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获得1加邀请码:范曾散文《警示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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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炙背美芹子收藏 2011/4/12                                                               警世钟
      人类智慧的传承繁衍、实证科学的探微钩玄,使二十世纪的科技得以空前进步。然而人类的困惑不是比以前少了,而是比以前多了。诚如牛顿所言,知识若圆,其内为已知,其外为未知,知之愈多其圆益大,则所接触未知者愈多。西谚云“科学是怀疑的女儿”,好奇心是一切科学技术探索的原动力,我们鼓励人类的好奇心,因为有了好奇心,才有一个生机勃勃的人类,才有“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科学世界。
      好奇心的扩展,必然提出各种各样玄奥的、聪颖的或者幼稚的、痴挨的问题。西谚又云:“一个愚蠢的人所能提出的问题,比十个智者所能回答的还多。”其实能层出不穷地提问题的未必是愚者,譬如屈原的《天问》。不愿在传统的规则中就范,能心游万仞,就必有超越前人的思路。
      《列子•天瑞》载有“杞人忧天”的故事,“天”会掉下来,这思路极其不凡,近乎圣人之言。苟有人更进一步问,这“天”从哪儿来的,那就绝对是圣人之思了。“天”的概念是从人文初祖、先贤先哲直到今天的博学鸿儒、科学巨匠们所梦牵魂萦,所朝斯夕斯、念兹在兹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至今仍付阙如。然而对“天”,有的是极睿智的思索、科学的假设和美妙的 幻想、诗人的歌咏。伟大的天体物理学家开普勒,对宇宙的奥秘永远怀着诗人般的憧憬,他说:“天体的运动只不过是一首歌,一首连续的歌,几个声部的歌。它只为智慧的思索所理解,而不能由听觉感到。这个音乐好像通过抑扬顿挫,根据一定的、预先设计的六声部韵律进行,藉以在不可计量的时间穿流中定出界标。”科学家们不会停留于打动官感的美,因为它们和科学南辕北辙。他们追逐深邃的美,这种美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它们来自宇宙本体的和谐。西方的实证科学家们,当他们藉助诗意去填补结论的时候,往往会和东方哲人基于悟性的哲学邂逅,这种邂逅所撞击出的智慧火花是一种顿然感悟的陶醉,一种不可言状的理性和悟性的谐调。也许他们会发现东方的哲人,真正是他们的异代知己。东方先哲的思维真宛若天地间一轮明镜,宛如朱熹的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古典的悟性哲学,当然不会成为二十世纪伟大的科学家们的导师,然而“悟性”开觉“理性”,“理性”证明悟性”,正如混沌中的光明,光明中的混沌,当他们真正拥抱的时候,天才便出现了。奥本海默正是一个善于把理性的科学思维和非理性的幻想结合起来的典范。
      “未知”或“无知”,正是“已知”或“知”的源头活水。未知的世界,明净得很,了无——物无知的世界,混然一片,不知其然。其实那才是一切科学和艺术的滥觞、源头和无穷极的天地,那是无所不包的大智慧,那是绝对的无私之境。天无私覆、地无私载,于是人类知道那原来就是宇——空间,宙——时间,万物生灵、有识无识、有情无情、喜剧悲剧,都在这空间与时间的大舞台演出。
      这“宇”无际无涯,这“宙”无始无终,过去中国人称“两间”,指天地之间,今天我愿扩而大之将“两间”的涵义视作“宇”和“宙”之间,万有生灭幻化都在空间与时间中发生,一切兵燹战伐、一切成败兴亡、一切枯荣死生都在空间与时间中演化。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舌之所味、鼻之所嗅、身之所感、意之所达,无不在宇宙之中方生方死、方兴方息、幻化无穷、瞬息万变。我们难道不会对着苍茫天吴,发出苏东坡一样的浩叹:“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苏东坡前一句讲的是生命之短暂,蜉蝣朝生夕死,固然是短命,而人呢?虽然可以嘲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可比起那以五百年为春、五百年为秋的冥灵(龟),还不是短命?而这冥灵比起以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的上古大椿,则也是短命。所以庄子说,那活了八百岁的彭祖该是令人羡慕了,但这种羡慕本身便足可悲叹了。即使有那传说中的大椿比起宇宙的存在,不也是和蜉蝣、朝菌、蟪蛄一样,稍纵即逝?苏东坡后一句指生命所占空间之渺小。讲沧海一粟,已是夸大了人的体积,整个地球、整个太阳系,又何尝不是宇宙的沧海一粟?
