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怎么读音是什么意思:说忍(杂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23:38:00
说忍(杂文)


  天下之人,无不有所好。或金珠玉帛、声色犬马,或花木鱼鸟、琴书文玩。集邮的、搜古币的,攒名人墨迹的,聚古董的,千人百态,百态千人。而我呢,却独钟情于那块小石。

  那小石是我游黄山时从地摊上买来的。它悄然站在我的写字台一角。粗窥,那石其貌不扬,与他山之石毫无二致;细看,方觉其奇:冰冷的石面上镂刻着一个烫人的字眼———忍。光看一眼这个忍字,便叫人心中贮满了一种哲学的体味。叫人在冥冥空灵之中触感一种真切实在的象征,在这象征之中又体会出冥冥空灵。你看这个忍字的组成:刀刃下匍伏着一颗活蹦的心,活蹦的心上悬着一柄刚开刃的刀。一颗心,一柄刀,组成了忍字,寥寥数笔,草草勾勒,却把世界上最柔弱的与最坚硬的拧在一块,把最富于感情的与最冰冷无情的对峙一起,把最含蓄、内向的与最暴露、外向的熔于一炉。好一个忍字,你用稀疏简洁的笔划和构造,丝丝缕缕地叫世事间两不相容的东西永世相依相容,纠缠不清。你用单薄清瘦的骨骼和字架,血肉丰满地昭示人生大凡逃不脱一个困扰心头的悖论。应该感谢造字的祖先,给了我们一个富有哲学灵性和诸多启迪的字眼。

  清代以研究各种石头著称于世的大学者张轮远在他的传世之作《万石齐灵岩石谱》上说:“石体坚贞,不以柔媚悦人,孤高介节”,称石为“君子也”。又说:“石性沉静,不随波逐流,然叩之温润纯粹”,称之“为良士也”。我忽然觉出那小石的奇妙之处:随岁月生存却没有枯荣之感、豢养之劳。形同瓦砾,但质色天然纯真,初叩之叮叮有声,继而拢聚成一脉特别遥远的蕴藉,使无论怎样神情凝固思绪专一的人也会随着那蕴藉的驱动,涟漪般地被散开、润化、消融。这时,小石上的那个忍字,不再仅仅给人一种格外尖厉的想象,这尖厉已与某种温柔在一起,浓缩成一种性灵的杂糅,一种生命的考验。

  忍石聚拢的浓郁气氛给人以多种感受。坐在忍石旁向窗外凝思,我会感觉到在喧杂纷嚣的大千世界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宁静天地。当感物于心,情不由己,喜怒哀乐这四只小兽在我胸中四处奔突时,看一眼忍石,觉得那些小兽突然被驯化,蜷曲地伏在你心灵的栏栅里,用柔软的舌头给人以舒缓,给人以滋润。当我伤世唏嘘,矛盾丛生时,我以石为镜,以忍自慰,会在弥合裂痕自熨伤口的同时,创造出一种小心翼翼的美,在不尽圆满之中委屈地完成一种圆满,于缺憾的内核中装潢出丰腴的外表。忍石成了一个好驭手,使我的心灵不至于信马由缰,总是分寸感极强地不让它放纵。就像强悍的酷暑飘来一缕清爽的秋风,狞厉而冷峻的残秋里扼杀不掉夏天那一脉温馨和热烈。

  我抚摸我的忍石,忽然觉得这石像一道历史的屏障,躲在深处的一个个人物呼之欲出。我不知道历史学家是否考查过,一个忍字,勾动过多少人的灵魂?扯动过多少颗心?敷疗过多少滴血的伤口?又呼啸出多少无可奈何却是痛入骨髓的人生感叹?

