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经视730剧场回放:笺纸之思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30 02:14:54

笺 纸 之 思

唐 吟 方

  在我的师友中,除非特别关照,大多数人写信都用硬笔。硬笔方便,是这个时代主要的书写工具,在分秒必争的快节奏现代社会里,就连专业书家写信也懒得用毛笔,怎么能要求你的朋友还按老规矩用毛笔在笺纸上写信呢。话又说回来,即便有人有闲情,也有财力去维护风雅,又到哪里去寻找质量上乘的笺纸?

  我曾在一位从事西方美学研究的友人家里,看到他藏的八枚清代嘉道年间出品的彩笺。友人眼光独特,从这些彩笺的质地、制作工艺到色彩,推断它们的品质,以为必是那个时代文房用品中的上品。可惜我孤陋寡闻,说不出它们的来历。光从这些笺纸的质量看,的确很好,质地密实,版刻大方,上色也和雅。友人珍视这些彩笺,特意为它量身订制了八个镜框。每见有人欣赏,他的心情会很好,主动跟人介绍,说这是十八世纪末期的小型版画。从制作工艺来看,这样去说没有错,但这不是它本来的称呼。为什么不说是笺纸呢?难道是怕听的人不懂?对笺纸的陌生称呼引起了我的沉思,这些从前文房里的日用品离我们真的很远了,连一个文化人也不叫它笺纸。

  回想二十多年前,“文革”刚刚结束,被割断的历史链条重新接上。看别人拿笺纸写信,自己也想学样,报纸上正好登出四川内江一家纸厂生产名气响当当的蜀笺,遂汇款去邮购,价格很便宜,质量却不那么如意。想想也是,在百废待兴之年,名笺没有失传已属万幸,又何必斤斤计较呢。想到这一节,心也就平静下来了。然而,从那次遭遇之后,每每碰见笺纸,感情便有些复杂。

  文人恋旧,是习惯,大概也与心态有关。一百多年前赵之谦客居江西,用不惯江西的笺纸,特地写信给杭州亲友,求购匀碧斋的笺纸,而且一买就是二千枚。赵之谦舍近求远,要的是杭州笺纸的感觉。

  买不到称心的,就自己动手做,刻意营造一种情调。当年书画圈流行的自制笺粗分两类。复杂一点的,刻个版,套色印;简单的,上街买一叠素笺,找几个“某某用笺”铅字,蘸上红或青印泥盖在素笺的左下方,虽然朴素,但仍不失为历久弥新的大方路数。

  我见过几位姑苏名家的书札,小笺套色,是专用的,讲究,精致,是理想中的文房清品。苏州城内的艺石斋、桃花坞、古吴轩,聚集着一大批版刻高手。生活在苏州的名家得天独厚,能讲究,也有条件讲究。色调淡雅的笺纸上,由名家轻描淡写,锦上添花,清采动人。

  我还听说过,苏州的一位老书家拆开明版线装书,取出中间的衬页来做笺纸。叫人听了既羡慕,又惊讶。虽然没有了翁方纲们描汉碑、钩摹金石彝器的雅趣,实在也奢侈得过头,风雅丝毫不逊前修,魄力之大,令人五体投地,称得上是笺谱史上的大手笔。

  上世纪90年代初,我也赶热闹印过一种八行笺。笺纸是朱永灵兄帮我张罗的,版心阔大,颇有北方须眉昂首阔步的意态,不妨说是我从江南初来北方,需要的一种心理暗示。记得笺眉还是自己特地跑到凸斋请王镛先生题的。笺纸放在江南印,印好后,千里迢迢往回运。但我一直没敢启用,不是笺纸不好,实在是它的质地太厚实了,和中国毛笔与墨的柔和属性相去甚远。我曾经尝试过多次,总无法如意。现在,笺眉题着“晴竹山馆笺”的一大叠笺纸堆在清晏堂的某个书柜里,成为远去日子里永远的温馨记忆。

  后来,一位德国小友还用境外带回来的洋纸专门为我做过一本“吟方用笺”。笺纸素净、简洁,也显得理性。放在日光下映照,影影绰绰能看到纸中央带水印的纹样。友人没说水印作何用途,我也知道这是防伪标记,即便如此,也难以拉近我与它之间的感觉,只偶尔降格用它作钢笔或圆珠笔书,实在有违友人当初的一番雅意。

  旅美学者白谦慎告诉我,他在旅居海外的那些日子里,不管走到哪里,身上总带着中国的毛笔,人到哪里,写到哪里。他尝试用碳素墨水在各种洋笺上书写古诗,写出来的字很中国味。国内有位友人保存了白先生不少这样的书笺,这是我所知道的中国书家入乡随俗在海外写洋笺的一例。

  拿洋笺作书,白谦慎当然不是第一个。在他之前,严复、孙中山、胡适以及所有曾经飘洋的人都有过这体验,不过,其中有多少人是以中国书家的心理去看待洋笺、执笔写洋笺呢?(文汇报2012-02-18第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