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泰州市泰兴中学:人生长恨水长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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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九章 迹疏益忌猜 
   
 
  过了些日子,积雷山妖魔声势越发浩大,围山的天兵战事吃紧,救援的急报一封又一封地呈来神殿。杨戬这才又加调了些兵马,亲自统领,第一次去了这对垒的前线。

  到了积雷山,所有兵马一例驻在山下,杨戬调整布署,将全军分成六个大营。四营互为奥援,死死卡住积雷山必经的四条要道,一营稍稍退后,不得主动出战,却要统筹全局,哪一地遇险,便由此处增助,另一营隐伏,驻地机动,一旦群妖向下强攻,此营便直袭山上,但又不许一举攻克,只须逼得群妖返山自救即可。

  山上汇集了三山五岳的妖魔精怪,法力高强者不乏其人,但若论兵法韬略,又如何与杨戬这般经历过封神之战的绝顶人物相提并论?山下阵式如常山之蛇,击首则尾攻,击尾则首攻,动一发全身相应,群妖拼命强攻,种种手段使将出来,却全然不得越雷池半步。

  但天廷军马攻山,却总是败多胜少。杨戬身为统帅,一到攻山时便迭用昏招,全无章法。不是攻了一半,后援不至,只得一撤了之;就是漏算了对方制胜法宝,被芭蕉扇等物整治得狼狈不堪。偏杨戬在军务上自负之至,刚愎自用,独断专行,诸部天将稍有异议便被他严加驳斥,甚至以军法治罪贬责,一来二去,诸将无不心灰意懒,只牢牢守住本营控制的要道,不被群妖突围,得过且过地厮混起来。

  群妖虽突围不出,但在重兵围困下安如泰山,有了充足的时间去招朋引伴,壮大实力。一时三界鼎沸,或因私怨,或因公愤,或因旧谊,对天廷行事不满的形形色色人等,在积雷山越聚越多,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哪吒暗自抹去眼泪。那些日子,他虽被面壁囚禁在牢里,有关战事的进展也风闻了不少。见杨戬治军全如笑话,他解气之余快意无比,现在却是明白了:“哪里是积雷山强攻不下?分明是杨戬大哥自毁声名,刻意养虎贻患,好培养出一枚将死他自己的棋子来!”

  这番话就算他不说,也是人人看了出来。梅山老三却想起一件事来,低声问老四:“四哥,二爷既然动的是这番心事,何以我们建议各个突破,他便也照着做了?那次神殿埋伏没抓住丁香龙八,他还发了好大的脾气!”

  老四盯着镜里,并不答话。但当时的事他记得清楚,又一次攻山失利后,杨戬一纸严令下去,诸部只准守不准攻,自顾返回了真君神殿。

  老三和老六心思单纯,也没想得太多,唯有他为开口求调的事忧心忡忡。近日战事不利,杨戬的性子越发捉摸不定,对众兄弟更是动辄斥责,冷淡刻薄。他在心中一番分析,只当已触怒了杨戬,此后稍有不慎,恐是比哮天犬被贬下凡更加凄惨。

  一心想着如何补救,耳边听得老六说道:“二十万大军怎么定啊,哮天犬,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四哥,你说现在怎么办?”他这才回过神来,记起哮天犬提议借来文殊的定风丹,好对付铁扇公主的芭蕉扇。老六觉得事不可行,正和哮天犬辩着。

  杨戬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来,老四暗自一个激宁,忽然想到:“老六虽是无心,但毕竟问到我身上,若是拿不出主意,只怕二爷便要顺势问罪了。”急道:“二爷,兄弟倒有个主意。”

  看着老四游离畏缩的眼神,杨戬心中隐隐作痛。不过这样也好,梅山兄弟中老四俨然智囊,老大不在时众人都唯他马首是瞻,他若心灰意冷,怕是众兄弟都要下决心离开了。当下毫不假颜色,冷冷地只道:“你说。”

  老四低眉顺目,轻声道:“各个击破!”

  “怎么个各个击破?”

  老四这句话原是急智,被杨戬这一追问,只得硬着头皮边想边说:“这几天攻山,敌军势大,高手林立,想一举成擒极是不易。但他们并非铁板一块,比如那个丁香,我瞧她虽然神力厉害,但看上去象是刚刚恢复了神志。以她对二爷您的仇恨,不难引她离山独自来攻……”

  杨戬目光一凝,老四看来是被逼急了,出主意出得接近胡闹。两军对垒,丁香这种小角色,就算捉来又有何用?神色不动,森然道:“也好,老四,这差事交给你办吧。你设法引她来神殿,我们好埋伏了拿她!”

  老四不敢推辞,连声应了,杨戬再不看他,打发走众人,入殿处理近日报来的文牍案卷去了。康老大看着杨戬笔批公文,再也忍耐不住,抬手抓梅山老四过来,厉声问道:“老四,你给我说实话,你那时转的什么心思?还有二爷,他到底想做什么?”

  老四掰开他手指,惨然道:“我的心思?我那点心思,大哥你也知道了,大错特错,再也挽救不得……至于二爷,大哥,你直接问小玉吧。我真的不敢再猜……若非我当时自作聪明,妄加猜测,或许后来,也不会是那个局面……”

  康老大脸色铁青,深深地看着他,许久,咬着牙道:“好,很好,我问小玉——我问小玉就是了!”转头看向镜里,沉声道,“小玉,我们与二爷之间是非曲直,能烦你给我们兄弟说个清楚么?梅山兄弟若真是有过不仁不义之举,也该到承担所有后果,偿还所有罪过的时候了!”

  他一连说了两遍,小玉才从镜里回过头来。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似没听清康老大的话,眸子里全是茫然。但想了片刻,眼光忽然犀冷起来,带着极为明显的悲怨与恼恨。

  “你们是几千年的兄弟,舅舅说过,他这一生,唯一值得安慰的事,就是交了你们这几个好兄弟!”她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口,“就算你们不知情,就算你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可你们……你们,又何曾体谅过他的难处了!”

  “二爷的难处……小玉,你的意思,是二爷的确另有安排,另有苦衷对不对……”

  康老大的声音颤得如风中的枯叶。小玉咬了一下唇,靠在沉香怀里微微发着抖,却是轻笑一声,说道:“康老大,不用再追问了。舅舅的难处,舅舅的隐忍,时间慢慢过去,你们会一点一点地都看得清楚明白……几千年的兄弟,你们就是那么对他……”

  龙八是当事人,算算时间,已经明白过来,有些恼怒地扫了梅山老四一眼。那日在积雷山上,丁香突然大受剌激,口口声声见到了沉香的鬼魂,又说自己答应了沉香一件事,不能连累别人,要亲自去神殿行剌杨戬。当时他以为是丁香旧病未愈所致,现在看来,必是这老四设局逛了丁香上当。

  果然没两天工夫,老四匆匆返回神殿,禀道已引动丁香上天。杨戬神色不动,只令他安排人手埋伏在正门。不多久,门外一阵喧哗,丁香和龙八到了。

  持枪在手,杨戬静看着丁香和身扑上。女孩的目光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为了沉香,她已付出了太多,最后,得到的却是爱人的死讯。又想到密室里捡回一条命的小玉,杨戬暗叹一声,沉香那孩子,做人做事,总是教人这么不省心。

  喝退上来围攻的天将,他随意侧身,避开丁香狠狠剌过来的剑势,倒转枪身向上挑起,顿将她击飞出去。再扬枪作势,法力透枪而出,倒不想杀她,不过是该给她个教训,免得下次还莫名其妙地冲上来送死。

  一条人影打横飞过来,代丁香受了这一击,正是龙八,当即昏迷过去。杨戬微微一楞,扫了八太子一眼,那一枪并不重,这小子想必是使诈。

  若无其事地一步步逼近丁香,身后劲力袭体,他只佯作不知。就听得梅山兄弟和众天将的惊呼声响起,龙八扑了过来,紧握了一柄匕首,架在他的颈上。

  “丁香……快走!”

  吐了一口血,龙八自没注意到杨戬有些不耐烦的神情。丁香狂乱的神识斗然一清,冲过来叫了一声:“八太子!”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杨戬闲散地随着龙八踉跄的步伐向外行去,龙八倒有一大半是靠抓紧了他才不至跌倒。但此时自认为生死悬于一线,龙八又岂会注意到这些的异常?只一迭声催道:“走,快走,丁香,他们不敢伤我!”再喷出一口血,连匕首都无力握住。

  杨戬再懒得陪着演戏,淡然道:“想不到东海八太子还真有点血性。”漫不经心地摔开了龙八的手臂,续道,“好,我放你们走!”丁香惶急地扶着龙八,早忘了这一趟来的初意,颤声道:“八太子,你没事吧?”顾不上去想杨戬的反常,扶了他匆匆离去。

  哮天犬不禁追问了一声:“主人,为什么呀?”虽知主人不会真伤了这两人,但这般引来却故意纵走实在不合常理。杨戬也不答话,目送丁香二人离开后,脸色忽转阴沉,自顾转身回了正殿。

  哮天犬与梅山兄弟不知所措地跟进来,面面相觑,谁也不知二爷打的是什么主意。就见杨戬高踞座上,横睥着梅山兄弟,半晌,才冷笑一声,森然道:“你们三人,跟了我也有不少年头了吧?”

  老四和老六对视一眼,都听出杨戬语义不善。只有老三莽直,冒冒失失地便开了口:“是啊,二爷,封神时相识,两千余年了。”

  “啪”地一声,杨戬在座旁案几上重重拍了一掌,冷声道:“很好,两千年了,一个个却越发地不成器起来,连个重伤了的小龙都看不住,居然还让他有机会挟持于我!”

  老三呆了一呆,说道:“龙八功夫低微,身法缓滞,兄弟们如何料到您全没觉察……”话未说完便被杨戬打断:“办砸了差事,便这般来塞搪于我么?老三,莫以为跟我的年头久,就敢如此地恃宠而骄?”

  老三脸上涨得通红,又气又惊,再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求救似地看向老四老六。老四一直半低着头,余光不住打量杨戬神情。此时见事难善了,瞬息间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二爷这是欲加之罪,他到底要如何处置我们兄弟?硬顶无益,只有软求一途了?”一咬牙横下心来,上前便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三个头。

  杨戬微微一楞,老四沉声道:“二爷,计是兄弟献的,却考虑不周,坏了您的大事。兄弟不敢多加辩解,甘愿领受重罚。”转头又道,“三哥,六弟,你们也跪下吧,事做错了,何必还要百般开脱自己?”

  老三还在犹豫,老六知道四哥心计极深,如此说话必有深意,一言不发,拉着老三便跪了下去。老四又道:“封神之时,我们兄弟早就该死,是二爷您从鬼门关上,生生大家拉回了大家的性命。您又亲传道术,令我等俗骨凡胎,渡劫成道,得成无上金仙。此恩此德,兄弟们口虽不言,但数千年来,无一日敢忽忘片刻。”

  梅山兄弟现今的成就,全依于杨戬而来,老四这一番话,倒确是出自至诚,话中全是感激之意。杨戬听了出来,暗自一叹,沉吟不语。他今日一番做作,原是早下定了的决心,此时却不禁了有几分动摇。这几个兄弟,跟随自己几千年,一直忠心耿耿,唯命是从。而自己待梅山兄弟的情份,亦远在哮天犬之上。今日如此狠逼,恐欲速则不达。

  只因当年赶走哮天犬,让那笨狗多吃了许多苦头,末了自杀了还是要回来。他既悔昔日逐犬一事,今日再临梅山之情,不免心软。“看来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想到此处,杨戬心中不觉稍稍松快些,脸色也和缓几分。

  老四偷看了眼他的脸色,心中稍定,暗想:“今日之事,无非还记恨我等图谋前程之举。罢了,二爷心胸狭隘,我那主意当真害兄弟们不浅。事有缓急,拼了赌一把运气,先应付过这关再说。”手中兵刃一横,遥指向自己手臂,大声道:“二爷,今日兄弟办事不力,坏了您的名头,罪该万死。不劳您下令责备,兄弟我自己来担当就是了!”了字出口,兵刃随声向臂上斩落。

  喇地一声,案几的描金木沿被杨戬掰将下来,疾电般地从他手中飞出,后发先至,老四只觉虎口一麻,兵刃已被碎木击得荡在一边。他暗自一喜,知道这一赌竟是赢了,脸上绝不显露,叫道:“二爷,你莫要心软。大哥离开我不能劝阻,公事繁杂我不能分忧,每一思之,都是痛心疾首!我这等无用之人,若不自作处罚,何以自安此心?”口气真挚,说到自安此心四字时,泪水滚滚而下。

  老三老六已骇得呆了,老三扑过去抱住他身子,泣道:“四弟,莫作此语,说到对不起二爷,我也有份,要罚,做哥哥的该先受罚才对!”转身向杨戬道,“二爷,老四一向多智,最能为您分忧。众兄弟中最无能的就算我了,真要罚的话,就让我一人领罪吧!解了您的怒气,兄弟们好鞍前马后地再为您效命……”

  一边的哮天犬犹豫了半晌,也胆怯地劝道:“主人,龙八的事,老三他们也是不想的。您是不是……是不是先放过他们一次……”梅山兄弟平时虽看不起他的时候居多,但见主人将他们逼得退无可退,还是禁不住代为求情起来。

  明知老四回刃自伤,一半是为替众人脱罪,另一半,却是为了试探自己的心意。但见多年兄弟,被逼用这等下策应对,杨戬终有了几分不忍。待到哮天犬相求,他更是一黯,罢了,这种事急不来的,太过激越,反倒爱之足以害之。抬眼向阶下看去,目光忽然凝住,说道:“算了,先出去罢!今天的事,权当没有发生过,再有下次,我决不宽贷!”

  老三大喜,叫道:“谢二爷!”老四老六也暗松了一口气,对视一眼,才站起身来。杨戬也不理会他们谢罪不绝的套话,只挥手令诸人尽数退去。

  都知他近来喜怒无常,谁也不敢违抗。片刻间殿中便安静了下来。杨戬目光落在阶下左侧的垂幔边,脸色转为缓和,忽道:“小狐狸,你的伤未全好,怎么就溜出来到处乱跑了?”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十章 孺慕伤畅悦 
   
 
  沉香奇怪地看向那垂幔,小玉沉浸在回忆里,轻声道:“我在密室里闷得无聊,便试着练功打发时间。谁知道,轻而易举地便练成了神掌最难的心法。一时高兴,想着隐身出来告诉舅舅,正好见他对着梅山兄弟发脾气。哼,当时我只当他们是真心顾念兄弟之情,还着实感动了一回呢。”

  但她看得入神,不知不觉便靠到殿侧垂下的黑幔之上。幔身无风自动,凹出一个女子的身形。杨戬一望便知,这才将殿中众人都匆匆打发了出去。

  小玉现出身来,伸伸舌头,笑道:“舅舅,您刚才真是凶呀,我都快被你吓住了!”杨戬苦笑一声,想到她姥姥正是梅山兄弟所杀,不愿多提,岔开话问道:“为什么不呆在密室里了?神殿戒备森严,你可别乱闯惊动了守卫——那样的话,我只有将你关到囚室里再说了!”起始想着吓唬她几句,说到后来,却不禁现出了微微的笑意。

  小玉浅笑道:“我才不怕您这的守卫呢,除非您亲自出手捉我!”上前几步,拉了杨戬手臂,便要拽他起身,说道,“舅舅,您见识广博,帮我一个忙,看看我的掌力,现在厉不厉害!”

  杨戬陪她走到殿中空旷处,道:“你平白得来的万年法力,想来已全部吸收融会。不过法力是死的,不会运用,也是徒劳。”小玉轻易练成心法,正自兴奋,软语央道:“舅舅,您就陪我练练,好吗?”

  杨戬不忍拂了她兴致,微微一笑,允了下来。小玉退后一步,低叱一声,双掌交错,重叠的虚影幻如匹练,掌风未吐,殿中已平生出偌大的压力。她叫道:“我就出三掌,舅舅,您看我练得怎么样了。”身形一侧,左掌先出,右手在左掌背上一拍,两道劲力叠在一处,疾电般地卷将过去。

  杨戬却不硬接,向左斜身滑步,运掌作势抬起,凝在半空虚虚顿住。小玉这一击用了全力,落空后无力变招,见他掌势遥拢之下,竟暗藏着无数后着,罩死了自己周身要害,只得闪了开去,叫道:“这个不算,舅舅,说好试试我掌力的!”

  杨戬哈哈一笑,说道:“不算?也好。”手上银芒闪烁,一掌拍下,余力未吐,又是一掌击出。火光电石之间,连击六掌,招势似拙实工,每一掌都落在小玉避无可避之处。待到第六掌拍落之时,小玉只觉四周都被杨戬掌上劲风封死,还未想好如何应对,身形已被带得东倒西歪,全然由不得自己。她吃惊之下勉力提气出掌,但纵有万年法力,又如何架得住杨戬六道掌力?手臂一阵酸麻,双足一软,顿时跌坐在地。

  “不来了,舅舅您欺负人,明知道我应敌经验差,老是骗我——如果只比掌力,我可不会输得这么难看!”

  小玉佯作生气,噘着嘴不服气地说道,坐在地上不肯起身。杨戬也不问根由,笑吟吟地伸手拉她起来。还是小玉自己忍不住,泄气地道:“您见识多广,该是知道劈天神掌吧?那是截教教主通天唯一流传后世的绝学,数千年来,除了我爹娘,就再无第三人练成过了。”

  杨戬道:“劈天神掌确是难得的修练之术,你练到几成火候了?”小玉一奇,道:“您怎么知道了?”没多想,语气转为兴奋,“不知是不是丁香那一拳用力太猛,反而震开了我的经脉穴道,以前练神掌时的关卡,现在莫名其妙地便畅通无阻。”

  杨戬自然知道原因,并不说破,道:“那也就是说,劈天神掌最难练成的内功心法,你已全部融会贯通了?”

  小玉点头又摇头:“心法是练成了,可谈不上融会贯通。我勉强能劈出掌力,但运用与身法,爹娘死得太早,连姥姥都没全学会,我……我……”眼里泛出泪光,她侧过头,悄悄地抹去。

  这小狐狸的三个亲人,致死之因都与自己和三妹有关,虽为了沉香尽力要放下仇恨,心中想必还是非常难受的吧!杨戬安慰地拍了拍她肩膀,心中存了补偿之念,说道:“运用与身法虽然失传,但事在人为,通天能创得出,后人未必便不可以。如果你愿意,我或许助你试上一试。”

  小玉大出意外,呀了一声,杨戬微笑道:“若怕我偷学,那便算了,毕竟是你家传的密技。”小玉连连摇头,说:“当然不是了,舅舅,您真的愿帮我新创身法?三圣母说过,您的武道修为,只怕早已是三界第一,您肯,我可求之不得——”

  她到底是小儿女心性,思绪一移开,方才的伤感顿时淡去,笑出声来,又道:“舅舅,您是三界第一,我若跟着您学,少不得也能练成三界第二——以后呀,沉香就再别想欺负我了!说不定到时,我一只手就能打败他……”

  一番闲话后,杨戬问明了劈天神掌的法诀概要,略略指点了几句,让她先将劲力运用的法门练得纯熟。小玉兴致越发高涨,将大殿当成了演武场,一遍遍地试着掌力。杨戬由着她练了半晌,才笑道:“好了,天快亮了,小狐狸,我要去上朝,你先回密室去吧。一会我传令下去,将后殿和整个后园列为禁地,专供你散心练功用,我不在时,你莫要再到处乱闯了。”

  小玉顺从地点了点头,正待离去,却又回过头来,拉着杨戬袍袖央道:“舅舅,您上完朝就来陪陪我和四姨母好吗?四姨母……四姨母和我都想和您多聊聊呢。还有呀——”脸上红了一红,续道,“待会您有空了,能不能说说沉香的事儿?我知道,您一定留意着他的近况呢。”

  杨戬脸色沉了下去,小玉的话,忽然勾起了他另一重的烦恼。沉香的行踪他自然清楚,自被太上老君放回凡间后,这孩子便垂头丧气地躲回刘家村,当真过起了凡人的日子,一点重新振作的迹向都欠奉。

  兜率那边,已明显不耐烦起来,屡次催促他践约对付王母。但在沉香振作之前,又岂能将最后的底牌亮将出去?全盘的筹谋,竟全卡在这一环节上,指望刘彦昌已不可能,怕还是要他来另想办法,不能由着沉香这么消沉下去了。

  没和小玉说那么多,杨戬只点头允下,打发她隐身回了密室。月已西斜,他自知是睡不成了,索性研墨铺纸,推敲起劈天神掌的精要来。

  当年封神一战,他亲眼目睹通天教主之能,深知这唯一流传下来的绝技,自然极为博大精深。但天下武道原理相通,运用身法举一反三并非难事,就见他时而凝神细想,时而持笔写画,待到晨光透入窗棂,一套精妙掌法已跃然于纸上,非但解说详细,更配了许多简扼传神的图谱。

  叠拢收入怀中,杨戬掷笔起身,连自己都不免有些好笑。论起武道经验,他自问已不逊当年的通天多少,是以这一番下笔千言,不知不觉中竟有着几分争胜之心,就算没有通天所传的心法配合,也足以令小玉横眄三界,少有抗手。

  笑意渐渐转为寂寥。这样也好,小玉和沉香走到一起的那天,自己怕是无法看到了,这套掌法,就算是提前给他们备下了一份贺礼吧。

  积雷山虽然久攻不克,但司法天神大权在握,便是李靖等人,也不敢借题发挥,触怒于他。每日的朝会自成了例行的公事过场,赞扬三界祥瑞安定的谀词不绝于声,玉帝也乐得个清闲,含笑倾听,悠然自得。

  倒是杨戬主动呈上奏折,恳请御前准假些时日,好全力监督下界军务,将被诱入天罗地网中的作乱妖魔一网成擒。他文笔非凡,奏章里竭尽夸耀之能事,司法天神的耿耿忠心,端的是可鉴天日。王母大悦之下,温言褒奖一番,颁懿言一例恩准。

  看着杨戬施礼谢恩如仪,众人都有些忍俊不禁,也知他此举必有深意,却猜不透具体的用心。只有小玉看了沉香一眼,想说什么,终还是忍了下去。

  散朝之后,杨戬回来,直接便去了后殿。微启室门正准备进去,却听见小玉和龙四公主在说话,提到了他的名字。他暗自一愣,不由停住了脚步。

  “小玉,真君说能帮你和沉香在一起那就一定能,你不用担心。”这是四公主的声音,小玉呢,这时一定红了脸吧,杨戬微笑着在脑中勾勒室中的画面。“我……我才不担心呢。”小玉果然是娇羞地开口,其实这时三圣母等人可以进到密室去看看,但他们只是看着在门前淡淡微笑的杨戬,没有人动一动。

  “四姨母总是笑我,自己呢?”小玉似是吃不住劲,开始反击了。“我有什么?”四公主满不在乎,她有什么能被这小丫头说的。“四姨母喜欢舅舅,当我不知道吗?”听口气,小玉想必还做了个鬼脸。杨戬暗暗摇头,女子心海底针,这龙宫四公主开朗大方,如何会爱上自己,小狐狸可别乱说话惹得人不快。镜前四公主却无反应,她既已想起发生过的事,自不会忘了这一段,只是心已如刀割,哪里顾得上害羞?实际也没有人来笑她,人人都只盯着镜面,生怕再错过一点画面,再错过一个眼神,再错过一件他们曾不经意错过的事情。

  “我……”四公主沉吟半晌,没了声音。小玉却不再开她玩笑,认真地说:“四姨母,等以后,沉香救出三圣母,改了天条,舅舅心愿得偿的时候,他不是答应和我们住在一起么?我一定帮你们撮合,舅舅、舅舅他也该有个伴。”小玉的声音低了下去,“舅舅太寂寞了,等以后,我要和沉香好好孝顺他。”杨戬已经稳住了,眼睛望向远处,这个小狐狸,却是好心,但是我的心思,又岂是你能明白的。小玉身子又在发抖,沉香怕她受不了,赶紧扶住她,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小玉,我们就要回去了,回去找舅舅,啊,小玉,我们回去找舅舅。”小玉似是听见了,恍惚地点头,却止不住身子的颤抖。

  室中四公主幽长的叹息传过门传到众人耳中:“小玉,我不瞒你,我……我喜欢他,可是你难道不知道,他心里只有嫦娥姐姐。”杨戬神色蓦转黯然,镜外嫦娥心中一痛,自己,就是他无法避开的伤口吗?“小玉,你就不要再提这事了。嫦娥姐姐离开后羿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希望她能重新放开怀抱,现在真君心里有她,这是她最好的归宿。等将来一切事毕,我们就帮帮他们吧。小玉,你……你别再和别人提起,好不好?”四公主的声音带了恳求之意。没有听见小玉说话,但听见了四公主如释重负的舒气,想必是小玉点了头。

  杨戬垂下眼,有意低咳一声,才推开了密室之门。小玉和四公主停了说话,看着他进来,杨戬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似地坐下,说道:“小狐狸,缠着我练了一夜的功夫,白天也不多休息会儿?你伤势初愈,还是不要太劳累为好。”

  小玉嘟了嘴:“您比四姨母还麻烦,每次来都盯着让我休息……真是的,舅舅,您就不能换个开场的话题儿?”杨戬眼中带了笑意,却佯板起面孔,淡淡地道:“怎么,开始嫌我烦了?看来我还是不能和你们呆在一起啊,总是惹你们不自在……”话未说完,小玉便急了,拉了他手掌求道:“我说着玩的呢,别生气呀舅舅,您不会这么小气吧?”

  龙四从鼎里看到了杨戬忍得辛苦的笑意,也忍不住噗哧一笑,说道:“小玉,别上当,真君在逗你玩呢。不信现在撵他出去试试,看他肯不肯走!”

  小玉松了口气,盯着杨戬的脸,追问道:“是不是,舅舅,您真的不生气?”语气十分认真。杨戬心头一阵感动,手抚上了她的长发,叹道:“傻孩子,说笑而已,你还当真了?”小玉这才放心,轻声道:“我该代沉香好好照顾您的……如果竟惹得您生气,那我……那我就太不应该了……”

  难言的温暖袭上心头,杨戬微笑道:“不说这个了。我先前答应过你,为劈天神掌另创一套身法运用来配合,夜里兴之所至,已经凑成了些不上台面的玩意儿。”从怀里取出掌法的谱诀,递给了小玉。

  小玉拿在手里,才翻了几页,眼睛越睁越大,惊喜地叫了起来:“舅舅,这简直就是为我定身度量的独门功夫!我瞧就算原来的未曾失传,都未必有这个厉害——”杨戬道:“通天教主天纵奇材,与太上元始分庭抗礼,非同小可。不过他没见过你,自然不能为你扬长避短。”

  令小玉先通览一遍,再由他将深奥难明之处一一详加解,许多招式看似浅显,却藏了无数匪夷所思的变化后着。当时的小玉固然如痴如醉,镜里镜外的众人也自呆了,一直都道劈天神掌源出通天,可谁又曾想过,竟也和杨戬有着莫大的关系?小玉早伏在沉香肩上泣不成声,沉香轻拍着她,眼角微微润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玉欢喜之余,又有些不自信,迟疑地道:“舅舅,这么精妙的掌法,我真能学得会吗?再说我已经不想着报仇了,练成它也没多大用处呀!”杨戬一笑,道:“艺多不压身,你左右无事,为何不练?况且,我还想让你助我一臂之力。”小玉眼睛一亮:“舅舅,我能帮你吗?那我一定抓紧时间好好去练!”

  杨戬道:“也不用太急,我要去凡间一趟,至少要三两个月才能回来,你正好能藉这个打发时日。”小玉奇道:“去凡间?啊,您是为了……为了沉香?”一提到沉香,顿时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杨戬轻叹道:“是啊,那孩子不思振作,我若不想办法,只怕他真要忘了当年走出刘家村时的初衷。三妹已被我这不成器的二哥害得苦了,又如何受得住被爱子承诺相救,却半途而废的打击?”

  四公主劝道:“沉香还是个孩子,一时消沉也是正常的,你暗中设法激励他一二,他定能醒悟过来。”小玉也道:“是啊,沉香很孝顺的,他一直都牵挂着母亲,从没有动摇过决心……”

  见杨戬神色仍是黯然,小玉心中难过,强笑道:“舅舅,想不想听我才认识沉香的那些事儿?以前我都是躲在山里修炼的,说起来,沉香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呢!”

  龙四知她想移开杨戬的心思,也故意追问起来。小玉从山上初遇,直说到一次在酒馆喝得大醉,和哮天犬扭打不休时的情形,突然想了起来,问道:“舅舅,您神殿里的仙厨会不会做饭?”杨戬一愣,说道:“当然会了,哮天犬每日给你送来的饮食,便都是神殿仙厨们做的。”小玉有些失望,摇摇头道:“那些呀,就只有那些?我都吃了这么多天……”

  杨戬挑眉:“怎么,不喜欢?”小玉红着脸,艾艾地不肯出声,四公主笑道:“我看,小玉是说起酒馆的往事,怀念起人间的烟火了。”杨戬这才明白,有点为难,摇头道:“这却难了,天上的仙厨怎会做人间烟火食?”转头看见小玉有些失望的模样,心中突然一阵怅然,想起幼年漂泊不定的日子里,妹妹嘴馋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时,多数也是这副神情,思绪顿时飘得远了。

  小玉唤了几声舅舅,不禁问道:“您想到什么了,这么出神?”杨戬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心事,摇摇头站起身来:“小狐狸,你喜欢吃什么?”四公主笑道:“小狐狸自然是喜欢吃鸡了。”杨戬看向小玉,见她低了头却不反驳,奇道:“真的?”小玉红着脸嘟嚷:“我本来就喜欢吃,和狐狸不狐狸可没关系。我早就修成人形了。”

  杨戬失笑,想了一会,先不明说,却是凝法于掌,在密室一角变幻出一副炉灶,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他又使了搬运之法,小玉就见种种食材一一出现,不由讶异不止:“舅舅,我可不会做,四公主没有身体……”四公主连忙声明:“我有了身体也不会,别问我。”

  杨戬笑了笑,解了黑氅朝服,先挑了只鸡出来,在案板上切割,心思已飞到幼时情景,手上动作却丝毫不乱。小玉睁大眼睛:“舅舅会做菜?”看不见四公主,却想象得到她定也是惊讶非常。是啊,若不是一路随他行来,又有谁能想到二郎真君洗手做羹汤的样子?

  小玉看着杨戬细细炮制那只鸡,轻轻说:“舅舅会做好多,他做了香酥鸡、炸鸡、酱鸡,炖了鸡汤,问我喜欢吃什么。还做了好些糕点,我看着他穿着铠甲,却在做这些琐碎之事,不知怎的,一点不觉得别扭,只觉得好温暖,好自然。舅舅似乎不光是做给我,他是在回忆什么,重温什么,他是在做给他自己……”三圣母身子晃了晃,她自然明白,二哥是在回忆什么,在重温什么,只是那些温暖,只留在他的心里,而自己,只记得那个抛了自己去娶妻的男人。

  杨戬将做好的菜排在桌上,看小玉吃得香甜,升上一种满足。小玉好些日子没尝到如此滋味,吃得尽兴,抬头笑道:“舅舅,真没想到你会做菜,以后回华山……”杨戬已打断她:“怎么,孩子扔给我了,还想让我替你们做饭?真想让我去你们家做管事的?”四公主咭咭笑得开心,小玉羞得扭着身子撒娇,杨戬笑了一阵,起身施法消去灶具,道:“好了,我要去看看沉香,小狐狸,这段日子你别到处乱闯,真君神殿毕竟在九重天上。闷得狠了,就去后园练掌法吧,等我回来时,沉香也该振作起来了。他是那死猴子教出来的,你可不能输给他,跌了我的面子。”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十一章 迢路启沉沦 
   
 
  小玉认真点头,舍不得放下手里的碗筷,被四公主取笑一通。她娇笑着不依,两个女子你一句我一句斗起口来。杨戬笑着摇头,又陪了她们片刻,离开密室召来了哮天犬。

  确认了沉香的近况,笑意敛去,杨戬冷着脸越发不满,吩咐哮天犬道:“我要离开一段时日,密室的小狐狸你多照应一二。此外隔三差五,你变化成我的模样,去积雷山巡视一番,别让人觉出了我真正的行踪。”哮天犬牢牢记下,正欲退下,杨戬又叫住了他:“便是梅山兄弟,也不能让他们觉察。”

  诸事安排完毕,杨戬换了一身黑袍,悄然潜出南天门,径往刘家村而去。隔着窗,杨戬注视着耐心糊灯笼的沉香,怒气薄生,眉头紧紧锁起。

  众人看在眼里,心头都沉重了起来。近来难得的的温馨,几乎令人忘记了一切,可那时的沉香出现在眼前,无情地提醒着众人,那渴求千年的温暖,于杨戬而言,只是短暂的插曲,已发生的残酷未来,终究还是避无可避。

  龙八不忍见好友一脸的痛苦内疚,出言安慰:“沉香,这一次你不必内疚。你没有让真君失望,到底是做到了……”沉香摇头悲泣:“不,我情愿让他失望,我宁可他失望!”百花看了眼镜外呆坐已久的刘彦昌,鄙夷地道:“不想他这次倒是能干,让沉香重新振作了。”

  镜中杨戬注视良久,众人就听他骂了一句:“刘彦昌,你是怎么教孩子的!”转身去了村外,等刘彦昌回来。刘彦昌今日是去赶集,拎了买的物件匆匆往家赶。杨戬袖中手一弹,刘彦昌当即昏倒,沉香握紧了手:“难道……难道……”杨戬轻蔑地看着刘彦昌,提起他来到林中,众人看着他用神目施法,给了刘彦昌一段虚假的记忆,看着他变成刘彦昌模样,带沉香出村,踏上前往峨眉的官道。嫦娥失神地低语:“神仙也不能完全控制人的思想,他一再用神目强行压制记忆,是极伤身体的。”

  沉香完全愣了,他一直感激父亲在关键时刻激励他重新上进,却不想,这竟也是舅舅的功劳。杨戬激励沉香,沉香振作,然后……然后沉香打败了二郎神,重伤了他,再收留了他……好博大的胸襟,好不记前嫌的沉香!

  他记得清楚,家中的钱不多,父亲带自己一步步走着,没有雇车,也没有说什么,任自己在后面不停地问,只是不答,直到自己也累了,沉默地跟着他。想是舅舅怕言多必失吧,所以开始时很少说话。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不可能一直这样,渐渐地,虽没有回答什么,但和自己说的话,还是多了起来。

  已经到了这座镇么?沉香环顾四周,这是他们走到的第二个镇,住的是前面那家小客栈。当然,为了省钱,两人只要了一间房。那时没想到是舅舅,只当在父亲的身边,自己睡得很香。

  而杨戬没有睡,或者说,他只是假装睡了。确定沉香已沉入了梦乡,他才悄悄睁开眼,也不动,就这样从侧面看着这孩子,微带了笑意,然后将视线转向窗外,静等着这一夜过去。朝阳慢慢地染红了窗纸,直到沉香翻着身要醒来时,他才又闭上眼,过一会掀被起身,似乎刚刚醒来的样子。

  谁也不知他想些什么,他们从来就猜不出他的心事,从来。也许是想起了和沉香很像的三妹,也许是想到那可望而不可及的月光,也许是想到未来的日子,再也无法去期待……他的眼眸永远是那样的幽深,探不到底,连碰触都是困难。

  路还在脚下延伸,沉香走了几天,失去法力的身体已经觉得累了,可是父亲的背影还在前方坚定不移地行走着,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沉香站住喘着气,手按在膝上叫道:“爹,我走不动了。”杨戬没有回头,连步子都没有停滞,只是丢下一句:“再走一段。”

  于是一段又一段,沉香无力地拖着步子,话已经累得说不出了。杨戬却停了下来,等他来到身边。沉香抬起头,看见父亲眼中慈和的光芒,心中一暖,刚刚的抱怨也不翼而飞,傻乎乎地笑了,叫了声爹。杨戬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笑了笑,用袖子为他擦去汗,俯身将他背在了背上。

  龙八不禁问:“沉香,你没有怀疑过么?你爹不过是个弱书生,怎么能走这么久,还有力气去背你?”

  沉香一步一步跟在两人后面走着,无力地回答:“我没有怀疑过,从来没有过……我怎么会想到是舅舅,他怎么会来帮我?别人又好端端地冒充我爹干什么……我怎么会怀疑?”

  沉香那时是累得狠了,在杨戬背上就打起了鼾,走了一阵才醒来,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挣扎着要下来。杨戬轻轻拍他一下:“累了就别乱动。”沉香怪不好意思地趴在他背上,说:“爹,我还是自己走吧。”杨戬不答,只管自己走着,又行出几里地,才问:“沉香,你最后一次说走不动了,是什么时候?”沉香在他背上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估算了一下:“大约小半个时辰前吧。”

  “再上一次呢?”

  “一个时辰前……”

  “再上一次。”

  “嗯,三个时辰不到……”

  沉香说着,自己的脸也有点红了。杨戬没有笑他,只是平稳地走着,慢慢地说着:“你才喊着走不动时,想过还能坚持这么久吗?”

  “没有……”

  “那么,为什么能坚持下来呢?”

  “我……我不知道,我觉得是走不动了,可是爹你又不停下来休息,我只好跟着……”

  “你感觉自己不行时,潜力并没有用上,所以才能支撑两个时辰,直到真正走不动为止。沉香,你的性子,到现在还没改变么?总是这样轻易就放弃。”

  听出父亲话中隐约的不满和怒气,沉香没有回答,父亲的话中似乎还有话,是要他不放弃么?可是父亲,不是一直不愿他涉险,要他在家平安过日子么?

  杨戬没有逼着他回答什么,路还长,并不用着急,这个孩子,是应该用自己脑子好好想想的时候了。

  太阳已经快落山,夕阳将两人重合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慢慢向已知的终点移去。

  在农家借宿了一夜,好客的主人让出一间房,烧了热水。沉香的脚起了泡,用热水泡着,舒服地直咧嘴。杨戬借来了针,在烛火上过了过,让他伸出脚来。沉香畏缩着:“爹,疼……”

  “挑了就不疼了。”杨戬不愠不火地说,没有半点让步的痕迹。

  沉香没办法,脚向前伸,身子向后缩,眼睛又要看又不敢地瞄着。杨戬微带了笑意,作势欲扎,沉香呀地一声要抽回去,却被拿得结实,动都动不了,只得哭丧着脸道:“爹,你快一点嘛!这样悬着,不知啥时挨扎的滋味好难受……”杨戬不理,又停了会才正经一下挑破了水泡,挤净了血水。沉香刚要叫,疼痛却已过去,张大嘴欲叫不叫的样子,更引得杨戬眼中笑意盈盈。

  “早和你说过,挑了就不疼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只能是自找苦吃。”

  沉香有点奇怪地看着父亲,父亲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神色,归还主人家的针后,一如平常地整理着床铺,收拾东西。“爹最近,真的有些奇怪呢。”沉香奇怪地想着,“说的话有些高深莫测,却又总像是无心之语。”随即摇头,不去想了。法力已经失去,再练成要什么时候?想得再多也没用,想得越多,越是烦恼。

  继续上路,继续一步步前行,终点早已知道,过程却总要经历。

  沉香回想着往事,当时的确感到了父亲的不同,却也没有半点怀疑。除了对龙八说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觉得父亲理该如此,值得依靠,又睿智刚毅。

  就在这座小城里,他不服恶霸欺辱弱小,设计捉弄了那人,却被父亲看见。他以为又会象往常一样,怕事的父亲气急败坏地教训着他,高举手掌想打,却又总落不下来。以前他以为是舍不得,现在知道由于舅舅的法咒,父亲意志薄弱,竟被牢牢地控制死了。爹爹呀,你当真是……是这般怯懦无用的弱者么?连抗拒咒语打骂儿子都做不到……

  这一次,舅舅自然不会如此,淡定的笑容里,有着隐约的欣赏之意。他吐吐舌头:“爹,我看不过去,再说我知道他一定会上当。”没有责骂,父亲微点着头:“沉香,谋定而后动,就算法力没了,也能立于不败之地。你记住,上兵伐谋,脑子永远比武力管用。”他愣愣地看着父亲,却没有了下文,只有一句淡淡的“走吧”。

  又到了一座村庄,借宿的那家有个比他小一些的少年,正在随着村中的夫子读书。攀谈之下,引动了他仿佛十分遥远的回忆。那时父亲在做什么?他没有在意,只是奇怪为什么会任着他和人闲聊消磨时光。舅舅,你是歉疚么?歉疚让我走上了这条道路,歉疚让我读书胡闹的少年时光轻易流过,走向沉重而艰难地救母之途,现在,又要我重新去面对那些险阻……不,舅舅,这是我自己选的,你阻止过我,这不是你的错。

  少年对先生的抱怨勾起了他的回忆,他又开始恶作剧了,让那位严厉的老先生摔进了茅坑,而他和一帮学生,躲在外面笑得肚痛。在享受了一帮少年对待英雄般崇拜的目光后,回到父亲身边,父亲凛厉生威的目光扫过来,他顿时为之一阵心虚。

  “父亲从没打过我。”他正给自己壮胆时候,已被按在了板凳上,一顿好揍。从没挨过父亲打的他几乎不能接受,咬着牙倔强地不肯认错,不肯掉眼泪。舅舅并没来安慰他,坐在一边,只管自己吃晚饭。他倔了一阵,肚子也饿了,蹭过去想盛饭吃,舅舅放下筷,问:“你这些聪明,都用在这里了?”他低下头,磨着牙不说话。舅舅继续说:“为大事固然不拘小节,但也不能无的放矢,肆意妄为。这般胡闹,损人不利己,徒失人心徒增笑柄而已,你倒真是出息了?”语气里说不出的失望。他一阵恐慌,抬起头,父亲的眼睛看不出什么,让他怀疑刚才是不是错觉。其实他当时也后悔了,只是面子攸关,不肯承认罢了。

  舅舅没有让他吃饭,带他去了那老先生家认错。道完歉后,舅舅一边往回走一边陈述着事实:“带出的盘缠,我赔了一半给人家。以后更要俭省了,一天就吃两顿吧。”他苦着脸不敢回话,前面平淡的语声还在传来:“沉香,行事前要想到后果,失策做错,就一定会付出代价,没有人能够例外的。”这一句话又让他不觉地看向父亲,仍看不出什么,只留给自己更多的迷惘。

  然而这样的严厉,却没有让他抱怨,反而让他觉得亲切,每每见父亲欲落不落的手,不解个中原由的他总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哪有亲生的父亲不敢打儿子的,对,就是不敢,他早有感觉,后来才明白的事实。不能说父亲不疼他,毕竟是亲生的独子,但这种疼爱,由于受了法术的控制,总有着一份别扭,其实能够被责打教训,对身为人子的来说,也是一种特殊的幸福啊。

  终于到了峨眉山,自己再也忍不住,问道:“走了三个月,您就是要带我来这里?”舅舅不答,只顾向山上走,自己追着问,“来这里干什么,就算孙悟空还能教我,那我得学到什么年月去?”

  “来都来了,你不上去看看你师父?”

  想是被问得不耐烦了,舅舅一句话将自己堵了回去。胜佛还被关在神殿的囚室里,这说法明显是敷衍,只是当时的自己不知道而已。

  “对,来都来了。”众人就听沉香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想到一路走来的辛苦,又听父亲提到师父,他一闪而过的念头,竟是孙悟空的筋斗云,不觉便说出了口,“至少回去时能快点,胜佛施法送我们回去,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杨戬沉了脸不答,一路行到胜佛洞前。沉香在洞口张望,有些失望:“洞口好重的积灰,看来胜佛很久没回来过了。”杨戬在一边唤他过去,手指地面,沉声道:“还记得这儿吗?”

  顺着父亲的手指看去,沉香一时间竟是愣住了。那儿,那两个深深的膝印,是当年被困在峨眉不能下山时,横下心求胜佛授艺,在地上跪了整整一年,生硬硬跪出来的痕迹。但是,爹爹怎么会知道这些?又怎么想到要来这儿一趟?

  声音象是在千山万水之外传来的:“爹带你走了三个月,就是为了要让你再亲眼看看这儿。只要有恒心,没有办不到的事。沉香,失败一次,对你来说未必是坏事。三……你娘以前常说,遇事要冷静,要思考,你有没有思考过呢?如果一个人没有了思想,就算他拥有再大的法力,也不过是匹夫之勇而已。”

  沉香在一边呆呆地听着,看着当时的自己,看着自己身形剧震,被舅舅的话,一句一句地触动着心扉,由漫不经意,变得心事潮涌,脸色苍白。

  “你再想想清楚,沉香,不要着急,有些事你不想明白,就算再拥有了先前的法力,终究还是会败给天廷的。”

  话声在耳边回荡着,沉香却再也听不下去了。这样的一字一句,就象破除了千年暗室的烛火,无论迷失在暗室里的孩子如何顽劣,它燃尽成灰之时,终究是无怨无悔。

  烛火在燃起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它将来的毁灭。这样的代价换取来的光明,到底值不值得呢,只为了那一生的信念,宁愿独自走向宿命的消亡……

  龙八见沉香双目呆滞,声凝一线喝道:“沉香,醒醒!”沉香回过神,这才发现已不在胜佛洞前,而是来到山下一间陋屋中,那是杨戬寻来暂住的。

  “就在这里,舅舅问我,救了娘后怎么办。我没明白,舅舅说,救了娘,也难免一生遭天廷追杀。除非逼天廷改天条。我恍然大悟,只要天条改了,娘自然就能出来,我向舅舅保证,保证……”

  沉香喃喃地说道。往事记得清楚,洞前的一番话,令自己蓦然醒悟,舅舅便去山脚觅地住下,说要等自己想通了,他才能安心回村子去。

  “爹,你放心回家等我吧,我保证我一定能做到!我要改天条,救娘,杀了二郎神!”斩钉截铁的声音重重敲在沉香心中,他捂着胸口,似乎喘不过气来,那时的自己还在继续地说着话,“将来,再没人可以拆散我们的家!”

  杨戬却没有什么反应,听了沉香发誓般的保证,甚至有一抹符合刘彦昌心情的欣慰的微笑。手有些迟疑地抚上沉香的脸颊,他微笑着,轻轻地说道:“是啊,将来……”

  众人一阵恍惚,将来,将来,一个带了多少希望多少美好的词,仿佛一提到将来,一切都会解决。可又有谁能想到将来,谁能想到这挺拔傲立的身影,会在众人凌辱嘲笑中动弹不得地躺了近四年,会被他心中爱着念着关怀着的人,在他伤口上狠狠刺了一刀又一刀……

  “爹,你手怎么这么凉?”沉香有点担心,爹是不是病了?杨戬移开视线,放下手,“没什么,可能山间比较冷。”沉香不太放心,劝道:“爹,我就回山上重新练功去,你别等我了,先回刘家村吧。”杨戬点头,又抬眼深深地看他,有些含糊地问:“沉香,我能……抱抱你吗?”沉香奇怪,又有点不好意思:“爹,我都二十多了,还要你抱……”杨戬低下头轻笑:“是我想太多了。沉香,你回山上好好练功吧,我就走。”沉香答应一声去了。

  杨戬仍坐在椅上,没有变回原形,然而随着沉香离去,眉宇间一点一点露出只属于杨戬的忧伤和温柔。沉香哽咽着,靠近搂住了他的身子,紧紧地搂住:“舅舅,我在这里,我抱住你了,你知道吗?你感觉到了吗?”

  自然,杨戬不会知道,所以,他只是痴痴坐着,看着抚过沉香的手,直到夕阳将余晖洒在他身上,才惊醒似地站起来,面目渐起变化。玄衣黑扇,不变的孤寂。

  “沉香,不能让你重蹈我的覆辙。现在这样很好……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杀了我,救出你娘,还有……你外婆。”

  他喃喃地低语,苦涩的笑意,拂之不去。杨戬,原来你心中还是有些不舍啊。为小狐狸的话?但三妹怎么办呢,还有娘,等娘出来,知道害死爹爹大哥的那个孽子,又亲手将妹妹逼上绝路——你怎么去面对她老人家?几千年前就该死了的啊,为了三妹才偷生到今日。那么,何必让沉香去面对这些罪恶呢。十恶不赦的,只能是你不是吗?

  众人听得见他的低语,猜不出他心中的挣扎。但人人都知道最后一战的结果,其实现在就已经注定。可为什么呢,明明还有别的路可走。三圣母痛苦地闭上眼,黯然地想:“是不是因为我,二哥。我伤透了你的心,才让你宁愿一死以求解脱?”

  杨戬回了神殿,望着下界,神情不知是喜是忧,轻轻吐出一句:“一切就要结束了。”结束?是结束还是开始,他不知道,可是别人知道,想到将要发生的一切,沉香蹲下身子,捂住眼睛,却挡不住那一幅幅画面。小玉自己仍是恍恍惚惚,三圣母看着二哥发呆,镜前梅山兄弟和哪吒百感交集,四公主和嫦娥互相依偎,除了杨戬,眼中已没了别人。

  只有龙八和百花仙子最算是局外人,看不得沉香痛苦,想安慰又无从下口。龙八看了眼百花,百花清清嗓子张了几次口,最后说:“沉香,别难过。你舅舅做这么多也是为你,听他的话,他自己并无不乐意,你也无须如此自责。”却连自己也无法说服。

  沉香一拳击在地上:“舅舅是准备一死,可是他也没想到,我没能杀了他,却自以为是的留了他性命。舅舅这般性子,如何过的那三年多,如何过的!我倒情愿那日杀了他,今日我将性命陪给他。可是如今、如今,叫我如何偿还,如何还得起!可为什么他不说出来?难道我就这么让他失望,连将真相说出来都不肯吗?舅舅……”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十二章 振威施拗折 
   
 
  大殿里,哮天犬正向主人禀报近日的情形。积雷山僵持如故,天廷歌舞升平,兜率也没什么大的动静。只有猪八戒去了趟落伽山,似是为了打探孙悟空的下落。

  “还有,观音菩萨虽未出面,但已有多人来神殿说情,希望我们攻破积雷山后,能将红孩儿交给佛门处置。说他受过三坛大戒,竟因亲情作乱,观音要亲自惩罚于他,以维护戒律的尊严。”

  轻揉哮天犬乱发的手掌,蓦地一停,随即呯地重敲了一记,“什么时候的事了?笨蛋,竟磨蹭到最后才说!”哮天犬痛得一咧嘴,不敢不答,话里却带了些委屈:“您去下界的第五天,便有人来过……对了,大前天也有的。”

  杨戬听了出来,轻拍几下以示安慰。这些天来这笨狗四处奔忙,还要变化成自己掩人耳目,怕早已晕头转向了吧?要他分得清轻急缓重,也实在是强狗之所难了。

  “红孩儿是观音极看重的弟子,以清净著称的落伽山,终要如我所愿卷进这趟混水。还有那受辱的猴子,也到快派上用场的时候。沉香,万事俱备,就等你点燃火种,用一场燎原之火来为我送行了,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哮天犬奇怪地看向主人,主人的嘴角,难得地噙了几分微笑,眼神却沉郁得令人心痛。是这一趟凡间之行不尽如意么,还是自己办砸了什么事,给主人添了什么意料外的麻烦?

  正胡思乱想,杨戬淡淡地吩咐道:“说到猴子,我倒险些忘了。远来是客,何况堂堂的胜佛?我也该去招待他一番,尽一尽地主之谊了吧。”

  哮天犬应了一声,头上还在痛,想不出什么,再说主人的心思,哪轮到自己去胡乱猜测了?孙悟空是他秘密带回神殿里的,当下在前头领路,从侧殿的刑房密道进去,连过七八道千斤重闸,才来到戒备最为森严的地牢之中。

  身上的黄色衬袍早沾满了血,孙悟空在铁笼的一角簌簌地发着抖,看见有人进来,更是以手掩面,害怕得缩成了一团。

  哮天犬用白骨杖捅了捅这猴子的身体,说道:“主人,这猴子的脑子是不是坏了?自打被您打伤之后,除了害怕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除了吃东西外,就只会躲在角落里哭叫。”

  杨戬微微一笑,神识被禁锢,眼前的斗战胜佛,已成了一个最普通的小猴,这种反应原本极为正常。有些事,纵然不择手段,却已注定不能回避。这猴子曾是个难得的对手,或许这一次,当真能让他找个理由,重捡起昔日的豪气。

  论起当年花果山那一战,畅快淋漓,他一生之中,端的是屈指可数。后来密上天廷,要胁老君,原是相惜之意。孙悟空踢翻丹炉再闹天宫,却被佛门收服缚束之事,虽也是他的主意,但后来冷眼旁观,看着这天生不拘的泼猴一日比一日地沉寂下去,一处又一处地低头求援,一次比一次地熟悉繁文缛节,隐约之间,他对这猴子的恼怒也越来越甚。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峨眉山上,低眉顺目身披袈裟的胜佛出现眼前时,这一句话,不经意间便成了他心中深藏的憾事。八百年前,那个金甲雉冠的齐天大圣未能死于刑或死于战,却只因他随口的一句话,便注定在青灯前消尽往昔的意气,亲手将灵魂割裂得面目全非。

  “禁锢起元神,等于让你重生一次。”杨戬默然沉思,“为了救兵赋诗作赞,献媚天廷灵山,西行路上的那些行径,重生之后你再休要做出。我杨戬平生唯一的大敌,岂能变成一个忘却了自我的弱者懦夫,传诸后世,变成千秋万代的笑谈?”

  哮天犬见主人竟有些失神,只当是主人心有不忍,讪讪地抽回白骨杖,问道:“主人,这只猴子,该如何处置才好?”

  杨戬蓦地回过神来,目光仍落在笼中,说道:“先关着,不要走漏消息。你去峨眉盯住沉香,待他恢复了法力,再引他来神殿救走这猴子。”

  哮天犬一奇:“让沉香救走他?”想到坏了好久的鼻子,心有不甘地瞪了孙悟空一眼,“不能杀他,真是便宜他了!”

  杨戬道:“你还记恨着他?”哮天犬吓了一跳,急道:“属下不敢。”杨戬淡然道:“何必不敢?动过我的人,终是要付些代价才行。”微一扬颔,令哮天犬将铁笼打开。

  哮天犬不解其意,开笼将那只可怜的小猴儿拎了出来,迟疑地道:“主人?”

  “若这样活下去,八百年前的你,也该是宁愿死去吧。那么,一点皮肉之苦,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或许连你自己,都在期待着这样的一个借口,一个让你放弃八百年因循自缚的绝好借口罢!”

  想是这样想的,但猴子血污狼藉的衣袍,到底还是让杨戬犹豫了一下。半晌,他一掌拍上了猴子的左肩,真气透入喉轮,昔日下的禁制应手而解。不待被禁锢的法力挣出回归,心念到处,透体而入的真气如连珠炮般爆裂开来,将喉轮附近所有相连的经络尽数震断,就见孙悟空尖声痛呼,身子剧烈抽搐着,顿时昏迷了过去。

  “啊,主人,这……这……”

  哮天犬被孙悟空的惨况惊得呆了,杨戬却毫不留情,连接七掌下去,余下的六轮如法炮制,最后一指点在双眉正中,泥洹里的元神禁制虽解,泥洹宫与身体的联系仍是被如法切断,孙悟空剧痛之下,死而复苏者数次,眼神越发迷惘畏惧,非但无知无识,几乎是连天生的白痴都复不如。

  收回手掌,杨戬满意一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情形看上去似是惨烈之极,实际上只要续好经络,这猴子便立即能恢复如初,分毫不损昔日修为。再则接续经络,非要用到观音菩萨的灵露不可,如此奇耻大辱,孙悟空固然绝难忍受,观音亲眼目睹,想来也会愤然不平吧。余下就看沉香的了,只要他懂得把握机会,达成所愿已易如反掌。

  哮天犬将孙悟空关回铁笼,不敢多问,反正主人不会有错,那死猴子自己找死,多受些苦也是活该。谀笑着随主人出了地牢,突然想了起来,说道:“对了主人,小狐狸不敢到前殿来,但再三叮嘱,让您回来了就去看看她和四公主。说是什么……什么掌法练成了。”

  练成了?是听说能帮上忙,才练得这般认真的吧?杨戬不自觉地笑了笑,打发哮天犬速去办事,自己漫步向密室走去,心中全是暖意。

  见他回来,小玉和龙四的高兴溢于言表,说不完的话连珠价地递将过来,杨戬心情极好,微笑着一一作答,口气颇为轻快愉悦。待问到沉香近况,龙四话声越发清脆,只逗得小玉脸颊飞红,连连娇嗔:“四姨母,您真是,别说啦!”杨戬看得有趣,故意停了话头,小玉却又不依了,软语相央:“他……他现在就留在峨眉山吗?舅舅?”

  龙四一本正经地接口问道:“哪个他?”小玉不肯说,撒娇地缠着杨戬,追问三个月的详情,一时笑声语声交织在一起,连真君神殿特有的寒冷,都被驱散得无影无踪了。

  众人呆呆地看着,却唯余辛酸——孙悟空的境遇虽然凄惨,但元神全无知觉,就等沉香来相救脱困了。而这一脱困的结果,便是司法天神自寻死路,昆仑山下硬受一斧,用自己的鲜血,为沉香的纯孝传奇谱下了最后的完美华章。

  注定的结局,局中人不知道,重演一遍后痛彻了肺腑,依然是宿命般地无从挽回……

  转眼数十日过去,除了敷衍积雷山的军务,杨戬便是指导小玉的功夫。小玉有万年法力,所欠唯火候而已,有杨戬这样的大行家点拨,进步自是一日千里。小玉看着苦练的自己,又要落泪了。为什么要练这么认真?这一掌,最后竟是劈在了他的身上——

  哮天犬来报,沉香的法力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正去净坛庙见猪八戒。杨戬点点头,吩咐他按着原来的安排,将一切布置妥当。沉香算了算时间,知道再有大半日,便是自己变成天将混入,大闹神殿救出孙悟空的时候了,想不到连这些都是舅舅事先安排好的,心中一阵大痛。

  杨戬放下手中事务,靠在椅上,脸上神情变幻,微微带着笑意,却又有着几分悲凉。小玉的劈天神掌,已足可以独当一面了,而预料中的那一天,也终于要到来了。沉香重捡法力不是好事么?为何哮天犬来报时,思绪里一闪而过的,竟是几分不舍?杨戬,杨戬,你是舍不得小狐狸晚辈般的依赖,还是舍不得她描绘过的那些将来?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十三章 偎膝语喃呢 
   
 
  起身向后花园走去。那儿与后殿和密室相邻,他下过禁令,谁也不得涉足,正好专供小玉练武散心用。在沉香到来之前,他要先处置好这只小狐狸。有些事须假她之手去做,但却要确保她在神殿的这些日子,事了之后能永埋过去,再不被忆起。

  小玉练完一趟身法,正停了手默想其中的精要,一眼看见杨戬回来,叫声舅舅便奔了过来,杨戬取了块丝帕,擦去她额上亮晶晶的汗珠,淡淡一笑:“累了就歇歇,别练了。”小玉接过帕子,笑道:“不要,舅舅,你不是说我能帮你么?我想早一天练到最好。”

  杨戬挽着她向外走去,一边道:“不用这么着急,现在已经可以了。”言下有不尽感慨,“沉香要有你一半努力,我也不用担心了。”走了两步却又迟疑,他这趟来要办的事,不能让四公主知道,密室是不成了。但在这儿也不行,太过突然,只怕会让小狐狸存了疑心。

  小玉没注意杨戬的神情,只在意着刚才的话。情人眼里出西施,用在女子身上也是一样,在她眼里,沉香并没有什么不好,因此摇晃着杨戬的手臂撒娇道:“舅舅,沉香现在不是挺好的,以后有你教他,他会更好。”杨戬心中有事,笑了笑没有接口。

  小玉却有自己的主意,手上使劲,将他往后园深处拉去:“舅舅,陪我去里面走走好不好,反正您现在也没什么公务要办。”杨戬不知她要做什么,但不回密室正好方便自己行事,也不拒绝,任她拉着自己往园里行去。

  饮泣不断的小玉抬起眼,没有看杨戬,而是向三圣母看去,口齿欲动,终是生生忍住,什么也没说,低下头拭泪。

  后园深处,景物依旧。翠竹凝露,飞瀑溅玉,绿荫水雾月影中,小亭若隐若现,如遗世而立。

  “还是这样啊……”杨戬举目而望,逸出一丝感叹。小玉不解,侧头问:“舅舅,什么还是这样?”杨戬拂开小径边横斜出的竹枝,答道:“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小玉更不明白:“舅舅,你自己的后园,有没有变化还不知?”

  已到了亭中,杨戬坐下,靠在桌上,正对着一壁银河般的急瀑,出神了好久才道:“很久没来了,很久了。”那时小玉不明白,现在却知道,自从三圣母借祝寿逼他放织女后,杨戬就再也没来过亭边。只不过人虽不来,神殿的仙官们也是不敢大意,因此这里,保持得与当年一模一样。

  小玉虽不知他想什么,但也瞧得出他神色落寞,乖巧地不再问,拉他看桌上。杨戬这时才注意到石桌上摆着的东西,一时竟怔住了,心如刀绞般揪得生疼,几乎不能呼吸。小玉忙着把桌上食盒的盖子打开,这回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兴高采烈地说着:“舅舅,今天是您生日,我看您自己都忘了吧!瞧,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说来还得谢谢哮天犬,这些呀,都是他帮我在下界买来的。”

  三圣母也是一惊一痛,今天原来是二哥的生日,好心的小玉,却不知又触到了他的痛处。看桌上的食物,和自己当年拿来的,原是一模一样。

  杨戬只是一刹那的失神,等小玉抬起头看他时,已经恢复了常态,只是不知道这小狐狸怎么知道自己生日。这样想着,便问了,小玉娇俏地一笑,也坐下:“是三圣母告诉我的。舅舅,你知道,沉香和孙悟空学艺的时候,我在华山陪了她三年。那三年没有别的事做,我们就聊聊天,说说话,三圣母说过她给你过生日的事。”

  杨戬拈起一块酥果,在眼前看了看,小小地咬了一口,慢慢嚼着,还是当年的味道。

  “三妹她对我,没有什么好话吧。”小玉正笑吟吟地看着杨戬,冷不防听他平淡地冒出这样一句,一下没回过神来。的确,三圣母说起这件事,并不是回忆与哥哥相处的时光,而是告诉她,这个哥哥有多绝情,她好心为他祝寿,求他放了织女姐姐,他却冷语相待,全不顾惜兄妹之情。

  见小玉语塞,杨戬心知肚明,轻轻笑了:“不用为难,你不说我也清楚,三妹成见已深,自然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

  小玉尴尬地揉着衣角,一心想找些话来岔开,急着拉过一盒糕点慌乱地笑着说:“舅舅,你和三圣母的口味还真像呢,我在华山三年,看三圣母喜欢的也是这些。”

  杨戬放下酥果,三妹,她还真以为哥哥天生就喜欢甜点么?

  “这些,本来就是她喜欢的。”杨戬沉默了很久,小玉不知怎的,觉得这气氛有些喘不过气来,就在她忍不住想说话的时候,杨戬叹息一声,开口了,“三妹喜欢吃甜的,糕点不用说,吃菜也是这样。至于我,本来也无所谓,不过有可能的话,还是喜欢清淡一点。”说着又笑了,“那个傻丫头,见我陪她消闲时总捡着酥果吃,就当我喜欢这个——其实我是嫌那些玫瑰糕之类的太甜腻了些。”

  三圣母惊愕地捂住嘴,多年的兄妹,原来她连哥哥的口味都没弄清楚,原来她向来是这样的自以为是。

  原来,原来舅舅不是喜欢甜食,小玉呆了一会回过神来,回忆着道:“难怪……舅舅,那些在华山看守的山神土地,他们送的饭菜,都是您安排的吧?”杨戬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微微点了点头。

  小玉一心想让他开心些,很认真地说:“舅舅,你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我去学,以后等沉香成功了,我做给你。”杨戬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想起几月前她央着要吃烟火食的情形,道:“你连锅灶都不会用,和三妹差不多,还想给我做吃的?”小玉不依道:“舅舅看不起人,我可以学嘛,一定能学好的。”杨戬摇摇头:“你要有时间,还是学着做三妹喜欢的菜肴吧,以后你可是要做她儿媳妇的。”顿了一顿,口气里带了伤感,“你不必考虑我,我不会和你们一起去华山的。”

  小玉大急,拉着他叫道:“不,舅舅,你为什么不肯,你是怪沉香么?沉香已经很有进步了。”

  杨戬踱到亭边,临湖照影,动荡的池水中只有模糊的身影,笼着深不可测的黑暗。

  回到座上,小玉还在眼巴巴地等他答案,杨戬疲倦地闭上眼:“三妹不会原谅我的——她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么。不管为了什么原因,我让她径尺之地苦熬了二十多年,让她和丈夫爱子分开,她是不会原谅我的。等沉香成功了,她有丈夫,儿子,还有你,一家人会很好,很好……我逼得沉香太紧,又曾错手杀了刘彦昌,将他扔进十八层地狱整整三年。我的存在,只会让三妹觉得尴尬,无法在丈夫儿子面前抬起头来……”

  小玉那时懵懵懂懂地不明白,只是看着杨戬唇边一抹黯然的笑意思索。那边三圣母已经伏在栏杆上泣不成声,二哥说的一点没错,就算她那时知道了真相,她也一定会记恨哥哥的,更何况,刘彦昌受过他的折磨,为了丈夫,她一定不愿意哥哥常来家中走动。

  想来想去,小玉不信三圣母会不顾念哥哥的苦心,也不信沉香和刘彦昌会牢记着旧仇不放,但也不知怎样劝服杨戬,看到他忧郁的脸庞,一时冲动,半跪在他身边,伏在他膝上,静静地趴了一会,抬头认真地说:“舅舅,我不管,沉香要是不认你,不好好待你,我就不嫁给他了!”

  杨戬惊讶地低头,正看见她无比认真的眼睛,有些感动,伸手拉她起来,小玉顺势就赖在了他的腿上,搂住他的脖子。杨戬没奈何地拍拍她,拿她没有办法,内心里,他很喜欢这个女孩,之所以想帮她和沉香在一起,不仅仅是因为外甥喜欢她,隐隐地,还有一种奇异的认同感。相思千年,他一直不敢诉说自己的情意,唯一一次当面倾诉,却是在那样一种情景,这个女孩,在沉香与丁香指腹为婚的姻缘中,也是一个插足者,然而为了那份真挚的爱情,她绝望过,努力过,抗争过,直到放弃了仇恨,执着地追求自己的爱。也许帮助她,就像看着一个故事有了完满的结局,就算自己已是一败涂地,也总有一些隐约的安慰。

  “舅舅,我你做我爹爹。”小玉仰面与他拉开距离,说出了藏在心底的愿望,“我从没见过父亲,我想要一个父亲,我想要你做我爹爹。”

  杨戬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想法,一时竟说不出话,小玉有些害羞,将头埋在他怀里:“沉香要是欺负我呀,我就有人撑腰了。您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不等杨戬说话,她又急急地说下去,像是怕他拒绝,“我们妖精本来也没有姓,是猪就姓朱,是牛就姓牛,我这样的狐狸精,都是姓胡。那以后我跟您姓好不好?杨小玉,不好听,叫杨玉儿好不好?”

  杨戬这时才缓过神,抚摸着小玉的长发,他自己也才发现,不自觉中,他帮小玉梳的发髻,找来的衣物,分明是三妹惯常的喜好。不过妹妹和女儿毕竟不同,想来,有这样一个娇俏可喜的女儿,也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吧。遥远的时空中,似乎有过这样的朦胧的幻想,真的是朦朦胧胧,什么也不懂时的想象。

  “叫什么都没关系,小狐狸,我倒是希望,以后你和沉香的孩子,能有一人继承杨家的香火。”

  小玉松了口气,她真怕杨戬拒绝,但听了他的话,有点不明白,问道:“舅舅,你都是神仙了,还在乎这个?”

  杨戬松手让她下来,微微合眼,掩住目光中深邃的阴郁痛楚。

  “很久以前,我父亲,曾经谈笑着说起过,我大哥年纪也不小了,该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以后成了亲,要给杨家开枝散叶……”袖底的手蓦地紧握成拳,“我那时不明白成亲是什么,娘说就是象她和爹一样,做夫妻,生孩子,以后我和三妹大了,也会这样。那天,就是出事前的那天……”

  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杨戬怅然一叹,想起来寻小玉的初衷,拍了拍她的手背,强笑道:“好了,不说了,今天我老是走神。小狐狸,其实刚才来后园,我是有事要找你商量的。”

  小玉有些没明白,仰起头看着他,杨戬沉思一会,说道:“哮天犬来报,说沉香已练回了法力,我要让哮天犬引他来救走孙悟空,以示惠于猴子和佛门。”

  小玉一奇,问:“救孙悟空?”杨戬将囚禁猴子的事略述了一遍,小玉担心起来,说道:“他是如来亲封的斗战胜佛,功夫也独步三界。舅舅,您逼得他这么狠,万一将来……”

  杨戬微笑道:“万一?能有什么万一?这猴子虽堪与我一战,但要说赢我出气,却是断无可能。”想着全盘的计划,捡要点告诉小玉,“我要利用这个机会,激佛门回护沉香。但为免佛道失和,我不能动用天廷的兵马。小玉,好在你劈天神掌已经大成,孙悟空又和你有着旧仇。你可借此为由杀上落伽山去,牵制住沉香他们,好助我腾出手来,给观音造出些险情……”

  小玉似懂非懂地道:“到时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就是了。可沉香真的会来?呆会儿,我能不能去看看他?还有,舅舅,为什么不告诉他内情呢,那样才好让沉香全力配合你呀!”

  猜到会有这一问,也早有了应对之策,杨戬盯着她的双眼,缓缓地道:“小狐狸,是不是连你都不肯信我?”

  此言一出,小玉呆了一呆,说道:“怎么会,舅舅,您为什么会这么想?”杨戬现出几分伤感,叹道:“你太关心沉香了,而我无论有意无意,到底是伤害过他良多。你不肯信我,想暗里和他互通消息,那也是人之常情。就算坏了我全盘的筹谋,我也不会怪你。”

  小玉大急,杨戬的失落让她难过不止,叫道:“我不去见沉香就是了,我保证不和他提起任何事!舅舅,您别伤心了好不好?我真的没那个意思,我……我……求您信我一次好吗?”

  杨戬的眼神里,溺爱与不舍一闪即隐,淡淡地反问了一句:“是吗?”小玉拼命点着头,急得快要哭了。杨戬正色道:“那么在沉香成功之前,你知道的这一切,也能保证不和任何人说起么?”小玉只求他莫要生气,哪还顾得上细想,道:“我能保证,我谁也不会说!”杨戬赞许地一笑,看着她似欲开言,却是额上银芒一烁,神目蓦地打开,直射她眼眸之中。

  小玉身子微震,目光转为迷惘,喃喃地说道:“好……好困……舅舅……”向后便倒。杨戬早有准备,托住背心扶她坐下,小玉迷糊中不知身在何处,伏在石桌上便沉沉睡去。

  沉香脸色转白,三圣母悲呼一声,泪水滚滚而下,都看出杨戬开神目施下了密法,来日只须稍加触动,便可令小玉忘去一切前因。小玉紧紧抓着沉香的手,似乎这样,才有气力支撑下去,轻声道:“为什么……我就这么轻易地忘记了一切……我忘了他替我治伤,喂我喝药……忘了他教我掌法,帮我修炼……我,我甚至忘了我亲口叫过他爹爹……为什么,为什么……舅舅……”身子晃了几晃,险些又晕了过去。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十四章 纵虎添蹉跌 
   
 
  杨戬解下朝服大氅,轻轻披盖到小玉身上,自己在对面坐下,爱怜地看着熟睡中的女孩。利用这孩子的依赖和善良,让她依赖过的自己,成为她过往里永远的空白,早预料过这样荒诞的结果,却依然让它变成不可更改的现实。幸福,即便是那样短暂虚幻的幸福,原来,也是自己承受不起的奢侈啊。

  了然于心的宿命,却再无路可以回头,甚至不能改变最后的终点。

  杨戬眼里有着淡淡的悲伤,站起身来,几乎是半强迫地中断了如潮的思绪。沉香,大约是已经到了吧?隐约的混乱正从前殿传将过来。早设好了的局,守门的天将会将他引到地牢里去,让那孩子亲见孙悟空的惨状。这个外甥,此时只怕已气怒如狂,正不顾一切地出手救人吧。

  沉香,人要由你救走,却也不能太过轻易。你救得越艰难,施恩布惠的筹码,才越显得重要难得。

  手中寒芒微闪,三尖两刃枪紧紧握住,杨戬再不迟疑,沉稳地穿行小径,转长廊,循近路来到前殿,在殿前石阶上静静地等候着。

  哮天犬从里面气喘吁吁地冲过来,凑近了叫道:“主人,沉香……沉香掀翻了地牢,打伤了看守关闸的擎天力士,正……正向这边来了!”

  杨戬微微点头。上一次也在这里,初出师的轻狂少年仗着血气之勇,上演了一场不知天高地厚的闹剧。现在旧事重演,沉香,不知这些年的波折起伏,能让你冷静沉熟了一些没有?

  大批天将从正殿里潮水般退出,合围之势依旧,却个个畏葸不前,连梅山兄弟三人,也都面有惧意。那个少年,背上是颤栗不已的猴子,手中是染遍了鲜血的小斧。被愤怒炙红了的双眸,无视近在咫尺的刀枪剑戟,无视呼喝怒骂的兵卒天将,只冷漠地看向殿前石阶之前,带着冻凝一切的寒意,看向那个冷酷如昔的静穆天神。

  猴子的惊恐挣扎,打破了暂时的僵持。沉香咬了咬牙,冲天的怒火,变成发誓般的冷语:“唠叨,别怕,他奈何不了你的!”目光不离杨戬,多了些冷静,但更多了无数的仇恨与不屑。

  杨戬的左手慢慢抬起,微微一顿,蓦地向下挥落。就在这一瞬间,多日前抚过那孩子面颊时的那一丝温暖,依稀又从手上传递了过来,但随即,便被激荡的寒风剥离得干干净净。

  众天将呼喊着一涌而上,司法天神亲自督战,令他们只有悍不顾死的全力拼杀。沉香面沉如水,仰首大叫一声,身形跃出,半空中运足如风,毂盘般飞旋踢出,但听得唉呀之声不绝于耳,十来名天将被他一脚踢出,滚地绊倒了冲过来的数十名天将。

  运斧反削,招式不待用老,屈肘下击,梅山老三一声大叫,打横摔了出去,沉香毫不停留,脚步向左滑出,身形一矮,避开老四的奇门兵刃,左足挣出弹踢,老四顿被逼得踉跄后退不已。哮天犬看看战圈,又看看主人脸色,迟疑欲问,想了一想,也举杖冲了上去。

  这孩子杀发性了,想来又忘了目的只是救人?杨戬暗叹一声,看来又只能由自己这个布局之人,设法将他逼出局去了。抱定这个主意,杨戬也不着急,持枪静立一边,由着沉香在重围里来回冲杀。看了半晌,他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神色现出几分欣慰之意。这孩子法力失而后得,功夫倒比以前精进了些,该是学会了认真两字,再不肯差不多、差不多地自欺欺人所至吧!

  但是,什么时候,你才肯改掉这冲动易怒,不会审时度势的老毛病呢?

  光华乱撞,沉香一记杀招劈出,将战圈正中生硬硬清出一大片空地,围攻众人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四下如破布袋般地跌落一地。一条黑影杂着犬吠声摔了过来,杨戬伸手拍出,卸去来力,那黑影晃了晃这才站住,带着哭声叫道:“主人……”却是哮天犬。

  没理会这笨狗,手上加力,将他拨到一边,杨戬抬眼看向沉香,似笑非笑,淡然道:“法力见长啊,沉香。”

  沉香扬斧戒备,愤愤地回过头来,嘴角溢出了血,眼神里却全是不甘与悲怒,厉声喝道:“杨戬,一起上吧!我不在乎你们倚多为胜!”

  杨戬目光一凝,随即冷笑,还不错,没有完全杀昏头,这时候还能想到用激将法。心中想着,他顺势环视四周,佯装恼怒地冷声喝道:“全都给我退下!”

  石阶之上,只余沉香负着猴子静立,却没有一点趁机冲出去的意思,只等着杨戬出手。这情形自在预料之中,杨戬也不生气,身形冲天而起,枪势凌厉如电抹雷行,不剌反劈,挟了千钧之力当头击下。

  沉香运斧架开,手臂一麻,顿时退了一步。杨戬气向下沉,枪随身坠,又是当头一记劈下,沉香刚刚架开,第三枪又咆哮着闪电般劈落过来。

  这三枪绝无精妙之处,却是一击快似一击,前力未尽,后力又来,如涨潮时的狂暴怒涛般全不予人喘息之机。沉香勉强再架,只当下一枪更加沉猛难当,一心抢个先机,十分气力尽数凝于斧上,封死了上三路敌枪进攻的路线。但他招式刚刚出手,明明如巨龙盘空的第四枪倏忽回抽,枪柄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下扫击,沉香尚未反应过来,呀地一声叫,左膝被枪柄一敲,顿时跪倒在地。

  杨戬提枪在他身后而立,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应变还是太差,傻呼呼地被敌人牵着鼻子走。刚才若是诚心伤这孩子,枪柄上只要稍加点力道,当场便能废了他的双腿。

  沉香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抬手重重地抹去嘴边的血迹。根本没去想受了这一击后,何以竟只是腿上微疼,一时失力而已。他只知道自己跪在了地上,被自己憎之入骨的敌人,一枪击得跪倒在地上——耻辱与挫败感火一般地炙烤着周身,令他忘记了所有的理智,站起身来一声嘶吼,和身便向杨戬扑了过去。

  沉香眼里的屈辱,令杨戬心中一悸,这才惊觉方才一时忘情,随手的一枪,对这孩子来说竟是难言的污辱——跪下,孩子,我是你舅舅,要你跪下并不过份——但是,向我这样一个寡情无行的小人下跪?我的外甥,难怪你会愤怒,会狂暴地以死相拼……

  斧光霍霍,悍不顾死,疾风骤雨般全是进手招式,沉香确是在拼命,抱着自暴自弃之心的拼命——那一跪,竟足以让他愤恨如斯吗?是了,他姓刘,是三妹的儿子,是你亲手压在山下的三妹的唯一爱子。就算有着源于一处的血脉又如何呢,这孩子的温顺与慕仰,永远不会属于你的,做出了那样的事情,还指望着他能剩下憎恨之外的其他情感?杨戬,你的心中,为何还有着如此天真的期盼?

  只须随手一枪,便能要了这孩子的性命,但这样的一枪,又如何能出得了手?杨戬架开沉香一记又一记重击,斧枪交错时的丁丁脆响,都如沉重的大锤,直向他胸口敲落下去,将曾感受到的那些暖意击得粉碎。自嘲的笑意挥之不去,喧哗打斗声却越来越远,心念之中,唯余寂寥,唯余所有幻想破灭后的静默虚无。

  惊呼声斗然四起,杨戬枪向下截,挡住了沉香斜削的斧势,沉香一声大叫,浑不顾周身尽暴露在杨戬枪下,不退反进,纵身前冲,斧刃贴着枪身硬劈向眼前这个大敌的腰间——

  枪尖侧挑,又猛地凝住去势。杨戬暗叹一声,如此一挑固能破去斧劈,但若那孩子死不退后,势必被捅中要害,当场重伤。就见火光电石的刹那之间,杨戬招式强收强变,法力从枪上直传斧身,将沉香连人带斧送上半空,自己却是身形下缩,右拳反击地面,借力贴地疾滑过去。

  斧刃从上空撩出,两人身形交错而过。杨戬中途变招,法力倒撞回来,等于硬受了自己一击,腕上一麻,三尖两刃枪竟是脱手飞出。他暗自苦笑,三千年了,何曾在对阵时被击飞过兵刃?刚刚伸手摄回,背后破空风声遒急无匹,杂着梅山等人的失声大叫:“二爷当心!”

  身形本能后转,枪如闪电,向风声来处笔直破去——这一击干脆利落得无比伦比,纯是武者本能,后发先至,既破敌招,又攻敌之必救。但一枪出手,自己蓦然惊觉,劲力猛向回收,却终是再也来不及了,枪尖一涩,破敌之余,已扎中那个预料中的血肉之躯——

  血从少年的口里喷薄而出,三尖两刃枪正中左胸,虽未再进一分,但电传而至的剧痛,已足令少年的身体微颤不稳。杨戬单手持枪,目光到处,坚如磐石的心神,也是为之一阵大乱。枪尖之下,便是少年的心脏,他的手,甚至能感觉到那蓬勃跳动时的活力。但若方才回收劲力时稍慢上半分,那活力就永不复在,那出乎本能的一击之威,竟是险些令所有的希望,都在瞬息之间化诸了乌有……

  三圣母和小玉惊呼出声,沉香自己,却只凝望着舅舅的双眼。这一刻,舅舅的眼里,有的只是震惊与心痛,轻搐着的嘴角,似是想说出些什么。可惜他的外甥不会在意,就象以前无数次一样,仇恨会将这一切都掩盖了过去——

  那个冲动少年的视线,只会被血色所模糊,看进眼里的,也只会是天赐的反击良机!

  杨戬的手微颤着,枪尖从少年的体内抽回,不敢抽得太快,全部心神,只在意着疾涌而出的鲜血。但眼角余光,忽而映入一抹金芒,沉香手中的小斧幻出千道光影,竟是不顾枪尖破入心脏之险,向前趁隙疾攻而至!

  沉香此举已形同自杀,杨戬收枪疾退,再无法变招自顾,劲风袭来,他低喝一声,法力凝聚,当机立断,拼了正面受了这一击,也不能由着这外甥自寻死路。但一条黑影横跃过来,铛铛几声巨响,漫天斧影散于无形,却是梅山老六见势危急,站得又是最近,飞身上前截住了斧势。

  但他的法力与沉香相距何等之远?强接之下只震得血气翻腾,打横跌出。沉香手中小斧顺势前送,如切腐木,顿时无声无息地卸下他一条手臂。

  梅山兄弟大声叫喝,团团抢了过来。刀剑反射的光芒折射,只骇得沉香背上的孙悟空尖叫挣抱起来。沉香刀断敌臂,心情一喜之下,已有了几分清醒,此时更是一惊:原是为了救人,如何竟不知进退地拼起命来?当下斧刃一翻,逼得众人齐齐退后,左足在地上一顿,身形冲天飞起,筋斗云口诀随心诵出,笑着大叫道:“不和你们玩了!”转瞬已去得远了。

  梅山老六身向前仆,杨戬一把扶住,断臂处映入眼底,刹那之间,他的脸色,竟比断臂的老六还要苍白上几分。但握枪的手蓦而用力,所有的情感都深埋得了不可见。他冷看着沉香破围而出,也不追赶,只缓缓将老六交给围过来的老四和老三。

  老三心痛兄弟,不住口地咒骂着沉香,连哮天犬都为之不平,气道:“主人,该用宝莲灯给他个教训的!”杨戬神色间却全无表情,甚至不复再看梅山兄弟一眼,淡淡地只道:“想不到他法力增长得如此之快!”

  老四低下头去,脸上怒意一闪而过。老六的断臂犹在阶上,鲜血淋漓,神仙体质纵然不同凡夫,但被斩断手臂之后,也决无可能再生重织,而此时的二爷,所关心的,却只是那个少年法力何以增长得如此之快!

  再偷看一眼杨戬冷漠的面容,怨恨与不平越加炽烈。淋漓的兄弟血,哀哀的狐悲情。也许叛心在他心中早就悄悄种下,如今终于开始在老四心中疯长,如同阴湿毒瘴中的霉菌一般。

  镜中的老四,目光越发的阴冷不屑。而镜外的老四,却是汗水涔涔。他低下头,不敢再看那个阴郁的自己,就像他不愿意记起,曾经的一瞬有过怎样的私心妄算。左侧,他的兄弟梅山老六浑身哆嗦。他右手捂住左肩,手指紧紧抓着衣袖,袖内却是空空荡荡的,大好臂膊早就被无声无息的卸下。

  曾经忘记的痛,重又在断骨残筋上一跳跳的突颤着,连着那刻的记忆,牵牵绊绊的撕着他的心。忽然,老六的肩上被人重拍了一下,他回头看去,是梅山老大。“大哥……”老六竟然如同孩子般痛哭起来,“后来二爷将我出卖给小狐狸,是不是认为我成了残废,没有用了?”

  梅山老大已经无法说什么了,他能说什么呢?只能重重叹息一声,落在老六肩上的手,再难抬起。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十五章 惘若斓石纹 
   
 
  “哮天犬!”