  稍有点文化的中国人大概不会不知道,战国时有一个漆园小吏———庄周。他大概是中国最早悟出“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道理的人。齐、楚曾聘以为相,他不应;邀他商议国事,他不承。他背着手,逍遥自得地踱着步。虽然苍凉的人生使他感悟颇深常常仰天长叹,但他的脑袋里却创造着一个又一个汪洋辟阖、仪态万方、传世不朽的寓言……那一天,他老了,风烛残年的他,除了留下一堆怪诞不经、扑朔迷离的寓言外,一无所有。和他一样一贫如洗的弟子,因为买不起一具薄薄的棺材为他身后送葬而发愁。他却乐呵呵地说:“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以星辰为珠玑。”达观、自足、绵眇清遐,俨然是世界上最大的富翁……倘若庄子心血来潮,为官所动,赴聘为相,他还能笔舌清润、泼墨如潮,为世界和中国文化宝库留下那么丰富的带哲学灵性的艺术形象和带艺术形象的哲学灵性吗?

  这是什么?忍。这是一种避世脱俗、追求高境界的“忍”。忍得潇洒,沉重之中有充盈的逍遥,逍遥里面有足够的沉重。

  历史酣然睡着了,可《史记》始终睁眼醒着;《史记》被蠹蚀得残破不堪了,可司马迁音容俱在形象完美。

  司马迁朽在泥土里千余年,可他的作品流传百世芳香四溢……

  有一位哲人说过,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是美的:夜晚静穆的星空和人们心中的历史。提起人们心中的历史,谁也不会拂去这个了不起的人物。

  粗涉中国文学史便会知道,司马迁身遭牢狱之苦,陷槛棰楚,其苦在《报任少卿书》中的痛呼声石破天惊。而他写与他有同样经历的周勃时并未描述监禁之情。“不是历史要沉默,而是历史要他沉默”,因为蒙受奇耻大辱的司马迁咬着牙,帝王、侯王、公子、官僚、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策士、隐士、说客、刺客、商贾、卜者、俳优、幸臣等一大串性格鲜明、呼之欲出的人物,才在沉默中被铸入中国的史册。假如司马迁私愤横流,拂袖罢笔,扬长而去,那我国绚丽的历史长廊里将立刻黯然失色。失去如此众多鲜活如初的人物将造成怎样的千古遗恨?

  这是什么?还是忍。这是压弯了个人的脊梁,如蚁负山般地去承载大众伟业的“忍”。忍得悲壮而气派,凛然正气里不乏圆通妙澈的机智,机智中幽藏着气度不凡的大度。

  ……

  忍,一字之师,一副灵丹妙药。犹豫狐疑时、举步维艰时、进退维谷时、矛盾激化时、大惑不解时、迷离缭绕时、无可奈何时,鼠入牛角尖,车走羊肠路,心里想起这个“忍”字,混沌的事物眉清目秀起来,不解的惆怅迎刃而解,迷离的眼界豁然开朗,忧郁的心扉打开了窗口,愁云覆盖的脸上透出一片晴空……

  也许历史学家研究过,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忍字,有多少次把历史这匹放纵不羁的野马突然勒在危崖免跌万丈深渊;有多少次在个人独掌如江河无阻的权柄面前筑起了理智的大坝使其横而不溢蜿蜒曲进;又有多少次命运在十字路口踽踽独行将入歧途之际忽被唤回掉头踅行……“忍”,就这样以偶然的契机酿就了必然的趋势,可必然如果缺少偶然去催化它可能永远处于引而不发状态。