      渺乎小矣,人类的个体生命不过是刹那即逝的一粒微尘而已。先师李可染先生常讲,山水画家要能“以大观小”,以名山大川为杯斝,一洗胸中块垒;石涛愿藉山川草木以揭自己须眉、凭自然吐纳以抒自己肺腑。与画家一样,诗人的“以大观小”则如辛稼轩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然而,所有这样的“以大观小”还仪仅是一种视野有限的“以大观小”。我们进一步从宇宙观念出发,便能看到不是H之所见的画图。亘古以还,一切人类所认为的宏阔的、壮大的、浩淼的、崔嵬的、伟岸的事和物都会忽焉缩小。原来那伟而且大的印象来自人,作为认以上体,自己实在渺小得很。从宇宙看地球,那么它的一切沧桑变化,也都微乎其微。在西方,亚历山大的勋绩、西罗马的覆亡、庞贝城的毁灭、十字军的东征、新大陆的发现;在东方,秦始皇的征伐、汉唐的瑰伟、成吉思汗的帝国、明清的天朝都如何?而今安在哉?回首往事,皆为陈迹,以大见小,不过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留下一些波纹、一些痕迹。而人们为之争斗、仇杀,以“万世而一君”为日标的攻城野战,也都通统灰飞烟灭。权力竞如何?留下的是一柄上锈的权杖、一顶着尘的皇冠、狐鼠出没的宫苑、暮鸦聒噪的崇陵、遗踪陌上的铜驼、华表群刀;的石马——“看石马磨尽万古刀” (见我的诗集)。人们的回忆,惆怅多于欢欣,悲剧多于喜剧,然而,这些历史漫长吗?不,很短很短,“曾不能以一瞬”(东坡语)。
      人类的科学又如何?自蒸汽机而工业化,自工业化而现代化,人们本应以其成果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但是没有!人类的野心和工业的进步、科技的发展并行不悖,而且日益膨胀,当这种科技的成果无限制地增长了杀人武器的射程和扩大了杀伤的力量之后,那些黩武的军人们不免技痒,就将一层身手了。他们的野心已不是邦国之金汤永固,而是想征服世界。在杏远的未来,人们回顾二十世纪时,都会认为这是一个科技空前发展、人类也空前残酷 的世纪,人类整体关系上乏善可陈。战争,固有正义与非正义的区别,然而,这种区别只限于二十世纪以前的世界大战或局部战争,人类假若低估厂今天氢弹二千万吨TNT(强烈炸药)的威力,竟有狂人一不小心按了一下电钮,那么地球大概不太好玩了。正义的和反正义的口号声都会同时淹没在地球一朝毁灭的巨大爆炸的隆隆声中。那时铺天盖地而来的是一张无穷大的黑色的毡毯,是整个天塌下来了,“杞人忧天”的故事,这时得到了证明,杞人果真是上古大智大慧的预言家。因此,用足以消灭人类的武器进行战争,(注意,不包括日本在广岛和长崎吃的原子弹,那是罪有应得! )固然是非正义的,而用同样足以消灭人类的武器去捍卫人类的尊严也就成了一种悖论。理论物理学家们是无罪过的,他们是人类中最具智慧和好奇心的。记得有一次杨振宁先生告诉我一件事,1970年他第一次回国,毛主席会见他的时候,用浓重的湖南口音问他:“一尺长的木棍,一天取走一半,会不会有穷尽之时啊?”(见庄子“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主席希望知道现代物理学家的回答,故有此问。)杨振宁先牛说,从理论的角度讲,事物的分割不会有所穷尽。后来,我在杨振宁先生的一篇文章中读到一段这样的论述“当代固体物理学的一个特征,是它研究的物体尺度越来越细小。这个方向的发展十分惊人:本世纪初,原子存在与否还在争论之中,但今天我们已可以拍下(当然要用特殊的显微镜)清晰可见的个别原子照片。在最近的实验中,我们甚至能够把个别原子捡起来,将之移动,以形成人工设计的图案。”我们对此简直不可思议。杨振宁先生接着告诉我们这样真实的神话:“要体会这种技术多么神奇,我们得记住原子是那么微小,在一根头发的直径上,就可以排列一百万颗原子。”近代物理学家的好奇心,刁;同于中国战国时代的天才思想家惠施,惠施曾有—个不朽的命题:“至大无外”、“至小无内”。而近代物理学家却在实验室中量出厂分子和原子的尺度,大约是一厘米的一亿分之一。然而它“无内”了吗?核物理学的飞速进展,已预示不祥,因为任何统治者都会利用重核裂变之后所释放的能量来为他的政治服务,当然这其中有善恶之别。