农业部菌种:种族歧视：欧洲足球的敏感阴影

苏亚雷斯事件
　　
　　话说英国足总，一向业务广泛，办比赛、搞仲裁、选教练、管绯闻、查录象、治球员、护裁判，诸如此类。2011年圣诞节他们新开辟一项业务：举办了一场集地域文化、语源学、地区方言、人类学、社会学于一体的听证会。然后，从前一贯显得对踢人、踩人、恶意犯规、追殴球迷等行为深恶痛绝的足总，做出了判决：
　　利物浦前锋苏亚雷斯停赛8场——理由：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在言论自由的西方，因言获罪实非小事。能让足总顶着压力来塞他的嘴，可见苏亚雷斯所犯者大。前因后果其实一目了然：10月15日，利物浦主场战曼联1比1平，苏亚雷斯和曼联后卫埃弗拉各十八般武艺摸怕滚打拧撕捏掐，气急上火，嘴里当然也不可能五讲四美。乌拉圭脏话共法语粗口对喷。最后，埃弗拉说他听到苏亚雷斯说：
　　“黑人！”
　　赛后，埃弗拉对法语电视台Canal Plus说，苏亚雷斯念叨这词不下十遍，“那么多摄像机看见了！”他跑去跟裁判马里纳投诉，马里纳随手记下。然后，经过两个月的调查听证，英足总做出了停赛决定。
　　然后，你可以想像各方意见。
　　
　　利物浦当然雷霆大怒，“非常震惊”、“极其失望”。达格利什教练已经搬出利物浦家传口诀“决不让他独行”，号召利物浦人民“支持苏亚雷斯！”利物浦认为足总只听曼联诸将一面之词，根本没跟苏亚雷斯打商量。没有三曹对案三堂会审，就定了罪状，定要写状子上诉！然后，利物浦除了防守，没忘了反击。他们强调“埃弗拉自己都承认了，用西班牙语侮辱了苏亚雷斯，苏亚雷斯却告诉足总自己没听到”，言下之意，我们这么个给人面子的乖宝宝，你就让人这么倒打他一耙么？
　　
　　欧洲足球反种族歧视组织执行主席皮亚拉·鲍瓦也来凑热闹，对BBC说：“我们第一次看到对两名球员之间对话加以调查！以往这种事都是不了了之的！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我想说，英足总处理得正确。他们从容调查、独立判断。没人会对苏亚雷斯幸灾乐祸，但这是个有趣的判罚。”鲍瓦先生还发挥了自己文艺背景，说“苏亚雷斯使用的词汇和南美地方土语，带有敌视的意味……”好了，这就是一个语源学话题了。
　　反种族歧视组织“KICK IT OUT”主席赫曼·奥斯里和鲍瓦的论调类似：英足总英明神武，让种族歧视无处藏身；当然苏亚雷斯也不是坏人，只是说了不该说的话。职业足球运动员协会（PFA）主席克拉克·卡莱尔则对BBC强调了英国的特殊性，他承认苏亚雷斯这样的南美球员和欧洲球员之间，必然有文化差异。“但是！”卡莱尔话题一转，“来这儿工作的外籍球员得适应我们英国的标准！中东有些地方还允许把小偷手砍了呢，我们这儿就不许！种族歧视，也一样！”
　　
　　归纳起来，无非如下。利物浦喊冤叫屈，认为足总一面之词，还强调苏亚雷斯不是坏人；种族歧视组织的诸位大爷也都承认苏亚雷斯实非坏人，纷纷一副“对事不对人”的姿态。归结起来，无非是：因为苏亚雷斯说了“不该说的话”，所以，哪怕他“不是种族歧视者”，但就得处罚。当然，PFA的意思，简直还有点杀鸡儆猴的意味。
　　只有一件事是毫无斡旋余地的：种族歧视，哪怕是场上说话，也得挨宰。
　　
　　
　　
　　所谓“种族歧视”
　　
　　吵几句嘴，停俩月比赛，乍看来真不可解。本来足球又不是斯诺克、网球那种绅士运动，打急了骂两嗓子常事。实际上，北美四大体育联盟，橄榄球、篮球都离不开垃圾话（Trash Talking）。你舌利如枪，还会博得赞美哩。足球亦然：大老爷们满场滚得草泥横飞，骂两嗓子怎么了？托蒂这辈子吐的痰够积一湖了。
　　可是一涉及“种族”，一切都不一样了。
　　