  在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主河道上,忍文化这条分流恐怕是最灿烂夺目、强劲不息的一支了。“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这大概是最古老的可以追溯中国文化源头带比兴色彩的 “忍”;安之若素,守静如一,大巧若拙,大智若愚,这是幽深莫测、变幻无穷的老子道家式超乎自然的“忍”;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是忧愤不已、愁思舒泻的屈原的苦闷的“忍”;“幽室一以闭,千年不复朝”,“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这是宁静悠闲、潇然于外陶渊明田园式的“忍”;“长歌欲自慰,弥起长恨歌”,这是鲍照愁闷环生忍无可忍的“忍”;“搔首问青天”,青天默不语,这是李白放诞的“忍”;“欲上千级阁,问天三四言”,这是孟郊孤独的“忍”;“欲作大叹吁向天,穿天作孔恐天怒”,这是王令愤郁的“忍”;“人生四十未全衰,我为愁多白发垂,何故水边又白鹭,无意头上也垂丝”,这是白居易的中年人诙谐而沉重的“忍”;“七十老翁长独眠,衷肠结愤气呵天”,这是张佑辈老年人的稠浓而苍凉的“忍”;“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这是李商隐借物感怀、触伤其类的“忍”;“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依旧时”,这是陆游恬淡境远、穿越时空的“忍”;“穷途每为动,抱膝空长吟”,这是辛弃疾仕途失意无可奈何的“忍”;“岁月消磨诗砚里,河山浮动酒杯中”,这是刘景玄文人的潇洒的“忍”;“闹处莫闹,闲处莫闲”,这是释仲仁叩其两端而竭之,两面堵式的“忍”;“吞钩之鱼,悔不忍饥,罗网之鸟,悔不忍飞;人生误计,悔不忍为”,这是罗璧格言式的带宗教色彩的“忍”……这正是:忍境出千态,参差错落情。

  我惊奇我那小石,着了一个忍字,就那么凝重起来,使我钩沉起在最底层的中国文化那最有价值的一部分……

  对灯孤坐,伏案读书时,忽有一只硬壳甲虫,围台灯旋飞,叩击灯泡,叮叮有声,不绝于耳。飞了一会,许是累了,小憩在我那块立于台灯旁的忍石上,偏巧落在石的“忍”字上,垂翅把“忍”下边“心”字中间的那个点盖个严实。我挪动稿纸时不慎惊飞甲虫,它夺路而逃,可须臾复又落旧处。难道连不通人性的小生灵也知道一个残破不全的“忍”字,述说着人生的残破不全?

  我看着那块忍石,想起林语堂的话:中国人的忍有如中国的景泰蓝一样举世无双。

  像拥有景泰蓝一样,中国人拥有“忍”文化。“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是孔子传世不朽妇孺皆知的教诲。几千年了,还那么坚挺。因为它从哲学的角度通俗易懂地告诉人“小忍”与“大谋”的辩证法。“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所为,义也”,这是孟子给“仁义”下的定义。他在“人性”与“仁义”原始的相悖互克中,从伦理道德的角度发掘出了“忍”的独具价值。《晋书·朱伺传》:“伺曰:两敌相对,惟当忍之;彼不能忍,我能忍,是以胜耳”,这是从军事的角度透析了“忍”对于成败利钝的作用。“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这是庄子从宿命论的角度暗示了“忍”和养生之道的关系。黄庭坚说:“我捉养生之四印”,这四印即“忍”、“默”、“平”、“直”。“忍”是不发怒,不冲动;“默”是莫关心,少开口;“平”是心平气和;“直”是为人心不曲,即“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无可拣择眼界平,不藏秋毫心地直”,这养生“四印”“忍、默、平、直”全是在讲人生哲学。在中国的史书里,对“忍”的论述可谓挖空心思,俯拾皆是。

  理性的论述再精美绝伦、血肉丰满,倘若抽去了实例的筋骨,那么,它早晚会成为一具干瘪的外壳。仅一部《史记》,有几多忍者?忍“跨下之辱”的韩信,继而大器晚成;张良在下邳桥上忍气吞声,不耻给老人“拾鞋取履”,后得《太公兵法》,名冠天下……诸多忍者,一个“忍”字,结晶出中国人多少聪明才智?因此“忍”字作为一种美德被赋予了旺盛的生命力经久不衰地在中华民族中繁衍不止,生生不息。

  风筝的尾巴固然稳定了空中飘移不定的风筝,但它也妨碍了风筝的千姿百态,还时常把风筝拖落地上。美国作家斯坦贝克的这个著名的形象的辩证法,当然也适于中国的“景泰蓝”———忍。