  杨戬有意不看向梅山兄弟,也不忍再看,却是喝了哮天犬一声。后者正忙着为老六裹伤,被主人这一叫,只得松手过来,就听杨戬吩咐道:“这里的事,你不用管了,去给我看住沉香他们!”

  哮天犬不解,却不敢问,答应一声去了。杨戬深吸一口气,又沉声道:“老六的伤,留着老四一人照顾便可。老三,你即刻去凌霄殿禀报玉帝此事,免得传出去后被人捷足先登,抓住机会污蔑我一个知情不报之罪!”

  转过身来,老六不能置信的神情,到底还是映入了眼底,杨戬强压下心中的冲动,冷笑挂在唇边,森然四顾,冷哼道:“还呆站着做什么?一群废物,不知坏了我多少的大事!”叱的是众天将,却着意扫了老四一眼,拂袖便向殿内走去。

  脚步从容,进了前殿,穿过走惯的长廊,径自向后行去。杨戬冷漠的神情里,慢慢便多了些悲凉,对四周的景物,全然视而不见。到了后园的石径上,断枝横在路中,竟绊得他踉跄一步,手中枪疾点地面,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康老大平添了一个念头,只想:“二爷……二爷这般走神,会不会是为了六弟?”看了看沉香,心中又是一凉,“二爷才失手重伤了外甥,哪有心绪放在老六身上?”想问却不敢,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亭里小玉犹在沉睡,杨戬漫步过来,在石凳上坐下,望着一泓飞瀑出神。亭里再无外人,难以形容的痛楚,终于从他眉宇间浮现了出来。三尖两刃枪横在膝上,血犹未干,在刃锋上鲜红夺目,如跳动着的火焰。火焰里折射出梅山兄弟的脸来,却唯余不解与埋怨,就象刚才在殿外所见一般。

  “舅舅?”

  不知过了多久,小玉醒了过来,身子一动,披在肩上的黑氅滑落了下来。她伸手抓住,这才看到杨戬,叫了他一声,有些不好意思。

  “竟睡着了,真是的……”但话没说完,便变成了一声惊呼,小玉吃惊地看着杨戬手里的枪,从来杀人不沾血的三尖两刃枪,其雪亮的枪尖之上,竟然有凝固的鲜血。那道可怖的血痕,给了小玉不祥的感觉,她颤声问杨戬:“舅舅,您刚才与谁动手了?这血,这血是……”

  “是沉香的血,刚才他来过了,我险些错手杀了他。”杨戬的声音,淡淡地听不出悲喜,却蕴着说不出的苍凉。

  小玉初闻沉香受伤,眼前一片漆黑,险些晕厥。听得杨戬继续道:“这孩子已经恨我到了那个地步,忘了所有目标,只求与我同归于尽。终还是累了兄弟们啊,跟了我几千年的好兄弟……”

  小玉几乎听不见杨戬在说些什么,她只呆呆看着他手中的三尖两刃枪,枪尖两寸三分,尽染血渍。“沉香伤得很重是吗?舅舅,你为什么要下这样重的手,你不是一直说是要培养他成才的吗?”小玉忽然哭了,她用衣袖擦着枪尖的血,似乎那是爱人血淋淋的伤口一般。但是血渍如故,就像有些仇怨那般,恐怕永远无法化解。

  “小玉,没有用的。”杨戬握枪的手一抖,枪尖上银芒流转,那道血痕隐没不见。杨戬望着枪心中苦笑:“三尖两刃枪啊,你识得那孩子的血是我杨家的血脉,才不忍饮其血吗?”

  仿佛为了安慰小玉,杨戬补充道:“好在沉香如今道术有成,这等皮肉伤,将养几天就好了。”小玉心稍宽,想到刚才杨戬隐约提到梅山兄弟,忙问道:“梅山,呃,他们怎么样?”

  杨戬的眼中,似乎有化不开的悲伤:“……就在我的眼前,老六被我费尽心力调教出来的好外甥,生硬硬地斩去了一条手臂……”他无法再说下去,深深的负疚感从心底涌出。杨戬日后落到何种下场,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是连累梅山至此,却是他从来都不曾料到的。

  小玉在真君神殿这些日子,虽不曾与梅山兄弟相处过,但哮天犬无事常与她聊过去在灌江口的往事。小玉知道这梅山兄弟跟随杨戬千年,感情甚笃。她想象当时的场景,必然是沉香逼得杨戬紧了,梅山兄弟上前救护,才被沉香所伤。小玉与梅山有仇,梅山的死活毫不关心,她甚至还在想,如果那梅山老六没有多事受伤,舅舅就不会错手伤沉香。

  小玉忽然打个哆嗦,她被自己心中忽然冒起的那个念头,吓了一跳:如果梅山老六没有多事……她不敢想下去,甚至不敢再看杨戬。

  杨戬忽然问道:“小玉,你一直想离开这里,去找沉香,是吗?”

  小玉的眼中满是欢喜之色,她喜道:“舅舅,您同意我走了吗?沉香受伤了,身边总该有个人照顾才好。”说道这里,她满脸羞红,小女儿态毕露。

  杨戬看着小玉,小狐狸心思单纯,喜好皆放在脸上,率真可爱。他微笑道:“你喊我一声舅舅,真的信我吗?”

  “舅舅,您是除了姥姥外,待我最好的人了。”小玉回想到在真君神殿的日子,杨戬亲自为她疗伤,传授她武艺……更多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小事,却如同涓涓细流,温暖着这颗倔强敏感的心。

  杨戬正色道:“那你要先替我做些事情。既是帮我,也是帮沉香。”

  小玉妙目看着杨戬,听他说下去。

  “明日我上朝的时候,你便打出真君神殿。现在形势复杂多变,我需要你以复仇者身份重现,然后表面与我合作,暗中相助沉香。”杨戬微笑道,“只是这样一来,你非但无法照顾沉香,而且要和他暂时对着干了。”

  小玉摇头道:“舅舅,我不干。这样一来,不是让沉香更加误会于你。我实在怕,怕有朝一日会,会……”

  小玉忽然住口了,刚才竭力要压下去的念头,几乎就要冲口而出。枪上的血迹,是那样的触目惊心,仿佛在预兆着什么凶险。难道终究会有那么一场兵戎相见,那时血溅三尺,倒下去的会是谁?

  “父亲母亲死了,姥姥死了,如果沉香再死了,我便无法独活在这世上。”小玉柔肠千转,“但是,舅舅若死了,他若死在沉香的手里,日后沉香得知真相,他情何以堪?”

  “如果,沉香不知道真相呢?”心中某个声音在最阴暗的地方响起,“毕竟姥姥死在杨戬的命令之下,你也曾经发誓要为姥姥报仇,只是一直下不了手。如果隐瞒下去,不单是顺着杨戬的意,沉香日后也不会愧疚不安,姥姥的仇也能报。”

  杨戬见小玉脸色苍白,忽然想到一事,也要加以叮嘱一番,才能放心:“到那时候,我会将梅山兄弟交在你手。不过,我需要你对我作个承诺。”

  小玉勉强笑笑:“什么承诺?”

  “我要你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好好照顾梅山兄弟。”此言一出,不单小玉吃惊,境外的众人也面面相觑。镜中,杨戬看着小玉惊诧的表情,缓缓道:“只有你能够放下对梅山兄弟的仇恨,我才能放心将他们托付给你。今日之事不能重演,我不能再让他们跟着我了。”提到梅山,杨戬眼中很是感伤,“老大在灌江口,你领他们去那里吧。也许,我该早些放他们回灌江口。”

  杨戬复看小玉,温言相慰:“我知道这件事对你很难。但是,当年杀你姥姥,那是我的命令,万事皆有因果,你不可为难他们。小玉,你若有不甘,将来我必会给你个交待。”

  “交代?”小玉的唇哆嗦了一下。眼前这个男子,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只因泪水已经不知不觉中糊住了她的双目,看出去的世界都蒙了一层水气。

  小玉觉得心好痛,就象活生生被剜去了一块。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这样哭过?是在姥姥的坟前,发誓要报仇的时候。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复仇有望,她的心又为何而伤?

  她依旧是那个在姥姥坟前哭泣的孤女一般,唯一的亲人走了,相恋的爱人也走了。世界之大,孤零零的只有她一个人。生存的所有意义,都依托在复仇两字上。

  那就痛快的复仇吧,为何又要如此哀伤,仿佛又有最重要的亲人,就要永远离她而去,留给她难以承受的痛楚和空白。

  她还能再承受一次吗?

  杨戬见小玉哭的伤心,以为她是因为不得与沉香相见而难过。小儿女情事,他亦无法相慰,只能伸手轻拍小玉的肩背。没有想到,小玉哭的更厉害了,她甩开杨戬的手,跪哭在地上,右手握拳,紧紧的抵在自己的胸口。

  “姥姥,小玉是不是很没用?一次又一次爱上自己的仇人,视他们为爱人,亲人。对不起,姥姥,我真的无法这样做,因为我无法背弃自己的良心。如果真的命运如此安排,我宁愿死在他们中间,也不愿意看到那一幕的发生,世上最为残酷之事莫过于此。姥姥,你地下有知,原谅小玉好不好?小玉知道,姥姥最疼小玉了。对不起,姥姥……”

  纵然心意已决,此时此刻,小玉还是想大哭一场。她伏在地上,在心中向九泉之下的姥姥谢罪,用泪水埋葬那已无法兑现誓言。待得她拭干眼泪,小玉重又成了那个坚强的女孩子。

  “舅舅,您还有什么吩咐。”

  接着杨戬详细交待后面的事情,小玉在心中默记,又复述了一遍,指出其中的疑问。杨戬捡其中能说的,再提点几句。小玉很是乖巧,杨戬不说的,她也不追问她,眼中却隐隐透出忧虑之色。

  公事完毕,杨戬看着眼前的这个聪明娟秀的女孩,想象她与沉香并肩而立,实在是一对佳偶,可惜,他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此一别,恐怕在也没有什么机会说些体己话。他沉吟片刻道:“小玉,你的劈天神掌练成不久,万年法力也得来过易。今后若与人交手,万不可硬接,游斗为上策。还有,你血气有亏,须得服用血菩提。我上次给你的,还有多少?”

  小玉低头看着足尖,她轻声道:“舅舅,上次给的还有许多,一年都吃不完。”

  杨戬微微点头道:“血菩提在西海之畔无望崖上,一年结一次果,你自己需记得采摘之日。”

  小玉惊讶的抬起头来:“舅舅,您真的不管我了吗?”

  “小玉,难不成你要一直守在我身边吗?傻孩子,你终究要成为人妻,生儿育女。”杨戬的话多少有些感伤,“小玉,你是个好孩子,善良细心。而沉香这孩子,虽然重情重义,但是有时候过于任性,行事鲁莽。今后的路,你们需互相扶持……”

  小玉忽然打断了杨戬的话:“舅舅,您还有别的什么要说的吗?”

  杨戬微微一笑,这只小狐狸恐怕是害羞了吧。他想了想,叹道:“老六的左臂断了,我亦无力续接。他日后的生活有诸多不便,须得特别照应些才好。”

  “二爷……”镜外的老六已经忍不住嚎啕大哭。

  小玉终于忍不住了,她大声叫道:“舅舅,您以后会怎么样?”

  杨戬一惊,他目光闪烁,看着小玉,仿佛在揣摩她的心意。小玉先前哭得狠了,两颊娇艳如带露玫瑰,红肿的眼睛却带着一种坚定。杨戬暗想:这只小狐狸莫非已经猜出了他的用心?

  因为灯油关系,杨戬收了小狐狸在身边,起初确是有利用之意。不知不觉中,真君神殿的暗室里,忽然有了小女儿的娇笑和戏谑。三千年来,除了家变前的那段幸福时光,杨戬的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自然的家庭欢愉。小玉这个女孩子,不同于幼年三圣母的骄纵,她的性情是温顺的,如同一只失亲的幼鹿般,依赖着那个照顾自己的男子。

  杨戬对沉香,更多的是一种血缘的纽带,一种必需担负的责任。而那个小狐狸,那只小狐狸……他带着一身疲惫回家时,小狐狸会乖巧的为他沏上一壶香茗;当他早上上朝前,小狐狸又会叽叽喳喳扯住他的衣角,无赖般要他理妆;还有那一声声“舅舅”,今后就真的听不到了吗?

  小玉身负血海深仇,杨戬本意为沉香和小玉的将来着想,只想化解这段怨仇。却在不知不觉中,小玉真的当自己为亲人,而自己也已经贪恋这种感觉。杨戬倏然惊醒,莫要害小玉成为第二个哮天犬。哮天犬的忠勇,已经是杨戬计划中的一个例外了,他不能容许小玉也陷进去。

  “小玉,你把情况看得太重了。是,现在有些事我不方便告诉你,那是因为我还在筹划之中。”杨戬轻松一笑,他继而斟酌着字句道,“我是司法天神,有许多掣肘钳制,沉香救母一事不便明争,所以需要你暗中相助。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沉香终能与你相聚。到时候,可别忘了舅舅的一杯水酒。”

  “舅舅。”小玉的脸又红了,心中洋溢着幸福。她看着杨戬泰然自若的神情,心中暗骂自己:舅舅是何等样人,天界除了孙猴子,无人能敌。舅舅自保定然绰绰有余,所谋所划的只是为沉香铺路。自己这番担心,可要被舅舅笑话了。

  杨戬看着娇羞的小玉,取笑她道:“小玉,你见了沉香,会不会忘了舅舅?”

  “说不定哦?”小玉忽然甜甜的笑了,“也许我真的会把您忘了一干二净。”

  杨戬看着她的脸,叹道:“小玉,你笑起来很好看。只是,不要笑得像一只小狐狸。”小玉一下子就跳起来,“我本来就是一只狐狸。舅舅您好坏,欺负人。看我以后告诉沉香去。”

  杨戬的笑容忽然收敛了,他的脸色阴沉似水,看着小玉半响不说话。小玉也不敢闹了,垂首伺立。终于,杨戬叹道:“方才略作一试,你就露出狐狸尾巴了。记住,沉香救母成功前,你需得严格遵守我们的约定,不能对任何人说出你我的关系。否则,你就害了沉香,害了三圣母!记住了吗?”

  说道后来,杨戬声色俱厉,吓得小玉脸色煞白,只是连连点头,不敢多言。杨戬心中好笑,此一番做作,足以唬住这只小狐狸了。

  沉香呆呆的看着这温馨的一幕,现在回想起来,小玉之后的反应的确很是奇怪,原来这一切都是舅舅的计谋。

  “嗤”的一声轻笑,沉香回头看小玉,他温顺的妻子脸上,居然现出一种娇憨的笑容。沉香心中发毛,他赶紧抱住妻子,发现她的身体,冷得像块冰。

  “沉香,舅舅一直说我是小狐狸,他才真正是只老狐狸,不是吗?”小玉带着那种奇特的笑容,依偎在沉香怀里。“沉香,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那件事我憋了好久了,沉香,我一定要让你知道,但是舅舅不让我说,该怎么办呢?”

  沉香看着小玉蹙起秀眉,不知该说什么好。小玉继而顽皮的一笑:“就算我说了,最多被舅舅拍两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伸手揽住沉香的脖子,将嘴凑在沉香的耳边,轻声说:“沉香,舅舅有个大秘密,一直隐瞒着你们大家。那就是……就是……”小玉忽然说不下去了,她的头好痛,痛得就像要裂开一般。似乎又一道银芒劈入,将记忆的丝线齐刷刷的全部斩断。

  小玉美丽的大眼睛倏然睁大,她的眼神茫然空洞,她环住沉香的手臂,无意识的收紧,再收紧,沉香被勒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三圣母看到小玉如此,赶紧上前解救儿子,却被沉香挥手阻止。

  “小玉……”沉香从喉头勉强挤出妻子的名字。小玉的目光慢慢有了些反应,她的脸上现出温柔之色,手臂慢慢放松。沉香揉着喉咙,刚要说话,却听妻子低语:“舅舅,我没有误您的事吧,您不会怪我吗?”她痴痴的看着沉香,似乎在他的脸上,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沉香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他拉住小玉的手,指着那边的杨戬道:“小玉,我不会怪你的。我知道是舅舅不让你说的,也是舅舅用法术消除了你的记忆。这些事情,现在我们大家都知道了。”

  小玉忽然惊惶起来,她紧紧握住沉香的手:“你既然全知道了,快去阻止他们,快去啊!”沉香却站着不动,他的声音如同从无望的深谷中传出:“晚了,一切都晚了。”

  小玉呆住了,沉香轻轻的吻在她的额头上,如同吻在玉像上一般。“小玉,该醒醒了。”

  小玉慢慢松开了沉香的手,她双手抱肩蹲在地上,将整个身体缩的小小的。

  “小时候,我爱在溪水边玩耍,从溪底摸出一块块石头,上面有着斑斓的花纹。姥姥告诉我,石头的花纹是水的回忆。我从上游收集石头,顺流而下,却在江河入海处,将所有的回忆抛进水中。因为我已经无法承担那些回忆的重压,也无法分清,它们源于哪片急流和险滩,更无法接受泥沙共下的污浊。

  时间的碎片,如同当年那些乱石般,已经在我脑海中杂乱堆叠。我欣喜的发现其中最美丽的一块,牢牢抓住不放是,却发现那只是久远的回忆。当我想要找寻更多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残破的裂痕和丑陋的淤泥。

  其实,真相早已经在我心中大白,我却只愿意留住那些美丽的石头。因为我无法面对那间黑暗的小屋,那样奇怪的恨了三年的小屋。还有小屋中那双复杂深邃的眼睛,在他面前,我如同当年站在浩渺的大洋前那般,自惭形秽。”

  小玉将脸深深的埋进了臂膊之中,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泪水。也许,姥姥说错了。石头也有回忆的。痛苦冲刷出纹理,悔恨沉淀下颜色。只是,无人能够看见,那些只属于石头的悲伤。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十六章 指颐恃利舌 
   
 
  沉香半俯下身子,将妻子揽入怀里,象揽着一个初生的婴儿。他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轻轻地搂着,将视线投向前方,投向另一个温顺的小玉身上。

  “好了,就要离开了,回密室陪陪四公主吧。”

  那是杨戬的声音,不知何时,小玉又偎回了舅舅的身边,不舍地仰头看着他。杨戬温和一笑,抬眼望向亭边的风物,轻声又道,“去吧,时间不多了,明日的早朝,一切就该见个分晓了。”

  打发了小狐狸离开,杨戬穿好黑氅朝服,安静地整束仪容,斟酌着早朝可能发生的各种变故。其实天色犹早,还要等一个黑夜过尽之后,才能算是新的一天开始。人生会有尽,这样的明暗更替却永不会停止,那么这样的永远,是幸,还是一种不幸?

  祥云缭绕,天廷重地一如既往地庄穆威严,但气氛明显较平日凝重,连深居简出的太上老君,都默然站立在左侧上首。沉香之事已传遍三十三重天,人人都知今日的朝会,必然是山雨欲来之势。果然,参拜礼仪完毕后,司法天神自朝列步出,第一句话,便令众仙齐齐色变。

  “太上老君,你玩的什么花样?”

  司法天神的指责,冷酷中带着愤恨,恰到好处地体现了因沉香大闹神殿而来的恼怒。老君微掀长眉,森冷的寒光一现即隐,蓦地转过身来,拂尘一指,沉声喝道:“你不会以为,沉香是我故意放出来的吧?”竟是数千年未有过的疾颜厉色。

  御座上的王母脸色难看。无论沉香走脱缘出何故,老君这一作势,除非要当廷治罪与他,否则只能含混过去。她看了一眼玉帝,意欲询问,玉帝若有所思地看着阶下群臣,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显然不赞成她与兜率公开决裂。王母无奈,只得气愤愤地向杨戬问道:“杨戬,按神殿上报的奏章,你已见过沉香了?”

  司法天神上前一步,从容禀道:“是,已经交过手了,现在沉香的武功和法力,均不在小神之下。”

  王母又看一眼玉帝,不满之意愈加盛了。目光再落到司法天神的身上,她的脸上,忽然便平添了几许冷笑。

  南天门外,这个恭顺的臣子,原本可以一劳永逸,赢得全部的信任。可惜的是,源于血缘的莫名情感,连以冷酷著称的司法天神,都不能真正摆脱。但自收回那一枪起,他便为自己种下了前因,无论事态如何演变,这个果都注定由他亲手了结,再不会有阳奉阴违的机会。

  于是,她便也沉默了下去,等候司法天神自己,提出善后之策来。

  老君突然意味深长地冷笑出声,双手一拱,抢在杨戬前开口说道:“看来,从八卦炉里炼出来的,倒是越炼越强啊。”转身看向杨戬,捉狭的冷嘲之意一现即隐,忽向御座上一施礼,大声奏道,“陛下,娘娘,老道倒有一计,可保天廷永享太平!”

  大殿上议论之声隐约响起,连玉帝都坐直了身子。太上老君今日的话,是前所未有的多,也是前所未有的反常。玉帝沉吟着,好奇心占了上风,问道:“有这样的好计?你且说来听听。”

  老君冷笑道:“当初沉香的法力不如司法天神,在八卦炉里炼了一年,就赶了上来。倘若将司法天神也投入炉里炼上三年,那天廷可就永享太平了!”

  杨戬神色微变,避开众仙的目光,冷冷地瞪了老君一眼。等了这么多日,又听到沉香恢复法力打到真君神殿的消息,太上老君的耐心,终于快到头了?也是,多年的隐忍算计,面对突如其来的求胜筹码,还要强自按捺住苦等,就算是道祖,也必是如坐针毡,日日心神不宁吧。

  此时的胡言乱道,不过是变相的催促与提醒。只不过……杨戬恼火之余又有些好笑,太上老君,竟也有这般捉狭得近于顽童的一面?

  就见司法天神拂袖冷哼,打断了老君的喋喋不休,怒道:“陛下,娘娘,不可听他胡说八道!”

  王母看着杨戬的怒意,老君得意的笑容,南天门的一幕,挥之不去。当日的好戏,配合有间,今日却为了推卸责任相互拆台了吗?这样想着,她心中一阵快意,突然道:“为了天廷的秩序,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杨戬心中一凛,刚开口禀了一声:“娘娘!”太上老君的话,却比他说得更快:“不可,不可认真……”

  老君双手乱摇,一反平日的阴冷威严,向御座之上连连施礼,又道:“老道是戏言……是戏言!万一要是炼出麻烦来,老道可担当不起哟!”摇了摇头,意犹未足地再加一句,“担当不起,万万担当不起……”退后几步,回到朝班自己的位置之上,抱着拂尘垂目静立,再不肯多说一句。

  看着道祖的这一番做作,众仙忍笑而立,殿上的庄穆一扫而空。王母颇有几分不悦,却又不是治罪发作的时候。念头转回沉香之事上,她忽然想起,问道:“杨戬,听说宝莲灯在你手上?”

  “是。”

  看着这权臣,虽然再没给他留下一分后路,但毕竟是用惯了八百年的工具,王母突然便轻叹了一声,放柔声音道:“沉香法力增长极快,司法天神,你诸事多加小心。宝莲灯是上古神器,威力极大,你不用理会昔日孙悟空罪犯欺君之类的污蔑,不得已时,便用此灯来降伏沉香吧。”

  想了一想,仍不放心,她又叮嘱道,“积雷山不要攻了,现在天廷最大的危机便是沉香。司法天神,不论是为了天廷,还是为了你自己,你都须全力以赴,再莫平添变故,象上次一样自陷危局。”

  众仙事不关己,合声齐诵娘娘圣明,只有嫦娥身形一震,投向司法天神的目光里,愈加冷嘲不屑——

  “小神遵旨!”

  朝会在司法天神的领旨声中散去。待龙銮鹤驾破空去远,广寒仙子毫不避讳地拦住了司法天神的去路:“我有话要说,你且随我来。”

  众仙目不旁视地离开,却都带着几分窃笑,虽不敢围观这权臣受窘,但无疑又多了一项笑料谈资。嫦娥自顾向殿外高耸的玉柱边行去,没再向身后看上一眼,只因她知道,此情此景重演过多次,而那个人,从来都不会拒绝。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怕我瞧不起你吗?”

  殿外天风凛遒,司法天神的黑氅广袖,在风中烈烈作响。眼前的女子,是意料中的正气凛然,话语里带着浓浓的讽剌。他并没有回答,回答的结果,只会换来更加刻薄的对峙。

  嫦娥靠近站在他身侧,多年以来,两人第一次站得如此地接近。压制着离开的冲动,嫦娥尽力平复心情,想着如何措词。三圣母已无开释的希望,若不能保全住好姐妹的唯一独子,这三界还能有什么正义可言?

  缓和语气,她换了个方式,说道:“沉香放弃法力以后,我看到你并不开心,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南天门。那时我就知道,你其实也极为可怜!”

  “那不过是有些人庸人自扰罢了。”

  不能再沉默下去,杨戬安静地答道,看似针锋相对,却蕴了淡淡的感慨。南天门持钵而立,一生的挣扎,在那时注定了最后的终点。那样的时刻,即使缘于憎恨,她的目光,终还是曾为了他短暂地驻留过?虽然,那可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想。

  但他的淡定,却让嫦娥的怒火空前炽热起来。庸人自扰?他有什么资格,对着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连珠炮般的指责顿时冲口而出:“是吗?他身上和你流着相同的血,他是你妹妹的骨肉,而你为了回到司法天神的位置上,害死了自己的亲外甥,难道你心里真的好受吗?他将成为你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司法天神静静地听着,清脆女声吐出的每一个字句,都如天下最锋利的匕首,直剌他心底最柔软的所在。谁也形容不出他此时的神色,疲惫不堪中杂着自嘲之意,自嘲中又全是落寞,如寂灭的寒灰,再不给自己留下一分复燃的期翼。

  嫦娥的话嘎然而止,她也被这神情震慑住了,不知该作何反应。许久,才想起初衷,接着说道:“杨戬,好在你现在有一个机会。”

  机会?看着嫦娥带着期翼的眼神,回想起王母颁下懿旨时近乎于怨毒的神情。杨戬暗暗一叹,耐心地阐述着答案:“我宁愿没有这样一个机会。娘娘放着牛魔王都可以不管,必须要抓住沉香,我没有别的选择!”

  嫦娥脸色越来越冷,心中全是因失望而来的气愤。他是什么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刚才,竟还说出那样愚蠢的话来!是因为太过自信?还是因为南天门前,他生生凝住的那一枪?

  嫦娥努力回想当时,杨戬的眼神是一片深幽的海洋,什么也看不清楚。有血缘为纽带,收枪的那一刻,或许,他也有过片刻的柔软?所以今日,她才想借这个筹码,最后努力一次。但到头来,现实是残酷的,一切都是她天真的臆想,司法天神的冷血无情,心狠手辣,从来就不曾改变过,即便是面对着她的时候。

  反下天廷,树旗为妖……

  可笑,自己在他面前的侃侃而谈,大半是因这八个字而来的无端自信。但为何从没想过,连血缘之亲都能从容牺牲了去,他早不配被称之为人,又岂能有如此真挚的情感?

  想得越多,嫦娥就愈加焦急。无处宣泄的愤恨,使她激动的向前跨了一步,鄙夷地注视着杨戬:“你是一个没有任何思想的工具,还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

  杨戬目光倏缩,心也骤然紧缩了一下。熟悉的痛从早已麻木的灰烬中泛起,纵然已经成了寂灭的寒灰,可只要存在着,就还是可以感到寒灰幻灭为无形的惨烈。但这惨烈只会深埋于心底,他退后一步拉开了与嫦娥的距离,淡淡地应对道:“当一个人被当成工具用的时候,有没有思想并没有什么分别。”

  嫦娥不依不饶地逼了近来,那一步退后,被她自动理解成了疏远。一种突如其来的失落,让她几乎忘记了矜持,紧逼着追问道:“那你不惜放弃亲情,究竟为的是什么?只是为了当别人的工具吗?”

  话问出口,却将自己也问住了,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自己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这个问题,更象一个设好了的陷井。应该是习惯了他隐忍热烈的眼神,所以才一再咄咄逼人的吧!那种伴随而来的快意,原已成了她报复他的不二法门。

  杨戬注视着嫦娥,这个数千年前曾轻拥在怀的美丽女子,只是自己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象镜花水月一样,再怎样也无法真实地碰触到。曾经有那么几次,自己曾试图接近,让水面泛起了涟漪,却让其中的真实也摇曳起来,更加的模糊,离自己更加的遥远。

  他突然有了想说些什么的冲动,就让自己再放纵一次吧,为自己,也为大家找个理所当然的借口。玉树断枝的冰冷,仿佛还残留在手上,他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含混地柔声答道:“一个人得不到他最想要的东西时,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昨日之日已不可留,仙子又何必再问?”

  镜外的嫦娥,面色蓦转苍白。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想起,眼前这幕,竟是与他在天廷的最后一次单独相对,这一句话,也成了他留给她的最后言语。人间重逢之时,她的利舌依然如刀,而他,却只能缄默着,静静承受她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但那时的她,只当他是在极尽嘲讽之能事。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杨戬,你果然是个卑鄙小人,竟要用这个借口,将一切过失都推卸给我?再不愿停留,月宫仙子只觉多说一句,都是沾污了自己,怒斥一声:“杨戬,你作践的是自己的灵魂,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尊重!”便自昂首离开。

  目送她的远去,杨戬略带疲倦的笑容,越发地风淡云轻。他回味着她撂下的那些话语,轻轻摇了摇头,心中波澜微起,便又被自己平复了回去,湮灭得了无痕迹。

  “仙子,你终还是错了啊,工具只有责任可言,又岂会有什么灵魂可以作践?这么漫长的一生,原就是为了那个责任,才得以存在至今……”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一章 阵图炮岩精 
   
 
  低叹一声,估算着小玉也该顺利离开了,他驾云返回了真君神殿。果然,神殿凌乱不堪,小玉为求逼真,刻意打坏了不少门窗桌椅。连伤势未愈的梅山老六都惊动了,此时正助老四指挥人手收拾残局。见杨戬回来,虽然隔阂未消,终还是有了主心骨般地松了口气,老四迎了过来,将小玉突然出现大闹的事细禀了一遍。

  老六也插口道:“这只小狐狸实在奇怪,失踪了许久,这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功力大进不说,掌法也厉害之极。二爷,我瞧她直接打到神殿,只怕是要对你不利。”

  杨戬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脚步不停,进殿落座。老四跟在老六后面进来,却刻意站在殿柱边的背光之处。老六有伤在身,外面动静大了才被惊动,自没有他看得清楚。小狐狸确在寻仇,下手狠辣,但明显是从神殿里杀出来的。联想到六弟断臂后杨戬的态度,他心中猜疑的毒蛇,也就更加剧烈地嘶咬了起来。

  早不寻仇,晚不寻仇,孙悟空刚被救走,便出了小狐狸的事。只是巧合,还是别有委由?

  “老四,你怎么看?”

  杨戬平淡的一句问话,却骇得他激零零一个寒颤,急抱拳应道:“二爷,兄弟愚见,小狐狸若真和沉香联起手来,还有那孙悟空恢复法力,那可是一大祸害啊!”

  杨戬起身踱了几步,没有去看老四。多智之人,思绪必然细致多疑。要小玉大张旗鼓地打出神殿,便是为了现在打的伏笔。老四已起了疑心,若能和老大一样灰心离开,或许那个最难堪的场面,就不必真正去面对了?心中默想着,他索性坐实一层,冷冷地补充了一句:“小狐狸练成了劈天神常,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报仇。我们大可以利用她这一心理。”

  老四身形一震,偷眼去看杨戬脸上的神情。劈天神掌?自己和六弟,并没有说过小玉练成了什么功夫,二爷何以知道得这么清楚?

  除非……

  一个念头几乎让他屏住了呼吸。除非……除非今天发生的一切,原是在二爷意料之中?

  老六没想那么多,只反问道:“可是二爷,那小狐狸就是要找你报仇啊!”杨戬却冷笑,森然答道:“同样是报仇,先找谁后找谁,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话似随口道出,也很有道理。但是,老四听在耳中,淋漓的冷汗,终于浸湿了衣衫。他向殿柱后挪了几步,目光深沉难测。是了,报仇。小玉与孙悟空有仇,与二爷有仇,但和自己兄弟,又何尝无仇?当着她的面杀死那只老狐狸的,毕竟是自己和六弟啊!

  今后的路,要如何走下去?大约,是该为将来,好好打算一番的时候了……

  又议了些事,说到哮天犬至今未归,杨戬多少有些担心。沉香做事狠绝,老六是前车之鉴,那笨狗别出什么事才好。想了一想,吩咐道:“猴子被救走,无外乎净坛庙、落伽山两处可去。哮天犬一直没有消息,你们两个,先去净坛庙给我打探一下。”

  老四老六应声退出,尤其是老四,步伐匆匆,显出不同于平时的惧意。杨戬落回座上,若有所思。梅山兄弟的安置已成定局,多想无益,反倒是老君那边,该是善加利用之时了。

  这些天来,他一直与兜率避而不见,等的便是沉香恢复法力,道祖也必是心中有数吧。或许,该去一趟三十三重天上了,千头万绪,虽然丝丝不乱,却也要收束后才堪真正放心。

  换去了朝服,杨戬避开诸天巡行的天将,悄然来到离恨天上。进兜率的路,他早已轻车驾熟,隐了身形径自来到丹房。

  普入房里,杨戬不由微微一愣。但听“波波”轻响之声不绝,炼丹的大鼎前布了一个极大的八卦阵图,卦形上异光大盛,时虚时实,暴冲上撞,化作红豆大小的点点金芒,暴雨般敲击着半空悬浮的一块玄色令符。

  另有一道禁制加在阵图之上,任由雷火横飞,星火四射,全被压制在禁制内不得外传。太上老君便默坐在一边,看着那玄符出神,脸上似喜又悲,连杨戬现出身来都不留发觉。

  “道祖!”静立了片刻,就算是杨戬也忍不住诧然,说道,“这是何物,竟令道祖你入神至此?”

  老君身子一震,手中拂尘光华一烁,化成千百万根细长的光丝,便要应声击出。普出手忽觉不对,生生又收了回来,喝道:“杨戬?你又擅闯我兜率宫?”

  杨戬微笑道:“若再不来,只怕下次朝会,你真要将我送入炉中炼足三年了。”

  老君哼了一声,目光不离玄符,说道:“也好,来了也好,看来冥冥之中,真是自有天意。杨戬,你可知这是什么?”口中说话,手上法诀变幻,缓缓敛了阵图上的光华,撒去四周设定的禁制。

  玄符从空中坠下,老君衣袖一拂,送到杨戬身前。杨戬伸手接住,脸色微变。此物看似不大,却沉重万分,被雷火这般轰击不休,竟还是触手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老君道:“以你的见识,看出其中异处了吗?”杨戬道:“三昧真火都无法炼化,又兼形制古异,奇书鸟篆,只怕是上古留下的异物罢?”老君一翻白眼,恼道:“废话,当然是异物,要不我练它来何甚?”语气忽转为自得,又道,“不过难怪你不识,玄魄岩精制成的器物,如今也只剩下这块通行符令而已。它是提取七彩石的原料,女娲娘娘早就收罗得差不多了……”蓦地停了下来,嘴角抽搐,似是想到了什么不愿提起的往事。

  似生怕杨戬追问,他自己先岔开了话头,悻悻地道:“你不是要刻那什么劳么子新天条么?老道费了无数人力物力,最终的结果,是三界之内,再无现成的七彩石可用!”杨戬微笑,只道:“没有七彩石,想来却是找到了玄魄岩精?否则道祖便不会拿这符令百般实验。”

  老君抬眼,一抹冷嘲之色闪过,说道:“玄魄岩精不用去找,现成的便在封神台里。”杨戬奇道:“封神台?”神色间显出不解之意,心中却是暗自凛然。古神绝迹三界,通天等教主万劫不复,莫不与封神台息息相关,太上老君如此惺惺作势,其中必定大有缘由。

  老君又是一阵沉默,看着丹鼎下哔噼的炉火入神,许久,轻声叹道:“算了,你我现在合作共襄大事,那段惨烈的过往,我也不必再瞒。封神台与其说有封神之用,倒不如说,只是为了一番惊天之秘的上演。全新秩序,好个三界全新的秩序啊……”

  声音忽而转低,几不可闻,却又明显带了几分凄怆,“通天自作自受,元始也咎由自取。只是……只是那些古神,在他们眼中,我们这些人无论如何苦修,如何尽心力守护三界,始终只是他们任意摆布的棋子……”

  道祖的感慨,倒确是发自内心,但除非有意放纵,岂会如此轻易地流露出来?示弱与人,必有所求,想来是与封神台的玄魄岩精有关了?推敲着老君的用意,杨戬呵呵一笑,突然说道:“封神已逾千年,无论什么内幕,都已是逝水难追。老君既能找到玄魄岩精,想来提炼之术也胸有成竹,杨戬倒躲了一步懒,免得此等末节上枉费心神。”

  他将手中令符掷还老君,施施然转身落座,又道,“沉香救走了孙悟空,我已令人盯死了他的行踪。待他们去落伽山求治时,我自会设局将观音激怒。此事一毕,如何在佛门中穿针引线,又如何利用你的威信,为沉香出谋划策招揽人手,那便是你道祖的事了。”

  老君微微变色,似杨戬此举大出他意料之外,皱眉道:“这后一步安排,你不说我也知道该如何去做。但七彩石之事……”杨戬不待他说完,便插口说道:“有老君亲自出手,岂有不成功的道理?新天条我已撰写完毕,自问称得上公正严明,滴水不漏。只等你炼石后化入其中,送入华山,即可大功告成了。”

  老君怒道:“成功?真君,你说得倒是轻巧。封神台虽已残破得不复原貌,但伏羲设下的阵法禁制并未失效,纵有通行令符,想深入阵中取出岩精也是不易。而且,七彩石性极灵异,不是等闲便能炼制成功的。天地至阳汇集,乃是炼制时的必需条件,封神台,偏恰恰位于此处……”

  杨戬神情越发自若,淡然道:“封神台就算深入不易,也非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怕是老君你别有所图,一心要拉我下水吧?”

  老君更是恼怒,冷道:“当年封神一战,你职低位卑,自然不知其中内情。此战固然为了聚合魂魄,分封神位,但收集修真枉死时的仙灵之气,好让我们作茧自缚,却是其最终目的。老道不是要拉你下水,而是此行若无你我合力,定然非败不可——嘿嘿,神王兄妹素以仁慈著称,谁又能猜得到,非但封神之战,连封神台都是他们设下的一个天大陷井!”

  杨戬微笑道:“是陷井又如何呢?”悠然续道,“当年封神大典,人人都道神王兄妹率一干古神向天廷移交权力之后,便飘然引退往三界之外,但即便是当年,我也未信过这般荒诞不经的官样文章。事实上又何来什么三界之外的存在?道祖,只怕连古神自己,都已深埋入这陷井之中了吧?”

  此言一出,老君身形大震,喝道:“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杨戬淡然道:“我只知古神们炼石挽救天地之后,自身的消亡毁灭,早成了必然的定局。他们纵容各派宗主约定封神,名义上是为了建立全新的秩序,实际上,只为他们消亡之后,这三界还能按他们的心意运转。如此一来,若不善加利用封神大典,古神们又何苦费去那么多的心力?”

  老君眼神越发凌厉,森然说道:“不错,盘古创造万物,万物在他心中,不过是随时可以抹去重造的玩具,古神们虽对三界感情至深,不忍见其毁灭,但我们这些生灵,纵然苦修成道,在他们心里,也依然没有平等可言……当年唯有我侥幸逃出了生天,所以你欲成大事,非我详加指引不可!”

  杨戬一言不发,姜丞相在他面前魂飞魄散之事,想来老君并不知情,否则定不会绕了这么个大圈来说话。他嘲讽般地轻笑一声,其实老君何须费此心机?无论炼石之事何等凶险,他都避无可避,如今的语言交锋,无非是实者虚之的把戏,好让老君也别无退路。

  老君眼角余光,也在不住打量司法天神的神情。看不出杨戬有什么震惊之意,老君隐约有些失望了,想往下说的话,忽然又犹豫不决起来。

  只因他知道,封神大典,那是自己心中最深的伤口,而在得知玉帝王母是死物时的震惊,不过是这道伤口在数千年后突然被剥离开来时的余痛。所以,就算只复述当时肤浅的表象,那根源于灵魂的屈辱挫败之感,却仍能让他的身心都为之颤栗不已。

  他习惯精心地计算得失,每一步都谋定而后动。既深知炼石的凶险,这些苦等消息的日子里,他一直反复推敲的,便是如何将这份凶险转嫁出去,但如今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还是算漏了最关键的一点。

  那便是,他要转嫁的对象是杨戬,相互勾心斗角了八百年,却始终无法揣摩的那个司法天神。。

  但箭已在弦上,不发已势不可行。

  老君的神情转为平和,在杨戬身侧坐下,安静地道:“你既看出来了,我就不必多加试探了。打开天窗说亮话罢,杨戬,新天条是你最为关念的大事,我会教授你全部的炼石之法。但为显示合作的诚意,炼石之前,你须将王母的隐秘全部和盘托出!”

  杨戬微笑不答,老君恼道:“其实算起来,吃亏的还是老道。王母的秘密,怎么说也是你允过的交易条件……”还要再说,杨戬已振衣起身,笑道:“好了,一言为定就是。老君,时候不早,我须得告辞了去,落伽山也是重中之重,搁误不得,此事毕后,我再来烦你详示炼石之法了。”

  不理会老君意外愕然的表情,杨戬突然似想起了什么,柔声又加了一句:“杨戬此来,原是为了履行先前的旧约,不过老君既然以新约相替,那么灯中之秘,只能待炼石时再面呈尊前了。”

  此言一出,他满意地看着老君脸色变得古怪之至,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在老君发作之前,他已抢先拈诀隐身,如先前一般悄然离去。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二章 熊飞躐玷设 
   
 
  从兜率回来,杨戬尚未进神殿,哮天犬便匆匆迎了出来。这狗儿一身灰土,狼狈不堪,却浑然不觉,只急着凑近禀道:“主人,我盯梢被沉香发现,被生生关到了现在。幸好四哥六哥找了去,否则就真要误了您的大事!”

  乍见这狗儿平安,杨戬心中一松,微微一笑,习惯性地伸手去抚他的脑袋以示褒奖。手伸到半途,却又疾电般地收回,不满地皱起了眉头。哮天犬一呆,顺着主人目光看向自己,顿时忙不迭地退后几步,讪讪地道:“属下被吊在净坛庙的地窖里,那只猪懒怠成性,地窖起码有百儿八十年没打扫过了……”

  打断了他絮絮的解释,杨戬问道:“那么沉香现在何处?”

  哮天犬将情形细禀一遍,原来沉香救了孙悟空之后,便直接去了净坛庙,由猪八戒带着猴子去落伽山求医,自己却是去寻龙八和丁香来助力。杨戬又问了梅山兄弟的下落,知道他们一路追踪到紫竹林后,才分开行事的,点头吩咐道:“老六等会就要来报信了,你小心别和他撞上。人是要追踪的,但不是沉香,你立刻去凡间找寻小玉,将那孙悟空求医的消息透露与她,好方便我下一步行事。”

  哮天犬这些日子不在神殿,自不知其中的变故,大奇之下,道:“小玉?她不在神殿了?”正想追问,忽见主人脸色转冷,只吓得他一个哆嗦,应了个“是”字,转身急急地离开。

  杨戬回正殿坐下,才批了几件公文,便见梅山老六匆忙闯入禀报,说一路追踪,已在紫竹林中亲眼见到了孙悟空等人。他自问此行周折颇多,终于大有收获,语气颇为兴奋。

  杨戬笔下不停,将一桩公案判审完毕后,才淡淡地道:“紫竹林是吧?你带路就是了,哪来的这许多废话?”站起身来,黑色大氅,朝铠鲜明,丝毫没有换去朝服的打算。

  老六一呆,小心地道:“二爷,落伽山到底是佛门重地,您现在这样,等于是以天廷司法天神的身份公然挑衅,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妥?”杨戬哼了一声,冷然道:“你既知我是司法天神,那么这妥不妥当,到底是我说了算呢,还是你说了算?沉香砍的是你的手臂,不会是连你的脑袋,都被砍得不知所云了罢?”

  此言一出,老六情不自禁地扫了自己断臂处一眼,脸色顿时为之惨变。杨戬看在眼中,心下微微一痛,脸上却绝不流露,喝了一声:“还磨茹什么?前面带路!”便自大步出殿行去。

  两人驭云而行,一路向南,约莫两盏热荼工夫后,顺利潜入落伽山的竹林之中。老六当先带路,引着杨戬和隐身林里的梅山老四汇合。老四神色显得极为紧张,见了二人才松了口气,往不远处的空地一指,压低声音道:“二爷,观音正在救人。您看,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整片紫竹林依山而生,坡势陡峭,唯有山腰处老大一块空地,泉水叮咚,祥光缭绕,奇花异卉妆点其间,是观音菩萨日常的修行说法所在。此时,惠岸尊者与守山黑熊怪左右侍立,猪八戒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打转,却又不敢出声惊动,三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泉边的莲华宝座之上。

  观音宝相庄严,手持净瓶,大慈悲法力源源不绝地催生着瓶中净水,斜插瓶口的杨柳枝越发清翠欲滴,大放光明,孙悟空已换上了金锁战袍,平躺在莲座前的一块巨石上,双目紧闭,犹未清醒。观音低诵法咒不停,时而以柳枝醢净水挥洒,以自身佛力,配合神咒,逐条接续着这猴子尽断的经络。

  石边铜鼎里信香高燃,杨戬略一注目,梅山老四已知其意,又道:“菩萨施法前说了,信香燃尽之刻,便是那猴子全愈之时。”

  猪八戒与惠岸黑熊,俱不堪一击,沉香至今踪影全无,小玉也未能及时赶到。此时出手,就算成功激怒观音,也势必搁误了那猴子的救治,更无从让佛门承领沉香一个天大的人情。

  那么,只有再拖延些时候,静待其变了?

  杨戬片刻之间,已权衡定了得失,接过老四的话头,沉声说道:“南海落伽山是佛门圣地,明着起争端,玉帝那里不好交待。”皱眉沉吟,故作难决之态。

  梅山兄弟都不敢再说,杨戬又看了片刻,忽然现出几分戏谑的冷笑。沉香距他最近,愕然之下,顺了他目光向林里看去,却见一柄九齿钉耙折射了竹林的斑谰阳光,正明晃晃地凑了近来。沉香恍然之余,又觉奇怪:“舅舅是发现师父过来偷袭了?可我赶来时,为何没听说他与师父交过手?”

  “逮着你们了!”

  果然,发觉了异状的猪八戒悄然靠近,一见杨戬,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又念到这是佛门重地,有观世音菩萨撑腰,胆气更是大壮,威风凛凛的一声怒喝,举耙便筑。

  杨戬早有准备,微退一步避开钉耙,伸手各拉住老四老六,一声断喝:“快撤!”不等这两人反应过来,提气直冲天际,驭云疾飞。

  片刻之间,落伽山已化作一处小小的黑点,云下全是茫茫大海,波起涛落,便如有人在放声大笑一般。梅山兄弟面面相觑,似是仍不敢相信,自己等人竟是被区区一个猪八戒给吓得落荒而逃了。

  老六楞楞地问道:“我们……我们就这么回去?”杨戬哼了一声,道:“回去?孙悟空一旦恢复了法力,那便是迫在眉睫的天大麻烦!”老六不解,又问:“那我们再去阻止?”杨戬横睥他一眼,森然道:“阻止便是与佛门公然为敌,玉帝怪罪下来,这个黑锅是你背还是我背?”

  老六虽不如老四心思细密,终也看出这二爷是诚心找碴,涨红了脸再不肯说话。杨戬便负了双手,对着远处疾掠欢啼的海鸥出神,一任梅山兄弟默立在云上,神情尴尬的进退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条黑影带着哀嚎,突然自落伽山方向飞来,势如流星,却手足乱挣,狼狈到了极点。杨戬眼力何等犀利,一扫之下便已认出,上前一步运掌轻拍,卸去来势,接住后放落云上。那黑影茫然抬头,见了杨戬微带笑意的神情,顿时现出喜色,叫道:“主人,小狐狸已打到落伽山了……”

  杨戬制止他再往下说,轻揉了揉他的乱发,神色愈加轻松,说道:“蚌鹬既然相争,如何少得了我这渔翁的好戏?各位兄弟,且再走一趟落伽山罢!”

  一行人匆匆往回赶去,刚在紫竹林上驻停云头,便听得下方连珠炮价的轰天乱响,两条人影正在林中盘旋交错,斗得如火似荼,好不热闹。

  “是沉香?那小狐狸的劈天神掌好生厉害,竟能和沉香斗了个旗鼓相当?”

  连哮天犬都为之骇然。习惯了小玉在密室里的娇柔颦嗔,短短几日不见,再重逢时,小玉的表现却令他大出意料,就如换了一个人似地。且不说逼着他去寻孙悟空时的霸道,便是此时面对沉香时的狠绝,也前所未见——这小狐狸不是爱着沉香的吗?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去对付沉香,哮天犬,你和梅山兄弟拖住丁香和猪八戒等人。”

  杨戬冷眼看了半晌,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小玉也好,沉香也好,这招招的不共戴天,却全是他这舅舅亲手设下的险局。三尖两刃枪蓦地握紧,他冷冷下了命令,话音未落,身形倏化流光,直向激斗中的两个年轻人扑去。

  法力从枪刃上送出,控制着力道,不轻不重地击在沉香背上。小玉面现惊色,却又生生忍了回去,转瞬换成了寒冰也似的漠然。杨戬暗自点头,原怕小玉会露出破绽,这层担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那边梅山兄弟发出一声喊,已和丁香等人战作一团。沉香从地上挣起身子,伸手抹去嘴边的血迹,抬眼望去,目光顿变得如要择人而噬一般。杨戬却毫不避让,只冷冷地看着他,脸上全是不屑之意。沉香原已暴怒,这一来更是忘了一切,腾身直扑杨戬,手中利斧轰然破空斫出。

  呛地一声,枪尖于千钧一发之际格开斧刃。法力在杨戬刻意催送之下,将沉香斧上的劲道也带得偏移出去,顿时以二人为中心,强悍无匹的罡风倏起,“呼”地向四下激射如箭,所过之处,竹石悄无声息地被连根掀起,横七竖八地倒卧一地。

  小玉口齿欲动,强捺住没有说话,眼神里却有笑意一闪而过。杨戬虽说过要给观音一个难堪,但小玉万没料到他会是以这种方式——以他和沉香的法力,一旦全力施为,这南海的佛门圣境,只怕顿时要毁得面目全非,连菩萨自己都无法认出了吧!

  火星从相交的兵刃上淬出,沉香势同疯狂,又如上一次一样只顾用进手招式抢攻。杨戬不动声色,也不反击,只是一枪枪地硬架住他劈落的斧身,每交击一次,精光异芒四下散逸,纵横飞舞,便如炮仗烟花似地好看煞人。只是这烟花威力奇大,两人交手不过数十照面,紫竹林中的仙亭小筑,灵石异草,已不知被误毁去了多少,连平日驯养放生的珍禽灵兽,也骇得末日般地乱闯乱撞起来。

  猪八戒等人不住叫苦,与梅山兄弟缠斗之余,还要分神逼开发狂的禽鸟兽类,免得扰乱了孙悟空的救治。如此一来人手更是紧缺,手忙脚乱地大落了下风。

  旋身后撩,又一次轻易破了沉香的杀招,杨戬向小玉微一示意,随即朗声喝道:“我帮你拖住沉香,你且去找孙悟空报仇!”小玉闻言后冷笑一声,脸上杀气配合得天衣无缝,举步便向泉边的莲台行去。

  那边猪八戒听得真切,更是连珠价地叫起苦来,一咬牙,跺着脚叫道:“丁香,好姑娘,你先顶一阵,老猪我去拼了!”虚幌一耙,返身冲过去拦在小玉前面。

  “我说,我说小玉,我知道你这姑娘心肠好,不是真的要杀我大师兄对吧?”

  很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猪八戒强笑着插科打诨,只盼多拖一刻是一刻。见小玉毫无停步的意思,他大急之下,连声音都自变了:“你……你给我站住!”高举钉耙,却是不住发抖,怎么也没胆量击落下去。

  小玉扬手亮出短剑,略一犹豫,倒转了剑柄,运足法力掷了过去。她的万年法力何等威力,又是这般近距离全力掷出,就听啊地一声叫,剑柄撞中钉耙,猪八戒虎口剧痛如裂,肥大的身体向后仰天便倒,只摔得七荤八素,再也起身不得。

  “菩萨,菩萨,我老猪拼死也挡不住了……菩萨!”

  猪八戒大叫声里,惠岸尊者和丁香也联手从战圈中冲出,前来拦截小玉。但一个照面之间,惠岸便栽落在地,吐血不止,丁香也被劈天神掌劲风带到,凌空飞跌得无影无踪,只余一溜长长的惊叫之声。

  叫声传入沉香耳中,布满杀气的脸上蓦现惊容。杨戬心知时机已到,法力慢慢回收,卖个破绽放他冲向泉边。果然沉香一声大喝,将斧刃当成暗器打出,自己飞身电驭般扑向小玉,掌风如刀,当头便是一掌。

  脚下斜斜一滑,真君神殿苦练的身法派上了用场,小玉从容返身,举手向上迎击,两股力道半空中轰然炸开,只震得地面上尘飞石走,连莲台边的深泉,也倒溅出大片的水浪来。

  “劈天神掌第六式!”

  “五行齐出!”

  惊天一击,迫在眉睫,杨戬的目光,也就越发地深沉莫名起来。

  掌是他创的,使出的,是一个曾是仇人之后的女孩。而那五行齐出,却是他平生唯一敌手,精心授与他的外甥的绝学。他安静地看着莲台边的对峙,微微苦笑了一声。

  这样的全力施为,会是两败俱伤了吧?不过,不会出什么事的,小玉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知道怎样恰到好处地把握住分寸。沉香若有她一半的心智毅力,也许事态的走向,就不会是今日这个局面了吧?只是,这样倾心相恋着的一对爱人,不得不全力地搏杀拼斗,终还是我造成的恶果啊!

  杨戬暗自轻叹,耳边霹雳般一声巨响,山摇地动,连缭绕的祥云,都被强大的压力挤逼得分毫不存。无数紫竹无声无息地裂成细细长条,箭一般标射四方,夺夺夺之声不绝于耳,虽有守山黑熊怪舍命扑上,用身体挡下了标向莲台的大部分箭雨,终还有一两根漏网之鱼击在观音的束发白纱之上。

  于是裂绢之声响起,纱冠崩裂,观音如云的长发顿时散披了下来。

  观音脸色凝重,微分心神四顾,手上救治却片刻不停。小玉与沉香力拼一掌之后,将沉香劈落当场,无力起身,自己也被沉香反震了出去,遥遥听见重物坠地之声,料已不能赶回行凶扰乱。而信香,也只剩下最后一分长短了。

  她略觉轻松了些,但蓦地又是一阵紧张。只因这时,黑熊怪突然大声咆哮,不远处黑氅当风,司法天神手持三尖两刃枪,正一步步地,亲自逼了近来。

  杨戬的步伐并不快,但三千年砺淬的杀气,被他刻意提到了极限,每一步落地,都如万马千军挟势冲锋,显出无伦的惨烈气度。肃杀压力越来越盛,只迫得那守山熊怪几欲发狂。就见这黑熊一声大嚎,再也按不住本能的冲动,呼地一声,熊躯挟风疾冲,只求将眼前一切,都撕裂个粉碎无存!

  枪尖连颤,杨戬早有准备,连绵的枪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准无比地剌中了黑熊的四肢关节。鲜血顿如喷泉般标洒出来,方圆十丈之内,尽染殷红,连观音身上的素色月白法衣都未能幸免。随即,枪刃放平,逆转半圈,在黑熊腰上运力一拍,将这庞大的身躯横挑起来。

  铜鼎中的信香忽而大亮,旋即黯淡下去,最后一分,终于也燃得尽了。

  观世音猛地起身,庄严的法相,掩不住眸子里深深的怒意。但当前的局势,却又不容她真正出手争个高下——孙悟空经络虽已接续成功,但人犹未醒,经不得变故。对这个亲手接引入佛门的胜佛,观音多少有着一份更甚于他人的关心与爱护。

  拈起的法诀缓缓松开,观音只合什当胸,将所有的嗔怒,以大慈悲心转化成振威的一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声音清越激烈,却不带一丝火气,生生不息地流转空中,往复回荡不休。萦纡着有如空蒙的回忆,幻化出层叠的影像,于一刹那间一生灭,于一生灭中一轮回,却如利刃一般,深深地割入了灵魂的深处。

  梅山兄弟与哮天犬全身劲道尽失,险些便跪倒在当场。从未有过的愧疚痛悔横梗在胸臆之间,只恨不能粉身碎骨,以消弥无始以来所犯的错失。手上兵刃已然提起,只有最后一抹清明,死死固守着神智,才总算没有向自己身上招呼过去。

  观音微微一笑,目光移在杨戬身上,再度提气,又是一声清喝:“苦海无边……”

  但这一次,她只喝出了四字。

  只因她眼前的那人,突然也微微笑了一笑,然后,一团黑影由小而大,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挟了无从与抗的强横力道,将她从莲台上撞倒在地,摔得仰面朝天。而那黑影,便端端正正地压在她身上大声呻吟,硕大鼻孔里喷出的热气,无巧不巧地正对着她的脸上。

  黑熊天生的腥臭之气,中人欲呕,只薰得她脑中一晕,连急带气,几乎当即昏去。

  刹那之间,落伽山上静寂如死,人人不能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黑熊犹压在狼狈不堪的菩萨身上,血泊泊地流下,淋遍了观音一身,清静庄严的佛门道场,此时竟凄惨得有如阿鼻地狱一般。

  杨戬收枪停在空中,微带冷笑喝道:“观音菩萨,你公然助逆,本该拿你问罪。但佛道素来交好,姑且这般小惩大戒一回。就此别过了,菩萨你好自为知!”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三章 潜行凌荒岑 
   
 
  一声令下,清醒了的哮天犬和梅山兄弟,也各控云头跟了过来。等众人飞到海上,杨戬却停下了下来,只推说有事要办,将众人打发走了,自己又悄然折回落伽山。

  小玉惨然一笑,轻声道:“舅舅不放心我的伤势,一路寻到我摔出去的地方。才帮我疗伤完毕,便发现丁香正向这边过来,他便要我配合着,好好演一场戏给丁香看。沉香,你知道吗?舅舅唱念做打俱佳,普天之下,怕是再没人比他更会演戏了!”

  果然,丁香在草后伏下身子,杨戬三尖两刃枪一横,已抵在小玉喉前,冷声道:“你没有别的选择,要想报仇,只有先跟我联手。”

  小玉略一犹豫,咬了咬唇,板着面孔叫道:“可你杀了我姥姥……”

  杨戬振枪后撒,闲散地踱了几步,森然道:“是老四和老六杀的,我可以把他们交给你处置。别忘了,你的命还是我救的!”

  从地上撑起身子,小玉想着的,却是杨戬在神殿里的落寞。心中一痛,只怕自己配合有误,会坏了舅舅的大计,便截了他的话头,佯作愤然,冷冷地道:“你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灯油?”

  杨戬回身,投向小玉的目光很是满意,口中却道:“别管是为了什么,找我报仇那是后话,你不要以为凭我自己的能力,就杀不了孙悟空。宝莲灯里的灯油足够要他的命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罢了。”

  那日小玉打出神殿之前,特意瞒了杨戬,割腕往灯中注满了鲜血。杨戬此时提起灯油,也含有些责备她不肯爱惜自己之意。小玉听了出来,侧过头按捺住心中的温暖感觉,仍是按他的吩咐,针锋相对地反驳道:“你是怕得罪了佛门,无法向天廷交待吧!二郎神,别以为我是傻子,你以为我会相信,我杀了沉香和孙悟空,你就会把老四和老六交给我?”

  杨戬现出无奈之色,语气中便带上了几分失望:“那我该怎么做,你才会相信呢?”小玉冷冷地道:“除非你现在就把他们交给我!”杨戬微笑道:“做生意也不会一次把钱都付清的……”扫了丁香藏身之处一眼,才又转过头去,向小玉续道,“我会先给你一个!”

  “二郎神,你真卑鄙!”

  刻意怒叫了起来,小玉的神情,全是不屑,却又明白无误地传递出谈判成功的信号。杨戬眼角的余光,看到另一个女孩,因极度的震惊与焦虑,在杂草丛中明显地颤动了一下,他知道,这次基于巧合的临时设局,已成为落伽山之行的另一个意外收获。

  横枪在手,他再不停留,转身向远方走去。他转身得很快很疾,无论小玉还是丁香,都没看到他的嘴角,正悄悄逸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决绝而凄然。

  镜外梅山兄弟俱已跪倒在地,茫然地看着杨戬的神情,这一丝微笑,便如重锤一般直锤入他们的心底,萦绕在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老六喃喃地自语道:“二爷是为了我们……是为了我们……我却一直恨着他,昆仑之后,竟再也没有去看过他……”垂眼看向手里的兵刃,猛地咬牙,举起便要向自己头上砸落。

  老四离得最近,伸手急挡,老六的单鞭正砸在他小臂之上,顿时皮开肉绽。他却犹如未觉,只一把抱住老六的身子,眼神里全是痛悔,沉声叫道:“老六,千错万错,都是我私心酿成的苦果……但咱们不能死在这里。你忘了,二爷还在刘家村身受重伤,要死,我们也要找了药医好他,在他面前磕头认错,再一死谢罪!”

  老六全身气力如被抽空,软倒在老四怀里放声大哭,哽咽着叫道:“是,我怎么忘了……走遍千山万水,求遍满天神佛,我也要医好二爷。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他……我要接二爷回灌江口,我把法力还给二爷,我不配做他兄弟,不配……”

  康老大只在一边呆呆出神,也不知想些什么。许久,忽地一掌击在自己颊上,停了片刻,反手又是一掌,越打越快,也越来越重,转眼间脸颊已肿胀高起,随即鲜血点点飞溅,凄厉异常。

  众人茫然望着,不是没有一个想到要拉住他,或者,觉得让他们发泄一下也好。

  沉香扶着母亲和妻子,拖着脚步,被金锁一步一步地带着向前,镜外的混乱与哭叫,他都听如未闻。这个时候,丁香该已回来告之小玉和舅舅联手的消息了吧?当时的自己,不肯信的是小玉没有放下仇恨,切齿恨的是,杨戬又不知在设什么圈套害人。然后,胜佛醒了,冲冠一怒,自己三言两语,便与他一拍即合,同去积雷山说合牛魔王。

  此后的几个月,三界风云涌动,太上老君暗中奔走联络,代为勾通于妖魔佛门之间,终于令各方势力携手并肩,而观音也终于亲自出面,代表佛门参与善后。

  天条迂腐不公,是揭竿而起时的藉口,他刘沉香,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反上天廷时的领袖,从此成了三界里众口颂扬的少年英才。

  而舅舅……

  心中一阵悸动,沉香死死握紧拳头,不让悔恨之情流露在脸上,却强现了笑意,轻声岔到不相干的话题上去,不让自己,也不让母亲和小玉有空闲去想将来,去想那些即将重演偏又充溢了无尽悲伤的将来。

  光阴如水,兔驰乌走,落伽山诸事既定,封神台炼石,终于也敲定成行了。

  封神台,位于歧山之南,占地百亩,巍峨高耸,几与天接。

  幽王年,歧山崩,洛水绝,这座决定过三界命运的神圣高台,也于一夜之间,土崩瓦坼,空余了断碑残石,静卧荒丘野草之间,无声无息,就象那些曾经惊心动魄的辉煌往昔。

  天廷毁去它的理由,冠冕堂皇,只道周德已哀,不宜再有封神遗物,昭示周室王权,曾是天意神授,不可动摇。

  但事实的真相呢?

  遗址便在眼前,但无论是老君还是杨戬,都不复平素冷静莫测,神色中流露的,是莫名的感慨。

  几日之前,杨戬从落伽山归来后,便如约去了兜率宫,将誉抄整齐的新天条交与老君。而令老君大出意料的是,不须再设计催促,封印王母的法诀,各方局势的预筹,杨戬也都不厌其烦地详加解说了一遍,竟似唯恐他不能领悟熟记一般。

  老君欣喜之余疑心大起,频频用语言试探不果,只得按秘术推算出了入阵的最佳时期,略说了一遍炼石之法。随后两人分头安排,妥贴处理好一干后务,一个司法天神,一个道教宗主,便如人间下三滥的小偷般地易服潜行,溜出天廷,悄然来到这封神台旧址之前。

  三圣母一路上只盯着二哥入神,数日前在兜率宫中的情形还牢记在心中。不同平日与老君欲说还休的勾心斗角,低沉却条理分明的话语,将他苦心布置的局势,一一点破,一一和盘托出。那样的平静,却让她不寒而栗:是二哥终于厌倦了这样的挣扎,宁愿孤注一掷,以听天由命了?

  沉香猜出母亲心中所想,默不作声地扶着她,也不出言安慰。但一个念头却坚定无比:舅舅决不是那种委成败于人手的性子,封神台之行前的种种言行,定有极深的用意在。只是猜不出来,自己和道祖一样迷在局中,却看不透真正的棋眼,到底设在了何处。

  目光下垂,沉香看向自己的双手。二十来岁的少年,这一双手,还是未脱稚嫩。但水镜中几千年的阅历,那样清楚上演的阴谋阳谋。稚嫩,再不能是害怕成长的藉口;甚至,再不能拥有犯错和任性的资格。

  他静心推究着舅舅的心境。悲风呜呼,草木偃伏,漫天的尘沙,使得视野模糊如梦中。当年,舅舅在题下听调不听封几个遒劲字迹之后,便拂袖去了灌江口,一住,便是千年。

  封神之战,就象姜丞相灰飞烟灭的魂魄一样,该是舅舅记忆里早已深埋的过去,不愿主动记起,更不愿去探求所有的细节过程。

  毕竟,在青冥幽光中现身的那个众生之母,曾是舅舅面对过的,最温暖的一抹亮色的来源。只是这抹亮色,却成了舅舅步上既定宿命的起点。

  就如封神之于三界一样,一场已预定下输赢的棋局的开始。

  “封神台分为内外两层,玉帝在外层分封神职,宣示上古大神离开三界,移交权力的同时,我们却在内层苦苦挣扎。就算如我一般侥幸脱身,出来之后,也只有顺应时势,成了天廷伏首贴耳的恭顺臣子。”

  老君的声音,淡淡地响起,有着恨意,更多的,却是挫败与无奈。一声长叹之后,他落吧地又道:“其实我当年的逃出生天,细想起来,又何尝不是古神故意的网开一面呢?我想了数千年也不太明白……只愿这一次,莫要再重蹈覆辙……”

  两人已行到封神台倒塌前的中心位置,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土丘,一只笨拙的灰兔伏在土丘上,吃惊地缩起前脚,看着二人越行越近,终于跃入附近的草丛,钻回自己的洞穴里去了。

  杨戬忽向灰免消失处一指,说道:“老君,你看到了没有?”

  老君一愣,道:“那只是普通的灰免,毫无奇异之处。”杨戬淡然道:“虽然普通,也知道趋利辟害,多留退路,所谓狡兔三窟,即是之谓也。老君,你的脑子,难道还会连一只灰兔都不如吗?”

  老君听出他话中有话,目光为之凝住。若有所思片刻,才冷冷地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两千年了,但愿还可顺利进入才是正理!”上前端详土丘,不住掐诀推算。

  所谓太易生水,太初生火,太始生木,太素生金,太极生土,是以水数一,火数二,木数三,金数四,土数五。九宫即判,合以四时八节,仅设阵之始,便有四千三百二十种局势,犹不算其后的变化流转,一步走错便再难挽回。老君毕生精研道术,到此时也自忐忑,半晌,才咬了咬才,运指在地上划了个小圆,又解下一件玉佩饰物,放置其上以为标志。

  随即退后,就见老君大袖向空挥去,百十件奇形怪状的法器从袖里飞将出来,滴溜溜乱转,却又如活物般随了老君的指引,按河书洛图之数一一排列,罗列森严,璀灿如群星。老君喃喃吟动法诀,双掌翻转向下,一寸寸地压向去面。那悬浮的法器也随之向下,嵌于地面,发动开来。

  瞬息之间,连风沙都似突然顿住,镜外诸人,虽能看见影象,却竟也听不到分毫声响。哪吒脸上变色,心知老君借助法器,至少设下了近百道厉害之至的禁制,俱是隐泯行踪,隔绝动静之用,竟令伏羲水镜这等上古神器,都为之神效大失。

  他久在天廷,事态演变看在眼中,感触较众人又不知深了多少。难过伤心之余,无力之感也一日甚于一日,虽竭力劝服自己,出阵后便能挽回所有的错失,但一想到天廷中层层骇人的内幕,便顿时心灰欲死。

  此时看着镜里,老君一代宗主,道术当世再不作第二人想,而杨戬大哥,武道修为,公认的三界第一。这两人联手,仍是小心至此,步步惊心,未谋寸进,先竭力谋退。而自己等人呢?等出阵之后,沉香纵然不逊于杨戬大哥当年,自己纵能与他同心协力,就当真能护定杨戬大哥周全?

  连那般慈悲的古神,都有这些不可告人的过往,三界之中,还有什么可值得信任?

  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渗出,无声,却悲愤莫名。

  老君这时已作法完毕,屈指一弹,几团拳头大小的火光从四下浮起,聊作照明之用。他神色凝重,说道:“我现在设的禁制,便是如来亲临,合佛门全力,没有两三载功夫,也休想突这方圆百十里之内查看动静。但封神台所蕴阵法,毕竟是伏羲神王亲手所设,厉害非常,成败如何,只能听天由命。杨戬,老道今日,形同孤注一掷,也算是上你一回恶当了。”

  杨戬淡淡地道:“老君若是后悔,此时也还来得及。”老君冷声道:“你明明看出我这禁制,只能设不能收,却又说的什么风凉话?”杨戬微微一笑,隐约有轻松之意,却不再说话,。

  老君低语一声,沉香近在咫尺,听得分明,却是狡兔三窟四字。正要细想之时,眼前情形,已突然大变!

  但见老君身形如风,以那玉佩为中心,循奇门九宫之数大步而行,每一步踏出,俱是用上了十成力道,偏偏落足之处看似普通积土,却硬逾精钢,连半个脚印都不能留下。

  但法力透土而下,九圈走毕,波地一声轻响,一道青色寒光无声无息地破土而出,将老君放置的玉佩冲上半空,光芒到处,整块玉佩如被火炙,刹那之间化为飞灰,飘散一地。

  老君沉声道:“一会不论见了何等变故,也万莫移动一步,更不可提起护身法力与抗。”左手伸出,持的正是那块通行令符,右手却向地下虚摄,顿将钻回洞穴的那只灰兔,生生又拽了出来。

  但见他大喝一声,一口真气迅疾无比喷向青光之上,喷出同时,灰兔被他掷出,自己却敛起全部法力,斜冲两步,靠近杨戬而立。

  他脚步未定,青光与真气一触,顿时大盛,如蛛吐丝,千万缕青色幽芒丝一般向四周延伸,眨眼已充塞了老君设下的全部禁制空间,如乱麻般重重叠叠。而老君先前站之处,如被重击,一应草木土石,蚀如灰烬。而那只被他隔空扔出的灰兔,更成了替死的羔羊,不及叫上一声,青芒便变得有如利刃,无声地将它卸成肉糜,和着血水洒落下来,不及落地,又如遇明火,蒸发无存,空余一阵焦肉气味。

  老君轻叹道:“有三窟,也须知进退,自处危地,便是再设三窟出救不回来了。但这世上又岂有免费的午餐?坐而说食,终不能饱,却又该如何是好?取舍之间,端的是艰难之至……”

  他口中说话,双眼仍盯着土丘中冲出的那道青光,不放过丝毫的变化。就见那青光如有生命一般,扭曲变化,带动无数青芒,向四下搜索不休。半晌,似无所得,漫空乱麻忽向回缩,聚合成一合抱大小的青色光球,球身正中向下凹入,大小形状,正与老君手上所持令符一模一样,连鸟篆古文,也凸显得分毫不差。

  老君全神贯注地静待良久,见光球再无变化,才松了一口气,掌上符令向前飞出,端端正正地嵌进凹入之处。

  令符普一嵌入,光球表面,便如潋滟水波,溢出层层波纹,连带着空气都有如实质,一环环地般地漾荡开来。四下景物渐渐模糊,转而化为一点点闪烁变幻的光环虹带,再也看不分明。

  沉香三圣母等人身在镜中,都不由自主地向杨戬身边靠近了去。尚未站定,只觉足下一虚,向下急坠不休。待重新转实之时,奇辉忽焕,眼前笔直的一条青色甬道,庄严静穆,如琉璃世界般地炫美无伦。

  老君低声道:“当年进来时,也是这般景象。虽然心思各异,但想到三界封神之后,便能有段长久的太平盛世,终还是高兴的成份居多。谁又料到……”话未说完,左肩一沉,杨戬已在他肩上重拍了一掌。

  老君身形一震,提气便要反击,但杨戬这一掌并未发力,拍上即收,说道:“这里有些古怪,道祖,不要多想陈年旧事,心神失守,你我便谁也出不去了。”老君一愣之余,转头向杨戬看去,见他神色凝重,隐约现出克制情绪的辛苦,心下蓦然惊觉,额上冷汗顿时涔涔而下。

  眼前仍是记忆中的甬道,却多了两千年前绝未出现的异常。老君深知,以自己精修道术,坚如磐石的心志,刚才只因拘于封神旧事,便颓然失落,被外物所牵,这一趟炼石之行,又不知要平添什么变故。当下,不由自主,目光便向落足处左侧扫去。

  记忆之中,那里该有一块淡墨色玉砖,只需双足踏上,便可从容出阵。但一看之下,他再度心神大震,几乎便叫出声来。

  青冥冥的光华一片,出阵的枢纽,竟已踪影全无!

  一刹那之间,恐惧袭上心来,生似溺水之人,失去了最后的凭据,无数愁苦悲愤之情,在心底纷涌如潮,就见老君口角震颤,直欲大叫大哭,指天骂地一番。但心中却又隐隐觉得极为不对,哭骂声几次欲冲口而出,却又被他生硬硬忍了回去。

  啪地一声,颊上一阵大痛,老君茫然回顾,杨戬面带冷笑,森然道:“道祖,你若想死在这里,便再胡思乱想下去罢,再往后只怕我也自顾不暇了。那时心魔入体,自堕道基,就算你苦修多劫,也只有灰飞烟灭,在这阵里化诸虚无。”老君茫然重复道:“不能再胡思乱想?”呆了一呆,这才真正清醒过来,脸色大变,喝道,“杨戬,你好大胆,敢动手……动手……”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四章 了了境界彻 
   
 
  司法天神眼中隐约的笑容一现即隐,老君平生的辛秘,与这封神台里的阵法关极大,方才两次都险些走火入磨。但伸手便这么扇了他一记耳光,就算是为了救人,也足令这最重威仪的太上老君暴跳如雷,引开他全部的注意了。果然,二人一先一后踏上甬道之后,老君拽着自己的银须大生闷气,半盏茶的工夫,竟再没有想到封神旧事,一腔心思,全注在这新的奇耻大辱之上。

  众人齐齐‘呀‘了一声,虽说看老君已不同往日,但道祖毕竟是道祖,纵然众人心里骂了他百回千回,有机会甚至会生死相搏,却也不敢做出什么无礼举动——不想杨戬竟给了他一耳光。惊骇之后,又觉解气,一口长气呼出,又将自己惊了一惊。原来方才人人皆是一口大气不敢出,生生憋住了气息,如今一齐呼出,动静倒也不小。

  小玉恨恨地看着老君,只觉杨戬该乘机再打重些,让这老东西再明哲保身。沉香见到她目光,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没有叫她,心思已不在这里。出阵之后的事,本是他一直竭力避免去想的事情,但又不能不想。父母日后相处之事,让他头疼不已,舅舅的伤势,也让人忧心忡忡,然而最令他不知失措的,还是这里的一干人等。

  天廷,原来年少轻狂时觉得那样无能而又窝囊的所在,背后隐藏了多少秘密。当他大闹蟠桃会,当他打出“踢翻灵霄伏玉帝,踏平瑶池擒王母”时,玉帝、王母、老君,这些人惊慌失措的表情下,又该是怎样的嘲笑与不屑。

  这么多人,这么多的悔恨,这么多迫切要弥补自己过失的需要,出阵之后,是自己能控制得住的么?一旦控制不住,走漏风声,天廷又会用怎样的方式来应对,难道让舅舅再一次看着,多年的安排与努力,在眼前付诸流水?

  三圣母落后了几步,却没有象旁人一样惊骇或解气。她只看着哥哥,说不出话,泪水从眼里涌了出来,脸色越来越苍白黯然。就这般呆呆地愣了半晌,身子摇摇欲坠,虚脱般地立足不住,忽向前疾奔了几步,扑在二哥背上失声痛哭。

  她这一举措极是突然,沉香这才注意到母亲的异状,一惊之下,急松开小玉,过去扶住母亲。三圣母泪眼婆娑,低声说了一句:“那一次,就在我的眼前……”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老君挨上那一掌时,她的眼前,一闪而过的,竟是龙八婚礼上初见二哥时的情形。

  那个恶形恶状的乞丐,还有……还有一直温柔地看着她的哥哥……

  沉香松了口气,知道母亲是一时感触所至,但仍不放心,扶着她不住劝慰开解。所以,他也就没有看到,小玉落在身后,突然大变的神情!

  沉香扶住三圣母之时,小玉无意扫了一眼身后甬道。目光到处,一片青冥之中,忽然便闪过点点杂色,有如白骨狰狞,快如疾风,一现即隐,又似利齿森列,怪状奇形,飞舞欲噬。她出其不意之下,疾回头凝视细看,却已甬道沉寂,渺无异状,直如方才,只是刹那间的幻觉而已。

  老君忽然止步,向后疾转身形,几乎与此同时,杨戬额上光华一烁,也自开了神目。但随即两人对视一眼,俱是缓缓摇了摇头。

  方才刹那之间,两人同时觉得背后仿佛被无数目光死死盯住,透出难以言说的怨气阴寒。但回身察看,却又分明没有半分异常。

  老君皱眉道:“不知何故,这里的阵法已被全部触动。那甬道属木,以青为色,以幻为能,善惑活物心神,厉害非常,断无能藉之藏身的道理,何况就算瞒得过我的感应,也必避不开你的神目!”他此时心地已恢复清明,知道杨戬那一记耳光,才是自己得以平安的关键,虽然不悦,但语气到底是转为平和了。

  杨戬敛了法力,微合双目调息。他虽受封神影响较小,但这半盏茶的路程之中,老君神识昏沉,只一味生着闷气,他稳守神识的同时,更要全神戒备四下动静,自然走得远较老君辛苦。

  老君明白此中原由,也不催他,等他再度睁开眼时,才向前一指,沉声道:“后面还有金、火、土三关,再深入水阵阵眼,才能进入心炼洞天。那洞天非实非虚,谁也不知建在什么鬼地段上,是以荠子须弥之法,将一块巨大的岩精筑成了空心,外不盈十丈宽窄,内却形如天然山洞,宏大壮阔无伦……”话未说完,便即停住,似在思付些什么。

  杨戬心中有数,冷笑道:“道祖,方才的凶险你我都亲身经历,来不得半分侥幸。兜率宫里的话不尽不实那也罢了,此时情形有异,你若还刻意藏私,到时各人自扫门前雪,休怨姓杨的不够仗义。”

  老君哼了一声,却不反驳,又想了片刻,说道:“陈年往事,便都让你知道又如何?当年各派宗主上仙八十一人,和不周山之劫后幸存的全部上古大神,便是奉神王兄妹的法旨,一并进入这荠子须弥之中,要合众仙神之力,炼化神王另备的八十一块岩精。”

  两阵之间,是空荡荡的洞室,并无多少异状。两人并肩行在其间,偌大的空间,只有老君低沉的述说声不住回荡:“当时神王法谕,要再炼出八十一块七彩石以备平衡天地。封神之战既奠定天廷神职根基,那么这番炼石,便是决定上仙果位的关键,谁人出力最多,谁便可继承神王的道统。嘿嘿,当时入了洞天,我们虽发现有异,封神一战中枉死者的全部仙灵之气,竟全被收集了起来,在八十一块岩精间鼓荡不休。但那时,又谁会想到,古神竟不惜全体身殉,也决意要除去我们这些苦修得道的后天仙人?”

  女娲娘娘慈和的神态,倏忽便如在眼前。杨戬轻叹一声,打断老君的话问道:“除去你们,与收集仙灵之气又有何关系?”

  老君的双手,忽然便紧握成拳,眉宇之间,闪过难言的痛楚,缓缓说道:“有何关系?那八十一名宗主上仙是何等神通?若能通力联手,全心合作,便是上古众神,也无力与抗。可笑我等只因女娲造人,而古神又曾授过我等修炼之法,便以为古神断无私心,事事意出至公。不错,他们的确是出于至公,为了三界将来的平衡,舍小我而成全大我,连自己的命都不放在心上,何况是我们这些外人!仙灵之气,各人苦修所得,杂而不纯,收集来并无太大作用。而我们辛苦炼石之举,却正好完成神王的布置,推动那八十一块岩精所设密阵运作,将这些斑杂的灵气尽数转化,注入三十三重天上,成为天廷平衡三界,维护众生繁延的力量之源!”

  封神之战,是为了消耗各大宗派的实力,使有天赋的全数转为神职,修为难有寸进不说,还须依仗天廷的恩典,赐下灵力转化鬼骨,才能飞升变化。这些杨戬是早已知道的,只略一联想,便明了前后因果,点了点头,道:“幽王十一年,天廷突然毁了封神台,随即又放任下界沦入数百年的乱世,令无数禀赋特异之人横死,好惺惺作态,收罗人才分封神职。想是那时,正好台内灵气转化完毕,天廷欲牛刀小试所至?”

  那一段历史,史称春秋战国,征伐无休,是千百年来都绝无仅有的辉煌年代。但在诸仙眼里,诸般学说大而无当,令人扼腕惋惜。

  其中老子是太上老君避祸转世,算不得数,而创设了诸家学派的孔墨名法诸家,都流于名相,或以未知生、焉知死掩耳盗铃,或以聪明正直、死而成神为幸,或以敬服神鬼百般贬低自身。虽百家争鸣,余风至今仍影响后世,但大道割裂,各执一辞以为能事,凿七孔后浑沌死,再不能如上古那般,出现诸如通天元始等力能抗衡天地的宗派教主了。

  老君点头,脸色阴沉,春秋之后,他虽在天廷运筹帷幄,但充其量不过是维持了个三清四御的虚名,三界之主,只能是昊天金阙玉皇大帝。几千年来的不甘,在得知灯中真相后化为苦涩,想到自封神以来的百盘算计,辛苦筹谋,他缓缓捋着长长的银须,手指用力,竟生硬硬拨下了一把。

  两人一时都缄默了下来,只并肩前行。走了不久,前方又是一条甬道,金华异彩,老君低声道:“此处属金,以白为色,以杀为能,最是霸道无比,你我都要小心了。”口中说话,却是退了一步,站在杨戬身后。

  杨戬哼了一声,知道他是绝不会先自己入阵。但道祖原是以精研道术为主,并非以武入道,这般行径倒也不是全因胆怯自私。当下翻腕亮出三尖两刃枪,提气戒备,一步迈出。

  只轻轻一步,眼前景相大变,处处白烟怒涌,更有无数白色气团四下飞射,但却不带一分杀气,连护身的些微真气,都能将这白色气团从容震开。老君也跟了进来,一呆之下,失声叫道:“怎会如此?”衣袖一拂,法力送将出去,层层白烟被他逼到角落,现出甬道的全形来。

  宽逾丈许,长不见头,四壁上密布机构,原来想必都是厉害之极的杀着。但此时却扭曲凸凹不堪,看不出原来形状,空余了一地的铜金碎片,状如粉末,竟是被人用大力强行破阵,将所有的设置,都击毁得分毫不存。

  老君皱眉道:“怎会如此?前方木幻一关完整无缺,威力宏大,而这步步杀机的金杀一关,却是被破坏得几无原形了?”杨戬细看壁上残痕,说道:“有人来过,但应是多年前的旧事了。道祖,三界之中,除你之外,还有人能进入封神台内层么?”