　　美国体育曾为了种族主义，做了漫长激烈的斗争。60年代，比尔·拉塞尔和埃尔金·贝勒两位黑人篮球巨星遭遇白人球迷谩骂和——很惊人的——冲进他们房间大肆砸抢还遍地排便的事情后，愤怒而绝望的发出过抗议。直到1968年马丁·路德·金事件后，美国多少敏感点了。实际上，自那之后，美国与欧洲整个文明社会，都有一种奇妙的敏感。著名的辛普森杀妻案，曾经有过的巨大压力就是“因为辛普森是黑人，如果证据不足对他重判，很可能显得歧视他的肤色”。在敏感的反歧视政策下，种族歧视言论反而变得很是敏感。
　　
　　可是欧洲，偏又是一个奇妙的地方。漫长的历史，血泪横飞的战争，地域之间的仇恨，呼唤独立的地区。欧洲过于错综复杂了。美国人固然认为欧洲人闲散造作，不够直率，可是欧洲人自己也在互掐互闹中此乐何极。比如：
　　西班牙人不喜欢法国人，嫌他们傲慢；瑞士人不喜欢法国人，觉得他们懒惰；英国人对法国人的感情则奇妙之极，当一个英国姑娘觉得法国人倜傥、巴黎浪漫时，男朋友就会恼恨的说法国人又臭又没礼貌还打不过德国人……反过来，法国人讨厌英国人，鄙视比利时人，对西班牙和德国也谈不到好印象。
　　北欧人和德国人都认为意大利人集体懒，除了足球、艺术和容貌啥都没有；反过来，意大利人觉得德国人很机械，东西难吃。比利时人觉得荷兰人脾气怪异，法国人傲慢无礼，而意大利人也一直把荷兰当作“北方”，用丹纳的话说，“荷兰人那些北方画派的美丽风景，都是用来点缀他们粗糙无聊黯淡的人生的”。德国人自己被全欧洲骂机械之余，也会念叨瑞士人比他们还死板——还好意思谈论钟表！德国有无数波兰移民，于是他们很奇妙的看不起波兰；波兰人不喜欢捷克人，也讨厌一切前苏联国家。
　　英国人根本懒得自称欧洲人。他们热爱和欧洲大陆划清界限，宁愿和美国打成一片，于是在足球方面也出了名的固执，很长时间内，都只和自己英伦三岛那一片打转。可是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威尔士的关系又错综复杂……
　　哪怕是同一个国家，内部都可能发生地域矛盾。巴塞罗那和皇家马德里的世纪仇恨，也凝聚着加泰罗尼亚人对西班牙首都的恼恨；意大利北方和南方会互相争吵。前东德和前西德的球队还是时不时会曝出些矛盾来。种族这个话题，永远说不清。
　　所以，英格兰球队去土耳其打客场时很容易出事；所以，意大利球迷和西班牙球迷容易激动起来互掐……而90年代以来的新趋势是：大量外籍球员来了。
　　
　　由于欧洲已成世界足球中心，贝利在巴西踢大半辈子桑托斯队这类事儿越来越少了。90年代以来，球员流通广泛，大量五大洲四大洋的球员来到欧洲，让欧洲足球繁荣之际，也带来了麻烦：巴西、尼日利亚、科特迪瓦这些国家，盛产有色人种球员。巴西人在西班牙、科特迪瓦人在法国都很吃香，但球迷却不那么乐意了。这些球员本身技艺精美，但改变不了他们国家穷困落后的事实，而且在欧洲球迷眼里，这些球员“不是欧洲文明人，只是群有色人种！”
　　法国球迷时常会忘记他们的帝王齐达内出身于阿尔及利亚，因为他是白人——当然，齐达内也遭遇过种族歧视。2006年永垂史册的头顶马特拉奇事件，事后马特拉齐自己也承认，他说齐达内是阿尔及利亚恐怖分子，还承认“这些话，我们在球场上常说。”亨利、特雷泽盖、马克莱莱们目标更大，因为他们是有色人种。意大利拉齐奥球迷曾经把自己队的黑人球员利维拉尼都差点骂哭了，因为他是黑人；上世纪末英超重新奋起时，古力特曾经遇到过少数切尔西球迷的抵制，因为“虽然这厮是荷兰人有欧洲身份……可他是黑人！”
　　殖民地背景、国家贫穷、打工仔身份，这些是有色人种球员身上被贴的标签。他们奋斗，成就伟大梦想的同时，也格外敏感，时刻感受到这可怕的阴影。1995年包揽非洲、世界足球先生+金球奖的维阿承认过，哪怕登上世界之巅，他总还是要承当外来者的阴影，那更像是一种特殊的定位。1997年英超赛场，阿森纳的伊恩·赖特曾经因为“我听见舒梅切尔骂我黑鬼了！绝对听见了”而和当值主裁判吵架。德国国家队史上首位黑人球员阿萨莫阿在2006年被罗斯托克球迷种族主义侮辱后，深感绝望，甚至想退出国家队。埃托奥则一辈子以反种族歧视为荣。他念念不忘自己被皇马球迷施加的种族歧视口号，他在意大利指责球迷模仿猩猩叫声歧视他，他到俄罗斯后立刻加入罗伯特·卡洛斯的行列，回击俄罗斯球迷对他俩（南美人和非洲人）的种族歧视。