  人情向背无常,世事荣枯不定,有如大自然忽焉谷升为陵,山夷为壤一样。在与人斡旋与生活搏击中,凭借敏感的感受力和深刻的洞察力,文人们发掘了“忍”的双重性———人在释放时它具有内向的自我保护的束诫力,而这种束诫力往往又是以遏制人积极、能动的释放为沉重代价。因此,忍,常常以对峙的矛盾形式表现一种悲剧色彩极强的美。正是在这种静默与勃动、压抑与喷发中,生命才镂刻出一个刚柔相济、升降俱在、悲喜对映、美丑一域、福祸同门的蔚为壮丽的轨迹。忍,它在保护一种理想而圆润的整体形象的同时,也严酷地抹杀了最富有生机色彩鲜明的个性;它在对人们情操修炼道德完善构成内在驱动力的时候,也把伦理纲常糟粕的种子悄然播撒萌生;它可以成为人们情感、思想、行为的潜在指针将人引上巅峰,也能使人在贬抑自我循规就范中跌入底谷。

  好一个忍字,你用外表的字架骨骼,坦荡地说出了骨头缝里的实质:心灵与刀刃的较量,刀刃下烘托着心灵的膨动,膨动的心灵在刀刃的严密俯视下。这种惊心动魄的环境里,于寂静无声中撞击的生命状态远比黄钟大吕更撼人心魄。因为在中国人心灵中浸淫最深、积蓄最厚的,毕竟还是从人心灵中挤出的拌着泪滴着血的人生哲学。

  我听到一种声音:忍,在用美好放歌人生的时候,人们也闻声如悲鸿寒沁心脾。唐代有位宰相叫张公艺,家族兴旺,九世同堂,时人无不举指羡慕。唐高宗问他秘诀,他闭口不答,双眼眯成一条缝,呼人唤来笔墨,一展巨纸,泼墨挥毫,没停气地写下了一百个忍字。一字一蘸墨,一字一润毫,笔笔花功夫,字字费琢磨。把繁衍家族,居官莫失,高位不退的宝押在一个字上,全靠忍的窍门,这叫人钦佩之余,也不能不叫人感到恶心。这个张公艺“百忍”的掌故,虽夹在一则不起眼的野史中,但却被人所器重,为不同的人各取所需。这则“百忍”的故事,使我想起在山西乔家大院门前(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拍摄处)见到的“百寿”石碑。那块百寿石碑,镂刻着一百个“寿”字,虽皆篆体字,但字字风格迥异,笔笔走势不同,百字百态,百态百字。一百个“忍”字,一百个“寿”字,这不仅仅是两个数字巧合的偶然现象———在完好无缺的廊柱楹联和荒草淹没的残碑上,在名川大山最耀人眼的裸石和长满青苔的幽谷中,在富丽堂皇的皇宫内和普通民宅住户里,在望族名门的墙壁和茅屋简居的柴门上,在锈绿斑驳的远古青铜器和当代匠人制作的小工艺品上,在香火缭绕的佛门道居里,在烛光错暗的布衣陋室中,在老态龙钟、步履沉重的老人的手杖上,在不识人世,稚气未脱的童子玩物上,在智者的脑海里和愚人的心目中,在惨谈经营的仕途官场和悄然避世的桃花源内———都可以找得这两个有顽强生命力无孔不入的字———忍,寿。中国人缘何不厌其烦地独爱这两个字?我没考证这两个字是否被人使用的频率最高,也不知道训诂学家和汉字专家,对这两个字的内在气质的联系,是否有专门的研究,但可以断言,“忍、寿”两个字都以敏感神经和独特蕴藉牵动着属于中国文化范畴的热点话题———体现人之秉性、气质的人生哲 学和包容之品德、良知的哲学人生。

  忍石,在我心目中愈来愈沉重了。

  那天,我买这块貌不惊人的小石时,并未觉得它的分量。我在掏钱时,衣角被另一个卖主扯动,他在向我兜售另一种石头———一堆浑身长满眼,粗糙的,洗澡时用来蹭脚的石头。我庆幸当时一念之差买了这块着了忍字的小石而没要那蹭脚石。 因为蹭脚石毕竟是蹭脚的,而忍石是用来蹭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