  老君却摇头,涩声道:“就算能进入,又岂可凭一己之力,将这阵法毁成如此模样?须知此地非实非虚,全是伏羲神王利用先天卦数设置的真实幻境,除非学识神通都远在神王之上,否则就算那八十位宗主复生,与我合力施为,也只能保证全身而退,留全性命而已!”

  寒意从他的心头升起,越来越甚,先前在木幻一关里动摇了的心神,再度大乱起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封神台内层的可怕,能从容在神王的幻境中破除真实,那样的神通,便是三界,都可以信手毁损了去的啊!既然如此,这一生的追求,只期翼着真正的自由,难道终究是镜花水月,永远都可望而不可及吗?

  杨戬一声低啸,惊得老君身子一震,他抬头望去,正对上杨戬严若寒冰的目光。一瞬间,他浑然忘却了数百年恩怨纠缠,当年利用阵法瞬间破绽,舍命冲出时的颓废心态交织在胸中,只想着向人尽情倾述一番,至于对象是谁,老君此时已毫不在意。

  杨戬却不予道祖开口的机会——司法天神的脸上,全是凌厉的决绝之意,以他的眼力阅历,自然知道老君此时的情形缘出何故——

  法力凝结,他缓缓说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成大事必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进则犹有生机,退则万劫不复。道祖,当年的封神大典你便错过一次,难道时至今日,还要错上第二次么?”声音不大,但在法力催化下有如虎啸龙吟,又如惊雷鼓荡般凛然生威,顿将老君散乱的思绪一截而断。

  老君陡然僵住,愣了片刻,低头陷入沉思。半晌,神色忽转欣喜,仰天大笑一声,喝道:“至此你也不容我后退了罢?不过,老道又何须后退?但率心性,莫问前因,明白了,老道明白了!”

  拂尘轻挥,漫步向前,就听他放声吟道,“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有谁知之!有谁知之!盖亦勿思!

  园有桃,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有谁知之!有谁知之!盖亦勿思!”声音平和轻松,潇洒写意之极。

  方才大惧之中,杨戬一番话如当头棒喝,生生击毁了他多年横梗心中的心结。封神以来他的道术再无寸进,与此也有着极大关系,此时只觉海阔天空,行止再无拘绊,心知因祸得福,终于彻底融入了物我无别的无上境界。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五章 七彩蕴晶莹 
   
 
  杨戬一笑,紧随其后。道术只是载器,人的心性,不会因载器不同有太大变化。老君虽非善类,但此后有太多事须假手利用,是以抓住时机,为他破除心结,也不失是一件意外收获。

  只有平衡不失,夹缝之中,才好左右逢源,自己虽无将来可言,但沉香和三妹,终不能全指望佛门的庇佑,多备几条退路,虽不知沉香能否善加利用,终究要稍稍安心一些。

  后面依次是火、土两关,同样被破坏得不成模样。老君仔细察看,看不出是何人所为,便也不多加纠缠,却是想到一事,说道:“后面便是水关,以黑为色,以流转为能,是封神台内层,唯一一个神王以法器发动的厉害关卡。那法器不知什么来历,神王镶在洞天之外,视同拱璧,只怕除了女娲娘娘之外,就再无人能知晓其具体用途了……就算破去了此关也不打紧,只但愿那个不速之客,不知荠子须弥的密处,否则心炼洞天被毁,你我的奔波全成徒劳不说,更成了一场莫大的笑话!”

  水关是个极庄严的圆形空间,正中端正摆放着一块数丈宽窄的巨大石块。空间地下四壁,全如被冲刷了百万年的河床海底,细腻润温,向外涨出,老君脸上变色,说道:“好厉害的神通!竟是强抗整个水关的流转之力,再强行反击回去,以硬对硬一举击破!”急步去看那正中的大石。

  这大石正是老君提到的岩精,密密布满了奇异的符咒。老君绕石一周,见无损毁之处,才稍松口气,却又是啊了一声,伸手向大石背后抚去,道:“老道上次来时,发现这阵眼非同小可,想不到在破阵之时,竟也被硬挤压得飞出无影。不知是被闯阵之人带走,还是干脆就毁在当场了?”

  那边的巨石上凹出一个六尺来高的印痕来,圆圆的形状,浅浅地倒似个镜框一般。沉香心思重重地随意望了一眼,蓦地便惊出了一身冷汗,目光再也无法挪开,向三圣母急道:“娘,您过来看看这个!”

  因老君设下的禁制,镜外诸人暂听不见里面的说话,但都见沉香神色有异,一并随了他目光看去,龙八抢先叫了起来:“这印痕怎地如此奇怪?好象……好象老早就看得熟得不能再熟了!”忽然想到了答案,龙八不由惊得目呆口瞪,只当自己紧张过度,竟胡思乱想了起来。

  但镜里,沉香苍白着脸看向母亲,三圣母伸手抚过那印痕,神色上有些不解,终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真的是……伏羲水镜?封神台内,水关的阵眼……竟也是神王的水镜?”再度确认了一番大小形状,沉香有些嘶哑地喃喃问道,“可这水镜如何流传了出去的。九灵洞那些人虽然厉害,但相对于古神来说,只是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如何……如何能用那般强横的手段,轻易破阵取物?”

  话问出口,他自己也知不可能得到答案,只得移目去看老君。就见老君剌血制符,一边拍向那岩精的四壁,一边向杨戬说道:“要进入心炼洞天,必须当年得到神王认可的诸人以自身精血为符,才能催动荠子须弥的机关前来接引。还好,岩精是一等一的坚固异物,破阵之人又误以为只是阵眼,不愿多费手脚,才总算避过了这场大劫。”

  话普说完,最后一道血符也印上了岩壁。红光从壁上放出,老君伸手把住杨戬左臂,喝道:“随我来!”向前疾撞过去。

  红光映到处的岩壁软若无物,如同穿行水中,口鼻微微一滞,眼前忽然大放光明,老君曾在此经历过一番生死大变,倒还罢了,余下众人中便是杨戬,也于瞬息之间神色微变,被眼前风物,深深地震撼入心底。

  广漠的空间庞大得无与伦比,淡雾蒸腾,穹形石顶上寒星大小的天然晶石闪动异芒,如天体星群轨迹,丝丝不乱,庄重堂皇。远壁遥不可见,隐约的黑色跳跃在雾中,妖异莫名,发散着奇特的光泽。八十一块岩精围绕空间正中一张高大的盘云宝榻,如群星拱斗,罗列有序,透出森严的法度。但地面之上,却全是零乱到极点的衣履冠带,夹杂着乱七八糟的法器兵刃。

  杨戬虚摄起一柄量天尺,指上微一用力,顿化作一抹飞灰,说道:“连法器里的仙灵之气,都已涓滴无存。难怪天廷千余年前,便能放心毁去封神台。”老君却苦笑一声,向四下一指,道:“看到没有?杨戬,封神大典……便是你眼前的这一切……”

  长叹一声,他举步穿行其中,寻找合适炼制成七彩石的原料。岩精被炼化得越多,支撑阵法转化仙灵之气时的耗费便越大,也就越难合于现在的需要。转了一大圈,他终在左首第三块石边停下了脚步,那块岩精几乎未被炼过,也是整个洞天里,唯一没有遗下冠履的所在。

  杨戬观颜查色,又见岩精位置也略移动过的迹象,心中顿时明了,微笑道:“道祖处事小心,预料先机,杨戬甚是佩服。”八十一名宗主中,既只有老君一人逃出,那么自是因他见机不对,在炼石过程中有所藏私,才留得余力自顾周全的了。

  老君叹道:“我若真能预料先机,就压根本不会来这劳么子封神大典。我还记得,我左侧是通天师弟。封神之战他好胜冲动,结果将门下弟子折损了大半,气恼之余,为挽回颓势,铁了心要在这炼石过程里孤注一掷,取悦古神。可他又如何想到?取悦的结果,竟只是自己最先灰飞烟灭罢了。我眼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地化为劫灰,心里的绝望一刻比一刻更甚,却还要隐忍待机,那样的滋味……”

  每一堆衣履,都代表了一个曾不可一世的宗主修真。只是他们没有他的幸运,没有能力冲出这座古神为他们备下的巨大坟场,只能由着真元耗尽,成为新秩序的牺牲奠品。

  “连魂魄都不复能存在了,死在这个地方,魂魄与身体一样,都会化为虚无。修道是为了解脱自我,可如他们这般,连以大法力逆回时空,都不能令他们复生的永远消亡,会不会才是真正不留余步的自我解脱呢?”

  老君感慨地低语道,伸手拍拍身边这块黑黝黝的岩精。至人无梦,但将他的话都奉为圭阜的门人弟子却从不知道,多少年来,身为道祖的他仍然有梦,这块貌不惊人的岩精,曾一次次地引他重历着噩梦,在汗湿衣衫的恐惧里惊醒,然后,坐待天明,再难安枕。

  杨戬也在打量四下情形,封神时见熟了的一些面容从记忆深处涌出。倔强狂傲如通天,温文沉稳如元始,和善易亲如太乙,无一不是神通睥睨三界的大罗金仙,却是连转世重生的机会都永不复有,甚至不如那些生死海里,流转无休的普通凡人。

  一地零乱折射出的,或许,也将是他最终的结局?

  时、地不同,殊途而同归。三千年的挣扎,却只是既定的宿命,是清醒地走向这既定结局的过程……

  他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似要吐尽心中所有的感慨和纡郁,目视老君,问道:“看来道祖已找到合适的材料。却不知兜率里提到的那些炼石法要,老君有没有要补充的地方了?”

  老君回过神来,突然微笑了一声,道:“自然没有。不过,七彩石虽善封存一切,但却比不得岩精坚固,受外力重击时极易毁损,想来那也是神王兄妹不敢藉它长期封印盘古神力的原因了。”

  杨戬一笑,道:“是以你不肯与我同时出手,怕的便是法力相冲,会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老君已恢复了平素的神情,冷冷地道:“你若不信,那也不打紧,大不了你我入宝山而空回。但没有七彩石为证,新天条就算推出,也不能令天廷那两个死物承认。百般图谋,一切依旧,可惜啊可惜!”

  杨戬淡然道:“你不必相激,如何自处,杨戬心中有数。但老君的自处之道,却也须三思而行,阵外那只灰兔,仍不失为道祖的前车之鉴。”上前盘膝而坐,额间银芒闪烁,神目张开。

  玄魄岩精,水火不侵,五金不入,就连三味真火,也难损它分毫。唯一能炼化它的,只有法力精深的上仙,逆行内腑五行催动心火,以自身真元为薪,将心炼之火形诸于外,熔去岩精里斑驳的杂质,才能得到至精至纯的七彩圣石。

  心火发动,杨戬脸上一白,随即红如涂丹,却又透出青灰之色。额间神目中光华渐浓,凝结如实物,时伸时缩,激射至岩精之上,如银色火苗般地将整块岩精都拢罩其中。又过了片刻,光芒眩耀如日,只映得洞天中霞辉闪烁,说不尽的千般祥瑞,万道灵光。

  老君退了一步,护体真气暴涨,护住周身。心炼之火与别物不同,刚猛霸道,离得太近,就算以道祖之能,也自奇热难当。三圣母心中担忧,想上前靠近哥哥,才一接近,如被火炙,痛呼一声,踉跄退后,全仗沉香扶持才不至委顿在地。

  反手捉住儿子手臂,三圣母惶恐地问道:“老君……老君并没说过炼石时,按诀发动的心炼之火会如此强横难当!他……瞒下这一层是什么意思?”沉香铁青着脸摇了摇头,却不说话。炼石的过程必然凶险无比,老君若肯和盘说尽,那才真是怪事一桩。仅是在炙热里多受些煎熬么?还是会有其他更危险的境遇?

  杨戬额上汗水渗出,尚未滴落,便化为水气蒸发无影。热气腾起,身上如蒸热雾,神目却是银芒如电,心火喷出,燃烧得越发猛烈。原本黝黑的岩精,在火下渐透出五光十色的异相来,彩华灿烂,耀眼生辉,却又生出宏大无匹的吸力,竟是以心火为导,如鲸吞龙吸,将杨戬尚未转为心火的真元法力,径自噬入彩华之中。

  这变故突如其来,转瞬之间,无法形容的疲酥乏力便袭遍了周身。杨戬闷哼一声,伸手按在地面,勉强维持着不至瘫软在地,只觉口干舌燥,似乎所有的水分,都已在心火的炙热中挥发无存。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难受到了极点,心跳更急如万鼓雷动,似要震穿胸口,生硬硬地呕将出来一般。

  他竭力维持着神识清明,一边尽量抗御住这几乎无从与抗的吸力,一边催动真元,加速炼化的过程。但连呼吸都分外艰难,只想着就此沉沉睡去,意识里的一切都接近了麻痹,眼前的光与影,声与温,都如虚幻般地飘渺不定。唯一能确定的是铺开盖地的黑暗,正从心中弥漫出来,带着极度疲累,慢慢地湮灭着所有仅存的清醒。

  张口向舌上咬落,一阵剧烈的疼痛,助他暂时避开了沉沉黑暗的侵拢。他费力地挣开双目,映入眼中的,却是道祖那张童颜,在鹤发的衬托下,婴儿般的红润光泽。

  看着苦苦支撑的杨戬,老君捻须而笑。那是一种戏谑嘲弄的微笑,是算计得逞的得意,却混杂了侥幸,甚至是怜悯,仿佛那个位置上苦熬的无辜殉者,原该是他自己。封神带来的心结既成过去,现在的他,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清境大赤天道德天尊了。

  “七彩石善能封存一切,但它更大的特性,却是善能吸取一切精元。所以岩精每多转化一分,你体力的流失,便要快上一分,哪怕全部炼化成功后,也还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或许,还有一点是不同的?当年的自己,是满怀的愤怒与不甘,而这个人,在此生死大劫中却为何仍如局外人一般地安然淡定,那人的皲裂的唇上浮出一抹倦怠又极有深意的微笑。

  老君的笑却从脸上倏然敛去,他白眉轻拧,眼中顿多了些冰冷的寒芒。

  他的左手缩回袖里,触上了那个微冷的器物——该是这个人早就猜出,其实道德天尊的手里,还掌控着唯一的生机吧?所以,才没有意想中的那种惊惶失措。而兜率宫里的和盘托出,入阵前的三窟之喻,都不过是这个人预设的应对,要将道祖手里的生机,变成一张不得不当场打出的明牌而已。

  他忽然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只因和司法天神多年的交手,他虽占过上风,却每因这个人难测的心思而功亏一篑。道祖虽擅长的就寻找人心的缝隙,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但他却看不透杨戬的所思所想,面对这司法天神,便如面对着深不见底的海渊,纵然能激起水面的波澜,但却无从揣度深渊之下,到底隐匿着什么样的旋涡激流。

  道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但猜不透的事,便要小心为上,以守为攻以退为进,好慢慢求个万全之策。

  那是他能活到今日的筹码。

  更何况,王母纵然能够够封印,但玉帝呢?

  玉帝的破绽,不得而知,所以,注定了只能架空,只能威逼利诱,不能一劳永逸。而修改天条也好,天廷的权力重新洗牌也好,却必须有一个人来承担所有的过失,成为新一轮权力分配理所当然的藉口。

  唯有司法天神,才是这藉口的最好人选。

  老君的眼神愈加阴沉,只因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已别无选择。

  此刻的杨戬,形神萎顿不堪,真元即将耗尽。现在的袖手旁观,就算能断尽这个人的生路,却也等于将未来单纯的幕后收益,变成了冲上前台的冒险,火中取栗,为他人做嫁衣裳。

  如此不留后路的行径,又岂会是他太上老君的本色?

  所以,在明知炼石必然凶险的前提下,这个人到底是笃定地算计好了一切,从容确认了平安脱身的可能性。

  这三界之中,原来最了解自己的,竟是这个斗了八百年的敌人啊!甚至,比道祖自己更加地了解——

  道祖五指蓦地收拢,握住那器物从袖中缓缓探出,色泽金黄,状如钢环,正是费尽心思才取了回来的法器金刚琢。

  岩精的黝黑色已分毫不存,但见七彩晶莹,灵动如活,老君又静待了片刻,确认整块岩精尽数炼化成功后,低喝声里,法力贯入琢中。就见金刚琢异芒暴起,在老君手里跳跃无休,随即黄光从琢心喷将出去,潮水一般地覆在新炼就的七圣石上,将它一寸寸地缓缓拨离地面。

  “能收一切法宝物件……难怪老君当年,可以脱出生天!”

  众人之中,沉香最先明白,大叫了一声。饮泣不已的三圣母抬起泪眼,带着些期翼,更多的是害怕。她已没有再看向哥哥的勇气,只急切地去打量金刚琢的情形。

  镜外虽听不见,但猜也猜得出老君在出手施救,紧张万分的众人,总算齐齐松了一口气。只有哪吒脸色苍白,连握紧了火尖枪的双手,都在轻微地颤抖着。

  只因这一生之中,真正全心关爱于他的,也唯有太乙与出任司法天神之前的杨戬了。所以进入心炼洞天之前,因为不知镜中的说话内容,他的心中,始终抱着一份隐约的期待——

  古神慈悲,关爱众人,那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不是吗?他们设的阵法,也只会为善除恶匡扶正道不是吗?虽然姜师叔说过……说过……

  剧烈的悲伤凝结在心头,但他仍睁大眼牢牢盯着镜面的一切,那一地的衣履炙痛了他的双目,可他就是不肯移开目光。

  哪怕是断送最后一点希望,哪怕是这三界中再没有什么可以信任,他也要知道,那注定不改变的过往,到底残忍与冷酷到了何等的地步——

  恩师的结局,已无力与救。可杨戬大哥呢?将来,杨戬大哥,万一也是如此……

  那样无情的天廷,怎可能比古神更加慈悲,众人的悔恨,出阵之后,又能不能真正挽回些什么?

  悲怆的狂笑,从他口中迸出,止不住,也不想止住,只因他的心,正渐渐地,变得没有一分热度。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六章 掠影供偶瞥 
   
 
  镜里,琢身嗡嗡作鸣,黄光疾喷如怒,老君神色紧张,口里法诀也越诵越快。但就在七彩石被完全拨离地面的刹那之间,杂乱难言的暴叫怒骂,霹雳轰鸣的法宝争斗声蓦地充斥了整个空间。整个洞天诸相,粼粼似微风拂过,水纹般地涟漪轻起,分解重组,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老君微微一愣,正要全力催动金刚琢,眼前火光一闪,一桩金钟大小的物件挟着喷薄的九龙幻影,已劈空向他身上罩将过来。

  “九龙神火罩?”

  哪吒在镜外失声惊呼,五个字颤不成声,三界之中,再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此物的了。泪水夺眶而出,一个思念了两千年的挺拨身影,倏忽便出现在镜面之中!

  老君左手拂尘急格,但神火罩来势何等迅疾?拂尘尚未抬起,罩身已端端正正地横砸在了头上。他心中一凉,正欲提法力强抗,蓦而大奇,那神火罩竟是毫不停滞,直接从他头上穿透了过去。他急回头向后看去,饶是素来镇定无比,也不禁脸色大变!

  手上劲道为之一失,金钢琢顿时失控坠下。

  但见神火罩烈焰怒飞,金光暴起,风雷响动,闪电急驰,机栝如鱼鳞密布,飞舞响似驱车,笔直冲向正中的盘云宝榻。榻上也与方才全然不同,祥光灼灼,瑞彩幌幌,一名玄袍男子端坐其上,只向空虚虚一点,神火罩便轰然炸裂,化作千万道碎片四下飞溅。

  发觉有异的众人,齐齐顺老君的目光向后看去。在看到这男子的同时,也几乎是所有人,都被这男子的眼神吸引去了全部的心神。

  那是怎样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慈悲。洞察一切,又包容一切,令天地河山都失去了原有的光彩,令日月星辰都变为空洞的虚无,去来今中,只剩下这眼神的存在,静穆威严,无始无终。但就这样的一双眼里,又隐隐有着极淡的忧郁和悲伤,似背负了所有众生的原罪,疲惫得不堪重负一般。虽仍是了无悔意,却令旁观者无由地酸楚到了极点。

  “神王……伏羲!”

  两声呼叫,回荡在洞天上空,一个惊骇莫名,一个悲愤凄怆。前者是老君,后者,人人都认出来了,那便是九龙神火罩的主人,大罗洞天金仙太乙真人。

  一只手按在岩精之上,另一只手,向空操纵着神火罩攻去。只是全然无用,再威力宏大的法宝,在神王面前,也依旧不堪一击。太乙向来和蔼的神色已扭曲变形,如颠似狂地惨笑叫道:“轮到我了罢?伏羲神王!输便是死,死固吾份,只愿你此举至公,确是出乎存念三界的一片悲心!”

  语音未落,最后一点精元也被抽离了身体,整个人顿如浮雪向火,消融蚀化,魂魄从躯壳里浮出,如被禁锢,动弹不得,转眼间已淡化无痕,消散在洞天阵法无匹的威力之下。

  无数光华挟着飞舞的法器,暴雨一般地铺天盖地乱射四方,洞中宛如惨烈至极的上古战场,吼声与血色交织,地动天摇。但就在如百万天鼓乱擂狂鸣之际,“呛”地一声脆响,蓦地从诸般乱音里挣出,然后,一切音声都化诸乌有,只余淡淡的薄雾蒸腾,萦绕着遍地的残履遗物。

  一片静寂里,老君茫然四顾,没有了神王,也没有了纷乱的末日景相,更没有了昔日同门们垂死的挣扎,空旷的洞天之内,除了自己,便是脱力跌坐在地的司法天神。

  目光下垂,金刚琢落在自己的足边,七彩石,也坠回了原来的地面。

  “……当年的……水中之影……阵法……”

  是司法天神低哑得几不可辩的声音。老君皱起白眉,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只跟着重复了一遍:“阵法?”

  杨戬已无余力多说,以目示视,令老君去看洞天里八十一块岩精。老君先是不解,继而一震,伸手将金刚琢收回掌内,法力贯入,又将七彩石吸离了原位。

  轰轰的连珠巨响再度震动全洞,一大片赤色光芒,霰化如雾,正劈地腾起,向盘云宝榻上暴卷而去。水烟溟濛,每一滴水气,却又锐如刀铖,闪着五金独有的锋利寒芒。

  “是元始师兄的法器。”

  老君喃喃低语道,他已明白了杨戬想要说出的意思。眼前的一切,并不是真实的存在,只不过收取七彩石动摇了阵法,而这心炼洞天不知何故,竟将昔年影相,如水中倒影般地全数记录了下来,阵法的影响一除,诸般幻相,便全部从头复演起来。

  他本能地转头看向另一个方向。就见淡黄的微芒闪过,两千年前的金刚琢也正被全力催动着,却是隐在垂及地面的大袖里。袖底几乎原样未动的岩精,正被巨大的吸力牵引得轻轻摇动,眼见便要拨地升起。

  沉香望向母亲,意欲询问,三圣母微微点头,抹泪轻叹道:“水关的阵眼既是水镜,心炼洞天多少受了些影响。机缘凑巧之下,这般重演并非全不可能……”话未说完,突然一震,看着不远处,失声讶然道,“恩师?”

  不远之处,又有两条人影消融散去。几乎与此同时,伏羲神王蓦然站起身来,眼神凌厉,带着一分感慨,严如寒霜地落在太上老君所在之处。

  两千年前的太上老君,正利用金钢琢全力移开岩精,好挣脱石中那如附骨之蛆的吸力,但神王的目光,却明显不是在看向道祖——

  那目光穿透了两千年的光阴,笔直地落在两千年后另一个人的眸底,那一双同样疲惫忧郁,却决绝无悔的黑眸之底。

  杨戬蓦然一凛,神王的这一眼中,包含了太多的意味,他心底的一切思绪,都似被这一眼看得尽了——

  难道当年太上老君的逃生,只是因为神王预见到了两千年后二人的闯入?

  但杨戬来不及想下去,另一人引开了他全部的注意。

  “王兄。”

  一声轻而柔和的唤声从容响起。古神与宗主们各施全力交战的混乱战场之上,大神女娲,如在清景秀丽的仙宫灵苑般地缓步行来,不带一分烟火气息,也如不见她最为关念的生命,正在她的眼前一个接一个地毁坏无存。她只是款步而行着,似累极了的旅人,一步一步地走向永恒的终点。

  神王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伸出手去,堪堪扶住女娲疲倦得站立不稳的身子。

  “不会有僵化不变的平衡。所以变化不可避免。但是王兄,自从弑杀了盘古大神后,三界的生命,就是被诅咒的存在。愿您的慈悲愿力,化解这诅咒,让它随我们的消亡而消失。让生命重新回归于自由,让现在和未来的付出,都不再是了无意义的轮回业海,好吗?”

  伏羲却在微笑,饶有深意地看着两千年前的那片虚无,微笑着安静地答道:“我允许了变化的存在,但高于众神的宿命,那是众神也无力改变的真实。最后的完成者,必须要承受那宿命最后的诅咒,就象你我一样,可以选择做还是不做,却不能拒绝随之而来的后果。你已经尽力了,我的王妹,但现在,岂非还是一如最初的所见吗?那高于你我意愿的传承啊……”

  那片空间陡然一虚,大袖里的金刚琢终于移开了岩精,整个洞天一阵颤动。两千年前的那个兜率宫主,身化流光,向空左冲右突,忽似着觅着归路一般,向现今的他再度入洞时的那一角疾投而去,倏忽不见。

  神王只安静地看着,并没有出手阻止,余下的古神,合力对抗着八十名宗主拼死释出同归与尽的法宝,也都无暇追击。

  “过去与未来,在这一刻彼此交织,宿命的传承,也在这一刻成了必然的结果。王妹啊,你看,即便是盘古消亡的那一刹那,也比不了此时的辉煌灿烂。有序的自由,生命的狂想,从未如此真实地触手可及过……”

  低沉的话声里,神王忽然抬头向上,云气般的玄光从他双目中凝聚射出,又化成数十百丈的一片晶荧光雨,飞裹向下。所有的法宝灵器,与这光雨一触,都轰然坠地,再无半分动静,仅存的一两名修真仙人,虽骇极而呼,也于转眼之间,在光雨的一击之下化诸了虚无。

  洞天重归静寂,古神们纷纷现身,向正中的宝榻周围合扰。人数并不多,外貌奇形怪状,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那种似要从骨髓里榨取精力的疲惫倦意。

  躬身为礼,众神向着神王兄妹虔诚地低首致意:“生因乌有,复归虚无,虚无有尽,悲愿不孤。唯愿众生,繁盛长存,唯愿三界,绀净无尘。喜乐非乐,流转非苦,灰身入灭,唯众生故。”神态庄严,祈愿极为沉深真挚。

  亲见刚才恍如地狱的蓄意屠杀过程,人人心头似压了一块大石,镜里镜外,都对所谓的古神慈悲,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但此时,面对着他们无悔无怨的静穆表情,就连积压了几千年的不忿不甘的太上老君,除了发泄似地猛催法力,好尽快收取七彩石脱身离开之外,也是一句怨恨之语都无法说出口来。

  两个时空重叠在一起,七彩石慢慢缩小,缓缓收归金钢琢内,而另一时空里,神王兄妹携手而立,烈焰从两人身上发生,如火投油,蓦地充塞了洞天的整个广阔空间。

  焰光微蓝,似是心力所结,对外物全无影响。只是所过之处,岩精结成的阵法立刻灵动如活,充盈的仙灵之气顿时逆转激荡,开始了炼化杂质的过程。而剥离的杂质化成狞狰的黑气,似有无数业力在浮沉翻滚,铺天盖地而来,诸神只安祥默立,心力之火从身上发出,却是一任黑气袭上身体。瞬息之间,被包裹其中的血肉魂魄,已被撕裂吞噬得涓滴无存。

  一片火色之中,这一时空中的金钢琢嗡嗡作响,黄色光芒电也似急向空暴长。景物忽又扭曲模糊,涟漪波纹不断,似有似无。七彩石最后一分也被收入无存,老君狂笑一声,凭记忆向前半步,大袖卷出,准确无误地摄住了司法天神的身子。

  他看着模糊难辨的四下幻相,吐气开声,厉声喝道:“宿命也好,入灭也罢,我命由我,再不由天。这一次我没有再输,伏羲神王,你终于也无奈我何了!”身随音化,幻成一道紫荧荧的冷光,如两千年前一样,剌空飞腾而去。

  景物如水,其质也变得如水般毫不滞涩。紫光向上直透,转眼已穿透心炼洞天,余势依然不竭,疾驰如电,遇土则以土遁,遇水则以水遁,应机格物,变化多端。这般逃命之法原是老君故智,此时冷静中重作冯妇,自然较当年更为得手应心,如意之至。

  也不知过了多久,镜里风声传来,只见皎月当空,疏星闪烁,紫光就地一旋,在一团云气上现出原身,竟已远离封神台,隐形直冲入了南天门内。

  老君手上松开,杨戬身子一晃,立足不住,已跌坐在云上。他微牵唇角,乏力地笑了一笑,却是淡然不语,也毫不以自己的狼狈为意。

  “此番岩精炼成,依仗真君处颇多。”老君停住云头,微笑着拱手别道,“恕老道不送真君进府,实有诸多不变。”老君冷冷扫向杨戬,他对此人甚是忌惮。他们方才虽然共度患难,但也是相互利用而已。

  杨戬微笑起身,一揖到地:“老君客气了。他日大功告成,别漏了杨某一杯庆功酒才好。”说完,竟自驾云头去了。老君看着那远去的云路,冷笑连连。

  杨戬在封神台耗费真元甚巨,此刻连云头都有些掌控不住。杨戬心中明白老君此举,半是试他法力还剩几何,半是为看他难堪笑话,甚至是希望自己出语相求。杨戬心中有些可怜这位道祖,此人外谦和内刚愎,看似精明实则糊涂。如此待人,怎能成就大事?

  方才的调息,凝聚些许法力。杨戬强凝法力驾云而行,一路歪歪斜斜,待得到了真君神殿,云气几乎消散殆尽。杨戬刚踏足神殿的地砖,脚下竟然有些发软。他急忙扶住殿柱,手臂竟然也在颤抖,看来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了。“不能是这里,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这个样子。”杨戬咬紧牙关,小心避开殿中的守卫和梅山兄弟,闪身进了密室。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七章 久矣划地囚 
   
 
  密室中一切如旧,静谧如常。杨戬舒了口气,倚在门上的身子慢慢的软了下去。他实在是累狠了,但他也总算能够休息一下了,因为他已经回家,只有家才能提供安睡之所,何必在乎那是床还是地。

  鼎中轻烟渗出,原来是四公主听不见外界动静,觉出不对,出鼎来看看了。三圣母脱口而出:“四公主,别吵着他……”话音未落,只见四公主身形一滞,又化为一股轻烟,已被吸入杨戬体内。

  “入梦?”龙八讶然叫道,看看姐姐,很是好奇,却不敢追问。魂魄都有入梦的能力,并不需要法力,四公主自不例外。但在不自觉的情形下,如此轻易地闯入神仙的梦境,只能说明杨戬这一次耗力委实过甚,竟如凡人般真正地昏睡了过去。

  三圣母也是一惊,跟着又放宽了心,手按在二哥向来紧锁的眉峰上,心底突然一痛:不知二哥的梦里,会见到些什么?张口欲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没想到,四公主却在镜外落吧地开了口。

  “那时,我不知自己已闯进了他的梦境,只当被他暂且安置在那个旷野里。可那儿却像神殿一样冷清,像神殿一样只有黑白两色……不,并不是黑白,而是灰白,一切都是灰白色的,死气沉沉,冷寂得让人发狂……”

  她站在原地茫然四顾,只有无垠的荒野撞入眼里。寸草不生,坚石裸露如利齿,配着灰蒙蒙的天,白惨惨的太阳,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于是恐慌陡然生起,她发疯般地奔跑向远方,只想逃离这个恐怖的所在。

  “可怎么跑都没有用,看不出一点变化,到处都是一样,没有分毫的生气。我大声地叫他,希望他快点出现,带我离开,我不知道是在他的梦里,他自己都在这里,怎么能带我离开……”

  她奔跑着,哭泣着,大声呼喊着,感受着一种重重叠加的悲伤。那悲伤折映在她的心底,仿佛沉积了无穷的岁月,排遣不开,推卸不去,无由地痛入了骨髓。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摔倒在地,大口喘着气,绝望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没有用的,无论怎么逃都没有用。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顽固地驻扎在她的心头,让她瘫倒在地,再也不想动弹。

  “可是我再一次睁开眼睛,一切都变了。蓝天,白云,明朗的阳光,就像无数个晴朗的天气,我躺在海面上见到的一样。青葱的山色,是龙宫里最美最美的图画也比不上的娇妍。我像是从地狱回到了仙界,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我看见了他……”

  她再一次愣在原处,不明白为什么会回到这个正常的世界。不远处一个身影走近,她惊喜地叫道:“真君,是你救我出来的?”可是那个粗葛衣衫的男子并没有理会她,径直向山下走去。她追在后面,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也不知他为什么换了装扮。

  众人静默无声,听她断断续续地说着。

  “其实看见他时,我就有点奇怪,似乎有哪里不对。走近了才发现,那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的确不是,只是形容有些相似而已,那个男子已步入中年,眉宇间甚为宽厚慈祥,完全没有杨戬的冷漠和强横。她看得分明,却让自己更加迷惑不解,不觉跟着男子一路行去,来到一间宽敞的木屋前。

  “你们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她咯咯地笑着,“你们不是都想问我么,我告诉你们,我见到一屋子的人。好多啊,好多的人……”

  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觉得,一定和杨戬有关系,于是站在门口,看向一屋言笑晏晏的人们。

  屋中人很奇怪,除了归家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位少年,他们的穿着十分古朴,眉目间和杨戬几分相似,一名气质高华的妇人,温婉中透出雍容,却也是荆钗布裙,农家打扮,细心地做着针线活儿。

  然而屋中还有别人,四公主一眼便见到了熟人,三圣母坐在桌边,沉香搂着小玉,也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四公主大喜,再顾不上想这些奇怪的事儿,冲过去拉住三圣母叫道:“三妹妹,你听我说,一定要听我说,真君是为了你好,真的,你相信我……”

  可是三圣母只是继续说着自己的话,笑容未变,竟似一点也未听着。四公主松了手,又去找沉香,找小玉,可是没有人听得见,没有人看得见……

  “我现在知道了,那是梦,是他的梦。那屋中,是他的父母兄长,是他最疼爱的妹妹,是他最牵心的外甥。”

  但那时身在梦中,她不知道,只徒劳地要让人听见她的话。三圣母对沉香说了声什么,沉香挽着小玉出门,四公主跟了出去,外面却不是方才的景色,依稀已来到了华山。不过她也迷糊得久了,没有去想这又一件怪事,却是追在沉香身边,一遍又一遍说着,要让他听见,要让他知道,知道他的舅舅,为他做过些什么。

  “上了华山,天也晚了,太阳挂在华山峰顶,火一样的红,红得似乎漫山都在燃烧。我一直追在他们身边,可是到了一处地方,却突然停住了……”

  沉香和小玉的身影消失在夕阳中,她也没有注意,只是盯着眼前那一片野草地。

  草色如血。草下似乎有什么事物吸引着她,让她无由地想落泪,想扑地大哭,流尽一生一世的眼泪。

  “我忽然就知道了,那是他的墓,是他为自己造的墓。没有坟,没有碑,只有一片荒草,在夕阳下燃烧。我不知道是在他的梦里,只是想着,他死了,死了……”

  她悲呼一声,扑上前拼命地挖着,黑色的泥土在她指下翻出,和着她的泪。

  “可是我什么也没挖到,那太阳就哐地一声砸在地上,我耳中一片轰鸣,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再能看见时,竟是在华山底的甬道中,却比记忆中的黑,也比记忆中的深。她犹豫了一下,虽然明知三圣母在外面,还是忍不住摸着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了。

  打开地牢的门,一阵阴风让她遍体生寒,打了个寒噤。这里比外面更黑更阴森,不见了淙淙有声的瀑布流水,不见了若有若无却让人心安的光华,四壁的山岩在黑暗中咧嘴而笑,呲出尖厉的爪牙,似乎随时要向她扑来。

  然而她那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她的视线被囚台中间一个身影牢牢吸引,再也看不见别的。

  “他就在那里,背对着我……”

  他背对着她,站在那里,一道光柱从半天里劈下,生生将黑暗挤开,显露出那个人来。他没有束冠,黑发散披,只穿着那件白袍,在光柱内白得近乎透明,似乎要消失一般。

  “真君……”她不敢打扰他,好半会才怯怯地叫了一声。

  他半侧过头,神色是见惯了的沉稳,却让她心抽搐得疼痛。

  她惊呼着扑了过去,又被光柱弹了回来,跌倒在地。她挣扎着爬起来,看着他白中泛着青色的脸,没有血色而又发紫的唇,心痛地质问:“谁,谁做的,真君,你的法力呢,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离开!”

  他眉峰拧起,微有些诧异,探究地看着四公主,像是奇怪她怎会在这里,又像是奇怪她的问题。

  “为何我不能在这?我一直在这里,从来都未曾离开过。”杨戬的声音,比这囚洞的岩石更苛刻残忍,他摊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上沾染的,都是弑亲的罪孽了吗?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一个罪人了。”

  “不,真君,不!”龙四恐怖的叫起来,她的声音在岩壁间回荡。强光下,那双手上伤痕累累,鲜血自指缝间一滴滴的落下。

  “真君,你,你还有亲人啊。三妹妹已经没事了,真君,你做到了,她和沉香一家都在外面,很开心,很快乐……我亲眼看见的!你出来呀,先出来好不好!”

  他摇摇头:“我活着,莲儿怎么会快乐呢?我亲手把她禁闭,迫她母子分离,受了二十年的苦楚。只有我死,才能偿还这一切,莲儿才能……”蓦然停下,若有所思。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冲过去,又弹回来。”四公主喃喃地说,“我还是不知道进了他的梦,却清楚地明白了,他要死了,真的要死了,我永远也见不着他了……那是他的梦啊,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梦,为什么,你们告诉我啊!”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跪坐在地,颤抖的手揪住嫦娥的衣襟:“你们对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他会一心求死,他不必死的,不必的!可以像小玉说的那样,为什么不可以……”

  嫦娥无语,也无力挣开她的手。四公主松了手,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摇着每一个她能看见的人。

  “为什么你们都要逼他,为什么一点生路都不留给他。三妹妹,你为什么只想着那个刘彦昌……”她最终还是无力地滑倒在地,泪流满面,“为什么让我忘了一切?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他答应过我,答应我的……”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倚靠在门的杨戬突然直起身子,随着他一声断喝:“龙四,你大胆!”镜里四公主的魂魄已弹出体外,跌落在地上。

  杨戬板着脸站起身来,有种被窥见心事的恼怒。他冷看着挣扎站起的龙族公主,几乎本能地提起法力,就要击散这个胆大包天的魂魄。只是触到龙四惊惧地仰视着他的目光,这才惊觉自己要做什么,在最后一刻生硬硬地收回了法力。

  但余怒未息,他一言不发,挥手就要驱她回到定魂鼎去。四公主却不肯移动身子,直直地盯着他,魂魄流不出泪,神情却悲凄更胜过泪流满面:“你的梦,为什么会是那样?你根本做好了一死的准备,是不是?”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八章 蝂负中如结 
   
 
  没想到她还敢问出声来,杨戬微微愣了一下,侧转了脸不答话。四公主哭道:“你的梦里,所有人都不知道真相,甚至包括小玉……是你做的,你在堵住自己一切的后路!你不会放过我的,你也要在我魂魄上动手脚。我还阳后就不会记得你,不会记得密室中的这几年,是不是?”

  杨戬微微点头,他并不在乎让她知道。镜外四公主的身子和镜内的自己一同颤抖,听见自己说:“为什么要将自己逼到绝境?你有没有想过,你会让所有关心你的人伤心!”

  杨戬仍不答,侧对着她,露出一个淡然而悲凉的笑容。刚才那个梦境里,正因为她异乎寻常的关切和悲伤,才让他惊觉龙四是魂魄闯入。她不该记得的,一切都是水中的幻影,时过境迁之后,就再不会留下分毫的痕迹。

  身体疲惫乏力,实在不想多说什么,但他太清楚龙四的性子,不给一个解释,她是绝不会罢休的。半晌,他终于还是勉强振作精神,平静地用只是陈叙事实的语气答道:“不会有人在乎的。也许,除了哮天犬。他跟了我太久太久,忠诚是他的本性,我若强行施法,怕反而会伤了他。但好在外人眼里,他只是我杨戬一条愚忠的笨狗,无论将来如何,也不会有人肯去相信他的话。”

  四公主不顾一切地叫了起来:“不,我在乎,我在乎,真君……杨戬,我喜欢你!”想到一旦成功,自己再也不会记得这几年困守斗室却芳心暗喜的日子,四公主悲从中来,竟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我不要忘了你,求你不要让我忘了你。我不敢企求你的目光,我只想看着……远远地看着你!”杨戬想到自己苦恋嫦娥的痛楚,越发坚定了消除她记忆的决心,只是摇头。

  四公主反渐渐镇定下来,落吧道:“我知道,你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那我求你……”杨戬转过身来:“什么?”冷不防四公主飞身而上,在他唇上轻吻一记,飘身退后。杨戬抚着唇噔噔噔退了几步,满面的不可思议,脸上竟红了。四公主原本极窘,看了他的样子,竟似比自己还害羞,倒放松了,大胆地看着他眼睛:“我不能改变你的决定,只能如你所愿,忘了你,但我希望你记着我,不要忘了我……”见杨戬别过脸去点了点头,她主动微笑着飘身入鼎,说道:“既如此,真君,求你先离开一会,容我静一静,好吗?”

  离了密室,杨戬走了几步,忽然停住步子,心说不好,这龙四公主的性子,怎么会如此乖乖听话,又怎会突然如此大胆?急转头往回走,刚推开门,就和向外飘去的四公主撞了个满怀。

  “你疯了,这样出去,不久就会消散,谁也救不回来!”杨戬用法力拢住她的魂魄,不让她离开密室,四公主却拼命挣扎。杨戬有些无可奈何,如此下去,只怕当场就要弄伤了她,只得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四公主疯狂地想挣脱他的钳制,却怎么也离不开这间斗室。她绝望地一步一步向后退去,无泪地哭喊着:“我要去找沉香,去找嫦娥姐姐,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你为什么不留给自己一点生路!难道你不想一家团聚,难道你想真的就这样带着骂名死去!”

  杨戬的心中,突然一阵重重的抽搐。家?梦里的情形依稀记得,那样的温暖,那样的和谐。爹和娘,大哥和小妹,还有,唯一的外甥……他深深地看向四公主,看着她悲凄欲绝的神情。满怀的辛酸,突然有点宣泄的冲动,他不禁苦笑了一声。那么,就说给她听听吧?反正,将来她也不会记得。

  可是又能对她说些什么?这热心肠的龙族公主,知道了他必死的结局,能安心留在这里么?

  也许,有那么一段时间,在沉香一步步成长时,在事情顺着他的筹划进行时,他曾经有过,有过那样一点憧憬。四公主会为自己说明一切,娘,应该会谅解自己。就像小狐狸说的那样,以后,和娘,和三妹,和沉香,生活在一起,不管这天上人间的纷扰,不管这王母兜率的争斗,就像在多年前简朴的山村。尽管没有了爹,没有了大哥,但沉香会和小狐狸成亲,会生儿育女,会让杨家更加兴旺起来……

  这样的生活,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就算不如人意,仍是背负着这样的骂名,但如果能看到娘和三妹的平安喜乐,对于他,同样也是一种,渴求千年,值得小心珍视的幸福。

  然而终究只是幻想,幻想。他早就该知道,他是罪人,害死父兄的罪人,伸手可及的欢乐,永远只是水月镜花的虚幻。这就是对他的惩罚,必须接受的惩罚,用他的死,换三妹的生,换一家人的团聚,换得多年前那个悲剧的不再重演。

  就如伏羲两千年前所言那样,可以选择做还是不做,却不能拒绝随之而来的后果——既是注定的宿命,也是他唯一的赎罪之法。

  可这些,又该怎样和她说呢?

  “四公主,你知道吗,我母亲,瑶姬仙子,她还没有死。”四公主仰起脸,越发不明白:“瑶姬仙子没死?那……那你更不应该……”“不,我应该死,我早就应该死!”杨戬情绪似有些失控,在室中来回踱步,越走越疾,“若不是我天生的神目,娘不会被发现,不会被抓走,爹和大哥也不会死!三妹也不会小小年纪就和我流落江湖,衣食无着!”

  一下停住步子,杨戬捏紧手掌,不愿回忆的痛苦再一次涌上心头,像是忘了四公主还在身边,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低沉地道:“是我太大意,我以为劈开桃山就能救出娘,能还给三妹一个母亲,没有想到……”三圣母站不住身子,一下子坐在了榻上,“不,二哥,不关你事,你是为了救我,是我的错……”

  杨戬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天可怜见,娘竟没有死,我还来得及弥补,这一次,我再也不能失败。”说道此处,杨戬本已暗淡的眸子,烁出了几星光芒,却转瞬即泯。

  “可是救出了娘之后呢?”杨戬有些失神地望着室顶,仿佛看见遥远年月里那双带着怒火的眼睛,“无论如何,我都是她眼中害死父亲和大哥的孽子,我又要如何面对她,如何……”四公主不知其由,众人却是明白,三圣母更是哽咽难言: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她,二哥这几千年的岁月,原来都是负着这样沉重的罪责……

  “三妹,她从没吃过那样的苦,我让她一人在山下呆了二十年……我再没想到会是我,会是我……”杨戬原只是想诉说一些心事,但一提起此事,深深的歉疚让他失去冷静,失神地看着自己双手,“竟是我,让三妹尝到和娘一样的苦痛……就算成功又怎样,不能看着独子长大成人,这会是她永远的遗憾,我永远无法弥补给她……”

  右臂上的某处,灼灼烧痛。杨戬抚上右臂,啮血为誓的痛楚,绵延千年。“我曾经以为,身上痛了,心就不会再痛,后来才知道,那是多天真的想法。只有死亡,……”又是一阵疲倦,浪般袭卷了杨戬的身体。杨戬觉得眼皮涩重,偏偏胸中诸多烦乱,就算想闭目片刻养神,亦是不能。杨戬心中苦笑,“不,连死亡都不能给予自己慈悲的安宁……恐怕要待到魂飞魄散,那才真是无忧无虑,无哀无痛……”

  “真君。”四公主看着杨戬,颤抖着声音轻唤了他一声。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悲伤,那是深深烙在灵魂上的惨痛。

  哀哀的啼声,令杨戬心中一凛。时局如此诡诈多变,他绝不能任由这种颓废继续下去。他本不惧死,但是他不能轻言“死”字。只因大事未成,他纵然以死相谢于地下,亦会含恨九泉。

  镜外四公主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一边的龙八越来越担心,却怎么也安抚不住。他一咬牙,干脆横下心一掌击落,将姐姐劈晕了过去。他揉揉鼻子,半是解释半是自言自语地道:“我姐……这样不行,还是让她睡一会的好。”声音越说越低,最后的尾音咽在了喉咙里。没人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有嫦娥过来,默默将龙四抱回怀里照顾。

  再看镜中,那里的四公主已止了泣声,飘向前劝慰杨戬道:“你不要这样,过去的事不能怪你。我想瑶姬仙子是你亲生母亲,她一定能理解你。三圣母那,我会劝她,她一向温柔又善解人意,知道你栽培沉香的苦心,也一定会理解你的--你不要总一个人自苦,我会支持你。你答应我,一定不要有事。”

  杨戬沉默着,这样一个承诺,他给不起。四公主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突然松手退后,魂魄动荡散开。她带着微笑向收拢她魂魄的杨戬道:“你不答应我?我拦不住你——谁也拦不住你。可是你也拦不住我,拦不住我和你一起死,一起魂飞魄散,你不可能整天守着我。若你不答应我,我定与你同行。”

  杨戬心知她所言不假,有些怒意、有些感动地看着她,她却不惧,仰头直视他的眼睛。杨戬渐渐垂下眼,叹了口气:“你太固执了。我没有想到,除了哮天犬,还会有人愿意为我而死,也许为了你,我应该活下来。”四公主绽开明媚的笑容,不能得他青睐,但能得此一言,此生又有何求?

  杨戬淡笑着走过去,将她搂在怀里,四公主惊喜交集,方才她大胆地吻了他一记,却是抱着必死之心要去通知沉香,此时想起脸仍是热的,没想到杨戬竟过来抱住自己。紧张地在他怀中依偎,听着他稳定的心跳,四公主慢慢放松下来,絮絮道:“我想瑶姬仙子不会怪你的——你那时应该还小。沉香完成你心愿之后,你们一家就可以团聚了,小玉和沉香也会在一起,我弟弟喜欢丁香,我要想办法帮帮他。你主意那么多,一定会有办法的,是不是?”

  杨戬嗯了一声,慢慢举起右手。四公主仍在说:“其实嫦娥姐姐不是真的那么冷淡的人,她只是不愿惹麻烦,有意疏远各仙家。她没有遇着能英雄过后羿的人,又有一份歉疚,所以才会这样。以后,我会帮你,帮你们……”四公主心中有些酸楚,话却是真心,哽咽了一阵,还是道,“你们在一起,将来一定会……会很开心……”

  杨戬静静听着,口中应道:“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四公主,你说得不错——等沉香劈开华山,有你在,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右手凌空虚按,银色的光芒将四公主的魂魄拢在一起,却另有半透明的金光在她体内一闪。哪吒看得仔细,不禁一个哆嗦。多年前他在师父那里,见过这种金色符咒:“是用于魂魄的忘情符,一旦还阳,种种缘由全部忘却。”

  四公主仍在呢喃:“你们住在华山吗?应该是的,三圣母喜欢华山,你那么疼她,一定也是跟着妹妹住,小玉还想让你带孩子呢。”光华转盛,“也是,三圣母生下沉香不久就被你关了,瑶姬仙子是要回天宫的,小玉和沉香自己还是孩子,看来真的要麻烦你呢。我可以经常去看你吗?”她身子一抖,眼神有些迷离,“奇怪,魂魄也会困吗?”在杨戬怀中化为青烟,回到鼎中。

  嫦娥手已发软,抱不住人,龙八急忙接过姐姐,就听嫦娥语无伦次地自语:“四公主说的不错,他为什么没有听,他为什么要让自己走到这一步……我不信,我不信他真的不想这一切成真,他是渴望些什么的,我知道,我知道……”声音渐低,泪雾迷眼,她知道的,在真君神殿里,在灵霄殿外的云柱下,他也曾想过向她倾诉。他只是太孤独了,只要有一点点希望,他都会去抓住,他又怎会甘心就死?

  三圣母,是为了她么?嫦娥不自觉地问了出来:“三妹妹,是因为你吗?他太宠着你了,不敢再面对你,不敢冒险面对你的责怪……”

  三圣母无意识地重复:“是因为我吗?因为我的任性,太让他失望,让他不敢相信,我能理解他的苦衷……不错,不错,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真的还会恨他……为什么我会这样,为什么……”

  小玉伏在沉香肩上悲泣,沉香却沉默地站在一边,一言不发。他很累,累得不想去安慰母亲和妻子,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究竟有什么原因,会让一个人人甘心就死,让一个人在追求多年的幸福前止步,亲手毁掉渴望着的一切?桩桩往事在眼前晃动,看得见,却道不明,也猜不透。只有恐慌积压在心头,让他觉出了窒息般的痛楚。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九章 藏匣策万全 
   
 
  接下来却是异乎寻常的平静。在杨戬刻意虚瞒之下,沉香与孙悟空在下界的大肆招揽人手,灵宵瑶池非但不知,更当这妖孽心惧天威,现已销声匿迹不足为虑了。于是,天廷一片歌舞升平之态,唯闻阿谀与附和之声。偶尔朝会上提到积雷山为何久攻不下,杨戬便借口红孩儿是落伽山门下,不宜多造杀戮伤害佛道和气,同时又称拖得越久越能将怀不臣之心者一网成擒,从容将自己别有用心的徐图之计,变成了中枢赞成褒赏的既定之法。

  兜率暗中与杨戬商略,议定新天条铭刻完毕后便送入华山,再以沉香救母为名,由老君秘密联络操纵,大闹一场造出声势。然后由佛门来作说项,以进为退劈山打赌,为新天条出世铺平道路。但七彩石质地特异,天条又详尽繁多,非短期能峻全功的。于是,转眼两个月过去,连杨戬在封神台大损的真元都全部恢复了过来,老君那边却还是全无动静。

  这两个月里,除了朝会和回房调养练功之外,杨戬几乎足不离密室。八百年来经手的旧案文牍,全被他暗中调来藏在此处,一一重新批点审阅。四公主在鼎中醒来之后,见他突然忙着清点旧案,极是奇怪,试探着追问不休,杨戬只淡淡地答道:“新天条出世之后,我是不会再留在天司法天神任上了。但多年来我构罪他人,曲解律法之处委实不少,须得事先一一注释清楚才好。”

  四公主记得前事,原还有些担忧,怕他不肯放开怀抱。但此后与杨戬日日相对,见他神色平和,一改以前的压抑沉郁,不觉便放心了大半。她又故意提起对未来的诸般憧憬,杨戬一笑之余,偶尔也会接上几句,生似那日失控倾述之后,反而化解了他延绵千年的心结一般。

  众人虽知后来的结果,但对着杨戬难得的轻松时日,心情到底也随之舒缓了许多。嫦娥抱着醒后痴痴盯着镜面的龙四,想起曾听说许多错判的案卷不翼而飞,天廷至今未能找回,以致涉及的一干罪仙都不能重归仙班。却不知与杨戬此次的举动有无关系?

  另一个念头浮现了出来:“以他那样的算无遗策,如果一心求死,又怎么容忍自己落到那步田地?是不是……是不是他安排过什么后着……和这些文牍有关?也许他有办法救治好他自己……”

  这念头是如此的荒诞,却让她突然有了一丝隐约的期待。嫦娥脱口问出了声,同时睁大眼看向镜里的杨戬,只盼着两者之间,真的有着什么微妙的联系。

  人人为之一震,三圣母也燃起一缕希望,拼命回想哥哥在家中过的三年多。但那些年,她连提起这个二哥都复不愿,又哪里知道具体的情形?但忆及中秋前的那次救治,她突然便有了些喜色,急急地叫道:“嫦娥姐姐,你说得对,二哥不会束手待毙……也许我们出阵之后,便能看到他恢复如初,就象,就象这次封神台后一样,多将养些时日就没事了……”

  她大声地说着,象要说服别人,实际是在说服自己,没有多少信心,却尽量显得真实可信。沉香苦笑了一声,却不去打断母亲的话语。这样或许也不错——有着希望,才有等候下去的勇气,无论是不是自欺欺人……

  又过了些时日,旧案全部整理完成。这日早朝散后,杨戬施法将占了大半间屋的文牍装入一只径尺见方的玉匣之内,没有送回原来的署司里,却是回了自己的房中,如以前布置试炼沉香的关卡一样,以心血为引,在玉匣上施下了重重的咒法。

  众人不解其意,只静静地看着,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这旧案文牍失踪之事,果然与司法天神有关。但收起此物究意用意何在?更何况一直到最后,也没见他拿出来派过用场。

  收起玉匣,杨戬静坐案前,微微有些出神,一切,终于到了快结束的时候了。

  孙悟空既已复原,按猴子记仇的性子,满腹的佛经早丢到了九霄云外,不大闹一场,岂肯善作甘休?而观音,自己当日杀上落伽山,明摆着是给她难堪。她又出名的宠护弟子,红孩子为沉香反上天廷,老君再抛出造福三界的香饵相劝,势必一拍即合。

  想到老君,记起早上众仙散朝,老君故意落在后面,低语一句“五日后三更”,再凌空书了个“石”字时,那一番仙风道骨,却又掩不住得意的神情,杨戬不禁好笑起来。

  必是新天条注入五彩石成功,五日后三更便要施法送入华山之内了。此举对老君有百利而无一害,难怪他会积极若斯。其实,这老道也不算太过讨厌,只要交易得当,他不会言而无信,更不会占了便宜还卖乖。想是伪君子当得久了,连老君本人,都习惯了这付表象了罢。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杨戬轻轻地笑了一笑。现在这样,或许才是最理想不过的,没有任何退路,也容不下任何幻想。那只小狐狸,幸好打发她离开了。听她叫着舅舅时,自己还真的很想放纵一回,让这注定了的结果,来得迟一些,再迟一些。

  五日转瞬即过。到了傍晚,杨戬唤来哮天犬,问了些下界的动向,又将龙四肉身存放之处告诉了他。哮天犬有些奇怪,杨戬轻叹一声,看着他,神色分外温和,说道:“万事俱备,不久沉香便要反上来天。我身为司法天神,那时定然在灵霄脱身不得,只能由你送四公主去昆仑还阳了。记住,她未清醒之前,你莫要轻易离开。”

  哮天犬一喜,只当主人要自己等龙四醒来,好带着她赶去说清真相,忙不迭地点着头应道:“您放心,哮天犬一定不会误事。”杨戬微微一笑,拍了拍他脑袋以示嘉奖,令他再去凡间打探各方的动静。

  目送这笨狗离开,杨戬深吸口气,举步向密室走去。七彩石送入华山,一切水到渠成,最后的结局,终于便近在眼前了。两个来月他一直尽量留在密室,便是怕龙四对那次的梦境仍有疑心,平添意料之外的变故。只是这个爽直的龙族公主,论起机心手腕,又如何比得上自己?这些日子稍加做作,便骗得她满怀高兴,一心等着自己安排她还阳证明真相。

  还阳后,从此便是陌路之人了。他下的符咒,也确保龙四魂魄归体后,没有三两天的功夫,休想清醒过来。等到那时,就算哮天犬发现不对,也无计可施了吧?只愿这笨狗别当真笨到了家,离开自己便再也无法过活下去。

  推门进去,龙四照例问他外面的情形,杨戬微笑着捡重要的说了。龙四听他语气轻松,只道事情顺利,暗自代他欢喜:“二郎神,沉香经历了这么多,终于有了极大的进步。再过些日子,真相大白,你舅甥俩联起手来,改天条也好,救三妹妹和瑶姬仙子也好,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杨戬有些出神,但随即恢复了平素的镇定冷静,微笑道:“是再容易不过了。四公主,我有事要外出几日,你的情形,我已告之了哮天犬。到时我若来不及赶回来,便由他带着你去附体还阳。”龙四一愣,随即欢喜起来,在鼎中笑道:“好啊!等我醒后,有哮天犬的鼻子为向导,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你和沉香爷儿俩了!”

  镜外龙四听着对话,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嫦娥拥着她,想问后来的事,又不敢。龙四将头伏在嫦娥肩上,哭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几天后哮天犬便来带走了我,他说主人已到了昆仑,要快点去,好让我重见天日。我只顾着欢喜,以为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他再不必象以前那样的痛苦压抑。可没想到……为什么我竟会全忘了呢!他……杨戬,他为什么要封印我的记忆?他明明答应了我,答应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珍惜他自己的呀!”

  离开密室,杨戬回自己房中静坐练功。却与平日不同,带着莫名的微笑,将颈中几千年不离身的银饰取下,凌空划符,指上逸出缕缕银光,定在空中不动,组成一张繁杂威重的符文。

  五指收拢,那符也渐渐变小,收于银饰之内。杨戬点了点头,自语一声:“随身多年,此物终是派上了用场。老君,若这样你都突不破乾坤钵的屏障,那你这道祖,也就当得太过无味了。”

  银饰收回颈中,盘膝运气。一道弱光从饰上射起,与杨戬神目烁出的银芒相接。凝滞了片刻后,弱光慢慢缩回饰内,下接的银芒,却似被大力牵引着,触到银饰后,涓涓细流般倾注进去。开始有所滞涩,但随着时间推移,杨戬脸色微微发白,饰物敛纳银芒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越来越疾。

  沉香不知舅舅在做什么,只奇怪地看着。小玉扶了三圣母在桌边坐下,等着杨戬收功。这间房他们进进出出了八百年,闭上眼也能绘出它的摆设:一榻一桌一椅,余下的全是书。在正殿处理完公务,回到房,杨戬除了修练休息,便是手不释卷。他少年时颠沛流离,还须照顾小妹,求学之途,较常人艰辛了百倍。尽管现在文才武略,无所不精,却从未有过满足之时。

  小玉环视着满室书牍,想起沉香被逼背书的事,感慨道:“幸好,舅舅只化出了五千本。沉香,他若是要你读完他脑子里所有学识,大约你直到如今,都还被困着出不来呢!”三圣母却黯然低头。二哥胸中所学,何等精深广博,沉香那般浮躁浅薄的性子,运气纵好,又如何斗得过他?只是,桩桩疑点,却从没有人认真深究过,就连自己这亲妹妹,也全被仇恨蒙敝住了理智。

  龙八看了一会,想起日后拽去银饰之事,有些愧疚,自语:“这法器不知有什么用。增进功力的?可没见真君用过。”哪吒摇头,迟疑地道:“不象,倒象在封印法力。”一言点醒了龙八,回神细想,说:“是很象。可现在大事未定,好端端地,真君岂会封住这么多法力?”

  说话声里,杨戬收功起身,向空击了几掌,威势平平,这才满意一笑,更换下朝服神铠,携着那个盛了旧案文牍的玉匣,悄然离开真君神殿。没香摸不着头脑,算算日子,再过不久,就是自己联络众人,杀上天庭的时候。积雷山必反,胜佛被激怒,观音有老君说合,每件事,舅舅都已安排得妥当之至。但为何要在这时拿走旧案牍文,难道这些旧案也和舅舅的布署有关不成?

  不一会雪山高耸入云,又是见惯了的昆仑风景。杨戬缓步入洞,昆仑山神幻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相迎,叫道:“奇哉怪也,你这几年跑得好勤,倒比那几千年里来得都多!咦,那是什么?给我老人家带来的礼么?”

  话音未落,疾风一旋,已将杨戬手里的玉匣夺了过去,浮在空中翻来覆去地簸弄。杨戬也不和他争抢,在石凳上坐定,微笑不语。

  风刃冰刀一股脑儿上阵,木公连换手法,在玉匣上敲打半晌,终是夸张地叹道:“不好玩,你以血为引,下了密咒。哼哼,明摆着欺负我没有形体,无血可放——也不对,我老人家和你不沾亲。这破玩意儿除了亲人滴血解咒,便再也无法打开。里面装的什么东西?又是送给你那宝贝外甥的?”

  杨戬淡然道:“你先收好,我再和你详说。”

  木公不甘心地嘀咕了几句,见杨戬若无其事地静等着,不禁泄气:“真不知呆在昆仑千百年的,是我还是你——比耐心,居然从未赢过你!”雾气一卷,右侧一块大石无声地飘起,泥土下陷,那玉匣飞过去埋没土中,大石再落下压实。“藏好了,该你说了罢。我这儿都快成你的私家库府,尸体,玉匣,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塞了来!”

  杨戬不理木公的抱怨,神色间是说不尽的寂寥,突然道:“我死之后,四公主会还阳,尸体自不必你再劳神。但那个玉匣,却要烦你选个时机,交给我那不成器的外甥。”

  众人正带着笑听木公逗趣,杨戬的话,比山洞中亘古的寒意更甚,斗然响起,冷得人人笑意僵在脸上,心头窒息了一般。

  云气翻腾,一抹苍色夹杂其中,生气般地跳跃不定,木公近乎咆哮的声音从苍色里传来:“什么叫你死之后?总不成还要我去替你收尸?不管,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了,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你给我好好活下去!”

  杨戬牵动了一下嘴角,似有些感动,轻叹道:“木公,还有两个时辰。如果两个时辰后你还这么激动,那么,只怕今日,便要烦你替我收尸。”

  云气凝住,苍色疾射到杨戬身前,微微颤抖,“到底出了什么事?死只是逃避,全无用处的逃避。你不是这种人,除非……除非……西王母?”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后,山洞的洞口乒然合拢,重重严冰封锁了整个空间,木公一气之下,竟将自己的那个冰雪之关拿出来发泄了,“你不说清楚,今天就别想着离开!”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十章 从容定存殁 
   
 
  三圣母籁籁发抖,和儿子儿媳相拥着取暖。杨戬仍是坐在石凳上,脸色越来越苍白,衣袖止不住地轻颤着。木公这才发觉不对,冰消寒散,洞中顿时温暖了起来,厉声道:“你的法力呢?”苍色疾绕杨戬一圈,“你……你只剩下了三成功力?”

  杨戬摇头示意他不必紧张,说道:“没事,我自己封印了起来。”木公又是一怔,静止下来,似在分辨什么,半晌,道:“是你这饰物?东西不错,可你封印法力干吗,活够了自己找死?”

  杨戬道:“我原本便该死,找与不找,那也没多大区别。”木公怒道:“你若该死,这九天十地,又还能剩下几个不该死的人?”杨戬轻叹一声,说道:“两年之前,沉香大闹瑶池,被我骗得散去法力,险死还生……”木公不知究里,但仍坚持道:“你那外甥胡闹又胡涂,定是闯下了什么祸端,逼得你不得不如此绝情。”

  杨戬不答,只顾自己说下去:“王母起了疑心,令我用乾坤钵将整个华山罩住,从此无论神人鬼妖,都再不能踏入其中一步。”木公大惊:“乾坤钵?”杨戬惨然一笑,道:“不错,我发动罩将下去了。”

  苍色乍涨又缩,乍缩又涨,显然激动万分,木公喃喃地道:“罩下去了?糊涂,糊涂……杨戬,你……你比你外甥更是糊涂!”杨戬道:“今晚三更,有人要搬运件东西到舍妹囚室中去。木公,我法力若是全盛,三界之中,谁能强入得了此钵的屏障?”木公声音蓦之拨高:“强入那道屏障内?你知道有人要做这等事,你还……是了,我是气昏了,你封印法力,原便是为了那人能成功对吧?”

  杨戬点了点头,说道:“但我现在还死不得,沉香那孩子我放心不下,这局棋他一人根本没可能下得完……木公,想来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罢?”

  苍色一阵波动,杨戬也不催,木公对这些古神器的了解,只在他之上。果然,半晌之后,木公叹息着道:“乾坤钵是上古法器,一经施用,便与施术者的元神相连。搬运物件,强行进入屏障,你纵然元神受损,有我在也不至有太大危险——可你妹妹呢,你那三妹怎么办?让她在山下关一辈子?或者,让她知道,为了救她,赔上了她二哥的一条命?”

  三圣母手足冰凉,沉香和小玉一左一右扶着她,神色惨白,也好不到哪儿去。她反手抓住儿子,带着一丝惨笑问:‘这是什么意思,沉香,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几句话问来,声音嘶哑,面目扭曲,竟是十分可怖。

  哪吒人在镜外,虽未受寒气所侵,却也如冰水当头浇下,听到三圣母问话,怒气忽然冲上心头,冲着镜内大喊:‘什么意思,你会听不懂?他会元神受损……他已和乾坤钵连为一体!他还要去昆仑,不但让我们打成重伤,还要和着乾坤钵,再受你儿子一记开天神斧!这样你才能出来,才能跟你的混蛋丈夫糊涂儿子,快快活活地过上好日子!‘

  怒吼变成了哽咽,越来越低,只有杨戬的声音,仍波澜不惊地在洞里回荡着:“三妹不会知道,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了。记得与你说过,王母曾偷换了我设在囚室里的咒语。”

  木公道:“不错,你还说换入的法咒只有一半,完整的咒语,是发动某种法器的口诀,除非发动之后,再强行毁去法器本身,否则谁也无法破除——”声音忽而颤抖了起来,“那法器便是乾坤钵?你……难怪你会罩下去……难怪!”

  三圣母身子一软,颓然欲死,多日来的那个疑问水落石出。那个法咒,逼得二哥只能发动乾坤钵,发动的后果,就是他一步步地放弃所有——原来,早在二哥去华山看她最后一面时,就已决定了用他的死,来换回她的生机了……

  薄情,自作自受,句句说辞从记忆里闪过,那都是出自她的口,刻薄得不留一分情面。可是,她用来伤害的,竟是这天地间最宠着她的那个人!

  沉香扶着母亲,自己也快站不住了。“但舅舅说过,只要有时间由他架空中枢,大权在握后,自能骗王母放出娘来。如果不是我……不是我太笨,大闹天廷,惹得王母生疑,他根本不用设下这么惨烈的局来……”话没说出口,却刀一般地横在心中,痛彻了肺腑。

  杨戬轻声叹道:“所以我没得选择,不发动乾坤钵,纵然赦得了三妹,纵然改得了天条,只要步出那光柱之外,她便会魂飞魄散,永不超生……是我害了她,害她受了二十余年的苦楚,母子分离,终日以泪洗面。现在这般结局,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将来,我娘被赦出来,有三妹陪着,没有了我这早就该死了的孽子,一家人只会更加开心快乐……”

  那日王母用的是传心术,寥寥数语,没有任何神仙听见。但从那一刻起,他一生的期翼,就注定成为虚无的幻想,永远不可企及——

  “乾坤钵是上古的法器,但自来到本宫手里,还一次也不曾用过。司法天神,说起这法器,简直象是为你专门量身定做的一般——怎么说呢,它固然妙用无穷,却偏偏有个小小的毛病,对施法者极有好感,有好感到了要休戚与共,同生共死的地步……”

  王母那时的话,宛如惊雷,王母那时的得意,也清晰得如在眼前——

  “罩下乾坤钵后,你便是它,它便是你,从此你二人便绑成了一体,你的元神成为它最有效的力量源泉。三界之内,只有开天神斧能奈何得了它,但现在就算有人寻到了此斧,也需法力远胜于你才行。所以司法天神,为了你自己,你千万别任由这种事的发生——只因乾坤钵碎裂的那一刻,便是你杨戬元神破灭,必死无疑的时候!”

  回忆着这些,他却没多说什么,似这些与自己已全然无关。但目光中的落寞,一点一点地增加,纠集在山洞的空旷处,疲惫中蕴着深深的辛酸,暴露出内心深处隐秘的柔软与黯然。

  木公再不知说什么好,苍色渐渐淡了去,云雾弥起,在杨戬身侧环绕着,想安慰他,又不知从何安慰起。杨戬合上双目,许久缓缓睁开,深邃而冷静,说道:“三更天已到,木公,要劳你费神了。”

  振了振衣袖,定气凝神,放松了神识安静地等候着。他不能提起法力护体,太上老君道术再高深,象乾坤钵这种上古法器,也必要费上一番工夫。若他的法力再帮着法器对抗,七彩石里铭了新天条,被外力激荡得狠了,万一有所损伤,只怕会前功尽弃。三圣母失魂落魄地看着二哥,唇齿轻颤,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片寂静里,杨戬身子蓦然大震,一股重压传来,连人带着石凳,竟生生被压入了地下几分。木公幻出的云雾暴涨,声音也紧张起来:“开始了?我先护住你心脉。”杨戬张口欲语,一时竟说不出话,勉强提气,低声道:“护住就成了,不要与抗,七彩石经不起震荡……”重压又至,他脑中一阵眩晕,周身骨节咔咔轻响,在寂静的山洞中,分外剌耳明显。

  云雾变幻无休,显然木公极为担心,却又不敢自作主张。杨戬五官中都缓缓地渗出鲜血,极是可怖,却只蹙了眉硬行忍着。又过了片刻,他神目处朱果大小的钵影忽现,火炙般地锥疼中,钵影一虚,闷哼声里,整个人向后倒撞,直摔到石壁之上。

  云雾里无数光芒耀出,火树银花般地交织成网,将整个山洞照得亮如白昼。沉香抢上前想扶住舅舅,杨戬从他手中滑过,跌落在地。云雾中的光网席卷而至,将杨戬震离身体的元神强压了回去。光网复又收缩成团,悬在顶上,柔和的流光泻下,杨戬闭目调息,一时也无力起身。

  “没事吧?沉香,啊,舅舅他没事吧?”

  小玉颤抖了声音问,沉香抬眼看向她,眼神里竟全是惶恐失措。这一次是没事,但下次,拿起开天神斧劈山时呢?谁去救他?在家里那三年多,自己,甚至都没去看过他一眼!突然心中一紧:“是在昆仑神这儿拿到的天开神斧。难道,难道也是舅舅预先安排的?”

  杨戬的呼吸悠长了些,扶住石壁,缓缓站起来。想了一想,拿起银饰,取下,银芒从饰中折射。他神目中光芒接住,控制着引回体内一些,余下的又全逼了回去,依然戴回颈上。

  木公这时才松了口气,想幻出笑脸,但嘴角强向上勾,倒带了几分愁色。围着杨戬转一圈,他道:“仍封印着五成法力……为什么不全拿回来,怕你那外甥劈不开乾坤钵?”

  杨戬不答,墨扇握在手中,挥出,化为三尖两刃枪。木公一震,说道:“你打定主意了?”杨戬点点头,三尖两刃枪又起变化,竟化成了开天神斧模样,却是在杨戬的手里嗡嗡地颤抖着,仿佛一个无助的孩子,发觉自己即将被托付给另一家人的命运,只恨追赶不上再不肯回头的亲人。

  众人连受剌激,都似麻木了,只呆看着说不出话来。木公叹道:“杨戬,神物认主,你便是想送给外甥,也是不成的。”

  杨戬抚着神斧,直到它慢慢平静下来,才微扬嘴角,淡然道:“若我死了呢?要劈开乾坤钵,非开天神斧不可。”木公不语,想了许久才道:‘也许,还有另一种方法。若有人自愿化入神斧,在你这个主人允许的前提下,压制神斧的灵性,或许能……‘杨戬已意兴萧索地摇头:‘何必呢,劈山后我元神破灭,已无幸理。何必多害一条性命?能为沉香死的,定是他心中看重之人,何必让他伤心。这孩子,吃的苦头也已经不少,我是逼得他太紧了。‘“不,舅舅,不要,不要对我这么好!原来神斧就是舅舅的三尖两刃枪……难怪它会断,难怪接起后我再也拿不动它!我,我竟用舅舅的神兵伤了他……”

  沉香靠着山石无力坐下,看舅舅将神斧放好,手中又出现一把三尖两刃枪,只是全无灵性,一眼可见乃凡铁所造。杨戬默念法咒,举袖拂过,枪声镀上一层光华,好似原来一般。杨戬自失地一笑:‘这凡铁应该已伤不了他。到时我再逼他一步,他也不会再留情了。既已开始,就演到底吧!‘沉香想起丁香死时舅舅错愕的表情,原来他根本不想伤害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他只是作势威吓,错手伤了丁香。而自己,只见到丁香的血,却没有看见舅舅眼中的沉痛与悲悔。

  木公叹息声里,杨戬又道“还有那个玉匣,装的是我八百年来,故意错断的旧案文牍。你先收着,不要透露出去,等将来,你看沉香有没有可能接任司法天神……”木公失声道:“什么?司法天神?”杨戬淡然道:“手上若无权柄,凭什么去守护亲人的周全?等他再成熟一些,或许也该去天庭任职了。新天条还算得上公正,只须他按律执法,再不必象我这般处处违心。”

  木公喃喃地道:“你竟这般殚精竭虑地替他设局?那些旧案纠正过来,光这笔人情,就足够他在三界里左右逢源……这个小子,坐享其成,真是天大的好福气……”杨戬微微一笑,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十一章 森戈荡瑶池 
   
 
  酒阑更残,凡铁化成的三尖两刃枪,随意地横抛在石阶边。后殿向来无人敢擅入,所以,司法天神难得不讲威仪地在殿前席地而坐,也不用担心会被谁撞个正着。

  日间兜率密信传来,各方终于敲定了沉香的举事之期。随即杨戬道道严令传下,生造出各种离奇的借口,将天廷的各路兵力,都尽数调离了遣往下界。如今,除了南天门和灵宵瑶池尚有些微薄人手应景以免王母玉帝起疑之外,偌大的三十三重天上,已无片甲驻守。

  积雷山昔日亲手布署下的铁桶重围,也于当日被他下令全部后撒,美其名曰准备蓄势待发,一举成功,实际却等同放弃对要道的扼守,放任山上众妖自由出入。

  真正是万事俱备了,只等着明天最后一击的到来。

  左手微微一紧,手中碧玉杯碎为飞灰,被他缓缓散向风中。皎洁的月色下,后殿挺拔的黑色云柱,在地面曳出浓重的阴影。司法天神便安静地坐在这阴影里,微抬头看着高悬的明蟾,没有多想什么,只是一种延绵了千年的习惯。

  过了今夜,连这习惯都将付诸遗忘了吧?在灵魂的汹涌暗流里,再苍凉的记忆,也只如彼岸之花,绽放后唯余狼藉的灰烬,那炙痛人心的血色,会被时空的洪流,冲刷得不留一点存在过的痕迹。

  他突然记起了很久前填过的一首旧词。

  那首词的词牌,居然叫做《二郎神》,盛唐时凡间教坊的祭神曲乐。不过也不足为奇,那时他已出任司法天神,位高权重,在人间的香火自然会随之鼎盛起来。

  填青词合乐以媚上神,原是芸芸众生自我安慰的办法之一。

  众生的痛苦,只能祈告于上神,可神仙的悲伤,却又能祈告于谁人呢?

  “徘徊久,云迥出,轻寒侵袖。渐写遍愁思新墨浅,怕写到,带宽人瘦。不觉岁华成暗度,算又向,衢尘拜走。漫说起,冰轮皎洁,冷笑传杯掉首。

  然否,哀多于乐,气横牛斗。未必是炎凉谙世味,看惯了,白衣苍狗。此意谁堪相慰藉,只天籁,风悲窍吼。问平生悴损,零落何如,沉吟金镂。”

  依稀还记得,他低声吟了出来,这阙词原以委婉缠绵见长,献上天来的青词莫不如是。但到了他这主神手里,却一改风骨,凝咽悲抑中不失疏落空旷,述尽了平生的怅然寂寥。

  “主人。”

  哮天犬怯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刚从下界回来,奉杨戬之令,将明日的动向传递给小玉,好让她及时赶去天廷暗相助力。此时来到后殿,虽早听过这首词,但声音普一入耳,心头便突然浮起深切的痛楚。他不懂其中的含义,却是不由自主地叫了主人一声,本能地想化去主人神色间的寥落之意。

  低吟声蓦然而止,杨戬抬眼看向哮天犬,不由温颜一笑,抬起手悬在空中。后者会意,立刻凑上前将脑袋送到主人掌下,又叫了一声:“主人!”

  杨戬揉着他一头的乱发,微微的暖意涌上心头,毕竟九天十地,也唯有这条笨狗,才肯不离不弃地生死相随了。但这感慨却决不外显,他淡然开口,问起了小玉的情况。哮天犬扼要说了,偷看杨戬脸色,见主人神色柔和,微笑不语,顿时一阵轻松,刚才的不安早忘到了九霄云外,喜道:“等他们闹上天庭后,由四公主来说明真相,我瞧沉香那小子,当场就得给您叩头认错!不过,好在他这次比以前出息多了,总算没白费您的一片苦心。”

  “是啊,真相……”

  杨戬轻声重复一句,哈哈一笑,在这笨狗身上略一借力,振衣站了起来。他这一番独酹已饮了不少,微带些醉意,苍白的脸色却因之略见了红润。哮天犬不知就里,只当主人高兴,心下越发欢喜,一边讨好般地陪主人说话儿,一边向漆黑的夜幕看了又看。

  旁观众人都缄默无言,甚至不忍去看司法天神静矗在月下的身影。只有这懵懵懂懂的犬儿,犹自兴奋中夹着期待,满怀希望地恼恨金乌为何迟迟不肯驭上天宇.

  第二日,一切都按着众人已知道的轨道运行着。群妖拥着沉香,高举“踢翻灵霄伏玉帝,踏平瑶池擒王母”大旗直闯南天门。平天大圣牛魔王阖家一马当先,孙悟空与猪八戒威风八面,却是谁也没想过,素来戒备森严的天廷重地,何以竟让如此一群乌合之众,毫不滞留地顺利杀上了灵霄宝殿。

  灵霄当即失守,众仙退往瑶池,急调司法天神护驾的御旨,也十万火急地传到了真君神殿。杨戬召来梅山兄弟等部属,并不如何着急,最后一个步出正门,却又停了下来,回身看向这座住了八百年之久的神殿。

  黝黑寒冷的神殿,仍如他刚飞升天界时一般阴森庄穆,便是挥洒遍三十三重天的祥光瑞气,都不能改变它丝毫的特质。但无论三界如何畏惧憎恨,却唯有此处,才见证了他耗尽毕生心力的挣扎。

  退了几步,杨戬亲手合拢了大开的殿门,缓慢而安然,象是要藉着这一动作,将整个神殿都驱入绝对的沉寂中一般。

  永不再开启。

  一步步穿过曲水小桥,见惯的瑶池风物,从未象今日这般折映着慌乱与惊忙。杨戬仍象平素一样,向着正中的御座躬身施了一礼:“小神护驾来迟……”

  话未说完,便被王母厉声打断:“先不要说这些,想法护住瑶池再说!”

  “是!”

  他淡淡地应了旨,暗自向上看去。王母的语气极为愤怒,又杂夹着几分的不知所措,自她存在于三界以来,从未遇过如此声势浩大,却只冲她而来的讨伐与反抗——便是当年孙悟空的大闹天宫,热闹的表象下仍是尽在算中的了然,是天廷自己势力对峙的结果,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引以为豪的天廷重地,转瞬便成了不堪一击的纸样灯笼。

  法器保护自己的本能,让她惶恐得不能自已,如非玉帝手持玉盏,面无表情地示意她不得轻举妄动,只怕她不是直接冲出瑶池逃开,便是失控得当场要大发雷霆。

  星殒电驭的法宝光芒,山崩地裂的喊杀暴吼,血水殷红得有如末日献祭,雨雾般向空迸出,复又洒落下来,染渲着瑶池前的一切。驻守的单薄天兵再也抵挡不住,数层防守顷刻告破,随着一声清朗怒喝:“王母娘娘!”万重斧影横扫着遇见的所有障碍,诸路反天的人马,已直冲入这向来歌舞升平的仙家圣地。

  群仙惊恐万状,有的真,有的假,有的趁机盘算私心。李靖一个示意,太白金星趁机进言,讨旨去赦被判面壁五千年的哪吒。太上老君退在众仙之后亦步亦趋,便如真正老者一般籁籁发抖,显出龙钟的昏耋之态。但白眉下的目光却锐厉如鹰,一瞬不瞬地捕捉场上变幻的战局,隐约流露出按捺不住的得意与暗喜。

  杨戬深吸了口气。手里只是凡铁,却不碍他三千年砺淬的孤傲气宇,大步上前,寥寥几句命令传下,原已乱成一团的天兵们顿时稳住阵脚,护在御前死死抵挡住敌人暴风骤雨般的攻势。

  已经够了,不能再让那孩子更进一步地逼迫天廷了。

  只有形成暂时的僵峙,才能让双方都产生侥幸的心理,从而让佛门的调停介入,变成众人求之不得的自愿。

  司法天神终于加入了战团。

  “杨戬!”

  已略见稳定的场面,忽然又是一阵大乱。随了一声炽怒如狂的暴吼,万丈的金光从人群中冲起,呛地一声,正击在杨戬手中的三尖两刃枪上。镜外的哪吒身子猛地一阵颤抖,那是他挟着满腔的怒火,从天牢匆匆赶到瑶池来了。

  杨戬手臂一酸,身向后仰,乾坤圈贴面飞过。哪吒收回法宝放声狂笑,厉声喝道:“想关便关,想赦便赦,当我哪吒是什么人了!”不屑地向杨戬重重呸了一口,身化流光,乾坤圈再度出手,竟是要直砸向御座上的王母娘娘!

  “护驾!”

  众仙惶恐的乱叫声里,杨戬不动声色,三尖两刃枪在太白金星腰上一挑,太白身不由己,已冲上前一把抱定了哪吒。哪吒双眉竖起,喝道:“金星,你做什么?”太白金星抬眼向前,正看见乾坤圈下王母扭曲得不似生人的暴怒面孔,一个寒颤下突起急智,叫道:“三太子,她是君你是臣,就算你不念君臣之义,也莫要累了老夫和你生身的父王!”

  哪吒愣了一愣,手上便有了几分迟疑。就这么缓了片刻,在别处酣战的四大天王抢将过来,各祭法宝,将他的乾坤圈生硬硬逼了回去。哪吒哼了一声,知道时机已失,却是气不打一处,暴喝道:“无君无臣又如何?金星,你不知我哪吒,原本便是天生的叛逆么!”

  在天廷死水里消磨殆尽的战意,头一次如两千年前那样,澎湃激荡得再难自制。再不要看那低眉顺目的奉迎,再不要学那勾心斗角的奸诡,哪吒转头看向激战中的沉香等人,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向往神情,仰天长啸声里,混天绫与火尖枪全力击出。

  反便反了,那又如何!