这就表明,人类的历史会有前所未有的大变。所幸,第一颗原子弹不是掌握在德国或日本法西斯手上,倘然如此,则今天的世界—定面目全非。“氢弹之父”爱德华•特勒在他的《广岛的遗产》一书中对原子弹的爆炸深自韬悔。“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则讲:“物理学者现在知罪了。”在我看来,这罪孽不是来自这些理论物理学家。第二次世界大战使用原子弹,并迫使日本法西斯无条件投降,无论如何是一件正义的举措(当然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八年浴血抗战是日本投降的主因)。记得有一次看广岛原子弹爆炸纪念馆,有一韩国友人于留言簿上大书“咎由自取”四字。遗憾的是,原子弹虽迅捷地结束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东条英机并未死于原子弹的爆炸。直到今天日本一些不识羞耻的政客和阁僚们还厚着脸皮去靖国神社为供奉着的战犯们祈祷,实在令人怒从中来!
      也许,以宇宙之大看原子弹,不过是一闪的星火,而这星火万万不可燎原。
      人类的道德水准,这儿指的是普遍的人类,无地域、人种、阶级之别,都有待提高,而这提高的速度之慢,令社会、历史研究学者大失所望。而人类道德可能倒退,则只需一个晚上,人会变成狼。倘使人类的普遍道德不足以遏制少数人的野心,那么人类未来的命运正不可逆料,甚至所预惨烈。人类的整体灭亡,也许不会计以年月,同样很短很短,“曾不能以一瞬”。我们是有希望在这地球上建成花团锦簇的世界的,这地球是天文物理和生物学所告知的惟一可能有生命的星球。宇宙对地球恩宠有加,给它以广大的海洋、适宜生命的大气层,配以太阳的光照、四时的运转。人类本应好自为之,然而,人类却过分看重了自己智慧的力量。弗郎西斯•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这个命题本来不错,但“力量”如何被利用,则培根述焉不详。人类的自信,有些忘乎所以了;笛卡尔讲“知识是确切”,以此命题来衡量人类自身的命运,那“确切”的危机,人类似乎置若罔闻。
      我们不妨约略而言人类和宇宙的关系,在农业社会以前,大体与宇宙处于和谐的地位,因为那时人类自信不足,安于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相信四时的序列,春播秋收,泰然自足,于是你可以听到悠悠芦笛、杳杳牧歌。工业社会则大不其然,对大自然的索取层出不穷,而欲望的恶性膨胀,大有餍足无时的趋势。自然生态的破坏、海洋生物的污染、大气臭氧层的破坏、热带雨林的濒于最后消灭、沙漠化的肆虐……,人类未来的“黄祸”不是黄色人种之祸,君不见“平沙莽莽黄入天”,那黄色的旋风已渐渐临近,它不会厚此薄彼,它会覆盖一切良田草原、一切通都大邑。地球这一叶银河中淡蓝色的扁舟(宇宙飞行员做如此讲)已是“漏船载酒泛中流”,由于人类的无节制的榨取,它已由一个天生丽质的美人,变成丑陋肮脏的乞丐,它才是我们全人类可悲的母亲。它十分危殆,即使有无数的环境保护学者发出一万次的警告,人类总还有一万零一条理由,忘记这些凿凿有据的警世危言。         是的,地球并不大,它不过是宇宙的一粒微尘。然而,它并不是不足道,倘使不足道,我今天又何必论及。在地球这渺小的微尘里,有着大千世界,这大干世界中心有着一种特殊的生命——人。人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它是一种自觉的生命,是一种凭着自己的智慧足以使地球美好起来的生命也是一种凭自己的邪恶足以使地球这一微尘在宇宙中消失的生命。因此,人,可钦可敬的生命——因为你的创造;人,可畏可惧的生命——因为你的破坏。人类对自身的认识,在二十世纪末的最后一年之中,是面临着全面、彻底的大检讨时节了。