　　
　　
　　
　　
　　矛盾，2011
　　
　　经过漫长的争斗，欧洲的有色人种球员的处境，算比当年好多了。如今，英格兰国家队排半支黑人首发十一人，温布利球迷也不会大惊小怪，感叹日不落帝国没落了。
　　但是，矛盾依然存在。
　　2011年10月巴萨对塞维利亚一战，法布雷加斯在卡努特身后说了句“狗屎摩尔人”——摩尔人者，中世纪葡萄牙和西班牙对北非土著居民的称呼是也——导致卡努特大怒；此前，厄齐尔也因为比利亚的一两句话暴跳如雷。北非球员都承认在加泰罗尼亚还不太好过，当然加泰罗尼亚也并不到处耀武扬威。每逢皇家马德里球迷心情不好要撒气或者心情太好要宣泄，就在伯纳乌主场自鸣得意唱歌骂“加泰罗尼亚的巴萨是娼妓”。但好在，在这个互联网时代，这些事情很快就会被查上。加泰罗尼亚语之友协会就琢磨状告皇家马德里种族歧视，以为巴萨伸冤。
　　
　　
　　2011年春天的一件事，可以当面镜子。法国一个新闻网站透露，足协正在研究，让法国国家队实行“种族歧视配额”——换句话说，白人和有色人种球员的比例，得加以人为调整。据说当初2010年11月8日法国足球协会的一次会议就提出，要针对来自非洲和马格里布地区双国籍年轻球员——换句话说，非洲裔法国球员）—制定一个官方的选拔配额。法国足协技术负责人弗朗索瓦?布兰奇曾在会上说，“我们可以建立一种心照不宣的配额，不一定要说出来。”法国队主帅布兰科据说支持这“漂白运动”，理由是西班牙如今统治欧洲，所以“没有黑人也行嘛！”——大概他老人家自己都忘了，1998年跟随法国队拿世界杯冠军时，队里亨利、特雷泽盖、图拉姆们都是黑人球员，甚至齐达内也跟阿尔及利亚千丝万缕。
　　妙在法国体育部长茹阿诺的定论：无论怎么算，“这种配额都是违法的！”
　　
　　这就是现状。固然还是有种族歧视一类事情会不时曝出，但一如布兰克所言，“不一定要说出来”。种族歧视的行为在欧洲足球界已经见不得光了，只能暗地潜行。积极的想，种族歧视被曝光得越多，遭受越多的抨击，恰好说明欧洲足球界对此的态度越鲜明。这可以算是反种族歧视的一种胜利吗？
　　
　　但也有问题。
　　回到苏亚雷斯事件。
　　乌拉圭前国脚、切尔西功勋球员波耶特，身为前乌拉圭与英国的桥梁，认为苏亚雷斯受了冤枉。他老人家先说了一通埃弗拉人品如何不高尚，然后强调这是“文化差异”。他说“我们在乌拉圭和有色人种生活在一起。我们一起成长游戏，我们直呼他们‘黑人’，只是种表达方式，是朋友间热情的叫法。”
　　这话当然已被PFA的卡莱尔驳回。卡莱尔表示别拿文化差异说事，不知者不罪在这儿行不通。这种无视差异的行为堪称严刑峻法，的确有利于维护英国足球环境的尊严，但真能一概而论么？比如，现在乌克兰人已经挂出标语：非白人英格兰球迷，不欢迎你们来乌克兰！！——这虽然是针对臭名昭著的英格兰足球流氓，却也可以理解为一种针对种族的指向，对非白人的英格兰球迷的意见。这种时候，英格兰是该底气十足的用“文化差异无效”来跟乌克兰打官司，还是按着足球流氓那些斑斑劣迹暂时闭口呢？
　　所以，种族歧视的态度鲜明无妨，但具体细节斟酌，依然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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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张佳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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