  杨戬将投在哪吒身上的目光收回,唇角风淡云轻的笑意一现即隐。很久没在这个昔日袍泽的身上,看到封神时高呼酣战的风发意气了。虽没想到他会在阵前公然倒戈,但这样的决断与自由,自己从来渴求而不可得。即便现在只能旁观,却也终是值得代为欣喜。

  孙悟空自打入瑶池,便一直盯紧了杨戬。见他被乾坤圈偷袭得狼狈,不由顿足大笑。运棒又击飞几名围攻的天兵,他腾身暴起前冲,放声喝道:“杨戬,你且吃俺老孙一棒!”法力提到十成凌空击落,就听喀嚓嚓几声大响,瑶池水榭的玉石地面,已被棒上劲风生生地压出无数裂纹。

  杨戬手腕一翻,三尖两刃枪突然收起,宝莲灯魅影般现在掌中。他知孙悟空必会出手约斗,早等这一刻多时了,口诀默诵,真气贯入灯中,青华疾烁向上,“轰”地一声,青金两道光芒在空撞了个正着。孙悟空猝不及防,整个身子已被震得直跌出去,险险失足摔倒。

  宝莲灯溜溜轻转不休,杨戬神色淡定,控灯护在御座之前,并不追击,却也不允众人再上前半分。

  抖斧击倒一名天将,沉香的眼中,除了一片血色再无其他。但熟悉的青华烁起,他猛然回头,看到的,正是孙悟空被宝莲灯击飞的一幕。

  那灯是自己对母亲爱的记忆,是自己赖以防身的法宝,如今,却玷污于仇敌之手,成为恶人恃之为非的资本,令三界未来的希望,都陷在青华里岌岌可危。沉香轻咬住唇,冷笑从唇上闪过,这种情形,他决不允许发生,他要从这个人手里,拿回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三圣母绝望地贴近哥哥站着,看儿子带着全是仇恨的笑意,一步一步走上前来。但却不是想象中的强攻蛮斗,这二十岁的青稚少年,上前后的第一件事,竟是收起了染满血迹的钢斧。

  终于不再徒恃武力了,所以,他有了更好的处置办法,抬手向前虚按而出,法诀从口里诵起,淡淡的光芒,蓦地便缠上了灯身。

  “我是在用法诀,和舅舅抢夺对宝莲灯的控制。”

  沉香扶着母亲,低声说道。后面的事记得清楚,群妖士气大振,高呼酣斗,拼命冲击天廷最后一道防卫。幸好小玉突然现身截住了孙悟空,否则杀红眼的众人,早就忘了上天前观音安排的佯攻之计。

  他向后看了一眼,王母虽愤怒不安,玉帝却深沉莫测,一边吩咐金星去西天求援,一边观察着老君等派系首脑的动向,平静而若有所思。

  分明三界之主并不在意充溢了三十三重天的混乱杀气,而是一心在思付着这场反抗形成的幕后原因。

  或许,还有善后之策。

  但那时的自己,以为靠武力就能打造出全新的将来,而公义,则会理所当然赢得所有的支持。所以胜券在握时,自己从没想过,原来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博奕的表象,淋漓尽致的杀伐背后,是对奕者怎样呕心沥血的苦心布署。

  紧紧地握住了拳,沉香似要将如炽的悔恨,都牢牢握在掌心里,但却是一言不发,只静对眼前的每一个细节,强迫着自己,永远,永远都不要忘记……

  宝莲灯悬在空中摇摆不定,相近的血脉,同样的口诀,能拼出高下的,就唯有彼此的法力了。杨戬不住催出真气,脸色已微微有些发白,但既势成骑虎,松手便等于放弃控灯,他不禁苦笑一声,自嘲般地摇了摇头。

  知道自己为战局分神,比不得沉香因恨意而来的心无旁鸷,对峙下去结果必不乐观。但由着这孩子收走宝莲灯,瑶池的兵力就更难以为继,为今之计,只有设法解开这个僵局再说。

  微转头向失措的众仙群里看去,正撞上太上老君带了点贪婪意味的目光,杨戬心中一动,向阶上的御座扫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王母也正留意着这边的争灯之战。他心中顿时有了计较,以目示意太上老君后,随即真气猛然一撤,放弃控灯的同时,将沉香的法力一并强引向了自身。

  被他这么顺势一导,沉香尚未明白过来,已身不由己地向前冲出。宝莲灯当即失控,光华四下逸出,便如炸起了千百枚雷火,威势骇人之至。杨戬却早在料中,提气于胸,硬受了传递来的法力一击,右掌向空拍出,呼地一声,将宝莲灯击飞向太上老君方向。

  道祖的瞳孔,倏忽收缩,脚下跄踉不定,似被震炸带得站不稳身子,袍袖却向前扬起,金刚琢黄芒一烁,宝莲灯已化成一抹微光,直钻入他的大袖之中。

  石桌轰然裂成几截,司法天神砸落在桌上,单手撑地便欲挣起,胸口一阵闷痛,险些又摔了回去。附近的哮天犬大惊失色,两步奔了过来,扶住主人急道:“主人,没事吧?”

  杨戬却不回答,借力站起身来,向老君站立处遥遥一拱手,笑道:“老君,多谢你助我一臂之力,收取宝莲灯不被逆贼所得!”真气贯注其中,在震天的杀伐声里,清朗地传遍了全场。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十二章 豪赌因势揭 
   
 
  王母的目光,当即向道祖看去。沉香听得明白,也腾身飞到了道祖身边,伸出手来叫道:“老君!”

  老君白眉掀起,脸上现出被算计了的恼火,沉香呆了一呆,只当自己触犯了这素以仁厚著称三界的长者,余下的话便哽在喉里说不出来了。老君垂下眼帘,冷哼着掩饰住方才的失控,心念电转之下,借势微带震怒地喝道:“沉香,你不是真的要闹翻三界吧!”

  沉香又是一呆,手僵在了半空,老君却不容他细想,一振拂尘,冷冷地续道:“再这样闹下去,只怕要酿成三界以内,有史以来最大的灾难了!”

  沉香急道:“可是不这样,难以造就新秩序啊!”老君仍是冷笑,问道:“那你将如何收场?”沉香这才记起上天前的商议,暗骂了自己一声,只当是老君在点醒自己,急抱拳施礼道:“这就仰仗您老人家一句话了!”想到宝莲灯,还是有些不甘心,又加了一句,“老君,宝莲灯能否还我?”

  老君脸色一沉。他身为道祖,这一作势自有其逼人的威严,沉香便不敢再说,恐老君当真动怒不肯相助。半晌,才见老君向四下一指,喝道:“那你让哪吒等人先住手再说!”

  当下沉香放声喝令群妖退后。他身为反叛首领,又是齐天大圣的得意门人,众人自唯他马首是瞻,集合后便不再强行抢攻。天兵们已被杀得心惊胆寒,停战后潮水般退后环卫在御前,谁也不敢趁机反击。

  杨戬潜运内息,压制住伤势,持枪站在一边,静看着老君两边奔走调停。兵戈虽止,唇枪舌剑仍各不相让,在天条公正与否上纠缠不清。

  “天条最大的不公之处,便在于你们这些人滥用天条!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王母娘娘,二郎神,已不知犯下多少天条了,也没有受到惩罚,但你们却因为我爹和我娘成亲,就把我娘压在华山下二十多年!”

  沉香的声音,激昂地回荡在瑶池之中。杨戬暗叹一声,这孩子的话,还是和上次一样地不知所云。滥用天条与天条不公之间,根本构不成任何的因果,有人违背律法未却被惩处,只能说执法力度有待加强,又岂能作为其他犯事者不该受罚的理由?

  王母却明显心不在蔫,争辩能否占到上风,对掌控整体局势毫无影响,她冷冰的目光,只在太上老君身上盘旋。又过了片刻,趁沉香大声辩得正急,她逼视着兜率宫主,放低声音悄然喝道:“老君,你过来!”

  杨戬嘴角微掠笑意,不再听沉香越说越远的废话,只戏谑地看向老君进退两难的神情。道祖在封神时就曾垂涎过宝莲灯,此番自以为坐得渔翁之利,却终于还是做了黄雀前的螳螂。老君猜出他心中所想,狠瞪了他一眼,却抗不住王母接连的催促,只得靠近御前,半躬下身去。

  王母冷声低喝道:“把那东西给我!”老君手中拂尘猛然握紧,咬牙应道:“老道听不明白!”王母纤眉竖起,尖声道:“你当我是瞎子吗?我都看见了,给我!”她这一发怒,脸上蓦转金色,几乎是要择人而噬。老君心中一凛,知这法器已快自控不住,再不敢触怒于她,手从袖中伸出,将宝莲灯递了过去。

  一个时辰过去,又一个时辰地过去,争论犹自未停,玉帝一直一言不发,只在众人争出火气要大打出手时,才淡淡地开了口,示意要商量一番,让沉香等人再等上一些时候。

  哪吒被押在天牢面壁,许多事不知内情,此时有些急了,凑近沉香问道:“沉香,太白金星已去了西天,如来佛祖真要插手此事,怕就不太好办了。”沉香低声道:“他来了更好,观音菩萨早就料到了这一步,否则也不会放任红孩儿和孙悟空这么闹法。”哪吒一喜,笑道:“原来佛门也看不顺眼这劳么子天条了?好,沉香,此次一定能大功告成!”

  这一等又是五个时辰,群妖都不耐烦起来,玉帝素来不动喜怒的神情里,也微现出一些诧异,探究地看着孙悟空猪八戒这几个佛门中人,全神贯注地沉思着些什么。王母看了他一眼,似想讨些主意,见他全无反应,只得又向不远处看去。就见她盯着司法天神手里凛然生寒的三尖两刃枪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传音叫道:“杨戬,你过来!”

  杨戬微不可察地笑了一笑,自行险将灯掷进老君袖中,他便一直在等王母的这一声传召。当下向后退了几步,在御座边从容地施了一礼。

  “若有宝莲灯在手,你有没有把握应对眼前的局势?”

  王母才问出声,那边群妖见久无决定,反而将司法天神召近御前,已再度鼓噪起来,沉香更大声叫道:“杨戬,不如拿出宝莲灯来,我们再打一场如何?”

  王母目光倏转阴寒,似乎当场就要暴发,一边的老君看得真切,急步上前奏道:“不能再打了,娘娘,且再拖延些时候,等佛祖前来善后如何?”转身向沉香连施眼色,三言两语,又劝住群妖多等两个时辰。

  王母这才放松下来,配合着老君的说法,佯作与玉帝商量起天条公正与否。玉帝却突然望向杨戬,半晌,才收回目光,淡然地道:“娘娘,你说沉香这孩子,他长得像谁啊?”

  声音并不太大,却刻意让御座边的司法天神听到,司法天神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随即微阖起双目,掩饰住蓦然生起的震惊之意。

  玉帝平庸的表象下,是没有任何情感的局外旁观,若真看出什么疑点,原也是在意料之中。但司法天神从未想过的是,他会将沉香与自己相提并论,说出如此似警告又似试探的一句话来。

  杨戬向远处那个含怒而立的少年看去,刹那间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又被自己一一否决了去,但充溢胸臆的宠溺和怜惜,还是慢慢转成了另一种激烈的决绝情绪。

  放置神斧时,就想过逼紧一步,让那孩子不再留情,这样模糊的想法,在玉帝那句话后,终于成为最上好的选择了。也好,就由杨家的血脉,来送自己这最后的一程吧,最后成全这孩子一次,用注定要毁灭的声名和性命,去根除所有可能存在的破绽和怀疑——

  也算是,迟到了三千年的赎罪!

  同样惊诧的还有沉香,年少的轻狂,早变成了现在无地自容的羞愧。像谁?自己如何配像舅舅?那样莽撞幼稚的行止……但忽然,他想到了一个可能,身子一僵,脸色一片苍白:“是玉帝起疑了,认定舅舅还在顾念着亲情?”他默想着,不觉冷汗淋漓。

  结局是早已知道的。

  但过程,竟比亲身经历时,更加的扑朔迷离。

  王母脸上早已变色,薄怒道:“陛下,你就没别的可说了?”玉帝摇头道:“纵有别的可说,也没有这个有趣。”微合上眼,忽又自语一声,“像谁并不重要,堵不如疏,大势所趋而已。但一味顺势,只怕随波逐流后,便再难自控。这顺逆之间,当真是难哉难哉,难矣哉!”

  众妖站得远,自然听不清这两人说的是些什么,猪八戒得意地笑道:“不错,这次真商量起来了。”但两个时辰转瞬即逝,玉帝王母仍不象有下了决断的模样,连沉香都有些忍耐不住了,大声喝道:“两个时辰到了,商量出什么结果了吗?”

  老君暗看着王母脸色,佯作忙乱地小声提醒道:“陛下,娘娘,时辰到了啊!”

  玉帝抬眼直视老君,道祖蓦地一惊,只觉玉帝的目光严如寒刃,竟是直切入自己内心的欲望深处。但这种感觉陡然消失,道祖再看过去,玉帝已恢复了平素的老样子,正不安地追问道:“这两个时辰怎么过得这么快呀!老君,你说太白金星怎么还没回来?”

  便在这时,一声通报传来:“太白金星回来了!”瑶池内顿时一阵轰然,众仙妖心情各不相同,却都移目向入口处张望了过去。

  太白金星匆匆入内,回来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陛下,娘娘,如来佛祖正在讲经,无暇来此解围啊!”他抬袖试了试满头的汗水,又从袖里取出一纸绢书,呈了上去,说道,“佛祖有几句话,让老臣转交陛下。”

  玉帝接过绢书,目光从由近而远,自众仙与群妖身上一一扫过,许久,示意王母休要急躁,缓缓说道:“无暇来此解围?这讲经就这么重要吗?”

  群妖大喜讨论,众仙患得患失,谁也没有留意到玉帝的语气,明显和平日不太一样。猪八戒犹自在一边大声嘲笑起来:“佛家讲究普度众生,我说你们,和一个普通的凡人也没什么区别嘛!”此言一出,又引起一阵轰堂大笑。

  绢书展开,玉帝一字字地读了出来:“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善因善果,善果善因,恶因恶果,恶果恶因……”不待他读完,王母已忍不住叫道:“一个绕口令能解什么围?”沉香虽早知观音另有安排,但眼见如来这绕口令般的推脱之辞,还是觉得解气无比,叫道:“古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现在连佛祖都不愿帮你们了,还不知道错吗?”

  他话中讽剌之意极浓,王母面孔顿时为之扭曲,手拍御座,尖声喝道:“沉香,你给我听着,即便是玉石俱焚,天廷也不会在一个妖孽的威胁下改了天条,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玉帝却只瞧着绢书入神,微蹙长眉推敲着佛门用意,浑没有去管已濒暴怒边缘的王母。

  沉香冷笑道:“自作孽不可活,既然天道不公,那么不要天也罢!”左右妖魔更是群情激昂,放声大叫:“杀了玉帝和王母,平了天廷!”各举兵刃便要动手。

  王母厉喝一声:“杨戬!”宝莲灯现在手里,凌空向前掷出,司法天神伸手接住,上前一步,护在了御前。

  举灯作势,杨戬却没有多在意沉香,眼下的局势,沉香的态度反而是最不重要的闲棋。打与不打,都由不得这孩子自行做主,只看老君和自己要将气氛营造到什么程度而已。

  他沉思着看了看玉帝,玉帝方才的一席话,现在的神情,无疑比王母值得玩味得多,随即又扫了老君一眼,示意道祖适可而止。老君会意,抢上双手乱摆,叫道:“陛下,娘娘,不能再打了!”口里惶恐乱叫,却是单手拈出法诀,悄然用传心之术,向空传出了时机已到的讯息。

  于是,仿佛要呼应老君的话一般,万道霞光凭空烁现瑶池之上,佛号飘渺悦耳,白衣大士宝相庄严,已自空中冉冉而降。

  老君如众人一般地现出惊喜之色,却还是禁不住不为人知地冷笑一声。观音其实早已到场,但为了最佳的调停时机,一任淋漓的鲜血洒遍了瑶池,却也只能是隐忍不出。成大事者不拘于小节,佛门尚且如此,他道德天尊的所作所为,谁又敢说不是真正的慈悲呢?

  玉帝猛地放下手中绢书,目视观音,抢在众人之前出声喝道:“菩萨,且助我天廷解围如何?”

  观音菩萨合什应了一句:“阿弥陀佛!”足蹑祥云,手持净瓶,端的是清静之至,再无半分当日熊血淋身的狼狈。她未当即回应玉帝问话,只向沉香说道,“沉香,如此闹法,非但救不出你娘,只怕还会祸乱三界众生啊!”

  沉香怒道:“他们只顾着自己,根本就不把三界众生放在心上!”观音微微一笑,不再多劝,转身向玉帝道:“陛下,娘娘,贫僧与你们打个赌如何?”

  玉帝目光骤寒,旋即敛去所有锋芒。“好个果果因因……”他重复一遍绢书上的语句,慢条斯理地振了振衣袖,却不再说话,甚至王母不忿欲语,都被他用目光强压了回去。

  杨戬冷眼旁观,心中又是微微一震。各方联手设下的这一棋局,玉帝转瞬之间,便已从容看破了去?甚至看破的同时,这法器连应对之法,都已成竹在胸了?

  不过这也无妨。

  势不可挡时,唯有顺势而行,才能保得住未来的平安。玉帝这样的应对之法,不正是自己最希望看到的吗?

  司法天神微笑一声,神情越发淡定,全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观音见玉帝不语,便继续说道:“若陛下和娘娘赢了,贫僧助天廷退兵,但若不幸贫僧赢了,便请天廷赦免三圣母,修正天条不公之处,不知陛下愿不愿意?”

  玉帝点了点头,道:“这个赌倒也有趣。”王母大急下正要开口劝阻,玉帝微一欠身,抢先向她道,“娘娘,这输赢对我们都有利,你便让朕做一次主罢!”语气里带了十成十的惧内之意,只引得场上群妖都齐齐狂笑起来。

  王母却听出了他柔和话音里的不容置否,心头一凛,悻悻地应道:“全凭陛下做主!”玉帝不再看她,向观音道:“菩萨,朕答应和你赌了,赌什么都行。”

  观音笑道:“那好,我们就赌沉香救母!贫僧与大家一起坐观沉香救母,若沉香能将三圣母从华山救出,就算贫僧赢了,由贫僧作主修订出新天条来,如何?”

  玉帝目光忽然一凝,似有些出乎意料,有意无意地看向杨戬,许久不出一言。王母却突然笑出声来,道:“原来是赌这个?菩萨,赌这个的话,连本宫都可以代陛下作主。”观音追问道:“娘娘和陛下都愿意?”王母轻轻冷哼一声,这个赌法对她而言,简直等于胜券在握,毫不迟疑便答道:“当然,我们赌了!”

  观音点头微笑,又向沉香道:“贫僧今日插手俗务,所为的是三界内的芸芸众生。沉香,若玉帝真有个好歹,必将造成三界大乱,涂炭生灵,想来这也不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吧?”

  沉香沉默不言,且不说来前便有定计,便是观音这两言两语,他也无从反驳,只有猪八戒在一边打着哈哈:“菩萨,我们为的,可也是为了三界众生呀!”话音未落,观音淡淡一句:“净坛使者,莫要忘了你的身份。”顿时将猪八戒骇了一跳,合什躬身,再不发一言。

  观音环视在场所有人、妖、仙,神态优雅从容,但目光移到杨戬身上时,清静的禅心却突然一阵波动。落伽山上的那一幕,是她不愿记起的奇耻大辱,否则老君前来说项,她断不会立即应允了下来。但就算如此,直到方才现身之时,她也还有着一两分犹豫,毕竟权力场上的勾心斗角,与自己普度众生的悲愿格格不入。

  但这些犹豫,在她看到杨戬的刹那之间,便完全化成了乌有,那日压顶而来的巨熊鼻息,仿佛又喷在了面孔之上。她暗暗诵了一声佛号,只想:“太上一代道宗,心性人品,断然唯善是从,纵是结我佛门以为大援,也定为了三界公义之所在。”

  默思计划的细节,她从容说道:“沉香,盘古开天时,曾留下一把神斧,你若能找到那把神斧,劈开乾坤钵和华山该不是什么难事。”沉香应声问道:“那神斧真能劈开华山?”观音道:“天地都能分开,小小一个华山算得了什么?”

  沉香大声道:“好,我跟你赌!”又是一番讨价还价,议定了具体的打赌期限,八太子和丁香自告奋勇,当即陪沉香往下界寻找神斧去了。

  观音提到开天神斧时,王母神色微微有变,转头见杨戬微垂双目,神色毫无波动,却又放下心来。这权臣的法力三界内少有抗手,别说神斧下落尚在未知,就算找得到,沉香等人中谁又能有那份修为破钵劈山?得意地轻笑一声,王母终于恢复了平素的雍容自信。

  铛铛的兵刃交击声外传来,小玉倚在沉香身上,有些茫然地向前看去,半晌才想了起来,低声道:“是我……我一直缠着胜佛,直到舅舅示意才敢收手罢战。”果然,孙悟空与手持长剑的小玉,一路翻翻滚滚地打回瑶池之中。一个金箍棒重逾千钧,一个劈天神掌威风八面,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十三章 委恶绝交游 
   
 
  观音大声喝止,小玉停下手来,却转头看向杨戬,等着他的示意。杨戬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她这才娇吒一声,恨恨地对孙悟空道:“孙悟空,我早晚还要找你报仇的!”虚出一招,借机脱身向瑶池外奔去。

  孙悟空也不追赶,拍腿大笑不休,观音以杨柳枝醢水向空洒出,法力到处,幻出尺许有余的一方水月幻境,现出沉香等在下界的情形。顿时整个瑶池都为之一静,人人仰起头,全神观看寻斧之行的诸般动向。

  三圣母看一眼水月幻境,又看一眼哥哥,恐慌闷得她喘不过气来,抓住小玉问道:“小玉,乖,你当时在瑶池的。你告诉娘,二哥他……他是什么时候去的昆仑?”

  小玉用力咬着唇,没有回答什么。因为她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只想冲出水镜冲回刘家村去,留住遗忘了三年多的那份怜爱宠溺,逃开所有即将发生的伤害与痛楚。

  泪眼已经模糊,魂不守舍地被金锁带动走着,她和三圣母这才发现,杨戬正悄然退向水榭边的偏僻角落,传音示意梅山老四过来。

  老四不敢违背,心中却忐忑不安。瑶池险些失守,观音又出面为沉香撑腰,偌大一个天庭,众仙大多选择了独善其身。连玉帝的态度,都渐趋松动,真正负隅顽抗的,也只有王母和这位二爷了。可是,眼下局面,是顽抗就能如愿以偿的吗?

  这个二爷啊!固执至此,将来若真有个闪失,也是自作自受,不值怜悯。众兄弟为他,真小人做过,伪君子也做过,仁至义尽。自古危墙不立其下,是时候了,再不能为了区区愚忠,去陪他没顶于汹涌的险局之中了!

  杨戬所想的,却是另一层。老四多智多疑,小狐狸却极是单纯,万一漏了什么破绽,反会被他套出内情。当下吩咐道:“神斧便在昆仑,老四,你和老三、哮天犬去下界拖住沉香,一定不能让他成功。”老四心头一撞,道:“这么说……”杨戬沉下脸点了点头,神色颇是不耐。

  老四的心思,在急剧地盘算着。去还是不去?有观音的水月幻境悬在半空,这一去就等于是公然破坏赌斗。杨戬位高权重自不在乎,可众兄弟呢?何况以沉香的法力,兄弟们一个失手,被当场格杀的可能都有。

  咬了咬牙,他斟词酌句,小心地禀道:“二爷,小的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

  “说。”

  “当初我们对付三圣母一家,一是为了捍卫天条,二是为了二爷的前程作想,但眼下,是观音菩萨在和玉帝王母打赌,如果天廷输了,也不是二爷您的责任,若沉香赢了,那天廷就会赦免了三圣母,修改天条,您和三圣母一家化干戈为玉帛,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啊!”

  老四的话,合情合理,杨戬静静地听着,微有些感动,神情却突然转冷,森然道:“老四,你该不会在我最艰难的时候,胳膊肘朝外拐吧?”

  老四一震,叫道:“二爷!”只当已触怒于他,骇得脸上一片苍白。

  杨戬放缓声音道:“老四,你是我最得力的兄弟,也是最能知道我心思的兄弟,我希望在任何时候,你都能跟我一条心。”老四拼命点头,却不敢看他,话听在耳里,也全成了警告的反语。杨戬紧了紧手中的三尖两刃枪,又道:“我先设法引开孙猴子,好方便你们溜出瑶池。”

  杨戬转身欲行,老四突然想到一事,竟惊出了一身冷汗,脱口便问道:“二爷,这次为什么没让老六……”一种隐约的可能,让他不寒而栗。

  杨戬淡然道:“他少了一条胳膊,不太方便,让他跟我一起引开孙猴子吧!”老四仍有些疑虑,目光不住向瑶池外飘去,终还是一顿足,匆匆回了众仙之中。

  杨戬回到水榭,老四正向老六附耳低言:“一会变化了跟二爷出去一趟。”却见杨戬脚步不停,径直走到御座之前,躬身向王母奏道:“娘娘,有观音菩萨在场,孙悟空等人不敢乱来,小神有了一个解决天廷之围的对策,想请四大天王和我到外面商量一下。”

  此言一出,四大天王都是一愣,看向王母意欲询问,王母也有些不解,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几人各施神通,接二连三地变化了悄然外出,旁人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却逃不过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孙悟空大奇之下,在哪吒身上一拍,低声道:“俺老孙也出去一趟看看。”不待他答,拨毫毛变了个假猴儿留在原地,真身已倏忽不见。

  小玉惨然一笑,道:“舅舅这一趟出去,一是让我配合着威逼四大天王离开天廷,让王母再无可用之兵。二就是将梅山老六交给我……最后的决战便在眼前,他要趁着这个机会,假我的手逼他们回灌江口去。”

  哽咽了一声,她向镜外的梅山老六嘶声问道:“我放你离开时,你不是起了誓,要找齐众兄弟返回灌江口,再不管三界是非的吗?为什么后来会去了昆仑……你不守信,你们梅山兄弟都不守信!就算不知道真相,也不该……也不该找去昆仑,与舅舅他刀兵相向……”

  镜外老六脸色惨白,无言可对,康老大紧握着双拳,喃喃地道:“回灌江口?”蓦地明白了过来,胸中一阵大痛。他抬眼看向老四,抬手便是一拳,厉声道:“老四,你真是混账!”

  梅山老四并不躲避,呆呆地看着镜里,道:“是,我确是混账!小狐狸放了老六后,老六寻到我说要回灌江口。是我鼓动老六去寻你出山,也是我跟踪沉香,一路放出消息,好让你们及时赶到……我知道二爷肯定要去阻止沉香,六兄弟当着沉香的面和他决裂,才是最好的弃暗投明的办法……我只想给兄弟们留一道后路,但我万万没想到……”

  康老大咆哮如雷,厉声道:“你哪里是因为二爷出卖兄弟才义愤填膺的?你……你分胆是看中了沉香在三界的影响,想另攀高枝对不对?你……老四,你这混帐真是该死之至!”所有不明之处一一迎刃而解,这个昂藏七尺的高大汉子,猛然便跪倒在镜前,捶地痛哭失声。

  镜里杨戬已绑起老六交给小玉,正与小玉一唱一和,只骇得四大天王心胆俱裂。四人这才知道司法天神假解围为名,实际是不忘旧恶,要趁机对付自己兄弟。小玉的厉害都亲眼见到了,有她与杨戬联手,四兄弟岂会有半分生机?

  再看看挣扎大骂的梅山老六,四大天王更是冷汗不止。梅山兄弟追随杨戬多年,如今为一时之利,便毫不犹豫地卖出给了仇家。与这等狠辣的小人结下大仇,将来在天廷又该如何立足?

  “我们离开天界!”为首的魔礼青咬着牙吐出这句话来,“二郎神,你无非记恨着我们兄弟,但若在天廷公然杀害同僚,你的罪却也不小。不如各让一步,容我们自行返回西天我佛座前,再不管天界的是是非非!”

  杨戬微微一笑,这四天王法宝厉害,真动起手来,也要费上一番手脚的。肯主动离开,王母再无可用之人,目的也算是达到了,当下便道:“离开天界?好啊,设时务者为俊杰,我就先放了你们一马!”

  四大天王合什当胸,魔礼青最后看一眼面对了数千年的天廷风物,低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大喝道,“杨戬,我们兄弟撤了,走!”四人身化流光,贯空直投西天而去。

  梅山老六被玄铁索缚住,破口大骂不休,杨戬侧过身子不去看他,黯然之色一现即隐。小玉唇齿微动,想出声安慰,又怕被老六看出不妥,生生忍了回去,只默默将老六施法定住藏到一边。

  猴子瞧这里热闹收场,惦记着瑶池的情况,也先一步转了回去。小玉确定再无旁人后,忍不住拉了杨戬袍袖,有些着急地问他:“舅舅,该做的都帮您做了,沉香正在找寻神斧,您什么时候告诉他实情?刚才瑶池那场大战,你们两人……”想起沉香和杨戬抢灯时那种憎恨的目光,她突然便打了个寒颤,一种不祥的感觉席卷上心头。

  杨戬微笑道:“处置好老六的事,你便去昆仑的玉虚洞,那是我少年时修炼的旧府址,且在那儿等我吧。放心,沉香不会有事,只要拿起了开天神斧,他所有的心愿,就能全部达成。”见她神情有异,知道这孩子是在担心自己,只得暗叹一声,假意安抚上一句,“沉香与我误会颇深,有你在场我才好说明一切,否则要他相信,可委实不是易事。”

  此言一出,小玉当他已安排妥当,顿时高兴起来,连声应允。杨戬打发她离开,自己返回瑶池,奏报王母四大天王返回西天之事。孙悟空正站在群妖处生着闷气,见他进来,忍不住便重嗤了一声:“呸,照他那德性!”

  方才猴子回来,火眼金睛略一观照,便发现哮天犬等人已全部不在,原地只是变化出来的假身。他稍一思付,顿知上了恶当,杨戬容自己在外面看热闹,定是为了方便这几个下属变化行事。

  又懊恼了一阵,孙悟空总觉不甘,念头一转,突然便有了个办法报复。当下他大步上前,得意地向观音问道:“菩萨,若他们暗中设障,妨碍打赌的公正,是不是就算他们输了?”

  杨戬此时已奏报完毕,王母猜出他在挟私报复,生硬硬地挤出一句:“很好,司法天神,本宫算真正见识到你的阴险了!”气恼之余,冷哼道,“杨戬,天廷就只能指望你了。”杨戬只当听不出她话里的讽剌,躬身恭敬地笑道:“娘娘放心,杨戬有宝莲灯在手,一定可以力挽狂澜!”

  退了几步,正听见孙悟空向观音的问话。他神色不动,闻如未闻,心中却暗道了一声:“来了!”

  孙悟空唯一破绽,就在于好胜之心。一发觉落了下风,千方百计都要掰回一局。昔日瑶池斗酒,便是利用这一点,激得他暴跳如雷。此时人人羁在瑶池脱身不得,自己自不能如哮天犬等人一样变化离开,唯一的脱身之道,怕是又要着落在这猴子身上了。

  知道时机已到,待那猴子又乱嚷一阵:“若人有利用人多势众,先一步探出神斧下落,同时故意将沉香引向别处,那么不就成了明摆着耍赖皮吗?”杨戬冷笑不止,突然便语带嘲讽地提气喝问道:“猴子,莫要血口喷人。你有何证据,能证明我方在暗动手脚?”

  孙悟空一呆,随即大怒,嘿嘿怪笑两声,道:“证据?要证据还不容易?”猛提起一口真气,向空喷出,幻出万柄风刃,直射向前哮天犬等人立足的诸仙阵营里。

  众仙猝不及防之下,急提法力护身,王母勃然大怒,叫道:“菩萨,你要纵容这猴子动手不成?”孙悟空却得意大笑,手指前方道:“非也非也,老孙不过是想让大家看看,我那不成器的晚辈杨小圣,到底养了帮什么样的酒囊饭袋!”

  他风刃袭过,看似骇人,威力却极平平,众仙有护体法力,轻易便能抵御得住。但哮天犬与梅山兄弟,都是假身留在原地,转眼便被绞散得消失无踪。

  群妖一阵哗然,杨戬却只是冷笑,道:“证据,这算什么证据?众目睽睽之下,你偷袭杀人,毁去肉身,却还要公然诬陷吗?”孙悟空一愣,假身已散,真身又不知在何处,杨戬这话强辞夺理之至,却还真不易反驳,只得怒道:“这几人分明不在原处,早开溜寻找神斧去了,杨家小儿,事实俱在,你还敢当众信口雌黄?”

  这次不待杨戬开口,王母已森然出声回护这权臣:“孙悟空,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是去寻找神斧了?”孙悟空呸了一声,喝道:“若俺老孙找出证据来,是不是就算你们输了?”语气极不客气。王母面色一寒,伸手在御座上一拍,蓦地便站起身来。

  观音眼见要僵,口诵佛号,止住孙悟空,说道:“悟空,娘娘说的也是,没有证据,就不能证明别人在暗设障碍。”孙悟空斜睥向前,正看到杨戬嘲讽又略带不屑的神情,不禁切齿冷笑道:“证据?俺老孙去找就是了!”哪吒知他脾气,伸手拉住他毛茸茸的手掌,低声劝道:“菩萨好象胸有成竹,胜佛,不宜平添波澜……”话未说完,手上一轻,孙悟空不耐众人来劝,已如先前一般,金蝉脱窍而去。

  见这猴子站立原地,突然不言不语,杨戬顿知计已得售,微微一笑,向观音道:“菩萨,若是我方证明了贵方暗中捣乱,又该如何算法?”观音冷看他一眼,不屑与言,又知孙悟空这一离去等于送人口实,只得向玉帝道:“陛下,娘娘,看来暗中行事以增胜数,双方都是难以避免的了。不如这样,不论哪一方捣乱在前,只要被捉到证据,便算这一方输了,如何?”

  玉帝笑而不答,王母返身落座,冷冷地道:“就依菩萨所言吧。”杨戬就势上前,朗声说道:“好,就请菩萨、娘娘和陛下看仔细了,杨戬这就去找证据。”单手持枪,反负在身后,大步向瑶池外走去,群妖被他气势窘住,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道来,谁也没想到上前阻止。

  他驾云疾驭南天门,片刻已离了天廷,却是放缓了脚程,闲散地一路缀着孙悟空,当真是一付要捉这猴子老千的模样。孙悟空在前方也发现了,筋头云摆脱原也容易,但离开瑶池后怒火一消,只觉刚才被杨戬句句扣住话头,似乎又上了一回恶当,便索性佯作不知,边走边思付应对之策。

  杨戬并不着急,按原先议定的计划,为避免沉香直冲上昆仑启人疑窦,须由这孩子在下界乱闯段时间,才由兜率通知其藏斧的所在,现在还没有到赶去昆仑的时候。将诸事又默想一遍,确信再无遗漏后,他心中一阵轻松,现出几分开朗的笑意。

  沉香木然跟在旁边,看着舅舅唇边的微笑。这笑容仿若已不属于这尘世,象飘渺浮风般不可捉摸,温文中显出难得的悠闲。但不知为何,折映在眼里,却只显苍凉,摧肝裂肠,几乎不忍卒睹。

  后面的事,众人中有不少是亲身经历的,自然都知道得清楚。当时观音又施水月幻境之术,让众仙妖看到孙悟空急中生智,将计就计地大绕圈子,存心戏耍杨戬一通。两人在下界斗了数日,杨戬才勉强赶上了筋头云,悄然掩身近前察看的结果,却是孙悟空正躺在林里呼呼大睡,被这猴子结实地嘲弄了一顿。

  那时在幻境里,只见到他悻然的脸色,抽身便走的无奈,人人尽情地冷笑热讽。但此刻却分明看出,这一追一逃,无非是他打发时间的好戏,才一离开猴子的视线,神色便已轻松无比。

  只见他似要返回瑶池,却趁猴儿得意忘形摆脱了纠缠,调转云头便向西疾奔而去。不久气候渐转寒冷,云下山势连绵起伏,全是苍翠的莽莽林海,小玉顿时一个哆嗦,畏寒般倚进沉香怀里,喃喃地道:“昆仑……沉香,昆仑到了……”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十四章 流年弹指歇 
   
 
  已近金秋时节,但夏日余威犹在,昆仑山上生机勃勃,连万年不化的冰峰,也都薄了几分雪衫。

  沉香以为舅舅要查看自己取神斧的情形,不料杨戬却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那地方离昆仑神所在,只有一山之隔,险峻陡峭,纵使灵猿亦无法攀爬而上。坚石之间,荆棘丛生。杨戬望见那涩绿棘刺之间,赫然缀着几朵粉白娇嫩的小野花。

  杨戬的唇角不自觉闪过一丝笑意,那只调皮的小狐狸啊。拨开荆棘,后面是一座半塌的洞府。破损的洞府牌匾上,青苔已经被细心擦去,露出“玉虚洞”三个字。

  杨戬才到了洞口,小玉就从洞里钻出来。她笑着拉着他的手进洞,满脸得意之色。

  杨戬进洞府,不禁愣了一下。玉虚洞自从他艺成之后,就没有再踏足。他吩咐小玉来此相候,也是因为地处偏僻,便宜行事。此洞废弃千年,应是破败不堪。但杨戬没有想到,洞中已被收拾的一尘不染,破损的石桌石凳也修复一新。杨戬的视线很快就移到了石桌之上。桌上摆放着些新鲜的山果,还有五只酒杯,环着一壶新酒。

  看杨戬注意到洞中这些变化,小玉的脸有些发红了:“舅舅,我等得有些无聊,就胡乱收拾了一下。”她拉着杨戬的手,笑道,“舅舅,我刚用冰镇了壶梅子酒,可以消暑解乏。等沉香救出了三圣母……”

  想着憧憬中的将来,她调皮地又是一笑,“大家也可以在这儿小聚一聚,我要沉香给舅舅您斟酒赔罪!”

  杨戬的目光只是停留在那几只酒杯上,半晌,才叹道:“小玉,沉香有你,我就放心了。”

  小玉听杨戬说起沉香,芳心暗跳:“舅舅,我什么时候能够见到沉香?”

  “很快。”

  小玉一喜:“舅舅,马上就要成功了吗?”杨戬虽然一直让小玉帮忙,但是乾坤钵一事,他一直是瞒得滴水不漏。眼见小玉为帮自己,忍受相思和误解之苦,日渐憔悴,杨戬心中暗痛。如今,终于能够放这个女娃解脱了。只是,杨戬的目光又不自觉地看向那壶梅酒。

  “小玉,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杨戬取壶,斟了一杯酒,亲手递到小玉的手中。小玉受宠若惊,她红着脸道。“为舅舅我分忧,本是小玉应尽之责。”

  杨戬为自己斟一杯,“我敬你。”

  小玉怎敢让杨戬敬她,赶紧将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她放下酒杯在桌上,忽然便是一阵晕眩,不由自主地跌坐在石凳上。她勉力抬起头,瞧出去的杨戬,模模糊糊,只是一个高大的身影。

  “舅舅……”小玉的舌头有些僵硬,“为什么……”

  杨戬看着小玉,“小玉,谢谢你放过了梅山兄弟。还记得吗,我说过要给你一个交待的,今天,你姥姥的大仇就能报了。”

  “不,舅舅。我已经没有仇了,我早就没有仇了。”小玉说不出话来,她流着泪,只是摇头。

  “这是怎么回事?”三圣母看着那酒杯喃喃道。她看着小玉,盼她能够给个解释。

  听小玉轻轻道:“舅舅换了原先的梅酒。我从来没有喝过这种酒,它寡然无味,清清淡淡的,却又醇烈无比,还有一种淡淡的草香味儿……当时,我很晕,魂魄都在飘荡,似乎在流水中一般。”

  “弹指流年。”三圣母的脸上,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神色。杨莲叹道:“还是在灌江口的时候,二哥闲来曾经酿过一种酒,取长风为魂,水澹为魄,佐以极少量的忘忧草汁。二哥说,饮了此酒,就会在梦中,追忆往昔岁月。故而,他为此酒取名‘弹指流年’。但是,这酒是让人安神睡去,为何二哥要骗你服用呢?”

  “弹指流年。”小玉默念着,眼中的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舅舅原来是这样,把我对他的感情和记忆,全部抹去的。”

  梦中,飘忽之间,小玉仿佛又回到了真君神殿的密室。她偷着懒儿溜去和四公主说悄悄话儿。四公主笑着点她的鼻子:“你这个小狐狸,还不去用功,当心真君回来考察你的功课。”小玉吐着舌头,为何这位四姨母,越来越有了些二舅母的架子?

  小玉无奈,只能去亭子一个人练劈天神掌。她才练了一会儿,哮天犬就跑过来蹲着看她练功。小玉面带得意之色,笑问哮天犬:“我的功夫怎么样?”

  哮天犬却撇着胡子,耸耸肩,一幅瞧不上眼的模样。小玉看哮天犬样子,觉得有趣极了。她忍不住又要逗弄哮天犬玩,故意做势吓唬哮天犬道:“哮天犬叔叔,不如你来指点小玉几招吧。”说完,合掌就扑,就等着与哮天犬追追逃逃的耍乐子。

  不同往常,掌到面门,哮天犬却站着不动。他的眼中,忽然现出了悲色:“哮天犬只是一条狗,没有多大的本事。小狐狸你好好练功,帮主人一把。主人现在一个人,我真的很担心啊……”

  “哮天犬叔叔。”小玉愣在当地,看着哮天犬慢慢回过身,瘦瘦的身子,竟然有些佝偻。

  “哮天犬叔叔刚才是什么意思?”小玉被哮天犬的话弄得心烦意乱。“我一定要找舅舅问个清楚。”但诺大的神殿突然变得死一般沉寂,小玉在殿里一个人乱走,却怎么都找不见杨戬。

  忽然,小玉瞥到几人正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小玉追上去,大声问他们杨戬在哪里,但没人肯回答。她一路追下去,直到连神殿都看不见了,这群人才止住脚步,冷冷地转头看了过来。

  小玉待看清他们的面目,不禁呆住了,竟然是梅山兄弟。梅山兄弟冷笑着,大声咒骂杨戬,他们的脸上,十分的愤怒之中竟然?叻衷苟尽?

  小玉退后几步,紧紧捂住耳朵,那些诽谤之词,她是一句都不能入耳的。小玉大声叫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们听我说……”

  康老大冷嘲:“小狐狸,你和杨戬是一路的,你想要说什么?”小玉顿时语塞:“我……”梅山兄弟狂笑着纷纷驾云离开。

  虽然天性狡黠,伶牙利齿,可小玉碍于杨戬密令,不能替他辩白半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梅山兄弟带着怨恨远去。但她心中委实憋屈至极,闷着头往回走,早把这些人所有的祖宗都挨个请出来问候了一圈。

  “死梅山,等我告诉舅舅,有你们好果子吃。”小玉想到此处,心情舒畅许多。她毕竟是个孩子,浑然未觉察凶险已近。

  “小玉,你唤谁做舅舅?”那个声音冷冷的,小玉如同被冷水泼头一般,她愣愣的看着前方的云路,姥姥正看着自己。她的目光,也是冷冷的。“你认贼作父,将你亲身爹娘置于何地?”

  “姥姥,我好想你啊。”小玉的眼眶盈满了泪水。

  “谁是你姥姥?我被你气得日夜不宁,特地从地下赶上来看看,我的乖孙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小玉心中悲苦,她不敢再看那个死魂灵,唯有长跪在地,以头触地,哀哀地唤着姥姥。

  死魂灵背过身去,长叹一声:“你不要再唤我,我也从此不再认你。”小玉跪在地上膝行抢前几步,她要抱住姥姥诉说心中的矛盾苦楚,却从姥姥的身体中穿了过去。死魂灵消散去,却留下彻骨的失望,将小玉的心浸得冰寒透了。

  小玉冷极了,她一路哆嗦着,她要回真君神殿。她已经没有家,真君神殿就是她的家,家中有她此刻最需要的温暖。“舅舅。”她低低的唤着,仿佛这能够稍微驱散些心头的寒意。

  真君神殿到了,小玉却再也回不了家了。一扇厚重的大门,将小玉无情的关在外面,任她如何敲打都缄默不言。小玉软在门上,记忆中一个声音淡淡的响起:

  “你出去后,就不要再回来。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小玉心中突然升起不祥之感,她感到恐惧,她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却不知道这种凶兆要应到谁的身上。从前的事,从前的人,都像走马灯似的在小玉脑海中旋转。小玉感到有些晕眩,从来未有如此迫切,她想要再见杨戬一面,胸有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他倾诉,但是舅舅又在哪里呢?

  “舅舅吩咐我的事情,我都已经做完了。所以,舅舅就不再见我了?”小玉有些伤心的想着,“我还能帮舅舅些什么呢?”

  “灯油。”小玉忽然想起了宝莲灯,她笑了,她终于可以为杨戬再做些什么了。小玉取出匕首,一刀割向自己的手腕,刀锋过处,一滴血都没有。小玉急了,她用匕首使劲划下去,数刀过后,手腕上只多了几道白色的擦痕。

  小玉看着自己的手腕,呆呆发楞。忽然,她闻到了血腥气。血不是从她的手腕上流下来的,而是……小玉悚然回头一看,沉香倒持小斧,斧刃上的鲜血一滴滴的滴在地上。那种可怕的情景,再一次浮现。上一次,是杨戬的三尖两刃枪上,沾染的是沉香的鲜血。那么这一次,沉香的板斧上又是谁的鲜血?

  这是天地间罪人的血。

  鲜红的血,滴在纯白的台阶上,变成了涩涩的黑。纯黑的真君神殿,似乎极慢,又是极快的,风化腐朽。小玉的手轻轻一触,那道她怎么也推不开的门,竟然化为了飞烟。整个神殿在瞬间土崩瓦解,悄无声息。原本墨玉般坚硬,却早就是不堪重荷。其实,裂纹很久前就有了,人们不经意地忽视过去,此刻终于完全碎裂。

  幸好,神殿中该走的都走了。

  那么他呢?

  他在哪里?小玉看着空空荡荡的一片空地,心中忽然生出了恐惧,那是因为记忆忽然间被吸空所致。她甚至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那个“他”是谁?

  粉尘打着旋儿慢慢转动,如同舞者柔软的身段。无声的悲歌在响起,慢慢的,卷起那些粉碎的灰尘。黑色的粉尘和白色的粉尘,混杂在一起,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灰。

  小玉跪下去,碰起一捧灰,死灰竟然带给她温暖的感觉,如同亲人给她的最后的体温。

  “啊!”小玉的心空洞洞的,她发出野兽的悲鸣。她的心已经被吸空了,留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黑洞。小玉的眼睛望出去,绝望的深渊是什么颜色,天地间就是什么颜色。唯有风卷起死灰,如同一条灰色的龙,昂着头欲向天的尽头。

  小玉追过去,不管跌倒多少次,她都要追过去。是的,因为她还认得那条龙,那龙的纹,曾经盘踞在黑色的宽氅广袖上。现在,它却要去哪里,是要寻找它的主人吗——可银色的龙身,为何如此黯淡,那能与神铠比辉的明亮与生气,都遗失到哪里去了?

  小玉已经不敢细想,她一步都不能停留。因为她只要一停留,这些断断续续的片段,也会消失无影。

  无声的悲歌在响起,淡淡的香味沁人肺腑。思忆如同年华般美好,又如年华般逝去,再无挽回。

  小玉力竭了。她跪在地上,头痛欲裂,什么都不能去想。因为只要一想,那些珍贵的片段,都会被无情的洗去。

  身上已经被汗水湿透,小玉咬着牙,硬着心肠,不理会这些。她看到了自己手腕,浅浅的几道白印下,是从前割的旧伤疤。小玉哭着狂笑起来,为什么这个梦那么长,为什么我还不能醒来?她张嘴欲向腕间咬去,但冥冥间,似乎感应到什么。小玉一抬头,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依然是那种淡淡的笑意,却带着些许伤感,似乎在轻叹:“傻孩子,这又是何苦?”

  “舅舅。”小玉哭了,泪水决堤般涌出,她再也无法抑止自己,不去想着这个人。

  我是一只在山林中野惯的小狐狸,爱在花丛中忽然窜起来追逐蝴蝶。身边的最亲的人,就是我姥姥。后来,遇到了沉香,我的世界便和他的交叠。再后来,姥姥死了,我的世界便只有沉香,而他的心中却有两个女孩。

  那个时候,也许为沉香而死,将这条命舍了给爱人,便是我最好的结局。偏偏杨戬救了我,他可是我的大仇人啊,也是沉香的死对头。

  因割血带来的恐惧和屈辱,不知何时被另一种感觉所取代。我不再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也不再是注定被抛弃的异类。药碗被一只手稳稳的扶住,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切成熟男人的品格,他就是我一直期待的父亲。

  小玉痴痴的看着自己伸出的手,拳心紧握,虚悬的手臂不知是要伸向何处,也不知是在等待何人。小玉孤独的等待着,她紧攥着拳,固执的不肯放手。也许,她将毫无意义,无有希望的等下去,直到永远。

  “小玉。”一双温暖的手,搭在小玉冰冷的手上。小玉顺着那双手看上去,少年温柔的笑着,“来,小玉,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吗?”

  “沉香……”小玉不确定的唤了一声。少年点头微笑,明朗的笑容,如同他身后那片天地一样,洒满阳光。

  “小玉。”沉香的脸在耀眼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的自信,神彩飞扬。他倾身将左手伸给小玉,“小玉,跟我走吧。我将给你幸福,你答应过做我的新娘。”

  幸福感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空虚,小玉握著了爱人的手,她的指缝间,漏下最后的一撮灰尘。小玉当然不会察觉到的,那只是一撮灰尘而已,她的眼中都是幸福的所在。

  小玉往前跨了一步,她步入少年的阳光中,步入了幸福美满的憧憬里。那是她一直期望的,也是“他”允诺下的。

  “他?”

  小玉迟疑了一下,如风的少年已经转过身大步而行,她被他拖带着往前奔去。温暖的阳光下,小玉四肢百骸都惬意无比,她是山林的女儿,脚下就是芳草,身边就是树林,前方是心爱的少年……

  但瞳孔却骤然缩紧,沉香背着的斧子上,有一抹鲜红的血迹,永远都无法干涸的血。

  因为,那是天地间罪人的鲜血。

  尘落,天变,勿回头。

  血色向上洇开,天空是一半明媚,一半却是血色的透亮。那种透亮,是薄的不能再薄的一层膜,似乎一捅就破。

  “小玉,什么都不要管了。我只想你们幸福……”

  空气突然变得涩重,如同窒息者最后呼出的气息一般。一道道沉重的铁闸,从四面八方挤兑过来,只留下一条狭小的通道。通道前景色依然明媚,少年依然微笑关切,但是,小玉却知道,通道的尽头,再不是自己期待过的那样的幸福。

  她不能自由地奔跑了,被铁闸限死的风景,无望得近乎绝望。

  那么回头吧!可前方有少年的微笑……

  回头之后,如果连这微笑都遗失了呢?

  不,她宁愿失去一切,都不能放弃这少年一笑。小玉又向前跨了一步,她需要有一个爱人,需要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们会有很多漂亮可爱的孩子……

  有个声音娇笑着:“我们妖精本来也没有姓,那以后我跟您姓好不好?”

  “叫什么都没关系,小狐狸,我倒是希望以后你和沉香的孩子,能有一人继我香火,让他姓……”那个声音越来越轻,小玉竭尽全力侧耳倾听,却怎么都听不见。因为她这一停,已经走不脱了。

  脚下大地上,变得软绵绵,那是那是湿漉漉的血,如同从湿透的海棉里饱蘸出来。小玉悚然回头,身后的天上是无数鲜红的嘴,那些嘴一张一合,尘世间所有的声音加起来,都不如他们发出的嘈杂。小玉的头要被炸开一样,她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那些声音却如乱针刺般直刺入她的耳鼓,她无法辨清他们都在咒骂些什么。最后所有的嘴都在张合,口型一模一样。千万个舌头在挥舞着一个声音:“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不!”小玉哭叫着,她的声音淹没在汹涌的波涛中。

  一股大力将小玉托起,向着前方抛去。那半边天地,有着阳光,少年,还有他所许诺于她的幸福。

  “勿回头。”

  “小玉,小玉。”沉香紧紧抱着妻子,妻子的身体在发抖。玉虚洞中,小玉伏在石桌之上,她的背颤抖着,似乎被噩梦所扰。杨戬的手轻轻抚过小玉的鬓发,掌下光华闪烁,映在杨戬的眼眸之中,那样的绝决无情。

  沉香一下子就全明白了,舅舅是在触动昔日的施法,为小玉消除所有相关的记忆。小玉服下宝莲灯灯芯,得到了万年法力,不是四公主可比。所以舅舅才会借用“弹指流年”,让小玉自行回忆,然后顺势消除。

  小玉伏在石桌上的身子,慢慢平静下来,似乎进入了安静的梦乡。杨戬收手坐下闭目调息,片刻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孩,额角的发都被汗湿透了。杨戬刚要伸手过去,却硬着心肠停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那杯未饮的酒,“今天过后,许多仇恨都会散去。杨戬平生所欠的旧债,都一并还了罢。”说罢,杨戬摔杯在地,杯中的酒泼在地上,立刻化为了碧烟,酒杯碎成粉末。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十五章 所谋在此时 
   
 
  就在这时,一个覆盖了整个昆仑的声音,从山下清楚地传到玉虚洞里:“一个博爱的人,大家会支持他,一个能抵制诱惑的人,大家会信任他,而一个愿意为大家牺牲的人,大家也能为了他而牺牲。但就算如此,也未必就能拿起神斧——只因你还需要一样东西,那就是智慧!”

  声音威严神秘,但杨戬一听便知,正是木公在故弄玄虚。想起在天庭幻境所见,木公所设置的三关,无论是融化人心冷漠的冰雪之关,还是后来的权力取舍与博爱之心,都有极深的用意所在,只愿这些能给沉香多一些启发,千万不要重蹈自己这舅舅的复辙。

  他举步向外行去,普出洞口,天地蓦而大震,万道金霞飙若电驰,自山下直冲天宇,同时极为熟悉的感觉传递过来,随身多年的神兵,正急切地寻找着旧主,又万般地惊惶和失落。

  木公已让神斧出世,一切,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候了。

  步履从容,循光华而去,但当转过山道,触目所及,杨戬的神色,突然便变了。

  隔了一丛树林,沉香正咬着牙,在丁香的帮助下,拼命抬起神斧,但无论如何努力,也只能勉强提离地面而已。

  “举起来都这么费劲,带着它还怎么驾云啊!”

  沉香失措的叫声清晰可闻,但杨戬并没有看向这外甥,因为树林之后,还有另外两人,两个他万没想到会在昆仑见着的人。

  “小玉的安排出了什么差池?”

  那是他下意识的想法。但梅山老四和老二才一回头,他一眼看过,心中陡然一寒,刹那间一切了然如镜。

  恭敬陪笑,两人一如往昔,但闪烁的目光,却都在尽力隐藏着什么。老二是挥之不去的恐慌,恐慌里又杂夹着难捺的怒气,而老四,同样畏惧着,但更多的,是盘算最佳时机之意。

  “二爷,您来了就好!”老四抢先开了口,“我们一路跟踪沉香,发现他已拿到了开天神斧,正想设法禀报于您……”

  杨戬紧了紧手中枪,没有回答,缓缓向前走去。林后是万丈绝壁,绝壁下那曾经单纯清澈的少年,正为一个触手可及的希望,咬牙尽着最大的努力。这样的重荷,原不该由这孩子来承担,他也不愿就这般转交到这孩子的手上,只是,现在已别无选持。

  “沉香。”

  正竭力压制神斧挣扎的少年,身子蓦地僵住。然后,转过头来,向声音的来源处看去。

  司法天神安静地伫立着,迎视着沉香愤怒的目光,眼眸深不可测,没有一丝可能的波动。因为他知道,这里的一切,都会被水月幻境忠实地折映于九天之上,折射于那两个死物的眼里。而他即将喷薄的鲜血,也将最后一次,为这孩子涤尽所有的嫌疑,铺平未来的康庄大道。

  “你没有悟透死神的话,你的智慧,竟没能猜测出,有我杨戬在,开天神斧就断不会被任何人拿起!沉香,不要怪我狠心,为了神斧,你的死期便只能在今日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甚至带了些冷哂的嘲笑,于是他如愿以偿地看到,沉香铁青着脸,在丁香帮助下单手强提神斧,另一只手,则抖腕亮出了兵刃。

  那个暴怒的少年在大声喝叫着:“我不怕你,杨戬,你来吧!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是在自己找死!”

  杨戬一笑,振枪举步向前,杀气适时散出,顿时莫名的重压笼罩全场,沉香神色更见激动,法力猛提,便要含愤抢先出手——

  一条人影从山上疾冲下来,青色劲装,额前散发微垂,正是龙八。就见他扬耙大喝一声:“这厮交给我了,今日我定要为姐姐报仇雪恨!”话音未落已旋身上前,提气全力筑落,凶猛狠恶,间接有之。

  杨戬步伐不停,枪刃信手挥出,龙八招式尚未成形,便已施展不开,只得抽身疾退。他一呆之下,更是大怒,正要再度猱身出击,眼前蓦地一花,一道红光映入视线,跟着手臂一阵酸麻,整个人踉跄着向后跌出。

  红光毫不停留,就势向前扑去,嘶哑的悲叱声里,呛地一声响,杨戬手中的三尖两刃枪,已被一柄短剑轻易架住。

  “小玉?”

  看清了来者是谁,饶是杨戬,也掩饰不住眼里的震惊之意。玉虚洞里沉沉睡去的女孩,此时髻发散乱,如鬼如魅,神色惊惶,颤抖得有如风中的一枚枯叶。

  她终还是回头了,于是她的眼里,就只余一片血色。

  天是红的,地是红的,尘落天变,溢过来的殷殷鲜血,像狂笑的魇影,在她的视野里飞舞翻腾着,狂暴而粗野,带出一种尖锐的杂音,像诅咒,激烈地鼓荡回响着,吸引她只想疯狂地掩耳大叫。但偏有一种低沉的话语,夹在那杂音里,拼尽全力也听不清,可又像天籁召唤,勾勒出极乐之境的美景。

  她脑中却全是混乱,唯一的念头,就是扑上去留住那话语,擦尽那血色和杂音。

  兵刃的寒光,实质般地剌痛了她。叮叮的交击,也如杂音一样,逼得她无处可避。万年法力已提到了十成,却不忍击向那兵刃的主人。要阻止……并不知道要阻止什么,只知道宁愿用手中剑,用拳和掌,甚至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住这几人击向彼此的枪刃,也决不能,决不能让这双方,都再向进一步……

  有东西在记忆深处拼命地挣扎。“不是那样……他是为了你好……”她喃喃地低语,法力循经络无意识地冲向脑部,摇撼着脑里的一道道沉沉铁闸。那铁闸刚刚落下,还没有完全割绝一切,她依稀记得铁闸那边,有着温暖让她心醉的阳光——她记得奔走在阳光下的欢乐,宁可自己埋葬于那一片明媚之下,也不甘被那铁闸强驱着,锁在无望的梦乡里再难醒来。

  “啊!”

  她狂乱地嘶叫起来,剑上光芒大盛,连出数式后蓦然和身后扑,伸手就要去抢沉香勉力提住的神斧。

  沉香连喊着小玉的名字,但这个最深爱的女孩,却对他的声音毫无回应。她只死死盯住神斧,毫无章法地抢夺,却又提剑戒备,不允杨戬趁机上前一步。

  “小玉,你怎么了?我是沉香啊!”无论怎么叫,也叫不回爱人的神智,回应他的,只是小玉惊惶木然的眼神,像面对着末日的羔羊般惶恐失措。沉香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悲痛,陡然间,两行眼泪坠落下来,厉声怒喝道,“杨戬,你这个畜生,你对小玉做了什么?”

  他沉浸于爱人的痛苦和自己因关切而来的狂怒中,所以没有注意到合力支撑神斧的另一个女子,在听到小玉的名字从他的口里呼叫出来时,目光忽然便也颠狂散乱得不可收拾了。

  “你使出十成力,就一定能要了她的命。”一个声音,冷冷地,在丁香的思绪里盘旋,带着几分恶毒和快意,“她一会帮沉香,一会帮二郎神,谁知道她真正的意图是什么?让她消失吧!那样的话,沉香就只属于你了,再不会被人抢走了!”

  因仙丹而来的神力,缓慢集聚在右拳之上,丁香目光迷离地看向小玉,再不肯用理智去对抗那突如其来的挑唆之音。“你丁香只是一介凡人,凡人如何对抗神仙的思想?出手吧,为什么不呢?责任不在于你——”随了那声音的又一句怂恿,丁香仰天大叫,一道耀眼的精光,从她的右拳全力逼出,重重砸上了小玉的身体。

  就算小玉有万年法力,也当不起这突如其来的一拳。被劲风卷起的单薄身体,摔向高空又疾坠向下,瞬息已踪影全无。沉香目瞪口呆,急叫出声:“丁香,你干什么?”

  “我……”丁香迷茫四顾,猛地单手抱头,尖叫着哭道,“不关我的事……是杨戬,是他的思想控制了我!”

  小玉被击飞之际,杨戬目光倏缩,但手中枪一紧,却终是消去了相护的念头。这孩子有灯芯法力护体,就算生受一拳,也断不会有性命之忧。相反,他轻笑一声,听着丁香不关边际的分辩,神色间竟微有着几分轻松。

  终还是低估了万年法力的威力啊。自己见她沉沉睡去,只当咒法已被触动,又如何想到这孩子的执念,竟会顽强到了这般的地步?不过,还是增添不了任何变故,毕竟她剩下的,只是一些模糊的执念而已了啊,谁也说服不了——除了让沉香更加地愤怒。

  看向狂乱的丁香,他突然便觉出几分怜悯。她也是无辜者之一吧?莫名地被牵扯了进来。凡人的意志,当真就薄弱到这个地步了吗?无论是刘彦昌还是丁香。不过两者还是不同的,那姓刘的是懦弱,而这个女孩却是放纵,对内心欲望的放纵。

  沉香,我的外甥,这女孩的心结,多少与我有些关系。那么现在,就由我来亲口点破吧,让她再没有借口去回避。否则这欲望的疯狂,迟早会毁了你和小玉,也会彻底毁了她自己。

  “是你自己做的,没有人控制你。丁香,你要记住,就算是神,也不能完全操纵人的思想。”他开口打断了丁香的尖叫,安静地说道,“每个人都有邪恶的一面,但是很多人都把这邪恶关在一扇阴暗的门里。其实我的法咒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只不过你将它当成了藉口,给了自己一个开启邪恶之门的理由。从那以后,你的良知就一直在和邪恶做斗争,当你的邪恶战胜良知的时候,你就认为是我控制了你的思想,就能听到我的声音,就会觉得那些事情是我让你做的。”

  丁香猛地僵住,另一只手也松开了神斧,发狂地捶着自己的额头:“你骗我!不,不是我,杨戬,一切都是你害我的!”但随即,她抬起泪眼,喃喃地自语道,“我不知道是谁做的……我总觉得我没那么坏。对不起沉香,对不起,我不是成心的,我为什么要那么坏呢?为什么!杨戬……为什么你要给我理由打开那扇邪恶之门?为什么……”

  镜外龙八移开了目光,心绪复杂地叹了口气。那时他在场,虽然暴怒,却已觉得很有道理。现在重看一遍,解开丁香心结的最好办法,确实就是这样不留情的快刀斩乱麻——如此一来,就算此后丁香没有化入神斧,未因神斧之力忘尽前缘,她也会因这一番直接的点破,从而拥有一个直面自己内心的全新未来。

  “丁香!”神斧压得沉香摇摇晃晃,但丁香的狂乱与痛苦,还是让他倍觉不安。他对她的感觉不同于小玉,更接近于兄妹,有着责任的同时,也有着家人般的亲近。所以,最初的惊怒过去,他急切地出声安慰道,“我相信你,是他害你的,不关你的事!你等我放下神斧,丁香,然后我们一起去对付杨戬!”

  杨戬没再说什么,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就要看这女孩自己的意志。他向上横睥一眼,云卷云舒,安适悠闲,一如天界。天界的水月幻境里,仍在清楚反映着此地的一切吧?那么,通向深渊里的最后一步,也终于可以从容地迈出去了——

  “二爷!”旁观的梅山老四猛冲过来,伸臂拦住他的前行之势,“你的责任已经尽到了,何必再与沉香为难……”

  就在他冲过来的同时,杨戬深邃的目光里,骤然现出微不可察的苍凉,但唯一做了的,却是阴冷地低叱一声:“滚开!”枪柄一挑,似重实轻,就势将他摔到了沉香身边。

  龙八大喝一声,振耙过来阻止,交手不过几式便被逼退在一边。但也就在这时,一声狂怒的暴喝声响彻全场,而被摔出后,正卧地偷kui着场上情形的老四,也随了这喝声自地面一跃起而起——

  “大哥!”他狂喜地叫道。眼前,康老大面沉如水,手持月芒戟大步过来,而发出那一声暴喝的,黑貂独臂,正是梅山老六。

  其余梅山兄弟聚合过来,抖腕亮出兵刃,排成一列,将沉香和丁香护在了身后。

  老六切齿冷笑,又喝了一声:“卑鄙小人!你的报应到了!”康老大却是举戟前指,森然道:“杨戬,没想到吧!你绑了老六送给仇人,谁知仇人恩怨分明,不忍滥杀无辜,反助我们看穿了你无耻的嘴脸!众兄弟本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为了一个义字和你走到一起,你……你竟敢如此对待我们!”

  自看到老四的那一刻起,眼前这一幕,便注定要上演了罢?那么就配合他们演到底吧,临阵反戈的这一击,原也有助他们摆脱事后的纠葛报复啊!杨戬默想着,有些自嘲地轻轻一笑,顺了康老大的语气淡然说道:“算了吧,老大,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们是为了一个义字才跟着我吗?若没有荣华富贵,威风八面,你们肯甘心给我做上几千年的狗?”

  康老大的手止不住地哆嗦着,气怒交集,仅存的一分犹豫也抛诸了脑后,厉声喝道:“我呸!好不要脸的说辞!从今日起,我等与你恩断义绝,卑鄙小人,纳命来吧!”大喝一声,向众兄弟一示意,戟挟风雷,出手便疾攻了过去。

  老四老五等人纷纷跟上,式式均是杀着。杨戬神色不变,飘移走避之余,运枪左格右挡,将众人杀招逐一化解。他微抬首向前望去,沉香正将开天神斧放回原处,愤愤不屑的眼神,却冷睥向战团之中,看模样,只恨不能当场扑过来拼命。

  是时候了吧!凡铁铸成的三尖两刃枪,如何伤得了服食了无数仙丹的胜佛弟子?偷袭不成,反死在外甥的反击之下,这样的下场,杨戬,那也是你大快人心的报应了罢!

  嘴角牵动,他又淡然地笑了一笑,身化流光,疾扑向前,再不讲究任何身法和招式,只平平地一枪,向那孩子身上剌去——

  威势依然惊人,但几千年来,第一次在对敌之时,他撤尽了护身的法力,也第一次,一任自己的破绽,明显得人人可以看破。

  背心要害,全在梅山兄弟的兵刃之下,枪势外开,身前要害,也全在沉香的出手范围之内——

  但预料中的反击并没有如期而至。

  枪尖一滞,虽未破入体内,但遇阻迸出的法力,已电传入柔软的血肉经络里——只因他的枪下,并非神仙之体,而只是一介普通的血肉之躯——

  一直抱着头,在一边喃喃自语的丁香,便在这刻不容缓的一瞬间扑了过来,大张着双臂,挡住沉香的视线,挡在她深爱少年的身前,挡下那一柄直剌过来的枪刃……

  感受着无尽的痛苦,仙丹的神力,并不足以护住她属于凡人的脏腑。血从口中呛咳而出,而她的脸上,却全是满足:“我……不是坏人……沉香……你不会有事……”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十六章 轻生似暂别 
   
 
  急收枪势,倒撞回来的法力震得自己胸前一疼,但杨戬目力何等犀利,只一眼望去,便明白这女孩内腑震碎,伤势已沉重之至,再难救回。他的手微微一颤,随即又稳如磐石,但第二眼,见到的,却是沉香充血得如同疯狂的眼眸。

  片刻之间,他想到了无数的补救之法,但那高悬瑶池的水月幻境,却又令所有补救,都变得决不可行。眼角余光无意扫向开天神斧,木公的话蓦而响起:“……若有人自愿化入神斧,在你这个主人允许的前提下,压制神斧的灵性……”

  心中忽然一动,化入神斧,形同斧灵,也就无形中有了神仙之体。碎裂的内腑,或许也就有了机会,可以藉神兵和她体内的神力慢慢恢复如初。只是……只是自古而今,从无这等行险救人之法,凡人入斧,转化成仙体时的剧烈变化,会有什么样的后遗症状,也是从来无人得知——

  洗筋伐髓的过程,会不会连所有的前缘,都一并洗尽忘却呢?

  丁香的脸上,在迅速脱去血色,濒死前的挣扎,已明确地显露了出来。杨戬再看一眼沉香的伤心与惊愤,心中一阵怅然。这孩子……付出的已经太多,无论可不可行,都尽量为他减少一些可能的悲痛吧!再不犹豫,法力从枪身全力倾出,银芒一烁,尽数注入了丁香的身体。

  “丁香!你别死……丁香!”

  法力流转,由内而外,将凡人的血肉化为流光。而这种剧变而来的痛苦,令丁香剧烈地痉搐起来,喷出的鲜血染了沉香一脸一身。沉香反身抱着她,嘶哑地狂叫着,只觉手上越来越轻,而恐惧,却也越来越浓。

  小玉被一拳击飞,祸魁,并不是出手的那个女子。

  可一转眼,连那被悔疚压垮的女子,也都要香消玉殒在眼前了……

  “杨戬!杨戬!”恐惧催生怒火,而少年胸腔里激荡的怒火,很快便化成了无声的决绝。他死死地咬着牙,因为他不知道,那个有着相近血脉的凶魔啊,到底还要掠走多少东西,才会满足地放手离去,放过他,也放过所有相关的人和物!

  以杀止杀。

  唯一的选择……

  收枪后撤,杨戬格开梅山兄弟的兵刃,且战且退。这种强制的渡化极耗法力,若不借对战掩饰一二,只怕要被瑶池观战的仙妖们看出疑点了。但退后的地点,有意无意地,却是小玉被击飞的方向。小玉方才现身时的反应,细想之下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同时,丁香的那一拳,也不知这孩子受不受得住。

  小玉猜出他的用意,身子一颤,含泪靠近了沉香。沉香轻拥着她,没有说话,无尽的痛悔,正在心中恣意地撕剜着,翻腾不休。

  万年的法力,深织内心的恐惧,使得小玉挣扎着清醒过来,要阻止她所知道的那场悲剧。只不过小玉虽然到了,立足未稳,便被受激狂性大发的丁香一拳打飞。可丁香也因这一拳完全失控,强烈的自责,使她在昏乱中,毅然冲到自己身前,硬受了舅舅一枪赎罪。

  舅舅并不想杀丁香,他本打算封印了小玉后,便舍了性命成全他最疼的小妹。只可惜三尖两刃枪虽是凡铁赝品,但凡人的血肉,还是承受不起。而自己,被丁香的血模糊了视线,在小玉第二次赶来时,忘却了一切理智,甚至根本没有发现,舅舅蓦开神目,并非为了伤人,只是在强行施法——

  如果这世上真有什么冥冥中的天意,昆仑山下的一波三折,是不是就是天意的一种?可设好的死局,竟天衣无缝到了这等的地步啊,连天意都不能改变最终的结果——就象多年前女娲娘娘的努力全然无效一样,众生共业使然的恶果,终还是由舅舅一人肩担了去……

  纷乱的战局,变幻的景色,眼前种种,尽是当时旧事。沉香惨然一笑,木然地看着万道金光自天而降,他知道,是胜佛、哪吒和牛魔王父子,也赶来昆仑助阵了。

  火尖枪狂如蛟龙,金箍棒力压千钧,双刃铖寒光闪耀,顿将杨戬陷入重围之中。众人高呼酣战,月芒戟、狼牙剌、九齿耙交错分合,压制得三尖两刃枪再难施展,杨戬神情不变,负隅顽抗的同时,也只守不攻,全无司法天神素常的狠绝杀气。

  就算支撑不到沉香拿起神斧赶来,这样的死亡,也算是三界里绝无仅有的辉煌了吧!如此众多的高手联手围攻,杨戬啊杨戬,你的面子还当真不小——

  他略带自嘲地想着,举枪左引,架开了牛魔王砍落的双刃铖。但劲风凌厉,孙悟趁隙运棒抢攻。他抬枪急搁,势已不及,被带得立足不稳,踉跄着向前冲出。一边的康老大看准破绽,缩身横戟疾扫,正中左腿胫骨外侧。

  剧痛袭来,左膝一软,竟已支撑不住身子。但不是时候,沉香,那孩子还没有赶来。显圣真君的性命,三界中最显赫的名声,只有杨家的血脉,才有资格来继承这一切。而他的鲜血,则会为这孩子堵死可能存在的破绽,确保三妹一家未来路上的平安。

  久战的倦怠疲惫,被这个念头驱离身体,他再度振作精神,运枪将孙悟空等人一一逼退。但后背蓦地大痛,有如被大铁锤重重击了一记。他不禁闷哼一声,就势翻身跌出,让开了梅山兄弟递过来的杀着,这才看清是牛魔王欺他身法不灵,悄然掩上偷袭了一式。

  喉中一阵腥甜,他勉力压制下去,神色古井无波。偷袭又如何?不过是应得之报罢了,自己这一生的行径,原也未如何光明磊落过。但眼前戟影闪动,康老大悍不顾死地直扑了上来,他提枪架开,触目所见,却是康老大因愤怒扭曲了的面孔。

  他心中蓦然一颤。

  莽莽雪海中,曾有过一个豪越的声音:“好汉子,好功夫!在下康越石,多谢你救了我这兄弟的性命!”那时并不如何在意这六人。可灌江口的落吧岁月,若只余三妹相伴在左右,没有那句“从今后大家兄弟同心,九天十地,永不舍弃”的誓约,想来,也会孤寂太多太多吧。

  看惯了天廷的尔虞我诈,面对众兄弟的全心信赖,口虽不言,他心底深处,又何尝不感动贪恋过呢?但昔日逝不可追,曾有的情与义,也终于变成了轻蔑和怨毒。是啊,这一切,是他亲手设计出来的死局。可为什么要来昆仑呢?几千年的兄弟了,一定要拼出个生死才肯罢休吗?

  他有些失神地看着康老大,原以为不会再有波动的思绪,突然泛起不可抑制的苍凉。但后背又一阵大痛,却是被龙八掩了过来,一耙筑中伤处。

  身体凌空跌出,孙悟空一棒扫来,雷霆般的法力压上前胸,杨戬勉强护住内腑,脸色已是苍白如纸。他振枪横在身前,才荡开孙悟空攻来的兵器,一抹黑裘蓦然撞进视线里。他心中又是一颤,梅山老六正发狂般地抢上前来,招招俱是同归与尽之势。

  枪势本能地直剌敌人空门,却被他生硬硬地强收回来,一任梅山兄弟趁机联手攻上,压制得他枪法再难施展。只听得呛地一声大响,六件兵刃将他的三尖两刃枪牢牢扣死。跟着梅山兄弟力合一处,一绞之下,法力如破堤之水般猛冲过来,顿震得他手臂酸麻,枪柄脱手直飞半空。

  镜外众人呆呆地看着,当日身在战场,只知要克敌制胜,又如何想到,生死相搏的背后,竟隐藏了如此真切的痛楚?而一直沉默的哪吒,也突然以手捶地,哽咽着泣不成声。众人顺他目光看去,乾坤圈正破空飞出,为阻止杨戬接回兵刃,重重砸上了杨戬的左肩。

  牛魔王睥准空档,铖上异芒如怒,快逾闪电地在杨戬伤处又加了一击。“不要……”随着小玉一声悲呼,杨戬再也支撑不住,摔落出丈许开外,法力一涣,鲜血冲口喷出。

  “就是这里吗?”一直被金锁带着,踉跄不稳地跟在哥哥身后的三圣母,有些呆滞地看着四下的景物,喃喃地问道。斜坡之上,一涨溪水之前,一堵高耸的石壁,第一次目睹,却又熟悉得仿佛早就来过。

  昆仑山下的情形,她是事后听众人复述,才知道了具体的经过。但凭着直觉,她仍清楚地知道,大错铸成的终点,就是在这溪水边,在这山坡之上。

  汹涌的泪模糊了视线,她拼命地擦去,一瞬不瞬地盯着哥哥,生怕错过二哥最细微的神情。她本不敢再看,可一想到今日之后的事,她的泪就止不住,就生怕这一生一世,再也见不到哥哥如此自若的音容——

  围攻的众人合拢过来,杀气在每一柄兵器的锋刃上闪耀。“不……不要!”三圣母有些绝望地呼喊起来,张开双臂挡在二哥身前。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一个让她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渊底的声音,蓦地高亢地响彻了全场。

  “让我来!”

  那声音是如此地暴怒憎恶,轻易冻结了所有的动作,人人转过头去,看向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那少年衣上溅着未干的血渍,手持盘古的神器,正带着毁灭一切的恨意,一步又一步从容地走向这边。

  迅速试去嘴边涌出的鲜血,杨戬缓缓站起身来。自从沉香走出刘家村以来,他第一次在这孩子的面前,显出了毫不掩饰的欣慰之意。但不会有人看出什么,这个时候,所有的行径,都会被视为困兽的挑衅了吧!他默想着,微微一笑,将心里的期待,化成了淡淡的一句话:“沉香,恭喜你能拿到开天神斧啊!”

  但沉香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容,神斧的锋刃,正随了他的法力贯入,烁出森冷的金色。金色跳跃着,有些顽皮,就象那个酷爱装扮成女侠的女孩。就在刚才,那女孩化成流光,从他的怀里逸出,轻盈地注入了神斧。于是,重逾山岳的开天神斧,便也跟着变得轻盈起来。

  此时握在手里,他甚至能感觉到丁香的每一个颦笑——那个笑闹着,轻拂着额前一络散发的女子,高兴过,伤心过,痴恋过,失落过。他不曾爱她,却在内心深处,将这女子视为一种责任,哪怕,只是家人必须相互担负的责任。

  可这女子死了,九天十地,再也追寻不着。而杀死她的那个仇人,虽众叛亲离,狼狈不堪,却是孤傲依旧,霸气不改,有如昆仑之巅,居高临下,巍峨独立——

  沉香冷笑起来,抬臂作势,神斧乍收又落,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形,森然开口说道:“开天神斧出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为三界除了你这个大害!”

  杨戬微笑不语,深深地看了一眼开天神斧。充数的那柄赝品,已不知失落在何处,这场戏要如何演,才能逼真精彩?他沉吟着,抬手亮出了宝莲灯,淡然地道:“好,我今天就来试试,是神斧厉害,还是宝莲灯厉害。”

  莲灯闪烁,映得杨戬脸色更见苍白。三圣母失措地靠近他站着,唇齿震颤不止,一句完整的话都无力说出。沉香放开魂不守舍的小玉,过来扶着母亲,涩声道:“这一斧没有事……舅舅虽然没有诵口诀,但宝莲灯自行护住了他……”

  不用细看,后面的事他清清楚楚。惊天的巨震声里,宝莲灯光华大盛,与开天神斧硬拼了一记。自己出其不意,正不知所措间,舅舅蓦地睁开双目,似有些惊讶,但随即便道:“沉香,用开天神斧杀我,有点大材小用啊。”

  当时说过的话,再一次响在耳边:“为什么不用宝莲灯反击了?是因为没有灯油了吧?杨戬,你众叛亲离,现在连宝莲灯都不愿帮你了!”沉香苦涩地笑了一声。那时没见舅舅诵诀,灯斧对拼一记后,又不见他就势反击,便想当然地以为是天意所致。

  “好,我不用宝莲灯,你也不用开天神斧,咱们决一死战如何?”

  想来舅舅发现宝莲灯竟有了维护之心吧?三两句话间便又设了一个局,好让自己认定他的弃灯顺理成章。他的应变权谋,自己不能望诸项背,而这一份坚忍决绝,自己又何尝能及得上万一呢?

  “你这是找死!”

  那时迫不及待的自负狂妄,现在看来更象个天大的笑话。满腔仇恨的少年并没有注意到,在他放下开天神斧,冲上去生死相搏时,他正面对着怎样的眼神——坦然悠远,怜爱满足,隐晦却深沉。甚至在此后,在那样生死悬于一线的搏杀里,那眼神也一直不曾改变过。

  扼上咽喉的手指,舅舅又从容地松开了去,只略带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一任外甥的拳掌,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身上。看得出,他的伤势又加重了一层,鲜血从口鼻里涌出,失控重重摔落进溪水之中。

  小玉来了,语无伦次,却又惶急到了极点。她无法明白地说清一切,可寒彻骨髓的害怕,又让她固执地不肯选择遗忘。但那烁亮的银芒,终于切入她脑海的深处,将曾有的记忆一斩而断,深深埋葬进幽深的铁闸背后。

  劈天神掌重击在胸前,舅舅的脸上只是不变的平静。但哮天犬却从远方了疾冲过来,哭喊着挡在他的身前,硬受了小玉的第二掌。

  舅舅唯一没算到的,大约就是哮天犬了吧!若等到四姨母醒来,昆仑山下的一切,便早已尘埃落定。但不知是不是数千年的追随,使得这狗儿对主人的感应极为敏锐,哮天犬直觉到了危险的逼近,平生第一次没有遵从命令,在最后的关头拼命赶了过来。

  但赶来又有何用,谁会信一只愚忠笨狗的话?可是,若众人能象哮天犬一样,给舅舅多一点的信赖和安慰,那又该有多好……那样的话,是不是事态的走向,就可能完全不同了呢?

  沉香失神地想着,一抹金芒蓦地直射入眼里。他这才发现,眼前高扬的开天神斧,正挟着暴涨的金光,一如记忆中的那般,全力劈向了溪边安静等候的司法天神。

  嗤嗤轻响数声,银铠如浮雪般崩裂无存,血雾标射四方,众人的视线都已渲成一片赤色。斧上无匹的神力,将刃下一切都震飞出去。漫天的碎石乱尘里,重伤瘫软的身体,重砸到高耸的山壁之上,呈现出濒死前的痛苦抽搐。

  三圣母踉跄着奔过去,想接住哥哥撞在岩石上的身子。但没有用,她只能徒劳地看着二哥摔在地上,曳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她颤抖着手去捂黑衣里浸出的鲜血,血是那么炙热,让她在昆仑的寒风中都觉出几分温暖。可这温暖,就如她的幸福一样,都是以哥哥的性命为代价的啊!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十七章 嘉乐衍升平 
   
 
  沉香咬紧了牙,扶住母亲,只盼着时间能过得更快一些。果然,宝莲灯飞出,挡住了自己的第二击。但围观众人的议论一句句传来,眼看舅舅无力动弹的身子一阵痉搐,血从嘴角涌出,沉香知道,这些话,其实比那一斧,伤得舅舅更深更重。

  梅山兄弟早已跪倒在镜前,每一刻都是难言的煎熬。康老大楞楞看向自己的双手,就是这双手,居然还重击了二爷一杖!以后,还有脸和二爷做兄弟吗?还有这个资格吗?

  “小人……”“无耻……”唾骂仍在继续着,。沉香盯着那个和宝莲灯对峙着的沉香,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冲动,不用脑子,自以为是,这就是那时的自己。这一路行来,虚掷了多少时光,又辜负了舅舅多少苦心?

  小玉的变化,原本大有疑点,可谁也没想过深究。师父,牛魔王,梅山……所有人都只顾炫耀着胜利。但沉香,你又能怪谁?你不肯真正地长大,不肯多用一点心思思考……

  孙悟空制止了沉香,一行人终于离开。要不了多久,乾坤钵就会被劈开,沉香救母的故事,就会传遍三界,为众口颂扬。所有人都笑逐颜开,只除了昆仑山下,这个付出了一切,却被他们憎恨遗忘着的亲人。

  失魂落魄的小玉突然轻声道:“劈山……沉香,你不能……乾坤钵和舅舅的元神相连……”沉香一颤,只觉身上发软,竟是没了分毫气力。

  哮天犬挣过来抱起主人,痛哭失声。他的法力已被小玉打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主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却不知道,更致命的一击,还在后面。

  沉香等人也只能徒劳地等待着。“舅舅没有事,”沉香喃喃地说,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为了安慰母亲,“他在家里呆了三年多,一直到我们被困入水镜,他还在家里,被好生照顾着的……”

  东南的天际突然蕴出似火的红芒,沉闷的震动隔了千里,犹自带得昆仑山顶积雪如霰飞散。与此同时,三圣母一声悲呼,手指前方,竟已说不出话来!