      我们不知冥冥的大宇宙中有无主宰,而宇宙的运转有无目的,这且置诸不论。然而,宇宙的和谐,那种妙不可言的相互吸引与对称所构成的永恒整体和谐,却是使古往今来的所有唯心、唯物的理论家们众口一词地叹为观止。那么,我们不妨把这种和谐称为宇宙的大智慧,而把一切人类自文明初开迄至今日的一切睿智成果视为人类的小智慧。惟其宇宙的大智慧浩瀚无垠,人类的小智慧有可能一步步地更新和发展,逐步缓慢地趋近这大智慧,却永无达到的可能,因为这其间包含着哲学上无限的概念。佛家的无上正等正觉(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只是说,达到一个彻悟之境,然此境并非宇宙本身,还是认识主体——人,本身所可能证得的圆融正果。我们往昔的所有过错,追本溯源根本在于对宇宙大智慧的漠视和对人类小智慧的过分夸张。“大智闲闲,小智间间”,这是庄子用以形容大智慧和小智慧的名句,我们可以用来观测宇宙和人类:宇宙的智慧雍容广大、无所不包,所谓“闲闲”然;人类的智慧明察精微、纤屑不遗,所谓“间间”然。谁也没有看到宇宙因其大智慧而张扬鼓吹,它那么沉寂无语,那么静穆和悦。望苍穹,星移斗转、皓月悬天,因为宇宙有毋庸置疑的不可书诸文字语言的、至大至诚、至刚至柔的和谐的力量,这力量使亿万颗星辰在横无际涯的天宇协奏,那是“大音稀声”(老子语)的伟大的交响乐。只须从这其中真正能汲取一点灵感,便有贝多芬的雄浑博大的第九交响曲,便有司马文章、苏辛词赋,那才是人类一切文明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智慧之泉源。而人类的“间间”小智,那是局部的或不完善的智慧,“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庄子•秋水》)。以竹管窥天宇之大,所见甚微;以锥子测大地之厚,其探必浅,这是必然的。博雅如默存先生名其大著为《管锥编》,是深知宇宙无穷的道理的。有神论者狄拉克说“上帝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学家,他用高深的数学创造了宇宙,我们在数学上的不断努力,才能得到对自然规律的了。”狄拉克的论述使我们知道能描述宇宙的大智慧已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遑论创造宇宙,自称上帝了。伟大而可爱的哲学家尼采,在雨中扑向被鞭打的驽马,抱着它嚎啕大哭,喊着“我可怜的、受难的弟兄”的时候,您想到过您的哲学命题“上帝死了”,不仅催化过伟人的创造,也会被希特勒这样的魔鬼利用吗?其实,你是应当抱着地球嚎啕大哭的。“上帝”云者,我们不妨视为宇宙大智慧的符号。“上帝”,不必信其有;“大智慧”,则决不可视其无。            工业化社会人类在前进的同时,不太瞻前顾后,因为利之所在,趋之若鹜。短期行为成为人类投资小而获利大的行动准则。惟其如此,则前一代人的遗患,后一代人承受,积渐成弱,这就成了沉疴。当人类的小智慧破坏宇宙的整体和谐的规律、抗拒宇宙的大智慧时,那么这上天的惩罚则是加倍的沉重,因为惟有痛苦的教训,能使人类从昏梦中醒悟。
      因此,人类在二十世纪末面临着选择:或者认真调整自身和宇宙的关系,那么人类有指望使这生命脆弱的地球壮健起来,利用得天独厚的生命所赖以存在的条件,在和平冲融的气氛中共建这宇宙中的村落。这村落的存在和发展,是地球上所有不同制度的国家、不同种族和信仰的人们的共同利益所在,这是生死攸关的头等大事;或者继续各行其是,竞相与宇宙对抗,而且人类相互间龃龉不断,继续让仇恨之剑悬诸人类的头顶,任世界性的恐怖活动和阴谋纵横肆虐,容忍黑社会和种种人类的丑恶继续猖獗,那么,我们共建地球这村落的机会便日益减少,而人类的整体毁灭也就近在咫尺了。或者地球不复存在,或者整个地表生态失序,那就叫作真正的末日。现在是亡羊补牢、犹为未晚的时候,我们应该牢牢地把握这最后的机遇。
      “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人类个体生命十分短暂,然而如不怀着永恒的忧患之思,人类整体的生命也为时不会太长了。
      1999年4月26日于北京抱冲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