  便在震动普临之际,杨戬的身子,也如被重击,从哮天犬怀里跌了出去。一路顺着山坡滚落,乱石在他身上硌出深浅不一的血口,如受着无比的重压一般翻裂开来,纠缠的筋肉下露出森森的白骨。鲜血喷涌出来,转眼之间,已将所过之处,染得一片殷红。

  哮天犬大叫,发足狂奔向坡下,一步踏空,也一路滚落。他顾不得自己,扑到主人身边,整个人都惊得呆了。

  杨戬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死,额中神目,竟也如被重创。血从神目渗出,滑过面颊,流淌着汇成一滩赤色。哮天犬伸手去扶他,手掌刚一触上,一股大力传来,呯地一声,哮天犬竟被击得直飞出去。

  沉香也奔了过来,抖着手按上舅舅的腕脉,只觉得他体内气息混乱之至,魂魄眼见便要消散无存。乾坤钵破裂的霎间,杨戬的元神随之破灭,劈山时神斧的余威,却分毫不少地传到了他体内,伤口处的鲜血被挤压着标出,骨骸慢慢凹下变形。咯喇轻响声中,一根肋骨断裂开来,又是咯喇一声,第二根肋骨裂开。

  “怎么会!怎么会……娘,我们在赵府接回的舅舅对吧?不可能,不可能会在昆仑有事的啊!”沉香嘶声悲嚎,眼睛已有些充血了,势如疯狂。他拼命运起法力,想护住杨戬的心脉,但没有用,任他如何努力,也只是注定了的徒劳。

  三圣母目光散乱,被金锁带着,失了知觉似地昏昏噩噩。小玉哭着,却仰起头,对空中悲声叫道:“昆仑山,还在昆仑山的!昆仑神,你不是舅舅的好朋友吗?你在哪?救救舅舅,求你了,救救舅舅!”

  似听见山下的悲叫,昆仑的云气,蓦地一阵翻腾。沉香慌乱中,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抹奇异的苍色,越来越近,越来越浓,正是在那山洞见惯了的形状。沉香跳了起来,隐隐燃起一丝希望,叫道:“昆仑神,是昆仑神?”

  苍色悬在半空中,带了几分无力,看着那个认识了几千年的故人,酸楚横哽在心中。

  身体早就没了……可为什么还要有心的感觉呢?

  最初的愤怒,掺杂了隐约的害怕,后来变成仇恨,再到后来,静穆如死的岁月流过,除了云卷云舒,就是冷眼万物的生生死死。不再怒怕,却连仇恨都一点一点地淡了去。只剩下倦怠,无休止的倦怠与不堪。

  从此便当自己是个不死不活的怪物,在天地之间厮混着日子。

  直到今天。

  今天的一切,象一把刀,生硬硬扎入心头,挑起旧创,痛到极点,也挑起了全部的记忆。

  只因他知道,眼前那个濒死的故人,所承受的是何等的煎熬。就如当年,他被那个女人剥离血肉,驱散魂魄时一样。

  意识选择放弃,弥留之际,只有愿望还无法割舍。那么强烈的愿望,不是为了求生,只是想知道结果,或许,还想着见一见关爱守护着的那些亲人?

  昆仑神还记得,最初见到杨戬时,只是个少年。但那种伤悲,那样说不出来的悲伤苦痛,化不开的忧愁和悲凉,便已深深触动了自己的心。

  原来,会有人和自己一样的孤寂,一样的痛楚,一样的……对脾气啊!

  从此便有了个微弱的希望,自己不复拥有的,就让这少年能拥有吧,能快乐地生存下去吧。

  可那个女人……

  西、王、母!

  逃避了无数年的愤怒,火山般地喷薄而出。整个昆仑,突然如被凝固,连一片树叶都不复摇动。死一般的静穆里,苍色分开一半,射向杨戬的神目,强行渡入了进去。

  杨戬的体内,蓦地便多出一道强横无匹的法力,周转遍身,寸寸抵销着神斧一击的余威。法力耗去,神斧之威随之化解。杨戬伤口的鲜血不复涌出,眉宇间纠葛着的痛苦,也慢慢敛去不少。哮天犬挣扎着爬过来,这一次,他终于紧紧抱牢了主人。

  余下的苍色又分开一半,扩散开来,如同一张大网,将哮天犬和杨戬笼罩其中。四下景物突然风驰电掣般地变幻无休,众人尚未明白过来,山峦从下方掠过,河如带,人如蚁。如蚁的人群变大,咚地一声闷响,已落在一条无人的陋巷里。

  “是昆仑神救了他!”

  镜外,最先反应过来的龙八叫了起来,哪吒等人齐齐松了一口气。三圣母跌坐在二哥身旁,依然魂不守舍,泪水不住洒落衣衫。小玉扶着她,又悲又喜,有救了,这一切,也终于有了挽回的机会……

  只有沉香拧着眉,带着奇异的表情,望着天空。

  刚才的最后一瞥之下,他分明看到,那一抹残存的苍色,竟是势如奔雷,直射向九重天上的瑶池圣地.

  昆仑神,终于是选择面对了吗?

  他不自觉地问了出来:“那一天,瑶池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沉香在华山,龙四还阳后,在昆仑昏睡。哪吒,龙八,梅山兄弟等人,重伤了杨戬,正谈笑风生,称赞着沉香救母的英勇。只有嫦娥还留在瑶池。

  华山轰然化为两半的情形,在观音的法力下,现于众仙眼前。那一场赌,无疑是王母输了。但观音也没有想到,三圣母脱困的同时,山中一块七彩石蓦地大放异芒,直冲天宇,化作一份详细明了的天条文牍。

  “余女娲氏也,天地有常,万物恒化,三界共业使然。故苛日新,又日新,是为至理也。”

  观音一字一字读出,瑶池议论之声大作,只有老君带着高深的笑意,看着这天条暗暗欣喜。但想到方才那个人在昆仑伤重垂死的情形,却不禁摇了摇头。他不会去救,却禁不住惋惜,这等的心机,这等的手腕,竟不能真正地为己所用,当真是令人又惜又恼。

  “余留此物,镇于华山,阴阳流转,应机现之。现之则冲举九天,诰令六道,一切天人神鬼阿修罗等,凛然同遵。着玉帝圣母,兜率道祖,互为监护,慈恩广被众生,法令度衡万物,钦哉!”

  观音读诵完毕,微微一笑。她身为佛门中人,虽出面以天条为赌注,但应当如何修改,一直心中无底。眼见新天条思虑周详,旧弊尽去,比起她原先所想,高明出许多,不禁松了一口气。她自不信古神能如此清楚地预料到未来,只当是出于老君手笔,更是钦佩:“慈念三界者便是真佛,灵山兜率,果然道理相通,急天下之公义,轻一身之荣辱。原先当他略有私心,欲结我佛门以为大援,真是罪过,罪过!”

  王母却是进退两难。乾坤钵绑定了杨戬法力,她只当已万无一失,却终没料到他竟会破釜沉舟,一至于斯。那个威震三界的显圣真君,连自己都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司法天神,会敌不过沉香那样的毛头小孩?她铁青了脸,挫败感从未象今日之甚。更何况,还有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新天条?

  女娲!

  创造者与主人,她真的在这世上留下了什么吗?

  心中飞快地计算着得失,口中,却仍强硬着:“华山下这份新天条……”

  但余下的话,她没能再说下去。

  尖锐的啸声似挟了九天十地的怨恨,蓦然贯穿了整个天界,只震得众仙目眩神惊。尚未反应过来,一抹苍色凌空而至,匹练般直卷向王母的宝座。但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苍色倏忽扩散开来,刹那之间,瑶池极乐之地,愁云漠漠,浓雾弥漫,对面不能见物。

  “护驾,护驾!”

  乱糟糟的叫嚷声里,瑶池乍暗又明,依然祥云缭绕,仙乐飘悠,浑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观音手举柳枝,神色间全是讶意,方才异变突起,她不及多想,诵起大日如来伏魔咒便要强行摈开迷雾。不料咒法施出,如涓流入海一般,起不了分毫作用,且不说那苍色里蕴着极高明法力,单是帝位上突然迸出的奇异神力,竟也烁绝三界,凌厉无匹!

  她不禁骇然看向銮座。王母不言不语,端坐如仪,只是脸色苍白,想是被吓了一跳的原故。玉帝却比王母更不如,簌簌发着抖,偏又要竭力维护着形象。双手撑在御案上,抖得连御案都轻微作响。

  “是老君?”她移目去看道祖,老君离帝座不远,双手拢在袖里,一脸的高深莫测,她心中顿时释然,“太上道法高深,有此神通,也不足为奇。”

  她却不知,老君眼角的余光,也在悄然扫向銮座,也只有他看出了,玉帝撑在御案的双手下,一缕苍色正迅速淡去,湮灭无痕——老君不禁一个寒颤,原来就在瞬息之间,那狙杀者已被玉帝从容击灭,再无半分的生机可言。

  “众卿!”

  大乱的瑶池里,玉帝的声音突然响起,虽然带了丝颤抖,却无疑让局面平稳了下来。

  “新天条既已出世,天地有异兆冲举,非但不足为异,更是无上之喜,众卿不必失措,自损我仙家威仪。老君,菩萨,你们说,是也不是?”

  观音一愣,老君已躬身施礼,从容应道:“陛下所言甚是。”

  王母脸色大变,道:“陛下……”话普出口,忽而又停了下来。玉帝斜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娘娘,你方才受惊了。不过,详情既已禀报给朕,朕便代你向众卿说明了罢。”王母还想再说,玉帝目光忽转森冷,她一凛,微一颔首,轻声道:“本宫全听陛下吩咐。”

  她缩在大袖里的手掌,正慢慢渗出血,浸在金光闪耀的朝服上,任谁也看不出来。

  她的血是金色的。她身边的那个男子,至高无上的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吴天玉皇上帝,方才若正面受了那一击的话,也会流血……流出淡金色的血来。

  她不明白他为何仍能如此笃定。

  虽然三界之中,只有她和他,才算得上是同类。

  但这个男子的心,她从来就没有摸透过——

  那也难怪,女娲娘娘的神通法力,较之伏羲大神,始终是要逊上一筹的。

  所以,就连伏羲大神炼就的法器,也自能睥绝万古,成为理所当然的万古一帝,她只能做西王母。

  玉帝的声音回荡在瑶池,她没有细听,想也想得出他会说些什么——他和他的创造者伏羲大神一样,最喜欢的,就是有关平衡的游戏。她也好,老君也好,所有的人,都只是他平衡游戏中的一枚棋子。

  她的思绪,又飘向那些久远的过去。

  共工怒,以头击不周山。不周倾,天崩地圻。

  三界之中,谁也不曾忘记过这场灾难,只是,没有人想过追究,不周山倾之后,天地,如何竟又安然无恙了?

  七彩石,只是济一时之急,不能长远。

  这些往事,现在,除了她和他,再也无人知晓了吧。

  其实,不周山倾,天不会堕,地也不会裂,只不过那个上古大神,创造了天地,又想着毁天灭地,重归混沌的那个古神盘古,他留在三界之间的神力,便也无法封印住了。

  盘古是三界的始创者。

  当生命开始在三界繁延之后,再不受始创者的控制,就算是盘古,也无能为力,以至于他一怒之下,想将所有的一切,抹去了重来。

  存在过了,谁又甘于重归虚无?

  所以,盘古之死,便成了偶然中的必然。

  但他遗留下来的神力,却不是三界能承受得了的,于是有了不周山的封印,有了上古年代的安祥。

  有生命便有争斗,失败者最常见的心态,便是同归于尽。

  于是不周山倾。

  不周山是死物,如果是活物呢?活着的法器来封印盘古的神力,那么,还有谁能毁了去?

  只缘于伏羲的这一念,三界之中,才有了王母和玉帝,有了她和他。

  王母还记得,女娲造人,不全是排遣寂寞,只是为了创造她和玉帝,所作的尝试之一。那些凡人,虽然一无是处,但是,她也好,玉帝也好,最初的生存,却必须藉了那些凡人的肉身,以为炉鼎,慢慢壮大,以便成长到能完全封印住盘古神力的地步。

  她和他都不会自主成长的,没有哪个法器,可以不藉外力,自由生长。

  凡人,便是锻造她他的丹炉,而她或他幼年时的特异,却又令那一对凡人夫妻,所抚育的后代再不平凡。

  或象她的兄长木公,仅仅因为朝夕的相处,便间接获得了无上的神通。

  或象他的妹妹瑶姬,血脉传承下去,天生就拥有异于常人的法力。

  而她和他的孩子,如果再和凡人结合,后代就会产生变异,就象织女的两个孩子那样,死后物化成异物。

  如果那两个孩子再长大成人,再和凡人通婚,最终的结果,就是产下没有一点生命迹象的法器。

  所以她憎恨阴阳交合,憎恨私欲恋情,憎恨这种基于血脉的传承。

  只因她和他,只能徒劳地守护,在这个倾注了古神全部心血的世界里,面对着无数生命的更迭与辉煌,却永远不能拥有真正的存在。

  她和他,甚至连木石都不如。

  就算木石无知,但久久受日精月华薰陶,慢慢地,便会有了意识,修练出知觉和自我。从此不论得道成仙,还是沦落为妖鬼,因修行而获得的自我,都已成为真正的生命。

  而她和他,能力来源于盘古神力,知识来源于古神封印,两者相辅相承,又相互钳制。

  这种钳制的后果,便是她和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所有生命的每一点丝微悲喜,也能清楚地明白,这悲喜代表什么,自己该作何应对。

  但却永远不能体会到这些悲喜的具体感觉。

  所以注定是死物,无论守护着三界的生命多少年,她和他,永远只能是,无从拥有情感的死物。

  只不过,女娲的修为既逊于伏羲,在抵销盘古神力负面的影响时,终还是略有一丝破绽。

  那就是盘古神力中,未完全消泯去的,对生命的憎恨。

  她有着强烈的偏执,对所有威胁到她的人和物,也绝不肯妥协。

  但他不一样。

  他没有任何破绽可言。

  举重若轻,谈笑自若,无悲无喜,只有利与害,得与失的精确取舍——

  这样极致的完美,确保了昊天玉皇上帝,只会选择隐身于幕后,冷眼看着台前众人不知疲倦的演出,精确冷静地守护着三界的平衡。

  “娘娘,你或许也该反思一二了罢?天廷高高在上,与凡间隔绝得太久太久,未免会有些耳目闭塞,不恤下情。”

  玉帝安静的声音传入耳中,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愣了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手上的血仍在流着,是的,是该去一趟凡间了,法器,是无法自主地修补损伤的,那些凡人……纵然贱如蝼蚁,却是她继续生存下去的保证。

  勉强压制住伤势,王母款款起身,向玉帝施了一礼:“陛下,经过此番浩劫,本宫深感近年来深居天宫,养尊处优,对三界体察不够,因此请命下界做一世凡人,体会一番,经历一番人间苦难。”

  “娘娘圣明……”雷鸣般的谀辞夹在悠扬的仙乐里,伴着众仙妖们的欢呼之声,勾兑出了三界未来,一片安宁太平的美妙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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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有点私事,上网时间不能保证,所以。。。。默,大家见谅。。。。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十八章 悔极枉聚铁 
   
 
  那天,只有嫦娥在天廷,但现在,没人去问她详情,她更没有余力去说。沉香等人被金锁带着,木然地拖着步子,穿越大街小巷。龙八看着四下的景物,欲言又止,沉香却想了起来,喃喃道:“是这儿,丁香被收养的地方。”想到龙八的婚事,精神突然一振,快了,舅舅,再坚持几个月,我们,我们会接你回家,照顾你,伺候你……

  哮天犬不知道这些,主人的伤,令他惊慌失措。法力没有了,他只能看着主人在生死边缘挣扎,只能徒劳地拭去杨戬嘴角涌出的鲜血,闯进一家又一家医馆苦苦哀求:“求求你,救救我主人,求你们了!”

  哮天犬是急昏头了。杨戬这样的伤,岂是凡间大夫能治的?更何况,他的衣衫早在山上划得破烂,满是血渍污痕,谁又肯正眼看他?连换了几家,客气的说声没得救,不客气的,直接叫人轰了出去。

  天渐渐黑了下去,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水打在身上,狂乱中的哮天犬总算冷静了一些,却是一个激灵:主人伤得这么重,如何能受得风寒!茫然四顾,见不远处有间破败的土地庙,抱着杨戬,弓着腰挡住些雨,踉跄地奔了进去。

  有的时候,知道一件事,并不代表能接受。众人此刻便深深了解了这一点。明知杨戬虽然伤重,却“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被带回刘府照料了三年多。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会这样害怕,这样恐惧?

  被哮天犬抱着,穿越了大半个城,杨戬仍是一点知觉也没有。现在,被哮天犬扶靠在墙上,总算不再一直咯血,眉却紧紧蹙着,痛楚是那样鲜明。哮天犬低声哽咽着,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想起主人多少淋了些雨,他便搜出些枯枝烂草,点起火,好让主人稍暖和一点。

  沉香又去把脉,因为他实在无法忍受什么也不做地等待。龙八没话找话:“我们,我们还是想想哪位菩萨上仙有办法好不好……”也不知有人听见没有,人人的目光都是一片茫然。

  庙外有了动静,一个老乞丐托着破碗进来,看见他们,一愣。哮天犬原本呆坐着,听到动静,本能地挡成杨戬身前,直到看清老人,才放松了一点。老丐虽不认识他们,但瞧这个样子,哪还有不明白的,坐下叹道:“新来的?唉,这世道……你们有没去老大那上个名?”

  哮天犬一呆,嗫嚅着问:“什么……什么上名?”老丐打量打量他们,虽然衣衫肮脏,细看却是好料子,心说不定是什么人家落魄下来的,难怪不懂街面上的事,好心提醒道:“你要在这城里讨生活,不向老大交份子可是不行的。”放低声音,“背后人都叫他泼皮张,我们可不敢,只能尊声老大。这城里靠人施舍过日子的,全要向他交份子。明天我带你去见见他,免得找你麻烦。”

  哮天犬明白过来,小声说:“不,我不是……”可是看看自己的样子,只觉嘴里满是苦涩,这副样子,说不是乞丐,有谁能信?

  杨戬对这些毫无所觉,沉陷在永无止境的昏沉痛苦中,不得解脱。三圣母用手试了试他的额,滑下,掠过脸颊,从一直以来的麻木呆滞中清醒过来,失声痛哭。她的哥哥,一直以来,让人畏,让人恨,却从来没有人能够否认,他是高贵的,威严的,怎么会、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天!

  哮天犬的肚子叫了,老乞儿听见了,瞧他咽着唾沫缩紧身子,怜悯地将手中吃剩的半个馍递过去:“今天赵老爷收了义女,府中庆祝,喏,反正我也吃饱了,给你吧。”哮天犬接过来,却不吃,小心地将老乞咬过的地方剥下,贪馋地塞入口中,剩下干净的,想喂给主人。

  哪吒担心地瞧了眼老乞儿,怕他不高兴,毕竟这时杨戬二人还得靠他帮忙。但老人世态炎凉,什么都经过了,早已是心境平和。心里存了先见,当他们是败落下来的富家子弟,也不生气,反暗暗关注。杨戬昏迷不醒,根本喂不进去,哮天犬急得满头是汗,主人法力已失,若不进食,饿也饿死了。老乞儿摇头道:“他牙关不开,你怎么喂?拿着这碗,去弄点水来,泡烂了灌吧。”

  哮天犬依言做去,总算是成了。放下碗,老乞儿问了几句,见他没心思多说,便坐到火边不再言语。又过了半晌,看他抱着杨戬低泣不已,才轻叹一声,说:“都会有落难的时候,哭也没有用。兄弟,日子久了,你自然也就惯了。”轻描淡写一句话,让众人不寒而栗。久了,就会惯了吗?

  余下几天,哮天犬除了留在破庙里照料主人,就是想找些门路讨生活。没有了法力,他连常人都不如,每次都是垂头丧气地回来,伏在杨戬身上痛哭不已。“我真是笨,主人,求你,没有你哮天犬真的活不下去,你千万别丢下我……”小玉心中一酸,抓紧了沉香,人人都知道,这狗儿必是想起当年真君神殿里,杨戬和他说过的那些话。

  那老乞丐心肠极好,看这两人不成事,又不肯学着乞讨,便天天多带些残羹剩饭回来。哮天犬用慢火熬成薄粥,一口口喂给杨戬,自己只刮些熬焦的锅底残米果腹。

  这一天,又是傍晚,老乞丐回来了,却是一脸的惶恐,抓住哮天犬,喘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快……快带着你朋友走,老大要来了。让他见着,你们要么入伙,要么,就得被活活打死!”哮天犬一呆,愣愣地反问:“老大?”老乞丐和他这几日处下来,知道他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倒象全不懂人间生活一般。一时也解释不清,只管拉他,要他背起杨戬快走。

  就在这时,重重的咳声响起,有人冷笑着骂道:“老王头,有新人入伙居然瞒着老大,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老乞丐吓得一哆嗦,畏缩地收手退到一边。庙门被踢开,六七个壮实汉子闯了进来,鹑衣百结,却拾缀得极为干净。为首的尖脸吊眼,一道刀疤从鼻梁上横拖过左颊,平添了几分狠劲。三圣母一直半跪在哥哥身边,此时抬眼望去,失声惊呼,这个疤面汉子,她在龙八的婚宴上,便是见过的了。

  “懂不懂规矩,嗯?不拜老大交份子,就想在这儿混?”一个手下不等疤面汉子发话,已一脚踹倒了哮天犬,恶狠狠地骂了起来。哮天犬跌倒在地,硬着头皮分辩:“不是,我只是借宿……”那手下又是一脚踹下,“借什么宿?奶奶地,城南的破庙废屋全是我们老大的地盘,留在这儿,就要入伙!”哮天犬捂住腹,还想分辩,,却已痛得说不出话了。

  疤面汉子一摆手,示意手下先停下来。他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哮天犬,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杨戬。三圣母想起当日二哥所受的折辱,惶急地挡在哥哥身前。所幸疤面汉子已将目光移向了哮天犬,得意地一笑,道:“小子,我看你颇顺眼的,以后就跟着我混了罢!讨饭三年,换个皇帝也不干。”

  哮天犬挣扎着起身,叫道:“不,我不是乞丐,我不能讨饭,我……我……”主人的身份,如果沦落成乞丐,主人醒了后,怎么受得了?岂不成了三界中天大的笑话了!

  疤面汉子脸色沉了下去,冷哼着:“给脸不要,不识好歹!”正要示意继续动手,却见哮天犬眼角余光不停地看向杨戬,不禁好奇,又问,“这个活死人是谁?”

  哮天犬大惊,挡在杨戬身前,颤声道:“不,我主人伤得很重,你,你,你要打就打我吧!”

  疤面汉子呸了一声,道:“老子要教训谁,轮得到你小子管么!”飞起一脚,将哮天犬踢开,又一脚扫在杨戬肩上,无所依凭的身子软绵绵地滑倒在地。

  “不要,不要打我主人……”哮天犬想扑过去,却被人七手八脚地按住。疤面汉子冷笑:“主人?在我的地盘上,我就是主人!”一扬颔,几个乞丐会意,四下找寻,递过几根粗大的荆条。

  疤面汉子在空中虚击一下,目视着哮天犬,问道:“你真不愿入伙?”哮天犬咬着牙不答,等着他动手鞭打。疤面汉子却又是一声冷笑,反手重重抽在杨戬身上,荆条又韧又硬,剜开衣衫,留下深深的血痕。三圣母失声惊呼,疤面汉子意犹未足,将荆条掷给手下,“给我狠狠地打这个废人,打到那小子同意入伙入止!”

  五六个恶丐一涌而上,荆条拳脚,雨点般落下。杨戬毫无知觉,血顺着嘴角涌出,伤口崩裂开来,身子翻滚在地上,染出一地的血红。三圣母失声惊呼,这些,只是皮肉之伤吧,可是重伤待毙的身体,还能经受多少这样的皮肉之伤!

  哮天犬拼命挣扎,要过去,却哪里挣得开?疤面汉子一付心满意足的样子,摆摆手,示意先停了殴打,问哮天犬:“你想好了没有?”一脚踏上杨戬手腕,用力下踩,腕骨咯咯作响。哮天犬痛哭出声,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你松开,松开!”

  缩在一边的老乞丐也看不下去了,壮着胆子过来,作揖劝道:“老大,这人快没气了……才来的不懂事,小的以后负责教他们,按时交足份子。莫要再打了,真出了人命,还得给他们挖坑下葬……”

  他帮着央了半晌,又凑钱帮哮天犬预交上份子,疤面汉子才得意狂笑,带着众恶丐离开了破庙。哮天犬抢过去扶起杨戬,摸了摸腕骨,还好,未断,只是红肿烫热。

  掸去灰尘,擦洗血迹,哮天犬咬着牙,忙碌地料理着主人的新伤旧创,好让自己无暇无想以后的日子。

  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此后的每一天,都是无休无止的折磨。杨戬伤势反复不定,哮天犬不敢离开他太久,外出乞讨一会,便喘着气奔回来,见主人无恙,才又提心吊胆地离开。

  康老大紧紧握住拳,只觉胸中闷得要炸裂了一般。哮天犬的担忧神色,和后来灌药失忆时绝望的目光混合在一起。那是他做下的好事,只以为是好意,却夺走了二爷最后的安慰……

  没有哮天犬在身边,二爷此后的日子,该有多寂寞,沉香家的仆人,又能象哮天犬那般了解二爷的喜怒哀乐,尽心尽意地照顾好二爷吗?康老大不敢再想下去,反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嫦娥脸色苍白,想哭,却没气力哭出声。恶丐头儿来了又去,每次都有新的折辱加到他身上。幸好,幸好他没醒,幸好他没醒……她不住地默念,却在看到四公主死灰般的面色时心猛地抽紧。是了,他醒了,不但醒了,还看见了她们。

  这些事,杨戬都不知道,加诸于身上的拳脚荆条,他也毫无所觉。沉香把过脉,知道伤得虽重,但被木公法力护着,性命是无碍的,只是淤血未散,人一时醒不了。可虑的是,哮天犬从未乞讨过,又来回奔跑着照顾主人,哪能乞到多少钱财?时不时让泼皮张派来的人一顿呵斥,厉害起来少不了拳打脚踢,看准了哮天犬不怕自己挨打,只怕主人受伤,竟全是往杨戬身上招呼。再这样下去,怕是打也打死了。

  看哮天犬匆匆奔来望一眼,又飞跑出去,三圣母愣愣地坐在地上,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在哥哥身上。衣服早被哮天犬偷来干净的换了,不复昆仑山时的血污,但新的血渍,又从内衣慢慢渗了出来。

  晚上,哮天犬愁眉不展地回来,他又没讨到多少钱,万一那些人再来,拿主人出气怎么办?

  怕什么,来什么,泼皮张的手下果真是来了,哮天犬闭上眼颤抖着,他被他们拉开,无力挣扎,更不敢看主人在他们脚下无意识地翻滚、呕血……

  三圣母也闭上眼,痉挛的双手将衣角揉得不成样。习惯了就好,那老乞丐说习惯了就好,可就是仅仅看着,她也无法习惯。哪一天?丁香是哪一天成婚?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快一些吧!

  小玉什么也没做,只是缩坐在破庙一角,紧紧堵住耳朵,闭着眼睛,不看,不听,也不想。

  沉香却很沉静,一直看着,等着,看到那斜眼汉子一脚踢在杨戬胸口,让他呕出一口血时才有了反应,近前去,在推搡中仔细把着脉。

  等一干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哮天犬抱着杨戬抽噎时,他转过脸轻声说:“淤血吐出来了,如果没有意外,舅舅这两天就会醒。”

  一句话将众人从浑噩中惊醒,三圣母希冀而又不敢相信地问:“真的,二哥能醒?”沉香点点头,没有多说,更没有母亲的喜色。醒转,对舅舅来说,不过是一场噩梦的开始罢了。他在昆仑的时候,是做好一死的准备,而不是这样的……活着。

  沉香法力高强,说得自然不错,杨戬第二天晚上便醒了,哮天犬正小心地喂他饮水,冷不防竟呆住了,不敢置信地唤一声主人,再叫一声,声音不由地颤抖起来。

  血和着水喷出,人又昏了过去。但大家都知道,那是因为伤势太重,再调养几日,迟早还会清醒过来。嫦娥又想到了那次街上的偶遇,掩住面,泪渗出在衣袖上。或许,就这么昏迷下去,一直捱到龙八的婚礼上,他还能少受些伤害,尤其是她的伤害……

  半个月后,杨戬第二次清醒,哮天犬泪流满面,激动得不能自持。然而还不等他宣泄心中的狂喜,庙外的脚步声又惊起他一头冷汗,今天,泼皮张竟是亲自来了。

  哮天犬看了一眼主人,主人醒转的惊喜被恐惧占据,主人醒了,他要怎么和主人说,他要怎么才能不让主人受那些混蛋的侮辱?

  他没有办法,只能看着斜眼漫不经心地踢了主人一脚,畏缩着递上铜钱,一点不敢接触主人的目光。

  他以为这样已是极限了,没想到……没想到他们竟要他带主人上街乞讨,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呢?

  不可以,但必须,他不能让主人死的,绝不能。在老乞丐的劝说下,他避开主人的目光,一点一点喂下米汤,服侍主人睡下,然后,一夜无眠。

  第二天,城里就多了一辆穿行于大街小巷的板车,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

  人人脸色煞白,胸口痛得喘不过气来。那些施舍的铜钱扔在杨戬身上,却似砸在众人心头一般。顽童的叫嚣,路人的闲言碎语,甚至连土地这样卑微的小神,都来落井下石,还有……

  那个独臂人。

  九灵洞的惨状,从遥远的过去清晰地重现于眼前,三圣母终于晕厥了过去,是她,她亲手将二哥逼入了深渊,如今,奄奄一息,重伤待毙,却还要为了她,去面对那样凶残的对手,去背负她铸成的大错。

  落吧醒来,第一眼,却见到了沉香眼中的喜色,她一愣,迟疑着想问,却不敢。沉香扶着她,轻声道:“那个妖怪是来约战的……但不是现在,他愿意等舅舅恢复过来再公平一战。娘,我们真的该谢谢他,否则,按舅舅的性子……”哽了一下,险些说不下去,“否则,舅舅……如何支撑得到丁香的婚礼……”

  如果没有恶丐的打扰,没有意外的事情发生是一种平静,那么很幸运的,从独臂人走后到现在,很平静,很平静,没有再出现疾风骤雨般袭来,叫人喘不过气的人,或事。从昆仑到城中,也是直到如今,众人才能、才敢稍稍松上一口气,将提在嗓子眼的心略微放下些——不过很快的,那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不是因为杨戬不胜痛楚蹙紧的眉——虽然见了不忍,但这些天,确实也见惯了。也不是因为来往行人嫌恶的目光,还是老丐的那句话,久了,便惯了。让一干人同杨戬一起煞白了脸色屏住呼吸的,是街边出现的两个女子。

  嫦娥和四公主互握的手紧了紧,那是她们,她们遇上了他。看到杨戬仿佛一瞬间抽干了所有血色的脸,嫦娥弯下了身子。哮天犬,你快带他走,带他离开,不要让我们见到,不要让他强行平定的心神再受刺激!百花搂住两位好友,好在她还算是局外人,看着镜中四公主不屑地斥骂地上双目紧闭的人,看着嫦娥往杨戬怀中塞入碎银,义正词严的一篇教训,她清楚手上抱住的两人为何会摇摇欲坠。她不敢想若是换了自己,是不是还能看下去。

  她只看见,杨戬的眼光里,那刚刚挣扎起来、微弱燃烧着的生命之火一点点绝望黯淡,变成空洞,似在看着居高临下的二女,又似谁也没看,他的灵魂仿佛已经从躯体中剥离,只剩一个躯壳在承受无休无止的折磨苦难。

  龙四呆然望着自己远去的背影,看着杨戬脸上凄绝的笑意,唇边喷泻流淌的鲜血,如彼岸花蓦然绽放,她感觉声音像不是自己的,“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我没遇见他,是不是?”

  龙八知道姐姐受刺激过甚,只得道:“是啊,姐,你闭着眼,休息一会儿,刚才什么也没遇到。”

  嫦娥却低低道:“那些话是我说的,我说过多少伤他的话,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放过他?”龙八急得连使眼色,嫦娥却恍若未闻,好似月下的一抹幽灵,神思飘忽,不知落在了何处。

  三圣母掩面抽噎。她骄傲的哥哥啊,纵是小小年纪带她飘泊四方之时,也从未向人乞求过什么,他是如何忍受的这一切,如何忍受!回到破庙中,哮天犬抱住他的身子,不让他看见那片银色的冷冷的月光,却又怎么遮得住。杨戬木然的目光透过哮天犬的肩头,投向外面那一片银辉,也许只有这不解事的月光不会歧视他,会毫无差别的将自己的光芒投注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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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歉,这几天太忙了,单位的改制正式启动,新东家才来,最倒霉的自然是俺所在的财务这一块……总之是被变着法儿要求提供资料,还是三两年的会计资料全给揉碎了分摊到具体的单车……

  俺通宵差不多快三天了,所以,是没办法保证按时的更新……

  只能再说一声抱歉……爬下去继续PK资料……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一章 喜幔血色红 
   
 
  看得出,杨戬的伤势恶化了许多,但恶丐的吩咐,哮天犬又不敢去违逆。看着哮天犬佝偻着背起主人,杂在众丐群里向城南走去,哪吒狠狠地咬住了唇。去赵家讨喜钱……他将目光投向还算清醒的百花和龙八,看见他们别转过脸轻微地点头。哪吒的心顿时一阵抽痛,那天的婚礼他有事未到,只是听说三圣母参加婚礼时,找到了杨戬带回刘家村照顾。没有想到,他没有想到是在那样一种场景,东海龙宫的面子,来的神仙可不少啊!

  到了赵府,哮天犬求了半晌,好容易央动管家在墙角找了块空地。可管家不耐烦的牢骚声,却将恶丐头目引了过来。哮天犬才安置好主人,便被头目连踢带打地拽去了正厅。

  吉时将近,轰天的炮仗,飞扬的喜幔,交织着纷杂的欢声笑语。大院里越发的热闹,但零星的话语,变化赶来祝贺的神仙,令杨戬的脸色,陡然便惨白如纸。三圣母紧上几步,挡在他的身前,试图遮住来往宾客的目光,别让众人发现。她已经不敢再看哥哥的眼睛,在听到这是龙八和丁香婚礼时,那双眼睛是怎样的震惊。看他收缩着身子想往阴影处挪去,却偏偏连指尖也无法抬起,她只恨自己无能为力,不能为他挡去将要到来的羞辱。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注视院前落地的大红喜幔。来来往往的人群穿梭,落在耳中的话也似甜的滴蜜。不过她已听不清楚,只是模糊地想到,红色,喜庆,为什么会用这样鲜艳的红代表喜庆?那是鲜血的颜色啊,从人身上流出的血,染在布上,慢慢凝固成了无希望的暗黑。然而在最初,它也是这样鲜艳夺目的红啊,溅在幔上,是不是也会这样的喜庆?或者,婚礼上满溢着欢喜吉庆的红,最终都会变成鲜红的血,褪成那种血液凝成的死亡的色彩?

  乐声大作,迎亲的队伍回来了,一身吉服的龙八,正扶了丁香喜气洋洋地步入前厅。三圣母没有去看,盯着喜幔上的喜字出神,突然便想起了华山上成亲的自己。

  和刘彦昌的婚烟,快乐么?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不快乐,她不会顶撞哥哥,不会咬紧牙关死撑了二十多年。她是要人宠着的,二哥的宠爱,让她无法接受后来的怒气,而刘彦昌除了给予她这份宠爱,还给了二哥不曾给她的尊崇。看到这个男人惊为天人的目光,看到他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的举止,看到他吟风弄月后投来的寻求认同的眼神,她陶醉而满足。在他面前,她是妻子,是仙子,是生命中最意外的一份大礼。

  因此,她不在乎他的无能,不在乎他的懦弱,却在乎他的背叛……

  但若不知道这一切,她和他,应该还能幸福地过下去吧?幸福而漫长的岁月,人人称慕的爱情——可已经毁了,毁了,毁在他的背叛里,毁在冷酷的真相里。

  如果不知道呢……

  陡然冒起这个念头,却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她应该庆幸的,庆幸知道了这个男人的真面目,庆幸识穿了他,摆脱了他……她怎么会后悔?不!

  阳光带不来半点热力,她只觉遍体冷汗,这个念头如蛛网般纠缠。她知道自己是在后悔,后悔知道这一切。然而,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吗?在虚假的情义里,永远虚假地幸福下去?那二哥怎么办,这世上唯一全心为着她的那个人……

  那样的一间小屋里,她将二哥一直抛在那里,不闻不问。她是他最宠的妹妹,却也是这世上伤他最深的人。遗忘与冷漠,憎恨与唾弃,来自亲人的这一切,都会交构成最苛刻的痛苦煎熬……可就算没有法力,二哥依然还是神仙之体。神仙的一生,漫长得没有边际,那样的煎熬,岂不也要漫长得永无边际?

  不能再想下去了,她的指甲掐进掌心,不许自己再想下去。然而她是真的害怕呀,她害怕即将到来的三年岁月,害怕看见那间小屋,更害怕离开水镜之后,回到家中,面对背叛她的男人,面对三界中人背后的耻笑,面对重伤在身,需要她长久照顾下去的二哥……

  水镜,水镜,为什么要有这样奇异的功效?镜如水,折射着时间的留影,但时光如水,再难逆转,就更应如水一般从容逝去,不该留下任何追溯的痕迹……

  视线被大红的喜字牢牢吸引,无法离开,那红色忽然漫延开,扩大,模糊了形状。她盯着那喜字——不,已经没有喜字了,她困难地呼吸,那双喜已经渲成一团,就像血,一大块血渍。

  那血渍又在扩大,与院中的喜幔相连,铺天盖地的血幕,血潮,向她扑过来。她无法呼吸了,也不敢张嘴呼救,怕那血进入口中。那是二哥的血,她不能饮他的血。但她也不想死,死在这片血海里。

  耳中的声音忽然放大,她一下清醒过来,急促地呼吸着,儿子的手臂正牢牢抱住她乱舞的双手,一迭声地在问她怎么了。她疲惫地摇摇头,一抬眼,小玉纯净的双眼正对上她,让她又一阵心慌意乱,好像刚刚的胡思乱想,在光天化日下被人看破,让她无地容身。幸好小玉只是木然地看了她一眼,又转过视线,呆呆地沉入自己的世界。

  推开儿子的手,她悄悄掠去鬓边的汗水,站直身子。那些杂乱的思绪,也许只是一场噩梦罢了,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累了,被经历的事实弄得身心俱疲,于是做了一场可怕的白日梦,如此而已。

  但她不敢再看那喜幔,只得茫然望向前方。太阳也真是太刺眼了,让她有些眼花,看不清院外走来的人是谁。那人是谁,沉浸在幸福中,容光焕发,那样的淡定优雅,却在看到二哥时一下子愣住。是谁?她望向沉香小玉,却见他们低下头去;她转身看向哥哥,却见他流露出淡淡的自豪与喜悦,嘴角竟噙了笑意。

  谁,谁能让他在这种处境这般境地还能露出这样的笑容,三圣母甚至有了些妒意,睁大空洞模糊的眼睛,人近了,近了……是她,是她自己?是呀,她怎么忘了,她听了嫦娥的话,悄悄去打听杨戬的下落,遍寻不着,却在院中见到了他。三圣母一阵眩晕,看着笑意盈盈的自己,竟是那样的陌生——水镜中的光阴虽是虚拟,却早将心底的那份欢喜,一点点磨蚀成沉重的枷锁,曾经的自己恍如隔世。这样的三千年,是怎样的一世呵!

  只是二哥,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喜悦,是听见旁人说我去找你,于是,你就这样轻易地为我感动了吗?天啊,如果有可能让一切重来,哪怕是只从此刻开始,我也要收回自己的话,扶你进房,祈求你的原谅,绝不让你眼中的喜悦变成麻木的自嘲与寂寥……

  她急切地想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驱离刚才那可怕的杂念。那时的自己,上前了几步,又犹豫着站住,甚至,在那恶丐闻声赶来,对二哥横加污辱时,也依然选择了沉默。三圣母神经质地揪住衣角,为什么……为什么当时不肯认他?只知道犹豫,只想着逃避正发生的一切?

  一边的沉香,却是目光倏缩。因为,他看见自己过来了,扶着外婆,在看到哮天犬时吃了一惊,然后,当目光转向母亲的身后时,神色变幻,显露出掩饰不住的厌恶和恼怒。看着四公主三言两语解了围,自己扶外婆转回了前厅,沉香无由地松了一口气。那时的自己,真的是一刻也不想再面对了。但随即,他蓦地握紧了拳,舅舅正挣扎着,从母亲的身后,竭力寻找着外婆远去的身影。

  新天条颁布三界后,阖家的第一份大礼,便是玉帝释放了秘密囚禁着的外婆。那时便是母亲,也万没想到,十日晒化在桃山的外婆原来还在人世。对天廷曾经的怨恨烟消云散,玉帝的亲情,老君的仁厚,令自己一家感动莫名。如果没有水镜,这众人还要抱着感激,天真地过上多久?

  沉香回思着,细想着那已成过往的八百年岁月。八百年里,舅舅靠近中枢,握紧权力,揣摩天廷势力分布,推测着上位者的应对举措,凡此种种,终成了舅舅能够算无遗策的最大资本。改天条也好,外婆被释也好,那般宏大的筹谋,原来,都不过是舅舅多年努力的厚积薄发而已。

  沉香苦涩一笑,敬服中带着浓浓的自嘲。沉香救母……誉满三界的过去,现在看来更象个不堪的笑话。一向自负自信,怎想得到,这一切都舅舅精心布局的结果?甚至,舅舅的每一步举措,虽在水镜亲眼目睹,但直到最近,直到方才看到了外婆,才如冷水浇头,触类旁通,真正地了了分明。

  “禁锢王母当然容易,但更改天条,救出家母,却非一人之力便能做到。”兜率宫里的这些话,包括有关王母破绽的交易,并非只为了积雷山败后的东山再起。那都是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的宏谋大略,是舅舅确保他身死后,外婆必会平安被释的造势之举。

  老君曾冒奇险,利用董永之子行剌,既知道王母的破绽,就决不会放过这一良机,正好完成舅舅借刀杀人的本意。而在封印王母之后,玉帝便会被推上了前台。这死物的习惯是幕后的平衡与操纵,必然要扶织一个全新的人选来替代王母。而对玉帝来说,又有什么人选,能比暗中搭救过的妹妹更加合适呢?

  更何况从老君的角度而言,有了新天条才有了瑶姬母女的生路,这一家三代人,都欠着老君天大的恩情,如此善莫大焉的选择,就算玉帝一时不能决断,老君也会千方百计地全力促成。于是一切水到渠成……

  但舅舅的狂喜之中,为何还有着隐约的疑惑?是了,他亲手设下的局,为将来预定了必然的发展趋势,但如此快地实现,就算是舅舅,也肯定是大出意料吧!

  沉香的脑中,闪过昆仑那一抹劲射瑶池的苍色,不禁一阵黯然。他突然有些庆幸起来,幸好舅舅当时濒死垂危……虽不知木公在瑶池做了些什么,但舅舅这多年里唯一的朋友,大约是再也无法从瑶池平安回来的了。而此后天廷的变化,王母莫名的下凡,却又定然与木公有关……

  回去找到二爷,然后就去杀了那个疤面汉子!

  镜外,康老大已将唇咬出了血。他怎么敢,他怎么能,怎么能打二爷的耳光!之前,这混账用二爷要挟哮天犬,将他抽打得血肉模糊;这里,又在众多旧识面前将他打翻在地。二爷的性子,他不会在乎皮肉之苦,却如何受得住那些怜悯中夹着不屑,幸灾乐祸中又带着假惺惺仁义的目光。更何况,还有一句句话从旁边飘来。你们在说些什么,你们这些神仙难道看不出吗,二爷已是连一根手指也抬不得。什么到如此地步还苟且偷生,什么利用哮天犬为自己续命,你们空为神仙,难道看不出,他,便是连生死,也已由不得自己。

  老六看向康老大,欲言又止。镜中的康老大,正抱着哮天犬气冲冲地离开。大哥,多年兄弟,难道你也看不出,二爷投向哮天犬的目光,是不舍、是欣慰、是庆幸他不再受自己连累的安详吗,你为何还要如此说话!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怪你,难道我们……不也是如此……

  我为什么不认他,甚至不敢让娘见到他!三圣母颤抖着身子,看向因送走杨戬而松了口气的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不让他见一见母亲,不让他见一见辛苦救出的母亲!你以为这是你儿子的功劳吗?你以为哥哥丢了你的脸吗?面子,你的面子就这么重要,重要到毁了他最后的一点安慰!刘彦昌,她厌恶地看着他一副不计前嫌宽厚待人的模样,接受众仙家的夸赞,二哥说得没错,她真的是涉世不深,竟对这样一个男子倾心相待……沉香暂时按捺下如潮的心事,顺她目光看着父亲,轻轻叹了口气。他回去后该如何与父亲相处?甚至连他,也无法面对刘彦昌志得意满谦和有礼的模样。

  杨戬已被下人架入了后院的柴房,众人便陪着他,在这里度过了七日。看着他躺在废枝烂叶里艰难的呼吸,看着他漠然地瞧着虫蚁叮咬自己的肌肤,看着恶声恶气的僮仆不耐烦地给他送食。七天,没有人想到给他送口水,就看着他原本就失了血色的唇一点点干燥,一点点裂开,一点点渗出血,一点点变得更加苍白。三圣母咬着唇,狠狠地咬着唇,为什么咬不破,为什么不让自己分担一点哥哥的苦楚!沉香扶住母亲:“娘,坚持住,我们就要回去了。我记得,婚礼后你就来看过舅舅。”三圣母无力地点头,不错,她来过,来过。“二哥,是有洁癖的。”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有些莫名其妙,众人却懂她的意思,环视这间尘土飞扬,臭虫跳蚤遍地的柴房。杨戬素来好洁,连衣衫都偏向纯色,哮天犬在身边时,竭力维持着他的习惯,每天都为他换上干净的衣袍。可是现在,这里,有谁能来照顾他?

  七天后,三圣母终于等到自己的到来,跌坐在杨戬身边,听着自己的话语,原来话语真的能伤人,比最锋利的刀更厉害。杨戬的目光已转向柔和,却在听到利用二字时收回,不顾干裂的唇,紧紧抿上嘴。“二哥,你喝一点,再喝一点……”三圣母喃喃劝道,因为她记得明白,她这一离开,又是三天。

  看到沉香将杨戬带回了刘府,安置在小屋里,龙八舔舔唇,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有点结巴地向众人道:“好,好了,至少回到沉香家,能撑到我们回去,是不是?”百花点头,重复地向嫦娥和四公主劝告:“至少不会再受那些恶丐的欺凌了,至少……至少衣食有了着落……”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二章 欺凌各哽噎 
   
 
  众人本都心里闷着,似是喘不过气一般难受,此时听了他们之语才有了一点活气,老六一遍遍说与自己听:“不错,这样二爷就能等我们回去了,再过三年多我们就能去找二爷了,我去求观音,求佛祖……不,二爷不喜欢求人,大哥,我们怎么办?”老六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康老大用力点头,也许这样最好,二爷不用面对那些目光,不用面对那些言语,二爷他……宁可独自一人。

  小屋中,三圣母的心也安定了些,甚至竭力挤出一丝笑容,渴望得到肯定的征求答案:“二哥在这里,不会有事的对不对……我们回去就能找到他,对不对……”百花扶住嫦娥,示意龙八照顾好姐姐,用最值得信任的口气肯定地说:“不错,三妹妹,真君在这里不会有事。”三圣母放松了身子,又自责地摇头:“我,我三年也没有去看过他……”百花再次高声说:“三妹妹,你想想你二哥的性子,他是不是宁可一个人在这里度日?”三圣母点点头,在床上倚住身子,沉香和小玉此时也觉站立不住,一下坐在了床上。

  屋外人声响起,下人端着饭菜来了。沉香看着盘中的饮食,这么多天来总算有了一点可以自我安慰的事,低声道:“还好,还好……”小玉却在摇头:“不,他们,他们待他不好,我知道……可我从来没有管过。”三圣母恍惚中也想起,听说过下人们揩油水,克扣份银,她不愿多管这二哥的事,心想也不会为难他到哪里去,从没过问过。“不,不会太糟的。中秋我们还见过二哥,见过他……”

  果然,随着下人们摸清了主人对这个病人的态度,送来的饭菜就一天天差了下去,口中的话也一天比一天难听。三圣母也只能徒然坐着,听着,忍受着,他们也离不开这间小屋,在这里要坐三年吗?哥哥便在这样在家里躺了三年多吗?

  送饭的又来了。杨戬身子瘫痪,就是进食,也只能小幅度吃力地张口,两人没这份耐心,一边骂一边无可奈何地等他咽下一口,再拨入另一口。饭食已经从白米饭变成了糙黄米,又变成混着糠带着砂石的陈米。那个叫刘富的瘦子,向同伴刘刚抱怨道:“我们算是倒霉,分来侍候个瘫子,别人有个什么事都有赏钱,我们可好,一点外快没有。”

  刘刚与他同病相怜,唉叹埋怨了一阵,又自我安慰地道:“也好,活清闲些,就是钱少。你听说没有,夫人和少爷都是神仙,这人过去也是,我看他饿两天也死不了,不如把那钱我们分了如何?”刘富大喜,巴不得如此。再喂了一口,杨戬微微启口,刘富勺子一捣,磕在牙上,出了血。呸了一口,刘富把碗丢给刘刚:“伙计,轮到你了。下次我们轮流来吧,哪用得着两人。”刘刚接过碗,也赞同刘富之语,这样他们就有更多的空闲了。

  三圣母闭上眼,杨戬艰难的吞咽,两个下人不耐的神态,让她不敢想日后如何再去面对哥哥。耳边的话却一句句清楚地传来:

  “每次吃个饭都要这么久,烦!”这是刘富坐在床边无聊地抱怨。刘刚本就窝了火,再听他的话,更是不乐意耐着性子再喂,像是想到什么主意,嘿嘿一笑:“看着兄弟,以后就这样。”三圣母不由自主地睁开眼,就见刘刚一手捏开杨戬下颔,一手抓了饭捏成团塞入,也不待他咽下,两三把将半碗饭尽数塞了进去。拍拍手和刘富走出去,犹自听得刘富佩服地夸他,远远地又飘来一句:“不如以后改成粥吧,灌进去就行,免得麻烦。”

  沉香的脸已经白了,几乎和床上躺着的杨戬一般。如果舅舅在家中几年过的就是这般日子,如果这种情况要延续三年多,如果他们要在这小屋中看着这一幕幕上演,他们能不能坚持到再见杨戬的一天?而杨戬,又能不能坚持到见他们的一天……

  床上的杨戬不知道他们的动静和心情,他只是努力地吞咽下去,那塞满口腔的饭团几乎呛到了气管。塞得太满,不少都掉在了襟前,但总算咽下去了,若是被饭噎死,那算不算三界中一个更大的笑话?他这样想,露出一个苦涩而自嘲的笑容。人走尽了,他又开始运功,身上掉落的米饭却引来了老鼠。阴暗小屋中,僵卧在床的人,几只耗子爬来爬去,让人几疑是进了停尸之地。三圣母不寒而栗,下意识地去摸杨戬鼻息,又停了手,惨然自嘲,她难道没有看见吗?二哥痛得浑身抽搐,自然是还有呼吸。

  刘富和刘刚却自得于想出的主意,只一人隔一两日送些粥来,果然减少了很多麻烦。只需掰开口,不管是热是冷,不管呛着与否,不管溢出多少,只管灌完,这一日的任务就算结束。而两人轮换,更是互相躲懒,总想着还有别人,这来的日子竟越来越稀了。

  三圣母痛楚地捏着床单:“我若来看看他,若来看看他……我们竟都没有来看看他!”小玉却笑了:“我来过,来过……瞧,我很快就要来了。”

  众人只当她神智不清说疯话,沉香心疼地将她搂到怀里。小玉却挣脱了他,伏在床上。隔着被,隔着衣衫,将脸颊贴在曾经温暖宽阔的胸膛,纤指抚过垂落床前的手掌,轻轻握住,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低低地呢喃也在耳边,她不要仅仅做他外甥的媳妇,她将冠上他的姓,做他的女儿。

  被褥薄极,能感受到些微的体温,但更多的,是艰难的呼吸,剧痛时的痉搐。断裂的肋骨无法接续,已深深地陷塌下去,令少女娇嫩的脸颊,敏感地发觉了具体的所在,她甚至能想象出,那断骨在皮肉下支离扭曲的情形。

  只是她刻意去忽略,忽略感觉到的一切,忽略看到的一切,闭上眼睛,关闭所有的情感,只要记得在他怀里的娇嗔,只要记得,这怀抱曾经的安然。

  此后数日不见人踪,直到一天半夜,才见刘富匆匆端了碗粥送来,想是怕饿死了人不好交待。小玉正伏在杨戬身上,沉香知她情绪不稳,拍着她的肩轻唤:“小玉,让开些……”小玉却恍若未觉,身子微微颤抖着,头埋得更加深了。沉香无法,反正对于这屋中的人与事而言,他们都是不存在的虚无。但疑惑随之生起,小玉的模样,很像有什么心事,最近以来,一直都是如此。

  正猜疑时,门声一响,当年的小玉推门走进屋来。沉香心头冒起寒气,原来小玉真的来过……她来做什么?她为何将头深深地埋在被中?她是在逃避什么?

  正在床前灌粥的刘富惊讶地抬头,小玉让他出去,自己端起了粥碗。

  小玉听见了自己进门的声音,这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事实。于是她更用力地低下头去,拼命掩住双耳,可是那声音还是在耳边回荡。

  “小玉,你……你想做什么!”她听不清是谁在问,她只听到自己冷冷的话语。她秀丽的鼻翼,在微微地翕动着,虽然伏在薄被上,却仍隔不断嗅觉的灵敏。一种淡淡的米香,正从无到有,缓慢地从空气间,从记忆里,一点一点地泌入鼻中。

  米只是发霉的陈米,熬成的粥也极稀薄,但加热了后,一样会散发出香味——对床上忍饥的病人而言,这种香味,大约更是诱人吧!

  当然,也许仅仅是错觉,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天一直都能闻见这香味?萦绕在鼻端,萦绕在灵魂的深处,成为她无法摆脱的梦魇——

  只记得仇恨时,原来连她也可以,如此狠心……

  将手举起,放在眼前,和另一个小玉的手一样,白嫩、纤细,指甲泛着玫瑰红。但另一个小玉,正将法力运到手上,让手上的一碗薄粥沸腾,翻滚着冒出热气。万年法力做到这点绰绰有余,不在乎有多烫,有法力护体,这点热度,对她来说算得上什么。

  沸粥托得稳稳的,伸向仇人的手,也稳定而执着,执着于记住的仇恨。

  没有挣扎,也许是无力挣扎,轻易的,就翻正了他的身子。手掌上移,掰开下颏,固定成一个屈辱的姿态,让他只能看着,等着那散发粥香的碗移近、移近……

  在自己面上,她看到一抹犹豫,她几乎想大声呼唤,唤醒沉睡的记忆,但那手却没有半分迟疑,仿佛那抹犹豫,只是错觉。

  低喘和呛咳声,猛烈地震动着整个胸腔。她感觉到了,泪眼模糊地强迫自己去看,她要看清眼前的每一个细节。

  小半碗粥已经毫不犹豫地灌了下去,纤细却有力的手指紧紧钳住唇,只在嘴角漏出少许残液。瘫痪的身体,在猛烈的痛楚袭击下震颤抽动,落在女孩的眼里,却比最迷人的乐舞,更令她开怀欣悦。

  下意识摸着自己喉头,喘息着,和床上那个人一起,想象流过喉管的灼热,似乎这样能分担一些痛苦——然而终究是分担不了。

  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坚强,她终于还是不敢再面对了,遮住了眼,不去看那人急迫的咳喘,不去看自己没有丝毫放松迹象的手掌。

  粥入口的一刹间,杨戬并没有太多感觉,然而随即便是麻木的钝痛和喘不过气的窒息感。入口太急,没来得及想什么,不由自主地想用力咳出来,嘴却被堵得严实,气一滞,粥便呛入了气管。火炙般的烫痛,使他一瞬间几乎昏眩了过去。

  手抬起,又落下,盖住口鼻,紧紧地压下去,人为地造成不能呼吸的困境,迫使他拼命咽下滚烫的粥液,引起阵阵闷在胸口的咳喘。

  但噩梦远没有结束。

  虽然遮住了眼睛,但小玉还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正俯身审视着他的神色,笑着用清脆的声音问道:“是不是呛着了?别急,别急,我会慢慢地,慢慢地全都喂给你……”

  手上再次运功,已有些冷却的粥面又翻滚起来,用力捏开口,碗凑到嘴边,顿了一顿,慢慢地倾斜。

  滚沸的半流质,缓缓地,倾入口腔,滑过舌面,滑过上次炙烫造成的红肿伤处,堵在咽喉里,被急喘的气流冲得倒溢,溢着呛进肺里,令她的手掌,感应到那人又一阵更加剧烈的喘息痉挛。

  她知道他正艰难地挣扎着,想吸入一口空气缓解。她甚至能想象出,那空气被吸进肺里,会带来何等的清新舒适。但她却调皮地笑了,手中粥液如烧红的铁水,瞥准他吸气的同时,猛地向下倾出,堵死了所有空气进入的渠道。

  刚才的煎熬,又完整地上演了一遍。小玉专注地感受着,看着他的眼睛,轻声梦呓般地笑问道:“香么?这粥的香味,引得我都饿了呢——比汤药不知好喝了多少倍……”话语嘎然而止,困惑地偏偏头,又摇摇头,像摇走什么不该有的记忆,继续微笑道:“来,你再尝尝,不要急呵。”

  真的不急,每次灌入口的沸粥都不会太多。他仰躺的姿势,会确保一点残汁,都不能溢出口角,而她纤指的钳制,更会让所有的残酷,都能收获到最满意的果实。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看沸粥在仇人的喉舌间施虐,炙出复仇的印记,又怎么舍得着急,让这复仇的快乐,就这么轻易地结束?

  可是粥只剩下了半碗,很快便见了底,小玉意犹未尽地抿抿唇,直起腰,遗憾地瞅着他,拭去他嘴角的残粥,轻声细语地说道:“看来真的很香啊。可姥姥会生气的,怪我没好好地伺候你——都是你的错嘛,喝得这么急!难得我有尽孝心的机会……”口气里,甚至有一丝撒娇的意味。

  小玉睁开眼,怔怔地向床上看去。那时没在意过,可现在,就在眼前,床上的那个男子,强忍着剧烈的痛苦,看似漠然的神色里,却分明隐藏了怜爱和谅解。他只安静地看着她,似乎还在看向神殿里,在他怀里微嗔撒娇的女孩。她是忘了一切,他却记得,这个曾想叫他爹爹的孩子……

  向床沿跌坐下去,放纵自己压抑已久的抽泣,小玉任由沉香轻柔地搂着安慰。她知道,一个弥漫着粥香的世界,已牢牢裹死了她全部的身心,永远、永远都无法逃离……

  杨戬的口腔已给烫伤,那些下人却不知道,即便知道又如何。依旧是粗暴的“服侍”,不会在乎。他发炎溃烂的口腔咽喉,使进食也成了一项酷刑。

  一天,又一天,孤寂的小屋,像他们事先所想的一般冷清,却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平静与安稳。时不时好奇来看的神仙,下人的冷语,这就是他们所希望的吗?杨戬,他是不是宁可与哮天犬流落街头?至少,那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会说,堂堂司法天神落到如此地步,不会有人说二郎真君也有这样的一天……

  杨戬似不在乎这一切,能被他冷看一眼的,已是极高的待遇,更多的神仙,一番话语过后,得到的只是如水般的平静无漪。

  真正快受不了的,反倒是镜里镜外的众人。无人打扰时他们还可以转开目光,或怔营出神,或调息理气,暂时不去想也不去看。但多事的神仙们,却打破了这种临时的平静,生生将他们拉回到现实中来,让他们不得不面对着这些痛苦的事实。

  当神仙们来得稀时,他们才松下一口气,更有人想到不幸中的幸事,嫦娥仙子没有出现过。毕竟这么长的时间,他们也知道了杨戬,他的平静并非伪装,这些神仙的态度,就如大海中投下的小石子,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有少数人,才能在他的心湖上掀起滔天巨浪。嫦娥仙子,就是当然的一人。

  只有嫦娥自己满嘴的苦涩,她来过一次——但唯一可以自慰的是,那时自己并没有进屋,不过站在院中而已。虽说到底见了一面,却是……却是为了制止猪八戒的无礼,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不是那种喜欢多事的女子,好友得脱,事情解决,杨戬的下场就不是她所关心的事了。见了他在街头的落魄,她甚至有一丝恻隐之心。这种落井下石的事,她本不会去做。只是……她不为人知地轻叹一声。她那结拜的哥哥猪八戒素来好事,当年又被杨戬折磨过一番,岂肯易放过如此好的天赐良机?

  嫦娥记得清楚,那天这结义兄长象往常一样,笑嘻嘻地赶来广寒宫喝桂花茶,却含沙射影地说起了杨戬的近况,显然是听别的仙友提到了什么。兴灾乐祸一番后,他更是突发奇想,说怎么也是徒弟的舅舅,不去探望探望于心不安,拉起自己便驾云往刘家材而去。

  她自然知道,这一去,无非是这兄长的旧怨作崇。但天蓬因她被贬成猪胎,后来更被杨戬痛加鞭挞,她自觉欠这哥哥良多。更何况,新天条出世之后,玉帝刻意交好佛界,使得她这净坛使者义妹的身份,无形中也沾光不少,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她不在乎这份虚名,却乐于见到众仙的目光里多了许多尊重,再不复昔日的轻浮和暧昧。这个哥哥,她感激,愧疚,不愿违他的意。同时,又想起老君知道杨戬的下落之后,说笑中也隐约地提过,杨戬法力心机非同凡响,不知如今受的伤,是否有痊愈的可能,又是否示弱于人,以待东山再起。这事在她心中萦绕,时有隐忧,如今正好顺势走上一趟——

  算一算日子,已近在眼前了,嫦娥黯然地低下头去。果然,没过几天,一朵祥云从天而降,猪八戒甫一落地,便握住好妹妹的手,兴冲冲地向小屋行来。

  众人从半掩的门中看得分明,一颗心无不提到了嗓口。好在嫦娥淡然一笑,轻轻抽回了手掌,立在原地不肯动步。三圣母不自觉地颤声问了出来:“嫦娥姐姐,不能进来的……你……你没进来对吧?”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三章 灭爱雨声狂 
   
 
  看得出,嫦娥并不愿进去,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犹豫不决。她的心思,这时极为复杂,虽不放心老君提过的隐忧,但想到杨戬在街头任人拳脚相加的模样,不知怎地,她就是不想跨进屋再瞧见他一眼。

  有猪八戒去瞧瞧就行了吧,她这样想,事实上,她也不怎么相信如此重伤能有痊愈的一日。又想了片刻,她到底下了决心,歉然地向猪八戒道:“我这般进去,始终不太合适。不如小妹留在屋外,烦请兄长自便了好吗?”

  猪八戒讪讪缩回手,好在脸皮厚,并不觉得什么——自从定了兄妹名份,不怕人言,他隔三差五,便要去一趟广寒。虽不能一亲芳泽,得偿宿愿,但这般亲近谈笑,那已是老猪几百世修来的的福份了。

  尤其是现在,想到恶有恶报,思慕仙子多年的那个人,躺在屋里动弹不得,而仙子却只对我老猪嫣然而笑,携手同行,这一番快慰,比得知那人的下场时,更加令人开怀大喜。罢了,只要让那人知道妹妹对我言听计从,当年的一口恶气,便也算是能出得尽了。

  一念及此,猪八戒嘿嘿地笑个不休,连带着胸腹上早就不见的鞭痕都一块痒痒起来。他不禁放大了喉咙,故意嚷嚷了起来:“好妹妹,是哥哥的不是,没想得周全。也是,月宫仙子心若冰清,那个混帐,若说现在这般不堪,就是当日威风八面时,又怎配你多看上一眼?”

  说罢,他掏出钉耙变的小梳子,耙了耙头发,朝嫦娥一乐,甩着袖子推门进屋去了。

  三圣母脸色发白,就在嫦娥的声音响起之时,她清楚地看到,二哥蓦地睁开了双目,虽然平静,却有掩饰不住的黯然。她伸手拉住沉香,想说话,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失措地看着猪八戒冷笑进屋,居高临下地来到床前,斜睥着眼,上下打量这个昔日的大仇人。

  沉香拍拍母亲的手臂以示安慰,眼眸却漏过门隙,一直盯着外面的嫦娥。猪八戒的性子,他极为了解,不来这一趟反倒不太正常。只是,为什么连嫦娥仙子都跟来了?他沉吟一阵,求解似地向镜外问道:“嫦娥姨母,你……为何会来?”

  镜外的嫦娥一怔,脸一点点涨红,呐呐无言,但沉香并无罢休之意,专注等她回答。嫦娥无奈,断断续续,将老君交待,自己担忧,猪八戒的提议,一一道出。

  沉香微微颔首,仿佛解了心中一大疑团似的舒了口气,但并未对众人说什么。多日以来,那些神仙乱纷纷的探视,他原先也只觉烦乱和恼怒。但次数多了,他留意到舅舅在这些人走后,神色间一现即隐的,往往竟是冷嘲之意,不由在心中暗暗生疑。

  如今听了嫦娥的解释,他的脸上,现出的便也是与舅舅一般的冷嘲了。原来如是……是啊,神仙们再不堪,也道貌岸然惯了的,岂会真的无聊到这个地步?就算混杂了几个看热闹的闲人,但更多的,却只能是来自天廷各方势力的窥测。

  至于老君,这道祖更是老谋深算。他是明知舅舅心慕嫦娥,若有一分余力,定然不愿示弱于佳人,这才故意用语言教唆,种下诱使嫦娥来这一趟的前因,借机查勘舅舅的真实伤势。好个老君啊!难怪能与舅舅斗了多年,随手一步棋,便蕴入了如此的深意。

  不想让人看出异样,沉香暂将心事放下,对着床前的猪八戒叹了一口气。师父心宽体胖,似乎肚子都大上了一圈。现在这种机会,想来师父已日思暮想得久了,不知会说出些什么?舅舅从不会示弱于人的,但嫦娥便在外面,那是舅舅最致命的破绽。舅舅该付出多少心力去隐忍,才能受得住师父必然冲口而出的冷嘲热讽呢?

  猪八戒仍在打量杨戬,从鼻子里哼哼着,想引起床上这病夫的注意。但杨戬神色平淡,连目光都没有移过来分毫。他不由得大为无趣,哈哈干笑几声,自己给自己找台阶地开口说道:“二郎神,我说啊,你的运气还真是不坏。有个那样的好妹妹,得意时可以拿来当垫脚石,失势了,还能当后路保全自己一条命。啧啧,好的坏的都能沾光,你这哥哥,当得可比俺老猪舒心得多了。”

  见杨戬的神色仍是古井无波,他索性大剌剌地往床沿一坐,装模作样地把了把脉,连连摇头,又道:“我瞧你这伤,几千年都没什么指望恢复了。真是可惜了啊!枉老猪这一趟来时,还琢磨着要以德报怨什么的。可惜你嫉妒成性,当日对俺老猪的不敬,现在一一报应到了自己身上——我佛再慈悲,也没法去救你这样自作自受的混帐!”

  他语带讥讽地说了半晌,不时地瞟看着杨戬的反应。但视线到处,那人的眸子里既无怒气,也不是见惯的阴鸷冰寒,却是一派安宁漠然。这里的一切,刘府的小屋,得意洋洋的自己,仿佛都没有映入那双眼里,幽深得不可触及,却又蕴涵着不逝昔日的威严与孤傲。

  猪八戒微颤了一下,猛地站起身提气戒备,慌乱之色形诸言表,但转瞬便醒悟过来,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张了张口,找不出话来挽回面子,本就不多的禅心,顿被搅得乱作了一团。

  无名之火腾腾而起,猪八戒只觉得自己很生气,只想揪住这个人,让他望着自己,看见他的眼睛中出现一点反应,一点证明自己存在的反应。

  “我今天可是和我妹妹一块来的。”果不其然,一点微弱的波动出现,虽然转瞬即逝,却证明了这句话敲到了痛处。

  “哼哼,你知道啥叫妹妹么?妹妹是拿来疼的,我妹妹,嫦娥仙子。”猪八戒一提到这个妹妹,立时得意起来,捋了捋袖子,来了劲头,“我妹妹对我可好啊,只要我去,啊,那叫一个体贴啊!怕我老猪长得胖,去一趟累得慌,一到就招呼着落坐端茶,那个忙乎,让老猪我都不好意思!”

  “可是我心安理得!”猪八戒提高嗓子,又觉得没必要,凑近了冷笑道,“你知道什么叫心安理得不?想你也不知道,我对妹妹好,妹妹自然就对我好,懂不懂你?”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那个人的软弱只是片刻,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那双眼睛虽然也不再是一片漠然,看向了他,却是带了几分嘲讽讥刺,纵然有伤痛,也不能不说,掩饰得很好。

  咬了咬牙,一个念头陡然生起,猪八戒又复得意起来,仰天打了个哈哈,放柔声音说道:“是了,差点忘了,反下天廷,树旗为妖,那可是司法天神曾经的宏愿呀!不过可怜,我那好妹妹就在屋外,出了门就能见着——可凭你现在的情形,只怕是连下床一步,都已难如登天了吧!”

  他摇了摇头,似是不胜惋惜,又环顾四周一番,装模作样地现出喜色,续道,“俺老猪既来了这一趟,就证明你我还是有着几分缘份。想来这般瘫在床榻之上看月亮,怎么也比不了你神殿里的自在逍遥——再说了,月亮又如何能与活生生的月宫仙子相比?咳,怎么说呢,佛渡有缘人,老猪又素来大度,只好不念前嫌地来帮你一把了!”

  他絮絮地说着,众人却无不为之色变,猜也猜得出这老猪在打什么主意。果然,就见他上前掀了薄被,伸手揪定杨戬衣襟,半拖半抱地,直接便将人拽下了床来。

  一声闷响,猪八戒一只手吃不住劲,杨戬大半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愣了一愣,加劲上拎,杨戬身子已完全瘫痪,衣襟被强行拎起,手足却软软垂下,分毫由不得自己。顿时,杨戬一直平静的脸色,蓦然便变得铁青。剧烈的呛咳声里,人人都看出他竭力想控制住四肢,却是连强撑起软垂向后的头颈,都复已无能为力。

  猪八戒知他伤得极重,却没料到真到了动弹不得的程度,一呆之下,顿觉自己这行为和出家人的身份颇是不合。急切之余,他的话里便带了几分辩解之意,大声向门外叫道:“嫦娥妹子,咱们的显圣真君老想着见你一面。我说,哥哥我是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么也得与人方便不是。好妹子,看在哥哥的份上,你就勉为其难一回吧!”

  紧上几步,他大开屋门,将人从床边拽了过来。镜外的嫦娥不禁一个哆嗦,院中自己那娉婷的身姿,终于如记忆中那般,出现在眼前了。

  嫦娥人在院里,屋里的话,断断续续地也听到了几句,眉心轻颦着,心不在焉地抚着玉兔,暗怨这结拜兄长多事。杨戬千年的相思,在她而言更象奇耻大辱,虽习惯了他在她面前的黯然神伤,也习惯了他被她讽剌得无处容身,却并不愿任何不相干的人提起。

  此时,小屋开门声传入耳里,她不情愿地退了一步,一眼看去,正见了杨戬被乱发覆了一半的面容。天廷见惯的威严荡然无存,艰难的呛咳,窒息的低喘,落魄的司法天神额上已全是冷汗,半瘫在门槛外,再无一分尊严可言。

  唯一不曾改变的,也许只有那目光了,躲闪着,却终忍不住投过来的目光。挹郁一现即隐,深邃的痛楚隐藏在漠然的面具后,一如往日无数次那般。但还是有所不同的,就在目光投过来的同时,杨戬的冷汗越发淋漓,紧抿的唇上,竟变得一片青紫。

  猪八戒在一边干笑着,怕嫦娥恼了,索性便全推到了杨戬身上,信口开河地道:“是他,咳咳,这个,是他好一番央求,我才好心带他来见妹妹你的。好妹子,你可不能怪俺老猪啊。

  嫦娥白了猪八戒一眼,杨戬早就不能动弹,不能言语,分明是这位哥哥强搬他出来,真是多此一举。但想到老君的顾虑,心中微动,不再责怪猪八戒的自作主张,只放柔声音说道:“小妹岂敢怪罪哥哥?只是他昔日有些出格的言行,小妹实在不愿授人以柄,令三界中的流言不能平息。”

  猪八戒大喜,连连点头,叫道:“是啊是啊,是出格之极。当年我就想给他几个大耳括子了,那般的胡说八道,没由来地污了妹妹你的好名节!”

  嫦娥却摇了摇头,向猪八戒拎着杨戬衣襟的手上瞥了一眼,道:“二郎真君虽然伤重,却未必无力支撑。兄长你如此对他,似乎颇有无礼之嫌……”

  猪八戒忙不迭地松开手,失了外力的扶持,呯地一声,杨戬身向后仰,软软靠在门框旁,全由不得自己作主。但仍是撑不住身子,慢慢向一侧滑下,摔在门槛上动弹不得。猪八戒用手一指,大声地叫起撞天屈来:“好妹子,如果不是二郎真君,老猪我还认不下你这好妹子呢,又岂会……岂会对他无礼?你看,看看他这身子,真的已全不中用了……”

  嫦娥没去听他在嚷些什么,只探究地看着狠狈的前司法天神。想是因伤势的沉重,瘫软的身体正不住地痉搐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仿佛在耗尽他全部的气力。青紫的唇微微有些震颤,喉头也在艰难地蠕动,窒息带来的痛苦,迫使这男子竭力多吸入一丝空气,但这努力注定徒劳,伴随而来的,只是更加辛苦的低咳与喘息。

  怜悯之意一闪而过,嫦娥连自己都没发觉地皱起了眉头。眼前的卑微,昔日的不可一世,构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这样卑微的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仅仅因为懦弱惧死,还是抱着东山再起的固执妄想?但不论是哪一种,都令她心中的怜悯渐渐转淡,变成一种隐约又说不清的厌烦感觉。

  他千年的相思,她不屑甚至憎恨。但那样高傲的男子,会为她黯然神伤,扪心自问,她也未必就没有一点的自豪。但现在不一样,这样不堪的境地,若他仍在心底默念着她的名字,岂不没由来地辱到了她的颜面与清高?

  厌烦越来越盛,嫦娥只想当即抽身离开。不过,万一真有复原的可能……虽说集市初见之时,她便把过他的脉,但到底还是不放心。可是,就算只有猪八戒在场,她也不愿露出试探的痕迹。月宫仙子素来超脱,若顾虑着这种种放不上台面的可能,岂不是要堕落成前司法天神一般的恶俗了?

  “可这么做,是为了众人作想——他的行径,丝毫看不出悔改,连太上老君这般的仁长,都担忧不已。见死不救自然不能,但预作筹谋,却也不是坏事。若只效东郭先生之仁,将来遗祸三界,我和三妹妹,就罪过非浅了。”

  她心绪转了又转,想到是自己不忍,告诉了三圣母,杨戬才被收留在刘府的,心中一凛,顿时有了说服自己的最好理由,当下轻垂双目,款步便走近了门边。

  仍不愿刻意去探他脉息,她的目光,落在了杨戬被汗水沾在额角的散发上。迟疑了一阵,就见她俯向杨戬侧倒着的身子,从怀里取了一方白色绣帕,擦试着他不住渗出的大滴冷汗。

  嫦娥的动作很是轻柔,一直紧张着的众人,也齐齐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仙子仍是温柔的,没有象以前一样,以唇齿作刀剑,在他的心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伤痕。

  绣帕移到颈边的动脉上,持帕的手便停了下来,似在整理被猪八戒拎皱了的衣领,却是纤纤玉指,仔细地按在脉上,全神贯注地体察着每一次跳动。杨戬原来一直躲避着,不愿和嫦娥触上的目光,也在这一刻蓦然凝住,慢慢地,凝固在嫦娥的脸上,不带任何情感,却蕴尽了从未有过的苍凉。

  辛苦重聚的真元,被他小心地隐匿起来,一任颈边温暖的纤指,注入细微的法力,穿行在残破的经络里,痛如针锥。但这一点疼痛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他本以为这种境地下的见面,会在她的脸上,见到他宁死也不愿看到的怜悯。但他终还是错了,原来,连这不堪承受的怜悯,对他而言,竟也全是奢望了。

  蛾子……

  就算没有猪八戒,这一趟,你也迟早会来的罢?虽犹豫着没有进屋,但来意,却与那些神仙没有任何的区别。原来这便是你来见我的唯一理由了啊,生恐我有着分毫恢复的可能……

  冷汗如浆,片刻已浸湿了衣衫。但那纤指终于移开了,纤指的主人,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嫦娥轻咬了一下贝齿,眼前这人的伤势,没有一点作伪的可能,老君的怀疑当真是多虑了。她心中一阵轻松,见猪八戒正憨笑着看向自己,便也报之一笑,掩饰着,在杨戬额上又擦去了些汗滴。

  就这么片刻工夫,杨戬的脸上,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唇色都干涸得近乎灰白。她知道,那是大汗造成的脱水所致——掩饰用的绣帕也证实了这一点,湿漉漉地几乎能滤出水来,握在手里,极不舒服的感觉。

  她本能地松开了手,任随这绣帕飘落在地上,似是多拿一刻,便要被那人的卑微多污染一些。

  湿帕在风中翻滚着,沾上垢灰,折映进杨戬幽暗的眸子里,带着冷冷的嘲哂,传递出嫦娥不言自喻的厌烦。杨戬从嫦娥处移开目光,安静地盯着这曾经洁白的绣帕出神,却是连仅余的苍凉都渐渐泯灭,透出了不带一分生气的寂寥麻木。

  猪八戒讨好般地凑过来,腼着脸笑道:“多好的一方帕子,这么弄脏了,实在是可惜得紧。我说妹子,你看,这天也快黑了,陪我去看看我那宝贝徒弟吧?老没见了,我老猪还真有点想得慌呢!”

  他一直站在一边,起初忐忑不安,到后来又颇有几分嫉意。现在好容易找了个借口,也不等嫦娥有所表示,便象来时一般地,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掌。

  嫦娥没有挣开,猪八戒更是一乐,絮絮地说道:“你和三圣母也有些日子没聚了,走吧,这是下人才来的地方,咱们这么从天而降,传出去只怕会惹人笑话的。”轻轻一拉,见她也无意反对,一步迈出,便向院门处行去。

  嫦娥不置可否地跟上,回头看一眼软在门边的杨戬,有意让猪八戒将人抱回屋去。但目光到处,不远处就是仆人的小屋,正聚赌吵闹着,人声嘈杂,于是到了口边的话,便又被她咽了回去,只想:“三妹妹说过,有专门的下人在侍候这二哥。待会自有人抱他回床,又何必开口,去扫了兄长的好兴致。”

  两人的背景,消失在院墙边,天色也渐渐晚了,斜阳铺在地上,殷红如血。众人徒劳地候着,目送夕阳最后一抹余光敛去,人人都知道,除非轮值前来送食,是再不会有仆人,能想到这间孤零零的小屋了。

  天黑了又亮,整整一天过去,这屋里终究还是没人来过。杨戬一直盯着那方绣帕看,便如当年看着那盏废弃在阶上的宝莲灯一般,偶尔牵动嘴角,艰难地微笑一声,便有血从他干裂的唇上渲出。淋漓难止的冷汗,直晒炙热的阳光,使得虚弱的身体大量失水,到了入夜时分,竟是连神识都慢慢有些散乱起来。

  也就在这一夜,淅淅的小雨从天而降。屋门没关,木门嘶哑地响着,一下一下被风荡开,送回,敲击着杨戬瘫软的身子。三圣母守在他身边,怕镜外的好友难受,一直沉默不言。此时悄然抹去泪水,忍了又忍,终还是询问般地向沉香说道:“有两天了……明天,下人们也该过来了?沉香……你说呢,是不是呀?”

  沉香扶着小玉,正俯身试着舅舅的脉息,闻言苦笑一声。过来……迟早终会有人过来。可这样的折磨,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妻子,嫦娥姨母,娘亲,每个人在追悔着往事。但每个人的心底,都确实有着一道邪恶之门,区别只在于何时打开,面对着谁打开而已。若不敢面对这道门打开的真正原因,这样的追悔,又能挽回些什么?

  风雨越来越大,杨戬大半个身子,都浸在屋外的污泥积水里。三圣母心疼难当,却又有些庆幸。二哥是侧在门槛之上的,被飞檐隔阻了雨幕,连饮一口雨水,缓和唇舌焦炙般的干渴都成了奢望。现在,疾风卷洒着骤雨直砸在脸上,身上,灌入他昏沉中半张的口中,虽然呛出一阵又一阵的剧咳,但到底,可以弥补些大量脱水所致的虚弱了。

  镜外嫦娥木然地看着,已经辨不出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弃下的那方绣帕,污秽了本色,被风雨挟裹着渐飘渐远,不复映在那个人一直凝望着的视线里。那人疲惫失神的双目更见黯淡,微微瞑合上,令她无由地颤栗了一下,难以承受的悲伤突然便席卷而来。

  再大的风雨都会停止,再懒惰的仆人,也会有来送食的时候。而那日的行径,好友没有明说的责怪,最终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这众人,甚至被她自己,习惯性地慢慢淡忘了去。但她给他的伤害呢?他千年的相思,水镜中回溯的这些岁月,注定是徒劳的交错。但伤害却是真实的,真实得让她无以背负,不能忘却,却又不敢不去忘却。

  出阵之后……出阵之后该如何去面对这些伤害?

  天终于大亮,也终于有人端着粥碗过来了。见了杨戬的情形,仆人有些不解,猜不出所以,不耐烦地将人抱回了屋内。众人都如释重负地轻吁了口气,嫦娥却没有丝毫的喜色,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伏在了龙四公主的肩上。

  龙四痴痴地看着镜里的杨戬,浑没注意她的反常,只有百花咳了一声,嘟囔着安慰了一句:“都是过去的事了,妹子,你休要太往心里去。净坛使者是佛门的红人,多顺着他点,在当时原也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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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位最近太忙了,基本上了班就得埋头干活一直到下班……而且,祸不单行,小区的变压器烧了,已经停了两天电,别说上网,俺连开机码字都不可能,泪。

  今天溜上来更了一篇评和两章内容。。。。。至于下次更新,只能求二哥保佑,供电局的效率更高一点,早一点修好那个见了鬼的变压器。。。。。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四章 暑寒替未央 
   
 
  过去多久了?三圣母已经辨不清日子,只觉得比华山下的二十余年更长,长到没有尽头。唯一知道的,就是春去夏来,天气越来越热。小屋本是储物用的,住不得人,三伏天便如蒸笼一般。杨戬本就体弱,不时冒虚汗,此时更是汗出如浆,衣被尽湿,几欲脱水。

  “人呢?怎么没有人来?”

  三圣母一次次到门前张望。她还记得,上次被嫦娥一激,二哥大汗淋漓,不过一昼夜的工夫,便因体虚脱水,险些难以支撑下去。那时是暮春,现在却正值盛夏,再这么下去,恐怕真的不堪设想了。沉香扶着她轻声安慰,无法劝住母亲的焦虑,再看看屋外瓦蓝的天空,自己也不禁长叹了一声。

  实在是太热了,连远处树荫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可这小虫又能知了什么呢?故事后的依然有着故事,冷酷的真相,往往隐在温和的面具后面。知了知了,只有真正的无知者,才敢这样大声地宣告着吧。而真正的观望者,却躲在暗影里嗤笑,嗤笑着无知者的幼稚。

  这样的天气,懒散惯的仆人,就更不愿意干活了。可这病夫的情形,却又令他们不敢不来——到底是主人家带回来的亲戚,如果出了事,追究起来这责任却也不小。但态度自然越来越恶劣,尤其是刘富,恨活儿扰了他的赌兴,每次来都骂不绝口,喂食擦身,下手也越发的粗暴不耐。

  就在三圣母又一次到门前张望时,刘富一手拎了桶水,一手拿着食盘,骂骂咧咧地踢门走了进来。

  众人一喜之下又是一阵担心,刘富明显在火头上,气汹汹地涨红着脸。木捅放下,食盘搁在破旧的小木桌上,就听他直着嗓子嚷道:“奶奶的,你怎么不早些死了算了,非被夫人大少爷想起来,累死我们这些苦哈哈的穷下人!”从食盘里取了一碗汤,不甘心地又嘟囔一声,“还真他妈好运,少奶奶和少爷亲自下厨做菜,末了竟是送给你这废人来尝!”

  三圣母呆了一呆,眼光不由便飘向了儿子媳妇。沉香已从门边跟了过来,脸色发白,小玉更是站不住似地,靠近了他簌簌发抖。

  龙八在镜外想了起来,困难地咽了口唾沫,解释道:“那天……我们、我们不知谁想起来的,想下厨做顿饭,丁香教我们。”顿了顿,不知怎么说好,“我们……我们没做好,太咸了,完全入不得口。也不知谁想起来的……说第一次做的东西,倒了怪可惜的,就让刘富……让刘富拿去喂给真君……”小玉失神地补充:“拿去前,我……我想起姥姥,还加了许多辣椒……”

  掰开杨戬下颏,刘富拿起碗直灌了下去。漂着红油的汤一进口,便呛得杨戬大咳不止,险些喷得刘富一身都是。刘富擦去脸上几点残汁,火辣辣地颇不舒服,更是心头火起:“老子刚才赌得正顺,却被唤来服侍你这个废物。怎么,你还真当你是根葱,操,喷老子口水!”

  抬手一记耳光击下,杨戬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抹鲜红,也不知是辣油,还是口中烫伤的旧创被震出血来。刘富自己反而一愣,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骂道:“算了,不和你计较,免得真死了,却赖到了我的身上去。”他大赢特赢时被临时叫来送汤侍候人,憋了一肚子的火要发泄,倒也不是存心要伤人的。

  发着牢骚将余下几口汤灌完,刘富扔下碗,掀开杨戬身上的薄被,准备替他擦一擦身子。毕竟是盛夏,服侍着卧床不起的病人,再省懒也免不了这项差事的。

  顺手捞起杨戬佩挂着的银饰看看,亮闪闪的晃眼。在破庙时,哮天犬怕恶丐看中主人的饰物,千方百计将它污得黝黑,但时日既久,早已恢复了本来的色泽。刘富看了看,又丢回去,虽然眼馋,但毕竟和扣份钱不一样,病人身上戴着的,公然拿去,他还没这个胆子。万一哪天主人家问到,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想到一点油水捞不着,他更是火大,动作就更加粗鲁,三下五除二,褪下汗水浸透的衣衫,将人又重重扔回了床上。就见他转身去拎木桶,从桶里捞出一块粗布,气哼哼地道:“还要老子帮你洗漱,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份。老爷夫人也真是好心过了头,这种废物,养在家里到底有什么用处?”草草滤去粗布水份,回到床边,开始了这项夏天逃不去的苦差。

  都知道杨戬性情孤傲,如此狼狈的境地,他是宁死也不愿落入别人眼中的。所以每隔一段时日,这一幕在眼前上演时,众人都会自觉地将目光移开。但这一次,虽仍是没有去看,但杨戬身子在床板上磕碰的声音,刘富气哼哼的低骂声不绝于耳,令每个人的心中都似压了一块大石,又似吊了七八个水桶,上上下下地无法安稳。

  “刘沉香……你们便是这样照顾二爷的……原来你们,便是这样好好照顾二爷的!”

  镜外,有谁嘶哑着嗓子吼了一声,听不清是梅山兄弟中的哪一个。沉香没去分辩什么,只半蹲在地上,拳头紧抵胸前,拼命忍住喉里的哽咽。好好照顾……在昆仑山下,在破庙里,靠这个念头才支撑了下去,但这样被照顾着?亲人第一次想到他,送来的饮食,就是这样的东西。就算是对陌生人,也不会是这般的无情!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那个时候,就如此的心安理得?

  还记得每个盛夏,连下人的房中,都会有冰块降温,上门乞讨的乞丐,也会多送一份钱权当消暑。人人称赞着刘府的仁厚,羡慕有神仙保佑的好福气。可谁又想到,这仁厚的背后是些什么?这样的一间黑屋,这样艰难的生存……沉香蓦地睁大了眼睛,一个念头让他不寒而粟——

  现在,人人都寄希望于将来,希望出阵弥补这一切,付出他们迟到的关爱。但那时,会不会……

  刘富收拾起桶碗,终于摔门离开了。口中火炙般地疼痛,被刘富弄裂的旧伤,浸在渗出的汗水里,也如同千万小刀,在身上寸寸地割裂着肌肤。杨戬昏沉的神识,却因此而清醒了些,费力地低咳着,想控出肺里呛入的汤水。

  想着刚才那碗汤,是小玉做的,还是沉香?虽让他吃了苦头,却也救了他一命。他流了这许多汗,这碗与其叫汤不如叫盐水的东西,正好补充了他所失去的盐份。这算是阴差阳错的幸事,还是他这样的罪人,连想着一死解脱都是不可得的呢?他默然想着,略舔了舔干裂的唇,露出几分自嘲的笑意。

  炎夏捱过,稍有凉意,转眼又进深秋。

  这一夜无月,亦无星,浓黑的乌云从傍晚便遮住天幕,入夜不久,大雨终于落了下来,敲得屋檐一阵急响。

  杨戬睁开眼,眼前是一片墨黑,雨声很急,风亦呼啸狂吼,这房屋便似那风雨中飘摇不定的小舟,仿佛随时会被掀翻。

  不过这也不是他能改变的,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浅浅呼出一口气,杨戬收敛心神,慢慢入定。全身的经脉早已经损毁严重,如今重聚真气通关过穴,好比任由黄河水泛滥,猛冲入窄小的沟渠之中。内息在杨戬胸腹乱窜,他只能咬牙忍着,待到一周天完毕,早已是浑身汗透,疲惫至极。

  屋外的风刮的越发狂了,小破屋的木门早就被吹开,如今更是被随意肆虐的支呀开合。杨戬却不理会这些,夜方过半,他略歇了片刻,便待再苦炼下去。但忽然,一种奇异的感觉,蓦地从他手上传了过来。

  久违的酥痒感自指尖起向上直到手腕,似乎有一条温热的舌头在轻轻舔着他汗湿的手背。“这是……”杨戬一惊收功。

  “这是……”众人也惊呆了。夜色中,一条黑色的细犬蹲坐在杨戬的床边,亲热的舔着他垂在床边的手。在这风雨之夜,偷偷溜进小屋的不速之客,竟然是他——哮天犬?!

  小屋里似乎静了下来,连屋外的风雨之声也收敛了许多。哮天犬舔去那手上的汗珠,见那只手仍然垂着,如熟睡般没有任何反应。它便用牙齿轻咬了一下修长的手指,牙齿刚触及肌肤,身子却往如弹簧般往后射去。众人只见哮天犬后蹿落地后,可笑的以爪护头,眼睛都不敢抬。但尾巴却翘的老高,微微晃动,口中呜呜作声,仿佛是可怜的讨饶,又似无赖的撒娇。

  然而,无论是惩罚还是抚慰,哮天犬都没有等到。许久,哮天犬疑惑的抬起头来,它呆呆的看着垂在床边的那只手。那只手肤色青白,干涩的皮肤紧紧贴在骨骼之上。薄薄的一层皮肤下,暗紫色的血管如同蚯蚓般丑陋突起,里面的血液也仿佛凝固一般。指尖没有半点血色,灰色的指甲,被胡乱绞的参差碎裂……

  哮天犬慢慢的站了起来,它的眼睛睁的极大,胸口的明显起伏着。看着它一步步向杨戬走去,众人的心中都在转着一个念头:哮天犬是否认出了它的主人?他们已经无暇去考虑哮天犬为何到此,他们只希望哮天犬能够为杨戬做些什么。是的,为杨戬做些什么,无论做什么都行。一遍遍目睹自己加诸杨戬身上的恶行,他们已经无法再忍受下去。如今,他们只希望有人能够对杨戬好些,杨戬在这三年中能够有一刻的欢愉,这样,自己的心中也能好过一些。

  然而哮天犬的眼神却是迷茫的,忘忧草在它身上仍然发挥着应有的效力。

  哮天犬疑惑的慢慢走近床边。它嗅了嗅杨戬的手,那是它所熟悉的味道,是它苦苦追寻的味道。它用头蹭了蹭那只手,那手被蹭的微微晃动。哮天犬舒服的眯起了眼睛,享受着被抚摸的幸福。杨戬感受着掌心湿漉漉的毛发,本来就不擅打理自己的狗儿,如今的毛发越发粘涩,甚至纠缠打结。杨戬微微蹙眉,为何哮天犬化回原形到此,又为何如此的狼狈?他不知道哮天犬缘何而来,却只希望它立刻离去。他不想哮天犬看到他此刻的样子,即使哮天犬已经失忆了,他也不想它见到自己如此的模样。

  手指忽然触到了柔软之物,那物转动了一下,该是哮天犬的耳朵吧。哮天犬亲昵的呜呜低呼,将耳朵温顺的后贴。它抬起头,轻轻叼起杨戬垂在床边的腕子,前腿跪在床沿,将他的手小心翼翼放在胸口。

  哮天犬仍低着头。它本能的想亲近这个人,却不敢大胆地与之平视。于是,它的目光落在床上。床上仅有一单薄至极的破被褥,黑色的棉花从拖线处翻出,散发着浓重的霉湿味道。被褥上还零散的落着食物的残渣,粥汁的残痕,还有黑色的鼠屎散在床沿。哮天犬见此情此景,心如刀绞一般。它胆怯目光顺着那人的胸口往上移,一寸寸,一寸寸地往上移着……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五章 忘忧多瑟缩 
   
 
  终于,哮天犬看到了那张脸。凹陷的双颊,苍白得全无血色,近在咫尺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孔。一瞬间,哮天犬的心如坠冰渊,失望到了极点。它直欲转身离去,但跪在床沿的腿却生生无法挪动半步。暗黑的夜中,那人正默默看着他。哮天犬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它应该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他的气味却无比熟悉,仿佛自它晓事时便在一起,不离半步。

  呼哧,呼哧,哮天犬湿湿的鼻子,贴在杨戬的脸上。杨戬一皱眉,狗儿这动作他不知道纠正了多少次,直到现在还改不了。紧接着,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他消瘦的脸颊,干裂的唇上,滚烫得如同狗儿赤诚的心。记忆里湮灭的容貌无处可寻,但只要一息尚存,便是千年的追随,至死不弃。

  杨戬的眉宇松了下来,哮天犬自然流露的真情让他感动。对着狗儿纯良温顺的乌黑眼睛,杨戬铁石般的心竟然软了下来。哮天犬温热的舌头,轻轻舔着杨戬的两颊,额头,眉梢,眼角,……杨戬闭上了眼睛,他忽然不想赶哮天犬走了。虽然他知道,只要一个严厉的眼神,就能把服从惯的狗儿骇走。

  夜深了,哮天犬留恋不肯离去,就卧在杨戬的床下睡了。杨戬在床上却全无睡意,他细听着哮天犬的睡梦中的呼吸声,浅而紊乱,不禁微微皱眉。果然不多时,哮天犬便被梦给魇住了。众人只见哮天犬睡梦之中眼睛虽然闭着,四肢却拼命刨地,仿佛是在挖掘找寻什么。梅山老大叹道:“哮天犬在灌江口便经常如此,起先几天一次,后来便是一夜几次了。他再折腾一会儿,哭出来就好了。”果然,哮天犬抑住的喉头,发出一声悲凄的哀嚎后,痉挛的四肢便不再动弹了。哮天犬瘫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站起来。他胆怯的偷看了一眼杨戬,生怕床上之人被自己吓到了。他却不知道,自己落在杨戬的眼中,却是怎样的惊恐无助。

  于是,杨戬看看哮天犬,复看看床。

  小屋再次恢复安静。哮天犬卧在杨戬的床尾,蜷成一团。小床不大,杨戬的脚触到哮天犬的身子。他冰凉僵硬的双足第一次有了温暖感觉,那是哮天犬柔软的胸腹。然而哮天犬却在微微的颤抖着,杨戬脸有忧色,是哮天犬依然被梦魇所困扰,还是被这小屋的寒气所侵?众人却看得分明,哮天犬的脸上无声无息全是泪水,他颤抖是因为他在强忍住抽泣。刚才的梦中,哮天犬又梦见了那双眼睛。以往的许多梦境中,那双眼睛总是带着亲切的笑意,有时也会不耐烦地喝斥。然而刚才,却是从未有过的严厉,赶着它走。哮天犬不会违背那道目光的指令,但是离开之后,哮天犬又能到哪里去呢?哮天犬瑟缩了一下,他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贴的杨戬更紧了。希冀着安宁的狗儿,靠着真实的存在,慢慢睡去,脸上犹带泪痕。

  “天亮之后,就让哮天犬走吧,不要再陪伴我这个废人了。”杨戬的眼睁着,看着破烂的窗纸慢慢的泛白。脚下忽然一动,是哮天犬蹑手蹑脚的爬起来。杨戬听着哮天犬轻轻的跃下床,门被碰了一下,又磨蹭了一会儿,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

  秋寒侵髓,不多时候,杨戬的双足渐渐冷下来,又冻的麻木,再没有任何感觉。他看着结满蛛网的屋顶,哮天犬走了,仿佛整个屋子便空了。昨夜的温暖就当昔日的残梦吧。

  时至中午,有仆人给杨戬灌粥。这次依然是刘富,他输了好多月供,又被连派了几次差使,心中正是不耐。但就在他粗暴地掰开杨戬的嘴,边灌冷粥边想着如何再把本翻回来时,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刘富以为是其他仆人催他去赌,回头刚要喝骂,眼前竟然是一只人立的畜生,赤红的眼睛如同地狱中的火焰。刘富“妈呀”一声,摔了粥碗便往外逃开。

  哮天犬嗅到残粥的霉味,更加怒不可遏。他撵上去在门口仆倒了刘富,却咬不下去,因为他的口中衔着一只肥腻的酱猪肘子。仆人连滚带爬侥幸逃脱了,一路叫喊着往外奔去。而厨房方向也像炸开了锅似的吵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哮天犬已经摇着尾巴,将偷来的肥猪肘送到杨戬的唇边,眼中全是得意之色。看着哮天犬殷勤的孝敬,杨戬只能苦笑了。哮天犬见杨戬不吃,退向后,喉里呜呜着,有些受挫的模样。它将猪肘放在地上看了又看,忽然像恍然大悟一般,转而小心的用牙将肉从骨头上一丝丝剔下。

  哮天犬正专心撕肉,叫骂之声也追到了小屋门口。众人朝门外看去,十数厨役仆人举着菜刀木棍,气势汹汹而来,刘富也夹在其中,探头探脑着向屋内张望。

  屋内哮天犬却旁若无人,一心一意剔着肉,仿佛那是天地间最为重要的事情。一个仆人仗着胆子,站在门外用木棍朝哮天犬捅去,哮天犬一侧避开。其他仆人见哮天犬并不反抗,胆子俱大了起来,举着家伙冲进小屋。

  此刻,猪肘已经剔的只剩一根骨头。哮天犬扔下骨头,身子弓起,头却低着,看着地上那一只只擅闯的脚,眼中忽然射出了寒光。“啊~”一声惨叫,第一个闯入的仆人的脚踝上,被恶狠狠咬了一口。“疯狗,是疯狗!”其他仆人都大惊失色,争相逃命。他们退到院中,回头看去。只见那只疯狗堵在门口,势若猛虎,两只眼睛赤红如火焰,锋利的牙齿闪着寒光。

  哮天犬见那些仆人仍然不退,他向前走了两步,忽然人立起来,仰头长嗥,凄厉无比。周围的所有犬只,听到嗥声也一起狂吠,有千军万马之势。众仆人闻声俱胆战心惊,发一声喊跑的精光。

  哮天犬冷笑一声,回转屋内。他看了看肉一堆,骨头一根,竟然摇着尾巴叼着骨头送给杨戬。杨戬噗哧一声乐了,这只爱啃骨头的笨狗儿啊。小玉呆呆的看着杨戬,忽然道:“舅舅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众人俱默然,被时光推着看了几千年,杨戬这样开怀的日子,真是屈指可数。待到三圣母被压华山后,更是愁云锁眉,终日不得开颜。

  哮天犬也知道错了,他颠颠小跑着回去拿肉。忽然,哮天犬停住了。只见他使劲的嗅着空气,发出呼呼的低吼,神情紧张至极,仿佛有大敌将近。就见哮天犬跳到了床上,用头蹭蹭杨戬的腿,似乎要他跟着走。然而,哮天犬跳下床奔到门边,回头看去,杨戬仍然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哮天犬围着杨戬急速的转着圈,忽然又跑到门口嗅了几下,神情越发惶恐起来。他朝门外迈了一步,忍不住回头又看杨戬一眼。杨戬却闭着眼睛,不去看他。

  哮天犬终于决意走了。他往外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一事,又奔回来。最后一瞥间,杨戬的双足露在薄被之外。哮天犬回来用嘴将薄被将杨戬的双足裹紧,但他盖住了双足,却盖不住胸口。盖了胸口,却掩不住双足。哮天犬焦燥起来,他咬着杨戬的衣襟拖他起来,一松嘴,杨戬的身子又软软的倒了下去。

  “哮天犬想带二爷走,他不舍得二爷呆在那种地方啊!可是,他怎么变不了人形?还有,哮天犬怎么会来,你们不是说他一直在灌江口吗?”梅山老大忽然向兄弟们咆哮起来,他用手点指着梅山老四,“是不是又是你捣的鬼?”

  梅山老四苍白着脸说不出话来,却是梅山老六答道:“不关四哥的事。”梅山老大怒视老六:“那么是你!你还记着断臂之仇,发泄到哮天犬的身上!”梅山老六脸色顿时又青又白,一口气噎在胸中,差点昏厥过去。

  镜中,哮天犬已经将杨戬顶着坐了起来,但再也无计可施了。他的双眼惊恐的盯着门口,想走却不舍杨戬,终于走不脱了。小屋内无遮无拦,哮天犬竟然缩身藏在杨戬的背后。杨戬苦笑了一下,这样的躲法别人一进屋就能看见。哮天犬,你的主人再也没有能力保护于你,你为什么不早点逃走呢?杨戬决意护住哮天犬,他强运真元,丹田痛若刀剜。杨戬凝神看着门口,额上不断沁出冷汗,身后的狗儿在瑟瑟发抖。

  外面的强光忽然被屏的严严实实,两个魁梧的身影一动不动的堵在了门口。他们的目光向小屋内扫了一圈,立刻就看到藏头露腚的哮天犬。

  “哮天犬,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其中一个大踏步上前,从杨戬身后探臂膀将哮天犬拽着尾巴倒拖了出来。哮天犬被他倒提着,爪子乱抓乱咬。冷不防那人的它抓了一下,疼的松了手。哮天犬落在了地上,呲着牙齿,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老三和老五!怎么是他们!”日光从半扇门透了进来,让小屋里的人看清了这两人的面貌。抓哮天犬的是老三,还堵在门口的是老五。梅山老大怒吼道,“他们来做什么!”床上的杨戬认出了是这两人,心便放了下来,想这两人是接哮天犬回灌江口的,这样也好。

  不多时,小屋内已经被折腾得不像样子了,地上的碎肉和骨头,在追打中被踢飞踩烂。终于,哮天犬被逼到了屋内的死角,而他的力量已经用尽了。看着梅山兄弟越逼越近,哮天犬赤红着眼睛,用爪子拼命的抓着自己的脖子,脖项间的皮毛都给血湿透了。众人细看哮天犬,原来他的脖项之上,有一条极细的链条。越是挣扎,扣的越紧。

  “这是……锁妖链,专锁妖物的法力,禁锢其真身,使其不得变化的。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你们居然用它来对付哮天犬!”梅山老大目眦欲裂,他举起拳头欲向兄弟们砸去。

  梅山兄弟都跪下了,梅山老四落泪道:“老大,我们兄弟对天发誓,绝对没有亏待哮天犬之处。老三和老五也实在没有办法。老大你在家,哮天犬还安生些。你离家的那段日子,哮天犬稍不留神就往外跑,好几次我们险些追不回他。最后都无计可施了,只能用这个……这法宝有追踪的功能。我们也是怕哮天犬丢了啊!”

  梅山老大看着跪着的众家兄弟,他的拳紧紧的攥着:“老四,这锁妖链是二爷亲手做的……送与你我兄弟防身。你们用它对付哮天犬,让二爷看着,让二爷看着……”忽然,他说不下去了,提起的拳头重重砸在自己的胸口。

  镜中,哮天犬已经被锁妖链勒的翻出白眼,但爪子仍然拼命抓着。梅山老五赶紧按住他,生怕他把自己的脖子给勒断。哮天犬已不是第一次走失,这兄弟俩早就配合默契,老五拿了哮天犬后,老三手脚麻利的取出万宝囊将其装入。这万宝囊亦是杨戬赐于梅山兄弟的宝物,任哮天犬如何挣扎,都无法破囊而出,但囊内灵气弃沛,却有着安抚他心神之效。

  “哮天犬别闹,我们一会儿就回家了。”梅山老三老五笑着拍拍乱动的万宝囊。从头到尾,两兄弟都不屑看床上无耻小人一眼,他们拿了哮天犬出门踏云就走。

  不该来的,来了。不想走的,走了。小小的黑屋中,又只剩下杨戬一个人闭目僵卧在床上。众人呆呆地看着,却没人再说什么,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镜里镜外死一般地寂静。但隔了很久很久之久,直到胆怯的仆人们又拿着棍棒进来查看时,狗儿闷在袋里的哭泣,仍仿佛萦绕在整个屋里,萦绕在每个人的耳边。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六章 解印启微芒 
   
 
  秋去冬来,天气越来越冷。待到进九之后,屋里滴水成冰,北风从破损的窗隙直灌进来,这间小屋,竟是比冰窟还要冷上几分。可谁也没想过送来厚些的被褥,更没人想过,给屋里燃些取暖的炭火。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杨戬受寒后伤病急剧恶化,昏迷的次数,也一天比一天频繁。

  快过年了,辞旧迎新,讲究的是喜庆吉利,送饭的仆人自不敢通报,让主人去触这个霉头。刘刚胡乱讨来些药物,全不对症,也吃不准份量,徒然令杨戬受上更多的折磨。最后连这两人都懒得管了,三四天进来一次,灌入薄粥就算大功告成。

  三圣母跪在榻前,手覆在哥哥的额上。二哥已高烧了六日,身子却因寒战不住颤抖着。微不可闻的呻吟从喉中逸出,时断时续,三圣母知道,他是又昏迷了过去,否则就算痛苦到极点,二哥也还会用坚持与冷漠来武装起自己,决不允许自己有片刻的软弱。

  爆竹声不间断地从窗外传来,天半黑了,正是晚宴开席的时候。笑语喧闹声杂着喧天锣鼓,阖府上下尽情庆祝着新年的到来。三圣母茫茫然地站起身,过了许久,才意识到这是除夕之夜。她惨然一笑,喃喃地道:“新年了,沉香,新年里有人来看过二哥么?我没有……你和小玉来过吗,也没有?我去叫你们。二哥在家里住了三年,我该来看看他,该想起来看看他的……”

  她迟钝地向屋外行去,沉香想拉住她,伸出手,僵在半空,一句话也说不出。眼前的情形,是早已发生的过去,注定什么都改变不了。可是就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想冲出去大叫大骂,骂醒当时的自己,弥补所有的过失,让舅舅的痛苦,能稍稍减轻几分……。

  透过半掩的木门,他看见母亲行出百步,对着前院正厅的方向,哭倒在雪地里。他还记得,很久之前,才回到这个遥远的时空,当他们还带着偏见看待舅舅做过的一切时,就已惊讶着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对妹妹的呵护和关爱。小妹偶然病了,那少年便会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守在床前,细心地哄着她吃药,变着法儿逗她开心……

  后来的灌江口,小妹出落成娇惯的少女,缠着哥哥索取无度,却从没想过,要为兄长做些什么。她并不知道,她的一次微笑,一声二哥,一句无心的关怀,就可以让哥哥心满意足,欣喜得再无所求。

  再到后来,所有往昔的温暖,只留在那兄长一个人的记忆之中。妹妹肯给予的,唯有无休无止的伤害与怨恨。她不知道,为她梳理鬓发的少年,问寒问暖的二哥,从来就不曾离开过。只是,她被偏见蒙闭了双目,只看得见自己想看到的——

  仇恨与冷漠。

  轻轻的抽泣想打断了沉香的沉思。他僵硬地回过头,小玉缩在角落里,掩着眼不敢看屋里的情形,泪水打湿了衣襟。他过去,将这女孩搂在怀里。没有出声安慰,安慰又能有什么用呢?他又向榻上看去,心撕裂了似地痛着,却强忍住泪,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唇。

  哭泣,能挽回些什么,又能留得住什么?三千年,没有见舅舅落过一滴泪,舅舅说,那是因为没有落泪的资格。那么,沉香,你呢?

  下定的决心再度在心中翻腾着,轻拍了拍小玉的肩头,他缓缓走出小屋,扶起泪流满面的母亲,让她轻倚在自己怀里,就象,很多年前,舅舅做过的那样。

  因为他刘沉香,自从昆仑山劈出那一斧时起,也就同样没有资格,再去放纵自己哭泣软弱了。

  这三年,竟比那上千年还难熬。众人看得出来,杨戬的身子越发虚弱,但法力却重新凝聚了许多,他日日无人时的苦练,毕竟不是白费工夫。三圣母自恨什么也做不了,只盼日子快快过去,好让她回去,接二哥回华山疗养,永远永远离开刘府,离开这间小屋。

  有人在门外徘徊,脚步声很熟,众人在屋内看不到,但三圣母却听出来了,低声道:“是娘。我瞒了娘三年,她终于知道了。二哥,你听,她老人家来看你了,娘还是很关心你的……”随即想起后事,她的脸忽然变得一片苍白。

  脚步声渐渐远去,三圣母松了一口气。“不是今天,还好。那天的声音也不大,二哥,二哥不一定会注意到。”她安慰着自己。但一低头,却见杨戬眉头微皱着,神色间掩饰不住的黯然,不由心底一颤,只想:“二哥知道是娘在外面?不会的,他身子虚弱,不会注意那么多的……”

  每当深夜,瑶姬的脚步便会打破了小屋的宁静,却从没推门进来过,这一天也不例外。但看着二哥有着几分期盼,却又蕴着悲伤的眼神,三圣母不由慢慢走到门外,看着徘徊不定的母亲。尽管已知结局,她却仍忍不住祈求:“娘,你不要走,你去看看二哥,他……他很想你……”

  三圣母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母亲,看到瑶姬犹豫很久,终于下定决心伸手推门,三圣母绷紧了身子,镜前众人也是大气不敢出一口,唯恐惊走了瑶姬。瑶姬仙子,你就去看他一眼吧,你可知道,这数千年的岁月,他是如何走过来的。

  ‘娘……‘一声呼唤,瑶姬的手缩了回来,三圣母绝望地看到自己的身影从前方转了出来。又是自己…果然又是自己!为什么连这样一个机会也不给二哥,为什么要让他这样孤独的过了三年!

  回屋坐在床边,沉香为她让开位置。屋外的对话却跟在身后飘来,下意识地想去堵住哥哥的耳朵,没有用,杨戬身子一震。‘……孽子。‘人去得远了,门最终也只推开了一条细隙。杨戬闭上眼,遮住满怀的失望伤心,却再也遮不住泪水。一滴、两滴、三滴……无法擦拭的泪珠滑过脸庞,落在胸前。三圣母抖着手去擦,她模糊混乱的脑中只记得,二哥是从不愿在人前落泪的。怎么能呢?在被毒蜂蜇伤的时候,在被他珍视的妹妹抛弃的时候,在法力尽失任人辱打的时候……她的二哥也没有掉过一滴泪啊!

  泪水穿过她指尖,她感受得到脸颊的冰凉和泪水的滚烫,却无法为他拭去一点水痕。就像她无法将那些伤害抹去。二哥,我所能做的,只是看着你,守着你,守到回去的那一天,跪在你的床前……不,我不是祈求你的原谅,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谅,尽管我知道,你根本不会怪我……发生过的事情,就如同你的泪水,永远,是永远也抹不去的。

  泪已尽,干裂发白的唇却泛起鲜艳的红,血正不受控制的涌出。心情激荡,竟使他的内息逆冲,千疮百孔的身子,再受摧残。杨戬这时却睁开眼,向自己右臂看去,那里有衣服遮着,但人人都清楚,下面有着什么:齿痕,数千年未曾消去的齿痕。看着他略微失神的眼睛,和自嘲的带血的笑容,四公主浮现起密室中他说过的话,道出了众人都在想的事情:‘他说过,小时候以为,身上痛了,心就不会再痛,后来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不错的,太天真了,身上痛得再厉害,又哪里及得上心痛……‘

  仍是没有人来过问过他的伤势,下人们倒是有过禀报,却只有刘彦昌来过。他来做什么呢?宣扬他的仁义、指责二哥在演戏,好可笑的说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不是就是这样来的?看着丈夫的表演,三圣母靠在床边呆呆地想。沉香捂住耳朵:‘爹,你不要再说了。你知不知道,你的话听来是多么讽刺。你的幸福,你完整的家,你自以为是的责任,全是面前这个被你斥为演戏的人赐给你的……‘镜前的刘彦昌蜷起了身子,他是怎么想起去那的,是怎么想起去说那样一番话的,那不是给如今的自己……找来的难堪吗?

  低低咳了几声,口中全是腥甜的味道。刘彦昌来了又走了,不用见到这个骗了他妹妹的人,杨戬甚至有一种久违的高兴的感觉。三圣母和沉香却在自责,他们是知道这件事的,知道他伤势恶化,可是他们没有动过来探视的念头。他受伤不是一天了不是吗?他的伤势经常复发的不是吗?他既做了那许多恶,收留他已是仁至义尽,何必再来多管,给自己找不痛快。内心深处,他们还是有一分恐惧,那个威震三界的二郎神,他真的败在了他们手上?虽知他经脉尽毁,却怕他异于常人,若为他疗伤,万一哪天恢复功力,岂不给自己带来麻烦。于是他们任他一人躺在这里,带着一身反复发作从未治疗过的伤痛躺在这里。

  门外传来脚步声,众人一阵心惊。如今对小屋中的来人,他们又是企盼又是恐惧。这里往往两三日不见人影,就意味着杨戬要忍饥挨饿;而来了人呢,那些下人那些下人不耐又粗暴的动作,将平素不快发在他身上的举止,又让他们如何忍看下去?

  杨戬却总是那么平静,甚至不见他凌厉而带着杀气的目光,那历经千年拼杀而磨练出的气势岂是凡人能受得起的。他只是静静躺着,任他们为所欲为,只偶尔有些不耐地皱皱眉。三圣母知道,哥哥是看不起这些卑琐无能,以能向弱于己者耀威为能的小人,压根不屑于和他们计较纠缠。他烦恼的,只是这些人怎么总不离开,耽误了他的练功。只是二哥,你却不得不受这些人的欺凌,而这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

  门推开,是丁香?三圣母已经记不清日子,看见丁香,想起那次杨戬莫名其妙受伤的事,念道:‘快了二哥,快要结束了,丁香来了……‘丁香拿起杨戬的银饰把玩,好像想起了往事,有点迷茫地站在床前回想。这时龙八也闯了进来,三圣母望着他道:‘八太子,你就是这时弄伤他的吗?‘不需他回答,镜中已显示了事情的发展。龙八伸手去扯银饰,却扯不开,反将杨戬身子带得坐起。由于身子早已瘫痪,全凭颈上细索拉着,杨戬后颈已被勒得渗出了血,头却无力地向后仰去。龙八再用力拽了两下,仍是没扯断天蚕丝制成的细索,杨戬身子随着他的动作摇摆,血已将细索染红了。龙八见丁香目光迷茫,更是着急,见杨戬已被他拉起,干脆一扬手,直接从杨戬头上褪下。失了依凭,杨戬扬起的长发披到脸上,人却重重向后倒去,落在木枕上,咚地一声闷响。

  光华从银饰上迸出,折回杨戬体内,龙八低下头,不敢看镜里杨戬跌在地上,咯血不止的情形。但没人来说他,他的作为,比起别人,真正又算得上什么?说到底,他还是个单纯的年青人,当时见杨戬吐血,自己反倒慌了,匆忙叫来了三圣母,让她,第一次踏入这间屋子。

  那时,没人知道这是封印功力的法器,只道龙八不知用法才误伤了他。但现在,人人都知道拿开银饰,会意味着什么:为了沉香能劈开乾坤钵,他放弃了自己一半的法力,心甘情愿地在外甥斧下等死。现在,法力回来了,他的身体,却因为连绵三年的伤痛剌激,再也承受不起这强横的力道。

  如果,三年里他能得到一点救治……

  如果,那天瑶姬能进来看看他,让他的旧伤,不至再度恶化……

  如果,龙八没有拿开法器,而是在大家脱阵之后助他取回……

  但这世上,又怎会有这么多的如果?做错了的事,是再也无从挽回的了。

  三圣母看着自己进来,心中一痛,她都说了些什么?“……杨戬负你东海龙宫实在太多,你本不欲报仇,偏又无意里伤了他,岂不正是冥冥中疏而不漏的报应么?”还让龙八不用告诉其他人……真是怕母亲牵怀吗?不是。自己,只是不愿意生活中,再出现这二哥的影子。

  三界之中,说到华山三圣母,都道是优雅高贵,温柔体贴。是了,二哥也向来以此为傲,当年和沉香提到自己时,他神色间是怎么样的自豪。只是她的温柔,她的体贴,从来不曾给他,哪怕是一分一毫。现在,眼前事尽是当日事,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时的自己,每日来调理了内息就离去,不肯多留一刻。最初略有不忍,后来便熟视无睹,只是不欲他死在亲妹妹家中,传出去惹人笑话。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在面对他时,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是他掩饰的好吗?似乎也不是。当她诈伤,用宝莲灯重伤了他时,人人都看出二哥在强言安慰。却只有她,固执地以为,是受了二哥的欺骗。她只念着不能在朋友面前丢脸,丝毫没有在意,他伤后发白的脸,消瘦很多的身子。

  她这个妹妹,何时将二哥放在心上过?三千年的兄妹,唯一记得二哥生日的那次,只为了替织女说情,在他伤势未愈的时候,以此为名,巧言相逼。甚至借助水镜之力,重新目睹一遍时,她仍百般找借口,为自己开脱。

  如果是别人,她会这样吗?她从没想过。她只是觉得,在他面前,她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

  但天地之间,又有什么会是天经地义的呢?相爱的丈夫,会因为难守寂寞抛妻另娶;亲生的儿子,会为喜欢的女子放弃囚禁中的母亲。知心的朋友,除了热心肠的四公主险些丧命,别的人,也只是在不危及自身时随众说上两句,又有谁真会为了她,去豁出一切?

  那么,她凭什么认定,二哥就该什么都听她的,什么都顺着她?凭什么她就觉得,二哥一旦违了她意,就肯定是二哥亏欠了自己,伤了自己?

  幸好,也许她该说幸好二哥昏迷未醒,没有听见她的话。为什么她做的事,总是能如此轻易地戳伤他的心!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七章 惊雷闻旧约 
   
 
  日子一天天过去,当时的自己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三圣母视而不见,只是半倚半坐着追溯往事。偶尔垂下头,看到二哥昏迷中落寞的神情,悄然抹去泪水。

  是啊,这一次,若不是自己勤加救治,二哥很可能就撑不下去了。可是,面对他的虚弱,为何她竟会如此冷漠,如此绝情?当时说出的话,时时在耳边回荡着,每一个字都剌得心中生疼。报应………固然为了安慰龙八,但又何尝不是她自己心中所想?三圣母将唇咬出了血,那时的自己,为何全然忘了哥哥近三千年的宠溺与关怀,只记得……只记短短二十来年的憎恨……

  最近主母来得频繁,两个仆人不敢多偷懒,一日三餐也稍正常了些。但杨戬在昏迷之中,喂食更是不便。仆人们懒散惯了,又怎会有太多耐心?骂骂咧咧地掰开口,手上故意加劲,只恨不能让这废人就此死去。三圣母心如刀绞,看着二哥连哽带呛,每一餐,一口薄粥强倒进去,便和着血咳出大半。仆人们不管他因窒息而变得青紫的脸色,每每在他呛得喘不过气来时,仍强行着灌入第二口,第三口……

  十二日,自己没有伺候二哥一杯水,一顿饭。为他治伤时,见到了他身上经久不愈的瘀痕旧创,也全然无动于衷。竟是没有想过,要为他拿些药来,顺手治上一治,一任他受着日复一日的煎熬。其实下人们的态度,自己是该看出来的了,只是自己不愿多管,那时的自己,只是本能地想着逃避,忘记和这二哥有关的一切。

  三圣母目光散乱,回思往昔种种。小玉坐在她身边,也在想着密室里的日子。自己娇嗔地叫着舅舅,偎在这个人的怀里,受着他父亲般的照料纵容。“以后,我们住在华山,白天,你可以教沉香武艺,我们去山上踏青,晚上,我们在屋中下棋、聊天,像凡人一样快活。”那些话,是她亲口说出的啊!现在,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压得她心痛莫名。

  “舅舅醒了,娘,小玉,舅舅终于醒了!”

  沉香一直跪在榻边,紧紧握住杨戬的手,似乎这样,他才能确定舅舅不会就此离开,不会连补偿的机会,都会永远地失去。此时,他惊喜地看到,杨戬紧蹙着眉,眼睛睁开,随之又无力地合上。

  “第十二天了……”小玉欢喜,三圣母却是一颤,伏在哥哥身上失声悲泣,“这是我最后一次进小屋来看他。为什么?为什么我竟不肯多来一天?二哥那时的眼神……他是多么希望,我这狠心的妹妹,能陪他稍稍久一点,不要让他再那么孤独下去……我竟看不出,我竟全然没有去看!”

  到了午后,三圣母果然推门而入。杨戬艰难地挣开双目,开始一片茫然,慢慢地,他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入神地盯着妹妹的脸,酸楚中夹着不置信的惊讶。三圣母托起他身子,渡入法力,助他将岔乱的内息导回丹田,杨戬嘴角微微痉搐了一下,挣扎着,似是想唤妹妹一声。但任他如何努力,也只能勉强挣出些断续含混的低音。

  三圣母侧着头,避开杨戬的注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和哥哥对视一眼。此时,听到他声音,以为二哥熬不过痛,便淡淡地道:“你的命已捡回来了,不用害怕。你我毕竟是兄妹,我怎么也不会见死不救,去学你那般的绝情。”杨戬眼神一黯,移开,却终又忍不住,移回来投到妹妹身上。

  当时的三圣母不愿去看,现在的她却不忍移开片刻的目光。她看得清楚,就算自己冷言相加时,二哥的神情里,依然只有欣慰和喜悦。小妹竟肯来看他,肯来为他治伤,二哥的意外与狂喜,头一次显露得如此清楚,丝毫不加掩饰。他分明已忘记了三年来所有的不适与屈辱,只想能看着妹妹久一点,再久一点……

  这一天,一直到三圣母离开,杨戬都微微带了些笑意,仆人来了两趟,将闲气发泄在他身上,粗暴地搬动着他的身子,灌水喂食。他也只耐心地等着他们出去,不时看向窗外,似在期待着什么。

  天渐渐黑下去,月亮东升,又缓慢地向西坠去。杨戬重伤之余,身体虚弱之至,却竟是一夜未眠。三圣母不明白哥哥的心思,陪着他不住垂泪,沉香却猜出来了,心中一痛:“舅舅,是在等着天亮,他以为娘还会过来,还会来看看他……”

  安静的小屋中,只有杨戬微弱的呼吸似有似无,让人错以为随时会停止。三圣母担心之极,总是下意识地去探他呼吸,又总在触到时黯然收回,又不是不知他的情况,何必这时来紧张。

  杨戬知道三妹就算来,也不会是在夜里,然而仍是睡不着,众人就看他一次次在就要合上眼睛时骤然惊醒,像遗失了什么似地茫然四望,又在转回眼前灰暗的屋顶时眉头微收,轻轻垂下眼帘,嘴角却含了些笑意,再抬起眼时便带着少少的期待,看向窗外。

  窗外,不会再有他等的人来,只是他不知道,所以他仍在期待。期待什么呢?明知三妹只是尽一份责任,但能看看她,看看她也好啊。不要说现在,就是过去,三妹在华山,他也不能总去探望,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好好看看三妹了。

  这一幕一次次重演,这夜,为何如此漫长?

  夜再长,也有天明的时候,当晓光侵入窗棂,杨戬精神一振,这一夜终是过去了。然而三圣母并没有来,他安静地任由下人摆布,是呀,太早了,三妹怎会这样早就过来,连这点耐性都没有了吗?他小小地嘲笑了自己一把,目光总不离那一直开着的窗户。

  小玉含着泪转向三圣母:“娘,你真的不来了?舅舅的伤还没好不是吗,为什么……”余下的话,忍住了没说,三圣母脸色发白,也不知听见没有。沉香心中难过,又不能去责备母亲,痛楚地道:“我也知道舅舅重伤了的,我……除了中秋宴席上,舅舅在家里这么久,我竟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

  小玉突然哆嗦了一下,无由的恐慌从心中涌出。沉香,沉香他……她生硬硬地截断了自己的思绪。不,那天,自己也没看清。说不定,是看错了的。沉香当时昏迷过去,自己只顾着扶他回房……沉香不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吗,如果那一幕是真的,他又岂能忘得如此干净彻底?

  光阴难过亦好过,金乌已走过了一半路程,当然,除了这几天不敢偷懒的下人,没有别人会来。小玉仍在发呆,三圣母守着哥哥只是哭泣。这一天大家都做了什么?谁也不记得了。寻常的一天,和其它的日子一样普普通通,又有谁会去记这样的一天呢。又有谁知道,对一个重伤在床,了无生趣的人来说,这一天,在他心中占有什么位置?

  当天色渐渐暗下去时,杨戬眼中的光芒也渐渐暗下去,他应该想到的,没有了性命之忧,三妹就不会来了。是不是,是不是我真的要死了,你才肯让我再看你一眼?这样想着,心中气苦,不自觉地提气逆冲,沉香本就握着他手,探得清楚,一声惊呼,他竟欲自伤!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沉香又松了口气,杨戬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散去内息,苦涩一笑,杨戬,你也会做这种小儿女之事?难得封印解开,且留些力气应付昔日之约吧。九灵洞之事,毕竟是自己一时心软,才给三妹留下了隐患。但是今晚,今晚真的无心练功。就这么放纵一回罢,只一回就好。

  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做。夜,还是那样漫长。只是夜再长,也有天明的时候,人心冷了,却要怎样才能挽回来。

  这一夜过后,杨戬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态,一旦确定不会有人打扰,就调动得回的法力,重铸元神。于他,这似乎是唯一能做,也是唯一能让他暂时忘却其余,排遣寂寞的方法。而看着他运功,看他在这过程中忍受煎熬,也似乎成了他们唯一能做的事。

  这间屋子,有时冷清得过份,有时却又总有不期而来的访客。就在杨戬苏醒后的第五天,众人惊恐地看见,那个独臂人又来了。

  三圣母下意识地向哥哥靠紧了些,这个独臂人,从追杀她和百花那天起,就成为她恶梦来源之一。从小受着呵护,她从未见过这样凶恶厉害的敌人。在华山下的日子,除了梦见被二哥压于山下的场景,梦见丈夫爱子俱亡的惨事,做得最多的梦,就是这独臂人又来了华山。

  那时她每次醒来,都是冷汗满身,同时又为自己羞愧,因为在梦里,她总是尖叫着喊二哥,总是二哥来驱走了妖怪。她愤怒于自己仍依赖着他——就像现在,她的第一反应,仍是靠向伤重瘫痪的哥哥,而不是法力高强的儿子。

  独臂人的杖指向了杨戬胸口,慌乱的反是他们,杨戬只定定地看着,并不紧张。哪吒暗忖,原来以为,胜佛与杨戬大哥棋逢对手,虽然一直敌对,至少有一个时期,应有惺惺相惜之情,知己之感。但现在看来,唯有这深仇难解的独臂人,才是他真正的知己。只是他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我一直想交你这个朋友,可惜的是,这个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知道吗?我大哥死了,还有我唯一的侄子,就是上次陪我找到破庙的那个年轻人。‘

  ‘大哥修的是道术,不能近战,更不能杀人。我给你时间恢复决战,他却以为我惧怕了你妹妹与外甥。为此事我们争了好几次,谁知大哥他……他竟不惜自己和爱子形神俱灭,利用伏羲水镜布下了灭神大阵,也迫我主持大阵,报此血仇。‘

  独臂人茫然绝望的声音,在屋中回荡,不亚于一声惊雷,竟将沉香惊得跳了起来。

  ‘舅舅他这时候就知道了,这时候就知道了……‘他声音打颤,这意味着什么,他不敢想,可是哪吒已经叫了出来:‘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他必定会竭尽全力,准备与那妖怪一战。这一战,这一战……‘这一战会怎么样?也许就是现在,就在洞外,他正与人生死相搏,他那样的状况,就是胜了,又会如何。他们回去,还来得及吗?

  沉香埋下头,不让人看见眼中的神色,伏在臂间,将牙咬得死紧。如果不是百花仙子,就不会有这件事,舅舅也不用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为当年九灵洞之事善后。如果没有百花,娘还会是舅舅膝下任性天真却听话乖巧的小妹妹,就算是她爱上了爹,她也不会用那样极端的方式和舅舅作对。如果那样,舅舅一定会想出办法帮娘掩饰过去,他是一定有办法的。百花仙子,我绝不会放过你!

  只有小玉从侧面看到了他咬得出血的唇,和满是恨意的眼睛,于是她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向他点了点头。沉香,我和你一样,你想的事,我会和你一起去做。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独臂人的话上,并没有发现这一对小夫妻,已经共同作出了一个决定。

  独臂人走后,沉香向小玉微微示意,敛去了自己的真实感情,看向床上为新的消息焦虑的杨戬。舅舅,也许我们真的会回去得太晚了,什么也来不及做,但至少有些事我能帮你做到,杀了那个你讨厌的女人,替你守护住外婆,娘,还有我自己……

  杨戬这时候根本不会想到百花仙子。灭神大阵,他必须要战败独臂人,然后才能想办法破阵,而时间,就只有区区半年。来得及吗?他甚至不敢去想,也无暇去想,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重铸元神,全力一战。

  时间在慢慢的,又是毫不迟疑的向前推移,可以看得出,他已经接近还丹的关口了。龙八倒吸一口气,算算日子,轻声自语:‘他究竟封存了多少功力?才这么点时间,就到了这个境界。‘三圣母当日就把过脉,沉香这几些天更是常常去体察他的情况。他们是清楚的,只是越清楚,越是难以说出口。

  封存了这么些法力,舅舅是怕失手伤了自己吧,也难怪舅舅担心,就是这样,最后若不是收手及时,自己还是差一点就伤在他手上。“不能再这样了,沉香,你不能再这样了!”沉香紧紧咬了咬牙,在心中命令自己,“舅舅留下的责任,只有你来承担,你不能再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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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了两章,才重装的机器,IE还是有问题,莫名其妙就自动关闭,泪,75俺是电脑小白来着。

  下周家里有人动手术,要去陪着合肥,估计是没法有更新的了。这两天,我尽量多更一点。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八章 酒令寄苍凉 
   
 
  月亮是渐渐地丰满起来,天气也越发凉了。这天,窗户未关,杨戬身子有些冷,但他并不在乎。目光投向窗外,那里,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圆,因为今天是中秋,合家团圆的日子。年年中秋,嫦娥都是来与三妹一家同过的,今年想必也不会例外。

  许久,杨戬收回目光,轻轻舒出口气,想那么多干什么,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中秋,也不过是与平常那些日子一样。三圣母坐在床边,手搭在杨戬微微发冷的指尖,看着他投向窗外的目光,酸楚难抑。这个中秋,他们却是同过的。

  沉香知道母亲在想什么,最近的这个中秋,记忆还是那么鲜明。他扶住母亲肩,在她耳边轻轻说:“娘,快了,过了中秋,就剩下半年时光,我们就可以回去找舅舅。”三圣母点头,不错眼地看着哥哥,看他又闭上眼,眉峰跳动,知道他又在凝聚法力,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杨戬正在运功,听见门一声响,这个时候,谁会来找他?不耐地睁开眼,两个家丁抬进来一个澡盆,另有一人捧过一套新衣。杨戬正奇怪,就听一人说:“把他抬过来吧。老爷夫人要他去赴宴,总不能就这么去。”杨戬明白了,这中秋之夜,不知是家中哪一人又心血来潮想起他来,让他也去团聚。想到许久未见的母亲、三妹和沉香,杨戬心中一热,唇上带了些笑意,三妹,还能想到我么。渐渐这笑意又转为讥诮,团聚,三妹,你是让我去团聚,还是让人看我笑话,难道你不明白,这个时候,我只想得到安静。知道今夜是无法练功了,既来之则安之,杨戬,更难堪的场面你也经过,还在乎什么?闭上眼,杨戬任他们摆布。

  三圣母和他多年兄妹,看着他唇边的笑,哪还不明白他的心情。想到那时的决定,前些日子杨戬无缘无故的重伤,她调理了十几日方才救过来,后来想到中秋已至,杨戬独自一人也过了三年,心有不忍,和众人商量将他接来同过。百花和四公主摇着头说她心太软,没的接他来碍大家眼。她是怎么说的?可怜?是不是说他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不和他计较太多了?还说了些什么?下人说她仁慈,母亲不置可否,刘彦昌搂住她说他最爱的便是她的善良。她怎么忘了,她这个骄傲的哥哥,平生最不屑的,便是别人的施舍与同情,他宁可一个人在暗中舐舔伤口,也绝不要在众人面前乞求怜悯。

  家丁在替杨戬除去内衣,刚刚褪下,肩、背上、臂上、胸前,触目惊心的伤痕便已露了出来。杨戬重伤虚弱,恢复能力极差,一点淤伤也要一两月才能消散。昆仑与流落街头时受的旧伤,三年来从未包扎过,下人们喂食擦身时动作又粗暴,伤处不时裂开,竟是至今尚未痊愈。那荆条抽出的血痕里,甚至还留有荆刺。脱到一半,衣服被血凝住,家丁手上用力,一下扯开,同时也将伤口撕裂。用衣服替他擦了擦,家丁继续自己的工作,全不管杨戬身子入水后的痉搐。镜内镜外的众人都转过头去,三圣母这一次却只痴痴地看着,指尖一点点滑过哥哥的伤口,我在你心上留下的,是不是更多、更深……眼前的身体,削瘦如斯,虚弱如斯,真的是那带着自己走过幼时岁月的人么?

  在场的人,除了梅山兄弟中的三人,包括康老大,都参加了那场中秋之宴,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心一阵颤抖,这剩下的半年时光,杨戬是度日如年,如今他们又何尝不是。

  仆人为杨戬换上了新衣,是特意做来供赴宴用的,完全依着旧时的尺寸。杨戬垂目看着,黯然一笑。难得三妹还记得他衣饰的大小,只是她却忘了,她的二哥,已再不是当年的二哥了。

  衣料虽非天界仙物,式样却和旧日一般无二,黑袍绣着龙纹,隐现金边,外罩一层轻纱,本是说不出的肃穆高雅,便是现在……现在也扫去了几分潦倒,添了几分雍容。只是却不敢仔细端详。

  仔细端详时,这衣袍便宽松得过了份,更加衬出主人的憔悴。杨戬仍是面无表情,被置在抬椅上,由家丁抬起穿行院落。院里风大,撩起了袍摆,透体生凉。衣袖逆风鼓起,手臂软垂在椅边,枯瘦萎缩,青筋毕露。

  三圣母跟着杨戬,步出回廊,几乎没半点力气,全靠金锁片的吸力带动。来到中秋聚会的院落,看着众人不时飘来的复杂目光和一脸平静的杨戬,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百花仙子低下头,她想起正是自己让人把杨戬移到了角落里。

  三圣母将颤抖的手放在哥哥手上,似乎是想象小时候那样从那里得到慰藉,却惊觉这双手是那么冰凉,中秋了,给他穿的仍是一套单衣。这双手修长依旧,却不再有力,甚至无力屈曲一下,赶走落在身上的小虫。有的指尖还在渗血,那是修剪指甲的下人没有那份耐心,弄伤的。

  视线上移,那张由于过于冷若冰霜而常常使人忽略其俊美的容颜,如今似乎真的只剩下了漠然,甚至已不是伤后初见时的惨白,一刻不曾停止的伤痛、持续的低烧不退以及常年的饥饿,已经一点点摧毁了他的身子,脸色已成蜡黄,双颊也深深、深深地陷下去。也许唯一没变的是那双眼睛,在人前的一如既往的冷漠淡然,看不出情绪;看向刘彦昌时是不变的厌恶轻视;在众人看不见他的阴影里,投向母亲、妹妹、外甥的,是不变的隐藏的温柔与忧郁。然后在这之后,幸福,带着自嘲的幸福,三圣母清清楚楚地从哥哥眼里看到这个词。二哥,这就是你所能企盼的唯一的幸福吗?

  康老大捏紧拳,他看见自己来了,带来了哮天犬。果然,只有哮天犬不会背叛,尽管失去记忆,他仍然又本能地找到了主人,依恋地蹲在他身边。看到杨戬有些惊讶有些欣慰的眼神,康老大真的很想将镜中的自己一拳打死。他为什么要过去,为什么要拎走哮天犬,为什么还要抛下那么一句话!就任由哮天犬留在二爷身边又如何,他自己乐意,你又何必多管什么闲事!那样,至少这个中秋,二爷身边会有个伴,会有个熟悉的人陪着,会知道,至少还有人念着他,不用独自一人坐在阴影,看着别人的欢笑,忍受投来的白眼和讥讽……

  刘彦昌在吟词,好一个痴情坚贞的人儿,而自己还在为他喝彩,众人心里升上荒诞之感,不过从头再来一次,一切却都变了味道。哪吒看到缩在角落的刘彦昌,心中越发厌恶,若非此人,杨戬大哥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脚下正好踏着块碎石,心念动处,一脚踢出,正中刘彦昌额上,顿时将他打晕过去。

  三圣母看向与刘彦昌脉脉对视的自己,只想倒在哥哥怀中大哭一场。就为了这个男人,她让哥哥伤透了心。杨戬在刘彦昌抛妻别娶的那个洞房花烛夜所说的话在她耳边回响:“……我从小宠大的妹妹竟毫不犹豫地对她二哥使出了宝莲灯!”二哥是介意的。他不介意为自己付出一切,不介意为自己遍体鳞伤,不介意抛下自己的一切包括尊严,但他介意,介意他心爱的妹妹为了别人毫不犹豫地伤害他!三圣母闭上眼,当年在华山与哥哥对峙时,她自然瞧不见自己的眼神,此次借助水次在水镜里却见了,那么凶狠,那么绝情,她用宝莲灯对付的,是她的哥哥啊!而她,还在一直恨他的无情;而她,还为了怕那个男人不快,后悔接哥哥来赴宴!

  百花听到席上自己的笑语,只觉刺耳,但见到好友伏在杨戬身上泣不成声,终还是忍不住开口:“三妹妹,真君他瞒得紧,谁也没有看破,你也不必……”三圣母悲泣着仰头,对着看不见的众人哭喊:“不,是我的错!就算二哥瞒得再紧,我也不该如此……如此对他……我竟全忘了女娲娘娘说过的话,全忘了二哥待我的好。百花姐姐,现在想来,纵是二哥真的是要压我入华山,我也不应怪他,那本是他职责所在。我呢?我只想着自己的姻缘,根本没有顾及他的身份,没有想过,一旦事情泄露会让他多么为难!我凭什么认为他天经地义就该助我,凭什么认为他就该放弃辛苦得来的一切,只为他那个从没把他放在心上的妹妹!”

  百花再也无话可劝,只能默然地看着席上的自己掏出酒壶,笑着让大家行酒令。一边的哪吒,低下头惨笑出声,喃喃地道:“好灵验的法宝,竟是一点也未讹误,却是我们错了!可笑,当年宝莲灯之事,我们只道是失了灯芯,只道是宝物不欲造杀孽;如今我们又道是法宝失灵。可笑,可笑,这死物原竟胜过活人!”

  嫦娥神经质般地绞着双手,镜里的猪八戒,正追着问她最爱的人是谁。“羿”,“是羿”,斩钉截铁的回答,却唤不起酒壶丝毫的反应。她有些想哭了,但拼命咬住唇角,忍着喉间的哽咽,莫名的酸楚,让她有着迷失的错觉。

  数千年的孤高,自怜自伤中,杂夹着自赏之意。她有爱,坚信着自己的高洁,可现在呢?起点时就错了,错得无法挽回。最初只是震惊和悲怨,她并没有认真去想,这真相到底将意味着什么。

  羿是英雄,可杨戬呢?无论是横睥天下的显圣真君,还是霸道冷酷的司法天神,这个男子,也一直是强势的象征,所以,她虽看他不起,但潜意识里,这样一个男子的爱,无疑是她宽慰自己的资本。在目睹这三年之前,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某种程度而言,戬和羿,这两者只是名字的互换,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她的情是真挚的,可她爱的,是那个只爱惜着她的强者,而不是……而不是……

  她突然有着想狂笑的冲动,唯一一段爱情的寄托,原来只是交错中的刹那芳华!但她笑不出声,只呆呆地看着,看着瘫仰在角落里的杨戬。唇已被咬出了血,她恍如未觉,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泛出可怖的青色来。

  这场令人难堪令人痛苦的中秋之宴终于接近尾声,众人绷紧的神经也稍稍松开。回到那间小屋,虽然孤独,但至少杨戬不再需要强忍着身上的苦痛,还要用漠然平静的表情武装自己,而他们,也不用看着听着自己令人刺心的行为言语。剩下的半年,应该容易熬过去一些了吧。就在散宴后众人松了口气的当口,四公主突然一声哽咽,镜里酒杯动处,杨戬已被她泼了一脸酒水。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九章 思君不可忘 
   
 
  下人们将杨戬抬回,不耐烦地扔到榻上,摔门而去。杨戬轻吁口气,露出黯然却欣慰的笑意来。三妹,母亲,还有沉香,他们过得都很好。本以为再也没机会见他们了,想不到还能在一起过一个中秋。

  又想到那个酒壶,他心中更隐隐有些安慰:虽然记不得了,但小玉和四公主,竟还有着密室里一样的心思。而那猴子,最钦佩的人居然会是自己。也难怪,那样的一杨痛快淋漓的好战,人生能得几回?便是自己,除了华山与那黑袍妖,平生的大敌,便也只有这猴子了。

  还有蛾子……

  苦涩浮上心头,他再没想到过,嫦娥数千年挂念着的,竟是那三个月的后羿。月下的琴萧相和,每个音节都犹如昨日,而那偎依在怀的温柔女子,却早不复记忆中的模样。原来他这一生之中,无论拥有过什么,都如这天上之月,近在咫尺,最终,唯有放手任之离去,亲人,爱人,温暖,莫不如是。

  几乎是半强迫的,他突然中断如潮的思绪,缓缓合上了双目。失去的,再也追寻不来,想得再多,也只是徒然自乱其心。或者说,九灵洞事了之后,他真的该选择离开了,中秋酒宴上的一切,就权当成意外的插曲吧,随风逝去,不要留下一缕可供追溯的痕迹。

  苟活在这世上三千余年,原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待,将母亲和三妹应该拥有的幸福,再重新交还到她们的手上而已啊!既然所有的心愿都已得偿,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在心中萦绕着这样淡淡的惆怅呢?

  不再去想些什么,他将心神沉入丹田之中,又开始了运气凝神的过程。只差一步,最迟明天就能重新结丹,那时,元神便可着手重铸。自己虽已不是昔日威震三界的显圣真君,但现有法力,只要能铸成元神,也足以与那独臂人一决高下了。

  天色慢慢放亮,金乌片刻不停地驭过天际,没有人来,杨戬也乐得如此。只是,头昏沉得越发厉害,想是中秋受了凉所至。

  到了晚间,众人都看出,杨戬还丹已成,神识也可放出默察远近了。三圣母握着二哥的手,记起那天自己伴着刘彦昌奏乐吟诗,而姐妹们,正聚在不远处的竹榭里说笑。她暗自辛酸,知道这些落在二哥眼里,只会令他更加地伤怀。

  杨戬确在默察着刘府的动静,佳节刚过,府内的氛围自然热烈愉快,只是,这些早已注定与他无缘。他淡然地笑了一笑,缓缓收回神识,眼前又是这熟悉的昏暗破败的小屋。待忍着痛,再度调动内息行功时,却是一阵低咳,气色更加委靡不堪。

  “姐,你去那做什么?”

  龙八突然惊讶地问出了声。小屋的门没关严,镜面上清楚地显出,一个女子踉跄着向这边走来,红衣金发,正是龙四公主。

  龙八记得,中秋宴后,姐姐被一个玩笑弄得恼羞成怒,伸手便泼了杨戬一脸酒水。第二夜,她在小聚时将自己灌得大醉,一个人早早地回房休息去了,如何会来到杨戬的屋里?但再看一眼姐姐,心中却有些了然了:“姐姐那晚的失态,想来是不安所致?她被抹去了记忆,却抹不去对他的情感。所以姐姐才会特别在意……虽然这种在意,在当时,竟是变成了针对……”

  龙四没有听清弟弟的话,只痴痴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已经是中秋之后了吗?依稀回忆起来,自泼出那一杯酒后,自己便一直心乱如麻,甚至有着一点的歉疚。

  第二夜小聚,说到哮天犬咏的那首词时,自己没来由地一阵心酸,便仰起头看着天宇出神。龙四还记得,那夜天宇圆蟾高悬,说不尽的皎洁明净。自己半倚亭柱,听着远处的笛声,一杯一杯地饮着美酒。半醉半醒中,突然想到,群星闪烁,难与皓月争辉,就像自己与身边的嫦娥。

  当时的自己,当自己是真的喝多了,居然嫉妒起好姐妹来——天知道那一夜,怎么会喝那么些,让八弟和丁香看得目瞪口呆,直道平时小瞧了姐姐,百花等一干花仙也起哄灌酒,弄得自己头重脚轻,浑身不自在。那时只是在想:“话是一点没错,借酒浇愁愁更愁……可哪来的愁绪烦恼呢?真的醉了……”

  又饮了几杯,眼中的月亮已经变了形,水汪汪的,忽圆忽方。“嫦娥姐姐,你瞧你那月宫,怎么变成两个了!”自己拍手大笑,拉过嫦娥,几乎靠在了她身上,一个劲地追问道:“嫦娥姐姐,你看嘛,明明是两个,嘻嘻,你今晚要去哪住呢?”

  嫦娥想是被缠得无奈,只得哄孩子似的顺着话应道:“是,两个。好了好了,我扶你回房歇歇。”但自己不太想回去,望着月色半晌没说话。嫦娥以为默许了,正要伸手相扶,却被自己死死拽住袖子。那时问了什么?好象是追着要她回答:“嫦娥姐姐,有两个月亮,怎么办,他……他在神殿天天这么看着月亮,现在该看哪个呢?”

  此言一出,嫦娥当时便恼了,猛地抽回手去,自己攥得紧,竟将她的袖子也撕裂了。

  后来,是谁过来打圆场的?是百花还是八弟?龙四有些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头疼得厉害,很想睡了,却逞着强,发脾气推开了八弟等人,赌气要独自走回房去。当时,一桌人都自无奈,只道酒醉的人无法理喻,便随她去了。

  “是正厅……不对……客房……也不对……这……”

  迟疑地站在门口,龙四正辨认着这是什么所在。就见她低声自语,面颊飞红,明显是真的醉了。半晌,她撞开虚掩着的木门,竟是当成了自己的房间,闪身便走了进去。

  进了屋,扑鼻的霉味令她皱起了眉头,不是见惯了的富丽堂皇,也没有铺好丝被的大床。她一时愣在原地,迷茫地四处搜寻着,寻找和记忆中客房相符合的地方。但是,淡淡的月色从破旧的窗棂洒下,她唯一见到的,只是杨戬微合了双目,苍白得仿佛要消失了去的面孔。

  于是,龙四猛然一颤,摇晃着挪开几步,避开洒在身上的月光,看着这个杀过自己的仇人出神。

  小屋边的房子,由于主人家足迹不至,便成了府中下人聚赌酗酒的场所,整夜吵得人难以安枕。杨戬闭着眼,正强忍着一阵甚于一阵的昏沉感,却听见脚步声闯进了屋里。这个时候会有谁来呢?昨夜中秋,由于被挪到了角落,指来照应他的僮仆,只在开始时敷衍地塞了两块糕点,灌了杯酒,却将他嗓子灼得生疼。却又倚仗着他赴过宴席了,今日一天,竟是连饭食都懒得送来。

  刚才神识默查的结果,三妹他们在聚会,下人们自有节目,又有谁会在这大好良宵想起他来?

  懒得去看,杨戬也不睁眼,他还在发着烧,头脑昏沉,无力在乎这些。不管是送饭的下人,还是来看他笑话的神仙,他都不想多看他们的嘴脸。早些做完你们要做的事,快些走吧,我是没有太多时间陪你们耗费了。

  但脚步声在床前不远处停下,既不离开,也不上前,却似在呆呆地看着什么。杨戬候了一会,有些不耐烦了,费力地掀开眼帘,第一眼竟是见到了龙四,不禁暗吃了一惊。

  看着杨戬一闪而过的惊异,镜外的龙四颤抖着再次哭出了声。那一晚的情形,模糊中还记得一些。当时,虽被他突然睁眼吓了一跳,却没有应有的恼怒,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中秋的宴席上就见过他了,自己为什么还要这样看着他,不忍移开片刻的目光?“不该是这样的啊!”一个声音在心里告诉自己。眉是这样紧锁着,冷漠淡定,可气色不该是这样的憔悴。唇是这样抿着的,可不该呀,不该这样失血而干燥。

  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一遍遍在心里重复着,头晕得更加厉害了,仿佛被巨大的噩梦拖进了无底的深渊。绝望象带着狞笑的大口,将她全部身心,一点一点地吞噬了进去,她想挣开,想忘却这种蕴着彻骨悲伤的莫名感觉,却偏又有着万分的不舍。

  依稀想起自己是喝醉了,她突然一阵轻松。这种感觉,只是酒醉后的难受吧?她本能地安慰着自己,放纵着昏昏欲睡的旋晕感,但却在自己都没发觉时,一步步地挪近了床边,手指轻轻按在杨戬的唇上。

  “不应该是这样,应该是柔软的,温暖而润泽的……”她噙着泪俯下身,惘然地低语着,失措得有如迷路的孩子。

  杨戬微微变色,这四公主不会是想起了什么吧?闻到的酒气让他有些释然了。但身子动不了,也无法出声喝止,他只能心绪复杂地合上双目,现出不屑多看的冷漠神情来。果然,如他所料的一般,唇上温热的手指轻颤了一下,突然便收了回去。

  须得让她快些离开,她反常的举动,固然是酒醉所致,又何尝不是过去记忆的复苏?

  他是这样想的,人人都猜了出来。但三圣母却不希望四公主走,目光围绕她打转,只盼她再多留一会,照顾二哥一回。镜外的哪吒已经问了,四公主捂住耳朵拼命摇头:“不要问我,不要问!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她不是真的记不起,只是混乱的思绪让她一句也不想多说。如果酒能让她记起曾经的爱恋仰慕,她宁可当年日日长醉。

  镜中的四公主伸手按在额上,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在她心头阵阵地翻滚,象是委屈,又象是失落。她不要看到他这样的神情,这样的漠然不屑。想转身离开,但他的虚弱又让她越发的不忍。怔营地站了许久,她不由自主地又伸出手去,轻轻按在杨戬右腕之上。

  真气从脉门渡入体内,杨戬心中大震,第一个念头,便是三妹将自己犹有残存法力的事宣扬开来了,连这四公主都要前来试探。但随即发现不对,清冷的法力游走在经络之间,竟是在试着化解他所受的风寒。虽没多大的用处,但到底是缓和了些身体上的痛苦。

  松了一口气,他低咳几声,不由有些愧疚,他应该知道的,如果四公主真有这个念头,根本就不会掩饰,她本就是个直来直往大大咧咧的性子啊,何况现在醉成了这样?但依稀似有人伏在了胸前,他不禁睁开眼,顿时有了几分哭笑不得。龙四实在是醉得狠了,治伤时摇晃着站立不住,干脆侧在床沿上,抱住他的身子沉沉睡了去。

  胸口的旧伤被压得闷痛不已,但却明显能感觉到龙四滚烫的面颊。杨戬便是在密室之中,也几乎未与她如此亲近过,只能期望现在一个人也不要来,别看见这一幕,否则,他固然尴尬,四公主更是要惹来闲言闲语,无地容身了。

  “小玉……你可不准说出去……”

  月华滑过床沿,又慢慢向西移去。好容易,龙四终于动了一动,却是冒出一句梦话后,将杨戬搂得更加紧。她的确看见了小玉,梦里的小玉,正趴在她膝上笑得花枝乱颤,“笑什么呢,这小狐狸,她什么时候和自己这么亲热了?”龙四醉梦中有些奇怪地想着。

  她和小玉只在净坛庙见过面,随后小玉便偷了灯芯回到千狐洞,也因此造成了自己被杨戬杀死,还阳后就知道沉香到底要和小玉成亲了,她也不计过往,欢欢喜喜的参加了婚礼。可是,她什么时候和这小狐狸这么熟了?

  “四姨母,不准也不行……你不说,我可替你说了……”说什么?她侧耳去听,却只看见小玉的嘴一翕一合,说着笑着,却什么也听不见。

  说什么呀,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是很重要的事情,一定是,她无由地便知道,急得要掉泪,可这是在梦里,梦里有泪可流么?啊,是醉了,这是醉后的梦境。不要哭,不要着急,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我答应你。”小玉忽然便不见了,但仍一个声音在说话。她迷惘地四处去看,只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隐在最暗的暗处,露出模糊的轮廓,叹息般地说:“我答应你……”

  好了,答应就好,不会有事就好。她喜极而泣,走近去,搂住他,轻轻地吻下去——是在做梦,她提醒自己。可是梦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有他,只要能感受到,感受到……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触到,一个声音在叹息:“忘了吧,忘了吧……”但她不甘心,一遍遍地回应着:“不,不要忘,让我记住,不管是在哪里……”她追寻着那声音,收紧双手,想证明什么,可是手中空空的,挽不住任何痕迹……

  杨戬听到了她的梦呓,轻叹一声,又闭上了眼睛。他不想让自己尴尬,也不想让她更尴尬,只能盼着龙四能早些睡醒。

  终于,梦呓变成了大声的哭叫,龙四猛地坐起身子,惊醒了过来。但她明显还在发怔,记不起什么了,那种绝望和无助,却依旧在心头徘徊不去。喘息一阵才回到现实,她发现,自己竟是坐在了杨戬的床边。

  本能地跳起,不愿多挨着他,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还坐在他身边睡着了,要是让弟弟看见,又该被取笑了。她懊恼地想。

  三圣母看看二哥,又看看龙四,拉着她的衣袖低声哀恳:“四公主,你为我二哥取点水来好不好,好不好……”镜中人听不见,镜外的四公主却听得明白,低泣着应道:“水?我取了的,三妹妹,我马上就会去取水了。”

  四公主自然明白自己当时的心情,她站在床前发呆,酒意差不多全被惊醒了,不知刚才的自己到底怎么回事。但看着他干裂的口唇,听着他微弱艰难的呼吸,仍是有些不忍,口里默诵法诀,摄来一只瓦罐,行法注满了清水。

  杨戬只觉得口中一阵清凉,一股清泉浸过喉咙,仿佛那烧灼的痛苦都减轻了几分。强撑着睁开眼,还是龙四公主。

  四公主喂了他一口水,看到他睁开眼,有些失措,手在空中顿了顿,才继续凑到他唇边。辩解似地说道:“虽说你咎由自取,但如今已得到报应,我也不与你计较太多。你不要以为我是那种仗势欺人之辈,那天……那天泼你一杯酒……”她自己也不明白那天是怎么回事,又怎么解释,呆了一呆,不再说下去。

  杨戬却明白了,再次庆幸自己抹去了她的记忆,否则,这位大大咧咧的龙公主,不知还要有多少痛苦。但刚才的反常又让他担忧,法力拿回不久,是没有余力去巩固封印的了。更何况,虽说三年过去,已少有外人再来窥探,但动用神目和重铸元神毕竟不同,法力作用于外,那种波动,九重天上的有心人稍加留意便能知晓。

  不能由着她留在这里。碗口又凑在口边,他却不肯再饮,只冷冷地扫了龙四一眼,八百年的司法天神任上,众人见惯了的绝情肃杀,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神色之间。

  龙四手一颤,抓紧了瓦罐。被三尖两刃枪剌入身体时,他的脸上,便是这种阴鸷的表情。难道,到了这种地步,还是不肯悔改吗?她突然觉出了几许的可笑,自己刚才……刚才还在同情着这样冥顽不灵的恶人?退了一步,披洒在屋里的月光,让她不由自主地侧过头去看窗外那一轮满月,于是,种种混杂在心头的百味交陈,突然之间便变成了莫名的气恼和不甘。

  没有经过考虑,话已脱口而出:“多行不义必自毙,杨戬,你还要执迷不悟吗?若没有三妹妹收留,你是司法天神又如何,还不是要靠着乞讨去苟延残喘?”

  杨戬神色不变,却安心了些,肯这样骂,龙四总算是恢复了常态。想起中秋的那些问答,他暗自叹息了一声,顺着龙四的目光看向窗外。月色如银,月宫仙子念着的,竟是他变成的后羿啊!那样的三个月,她一直记在心里么?还有这四公主,失去了记忆,却牢记着曾经的情感……

  但一切都不可能重新来过了,他的路,注定是一个人孤独地走到尽头。

  他有些惆怅的眼神,落在龙四眼里,被自动地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龙四只觉心头全是苦涩,说出的话,便刻意加了几分冷嘲:“还想着看月?嫦娥姐姐怎么也不会喜欢你的!且不说你做的那些恶行,就是现在,这样的你又哪一点配得上她了!姐姐自有结义兄长陪着护着,你就省了这份心吧。”

  惆怅迅速转为毫无波动的漠然。镜前的四公主泪眼模糊地看着,一个声音,一遍遍地告诉着自己:“我是在嫉妒……我是在嫉妒嫦娥……为什么,他都到了这个地步,我为什么还要说那些话伤他,我,我还……”

  她还做了什么?也许也不算什么。她为他的眼神酸楚,为他的冷漠悲伤,为自己心中不知名的情绪光火,竟拿着手中的瓦罐,狠狠地砸了出去,没有伤到他,却让水流了一床。站在原地喘息了一阵,四公主再也受不了这种说不出的感觉,转身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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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各位,我用雅虎修复了IE,又用兔子干掉了雅虎,再下了个TT,现在终于正常了,汗.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章 心魔后日殃 
   
 
  但水浸湿了被褥,天气寒冷,根本干不了。下人灌食喂水之余,也不会来操这份闲心。三圣母看着哥哥的唇冻得青紫,一天烧得比一天厉害,已说不话来了。她现在不再祈盼有谁能来照料一下哥哥,只希望这屋里越冷清越好,起码,就不会给二哥带来更多的痛苦和伤害。

  两个月匆匆过去,连没有人来小屋打扰,都成了众人一致庆幸的喜事。看得出,杨戬的况状越来越差,若非他经历过几千年的修练打拼,又拿回了法力,只怕早就魂飞魄散。沉香却不再象以前那样哭泣痛悔,只昼夜守着舅舅,舅舅练功时,他不是苦修法力,便是凝神回忆被强迫背下的那五千本书。虽然外貌依旧,但他的眼神已一天天冷峻下去,象煞了杨戬。

  这一天,象往常一样,三圣母跪在哥哥床头,手贴在他额头,发着烧的身子,不停地冒着冷汗。她试图擦去,却是注定图劳无功。她只能用一句话不停地给自己打气:“二哥,你再忍一忍,还有四个月,四月后我们就可以回去,一切都会结束,你再忍一忍…”

  门一声响,三人抬头看去,沉香目光迷乱,手提宝剑闯了进来。三圣母不解地看向身边的儿子,不知他怎会来找杨戬,见他也是一脸茫然。一直没说话的小玉梦游般地开口了:“沉香那天练功,忽然头上冒汗,睁开眼就跑了出去,我叫他也不应,我跟在他后面来了……”

  沉香想起来了,那一夜,他如常日般开始练功,心头却总是静不下来。想到读过的书,惊觉自己大概到了一个紧要关口,正是心魔最易入侵的时候。他立刻收摄心神,去除杂念,眼前却总有零星画面闪过,那是杨戬的面容,眼中是不屑,嘴角是嘲讽。“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已经输了!”他在心中大吼着,一下子冲出门去。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他跳将起来,怀着恐惧看向小玉,小玉的脸色惨白,只盯着屋中的他,他也望去,自己的面目为何那般狰狞,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向杨戬怒吼:“你输了,你赢不了我,你现在只是个废人,凭什么看不起我,凭什么!”

  他的手在颤抖,模糊地想起自己做过什么。眼前只有一道红光崩起,三圣母惨叫一声,伸手捂向杨戬胸口,那里,沉香手中的剑已深至没柄,透过薄被,穿过杨戬右胸,牢牢钉在床板上.

  血渍在那床早该换的薄被上渐渐扩大。杨戬身子微震,看向沉香的眼中却只有怜悯与担忧,以他的见识,自然看得出沉香是练功走火入魔,而自己,就是他的心魔。

  沉香,我给你的阴影,当真这么大么。沉香手握剑柄,无意识地用力剜动。三圣母看着床上杨戬黯然的笑意,突然惊觉到他要做什么,叫道:“不可以,二哥!”但杨戬已聚起真元,神目张开,银芒直刺沉香双眼。沉香眼神渐渐恍惚,松开手,踉跄退后,最后一下瘫倒在门口,而杨戬也是一口血喷将出来,脸色灰败如死。

  另一个沉香嘴角搐动,乏力地跪倒在地上。那一剑,虽是剌在舅舅身上,但他的胸口,竟也似痛得喘不过气来。还有……

  他的心头的寒意大盛。舅舅竟动用了神目!怎么能呢,三十三重天上,对这间小屋的关注,只怕从未停止过。而三年的隐忍,受了这么多的折磨,舅舅也不曾用过一次法力——

  欠舅舅的债,又多了一笔吗?回去后怎么还,又拿什么来还!舅舅,守护着我们这种人,你就真的,从没有过一丝悔意?

  小玉便在这时追了过来,看见倒在门过的沉香,惊呼着查看着他的情形,竟是未向屋里看上一眼。待确定沉香只是昏睡了过去,她松了一口气,抱起丈夫便转身出屋去了。

  沉香被小玉带走后,杨戬再也难以抑制,一阵剧烈的咳嗽,在冰冷死寂的小屋内响起。沉香那一剑,着实重创了右肺叶,转瞬间,血沫溢满了整个胸腔。寻常的呼吸,对此刻的杨戬而言,已经是酷刑一般,唯有努力咳出肺中的血,才能使自己不至于窒息。而猛咳之时,带动插在他右胸的利剑,歪斜晃动。鲜血随着每一次晃动,从那可怕的创口中迸涌而出。

  三圣母捂着杨戬不断流血的伤口,双目失神:“后来,我们没人去找过二哥,不知道他又受了这一剑,下人会替他拔去么,会替他裹伤么?”脚步飘浮地向外走去,“我去找人,找人给二哥治伤。”

  派来照顾杨戬的人就住在小屋近旁,屋中正在聚赌,三圣母飘进屋,在满屋嘈杂中恳求:“你们去看看我二哥,求你们去看看我二哥,他伤得很重,求你们去看看……”

  像是真有人听见了她的哭喊,一名汉子伸着懒腰问赌得正欢的瘦子刘富:“你在这赌多久了?别把那人饿死了不好交待。”刘富打个哈欠,这一下连赌几天真有些吃不消,起身骂道:“真麻烦,病那样还不死。害我不能换个有油水的差事。”旁边人哄笑道:“你还嫌什么,换别的差事能让你随着心意偷懒,说吧,这两天是不是把那家伙的月供全输了?”

  刘富说了声倒霉,不再理他们,出门去了厨房。他确实一时兴起,将交给他为杨戬置办伙食的钱全输了,平时虽说也克扣了不少,总不至于像这次彻底没有。想想这月还有些日子,不能真把人饿死,便在厨房中翻捡起来,一眼看见灶旁倒掉的一些杂七杂八的食物,用碗盛了,闻了闻,是馊了,不过那家伙命那么大,应该也吃不死他,端了去了。

  三圣母心中酸苦,这些日子看二哥遭这些下人欺辱,她不敢想心高气傲的二哥如何忍受,而今天她只盼这人能为二哥拔了身上剑,治了伤。

  刘富来到屋前,见房门虚掩,咦了一声,进门来到床边,吓得一下抛掉手中的碗,跑了出去。三圣母急急唤道:“不,不要走……”伸手去拉,却是无用。

  刘富跑到屋外,想起那把剑眼熟,不是少夫人平常用的那把么,看来是主人家的事,自己还是不要管为好。想起还没喂他饮食,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心道还是等过两日看看再说,一头又钻进赌众之间。

  镜外之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如果以后没有人来拔去,那杨戬直至今日,已被剑钉在床上四个月了。啪地一声脆响,跪在地上的康老大给了自己一巴掌,已打得口角流血,他却恍若未觉,只在痛责自己:“如果不是我把哮天犬带走,至少他会护着二爷,二爷不会受这么多苦,更不会受这些下人折辱!”

  床上的杨戬勉强提气,运功封住伤口,看着地上打翻的发着异味的食物苦笑。他已几天没有进食,这人一走,又不知几天才能回来,只怕到时他已饿死在这里了。

  一只耗子窜出来,嗅嗅地上的饭菜,又跑了,一双脚出现在床边,杨戬抬眼,是那个独臂人。

  心中一凛,杨戬忍着胸口的疼痛看向他。要提前找三妹报仇?不,他不是这种人。那独臂人正查看着他的伤势,想帮他拔去剑,却终又不敢。

  “我阵已布好,只待时间一到即可,今日是来看你准备如何的。没想到……这剑是那只小狐狸的吧?不是凡兵。我修习的是妖功,体质不同于常人,若触到你的伤处,只怕你伤势恶化得更快。”

  见杨戬了然一笑,独臂人侧过头掩住了恻隐之色,他知道,杨戬并不需要这种廉价的感情。

  “我知道你必能与我一战。”独臂人在他床头坐下,轻叹道,“看得出你已下了决心,是要以元神与我一决高下,一解恩怨。不过,你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你要守护的,就是这种人么?”

  “我的身子本就不堪修复,多这一剑又算得什么?沉香的心魔由我而生,当年逼这孩子实在太紧。还他一剑,也算理所当然了罢?”杨戬默然地想着。

  那独臂人看了出来,眉头一轩,问道:“若我那日告诉你,我将搅乱三界,你会不会放弃死志?”

  杨戬笑了一笑,独臂人摇头道:“我就猜到了,在你眼中,三界虽重,也未必重过你那个宝贝妹妹。可惜,可惜!”

  看着地上残留的食物,他不禁生起一股怒意,道,“那他们呢,他们又如何待你?便是对外人也没这般的。”

  杨戬神色中现出几分苦涩,将目光移向窗外远处。但独臂人却将他心中所想一字字说了出来:“你又在帮她找什么藉口?压她在华山下二十余年,折磨她丈夫,追杀她爱子,她本该恨你之类?就算如此,也只能证明你那妹妹,你那外甥都从未真正试着去了解过你这二哥,你这个舅舅!”

  独臂人猛地站起身来,颇为激动地来回踱步,又道,“天下人言从不足采信,我只信我自己的眼睛,能有你这一手阳刚枪法的绝不可能是那种无耻小人。哼,我听说过你们的事,除了那心怀不轨的老狐狸,谁都没有死。天条改了,三圣母放出来了,受伤倒霉的只有你,你以为我是和他们一样的瞎子?”

  杨戬一震,移回目光,吃惊地看着他,半晌,百感交集地轻叹了一声。那独臂人已猜出他意思,也是一笑,道:“算了,不说了。你我还要生死一搏,说得多了,你到时下不了手,那反是我不够光明磊落了!”

  这些话落在一旁的众人耳中,字字诛心,三圣母喃喃自语:“我是瞎子,我真是瞎子,我怎么会相信这一切,我怎么会看不见真相……”伸手向自己眼中挖去,幸被沉香死死拉住。

  “我要走了,你现在的情形……”独臂人犹豫地道。他知道杨戬现下需有人来救治,但是他的身份却实在不好出面。正迟疑间,却见杨戬正看着自己,似有所求。

  他一愣,问:“你要我帮你找人来?”杨戬目光一侧,看向地上洒落的饭菜,又静静地看向他。独臂人脸色为之一变,顺他目光看向那堆混着尘土的东西,惊道:“那些?”杨戬笑了一笑,显出赞许之意。

  独臂人想说什么,又忍住,放下紫玉杖,拢起那些混杂了尘土勉强可称作食物的东西,送到杨戬口边,看他一口口仔细吞下,终于皱眉问道:“你怎么吃得下。”

  随之想起下人平素对他的态度,又不禁苦笑,说,“你是怕那小子这一逃又不知几时回来,会将你活活饿死?天下还真没有过饿死的神仙,可惜你却不肯当这独步古今的第一人!”

  三圣母哭倒在沉香怀里,沉香泥雕木偶一般,看着舅舅微微喘息,艰难吞咽着那些泥灰中捡起的杂物,看着那犹自不断摇曳的剑柄,只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

  独臂人终究还是走了,杨戬合上双目,又开始运功重凝元神。他的经脉早已支离破碎,功力每强行运行一次,那疼痛便加深一层,身子不听使唤地阵阵抽搐,冷汗和着胸口伤处的血水浸透了衣被。

  三圣母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伏在他身上,哭泣着求道:“二哥,你不要再练了,我们不会有事,那阵没困住我们,我们就要回来了……你一定要等我们回来,我去求观音菩萨给你治伤,把所有的功力都给你。我知道,你会保护我的,你还象以前一样地疼着我的,二哥,求你别再练了!”

  但这一剑插得委实太重,每日杨戬稍一运功,身子抽搐,伤口便裂开,被上的黑色血渍一次次晕上红色,边缘不断扩大。他无奈停下,知道再这样下去,没等重新修炼成功,就已因失血过多而死了。

  三圣母神思昏沉,坐在床边只是发呆,龙八到底局外人,忽然叫道:“小玉手上不是有剑?”众人被他一喝,望向小玉,小玉茫茫然低头看手中,那柄插在杨戬胸口的宝剑赫然便在手里。三圣母似乎一下子活了过来,望着小玉怯怯地问:“小玉,什么……什么时候?”小玉痴呆呆地想了一会,不确定地摇摇头。众人也不知她是何时又取回宝剑,只能看着剑柄,继续等待。

  过了两日,赌得天昏地暗的刘富又来了一次,这人想是胆小,死活不敢去碰那剑,只掰开他嘴灌了碗薄粥就跑了。杨戬也有些着急,若再这样下去,就真的来不及了。众人不敢想这把剑到底多久才会拔去,唯一能能安慰自己的是,他们回去时,不会再看到杨戬被钉在床上的这一幕了。否则,他们真不知该如何面对杨戬蕴藏着无限伤痛却看不出悲喜的眼睛。

  再过一日,又换了刘刚来送饭,三圣母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盼他能为二哥拔剑治伤,不要再受更多的折磨。刘刚与那瘦子刘富同是分派来照顾杨戬的,两人为图清闲,商量好了轮流前来。刘刚已听说刘富说了这事,见剑仍未拔,知道同伴胆小,这事算是扔给自己了。骂句晦气,伸手抓住剑柄,想拔出,又有些不敢,丢下碗出门。沉香大急,追了出去,但离开杨戬身边百步,再也行动不了,只能怏怏回来。

  不一刻,刘刚又推门进来,带了名中年汉子。龙八识得,那是刘府中照顾马匹的马夫老王,常年养马,也算个半拉子兽医,想是刘刚怕剑拔出血止不住,叫了此人来帮忙。老王打量半晌,搓着手为难道:“我说兄弟,你这不是为难我么,我只是个养马的,哪能医人。伤这么重,你还是另找人吧。”刘刚好不容易拖来个壮胆的,哪里肯放他走,一把拖住了他:“老哥哥,平常我可没亏待过你,就帮兄弟这一次。你没听人说么,这人本来和夫人少爷一样,是天上神仙,没那么容易死。你看这剑都插几天了,要换你能活么?”老王想想也是,跺脚让刘刚稍等,出去取些药回来。三圣母燃起希望,抚着哥哥蜡黄的脸,轻声道:“二哥,马上就好了,你忍一忍,没事了。”

  刘刚等得着急,只担心老王借口溜了,见他捧了药回来,舒出一口气,让他去医。老王把熬好的药汁和捣好的外敷药草放在桌上,没好气地说:“我只管治,拔剑不干,没来由溅一身血。”刘刚无奈,探身过去,握住剑柄。杨戬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将要来的剧痛。刘刚一使劲,剑从床板中抽出,但剑刃不像匕首,剑身极长,卡得又紧,用力下也只抽出一半。杨戬身子刚被剑带起,刘刚气力已竭,上升之势一滞。杨戬顿时顺着剑锋缓缓滑落在床,竟似又被刺了一剑。

  众人只看得毛发耸然,后背生寒,嫦娥和四公主闭上眼睛,小玉将脸藏在沉香怀里,三圣母眩然欲晕,倚在床边作声不得。

  刘刚没拔出剑来,手已软了,求救地看着老王。老王看他脸都白了,知道他真是不行,暗骂自己怎么这么倒霉,被拉来做这事,但事已至此,也不能丢下不管。走上前去,离得远远的,只伸手过去,使出浑身力气一抽,剑是拔出来了,杨戬身子也被这股大力带起。由于他离得远,力道偏向外,杨戬半个身子被带跌了出去,挂在床边,额角已撞在地上。

  刘刚一步跳开,逃得远远的,生怕血溅自己身上,听得老王一声喝,才如梦初醒地去桌边端过药。老王将一摊黑糊糊的药物堵在杨戬前胸后背伤口上,扯了布条裹上,杨戬自己勉力提一口气封住伤口,血竟也止住了。又将药灌了于他,看床上被褥实在是血污得不成样子,刘刚又找了来换,两人大功告成,如释重负,捡了剑逃也似地离开。

  杨戬看着桌上的饭碗一声苦笑,这两人一阵忙乱,竟忘了还未让他进食,看来又得饿上一日了。腹内升起刀绞似的感觉,老王本是长期养马摸索出几手医术,那药是平常给牲畜开的,虽已忖度着减了量,到底第一次给人开方子,手上无准,杨戬身子又虚,竟成了虎狼之药,在腹内翻腾不休。

  忽视腹内和胸口火烧火燎的感觉,这种疼痛对经脉尽毁的他来说已算不得什么。即使不运功时,那浑身叫嚣着的疼痛仍让他汗透重衣。只不过,他向来掩饰得很好,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龙四喃喃自语:“我们都说他狠心,不错,他果真好狠的心。这世上怎会有人如此狠心、如此狠心地待自己,只为一些待他更加狠心的人……”龙八不敢再多看,也不知说什么好,下意识地安慰姐姐和众人:“还有四个月,就有四个月了……”

  “四个月,四个月后,我拿什么脸去见二爷……”康老大茫茫然应着他的话,“一死谢罪么?二爷做了那么多,我又怎能一死轻生,辜负了他的苦心;不死么?我又怎么对得起二爷,多年兄弟,我竟比不上一个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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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汗,俺在公告栏上写了,有事外出停更的啊。MS筒子们习惯性地不看公告。。。。

  昨天才回到家的,在外地连吃一周盒饭的可怜的某只。。。。。。

  不出门真不知道家的可爱啊。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一章 歌瞑尘欲散 
   
 
  时间仍往前推移着,新年过后,杨戬终于到了重铸元神的最后关头。看着他催动真气流转周身,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行功。

  便在这一夜,法力温养之下,元神冲举而出,盘坐吐纳,迅速成形。众人正紧张间,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半边天际蓦然亮如白昼,只骇得人人变色。半晌,还是沉香最先反应过来,苦笑一声,道:“是开天神斧和宝莲灯……原来那一夜的异相,是因为它们感应到了……”

  元神沉入身体,看着杨戬突然睁目,浮现出饶有深意的微笑,小玉低声说道:“舅舅也感觉到了……他随身多年的神兵……”而三圣母早就痴了,怔怔地坐在床边,看着哥哥修炼,仿佛又回到了在灌江口,在哥哥护翼下的那些温暖岁月。

  此后的几日,除了应付过来喂食的仆人,杨戬便是全力练功。他知道自己的情形,身体衰竭不堪,早没了恢复的希望,仙家虽有夺舍重生之术,但夺舍之后法力大减,却又根本应付不了独臂人的一战之约。为今之计,只有孤注一掷,将真元全部融入元神,再不留下一分护体的法力。

  拼了将来真元耗尽,魂飞魄散,也要在这一战中,争得最大的胜机。

  到了第五日上,终于行功完毕,元神又一次离体而出。杨戬看了一眼留在床上的躯体,恍如隔世。几年来不懈的努力,到底重铸元神,恢复了功力,竟有种失去目标的惶惑。

  从躯体的怀里拿出金锁,留恋地抚摸着。金锁依旧灿烂铠亮,岁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天廷金精毕竟不同凡器。当年,怕人眼热,瑶姬在金锁上设了法咒,除了主人愿意,谁都无法动念取走。也幸好如此,不然,这些年的落魄不堪,只怕早被恶丐凶仆抢去变卖了。

  握住金锁,在屋中站了会,他还是决定出去看看,说来可笑,三妹的家,他还从没有仔细看清楚过。于是三年多来,他第一次,自己踏出了这间小屋。

  甫一出屋,正射过来的并不强烈的阳光让他有些不适应,举袖遮住了眼,好一会才放下。三圣母心中一酸,跌回现实。从元神形成时开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让她一时忘却了现实种种,眼前的哥哥,俊逸的身形,一袭黑底龙纹的长袍,即使在昏暗的小屋中,依旧风采卓然。她一直为愁云惨雾笼罩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丝笑容,直到……直到他举袖遮阳的那一刻,笑容便僵在了脸上。回首屋中,毫无生气的躯体是她看熟的样子,枯槁、憔悴,没有血色,提醒着她发生了什么。强烈的反差让她胸口痛得几乎窒息。

  沉香紧上一步,扶住踉跄不定将要跌倒的母亲,轻声劝慰:“娘,别难过了,我们在这里是什么也做不了的,担心也没有用。娘,你应该想一想,舅舅的元神已经重铸,那我们是不是更有希望救治好他?”三圣母有如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泪水涟涟地拼命点头。沉香暗暗叹息,难怪舅舅不放心娘,娘的确是经事太少,脆弱懵懂,离不开别人的保护。他这样说,娘便这样信了,岂不知他的话,连自己也说服不了。不能忘了,还有与独臂人的一战,不管胜负如何,对舅舅来说,结局都是致命的。

  “舅舅,我答应你。”他在心里与杨戬对话,“从此以后,刘沉香不会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不会让娘受到伤害。如果我们回来后真的……真的救不了你,我……”他侧头向已没在角落里的小屋再看一眼,指甲掐进了掌心,狠狠地下了决心,“我答应你,我会亲手送你离开!”

  杨戬不熟悉路径,凭着中秋时的记忆来到聚会的花园,又误打误撞地寻到了瑶姬的房间,却不进去,在外面站了很久。近乡情更怯,明知道母亲看不见自己,却怎么也提不起勇气去看一看。众人见他拿着金锁的拳头握起又松,松了又握,如是再三,才鼓起十二分的勇气,迈进那间雅致的精舍。

  瑶姬在躺椅上,握着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看两眼,抬头看向窗外,发一阵呆,再看两眼。杨戬走近她,从后面看见书的内容。原来是一本古书,那是爹当年读过的,他也读过。是爹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给他,娘也在身边,看他小手抓着刻刀,歪歪斜斜地在竹简上刻字,夸他聪明。这个时候,娘是想起了爹吧,她会……想起我吗?

  不敢惊动她,杨戬慢慢跪在她腿边,将头搁在了她腿上,闭上眼,安静地伏着,不知在想什么,很久,很久才站起来,留恋地看一眼,回到花园中。

  驻足停了片刻,他跟着一名送燕窝的丫鬟来到三圣母的房间。

  这时正是午后,刘彦昌出去赴友人的诗文之会,三圣母一人在房中。她立志要做贤妻良母,已用心学起了女红。瞧着自己侧头一针针无比认真地绣着一对戏水鸳鸯,三圣母只觉无比讽刺,就为了那个人吗?记得以前她也曾用过一段心思在烹饪上,目的却是趁二哥生日,哄得他松口,遂了自己心意。她并没有真心想过为他庆一次生日。

  杨戬却没有想到这么多,他只觉得有趣,三妹竟也学起了这些。坐到她对面低头辨认她的绣品,这个像歪头鸭子的东西,应该是鸳鸯吧,三妹,你的手艺可真是不敢恭维。忍俊不禁,他伸指弹向她脸,将要触到时骤然收回,他几乎忘了,这已不是当年灌江口与他调笑娇嗔的小妹了。

  并没有人嘲笑三圣母绣得难看,唯一能牵动他们心怀的,是杨戬时而宠溺,时而喜悦,忽而又转为伤感的变幻神情。

  三圣母绣了几针,自己也不满意,想拆,又有点倦了,打个呵欠,坐到桌边,将一盅燕窝小口小口喝了,伏下小寐片刻。

  杨戬也随她转到桌边,静静地欣赏她恬静的睡颜。三妹,终于,我终于不用再见你在梦中哭喊惊悸了。现在的梦中,你只会有快乐、美满,有你的丈夫和儿子,不会再有我这个穷凶极恶的哥哥。眼中瞧见她头上的玉钗没有插正,小心地拔下,插好,退后几步端详一番,露出满意的笑容。三妹,幸好你生的是儿子,若是女儿,你可怎么教她?笑容黯去,即使你生了女儿,你也不能见她长大,无论什么原因,让你母子分离二十多年,总是我的过错。看着三妹在梦中的微笑,他的手不由自主地轻轻落在她的发上,却见她身子一震,在梦中绷紧了身体。杨戬一惊,疾电般收回了手,看着自己的手掌神情苦涩。众人就听他低声自语:“三妹,你就这么怕我么?梦中也能感受得到。”

  三圣母看到自己被噩梦侵扰,不安地扭着身体,猛地想了起来,竟有了一种惊喜的感觉,抓住杨戬的手热切地解释:“不,二哥,我是梦见了那个独臂妖怪,我害怕,我是想你来救我……”这时她的梦定是到了要紧关头,眼珠在眼皮下急速转动,杨戬十分担心,又不敢再过去。就在这时,就听她忽然哭叫了出来:“救我,二哥,救救我!妖怪……”

  谁也无法形容杨戬此时的表情,是吃惊?是狂喜?惯常的自持全部瓦解,最后沉淀在脸上的,却是不能置信的模样。三圣母越发难过,站立不住,几乎靠在了他的身上。二哥,你为什么总是如此容易满足?

  “四公主,嫦娥姐姐,我真后悔。其实二哥所求不多,一点都不多。我有一点点念到他,他就会非常高兴。我做的那样难吃的寿桃,他也不肯说一声不好。我真后悔……我为什么不是真心为他祝寿,我……我甚至不是忘了,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的……”

  她越说越痛,真的,就算没有发生那些事,她仍是一个太不称职的妹妹。想着那些不可能的如果,她吃力的在哽咽中挤出语句:“如果我……真的能像我说的那样不计前嫌,能时常去看看他,陪陪他,他一定会……一定会……”一定会什么,下面的话已经被抽泣掩去,再听不出来。

  杨戬只听见了三妹在叫他,三妹,这个时候,你还是愿意依靠我吗?重新抚上她的长发,可惜,我只能再护着你最后一次,以后,只有靠沉香了。眼见三妹还在梦中发抖,没能从噩梦中醒来,杨戬犹豫了一下,终于大着胆子,从背后搂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抚慰:“不怕,莲儿,不怕。二哥在这,我们不怕。”这时三妹小时候做噩梦时,他常用来安抚的话,果然有效,三圣母重又安定下来,神情重归于恬静安详。杨戬却没松手,仍是搂着她。

  生命真是件奇妙的事情。他还记得,三妹生下来的时候,爹抱着给他瞧,又让大哥抱,他也闹着要抱抱妹妹,爹和大哥没办法,一左一右护得好好的,才小心翼翼地交给他。他抱着她,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觉得那样不可思议。你瞧,小小的脑袋,顶着一头乌黑的胎发;小小的眼珠儿,骨碌碌地盯着他转;小小的手指上,居然还有那样小而完整的指甲。她是那样小小的小妹妹,他真怕一用力,就将她打碎了。爹还在一边逗趣:“小戬,以后可有人叫你哥哥了,做哥哥的要保护小妹妹呀。等爹老了,妹妹就交给你们俩了。”他非常认真地点头。言犹在耳,怀中温温软软的小婴儿,已经长成倾国倾城的美人,而他的路,也快要走到了尽头。

  怀中一声嘤咛,杨戬中断如潮思绪,松手退后,三圣母醒了。她直起腰按了按头,有点困惑,忽然阴下了脸,站起来忿忿地走了几步,又没处发火,一挥袖,竟将桌上的盅推到地上,打碎了。杨戬不知她恼什么,微微摇头,三妹呀,做了人家的娘了,怎么还这样孩子气。

  小玉忽然抓紧了沉香,沉香心一颤,又要发生什么事,还能发生什么事?还没问,嫦娥已经问了:“三妹妹,你发什么脾气?”再看母亲,脸色越发不好,更是猜疑不定。

  门外响起敲门声,三圣母定定心,让小玉进来。小玉见一地碎片,不放心地问:“娘,怎么了?丫鬟说你房中有东西打碎了,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三圣母掠了掠夺鬓发,在桌边坐下,慈和地笑道:“没事,我只是做了个噩梦。”小玉伶俐,一转念想到了,同情地说:“娘,都过去了,您也别总想着。杨戬已经功力全废,再害不了我们了。”三圣母点点头,又摇摇头,低声说:“我不是梦见他,是以前一个追杀我的妖怪。但是在梦里,又是……又是他来救了我……”看见小玉不解的神情,她也不知怎么说,那股子羞恼愤怒的情绪又来了,恨恨道:“小玉,我是恨自己不争气,为什么要他来救,我宁可死了,也不要领他的情!”

  三圣母不敢再看哥哥,想也想得出他的心情,为什么到这个时候,她还要在他心上捅一刀,就让他轻松片刻不成吗?杨戬无力地后退几步,仰在床柱上,元神竟一阵波动,透过他身体,显出床柱的影子来。沉香大惊,抢上前去观察,杨戬元神刚刚成形,心情激荡,极易散去。

  幸好杨戬并不如他想的那般脆弱,早已料到的事,还去难过什么,闭目竭力平复心情,他再不回头,穿门而出。

  但他没有回小屋,而是辗转找到书斋。午后,人人都在休息,寂静之至。杨戬在案前研墨摊纸,似要写些什么,却犹豫着,手中笔凝在半空中。沉香最先想到,哪吒也猜出来,黯然说道:“大约是欲留言示警,点醒你们注意。你们没有见到他的信?”三圣母茫然地摇头,家里从没出现过哥哥的书函,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杨戬又站了一会儿,直到笔上墨滴下,才惊觉似的叹息一声,一笔笔落下,众人看去,却是一首《寿楼春》,跟着念来:

  “愁秋阴霜繁。伴西风穿户,频扰孤眠。沥洒僵听檐雨,几番凄寒。谁识得、又经年。泪莫倾,弦丝遥传。记家宴挑灯,投壶中酒,人月两团圆。

  消磨去,身前欢。笑斜阳坠尽,露叶飘残。只欠松寥片石,暗添坟田。心不死,情何堪?任梦回、沉吟云烟。渐尘散歌瞑,悲欣一例空里看。”

  写完后,自己看一遍,自嘲般地轻轻一笑。三年多来的心境,全凝在字里行间,到底是什么滋味,说不上来,也不想去深思。三妹和娘,现在过得很好,沉香虽没遇见,想来也必事事如意。路上听下人们议论,说少爷年轻人心性,不欲婴儿扰了生活,三妹若想抱孙子,估计还要等不少年吧。那只小狐狸,居然想过,让自己帮着她带孩子……

  沉香的孩子,不知会象谁?小夫妻俩都俊美得很,象谁都会很好看呢。只可惜,自己不可能见得到了。

  搁下笔,掌中冒出火焰,那纸便燃起,化灰,被他送去窗外,翩然飞去。再摊开一张纸,却又是对着出神。

  他确实有心留下些话,提醒妹妹小心,毕竟他现在的状况,莫说破阵,便是应战时的胜负,都极为难说。可是,这样的一封信,该怎么写呢?独臂人布署设局,他一无所知,连具体时间,都也只知个大概。示警?十有八九,会被当成一个玩笑。

  更何况……更何况,做了三千年的兄妹,无论他如何胡写乱画,莲儿只要一拿入手,马上就能看出,那是出自他这二哥的笔下啊。

  想着刚才三妹的恼怒,“宁可死了,也不要领他的情!”三妹仍在恨着他。她若知道他又练出了元神,恢复了法力,她会做些什么?这封信,只怕是真的写不得了。但二哥不是怕死,二哥要留了这条命,最后为你尽一次心力。三妹,你只要好好的,每天都开开心心,二哥就是拼了万劫不复,也要护了你的周全。

  而且……

  傲气突然生起,杨戬缓缓放回了笔。不过三年多的潦倒不堪,就对自己这么没信心了么。三千年了,自己输给过谁来?元神既已重铸,显圣真君,难道还会有击不败的对手,自己,什么时候又让守护着的那些人失望过?

  三圣母盯着他看,见他搁下笔,一阵痛楚,茫然自语:“二哥,你怨我了,不愿再理会我,对吗?二哥,对不起,对不起,我……”沉香回想着舅舅的神情,明白过来,低下头,声音低哑:“娘,你想得太多了。舅舅没办法留书,他所知的也有限。”

  三圣母不住摇头:“他不愿原谅我了……否则,怎会一句话都不留?他至少能提醒我们小心一些……他是生我气了……”

  沉香心中浮起无力感,母亲啊,难怪,你会成为舅舅最深的羁绊。看过这么多事,你还非要依靠别人的解释,才能懂得舅舅的心意吗?轻声劝道:“不是这样的,娘。您想想,舅舅留了话又如何呢,只会让您认出他的字来。那个时候,我们若知道他能元神出窍的话,我们……”

  沉香哽住了,三圣母也明白过来。那个时候,要是知道二哥重新练到元神出窍的地步,她是绝不会为他欣喜庆贺的。她,还有沉香,所有的人,都会害怕恐慌,会再次下手毁了他……没人会信二哥的,更没有谁会在意他的话。这样一个恶人,怎会帮助他们……

  那样的话,他连暗中护着她,也做不到了。

  三圣母失声痛哭,杨戬仍无意离开,翻着书案上的字画文牍来看。他在屋里躺了三年,难得出来一回,见有些字画居然是三妹和小玉作的,不禁看得格外仔细了些,嘴角边,慢慢又漾起笑意。

  再拿起一份文牍,黄皮白底,奏折的模样。在天庭时见得多了,想不到在三妹这儿也有。不过,三圣母镇守华山,有表上奏也是正常之事。随手打开,看了几句后,身形突然一幌,缓缓合拢放回案上,神情奇特。

  “这样也好……”众人就听他逸出低语,“那件事原本是我的错,三妹,你这样写……很好。”

  沉香不知那是什么,想看时,杨戬已合上放回原处,只见母亲脸色更差,心知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愿再问,问了又如何,该发生的也已过去了。

  杨戬慢慢走回屋,看着床上的躯体,眼中竟全是厌恶和冷漠,全不像是在看着自己。三圣母陡生寒意,蓦地明白了什么。二哥的性子,这三年多来的折辱,他对自己,已经无法忍受。

  带着恐惧,她去拉住他的手,但穿体而过,连触碰的感觉也没有,那只是元神。

  杨戬慢慢伸出手去,手指按上了颈部,真是可笑,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还是温热的,居然还有微微的脉动。哪吒张大了口,叫不出,吓得不轻,众人都隐约明白了他的想法,却无法阻止,连想也不敢多往下想。

  指上稍稍用力,皮肤陷了下去,床上躺着的人,无声无息地,没有一声呻吟,嘴唇已现出了紫色。

  屋外传来脚步声,杨戬惊觉,急收回手,试了试呼吸,好险,他险些就将这三年的努力全付诸东流。

  闪身到一边,让来送饭的刘刚过来,让那一套惯常的程序走完。

  刘刚很纳闷,今天这个病人有些奇怪,闭眼不言不动,也许是昏迷了,但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灌了东西下去,就算不醒,多少总会咽下去些。这次是怎么了?一点反应没有,全溢了出来。众人当然都知道,元神离体,没了意识的躯体只比死人多一口气。只是不懂杨戬为何不回到体内,又或者不出手教训一下这个可恶的下人。

  见灌不下去,刘刚将空碗拿了,略擦了擦就骂骂咧咧地走了,和杨戬擦肩而过,全不知自己的性命正悬在一线之间。

  杨戬并没正眼看他一眼,厌恶的眼神没离开过床上的躯体,等刘刚走了,冷冷地扫视着屋内,转了一圈,视线又回到床上。若非还算得上是神仙之体,勉强还能达到“清净无垢”的境地,也许他早就无法忍受这样的自己。等这件事了,如果还有余力,一定要将这副自己也看不过眼的身体,烧得干干净净,在天地间不留半点痕迹。

  将金锁放回怀中,皱了皱眉,将溢出的粥清理了,他这才回到自己体内,预料之中而又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一瞬间绷紧了身子,好一阵才略放松下来,也看得众人心中一阵抽搐。好在杨戬渐渐入定,加上早已习惯,也不将伤痛放在心上。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二章 威重来天王 
   
 
  此后的几天,除了偶尔过来的下人,再没人来打扰这小屋的安静。但杨戬的眉头却一直未曾舒展过,每天练完功后,便是瞥一眼窗外的浮云,似在等着什么意料中的人来,又似在隐约地担忧着什么。

  三圣母只坐在床边发呆,间或掰着手指计算日子,完全没注意二哥的反常。但沉香终于发觉到了,顺了舅舅的目光看向屋外,一种说不清的恐惧,突然重重压上了心头。

  他记得,杨戬那次元神外出后,便一直如此了。对舅舅而言,娘的态度,虽然伤心,却是意料之中的事。唯一的异常,或许就是书斋里的那本奏折……那个时候,记得是天廷用了三年多的时间,完成了新旧天条的彻底变更,然后声称要清理旧弊,开始追查起当年掀翻地狱的旧事。

  那时的自己,没有太放在心上。理所当然地认为,掀翻地狱虽然是一桩大错,但自古百善孝为先,父亲无故被羁,饱受折磨,自己一时的冲动,完全是事出有因。更何况,后来胜佛与杨戬打赌,不是早将数十万恶鬼全部缉回了?

  这样想了,便也是这样上表辩解的。母亲也帮着说话,还有哪吒等人,最终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前任司法天神的身上。但此后不久,自己和小玉,便伺奉着母亲外婆去了一趟蓬莱,究竟天廷有没有再追究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在蓬莱时,哪吒说过,他的父王言之凿凿,是杨戬公报私仇,与你沉香沾不上分毫关系。

  难道……

  沉香蓦地握紧了拳,按捺住心中的不安与烦躁,小心翼翼地去问三圣母:“娘,那天……那天书斋上的奏折……”

  三圣母迟钝地转过头,想了一会,才明白儿子在问什么,道:“那还是为了地狱的事……天廷发旨查问二哥三年中是否有不法行径。我……我将他的近状全奏报了上去……”话未说完,门外脚步响声,刘彦昌的声音突然传了进来:“两位仙使,杨戬便在这屋内,你们请自便,我便不进去了。”

  仙使?三圣母一呆,看向儿子儿媳,却发现沉香的脸上,竟是纸一般的惨白。小玉迟疑地道:“这时我们都不在家……应该是四日之前,李天王等人预贺外婆将重返天廷,由哪吒出面相邀,借蓬莱的仙境大排宴席。我们便陪了外婆,去蓬莱应酬,这时尚未回来……”沉香却已颓然地坐倒在床上,不说话,甚至不敢去看床上的杨戬。

  难怪那一日,舅舅在书斋会是那样的反应……难怪这些日子,他一直似在静候着什么。更难怪,为什么事隔三年多,天廷突然又追究起地狱的旧事——算一算日子,第一道圣谕颁下,要自己上表自辩的那天,正是自己走火入魔,逼得舅舅不得不动用神目后的数日……

  屋外两人推门而入,看衣饰,正是灵霄殿执法的仙官。三圣怔怔地看着,冷意从她心头冒出,颤声道,“沉香……沉香,为什么……你会提起奏折的事?”不待儿子回答,又急切地自语道,“所有的错失,是被推给了二哥,但二哥已经伤成这样……不会,不会的!我们回来时,下人们也还经常进出这里,天庭不会真来治他的罪……”

  但两名仙官已来到了床前,其中一人道:“二郎神,当年十八层地狱被掀的滔天大祸,天廷前几日已彻查清楚。按三圣母与东海龙宫等处的奏表,过虽在沉香,你却才是真正的罪魁。玉帝念你重伤,特赦你死罪,只着我等前来拿你,即刻押解地府服罪!”

  向另一人略一示意,后者取出一份手谕,宣道:“玉帝有旨,杨戬假公济私,祸乱三界,虽重伤在身,不便多加刑惩,但仍需押解地府,羁于黑水狱监禁千年,以警效三界,公示罪责!”伸手一指,玄铁索裂地而出,缚住杨戬,同时地面崩开,黑雾疾涌,顿时镜面一阵大晃,突然变得漆黑一片。

  待落吧冥火显出四下景物时,杨戬已坠入地狱深处,由仙官交给迎来的小鬼看管。

  双手被小鬼铐在刑架之上,杨戬神色不变,只冷冷环顾着四周情形。方才宣示的上谕,只说判处千年监禁,但交结之后,竟是被押来了地府的刑室。

  自看了妹妹的奏折,今日的变故,早已在他的料中。这几日来,他本不难远遁逃离,但如此一来,便要令三妹背负上代兄隐匿的嫌疑。而天廷那个时候,也定会全力追辑,自己行动不便,藏身不暇,又如何顾及独臂人之约?四年的辛苦,到时只能全部付诸东流。

  不过自己伤重至此,天廷此举,更多的是试探之意,唯有忍耐不发,瞒天过海,才是唯一的应对法门。若一味莽撞行事,便中了上位者的下怀。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形,法力虽然恢复,元神却刚刚重铸,若过久离开身体,极易消散不说,连魂魄都会泯灭无存。

  “无论如何,也要熬到约战之期时,才可以藉元神悄然离开。”趁等候阎罗过来的空闲,杨戬将得失利害再盘算一遍,更是坚定了这个应对的办法。监禁千年又如何呢?只要能藉元神赢了那一战,生死便不再重要,就算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身体尚在狱里,正好让各方势力,以为自己熬不过狱中阴寒,伤重不治了而已。

  他冷哂一声,又看了看刑室里的刑具。直接押入刑室,算来决无好事,但阎罗素来胆小昏庸,如何敢如此大胆,公然挟私报复?只怕一会见到的,是比这阎罗更耐人寻味的旧交了。

  刑室门响,早有判官上前迎接。阎罗先进来,却是陪着笑,小心地侍立在一边,将另一人让到刑室上首就坐。

  “李……李天王?”

  龙八看得分明,讶然惊呼了一声,扭头去看哪吒。哪吒身子一震,腾地便站了起来——镜里进来就坐的那人,铠甲光鲜,手托玉塔,正是他的父亲,托塔天王李靖。

  李靖手捋齐胸长髯,正微微带笑,仍是天廷见惯的外貌,威重中不失忠厚之意。但落在如今的众人眼里,只显得说不出的可怖。再看看刑室之中,小鬼们摆出了无数刑具,新崭崭地不带血迹——地府的刑法都针对魂魄,要对付生人,自然是去人间找来的新物事。

  三圣母自幼被哥哥宠着,后来先是在女娲处学艺,再是依兄而居,临了封在了华山,从未见过人间这许多刑具。此时见着这千奇百怪的东西,想象着它们的用法,抖衣而颤,靠在墙上稳住身子,不敢相信地问:“李天王,他想干什么,玉帝不是说关押黑水狱么?他……他想做什么?”

  沉香咬紧了牙不说话,小玉早和三圣母一样白了脸,喃喃地也不知是在和谁说:“这些,这些都是要用在舅舅身上么?”

  这些都是要用在杨戬身上么?众人都在想,答案几乎就是肯定的。杨戬的身子,还经得起这些的折磨么?答案几乎也是肯定的。只是没有人敢说,连想都不愿去想。

  阎罗看着李靖的脸色,献谄似地一笑,哈着腰问道:“天王大人,咱们是不是……可以开始了?只不过,此人畏惧您老的神威,大约早害怕得糊涂了。再加上恶有恶报,重伤无法言语,这案子的审法……”

  李靖摇头道:“阎罗此言差矣,李靖暂代司法之职,自当知难而进,为天廷与陛下分忧。不论何人,只要犯了事,本人必要追个水落石出,岂能因一句伤重无法言语,便轻易放过了他?”阎罗骇了一跳,只当李靖会错了意,认为自己是替杨戬求情,急道:“当然不能放过,当然不能!天王大人,所谓不能言语,又焉知不是此人负隅顽抗的借口?杨戬素来奸诡无耻,不用重刑,只怕他还会一直负隅顽抗下去!”

  向判官一施眼色,判官会意,对小鬼叱道:“此犯冥顽不灵,先着鞭刑一百,再观后效!”早有小鬼扬着鞭子上来,重重地一鞭抽下。众人正失声惊呼间,缠着铜丝的长鞭竟又被激荡了回来,杨戬的真气岂是这些小鬼能破的。

  三圣母的奏折,杨戬当日是亲看了的,知道小妹只当自己尚有残余的护体法力。如今李靖亲至,必也详知奏折内容,一味强瞒只能是欲盖弥彰,倒不如因势利导,利用他的先入为主,设法骗过这老狐狸再说。

  阎王露出诧色,他只听说杨戬经脉寸断,早已成废人,没想到竟有真气护身,一时也没了主意,只不住瞥着李靖的脸色。李靖却似胸有成竹,慢条斯理地一拂袍袖,笑道:“既知此犯冥顽不宁,这等简单的刑求,又能有什么用处?”站起身来,踱到杨戬身边,居高临下地喝道,“杨戬,陛下和娘娘何等仁慈宽厚,对你又是何等圣恩浩荡。你竟意存不轨,作恶犯科,借司法为名,闭塞圣聪,至令三界众生苦不堪言。今日果报自现,犹自居心叵测,不思悔改。纵然本天王念着一场同僚,却也断不敢因私而废公!”

  他一边说话,一边运指向空作书,法力到处,凝成一张咒符,拍入了杨戬体内。众人先是一惊,等看到那咒符成形,却又都是大奇。那只是天界最平常的锁元符,用来对付犯事的下等小仙,让他们暂不能应用法力而已。杨戬肉身成圣,元神又重铸成功,这种符法,根本起不了分毫的作用。

  杨戬却是轻蔑一笑,这用锁元符的主意,只怕是另有高人设计,当真称得上高明之至。当是明知他重伤已久,若仅有着残存的法力,就不会强于下等的小仙。普通符法有效,利于刑求自不必说,如果竟是无效的话,用刑狠了,便能激起真气的反应。那时非但试出了他真实的情形,更能坐实他“居心叵测”的罪名一层。

  李靖并不即刻下令上刑,又道:“杨戬,你八百年来造就了无数冤案,本该代他们一一讨回公道。谁知你畏罪毁灭物证,将所有的文牍尽数卷走,至使有司无据可依,明知冤情重重,竟然无从下手。陛下仁慈,目前令本天王暂理司法重责,这追回旧案文牍一事,本天王责无旁待。”

  阎罗在一边陪笑道:“是,是,李天王公忠体国,操劳公务,当真是陛下朝中的柱石!”这一番话说得李靖颇是受用,抚须笑道:“阎君客气了,这是李某份内之事。不过,本天王事多且杂,无暇在此看守讯案,还须阎君大力协助才好。”阎罗连连点头应允,却又有些迟疑,问道:“但此犯奸诈,若一意诈伤,死不开口,那又当如何?”

  李靖呵呵大笑,目视阎罗,道:“本天王精于兵事,并不擅刑求的法门,阎君这是问道于盲了。不过好在本天王早有思付,来前向道祖请教了一番。道祖道术无边,这杨戬想瞒天过海,算来只能是自找苦吃。”退了几步,向侧一指,文案之上,已多出一座七星轮盘。

  招过阎罗附耳低言,阎罗一震之下,惊道:“此法果然是大妙,只是……只是……”李靖笑容忽敛,浓眉立起,森然道:“本天王一心为陛下分忧,此行未避忌你地府分毫,连老君授术之举都肯坦诚相对。阎君你犹自出言推托,到底是何居心?”

  阎罗膝下一软,骇得跪倒在地,叫道:“小王……小王决无他意。只是玉帝判处黑水狱千年刑期,万一此犯熬刑不过,小王……小王怕是担戴不起……”李靖神色稍霁,却又是哈哈一笑,说道:“熬刑?谁说此犯曾受过刑法?是你阎君还是本天王?而且道祖何等身份,他老人家这次纯是一片公心,才甘违天和,动用此等密术。阎君,你是也是个明白人,莫非定要口无遮拦,坏了道祖和本天王清誉吗?”

  三圣母在一边没听明白,颤声问沉香:“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刑求……还有老君,是老君不肯放过二哥吗?”李靖这一番话,应是为了吓唬住阎罗,好让地府乖乖合作。沉香虽然明白,却没有去细想,甚至没顾得上回答母亲。他正退在桌边,看着那个七星轮盘发怔,脸色越来越苍白。

  轮盘色如琥珀,却又隐隐笼了层黑气,七根金架从盘上伸出,各挂了一个半透明的丝囊,装的竟是些毛发、衣角。每个丝囊外都有微光闪烁,显而易见,是每个囊上,都被封印了一点来源不同的真元。

  这丝囊……

  沉香猛地回头,虽看不见,却对着镜外厉声喝道:“三太子,不久前的蓬莱小聚,有次我们猜灯谜时,你拿来装盛谜面的丝囊,岂不是……岂不是正是此物?”

  他这一声喝,声如雷霆,将镜里镜外众人都吓了一跳。一直烦躁担忧的哪吒怒道:“什么丝囊?”这才注意到那个七星轮盘的古怪,脸上顿时变色。

  沉香沉声道:“那时猜谜,是你提的建议……谜面盛在丝囊里,各人用本命真元探查。要宁心静神才能看到谜面,稍有杂念,便只能见到白纸一张……这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你那混帐父王的主意?李靖……李靖到底想做些什么?”

  哪吒握住了拳,突然觉到了莫名的恐惧,大声地道:“是父……是他,去蓬莱前他将那丝囊送给了我,说用来猜谜罚酒的小玩意儿,聊供我们小聚时一笑。我只当他……当他看到杨戬大哥淡漠亲情,落得那般的下场,内心有所触动,才对我刻意示好。那天酒宴上我拿来用,不过是想表示我领了情,愿缓和一些父子的关系而已……”

  这所谓的父王,如此费尽心机的安排,所为的到底是什么?哪吒自然回答不了,但答案已呼之欲出,镜中的李靖,正放柔声音向阎罗说道:“老君的这一密术,真正能派上用场的机会也并不多。首先要在极阴之地配合时辰方位,再者要有幻相本体的毛发为引,和自愿注入囊中的本命真元为源。更重要的是,在以幻相施为对象的鲜血为凭后,必要由纯阴无阳的鬼仙施法,才能召来念力成形。”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三章 嗔痴大真实 
   
 
  说到这里,他伸手扶阎罗起身,又和蔼之极地笑道,“凡此种种,非阎君你全力配合不成。不过你大可放心,将人的念力凝聚成形时,其本体丝毫不会觉察,只要你与在场的几位不往外传,三界之中,便再不会有其他人知晓此事。阎君,你与本天王也非一日之交了,若肯全力助我为陛下分忧,来日灵霄殿上,本天王断然不会有亏待于你之处。”

  阎罗苦笑一声,但末几句听在耳里,却令他连骨头也轻上了三分。李靖总领天廷兵马,又暂揽司法大权,若李靖肯多加几分照应,与他和地府的好处,当真是多得数不胜数。他再看一眼杨戬,想起被此人轻蔑呼喝的旧恨,横下心来,向七星盘一指,说道:“那么小王从命就是!”

  既有锁元符,他放心喝令小鬼速去取血,遍洒在丝囊和轮盘之上,又将纯阴法力从指上逼出,点向其中的一个丝囊。就见那丝囊上的微光连连烁动,蓦地带动整个丝囊化成一颗黑珠,挣脱了星盘支架,慢落吧地向地面弹出。

  李靖由着他施为,点头一笑,转头看着杨戬,柔声道:“真君,公事已毕,你我可以述一述私谊了。其实李某此举,于真君你也有百利而无一害,一则助你将功折过,不再顽抗到底,二则,呵呵,想你将入狱千年,难免寂寞——真君你见识多广,当知道门中有一项特殊的法门,可以将人的念力凝聚,体现出心中最强烈的情感。李某便是念你这千年寂寞无从排遣,才让阎君施此法术,好让你的亲友故旧都来探上一探,看一看他们心中,对你到底还有几分旧情。真君,你说李某此法可妙?”

  无论李靖说什么,杨戬一直面无表情,甚至懒得去看这弄臣的嘴脸。天廷几巨头中,老君虽然奸滑阴险,但毕竟还是凭了自己的实力与修为。唯有这托塔天王,从来都是墙头之草,全部精力,都用在趋炎附势、借刀杀人的心计上了。便是昔日虚与委蛇时,李靖都素来不在他的眼中,何况现在,他已再没有掩示真实好恶的必要了。

  只不过,将念力凝聚成形?

  忍不住暗自冷笑了一声。这主意的确不错,想来是出自老君的手笔,所幸这样的三年下来,他早已知道,三妹他们就算念着过往,但对他最强烈的情感,肯定是只剩下了怨恨,倒不担心会露出什么破绽。但是,李靖何以要解说得如此详细呢?昔日自己积雷山失算之前,阎罗便已经曲意阿谀,与李靖等人串通一气了。这番解说,与其说是要胁阎罗,或是向自己这阶下囚炫耀,倒不如说,是在借机有意地放一些话出去。

  既来之,则安之,无论有什么设局,自己这付身子,还怕些什么呢?

  但无端地,看着一道道念力从地府外飘来,黑珠渐渐变大,他心中又是微微一痛。他们对他的恨有多深,这是他从未敢细想的问题。他总是告诉自己,是他行事过于决绝了,才将三妹他们逼得无法原谅他。三妹,毕竟还是念着兄妹之情的,否则也不会在他受伤时为他调理了十多日。可是……可是念力凝聚的幻相,是最不会隐藏内心所思的,他们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众人也在看着黑球,看着幻出的人形由淡而浓,由模糊而清楚,李靖的话,是再明白不过了,七个丝囊,必是对应了七人。但这次来的会是谁呢?三圣母闭上了眼睛,不是她,不是她,不会是她,她不会再对哥哥做什么了!耳边传来一声惊呼,是龙八声音:“我,是我?”三圣母这才敢去看,是八太子。她松了口气,想到二哥处境,又给了自己一巴掌,无论是谁,那些刑具都是要招呼到哥哥身上的啊,她在庆幸些什么,不是自己动手便能安心了么?

  四公主看着弟弟:“弟弟,你会做些什么?”龙八望一眼四周投来的目光,困难地道:“我不知道,这是幻相。你们刚才都听见了……本体并不会了解。”他们都懂,他们知道,但却不敢去想。最强烈的感情……那时除了恨还能是什么?恨总比别的更易记住。

  幻相一步步走向杨戬,解开了他腕上的铁铐,杨戬摔落在地。“杨戬,你杀我姐姐,害苦丁香,可天可怜见,她们都福大命大。倒是你,现在得到报应了罢!”镜中语声低沉,镜外的龙八迷茫地想,那时自己对杨戬是什么感觉?事隔了三年多,姐姐复生,丁香未死,虽仍恨着杨戬对她们的残忍,可是那恨意,终究是被时间冲淡了很多。所以……所以自己,该是不会有太出格的举动了吧?

  还未想定,就看见自己的幻相一脚踢在杨戬小腹上,将身子踢得蜷成一团,随后拳打脚踢,势若疯虎地发泄起来。龙八低下头去,不忍多看,却多少有些庆幸,幸好如刚才想的那样,没有做出更离谱的事。但就在这时,镜里镜外几声惊呼,却让他这份侥幸之心,顿时化作了泡影。

  他急抬头去看,幻相正一脚踹在杨戬胸前,喇地一声闷响,想是已压断了骨头。但幻相犹如未觉,端详着杨戬平静的神色,沉声说道:“我还记得,你们这些上仙,从来不将我们龙族当玩意儿,想杀就杀,想辱便辱,当年为沉香之事,竟在东海的龙宫里,公然要胁我父王。杨戬,你不是看我们不起吗?我三哥曾被哪吒剥皮抽筋过,那么今天,我就让你这上仙也来尝一尝滋味吧!”

  龙八不禁哆嗦起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幻相站在刑室里,用目光四处搜寻合手的刑具。半晌,幻相的目光落在角落的一根竹蔑之上,嘿嘿地冷笑不休。

  小鬼主动上前帮忙,掀翻杨戬的身子,解开了衣袍。幻相挑出一根竹篾,在手上抖了一抖,便是一鞭抽下。竹篾与皮鞭不同,边缘锋利,细长有韧性,每一鞭都贴着肉深深切进去,只留下一条细细的红线,过得片刻,方有血渗出。

  抽打一阵,杨戬胸腹间已全是渗血的鞭痕,幻相这才停了手,扔下竹篾,五指如勾,猛地顺了鞭痕深剜入模糊的血肉之中。

  杨戬看了这幻相一眼,后续的是什么名堂,不用猜也能知道。不过,这场风波里,失去最多的怕是丁香和他。虽然一切已过去,但中间他们受到的伤害已是不能弥补。他行事从不后悔,却不能不有疚于心。就算他欠八太子的吧,让他的幻相来发泄一番,以后当真魂飞魄散之时,也是无牵无挂,恩仇两了。

  果然,蔑鞭的伤处被洞穿挑起,幻相冷笑着,手上加力,缓慢地一寸寸撕开。皮肉和着淋漓的鲜血,被慢慢剥离下来,偏龙八的动作又缓慢之至,有时还故意地顿上一顿,令这撕裂时的剧痛,又分外延长了许多。幻相固然是放声大笑,连帮忙的小鬼都分外兴高采烈,卖力地按紧了杨戬不住痉挛的身子。

  杨戬合上了双目,懒得再看。虽然痛得厉害,但只是外伤而已,而他三年来经络俱断,种种痛苦,较此几乎是甚于百倍,又岂在乎这等些微的折磨?

  他淡定如故,受不了的却是旁观的众人。沉香跪在地上,死命抠着地面,这种痛只怕更甚于凌迟,八太子,你真的这么恨他么?更大的恐怖横在心头:龙八局外人,无非是兄弟之义,才走上与杨戬作对的道路。待四公主与丁香事了之后,心中的恨意,只怕早消磨得七七八八了。

  换到自己时……换到自己,换到娘,换到这众人时……又会如何?

  乱撕一阵,又是胡乱的踢打,龙八闭着眼,祈祷快点换人,他已经开始受不了。所幸这是阎罗第一次施法,只是实验口诀和手印,待幻相又是一脚踢出,召唤念力的纯阴法力耗尽,幻相一阵波动,忽然淡成一抹轻烟,半空中缩成丝囊,自动飞回了七星轮盘的架上。

  阎罗在一边看得咂舌,幻相散去后才缓过神来,小心地问李靖道:“李天王,看来杨戬人缘差极,念力凝形后,竟真的只剩下恨意了。今天……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

  杨戬是才押来地府的,万一熬刑不过,第一天就死在幻相手里,地府实在不好向上交待。阎罗这一层的言下之意,李靖是听出来了,却是不置可否,许久,才说道:“我早朝还早,阎君,你不妨再多试两次法术,免得我走之后,你会因生疏而出错——我不能久滞地府,以后刑讯之事,定有烦你独力主持的时候。”

  他向几只小鬼一指,又道,“而且幻相不同于魂魄常人,招来后全凭本能,除了对囊上鲜血的主人有所反应外,对于我们,那都是视而不见的。我还要看一看小鬼的表现,须得他们善于揣摩人意,主动配合幻相的施为才好。”

  阎罗不敢再说,任意选了个丝囊再度施法。念力汇入,人形渐渐凝聚,但见散发垂额,眉目清秀,成形的正是沉香。李靖看在眼里,目光里精芒一烁,摇手示意众人禁声退后,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幻相的作为。

  沉香的幻相站着愣了一会,看见摔在一边的杨戬,慢慢走过去,掐住他脖子,将整个人拎起来顶在墙上。杨戬原蜷在地上,被粗暴地拎起后,才发现眼前人已变成了沉香。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心里却在苦笑,果然,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沉香一路被他逼得太紧,想来对他更是恨之入骨。

  “放开舅舅,放开舅舅……”沉香冲着自己大吼,最恐惧的,是自己会做出些什么。念力与本人最大的不同,是本体有着理智的约束,而幻相,抛弃了一切,只剩下本能,不会在意什么世俗人言,不会有什么顾忌,只会肆意渲泄最占主导的强烈情感,而更可怕的是,那才是真实的自己。

  沉香闭上眼睛,搜寻自己内心深处,他那时恨有多深?他会做些什么?在得知母亲被压入华山的时候,在被追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在看见父亲在十八层地狱受苦的时候,他是怎样恨着杨戬,怎样在脑中幻想着,自己强大起来,报复他,折磨他?

  “杨戬,都是你害的,你知不知道,从小人家就说我是没娘的孩子,人家父母双全,我却只有爹爹!你拆散了我们一家,还不放过我们,这里,爹就是被你杀了扔来这里!”沉香的眼睛是红的,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杨戬已喘不过气来,脑中一丝清明,全力收束住法力,否则一旦神智不清,自动护体,那么这一枰棋就要一败涂地了。

  沉香捂耳摇头:“不,不是的,舅舅没有拆散我们,要不是舅舅,我早被送给了别人,连爹都失去了!舅舅是为我好,不要伤他,我已经将他伤成这样,怎么能再……再……”

  但幻相听不见,又掐了一阵,却主动松了手,沉着脸冷笑:“我不会就这么杀了你,杨戬,你一直都看不起我,当我是野孩子,不配做你司法天神的外甥。也看不起我娘,恨我娘毁了你的前程和荣华富贵!现在,报应的时候到了,我要你求我,低三下气地,好好地求着我!”

  他恨恨地瞪着杨戬的眼睛。眼前的这个男子,正因窒息而大口喘息着,乌青的唇角挂着血涎,也无力自行咳出吐去。但明明狼狈不堪,贱如尘泥,何以这双眼,仍然如第一次见到时那样的冷静深邃,威严得竟让他有了自惭形秽的卑微心理?

  “我要你求我,听到没有,开口求我!”

  幻相再度大叫起来,来自本体的卑微感觉,让他本能地知道是缘于眼前这人。冲动在心头撕咬着,幻相将杨戬摔在地上,大步冲向刑室边的一堆刑具。

  自己,自己想要干什么?沉香拦在杨戬身前,绝望地看着幻相在刑具中一阵翻捡,然后直起腰,提着一柄铁锤,一步一步地走了回来。

  铁锤?沉香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幻相已走近前来,贴近了杨戬,冷声道:“你不肯求我是吧?这个时候了,还是看不起我?那好,我也不要你求,我只要你补偿,偿回我这些年的痛苦和不堪!”一扬手,亮出一枚铁钉。地府小鬼动刑经验何等丰富,见状忙会意般地过来帮忙,先架起人抵在墙上,再将左臂贴墙抬起。就见幻相一声冷笑,铁钉照准手掌便猛戳了下去。

  他这一戳极重,碰到了掌骨才滞了去势。幻相一手扶稳铁钉,另一只手,高举铁锤便重重砸下。“喇”地一声脆响,掌骨半碎,钉身卡在了骨上。沉香徒劳地阻挡着,一个哆嗦,那一声敲击,竟似敲在了他的心里。

  杨戬又合上了眼,感受手上传来的剧痛。沉香没对人施过刑,不知这种钉刑是有讲究的,须找准了骨缝钉入。他这一乱敲,卡在骨上进退两难,又不知察看原因,只一味地乱使蛮力。杨戬不禁暗叹一声,这孩子,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如何还这般地冲动莽撞?

  幻相想拨出重钉,卡牢了,竟没拨得出来。他更是恼怒,干脆不管不顾地乱砸一气,“咯喇喇”的裂骨声里,硬是敲穿了骨骼,将钉尖深嵌进墙中。

  右掌也被如法炮制,小鬼们笑闹着松手退开。但杨戬瘫痪已久,腿脚无力支撑,身子向下滑落,全靠铁钉挂在墙上。但区区血肉之躯,又怎经得住全身重量的拉扯?掌骨被拉变了形,眼见就要崩裂。阎罗见势不好,急施眼色,退后的小鬼会意,又抢上先将人架住再说。

  幻相冷眼看着,想来也发现了铁钉实在挂不住人。却只是冷笑,想了一会,自言自语地道:“挂不住,多加几根不就成了?”捡来铁钉,朝准肘部狠狠钉下。

  三圣母和小玉瘫在地上动弹不得,沉香想去掰开自己幻相的手,没有力气。有力气又如何,他又能做些什么?“沉香,你……你这混帐!你怎么如此狠心……”镜外的梅山老六伏地痛哭,大骂着沉香,心中却是恐惧无限。蓬莱酒宴猜谜,自己和四哥都参与了的,自己……自己会对二爷做些什么?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四章 地府岁月长 
   
 
  六根铁钉,分别钉在杨戬掌、肘、肩处,总算勉强稳住身子不再下滑。幻相退了几步,端详成果似地看着墙上的这人,露出满意的微笑。四公主在镜外泣不成声,颤声问道:“沉香,你的恨意还未尽么,他已经……已经……”沉香脸色铁青,大声吼道:“我不知道!不要问我,不要问……我不知道!”猛抬手连击了自己十几记耳光。

  幻相又有所行动了,选了根儿臂粗细的铁棍,毫不迟疑地下重手打出,沉闷的敲击声中,时而还夹着脆响,那是砸断了骨头。沉香不住发着抖,已说不出话了。是,那时他对舅舅的感情,除了恨就是自卑,而自卑,反过来又促成了加倍的疯狂。再没有别的强烈情感,可以阻止自己幻相的行动了吗?就只有这么等着吗,等着……阎罗聚形时用的纯阴法力耗尽……

  到底多久后,铁棍才摔落在地,幻相化回了丝囊,众人已分辨不清了,只近乎麻木地看小鬼从墙上放人下来。幻相刚才激愤之下,使的力大,铁钉破骨入墙极深。小鬼们一时拽不动,只能拧着慢慢旋出,就听见铁钉与碎骨咯咯的摩擦声,令人心生寒意。等六颗铁钉取完之后,掌肘等处的伤口已是皮肉翻卷,白骨森然。

  阎罗有些担心地看着,这回却是李靖主动开口,让小鬼施术止血,将创处草草地包扎一番。等小鬼们一通忙完之后,李靖才若有所思地说道:“看来沉香和龙八果是正直无私,疾恶如仇,对杨戬的所作所为,有如冰炭不同炉。阎君,你先将此犯押去黑水狱吧,来日方长,玉帝圣谕既下,黑水狱的风光,怎么也要教他领教一番。”阎罗岂有异议,一迭声地应着。

  黑水狱阴寒无比,接近地狱底层,离刑室尚有一段路。小鬼拖了人一路行去,交给看守的狱卒,趟水入内,将杨戬锁在狱墙上,半浮在水面,不顾而去。

  三圣母一直揪着的心稍稍松了些,和沉香、小玉一起站在水里。他们可以离开去室外,却不愿。黑水狱中的玄水比冰水更冷,冷到骨髓深处都在刺痛,可这又算得了什么,这也许是他们唯一能与杨戬一齐承担的苦难。

  地府辨不出日月,只能靠动刑来估算时间。李靖一般在早朝之后来上一趟,公务脱不开身时,便由阎罗主持大局。刑室崭新的刑具上,已全是斑斑血迹,都是这两天在杨戬身上沾去的。而他的身上,大概除了颈椎与脊椎,也再找不出没断的骨头了。

  阎罗并不知丝囊具体对应着哪些人,每天凝聚念力时,倒有几分象在猜谜,谁也不知会是谁又被抽中。李靖若在场,便认真地旁观着,即便有的幻相已非第一次被召来,他也决不肯松懈分毫。不过,对杨戬而言,唯一庆幸的是,阎罗为了用刑时的收效,第二天提审时便向他施了法,免得他会因熬刑不过昏迷过去。

  痛苦虽增加了许多,但神识也因此清明,让他能冷静地掩饰住任何可能的破绽。而刑毕浮在黑水狱的玄水之中,他更是任由全身冻得呈青紫,也不催动一丝真气自保驱寒,不肯显出丝毫启人疑窦之处。

  受刑时偶尔望向李靖和阎罗,他的目光里,除了冷嘲便是轻蔑,仿佛看到的不是威风凛凛的重臣,而是极为可怜可悲的棋子。毕竟事既至此,对峙的无非是耐性与时间。时间,对他而言,现在是极有利的。再熬上十来日,约战之期一到,无论棋枰后隐藏着什么样的弈者,都再没有分毫的区别。

  众人出渐渐看出,李靖的目的,倒不象要公报私仇,制杨戬于死地。似乎更重要的,是要透过幻相和杨戬的反应,拷求出什么秘密来。但仅仅是为了旧案文牍吗?众人虽有疑惑,但分析政局关系,解剖各方利害,并非众人的长项,相互商量了多次,终是全不得要领。

  这一天,破天荒地,没有小鬼来提人。三圣母涉水过去,摸索着抱住二哥的身子。这身子早已伤痕累累,伤处翻卷着的皮肉,被玄水浸成了灰白之色。

  还有十来天才出阵……那个时候,还来得及吗,二哥那时,会是在哪里?虽然依稀记得,来这华山前,听下人提起过二哥,说在小屋里一切如常,而刘富刘刚,也还在按时地领取着例钱……

  水忽然退去,杨戬身子下坠,重重砸向墙壁。三圣母猝不及防,被带得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沉香和小玉正上前扶住她时,呛啷一声,黑水狱门忽然大开,剌眼的光亮从门外传来。

  室中三人抬眼望去,门口一女子背光而立,看不清面目,但身态熟悉无比,沉香已叫出来:“娘,是你……这回是你来了!”

  三圣母绝望地看着,自己念力聚成的幻相,正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而远处的光源里,有几条绰绰的黑影晃动,想是李靖等人跟过来旁观事态的发展。

  终于轮到她了,她又会做些什么?在华山下二十年,除了思念丈夫和儿子,她就在怨恨二哥,恨他拆散姻缘,恨他隔断爱儿。后来,更是恨他心狠手辣,几乎逼死爱子。这二十年的仇恨,二十年在华山下朝思暮想的报复,一旦来临,她会怎么做?

  杨戬也听见了声音,微微睁开眼,是三妹,阎罗又施了法吧?这几天来,他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个。沉香等人只会有恨意,但三妹呢?想起封印初除的那次受伤,三妹曾为他调理了十多日,他心中无端地一热,又复一紧。万一……万一三妹还念着一些兄妹之情……他不禁苦笑了一声,数千年来,头一次,他竟期待着,这唯一的妹妹,除了恨,对他再不要有其余的感情。

  幻相款款地走了进来,静静地平视着杨戬,脸上是比玄水更冷的阴寒,没有一丝留情的样子。杨戬蓦地合上了眼,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嘴角抽搐着,说不出话,却是岔了一口气,突然便呛咳不止。心是放下来了,但巨大的苍凉,一瞬间竟让他有些眩晕——

  难道,就连三妹心中,最占上风的感情,竟也只是仇恨了吗?亲情,友情,一无所有……罢罢罢!这样的一生,就权当是这天地之间,一场最大的笑话了罢……

  “二哥,你关了我二十年,在那个小小的平台上,我坐了二十余年!”幻相叫着二哥,口气却冷得没一丝热度,“你知道我在那上面都想了些什么?开始我有还在奢望,奢望我的好二哥气头过后会放我出去,让我和家人重逢。”

  顿了一顿,幻相微微一笑,“我实在是太天真了啊,但再天真也有绝望的时候。天天对着窄小的囚室,分不清白昼与黑夜,只能睡了醒、醒了睡地混着日子。那时我就想着,有一天我若能出去,一定要认真修炼,让你也尝尝这种好滋味!二十年啊,我想了二十年的主意,今天到底有机会试上一试了……”

  幻相的微笑是那样甜美,又那样令人心寒。三圣母神经质地揉搓着衣带,二哥已经被关起来,她应该不会再干什么了,可想到穷极无聊时动过的那种种念头,她又紧张得几乎站不稳身子。

  门外两个小鬼扛着几件物事进来,在室中心支起,固住,却是个牢固的铁架。细细看去,应是幻相选中了的刑具,呈大字形,大约是绑人用的。但上面又钻了许多小孔,也不知会派什么用场。

  幻相走到刑具边,俯身捡起些什么。小鬼自动帮忙,解开锁,将杨戬拖到了铁架边。是要绑上去吗?也许这样,反比吊在墙上好受些。三圣母和众人都这样想着,尤其是看到又进来两名小鬼,拎着一捆细韧的麻绳时。

  但小鬼只是架着杨戬按在刑架上,并未动手,幻相蹲下身去,抬头看着杨戬垂落的脸:双手从衣袖里伸出,一手持锤,一手拿着长长的铁钉。

  “我没有你的神通,可我也要好好地关上你二十年。二哥,不要生气,一会就行了……你左右是铁石心肠,我很想知道,你待自己时,也会不会象对我那样的……无情和残忍……”

  幻相柔柔地说道,低下头,长钉抵在了杨戬左腿之上。三圣母顿时一声呜咽,软倒在沉香的怀里,小玉根本不敢再看了,死死抓着沉香。

  叮叮声响起,一下,两下,三下,铁钉入肉,碎骨,穿过架上的小孔,直至完全贴合。杨戬勉强平复心境,只默然地忍着。他早该料到,关了她那么久,现在的三妹,除了恨还能记得什么?三妹性子温柔,又是女子,本人自不会如此行事,但换成了幻相,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第二根铁钉抵在膝盖处,再次敲击下去。膝盖骨应声而碎,钉卡在了铁架上。她从前面敲入,自然不会对得那么准,前一次是刚好穿过小孔,这次却偏了些。幻相微侧着头,秀眉微蹙,嘴唇稍抿,显是在想办法。杨戬垂头端详着她的神情,不觉黯然笑了一声,一时竟有些走神了。

  多久没好好看一看三妹了?可三妹的样子,还是这么可爱啊,和小时候一样——记得她小时候,有事想不通时,就最爱这样侧着头,安静地动着脑筋的。

  那一回,是在山上采药吧?三妹采了好多花儿草儿,一心磨出个新编法,好编成花环让他戴。那时候,三妹也是这样,蹙着眉,满是不认输的模样。后来自己急着去村里卖药,没等编好就要带着她离开。三妹有点生气了,嘟着嘴,伏在他背上一声不吭。三妹小小的身子,软软的、似乎还带着乳香,满山的鲜花也比不上他的妹妹呵……

  一阵剧痛将他从回忆中惊醒,幻相想是想出了办法,皱着的眉也打开了,正极认真的扳弄着铁钉。铁钉是敲碎了腿骨穿过的,她这一扳弄,就听骨骼咯吱作响,硬是撑开碎骨,斜着对上了架上的孔洞,幻相这才满意一笑,又加了几锤,牢牢地钉入。

  左踝上再钉一根,确认已固定得紧了后,幻相才转到右侧,将右腿也如法固定在铁架之上。三圣母一会闭眼,一会睁眼,刚才她见到了哥哥黯淡的微笑,不知他又想起了什么,他怎么还会笑得出来……

  幻相站起身掠掠发,舒了口气,满意地笑了。三圣母只当结束了,没想到她又举起长钉,不厌其烦地将沉香钉出的伤口一一捅穿,拿过了麻绳,从伤口处穿入用力拉扯,再按到铁架上,在对应的孔洞处细心绑好。待四肢全部固定后,幻相上下打量一下,又在颈上勒了一道绳,转身退回了室门处。

  随了她的离开,狱中玄水开始漫上来,由足而膝,缓慢地上升,至胸而止。起始倒不觉得如何,反让火辣辣的疼痛缓和了些。但不一会工夫,那冰寒又带来另一重痛,骨骼深处钻出的阴寒蚀痛。杨戬的心,也随之向冰窖慢慢坠去,痛楚变成了麻木,三妹,他最疼爱的三妹,真的是这样恨他。

  身子浮在水中,难免被水流带得摇晃不定,颈上的绳圈也一次次扯紧,几乎令他窒息。伤处麻绳上的毛剌刮擦着血肉,便如万蚁乱噬一般。玄水呛入腹里,腹内也冷得似要结冰,反而让头脑分外清醒,清醒得连最轻微的疼痛也无法漏去。

  此后,玄水每天都会退去一次,方便小鬼将他从铁架上移下。李靖若来,便拖去刑室,不来,阎罗省事,施法后,让小鬼引着幻相,直接来狱中行刑,刑毕再挂回架上。杨戬也懒得睁眼去看,只听着幻相说话,模糊留下些印象。

  指根关节是老四来的吧?空暇时,他偶尔也会回忆一下。第二指节处是老六,第一指节是龙八又来的。十指用夹棍已夹得粉碎,腿骨也已断了几处,若再动刑,却让这些幻相往哪处下手?他带了一丝嘲讽地想。

  但无论是谁,那种憎恨都是一样的,而这样的日子,又什么时候才会是个尽头呢?与独臂人战后,他是真的要走了,去一个无亲无故,连自己也不存在的世界,那样的地方,才是最适合他的。

  三圣母陪着哥哥,日日伏在铁架边,靠沉香的扶持才不至沉入水底。但沉香的手,也在止不住地颤抖着,每天的情形,象走马灯般地在眼前晃动。他的泪水喷涌而出,从心底迸出一声悲嘶:“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狱……这是地狱没有错。可是,舅舅的地狱呢?就凭这阎罗?是亲人,是亲人!伤舅舅最深的地狱,从来,从来都只在我们这些亲人的心中……”

  但他不能说出来,自看着自己的狠辣之后,他就再不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守护,他已明了这两个字是如何的沉重。“舅舅,我不会让你失望,你要守护的,我会帮你继续下去——无论有多苦,有多难,我也要成为你这样的人,舅舅!”

  他默默对自己重复着,于是口中,只能说出完全不同的话来:“娘,不要这样……有因必有果。舅舅这几千年来,做错了太多的事。果报,他受的是他应受的果报,我们没有办法帮他。以后,回去之后,我们好好照顾他,还可以帮他多行一些善事,抵消他的罪孽……娘,相信我,舅舅不会有事,我们将来,将来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一章 此亦怜才意 
   
 
  第十三日上,李靖没有过来,照例由小鬼将幻相引到黑水狱来。众人最近已然明白,阎罗倒不全是躲懒,只不过胆量有限,怕事泄后代人受过,所以李靖不在时,便尽量避免到场,免得落下话柄。反正纯阴法力耗尽,幻相就会缩成丝囊,自行飞回七星轮盘,原也不必他寸步不离地看着。

  这次的幻相又是三圣母,温柔地倚近哥哥站着,伸出手指,剜入他肩上的血洞,用力通了过去。杨戬身子微微一颤,似感觉到了来的是谁,数日来第一次艰难地撑开双目,看向三妹纯真得意的笑脸。

  含糊地吐出几个音节,终还是无力说出,但他的心中,已比狱中的玄水更加冰冷。三妹的眼里,仍是连一点点怜悯都没有。是啊,那只是幻相,但是,她体现出来的,不也是她内心最深的欲望?三千年的兄妹之情,一次的严厉,就被永远地葬送了去。

  一厢情愿……三千年里的付出,原来都只是一厢情愿的执着,她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给自己这个二哥,留下过一席之地……

  三圣母伏在刑架上放声痛哭。她听不清二哥想说什么,更不明白自己的内心里,到底还隐藏着怎么样的恶毒。自己一直恨着他的薄情,可自己呢?念力是最不会隐瞒自己心底欲望的,如果自己记得二哥的好,稍稍将他放在心上,又怎会如此的狠心,在隐蔽的欲望角落里,将折磨他视作了无比的快乐?

  “二哥,不是这样的,不是!”她无力地为自己辩解着,“我知道错了,不会,再不会了。你那个不懂事的妹妹,再不会去伤害你,将你的付出,当成理所应该的给予。等我回去……等我回去,我要接你回华山养伤,我要弥补我做过的一切。我们还是兄妹不是么,二哥……”

  “还要做什么呢,二哥。”幻相也在说话,盯着杨戬的眼睛,带着顽皮的笑,轻轻地道,“知道吗,二哥,在华山下的日子里,我最恨你的眼神,是那么的冷酷无情……那时,我常常会想,你的双眼,会不会和你的心一样的冰冷?”

  三圣母神色越来越恐惧,幻相的话,让她想起了曾有过的一个残忍念头。“不……”她大声叫了起来,却只能绝望地看着,看幻相轻轻抬起手指,按在了二哥的左目之上。

  一阵阵的压痛袭来,杨戬却只安静地看着三妹的幻相,似想将她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地印入脑中。“剜去了双眼又如何呢?残破不堪的身体,这样艰难的生存,还有什么是不忍失去的?只是莲儿,唯一的不甘,就是二哥再不能多看你一眼了……”他模糊地想着,头昏沉得厉害,却唯独不再伤心。

  而幻相依然在笑,温柔而又亲近,软语说道:“真的很有趣呢,二哥。都说心与眼相连,你的心,不是一惯冰封似地肃杀么?可为什么,你的眼却是如此的温暖?”

  疼痛对他而言,早算不了什么,反而,令他自嘲般地苦笑出声。

  “温暖?我的眼上,还有温暖么……那是我自己都不能确定的东西。或许,已没有温暖存在的余地了,所有的,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啊。自从三千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生日之后,一切,就只剩下狼藉的灰烬,和这长达三千年的自欺与不甘……”

  生存,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无休止的负累啊。只是,既然选定了,就只能一路行来,不能回头,也不忍再回头。

  纤柔的手指,正微微加力,停下来,想了想,又微微加了一点力,似打算生硬硬地压入眼眶之中。杨戬惨然一笑,合上右眼不再去看,惨黯中,犹自带着几分安详。

  “一世的兄妹,那也是永不复来的缘份。三妹,无论你如何对我,我始终是你的二哥,你的幸福,或许,已是我存在着的唯一理由。你不欠我任何东西,我的付出,也不必要你任何的回报……只要你幸福,那就足够了。”

  但预料中的的剧痛并没有如期而来,反倒是按在眼上的手指猛地僵冷如死物。杨戬有些意外地睁眼看去,近在咫尺的幻相,正被莫名的大力拉扯着,木偶般地一步又一步缓慢后退。每后退一步,便有一道纯阴法力迸向空中,在空中拽出浓浓的一抹黑烟。

  黑烟四逸,带得整个空间都虚无飘渺起来。沉香等人讶然四顾,藉了水镜神力,发觉门口的小鬼一无所知,仿佛还在看着狱里用刑的好戏,而杨戬周围三丈之内,一层诡异的光华形如樊篱,四面八方合拢得严严密密。那幻相迸出的纯阴法力被困死在樊篱中,化为黑烟,渐渐淡不可见。

  幻相仍在后退,面目渐起变化,如蛾破茧,又如大蛇褪去旧皮,自手足而胸背,波波轻响不断,似有什么东西正在破体而出。先是纤手上的如玉肌肤裂开,再向腕部逆向剥落,露出一只苍老却遒劲的手掌。续而剥落不停,衣衫血肉纷纷裂去,由腕至臂至肩,露出一角飘忽的灰色大袖来。那手掌得了自由般地向上抬起,顿了一顿,突然重重往头顶拍去。但听得喇地一声,幻相的身体四下散裂飞开,一个灰衣道装老者,正带着冷嘲的笑意,站在幻相原先的立足之处。

  “老君?”

  镜里镜外一阵哗然,能在此时此地见到此人,竟是让人人都乱了分寸。从李靖的言谈中,不难揣磨出老君便是幕后的主使,但既选了暗中指使,为什么竟会突然前来,而且,明显是用的化身之术,如此诡密不宣的悄然而至?

  老君踱了两步,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杨戬。许久,才听他轻叹着说道:“真君,数年不见,想不到你果然应了我昔日的八字批语。这猪狗不如,生死两难的滋味如何,想来你已有极深的体会了罢?”

  将手里的丝囊掷下,他突又笑了一声,续道,“不过你我之间,也算是缘份极为非凡。譬如刚才,如非突然我心血来源,一气化三清,以丝囊为依凭前来地府看望故人,否则你的双目,只怕就要当场毁在令妹的怨念上了。”

  左眼虽未被剜下,但仍有鲜血从眼角渗了下来,看出去的视线,也极是模糊不清。杨戬微皱着眉头,移目向远处略一示意,虽说不出话,却在神色间显出几分可惜之意。众人都在不安地乱猜老君的来意,谁也没有注意,反倒是老君猛地敛了笑容,白眉一轩,竟露出几分凶恶的表情。

  “李靖阳奉阴违,一意借老道来讨好今上,你当我是分毫不知吗?这些日子,李靖不来,阎罗便只在狱中行刑,你也真当成是一般的巧合了么?杨戬,你不晓外界之事,尚能看出其中蹊跷,老道堂堂道德天尊,又岂会如此轻易地失策中计?”

  口中说话,他将手从衣袖里伸出,掌上托着的,赫然是一只小小的鼎炉,正是龙四公主栖身了好几个年头的定魂鼎。

  杨戬目光凝在鼎上,老君冷冷地道:“不必惊讶,或者说,你该好好谢一谢我。四年前新天条出世,昆仑山上有异相直冲瑶池,正面击伤了王母那死物——此事与你有无关系姑且不说,但造成的后果,想来就是现在,你也能够推而知之罢!”

  老君“昆仑异相”数字一出口,杨戬脸色突变,苍白中透出不正常的晕红,剧烈的呛咳声从喉中挣出。左眼原渐凝固的鲜血,忽然如血线般从眼中洒落,在玄水里渲出一抹夺目的殷红。

  沉香心中一颤,伸手想去扶舅舅的身子,终又生生地忍了回来。没有用的,一幕幕摧肝裂肺的痛楚,却都是既成的事实,无从改变的过往。只是,老君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件事呢?三千年啊,木公,也许是舅舅三千年里唯一的朋友,也是他三千年的寂寞中,唯一的一点安慰……

  不敢去看舅舅的神情,想也能想像得到舅舅此时的心境。王母的受伤,固然会让舅舅布下的局,能更快地收获成果,但是那代价,却真的已沉重到不堪背负……

  老君把玩着鼎身,森然又道:“如非玉帝忙着安排王母下凡治伤,老道又甘冒奇险,抢先一步去了昆仑查看,将这遗在山洞中的定魂鼎带走,否则只要联想到龙四是在昆仑复活的,再追查此鼎最后一个主人是谁,杨戬,就算玉帝要隐忍待机,但顺藤摸瓜之下,只怕你连这四年的偷生,都复可望不可求了。”

  他打量着杨戬的反应,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抓紧了定魂鼎,将来之前想的那个主意,再度在心中默过了一遍。

  这四年中,他固然是风光无限,可风光的背后,却意味着隐忧日甚于一日。毕竟九重天上,还有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深沉得连他太上老君,也无法真正地看透——

  除了交好各方外,这四年里,玉帝并没有其他的动作,对兜率宫更是恩遇有加,默许纵容着,刻意令老君的影响越来越大。最初老君感受到的,只是志得意满,可渐渐地,就变成了些微的讶然,再往后,竟是觉出了如芒在背的不安。所谓阴阳交互,盛极而衰,更何况,是这种全不费力,几乎失控了的盛极局面?

  权柄是真实的,却是陷在险局之中的权柄。应对之法也很多,却已是一步都不能走错。但那双眼睛,偏在这个时候,紧盯住了这落魄的前司法天神。那么,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前司法天神的心中,果然藏着一些令人梦寐以求的秘密呢?

  “我设下的结界,三界中就算如来亲临,也要大费手脚才能发现,所以你不必有丝毫的顾虑。至于这定魂鼎,老道带来,也不是要你如何领我的人情。只是李靖既利用你另有所图,老道说不得,便偏要对你一施援手了。想来你并非不设时务之人,这当机立断,取舍之间,自然能主动分个轻重明白。”

  将定魂鼎掷向空中,光华从鼎上烁出。老君沉声续道,“但无论你愿是不愿,我这一趟来,都要带走你的魂魄。杨戬,这是老道能想到的,救你脱险的最好办法。”

  三圣母惊道:“老君,老君他想做什么?”凝神细听,老君正向杨戬解释,容色甚为慈祥和蔼:“我带走你魂魄之后,自会造出你暴毙狱中的假象。兜率虽不能处处占着上风,但若有谁想着放手与我为敌,却也要多思量一二。只要事态稍稍平息一些,我自会为你塑形重生。”细看杨戬浑身的伤处,不禁摇了摇头,悲悯地叹息了一声。

  杨戬勉强止住咳声,眉头锁得更紧,看向老君的目光里,竟是带了几分恼怒。老君神色转为不悦,皱起眉说道:“不错,老道不会送白工,不过你现在这个地步,就算向我低头,从此臣服兜率门下,也自皆大欢喜,又何乐而不为之?”

  不再看向杨戬,他伸出手来,自顾结成几个法印,众人识得,正是摄魂用的道门密术。片刻间法印完成,他一指向杨戬额上点去,喝道:“老道要抽离魂魄,放入鼎中,杨戬,莫要负了老道我的一片好心!”

  这一声喝,蓦地拨高,尖锐剌耳之极,只骇得众人都不由为之一震。三圣母更吓得死死抓住了沉香,竟不知是该盼着老君成功,还是盼着他无法得手。

  老君突然前来,不可能全是一片好心,但魂魄存在定魂鼎里,却也不会就此消散。离出阵只有区区十来日了,到时若二哥仍在黑水狱里受着折磨,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去兄长。若此时被老君救走,将来……将来不论什么代价,相求老君为二哥塑形重生,似乎也比目下的处境……要更是安心一些。

  但沉香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舅舅的眼中,除了恼怒之外,还有着隐约的无奈,他猜不出具体的原因,但却知道,定是老君的行为,有着这众人都想不透的后果。权谋之术,得失之间的取舍,这三界又有几人堪与舅舅比肩!也许,是为了与独臂人的约战?又也许,老君除了市恩收买之外,已被看出了还另有所图?

  老君的手指,眼看便要点得实了,但却突然顿住,再也前进不了一寸。只因他的指前,被冷汗乱发蔽住的额间,一道清冷的银芒蓦然迸出,将他指上的法力,生硬硬地凝在了空中。

  老君提气向前强压,嘿嘿冷笑不休,森然道:“数月前你曾施过神目,那般的波动,又岂能瞒过有心人的感应?黑水狱原是你咎由自取,反累得老道一步失算,无端地被殃及了池鱼!只是,此行既是我谋定后动,你这区区的神目之力,又能派得上什么用场?”

  “场”字出口,又暴出一声大喝,指变为掌,生出偌大的吸力,向下斜划半弧,将银芒牵引到一边。同时上前一步,袍袖当空拂出,鼓起高高,显然贯满了法力。袖下骈指直戳,势挟风雷,接过法印的摄魂之力,直破向杨戬额上的印堂祖穴!

  然后,结界内突然又寂静如死。

  一滴汗,又一滴汗。虽是一气三清的身外化身,但折映出来的情形,却显出远在三十三重天上的本体,应都是蓦地大骇失常,冷汗淋漓难止。只因他的掌下,牵引开的神目法力已消失无影,而另一根手指前,杨戬的身体沉寂如死,再没有了分毫的生气。

  冷汗顺着他雪白的长须,一滴又一滴地滚落下来。化身相当于毕生修为的三分之一,一旦被毁,就等于他平白地折去三分之一的功力。然而,就在他背心的要穴之上,正被一只稳如磐石的手掌,紧紧地扣了个正着,麻木难当到了极点。

  一个声音,在他的身后淡然响起:“道祖,杨戬多谢你的爱惜之心。但庖人虽不治庖,杨戬岂能越樽俎而代之乎?当日兜率宫里的答案,恕杨戬此时也断难更改。”

  十余日来毫无生气的哪吒,突然周身剧震,含泪握紧手中的火尖枪,喃喃地低叫了一声:“杨……杨戬大哥!”

  背心的重扣陡然一松,老君身如电抹,本能地作势向前疾闪。但随即反应过来,脚步普提起便已收回,站在原地不动,沉声喝道:“好,好,很好……很好!当真好得紧啦……”

  他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才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到处,前司法天神正振衣而立,神采一如当年,孤傲中略带冷嘲,静看他方才一霎时的失措与惊骇。

  老君瞥了一眼铁架上的躯体。元神离开,低垂的头颅,伤痕累累的身子,微不可辨的呼吸,这样的落魄不堪,与那个风神卓越的男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霎间的震惊过去,老君不禁哼了一声,说道:“当真好得紧,竟又让你练成了元神。但你终还是输了,输在被神斧重伤的身体生机萎顿,再也不堪修复……杨戬,竟是你拼命造就的亲外甥,彻底斩断了你最后的一条生路!”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二章 玄机各衡量 
   
 
  沉香猛地咬紧了牙,身躯与元神的对比是如此的强烈,也让他心底的悔与痛,炽热得要沸腾了一般。但他却在强迫着自己冷静,去观察眼前的种种。出阵便在不久之后了,此时领悟到的任何内幕,都会在将来变成他的资本。那个时候,他将接过舅舅手里的棋子,在这三界之间,从容应对这永无终结之日的弈局。

  杨戬淡然道:“老君你这一番话,倒颇有几分惜才之意,义愤之心,杨戬在此先行谢过。但就行迹而言,你此次行径失远大于得,于你于我,都算是不智之至了。”不待老君开口,又道,“察见渊鱼者不祥,老君你明知此理,何以轮到自己时,却偏要步步详察,生恐有纤毫不能目睹?加上策求万全,遇事思虑繁多,一旦落在有心人眼里,只怕便要成就了一出引蛇出洞的好剧。”

  老君多疑多虑的性子,是优点,也是最大的缺陷,是故元神出窍,以武力先声夺人,再藉危言攻破其心,看似凶险,却是最好的应对之法。从老君现身的霎间起,该如何应对,他已不知转过了多少念头,而这个应对之法是成是改,便全看老君此时会如何接话了。

  老君明显一愣,冷着脸道:“你既肯现出元神相见,就不必再互猜哑谜了罢。但话说回来,这趟黑水狱之灾,只能怪你无端动用神目,生生地惊动了天廷。否则就凭李靖这竖子,公报私仇也好,想追回旧案文牍也罢,怎么也闹不出这般的动静。”

  杨戬神色不动,心中却是一松,知道这老道的性子一点未变,当下顺他的话冷冷地道:“玉帝固然有份,但能有这番动静,道祖你岂不也厥功甚伟?”老君也不否认,只道:“不错,若无我的默许,你确实来不了地府,也不会多受这些折磨。但我的本意,只是要将你羁绊狱中,再顺势查清一些事情……”

  杨戬语带讥讽地道:“有你的道门密术在,这些日子,李靖想查的,不是早已查得明白了?”老君一声冷哼,慈和的面孔上,突然浮起一丝狞笑,森然道:“查得明白又如何?杨戬,你可知知道,李靖在向我讨得凝聚念力之法前,便已得了玉帝密旨,对你刑求不成,便可以直接刑毙!”

  杨戬一震,打断他的话,沉声问道:“玉帝的密旨?既是密旨,你又由何得知?”

  众人也齐齐吃了一惊,一直以为狱中的折磨,只是李靖在各方默许下的任意妄为,谁知竟突然言道有了玉帝的密旨?便听老君冷哼道:“兜率宫虽然不才,但胜在耳目众多。只可惜我知道得迟了,李靖非但用我的密法大肆刑求,更公然声称是承我密意。哼,李靖这废物,墙头草,两边讨好,偏又被人利用得如此恰到好处!”

  杨戬不语,凝神细想,老君又道:“他第一日,当着地府人等,宣扬是我授受密法,老道便知事有蹊跷。此后处处留心,分派人手加紧追查,到底是追出了其中隐情。杨戬,玉帝不放心于你,想求个一劳永逸,更要你死在我的密法之下,好为将来挑唆你母瑶姬仙子与老道我对立,留下一着可用之棋……”

  杨戬的元神不易觉察地波动了一下,随即被强行稳定下来,点头淡淡地道:“这话倒也有理,我虽然不肖之至,但若真死在你道祖的手上,却难免让家母与你略生芥怨。”忽问道,“新天条出世后家母被释之快,当真匪夷所思。老君,是不是王母刚受伤下凡,你便按捺不住,马上就动手封印了她?”

  老君一愣,道:“王母?不错,她才下凡,便被我彻底封印。待玉帝发觉,将她带回瑶池时,已成为一介无知无识的真正死物。”

  杨戬又问道:“王母这般下场,不用你说我也猜得出。但玉帝是如何自处的?王母出事之后,他第一步,便是马上开释家母吧?”老君更是一愣,说道:“不错,他刻意讨好你母,以致于兄友妹恭,几乎成了三界亲情友爱的典范。不过,那死物惯于隐身幕后,此举并不足奇,无非想重扶植一个信得过的台前人物罢了。”

  杨戬突然轻叹道:“玉帝如何待家母并非重点,要点在于匆匆封印王母,并不是你没有耐心等候,只不过想趁着新天条出世余波未了,玉帝看出了事情另有隐情,正怀疑我这前司法天神之时,有意地将玉帝的怀疑坐实,让他以为王母之事,也也是我重伤前的安排。否则我的伤势并非作伪,天廷何以会关注至今,凡此种种,看来全是拜你此举所赐了。”

  此言一出,老君面色顿时大变,道喝:“你……”退后一步,猛提起法力全神戒备,见杨戬并无动手之意,才又说道,“老道确有此意又如何?反正你演的一手好戏,各方留神细察,直到你动用神目前,竟是谁也未曾发现你的实情……”

  他当时确有此意,被道破的本能震惊过后,冷哼一声,心中却突然有了几分惜才之意,不禁正色劝道:“唯因如此,杨戬,你该知道,玉帝既羁你入狱,就决不会再放过你,而老道这趟来,也全是好意。须知纵然元神已成,身体生机一旦断绝,短时间内无法塑形夺舍,仍是只有魂飞魄散而已……”

  杨戬摇了摇头,说道,“你现在的打算,无非两点。一则你以为我尚有隐密未向人言,携我魂魄归去,便不难暗动手脚探清一切。而此后,纵会为我塑形重生,但傀儡虫那样的妙物,却也必然要派些用武之地。当然,自封神初见时,道祖你便对我杨戬有着几分爱惜之心,这一层用心中,多少也有着借机行险,好招揽我投效兜率之意,对也不对?”

  老君冷冷地道:“但正如你自己所说,老道是惜才之人,为了让你全心投效于我,加一些小小的禁制,想来也不算是什么卑鄙手段罢?”

  杨戬又道:“二则,玉帝利用密法预留一步棋,而若你若能留下我一条命,不也等于留了一张极有用的底牌?真正万不得已时,便正好捅开一切,将真相告之我母和三妹一家,好利用他们成为你对抗玉帝的利器。鹬蚌相争,无论鹿死谁手,道祖你都正好来个渔翁得利。这一层意思,又对也不对?”

  老君干笑道:“连老道这点私心也猜了出来?杨戬,老道终还是低估了你。但我不明白的是,你既已猜出,就必然知道,哪怕饮鸠止渴,也算你最后的一线生机。何以竟当面点破,而不是与我虚与委蛇?难不成,你竟存了几分幻想,不信那死物对你起了杀心?”

  杨戬目光深沉,只盯着老君不语,老君被他看得颇有几分不自在,皱眉道:“老道线报周详,断不会有出错之理。而老道的推断,也已再三斟酌,面面俱到,莫非你仍有异议不成?”杨戬淡然道:“周详自然是周详,但若所有线报,俱是刻意让你知道的,那又该如何推断呢?”

  老君脸色突然大变,杨戬森然道:“我口不能言,元神虽得重铸,三界中却无人知晓。玉帝存心杀我,不必待到今日,肯待到今日,就不必大费周章,唯恐杀我之心不够明昭于人。至于离间你与家母一说,看似有理,实则更是荒诞绝伦。玉帝果真为了离间,何以要下密旨?李靖素来与我不和,便无密旨,也断然不会饶了我的性命——”

  老君目光凝住,沉声道:“难怪无论幻相如何行刑,你都依然能留住一条命在!”

  杨戬冷冷地道:“无论道术如何高明,魂魄被抽离的躯体,与真正生机断绝的死亡,总会有些微的不同。所以,这黑水狱对你而言,只能是暗藏杀机的鱼饵,唯有从此不闻不问才最是高明。道祖,你若能想通此层,当可知我先前说你行径不智之至,算来绝非危言耸听了吧?”

  这一层层剥茧抽丝秀的分析,和两人句句皆有深意的对话,只听得镜里镜外一片死寂,压抑得众人都几乎喘不过气来。镜外的龙八突然想起,有些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脱口道:“但真君要说破这些做什么?老君又没安什么好心,让他中计,和玉帝公然破脸,两败俱伤岂不是好?总不成……总不成真君还对老君有着几分不忍?”

  哪吒惨然道:“公然破脸又如何?杨戬大哥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将生杀权柄全交到老君手里?魂魄被吸入定魂鼎里,便意味着他辛苦练回的元神,再无半分用武之地。就算老君不动手脚,与独臂人的那一战……我猜杨戬大哥,定是打了约战之期前,便用元神遁离地府的主意,他又怎肯在这节骨眼上行险,将一切都委之人手?”

  呆坐在一边的龙四,突然痛哭出声,叫道:“此时不肯行险,可那一战……那一战又何尝不是行险!为什么他不去求老君帮忙……我不要他再做什么了,出阵之时,我宁愿……宁愿他只是一缕魂魄,在鼎中安然无恙,也不愿……也不愿……也不愿……”

  也不愿什么,没有说出,也不忍说出。她只茫然地抬起头,去看向灭神阵的顶部。宝莲灯正逆转着阵法,光华透过层层黑幕,依然清晰可见。但除了这灯之外,什么也见不到,就象有的事情一样,自得知之时起,便让人什么也不敢去想……

  沉香在镜内落吧地叹了一口气,灭神阵的事,他甚至也如龙四一般,想哭着请舅舅向老君求援,求舅舅此时点头应允,入了定魂鼎中随老君离去。这样的话,哪怕这众人出阵之后,要付出无比的代价,甚至要助老君公然对付那可怕的死物,但起码,还会有一丝希望,微弱却不会熄灭的希望……

  但他的心中比冰还要寒冰,只因他明知,这一条路,是舅舅决不会走的。舅舅说老君策求万全是自铸心锁,但舅舅自己呢?所有的算计,又何尝不是竭力求得周全,生恐失去一分的掌控……所不同的,只是老君为己,而舅舅却是为了伤自己至深的这一群人。

  灭神阵外,舅舅的元神,真的在与那独臂人生死相搏吗?但对舅舅来说,唯有这一步险着,才是他最有把握掌控住事态发展,也最有把握确保这众人安全的一条路。只因这灭神阵若让老君得知,只不过让老君增了一枚意外的筹码,从中渔利或有可能,火中取栗救人,却只能是痴人说梦。而且,老君既已担心外婆与玉帝走得太近,握住了这样的一枚筹码,会派上什么用场,会增什么未知的变数,根本是不堪设想。

  但镜中的杨戬,不会知道身边的这一切,他只沉声向老君续道:“从来枰棋对弈,胜负各占其半,玉帝在为你备下囚笼的同时,实际也是送你一个洗脱自己的良机。只须做到毫无异动,事态便自会渐渐平息,化解去玉帝雷霆打压的决心。他不同于王母,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破坏平衡,更不愿在台前去应对一切……”

  老君目光闪烁,大袖拂处,将悬在空中的定魂鼎摄回,说道:“老道承你这一次人情,但既坦然地说破玄机,你不可能全无其他的打算。杨戬,不用兜圈子了,是不是想和老道再交易一次?”

  杨戬微微一笑,突拱手一揖,道:“你想知道的,杨戬其实一无所知,所以交易是谈不上了,姓杨的有心无力。不过,你已势成骑虎,就算第一次未露出破绽,却难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老君,台前的风险终究是太大,你何不也萧规曹随一番,学一学玉帝多年来的自处之道?”

  老君心思敏捷,当即明白,冷笑道:“你要我设法引沉香上天供职?而且,不消说,你为他选定的,便是你的故职,权倾三界的司法之位了?”杨戬坦然点头,道:“此事的确是我一片私心,毕竟那孩子,算是我在三界中最后的一点传承。但以他和三妹对老君你的言听计从,却也是你幕后联手操纵的最好人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岂不比李靖要好用上许多?”

  老君皱起眉,脸色变幻不定,显然在仔细推敲。杨戬的神情却极安然,似已笃定这建议必然会被接受。三圣母不自主地去看儿子,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又看向二哥,心痛中有着几分不解,不知二哥存了什么用意,竟要将外甥推进这复杂的权力争斗中去。

  沉香微垂下头,不让镜外众人看到自己情绪上的一霎间波动。老君性格自有缺陷,但却决非狂妄自大的二流人物,得失进退之间,往往拿捏得恰到好处,不会因小失大,所以舅舅当年,才会费尽心思与他结成同盟,更于现在,坦然说出这个利人也利己的建议。

  玉帝选中的既是瑶姬仙子,他刘沉香的亲外婆,只需老君选择扶植他刘沉香,再洗清与舅舅的关系,兜率短时间内,便不会再与灵霄冲突,甚至将来,有望化敌为友,共同成为三界平衡的重要枢纽。

  心中百味交陈,沉香已没有气力去听余下的对话。如果没有这一趟水镜之行,将来天廷相召时,他会很高兴地应召任职,陶醉在纯孝传奇和少年英雄的光环里,在那个复杂的圈子里平安单纯地生存下去。

  但是,现在呢?

  平安仍会是平安,因为不知不觉中,他刘沉香这一家,已经成了三界平衡的准星,一枚各方都不会动手毁去、只会想着善加利用的准星。而这也是舅舅的本意吧,既不能平常得让各方遗忘,那么,便索性让他关爱的人重要起来,重要得让各方不忍也不敢去毁损。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舅舅,不惜以毁去他自己作为代价……

  “我可以如你所愿,引荐沉香上天接任你的旧职。”老君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沉香杂乱的思绪,“不过,恕老道多一句嘴,你任上失踪的那些旧案文牍,到底是要派上什么用场?本以为你有所安排,但看幻相这些天的表现,沉香等人却又的确全不知情。”

  叠叠注释详细的冤案牍书,浮现在了沉香的记忆之中,那也是舅舅给自己留下的一份大礼。但如果没有水镜,这份大礼,便会随木公的死长埋于地下,再无人知晓。舅舅自不会知道水镜的事,但是此时,他也决不会告诉老君什么,如果获益者不能是他关爱的那些人,舅舅,是宁愿这些冤情永不见天日的。

  这便是舅舅一生的行径,狠与坚忍,不择手段,对自己,对外人,都是如此。

  刘沉香……

  沉香如石像一般,看着舅舅微带笑意,三言两句将话题岔开,一字不提与文牍相关的内情。他的心中,说不清是喜是悲。喜,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终于成长起来了,三千年的旁观,已造就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沉香。但悲呢?也许,那也不能算是悲,只是微微的一缕眷恋,对单纯,也是对快乐。

  元神沉回了身体,老君收起结界,如来时一般,三清回归一气,走得悄无声息。看门的小鬼梦醒般地过来查看,地上的丝囊,也如每日行刑完毕后那样,自动地向外飞了出去。

  一切都随着注回狱室的玄水,回到了原先的轨迹上去,仿佛刚才那些惊心动魄的权谋较量,只是南柯的一枕梦境而已。

  此后的日子照旧,但幻相被召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李靖亲审时的态度,也一次比一次恶劣焦躁。老君对他猜疑自不待说,黑水狱的全无进展,想来也会令玉帝更看不起他的能力,以致他连起码的冷静,都无法再继续维持下去了。

  杨戬身上的新伤叠着旧伤,每天被小鬼从刑架上取下,从伤口中拉出麻绳,或在原地或在刑室,审完了再拖回架上,穿绳绑牢。麻绳上的毛刺也不知留了多少在他体内,臂上、腿上伤口更是血水漓淋,没有一刻闭合的时候。

  凭着受刑估计日子,杨戬冷静如旧,微合了眼对外界一切动静不理不睬。对他而言,老君是极意外的收获,安排妥当的那些事情,也令他对将来少了许多的担忧。现在,只要应对完那一战,他就可以真正放下一切,从容地离开了。

  这一生从未真正败过,这一次,他也决不会例外。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三章 长鸣破诸相 
   
 
  但众人却无法平静下来,每天的召集幻相,都如锥心一般的难熬。七枚丝囊,经过这么些天的轮换,虽不乏重复,但至少已见过了其中的六人,沉香,三圣母,梅山老四老六两兄弟,还有龙八和小玉。至于最后一枚的丝囊,人人都知道会是谁,却是人人都暗自祈求,希望那枚丝囊的幻相,永远不要被召来。

  小玉躲在沉香身后,不肯离开狱中的玄水,却也不敢看向铁刑上苦苦忍痛的杨戬。只因她知道,被麻绳固定在架上的那个人,曾给过她很多温馨的那双手,如今,不但指骨碎尽,连十指的指尖,都已全成淤黑,露出嵌在骨里的小截针尾。

  “姥姥说过……针剌在手上,很疼很疼的……”

  那是她的幻相第一次被召来时,在口中喃喃念着的话语。然后,便是梦游般地四处搜寻,将目光定死在一把钢针之上。

  她抓起了他一只手掌,看着他的眼睛,喃喃地说着一些往事。她的新衣,都是姥姥缝制的,有时,手指被针扎伤了,那指上,便会有着细细的血珠。她心疼姥姥,姥姥却心疼着衣服。因为,心爱的外孙女,怎么能穿被血弄污了的新衣呢……

  她拈起一根针,慢慢转着,捻进了他指甲的缝隙里,直插入大半,只留了小半截针身在外。食指……中指……无名指……左手的五根手指都插遍了,然后换了右手,慢慢地,象姥姥缝衣时一样的,细心地插进去一根根钢针。

  有时,她的幻相会哭,是唯一一个在行完刑后,会抱着他痛哭的幻相。无泪的眼里,茫然得让人心碎。旁观的李靖,便会冷笑着和阎罗说,这小狐狸精,倒对她死去的姥姥很孝顺啊!但是,每当这个时候,杨戬便会微微睁开眼,复杂地轻叹一声,看着这幻相出神片刻。

  “我……我已经不恨他了,在密室时就不了。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爹爹……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会哭,爱的感受没有全忘记……可为什么还要有恨呢……为什么仇恨,会让我变得那么残忍……”

  小玉在沉香身后低低地哽咽着,这些天来,她偶尔开口,便只会轻轻地重复这几句话。但就连痛哭大骂的哪吒,都不忍来指责她一句。实际上,所有人中,也只有她是下手最轻的了,而她那幻相的哭泣,甚至是这暗无天日的黑水狱中,杨戬所能得到的,唯一的一点安慰。

  这一天,和往常一样,因为李靖亲自监刑,便将人解下押去了刑室。施法之后,黑貂袍,独臂,又是梅山老六被招了出来。

  镜外,老六跪伏在地上,已哭得声嘶力竭。但幻相不知本体的悲恨,只冷笑上前,将杨戬粉碎的指骨,用夹棍又一一重夹了一遍。

  老六不敢去看。凌霄殿外,被二爷绑了交给小狐狸时,他的憎恨有多深?追随了杨戬数千年,越是真挚敬服,后来的恨意,也就越是如火如炽。自己还会做些什么呢?二爷的身子,是再也受不住任何折磨的了……

  但是,康老大等人的惊呼,却让他不禁惶恐地抬起头来。“咣”地一声,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锯,被重重地扔在了地上。幻相俯下身,审视着杨戬,冷笑说道:“二爷,我的好二爷,为了你这种小人,我平白无故地丢了一条手臂。兄弟们恩怨分明,我不会对你太过份,但断臂之恨,连本带利,我这一次,却是都要拿回来的!”手上加力,用力撕开。

  杨戬吃力地撑开了眼帘,任由剧痛带来的冷汗,混和着血水从额上滑入眼里。他安静地看着老六熟悉的幻相,唇角牵动,艰难却明显地笑了一声。

  当年的天池之下,那几个大笑大闹的武人,后来的真君神殿里,为自己任劳任怨的好兄弟。几千年来,这六人一直诚心实意地追随在左右,自己,却不得不亲手将他们一一迫成敌人。

  现在,算是还清欠他们的一切罢!毕竟,凌霄殿外的那个举动,给这六兄弟带来的,也是永不能弥补的痛与怨,还有什么,比背叛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呢?

  静等着幻相下一步的动作,他已大概猜出老六想做的是什么了。但那又有何关系?他早已成废人,就是四肢尽断又能如何呢。

  自有小鬼将人摁在悬空的木台上,老六手里的铁锯,搁在杨戬的右右臂齐肩处,开始来回拉扯。锯齿入肉,虽不锋利,但也足以将皮肉撕裂。再拉扯一阵,便触到了骨。幻相顿了一顿,撕有意地放慢了速度。臂骨原便坚硬,如此一来,锯入更是缓慢,只听见擦着骨头的吱嚓之声。染血的骨上先是出现划痕,慢慢白色碎末随着血涌出,铁锯一点点深入着,半晌,才锯开一半,到了骨髓。

  老六哭喊一声,伸手便向自己颊上批去,乓乓几掌,双颊肿得高高。但锯骨声仍不依不饶地传来,令所有人的心,痉搐般地颤抖着。

  杨戬发被小鬼揪着,头向后仰,额上黄豆大小的冷汗不停滴落,身子颤动,带得木台都在不住作作响。他没有习惯性地闭上眼忍受,只默默看着幻相的动作,神色里全是谅解与安详。

  黑色念力从地府外飘来,却是李靖看着这缓慢的锯骨之刑极不耐烦,头一次在幻相没有消失前,又强令阎王再度施法。幻相缓慢成形,三圣母只吓得闭上眼不敢再看。像是女子的装扮,这会是她么,难道,她还要对二哥再做些什么?

  杨戬无力转过头去,眼角余光,只看见一角淡雅的罗衫。是三妹?不,不象是她。但也不象小玉,那会是谁?

  “杨戬!”

  熟悉的声音响起,杨戬的身子一阵剧颤。是娘,她,她也来了……

  三圣母捂住口,险些叫出了声。理智告诉她,那天猜谜娘也在的,这一幕,迟早会出现在眼前……可怎么能是娘呢?不,她宁可是她自己,因为她知道,娘是二哥心中最深最深的痛,怎么会是娘,怎么能是娘!

  瑶姬的幻相咬着牙发出这声呼唤,上前冷冷地看着儿子。铁锯在不依不饶地向下锯着,嚓嚓的擦骨声让人不寒而栗。但瑶姬的呼唤,却只比这声音,更加的让人恐惶不已。

  终于又见到了母亲么?一口鲜血,猛地便从杨戬的口中喷了出来。他的心在颤抖,母亲的眼睛,和当年家变时一样,带着恨,带着怒。

  幻相似是回忆,手指滑过杨戬的额头,拨开被汗水沾住的乱发,轻轻说道:“你一出生我就担心,天生的神目会带来祸事。戬儿……为什么不肯听娘的话?我一再告诫你不要以此炫耀,可是你……到底还是你,害死了你爹,害死了你的大哥!”

  又一口血喷将出来,却让幻相停下了话,怔怔地看着,半晌,手指下移,蘸了一点儿子嘴角的残血,仔细地放到眼前端详着。

  “那时你年纪毕竟还小,最初的气头后,我只想你兄妹二人能平安长大,那么,就算我受再多的苦,也心甘情愿了。到你劈开桃山时,我见到你长成人,虽然口中不说,但是……但是你可知道,我的心里,又是多么的高兴?”

  幻相喃喃地说道,但随即,声音又突然拨高了上去。

  “可是你呢……你怎么能对莲儿做出那样的事!她是你妹妹啊,你的亲妹妹!我再也没有想到,我的儿子,会竟让我的女儿受了与我一样的苦!”

  幻相的脸,已因愤怒而扭曲了。三圣母跪爬过去,抱住母亲的腿:“娘,不是,二哥当年是为了救我才会动用神目,是我害死了爹和大哥,不是二哥!娘,二哥也没有害我,是我,是我害了他!娘,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但幻相听不见,她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天佑,震儿,对不起……若不是我生下他来……我们的家,也不会散了,破了……”

  杨戬合上双目,竭力忍住眼中的泪。身体的疼痛,他早已不在乎。可是,为什么心会疼,疼得让他想放纵着落泪呢?但他是一个罪人啊,虽然对三妹,对沉香,已经可以安心了,他已为他们安排好了一切,可以弥补他们失去的二十年天伦之乐。可是娘,他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他永远不能将父亲和大哥还给母亲!

  幻相的目光越来越冷,死死地盯着杨戬额上的神目。“天佑,震儿,我要给你们报仇。是他害死了你们……我宁可我从没生过这么个儿子!”一抬手,从头上抽下了发簪。

  三圣母心头一阵发寒:“娘,娘她想做什么?”

  簪尖在幽冥之火的映照下泛着寒光,却不及幻相眼里光芒的锐利冰冷。时间仿佛停顿,众人像是在梦境中一般,连声音都发不出,只眼睁睁地看着瑶姬上前,在剌耳的锯骨声里,将发簪一寸寸地指向了杨戬的神目。

  但也在这个时候,地府突然大震不止,一声凄厉悠远的长鸣,杂在隆隆震声里,从地狱深处直传刑室,如万鬼夜嚎,如万象驰野,又如万猿啼月,苍凉得似从亘古荒旷,穿越了千万年的光阴,蓦地在此时此地振威响起。

  铁锯呛地砸在地面,尖簪也从杨戬额角滑过,摔了下去,未及落地便化为轻烟。两名幻相正踉跄后退着,身体扭曲得不成人形,在阵阵黑烟里化成丝囊,飞回了七星轮盘之上。但那长鸣声不依不饶地继续传来,七星轮盘一阵乱颤,蓬地一声,炸成劫灰,散落了一地。

  李靖猝不及防,一惊之下跳起身来,正待大怒喝问,一边的的阎罗,却早吓得手脚发软,竟一个趔趄,瘫坐到地上,颤声叫道:“谛听叫了,谛听,谛听又叫了!”

  谛听是地藏王前神兽,天地间事物均瞒不过它,但日常缄默,从不开口,此时发声长啸,也不知出了何等大事。李靖还要再喝问,眼角瞥到化成劫灰的轮盘残渣,却不禁激零零地打了个冷颤。

  远在十八层地狱之下,这神兽只凭啸声,竟便震毁了刑室里的七星轮盘!再想到地藏王在佛门里的超然地位,李靖惊惶之余,脸上却忽然现出了喜色,不再多说什么,只示意阎罗传令,将杨戬先架回到黑水狱关押。

  被小鬼挂回铁架上,杨戬呛入一口水,和着血又吐了出来。但被拖出刑室之前,阎罗不知所措的神情,李靖惊惧又得意的脸色,都一一落入了他疲惫的眼眸。所以,自回到狱中后,他的眼眸里,便一直有着几分深沉的笑意。

  地藏王早在西天如来成道之初,便立下了无尽的宏愿,地狱不空,势不成佛,自愿堕入十八层地狱的深处,用一己慈悲,化解永不超生的厉鬼顽魄戾气,以身体为苦海中的一叶慈舟,渡化众生,平衡天地之间的清浊阴阳。

  他足不离地狱,却有着至高的威望,佛门中便是观世音菩萨,提到地藏也要尊一声法王。三界之中,真正能见到他的也是极少数。众生流转,怨魂厉鬼穷不出穷,象沉香上次掀翻地狱所放走的,其实那并不是戾气最重的凶魄。真正的凶魄,都被永羁地狱之下,永不得出离。

  而地藏王,便是在用他的慈悲,代这无数凶魄承受着果报,在地狱的烈烈炼火之中,为众生添上一抹微弱的清凉。

  杨戬封神居于灌江口时,地藏就已舍身永镇地狱,两人可以说全无交集。但无论这一次谛听因何长鸣,对他现在却有百利而无一害。起码,目下李靖便明显地受了误导,以为找到了他与佛门同谋的证据。

  此事上报天廷后,连带那死物,都会被这层关系转移了注意,专心揣摩起佛门的动向意图。揣摩的结果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让他赢得目前最需要的时间。

  玄水又向下降去,囚室门打开,进来的却不是见惯了的那几只小鬼。靓蓝的须发,长长的獠牙,竟是飞行夜叉。几只夜叉默不作声地过来,解开他四肢的绳索,抬起人便向外行去。杨戬合上了眼,丝囊已毁,难道是李靖又奉了什么密意来试探吗?

  腋下被夜叉托着,双腿拖在地上,多处折断的双臂也无力地垂落,随着行进的节奏晃动。头向后仰去,总被发遮着面容也露了出来,又似瘦弱了一些。三圣母三人被吸着前行,神思不属。四公主早在日前幻相锯骨时就已晕厥,嫦娥瘫坐于地,双目失神,也不知看见没有。连最事不关己的百花仙子也是面青唇白,压根不敢往镜里多看一眼。

  并不是熟悉的路径,盘盘曲曲的小道,地面越来越烫,两边是尖拨的刃山,闪着寒碜碜的冷光。再走一阵,路到尽头,一个巨大的血色大湖赫然便出现在眼前。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四章 余习殆自伤 
   
 
  无数死灵魂在血湖里载沉载浮,怨气凝固如实物,胶质似地笼罩于湖面,发散着中人欲呕的瘴疠之味。喁喁的号哭声时断时续,惨雾伴着怨气鼓荡不休,众人明知脚下烫得有如踩了烧红的铁板,但被这惨雾拂过周身,却从心头觉出了阵阵剌骨的阴寒。

  几只夜叉齐齐嚎叫,脊上蜷缩的肉翼蓦地打开,带着杨戬向湖心疾飞而去。沉香三人被金锁吸着,身不由己地跟着腾空,刚刚飞到湖上,喜怒哀乐恐七情纷纭,贪嗔痴诸般念头,也突在识海里百般翻腾。地下血湖更是波涛狂叠,浪击三千,卷起沉积的森森白骨,竟使得原先血色的湖面,变得白茫茫望不到边际。

  死灵魄炸锅般地波动起来,狞狰的利齿,扭曲破碎的面目,从飘浮的白骨中幻出疾冲向上。但夜叉飞得极高,死魄的利齿咬在空中,不甘地坠落回水里,仰面向空狂暴地嘶吼起来。

  灰白的白骨浮浪丛里,遥遥有一点微弱的光芒在浮动。夜叉绕了那光点盘旋三匝,又是几声嚎叫,那光点便陡然大涨,所过之处,湖面波涛突然静止如死,白骨沉入湖中,只余厚如瘀血的湖面。夜叉们便趁了这一霎间的缝隙,如鸟投林,急坠向光点的来处。

  光点的来处位于湖心,一座高筑的平台,巍峨地屹立在血浪之上。台分两层,第一层离水面极近,黝黑的粗糙大石,粘染了许多赫红,第二层形如古塔,四面无墙,唯有高大的黑柱擎着塔顶。塔上一枚摩牟珠熠熠生辉,正将怨气惨雾远远地避了开来。

  夜叉穿塔而入,摩牟珠又是一阵大亮,旋即暗淡了下去,色泽转为银白,若有若无地闪烁不休。

  将杨戬放落地面,几只夜叉向一名老僧躬身施礼,恭敬地叫道:“菩萨,杨戬带来了。”

  菩萨?地府的菩萨,那就是地藏王菩萨了?镜里镜外的目光,不由都集中到那老僧的身上。但与想像中的不同,这老僧相貌颇是平常,白眉微曳,按佛制着了一件素色衲衣,胡须绞得干干净净,慈眉善目,面色却苍白得没有一分血色,也不知是摩牟珠映照的影响,还是因为气色原本便差。

  他盘坐在塔中的一块大石之上,膝上横了一根荆木手杖,与凡间修苦行的僧人一般无二。一只矫健的大黑犬,正听话地伏在石边,却是自从杨戬进来,便突然扬起头来,眼光只在杨戬身上打转。

  “真君,十八层地狱之下,实在不堪待客。怠慢之处,还请真君海涵。”

  挥手令夜叉退出塔外候命,地藏王合什施了一礼,轻叹着说道。声音低沉柔和,却自有股安定人心的平和。

  这长居地狱的菩萨,他见自己到底用意何在?杨戬迅速在心里分析,先前谛听长鸣,震毁了七星轮盘,此两者必有联系。只是地藏王从不涉及三界争斗,何以会为天廷的一个重犯强自出头?推敲不出结果,他用目光回应着地藏的话,神色淡定安静,不流露出任何真实的念头。

  谛听低低地鸣叫一声,竟从菩萨驾前起身,小跑着来到了杨戬的身边,伸舌轻轻舔他肩臂上的伤处。杨戬微微一讶,垂目看去,谛听乌黑的眼眸里,竟是含满了泪水。他心头一震之下,突然想起,谛听虽不能言,却知晓天地万物之事,莫非……

  “真君想也猜出来了?不过可惜……”地藏王又诵了一声佛号,低声叹道,“谛听虽知天下事,但天下事皆有因果,前因未尽,能知即为能害。以一己之知,乱天地之果,不足以为福,反足以为三界之祸。是以如来应世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以大悲之心,藉无上佛力,令谛听从此永不能言与他人。”

  温湿的狗舌过处,连疼痛都减轻了许多。杨戬不禁想起了哮天犬,也许,是再也见不着他了。但心中更是奇怪,地藏王说的这些,应是佛门的重大秘密才对,何以要在这时说得如此详细?

  谛听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又爬到他颊边,舐他的面容。杨戬中断了思绪,憔悴的脸上露出笑意。真的很像哮天犬,记得刚跟着他时,哮天犬没事总爱伸着舌头乱舔,被骂了多次才改掉这个毛病。如果能再见到哮天犬,便让他再舔几回又如何?可惜,即使哮天犬再见着他,也不会记得他了。

  “此后谛听在我座下,除了为我排遣寂寞外,从来都缄默无声,更不关心外物。但数年之前,突然放声长鸣,声震地狱,万鬼垂泪哭号,以致惊动了如来的法驾。但我佛不肯明言,只遣人颁下法旨,言道三界自有因果,令我约束谛听,休要心羁于相,自损道基。”

  难怪阎罗日前,惊呼的是谛听又叫了,想是还记着上一次的动静。但数年之前又是为了何事呢?杨戬正思付间,地藏几句传来,令他一震之下,不由将视线转了过去。

  “谛听那一次长鸣,便正是真君你在昆仑山下重伤之时。老衲和它做了几千年的朋友,深知谛听性情,除非是你负屈至深,否则不会令它如此失态。观世音师兄虽慈航普渡,但细微结使尚未彻了,宿业相合,终是铸成了此等大错。”

  三圣母燃起了一丝希望,抓住沉香迭声问道:“菩萨的意思……是他知道了二哥的用心?他会不会救二哥,佛门讲究慈心广被,总不能见死不救的对不对?”沉香虽有着惊喜,更多的却是不安。有了希望固然好,希望后的失望,是不是更让人绝望呢?娘没有想起,他可还记得,舅舅苦练三年,重塑元神的目的。独臂人的约斗就在眼前,这唯一一线生机,舅舅能抓住么?肯抓住么?

  “这次因黑水狱和李天王的行事,谛听虽不能言出缘由,却日日向我垂泣不止,终于第二次发声震动地府。善哉善哉,缘起性空,性空缘起,但纵然本性原空,三毒苦海出没,其中的大艰难,仍足以令人动容。”

  地藏王沉声说罢,眼中有着淡淡的惆怅。谛听轻轻拱一拱杨戬,回身奔到地藏的座前,后肢立起,前爪扒住他袈裟,似有哀求之意。地藏轻抚它黑油油的皮毛,叹道:“痴儿,知道你想救他。但你也该知道,老衲如今,实在是有心无力。”

  谛听却不依,仰头大张着口,似要让地藏去看什么。地藏王缓慢地摇了摇头,说道:“他内外皆损,身体几近全毁,只因意志坚毅,才没有魂飞魄散。痴儿,就算你舍了此物,治愈狱中的外创,但种种内伤,尽毁的经络,仍是要千年时间静养,才能有望恢复……”目光投向塔外血湖,呈出几分悲悯之意。

  谛听怏怏放下前爪,又回到杨戬身边趴下,呜呜低叫,目光里全是悲伤。杨戬看看它,一阵温暖,又一阵淡淡的辛酸,似乎能理解他的,反只有这些神兽和法宝,他在意的、关爱的人,却对他只有恨,只有怨。收了心绪,再望向地藏王,他有些不解,自己约斗迫在眉捷,千年静养自不可能。但此事隐密异常,地藏绝无可能知道,而且说话如此含糊,倒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三圣母伏在杨戬身边,摸着他湿漉漉的脸庞,低声饮泣。为什么他们没有想到给他稍稍治上一治,他已是废人,还怕他什么呢?既收留了他,为何不能再宽宏大量一些,让他减轻些痛苦,还是他们,从心底里就在恨他,巴不得让他多受些折磨。

  镜外的哪吒却是鼻子发酸,他的杨戬大哥,身上可还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当年他剔肉削骨,毁了自己肉体,也只是片刻之事,杨戬却是慢刀子割肉,已挨了三年多了。他越想越是难受,大哭一声叫道:“菩萨,千年便千年,只要你肯救我杨戬大哥,哪吒出阵之后,宁愿替你镇守地狱,千年不上地面!”

  地藏王收回目光,低诵佛号,突然叹道:“许多年前,老衲曾在佛前立过宏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虚空有尽,我愿无穷。那时诸天赞叹,连我佛如来,都施布大圆满光明,感叹此愿不可思议。但自问此心,便如观世音师兄余习未断一样,老衲的悲愿,却也只是源于未断的余习而已……”

  双手握紧荆木手杖撑在地上,这名满三界的菩萨,吃力地站起身来。众人都大吃了一惊,看他动作,哪象有神通的大修行者?动作迟缓困难,倒象一名垂暮的老者。杨戬也极意外,目光凝住不动,地藏王看在眼中,笑了一笑,轻声道:“这便是老衲未断的余习了。菩萨有情终有累,如来无相亦无心。当年佛陀应世之时,才悟得正法,便要入涅磐弃去报身。帝释苦苦哀求,他老人家也只道:止,止,吾法妙难思。其实,哪是妙难思,只不过我佛纵有天大神通,也无法凭着向人说食,即令饥人再不饥渴。佛陀是大觉者,明了因果,所以只依缘而行,不作无益之事。”

  他举杖往塔外一指,又道,“老衲非是誓不成佛,而是无法成佛。真君请看,老衲所有修为法力,乃至精血元气,都已化入了这片血湖之中。十八层地狱之下,镇的是永不出离的厉魄恶鬼,戾气郁结不散,是为无间地狱。老衲明知这是果报循还,但有情终有累,终不忍目睹这些厉魄苦苦挣扎,连一个改过的机会都不能拥有。”

  谛听舔着杨戬的伤口,眼却看着地藏王,又是一阵呜呜低叫,大滴的泪落在地上。地藏叹道:“痴儿,我心中悲愿,你戚戚如同身受。而真君的心中悲苦,你也伤心不能自已。能知天下事,福兮祸所倚,当真何苦来哉!”

  手杖在地上轻轻一顿,续道,“血湖厉魄,每日都有一个时辰,凶性大发,直冲入塔内。老衲要用大悲之心布施,好藉佛典为他们超度拨罪。塔上摩尼珠,只能护住我佛门中人,真君修的是道术,是无法在我塔中久留的。痴儿,你既下了决心,便早作决断罢!再有一个时辰,我便要令夜叉送真君返回人间界去了。”

  杨戬又是一愣,地藏微笑道:“真君放心,老衲渡化地狱,于天廷也有莫大的好处,这点薄面他们还要卖给老衲的。须知昔日封神一战,天地间杀戳太重,戾气重重难散。虽然有一种莫大神通,将其中部分,封印到一处连我佛如来都探究不出的神秘所在,但若无老衲以精血化入血湖,超苦化戾,余下的戾气便会在三界互为因果,引起越来越多的大劫争斗。”

  谛听突然大张了口,利齿间噙着一枚火色的内丹。齿上加力,一声轻响,那内丹被它咬成两半,明净的丹水洒落在杨戬身上,又被它用温软的舌卷着,细心地舔过杨戬的周身。

  丹水到处,外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弥。而谛听身上乌黑的皮毛,却在迅速变得灰白。方才它那一咬极为快捷,杨戬惊觉时已不及阻止。此时虽觉出了三年多来少有的舒适,但看向谛听的目光,已是再难用言语来形容。

  众人心中如沸,却全然说不出话来,谛听正半跪在地上,哧哧地低喘着,片刻之间,竟衰老得几乎脱去了原形。它的四肢正在慢慢地石化,失去元丹的神兽,也就等于是放弃了自己不死的生存。但它仍竭力轻舔着杨戬的伤口,散乱无神的眼眸,也挣扎着,时而望向地藏王,时而望向杨戬,微有着泪水,悲伤中有着十分的依依不舍。

  往生咒在高台中响起,连血湖中翻腾的厉魄,都霎间静止了下来。杨戬缠绕几年的伤痛在咒语声中暂时消去,眼前地藏王的面目渐渐模糊,沉入了从未有过的安静睡乡。

  在他身畔守护的神兽,已跪伏着完全化作磐石。地藏王诵完最后一遍咒语,策杖合什而立,苍老的容颜,没有任何法力,却流露出真正的宝相庄严。

  这庄严来自他最后的余习,也来自这三界都为之赞叹的慈悲。他和那个沉沉睡去的男子,一样不知道什么是放弃,一样的固执于自己的执念。但也许还有所不同的。能让谛听宁愿放弃生命,都要去尝试抚慰的,又该是怎么样的苍凉和痛苦?

  他的心却突然一阵空虚,又一阵疲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但地狱在哪里?在这血湖中,在三界的轮回,还是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也许,放弃就能远离,但那种放弃,岂不又正是一种更深的地狱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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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面还有十章,我再推敲一下章回,估计这两天会持续发完。

  终于快结束了,长长地松一口气。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五章 辛苦更谁惜 
   
 
  从地府回来,果然如地藏王所言,天廷不曾来人追究。下人虽不知究里,但见这废人回了屋中,主人家的例钱又照样拨下,便也如以前一般隔三差五地过来照应。杨戬不论人前还是人后,神色仍是一惯的冷漠平静,谁也看不出这趟地府的变故,到底在他心中留下了些什么。

  身上的外伤,有谛听的内丹为助,早已是痊愈。但自家的事自己心中有数,那大半月里身心俱瘁,无形中又损了不少元气。但他素来坚毅固执,明知艰难,却更激发了拗傲的性子,只求强得一分是一分,好从容应对那一场生死豪赌。于是余下日子里,他连眼都懒得睁开,只一味苦修,连仆人们来喂食擦身时都不曾中断。

  日升日落,沉香等三人在镜中或坐或卧,心事重重地守在杨戬身边。镜外众人估算着出阵的时间,也是每一刻都觉得格外的漫长。哪吒不知第几次抬头向上看去,宝莲灯仍是老样子,在阵顶发着落吧的绿光。但不知何时起,灯身已不再旋转,却是光芒凝如实质,一寸寸地向下逼退着阵中黑气。

  “舅舅这是要去哪?”

  镜中声音传来,哪吒移回目光,发现杨戬逸出了元神,在屋里沉吟着小立片刻,忽然便举步向外行去。

  但这一次,他没有拿上金锁,沉香追出屋,无法跟上,只得颓然回来。但算算时间,印象却极为深刻,是出事前的第五天。

  “就是这一天,百花姐姐带回了福德星君的话……那些功德,那些功德……”三圣母也推算出来了,不觉便说出了声。沉香猛地长出一口气,死死地捏紧了拳。他们真是笨,这样不可能的事情,从来没人想过其中的蹊跷。父亲此时是什么滋味?他不敢想,漫长的寿命,这时对父亲来说,只是一种难以承受的负担。

  杨戬去了许久才回屋,没有象上次一样沉入身体,却是坐在桌边,默默然似有所思。

  这一趟出去,原只为了亲眼看看三尖两刃枪,他不能空手对阵。所幸元神重铸时的感应并没有错,仍是斧形的三尖两刃枪光芒流转,现出欢欣鼓舞的激动,神器有灵,那一战就多了些把握。

  但终还是忍不住寻去了前厅,悄悄地寻着了三妹和母亲,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们了。

  三妹正在给母亲梳头,零零碎碎地说着些琐事。她居然还记得小时候……原以为那个举着木梳叫着二哥的小丫头,只能留在他一个人的记忆里了。可她依旧是记得的……

  虽然,母亲仍视他为孽子。可那些过往,只要没有被真正的忘记,或许,他死之后,她们还会偶尔谈论起他。那样的话,死亡的寂寥,也就不那么难熬了吧。

  三圣母靠近兄长,却不敢看他嘴角微噙的笑意。想必,还在回想刚才见到自己的情形?二哥,只有五天了,五天后,莲儿再不会离开你,没有了你,莲儿还能有什么幸福可言?到时,我们将娘接回来,不去天廷,也不去刘家村,我们回灌江口去。灌江口的那个千年,才是莲儿一生最快乐的回忆……

  直到日薄西山,屋内缓缓沦入黑暗之中,杨戬才轻轻叹息了一声,元神入体,安静地躺回床上,象以前一样抓紧时间修炼。方才听三妹说了,五天后会去新落成的圣母宫,或许,那便是独臂人选定的时机?

  又等了五天,不出所料,独臂人沉郁着脸色出现在床前,向他微微颔首:“我来了。”杨戬合上眼又睁开,示意自己明白。今天,就是他们生死一战,不负前约的时候了。

  深吸口气,他正欲以元神出窍,却听独臂人道:“我带你去华山——你虽然元神重铸,毕竟虚弱,不能离开身体太久。在这上面耗费法力,我纵是胜了,也是胜之不武。”杨戬知道自己的情况,并不推辞,停下动作,等独臂人行法。

  独臂人紫玉杖向空一划,逸出沛然的吸力。杨戬身子随之蹑虚浮起,却丝毫不曾提气与抗,显然对这大敌竟极为信任。独臂人知他心意,但想到不久之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由又是一声悲叹。

  法力再度催动,就听独臂人低喝了一声:“走!”疾电般投窗而出,驭云飞驰到半空之中。杨戬放松身体,由着他用法力牵引,两人同往华山而来。

  众人的心,也紧了起来,在独臂人到来之前,多少还能抱些希望,希望杨戬不知道灭神阵的具体安排,只留在屋中等待,等待他们破阵而出回去的那一天。可是现在,再也没有可以安慰自己的地方。

  山风凛冽,杨戬衣衫单薄,却不觉其寒,这样的风,也有许久没感受到了。风是烈的,风中的气息是大自然的狂野与清新,那样的真实,不是他已经习惯的小小空间中的沉闷与腐朽。

  因此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将这味道留在记忆里。眺望着天上的浮云,聚合无常,全由不得自己,他这一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以后的事再无所求,只愿这一战能护住三妹,能完结自己这一生中,所背负的最后一份责任。

  独臂人元神离体,杨戬也将神识潜入元神,缓缓起身。

  看他横枪在手,人人心醉神迷,三圣母更是痴了。这样凛然生威的杨戬,才是众人心目中的杨戬。

  “二哥,你一定要胜,你会胜的……”一直在担心的三圣母,忽然奇怪地轻松下来,竟露出了笑容。“我不该担心的,二哥怎么会败?只要他想赢,三界之中,谁又能是他一合之敌?”骄傲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愈发坚定了信心,“我知道,他是不会让我失望的,他是我哥哥……我知道……”

  话未说完,旁边沉香已痛苦地低声接口道:“本命真元……舅舅这一战,竟用了本命真元催动枪势!”

  三圣母沉默了,退后几步,坐在二哥旁边,紧紧偎着。但她脸上仍带着僵硬的笑,只是坚信,为了她,二哥不会输,一定不会输……

  沉香一瞬不瞬地盯着场上局势,神色间越发黯然沉郁。以他现在的眼力,自然看出,杨戬这些年来屡被重创,论实力虽仍不输于独臂人,为难之处却在于不能久战。因此这一战,与其说是倚重的是武力,倒不如说是藉着奇谋,逼得对方失却先机,一步步坠入中。这样的才略,可笑,自己怎会相信,有着这样才略的人会败在自己手下,还洋洋得意了近四年!

  独臂人输了,输得心服口服,临死前微微一笑,写下息、焱二字,平静而逝。杨戬用三尖两刃枪撑着身子,琢磨着其中意义。但看到这平生大敌气息虽冥,面上却仍带着笑意时,他不禁有些走神,抬目遥视远方山峦,这样的平静,不知自己能不能奢望。

  站在原处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圣母宫的入口已经变成了阴森森的山洞,想必是阵势已经发动。见机行事吧,杨戬轻叹一声,提枪向洞口走去。

  三圣母追了过去,巨大的恐惧,突然便攫住了她的心,可是只行了百步之遥,便再难行动。

  “二哥,你不要去,我们没事的,没事的!”声嘶力竭的呼喊,可是杨戬听不见。元神离去的身体,当真如逝去般死寂,让跪伏在他身边的沉香小玉有种再也见不着他的慌乱。梅山兄弟紧紧盯着镜中杨戬消瘦孱弱的身体,那是他们的二爷吗?那个少有的肉身成圣的天神,那个让三界中闻风丧胆的战神,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康老大一遍遍地重复:“不会有事的,二爷说过,几千年来,他什么时候让我们失望过。他不会有事的,你们看到了,再困难的事也难不倒他……他不会有事的!”

  真的不会有事吗?刚才一战,用本命真元催动,分明消耗了他不少精神,竟要靠三尖两刃枪才能稳住身子。身体喷出的那口血,仍在石上鲜红耀目。如今,他又要去做什么?难道我们真的连补偿的机会,也要永远的失去?

  正当三人无力地瘫坐于地,守着杨戬身体时,那具躯体腾空而去,直向灭神大阵飞去,三人身不由己,一同吸入。众人大惊,元神尚不知生死,若肉身再出事,连追想之所也不留存吗?却见三尖两刃枪破空飞来,堪堪撑住将要软倒的身体。众人松了口气,是杨戬自己所为。三圣母又见哥哥,几如久别重逢,心中一松,在他躯体边坐倒。

  齐齐放下一颗心,对杨戬能力的信心让他们重拾希望,离他们入镜的时间已经近了,再坚持一刻,再一刻,二哥、二爷、舅舅、杨戬大哥、杨戬……再坚持一刻,只要出了水镜,我们这众人,就能配合宝莲灯破去大阵,就能跪在你的面前,求你原谅,真正地,向你说出那一声迟来的“对不起”……

  杨戬看着自己的身体,现出奇异嘲讽的笑意:‘没想到,这具破败的身体,还能派上些用场。‘一句话说得众人满头雾水,更是心慌。派用场,那可是你的身体呀,你要拿他派什么用场,派什么用场!杨戬走近自己的躯体,沉入前停了停,摸出一直贴身带着的金锁,留恋地抚摸一阵,放入自己手中,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握好,感受着许久没有的感触。然后,心神一沉,元神潜回体内。同时,三圣母、沉香、小玉眼前一黑,巨大的痛楚袭来,体内如汤如沸、如煎如烤,内息犹狂弛乱撞,有如无数尖针在体内来回穿梭,满心烦闷,全身气血倒转,真是说不出的难受。胸口在每一次呼吸时,都如有铁锯拉扯,带来室息般的痛楚,咽喉火灼也似,每吞咽一口唾液,都如薄刃从喉间慢慢刮下。

  四公主原本视线一直随杨戬而转,猛见三圣母等人痛呼着栽倒在地,顿时吃了一惊。但看到杨戬手中金锁,她明白过来,顿时泣不成声:“金锁……他握住了金锁……三妹妹,沉香,你们觉到的……不过真君的部分感受而已……‘三圣母痛得说不出话来,小玉的惨叫声也已嘶哑,沉香用全部法力压制,全然无用。

  部分……部分感受……众人喃喃念道,看着镜中杨戬淡漠地看不出表情的面容,只有纠结三年多来从未打开过的双眉,才显露出一点端倪。你就是带着这样的痛楚,过了这么些年么?你就是带着这样的痛楚,用依旧骄傲的眼神,迎向不屑的目光,迎向讥嘲的话语,在小屋中练到元神出窍,再来救我们这些伤害你的人,来给自己更大的伤痛……

  小玉一声惨叫,只恨自己晕不过去,三人同觉血脉中难受之至。众人急向杨戬看去,只见怨灵结成的赤丝在毒瘴的催发下,突然变得有生命一般,顺血脉钻入体内,缓缓地延伸,撑碎肌肤一缕缕地透将出来。赤丝在阴风里微微摇曳着,每一次摇曳,都如无数尖针深剌入骨,再一针针地剥离着骨上的血肉。

  哪吒颤抖了声音默念:“息、焱,息、焱……”高叫一声,“原来如此!”

  “灭神大阵属水,焱者火也,水火可互克,要点只在势之强弱而已……藉宝莲灯破阵,必然要先克制水势。息,土可息水,克水者土,只有引地气入阵中,才能令宝莲灯有隙破阵。人身便是属土的,杨戬大哥肉身成圣,他……他是用自己的身子做了聚集地气,克制阵法的法器啊!”哪吒声音已如号哭。

  杨戬的身子也在颤抖,那是剧痛带来的痉挛,那么厉害,竟使手指松开,金锁掉在了地上。三圣母身上一松,带着一身痛出的冷汗挣扎着爬到杨戬身边。二哥,不能,你不能毁掉自己的身子,我就要回来了,我不能失去你啊二哥!

  “不会有事的,还有宝莲灯!”哪吒提起法力,想击向阵边黑幕,但看看镜中的三人,却终于强忍了下来。再想到自己,他猛抬头看向阵顶的宝莲灯,嘶哑着声音,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众人听,“可以……可以用宝莲灯塑形!只要魂魄不散,只要魂魄不散……”

  不错,宝莲灯,这盏宝莲灯也可以用来塑形!三圣母在镜里听见了,看不到哪吒,却是拼命地点着头。宝莲灯……你救过二哥,了解二哥,你能不能再救他一次?血,我有,若不能救回他,就是倾尽鲜血,也难洗此生的遗恨……

  宝莲灯蓦地一黯,旋又大亮,但已明灭不定,众人的心也跟着它忽上忽下,一声也不敢出。地上杨戬已睁开眼,目光深邃,有着隐约的感慨。然后,就那样淡淡一笑,神目张开,本命真元化为银芒,直射入宝莲灯中。

  “不要,二哥,不要……”三圣母的叫声未完,人被一股力道牵扯,眼前一暗复一明,已出了伏羲水镜,呯呯两声,沉香和小玉正落在她的身边。但也就在这时,水镜上光华大盛,半边莹晶如故,无数杂乱的人事此起彼伏,另一半却是黑云翻滚,咆哮如怒,直欲要破镜腾出一般!

  三圣母等人出镜同时,康老大下意识地扑到镜上,似想从中拉出杨戬。但镜中景相一变,就听他一声闷哼,整个人被反弹出去,撞在山壁黑幕之上,摔落地面。

  几大口血喷将出来,他却再顾不得自己,以手捶地,痛呼了一声:“二爷啊!”全部法力提起,猛地轰向身边的灭神大阵。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六章 夕照披血光 
   
 
  九天之上,瑶池之中。处处轻歌曼舞,一片欢乐的气氛。在奇葩异果的点缀下,仙乐飘渺中仙宴大开。

  玉帝亲自携了瑶姬坐在首席,看向妹妹的眼神中充满了怜爱与愧疚。瑶姬微笑着向与宴的仙家们一一致意,百感交集。几千年了,她本以为这种高雅极乐的仙苑风光早与自己无缘,但现在,却轻而易举地重新拥有。一念及此,她不禁将感激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太上老君。

  “道祖,”她款款离席,来到老君面前盈盈一笑,举杯道,“这一杯酒,瑶姬须亲自敬您。当年若非您深明大义,暗助沉香逃过我那逆子的毒手,三界之中,又岂会有今日的祥和极乐?”

  太上老君拈须微笑,一如既往地慈祥可亲,说道:“仙母言重了,老道也不过上体天心,下应机缘而已,若论大义,其实仙母更应感谢的是陛下。”

  此言一出,不仅瑶姬,连玉帝都是一楞。老君看在眼中,笑意越发亲切,续道,“自是陛下英明,当机立断,始能及时识穿那杨戬奸伪,立此新纲,整顿旧弊。否则不仅沉香沉冤难雪,只怕三界安宁,至今也还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

  这一通话说将出来,滴水不漏,得体之至。既不失身份,又无形将首功归之于玉帝。玉帝微微一笑,心怀大畅,也举杯褒奖了老君一番。

  只是,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老君一饮而尽时,衣袖的遮掩下,眉宇间隐约多了些冷嘲之意。

  只因他忽然想到了一人,那人本应在这热闹喜庆的宴席中,只要自己一句话,那个真相就可以破了,这满堂喜色将化为戚容。

  想到此处,老君的嘴角,浮上一丝残忍的笑意,周围的神仙们,还在口诵阿词,主座上的瑶姬,陶醉在众多虚假的久别重逢的友情中。

  “瑶姬,你的儿子,真是个人物,将一切都算到了,连我也不得不入这个局。”想到此处,老君不觉有些失败感,道祖不喜欢被人左右的感觉。但是,老君心中,另有一个愉悦的声音。

  “女仙首领瑶姬,是玉帝新的平衡工具,我保荐沉香的奏章,也已被这死物欣然应允。从这一刻起,天庭的局势,就注定能发生奇妙的变化。平衡啊平衡,数千年来,这天廷,终于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完美平衡……何况,还有着如此大的收获?这些所谓的新兴势力,沉香,哪咤,或东海龙兄妹……”

  老君眯起眼睛,一个个名字盘算过来,不禁更是一阵兴奋。真是很丰富的收获啊,这些人心思单纯,只要稍微给些恩情和大义,就会变得极好控制……

  “很好控制。”老君心中盘算着,“不像那个杨戬……”

  一想到杨戬,老君又浑身不自在了。千万年来,晚辈之中,唯有那人的眼睛,看穿了他隐藏在无为下的不甘和野心。

  便在这时,咣地一声,瑶姬一声痛呼,突然脸色苍白,手中玉杯落地打得粉碎。

  玉帝扶了妹妹急问:“怎么了瑶姬?你,你不舒服?”瑶姬以手掩胸,颦眉而立,只觉心头一遍茫然,似乎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正永远地失去,偏偏又不明所以。抬头见了玉帝关切的神情,心中一暖,顿忘了方才的奇异感觉,只道:“没事了皇兄,刚才胸口有些痛,已经好了。”

  玉帝嗯了一声,松手浅笑,瑶池又恢复了欢乐的气氛。一片祥和中,只有老君注意到,玉帝浅笑的同时,突然向下界悄然看了一眼。

  那一眼,似有惋惜,又似有不解,更似有着一丝隐约的冷哂。

  老君看向玉帝的目光里,蓦地便多了许多震惊。他低下头去,暗自掐算一番,手中酒杯为之一僵。半晌,才缓缓举起,一饮而尽。

  “果然是幻相!杨戬,看来你的路,终于是走到尽头了……设计了如此一个局,将这众人都置于局中,而你,却要抽身离开了?但想必你还是放心的……有了他的平衡,我的支持,天庭之中,还有谁敢伤害你关心着的这些人呢?‘

  “心计才略,睥睨三界,如此人物,终不能为我所用,白白为伤你至深的这些人牺牲了去。真是可怜可叹,可悲复可惜啊……”

  他沉思着,又想了一会。那人即将在三界里逝去,多年的恩怨也从此一笔勾消,只是……老君轻叹一声,意气索然地摇了摇头。心中,居然也生出一番孤独寂寞。

  * * *

  灌江口。

  哮天犬恹恹地伏在廊下,一遍又一遍地舔着自己的前爪。近来他又走失了几次,老三和老五越来越觉麻烦,便又设法灌了他些忘忧草汁。但或许是药力过强了些,从此这狗儿便是连变回人身,都非得别人喝骂命令不可。两兄弟反而担心起来,怕康老大回来责怪,便去掉了锁元锁,由着他在庙里散散心。

  太阳已欲西斜,哮天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每天这个时候,廊外的狗食盆里,都会由小吏添上新鲜的狗食。随着沙沙的脚步声响起,小吏抱着几根新鲜的骨头,匆匆地走进院来。

  但和往日不同,见了骨头就会忘情地扑到盆边的哮天犬,竟是猛地止住脚步,竖起了耳朵,似用心倾听什么,又似在竭力追忆着什么。

  它黑漆漆的眼眸,仍看向食盆方向,但却有眼泪涌将出来,一滴滴地砸在地上,溅起细细的尘士。小吏迟疑地放下骨头,有些不知所措,正想喝它过来进食,却见哮天犬突然耸起了身子,连身上杂乱的黑毛,都几乎一根根地倒竖起来。

  大张开口,露出森森的利齿。哮天犬仰天狂嚎了一声,眼角的泪,竟已渗着几缕赤红的鲜血——

  只因它的心,突然很痛很痛,痛得如被生生剜去了一块也似……

  小吏吓得一个哆嗦,险些向后夺路而逃,但那凶猛的恶犬,却再没有多看他一眼——

  黑瘦的狗身,正缓缓地起着变化,由迷茫转为清醒的眼神,喃喃地,低沉不确定的低语。终于,前肢离地抬起,化成了同样黑瘦的人形。

  “主人……”

  * * *

  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康老大的法力被黑幕吸收,又更猛烈地反噬回来。他连哼都未及哼上一声,已被这无从与抗的反震之力,生硬硬弹向半空,陷入翻腾的黑气之中。

  那黑气如有知觉,咆哮着卷动康老大的身子,向上直逼宝莲灯下延的光华。宝莲灯一暗一亮,似怕伤到康老大,光华顿时凝住不动。康老大拼命挣扎,怒喝了一声,挥拳击向黑气,却又被震出一大口血来。他脸色越发惨白,嘶声大吼道:“不要管我……宝莲灯……求你破阵……我要出去,我要去见二爷……”

  哪吒青着脸,混天绫抖手飞出,缠住康老大足踝,用力回拉。但就在这时,水镜镜面涌起薄薄的雾气,如一道道小小灵蛇,争先恐后地奔涌向阵顶。哪吒只觉手上一阵大震,无比伦比的吸力顺着混天绫传来,竟是连他都险些被吸上了半空!

  以薄雾为媒,水镜灵力,正源源不断地注入黑气中。黑气蓦地转浓,气势为之大涨,只逼得宝莲灯的异芒斗然暴缩。阵法更是忽顺忽逆,隐隐的哭嚎怪声,再度在洞中回荡不休。哪吒心知有变,猛催法力,堪堪稳住脚步,一寸寸地往下拽回红绫。但一个念头,却令他陡然色变,深吸口气,勉强提气喝道:“水镜正变回阵法纽枢,宝莲灯不肯伤人,只怕压制不住了……快快设法破了水镜!我等不能出阵事小,杨戬大哥……杨戬大哥在大阵开门之处,若再任他强撑下去,只怕是断无生理……”

  几句话说出,内息微溃,吸力顺红绫电传而至,但见他一声低哼,唇角已渗出血来。幸而老四和老六见势不对,奔过来助他强抗,三人力合一处,总算未被阵顶黑气吸将上去。

  龙四兄妹和嫦娥等正在扶沉香等人起身。但出镜的那一跌委实不清,三人头脑昏沉,在哪吒几声喝后,才算是清醒过来。沉香挣开龙八的手,嘶声叫道:“三太子的话没错,须先对付水镜!还记得封神台内层么?那人为了破阵,也是强行取走了水镜!”

  话音未落,早有一道红光,势如奔雷,轰然猛撞向镜面。龙八吃了一惊,急叫一声:“姐姐!”龙四却听如未闻,只咬紧了唇,拼命持咒催雷猛击。龙八不敢阻止,只得伸手按在她背心,将法力尽数催送过去,免得她强催雷法,真气耗竭,自伤其身。

  水镜中黑云范围渐渐扩大,龙四姐弟的雷法,浑如石沉大海,没有造成一丝的影响。沉香低啸一声,叫道:“小玉,娘,先帮三太子,然后大家合力施为。我便不信,合这众人之力,就当真奈何不了区区的一面镜子?”

  小玉一声不吭,上前拽住红绫。有她的万年法力相助,哪吒等人压力陡轻。四人同时向后使力,一声大响,康老大终于重重地摔落回地上。但就这么片刻工夫,他一身衣袍,已被黑气中的吸力绞得稀烂,鲜血从毛孔里标射而来,几乎不复人形。

  老四抢上前相扶,康老大挣起身,一把将他推开,厉叫道:“我没事,先砸了这劳么鬼镜子再说!”他身在半空,众人对话却是听得一字不漏。此时足一履地,便自吐气大喝,毕生修为化成一抹异光,星飞电舞般地强向水镜破去。

  沉香等人也齐齐催动了法力,各色光华如惊涛飞雪,在镜面上此起彼落,此消彼长。但众人修为高下有别,水镜的应对也全不相同。嫦娥和百花,水镜一味置之不理,龙四姐弟和梅山兄弟合力一处,却也只在镜面击出微微的涟漪。反倒是三圣母,法力虽非极强,但修的是上古大神的正宗心法,水镜竟是颇有顾忌,镜面薄雾波动着四下拦截,将她所有攻击,截在空中化解为无形。

  小玉额上已有汗滴,万年的法力,长江大河般地狂轰猛撞。水镜对她也不敢不防,但却是强对强,硬对硬,黑云涨缩如怒,受了她多少法力,便立刻有多少力道反震回去。如此一来,众人中最吃力的反倒是她,每一次出手都如攻向自己一般。如非哪吒经验丰富,在一面全力相助,趁水镜反击时出手解围牵制,只怕小玉早已被重伤在当场。

  吸取了三圣母等人曾被吸入镜中的教训,这次众人都是远远地催动法力遥攻。相较之下,只有沉香离得最近,手掌虚按在镜面之上,相距不过半尺。他毕生的修为,正从掌上源源不断涌出,强突入水境之内,炼化那越来越狂躁的黑云和薄雾。

  众人之中,以他的功力最为强横,也只有他一人,算是真正突破了水镜的屏障,直接与镜中灵气相抗。但唯其如此,僵持局面一成,他反而心头大震,终于知道,众人心急破阵,竟是无巧不巧地,上了这灭神阵的一大恶当!

  水镜中阵中枢纽,强行攻击,固然是破阵的不二法门。可是,这众人的实力,又如何能与水镜相比?徒然拦在中间,成了水镜妙不可言的掩护,令高悬顶上的宝莲灯进退两难——反而是在镜中数千年的岁月里,众人因自己母子三人未尚出镜,不敢强行出手,宝莲灯才得从容运作,逆行阵法,占尽了先机。

  一边催动法力,他一边抬头上望,急切地寻思着补救之法。头甫抬起,触目之处,便见宝莲灯通体明得如同燃烧,正辟开阵中黑气的牵制,奋力向下挤落。但众人虽离镜颇远,毕竟是在全力摧动法力,使得宝莲灯无论如何,也不敢强行破入——

  怎么说此灯也是上古神器,灯中神力一发,众人的法力既然全用在对抗水镜上了,无法收回护体,势必要被殃及鱼池,个个都当场重伤不可!

  心中又是一凛,不知为何,封神台内层,那破得七零八落的几个阵法,不期而然地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但他已无暇深想,只咬了咬牙,强抽回了几分法力,吐气喝道:“娘,三太子,小玉,康大叔,你们听我说!再这般僵持下去,绝非上策,只有再倚重宝莲灯一次了!大家收回些法力护身,我要冲乱洞顶的阵法,好放宝莲灯入阵应敌!”

  连喝了两遍后,只觉掌下水镜蠢蠢欲动,竟也似听懂了他的说话,开始全力反攻,好阻止他放灯入阵。沉香提气强压,全无保留下,竟令镜面黑云暂时为之一滞。他更不迟疑,瞟准时机单掌向空轰出,顿时一道异华飙出,从掌心冲射向上,所过之处,黑气怒腾如沸,却不能减弱异华一分光芒。却原来沉香这一击甘冒了大险,竟是趁水镜反击时,强引了一丝灵力入体,再混在自身真气中,向上疾冲破去阵中黑气!

  水镜为阵之中枢,黑气自不敢破除它的灵力,徒自绕着沉香的法力盘旋嘶啸。但便是这一分半刻,异华已接上宝莲灯身。宝莲灯为之一阵大颤,五色变幻,只映得灭神阵一片愁云惨淡之中,蓦地如金霞耀彩,眩目生花。灯身更不停留,顺了沉香辟出的通道,势如飞矢般地倏然砸落。

  三圣母脸色突变,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抬头向上,急叫:“不可以,沉香,宝莲灯会……”但余下的话,她没能再说下去,只因她的感应,已在火光电石的刹那之间,在她眼前转为了现实!

  宝莲灯此时已落到一半,蓦地便变得奇亮无比。但听轰地一声巨响,灯身炸裂开来,光华四射,已化作了点点碧荧。碧荧怒射,宛如星雨,飞速堕洒,密密麻麻地吸附上了水镜的镜面。就见镜面现出一道又一道的波毂细纹,黑云在镜里更是有如飙轮电漩,放出无数烟气,但点点碧荧活物般地腐蚀向内,就见镜面护痛般地慢慢深凹下去,整面水镜,竟是收缩得不到原来一半大小!

  灯身炸开落下之时,余力波及,将众人都震得远远跌出,滚地葫芦似地翻倒在地。却唯有沉香单手抠入石罅,半跪地面,死死地稳在原处。他掌心的异华犹在接引碎灯下落,无论如何,也不肯象旁人一样摔开中断了法力。

  水镜缩到极处,突然生出无从形容的吸力。沉香叫得一声苦,原是稳住身形不肯摔出,这转瞬之间,竟是变得要对抗水镜,拼命不让身子再被吸入镜中!内力运行强行改变,只震得他胸中血气一阵翻腾,险险便吐出血来。

  也就在这时,水镜上剥离出斑斑纹理,细密整齐,将所有碧荧光点连成一体。镜中蓦地怪声迭出,整个大阵风云突变,格格磔磔,怪声凄厉异常,较之仇姓老者发动之时,更不知惊心动魄了多少!但众人苦苦与抗的同时,却无不面现喜色,龙八不禁大声叫道:“好了……这破玩意儿的末日到了!”

  果然,他话音未落,碧荧已幻成一张大网,越发光华眩目,只映得阵中翻滚的黑气,都带上了一层微微的青蒙之色。水镜忽缩忽涨,再不复原形,倒似开了锅的沸水,又如洪涛乱拍,骇浪暴卷,虽挣不出碧网的钳制,终也现出了骇人的威势!龙八等人倒也罢了,之前便已被震开,沉香却再支撑不住,手上吸力狂增,眼见身子前倾,就要被生生拉到碧网之上,水镜之中了!

  三圣母和小玉失声惊呼,想抢上去相助,却又哪里来得及?碧网似也知危急,拼命收缩,将网下水镜压缩到了极限。水镜一阵哀鸣,忽又变得坚莹如冰,硌硌的脆裂声从镜内传来,突然惊天霹雳般的一声大响,只震得众人足下坚石地面都为之颤抖不已,直如要坍塌了一般!

  大响声里,水镜如冰山飞崩,突然四下炸得粉碎!每一点冰屑上都附了一点碧荧,在空中如雪投炉,冰化为水,水沸蒸化,消失得无影无踪。余威所及,无数泥石向天冲出,一缕血红的夕阳余光披洒下来,只映得众人眼中尽是一片血色!

  众人早再度跌得东倒西歪。百花狼狈不堪地避过一块碎石,一呆之下,突然发狂般地大声叫了出来:“日光……出阵了……三妹妹,四公主,我们终于出了那个鬼阵了!”但杂在她的狂叫声里的,却是沉香再也忍痛不过的低声呻吟!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七章 林深乱红舞 
   
 
  沉香仍在原地,抬手紧紧按着自己的左目,缕缕的血水,不住从他指缝间涌落出来。方才水镜炸开时,他离得最近,一点冰棱正中左眼,顿时巨痛锥心。所幸碧荧毕竟是宝莲灯所化,不忍伤他,没有分出一点跟踪而至,否则他的伤势,只怕会是更为沉重。

  三圣母过来抱住儿子,心中一痛,几乎落下泪来。小玉想看看他的伤处,却又不敢,颤声问道:“怎么样了?沉香,你不要吓我!”沉香却强忍着巨痛,用仅存的独目向四下望去,触目处全是殷红的夕照,原本的山洞早被巨炸掀去了洞顶,唯余森森乱石,横七竖八地堆积在地上。

  他心头突然一片冰凉,嘶哑着声音问道:“我们出阵了,宝莲灯与水镜同归与尽……可舅舅呢,舅舅在哪里?”

  三圣母脸色顿时苍白,呆了片刻,发足狂奔向山洞的一侧。便是在那里,她在水镜中亲见二哥倾出本命真元,渡入宝莲灯中破阵。

  除了百花和刘彦昌,哪吒,梅山兄弟,龙八姐弟,早凭印象去了那边,竭力用法力移开大石。块块大石被震飞开来,龙四泪流满面,却咬紧了唇,喃喃地只道:“不会有事,真君修为精湛,一定……一定可以平安无恙……”

  沉香在小玉的搀扶下,也抢了过来。他一眼到处,身子突然颤抖不止,猛扑上前,险些被飞开的一块大石撞了个正着。他却不管不顾,探手将一块金灿灿的物件从泥灰里扒出,叫道:“是金锁,这便是原来阵法开门所在!可舅舅人呢,我们出镜之时,他明明便是在此处的啊!”

  地上乱石已被移得净了,却哪有杨戬丝毫的踪迹?小玉燃起一缕希望,低声道:“石上没有一点血迹,山洞炸塌之时,舅舅应是不在此处了!”

  哪吒摄回火尖枪握紧,喝道:“不要多说了,我们先分头去华山找找看!如果找不到人,哪怕闹翻三界,我哪吒,也非要为杨戬大哥讨还个公道不可!”

  康老大一声不吭,第一个带头向外奔去,老四老六紧随其后。四公主选的是另一个方向,龙八担心姐姐,也跟着去了。嫦娥在搬完乱石后,便一直站在一边,神经质地绞着手指发愣。此时见龙四离开,她才似有些知觉,拖着脚步,表情麻木地向洞外走去。

  哪吒踏上风火轮正欲动身,一抬眼,却见百花正忙着拍去身上的灰土。他的脸色不禁为之一沉,厉声喝道:“百花仙子,不论过去的恩怨,今日破阵,总是杨戬大哥尽的力。你若敢不闻不问,我第一个饶你不得!”

  他喝的是百花,刘彦昌却是身子一缩,转身便向山巅而去。一则人走得尽了,他实在不知如何再与妻儿单独面对,二则,看这三太子的情形,若不自觉一些,肯定是没由来地找一场没趣。

  洞中人散得尽了,三圣母看着沉香手里的金锁,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金锁上的光泽直剌她眼,竟慢慢变成了二哥神目射出银芒时的那一幕。要到何处找,找到的,会是什么结果?她颤抖着,只欲时间停住,永远不要让她看见那最坏的可能!

  沉香挣扎着,忍痛道:“我没什么,娘,你对华山最熟,带我和小玉,也选个方向去寻吧!也许……也许是路过的山民好奇,进洞来乱逛,这才在洞塌前救走了舅舅……”

  三圣母自知此事断无可能,儿子不过是在安慰自己。惨然一笑,和小玉一左一右扶着他向山上行去。

  她的眼里,仍是镜中的那一幕。人凭着记忆,在华山熟悉的小径上穿行,心却早不知飘到了何处。一会儿,想到童年时的飘泊,一会儿,想到当年亮出宝莲灯时,二哥神色间那掩饰不住的悲凉。但终于,眼前的银芒散作银屑,一点点地变成粉色。

  三圣母一个激灵,猛地停住了脚步。二哥受伤了?定神再看,哪有杨戬的踪影,分明是片片桃花飘落。这是桃花林,是她成婚的地方,是她生下沉香的地方,也是她怨恨二哥的开始,是她铸成大错的开始……于是,呜咽声从喉里挣出,她蓦然变得近乎疯狂。

  “沉香,我们走,不要留在这,不要……”

  沉香不知母亲怎么了,连一直按着伤眼的手,都不得不放下来,好安抚住母亲的狂乱。小玉心疼地看了看他犹在流血的左眼,一边帮他搀起几乎瘫在地上的三圣母,一边迟疑地道:“要不,沉香,我们换个地方?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舅舅他……”

  沉香深深地看了一眼林里,流血的眼里,突然折射入一道金光。于是,他整个人都为之一僵,半晌,才低沉着声音说道:“小玉,你扶娘在外面休息,我去林中看看。也许……也许舅舅会在这儿。这儿,毕竟曾是娘的旧居……”

  沉香说的并没有错,杨戬,也的确正在这片桃林之中。

  ————————

  桃林深处,乱红飘舞,隐隐约约地,竟有呜咽之声。

  杨戬便安详地倚在树上,落了一身花瓣,头仰靠树身,双目闭合,看不出生死如何。哮天犬跪在一边,似是怕他突然消失了一般,一瞬不瞬地看着主人。

  颤抖的手举起,想触向主人的脸,又不敢,哮天犬终是掉下泪来:“主人,你……你……他们到底怎么待你的!他们不是说,不是说会照顾你么,主人,你怎么比那时更……”

  再说不下去了,他一头磕在地上,山石崩裂了额角。血流了在脸上,他却恍如未觉,只喃喃地道,“是哮天犬不好,都是哮天犬不好!我不该离开,我不该忘了您……主人,是哮天犬太笨,竟笨到您动用本命真元时,才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一切……”

  似是听见了哮天犬的声音,杨戬半撑开眼帘,看清了哮天犬一脸的鲜血。破阵时的巨震,仿佛还在耳边,他只模糊地想着,这狗儿,怎么来了?看这狗儿还在拼命地叩着头,杨戬想阻止,却无能为力,一急之下,一口血呛出,将身边落花染得鲜艳,杂草中一株白色野花,也洒上点点艳红。

  身子向一边滑倒,哮天犬大惊,趋前抱住,杨戬有些心疼地看着他,想说话,终究是无能为力,只温和地笑了一笑。

  昏沉的神识渐渐清明,在灭神阵外苦撑了一天,他早已是筋疲力尽。后来,见到宝莲灯强行突入阵里,山洞大震欲塌,知道破阵在即,心神一松的后果,便是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那时,大震声中,似乎也听到了哮天犬的叫声。应是这狗儿及时赶来,抢在山石崩压下来前,将自己带离了险地罢。只是,就算如此,也不过是再多撑上一时半刻而已。

  这一生走过的路,慢慢从思绪里滑过,魂飞魄散,应是近在眼前了。亲不容,敌不再,所做过的事,是非对错,也都无复重要,就让这一生的悲喜都化为轻烟,飘于三川五岳,散于碧落黄泉,再不被忆起了吧。

  只是哮天犬,他不是服了无忧草么,为什么会在这时赶来,居然还记起过往的一切?

  哮天犬哆嗦着手,扶着主人的身子,他看得出主人在想什么。

  忘记……

  主人,哮天犬的性命是你救的,从那天起,我就认定了你是我一个主人,我又怎么能忘了你?几千年跟随左右,我早已和你心神相通,在你动用本命真元那一刻,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千言万语哽在喉咙吐露不出,哮天犬碰到杨戬背后凌乱的散发,主人总看不顺眼他修成人形后的乱发,可是主人的长发,何时也变得如此凌乱枯黄?

  将一根枯枝变为木梳,哮天犬扶着杨戬,强笑道:‘主人,我替您梳一梳。‘从发根处轻轻落下,才第一下就卡住了,稍一用力,一小簇头发落在他掌中。他就看着那几缕断发发呆,夹着的那一丝白色直刺他眼。

  小心地藏起断发,哮天犬脑中一片空白,低下头,伏在主人的胸口,就象很多年之前,第一次见到主人那样。

  那时,他是个刚踏上修炼之途的小狗妖,受了重伤,主人救了他,将他抱回救治。当时,他贴在主人胸口,感受到那里散发的温度,找到了这世上最温暖的地方。

  从那一天起,他就认定了这一生唯一的主人。

  后来,不管在众人眼里主人是多么无情,不管主人将自己装扮得如何冷酷,他总是知道,主人的胸膛,永远是温暖的。但后来,除了主人扶他寻食那一次,他再也没有这样靠近过主人。主人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喜与人亲近……

  泪落在杨戬衣上,连手上都有了湿湿的感觉。是自己的泪?不对,哮天犬警觉地抬起头,主人腰间渗出的,是不断扩大的血迹。

  主人,主人还受了什么伤!哮天犬哆嗦着手,忍泪解开杨戬的衣襟。他自是不知,杨戬与独臂人那一战,为了争得先手,竟是不惜以身设饵。那一杖的伤口,在破阵的剧震中崩裂,正不住地涌出血来。

  杨戬低叹了一声,由着哮天犬给自己止血包扎,虽然,明知这已没有任何必要。

  他微抬双目,向上方看去,今天许是风大,林中一直有桃花飘落。有几片拂过他脸庞,有几片还粘在了他发上。那一年,他将三妹压在华山下的那一年,桃花也是开得这么盛吧。

  收回目光看向哮天犬,绽开温暖的笑意,也许上天还是待他不薄,还能有哮天犬陪他走最后一程。真想再摸摸这笨狗的脑袋,可惜不行了。

  哮天犬猜出他的想法,处理完伤口,忍住泪扶起他的身子,握住他手,放低头,放在自己发上。

  乱发和以前一样杂乱,这只笨狗,该拿他怎么办呢?自己死后,只怕他不死也要疯狂……

  残余的法力勉强聚在掌心,轻轻注入哮天犬体内。无忧草的药效,应是还有些在的。哮天犬,就算是杨戬自私吧,如果三界之中,连你都不复存在,我纵然已灰飞烟灭,再无知觉,那一份寂寥,也太过寒冷不堪了……

  宁愿你忘记,但却活着,替我看着三妹一家,让我觉得,我做的一切,还有着一些意义……

  哮天犬扶住他羸弱的身子,仰头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温和的光芒,鼻子发酸,他宁可主人严厉地瞪他。

  心中空荡荡的,哮天犬不自觉地抓紧了主人的手,似乎……似乎有什么正在慢慢地远去?

  泪水从他眼中涌出,记忆如潮水一般地向后退去,破旧的板车,昆仑山下的血痕,黝黑的神殿,灌江口藏着大骨头的熟悉树林,还有,白雪皑皑的高耸山峰……

  杂乱的影象,渐渐变成一片惨白,他只看见眼前那张温和却又陌生的脸,和那淡然得让他心碎的微笑。

  松开手,站起身来,眼前只剩下那微笑,还有那片片的桃花飞舞。但不应该是桃林,而且,还应该听得见流水声,灌江口的水声,昼夜不休,滚滚东流。

  灌江口……

  这是哪儿,华山?该在灌江口才对啊。灌江口在哪儿?不管了……只记得,那儿还有一根骨头,主人赏下的大骨头没有找出来……

  主人又是谁呢?

  哮天犬一步一步地向林外退去,泪和着血,模糊了视线,但他终于退出了桃林,消失在苍郁的乱山之中。

  好象曾有过一个很美的梦?他记不住了,只知道那个梦很美很美,很温暖,不愿醒来,却又无由地痛到极处。

  ————————

  很多年后,当他成为一只真正的流浪犬时,忘了曾有的法力,忘了自己可以幻化人身。这时的它,无家可归,却唯独还留着一个奇怪的爱好。

  它变成了一只爱做梦的流浪犬。

  甚至,在被欺负痛打之后,它也能很容易地沉入梦乡。

  梦里有很多人和事,它都不肯去分辨细想,因为有一个温和的眼神,在它的梦里凸现,让它不敢,也不忍去分辨梦中的那一切。

  但它还是爱作梦,因为在梦的尾声,它总能见到一根骨头。

  硕大的、香喷喷的大骨头……

  伴随着水声和桃林。

  ————————

  山上的风很大,桃花本是开到盛极,也经不起这样的摧残,颠乱的花瓣,被风卷上半空,颜色未残,娇艳如昨。

  乱红零落,如雨,仍留恋地在空中飞舞着,久久不曾落下。

  似向枝头作最后的道别,又似在追忆,为一些永不可追回的过往。

  沉香这一去,就是小半个时辰。三圣母只坐在林边的空地上,茫然地看着花瓣发呆,落吧的往事,一遍又一遍,在她脑中不住地重演着。

  她死死地抓住了小玉,不言不语,却也死活不肯让小玉扶着自己离开。

  脚步声突然响起。

  漫天的花雨里,沉香步履沉重地走出林来,眉宇间,全是凝重与忧伤。

  但他的双臂之间,却小心地环抱着一个人。

  瘦弱的身体,低微的呼吸。这个人,神情仍是如昔的疲惫,但嘴角边,却分明有着一丝浅笑,安详宁静。

  三圣母猛然睁大了眼,小玉泪水夺眶而出,偏又哽咽着,绽出了带着泪的喜悦笑意。

  沉香微侧过头去,小玉的喜悦直剌在他心中,给他带来着几近窒息的伤怀。

  多久之前的事了?舅舅也曾这般全是喜悦地微笑过。那时,自己在他的怀中醒转,舅舅那未来得及收起的怜爱,让自己的惊讶和自惭,变成了不自觉的亲近与依恋。

  如果可以选择,只愿那时的微笑能够长驻,只愿那时的自己,就此沉睡在他的怀中,永不复醒。

  但臂上那轻弱的重量,却在无情地提醒着,到底发生过些什么……

  一切,还可以再回到从前吗?

  深吸了一口气,沉香低头看向怀里,仿佛要从那人身上,汲取更多的力量。然后,他抬起眼,迎着母亲和妻子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嘶哑着声音,他很轻很轻,梦游般地喃喃说道:“是的,找到了……我终于在林中,找到了舅舅……”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八章 献寿祝无疆 
   
 
  又是秋深叶落时。

  十余年光阴弹指即过,当年的圣母庙原址,已由天廷巧匠重修了座更为恢宏的圣母宫。母以子贵,司法天神沉香势倾三界,那么这圣母宫的修缮,无形之中,也就成了诸方权贵向司法天神示好的一大契机。

  三圣母极喜桃花,早在圣母宫落成之日,新任的百花仙子,便不辞劳苦寻遍九洲,精心选植了数千株异种灵苗送来。如今,也早都亭亭而立了,春日里尤其是枝繁花盛,灿美如天廷的蟠桃圣地。

  刘彦昌在出阵之后,受激过甚,变得浑浑噩噩,一味沉缅醉乡。圣母宫是神殿,不便嗜酒的凡人居住,三圣母便在殿外的桃林中筑了一间小屋,由着丈夫在内独居。

  九重天上,沉香有着自己的府邸。但每年春秋两季,他例行要携着爱妻小玉,回华山小住数日。春日是三圣母的生日,往往连瑶姬仙子,都会一同来看看女儿。而秋日之行,众仙家却只当是司法天神纯孝爱亲,在百忙里抽暇探望母亲而已。

  沉香散发披肩,在桃林中降下了云头,连铠亮的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下。今日的朝会颇有些事务要处理,他不知不觉竟搁误得久了。小玉性急,已先来华山,帮三圣母张罗收拾一切。

  毕竟,自圣母宫落成后,三圣母便越发好静了。除了庇护百姓外,她便是精心地照顾桃林,不愿外出,也不愿外人来打扰。所以,年年只有这一天,圣母宫里,才会难得地热闹起来。

  当然,只有极少数人,如梅山兄弟,如哪吒,如龙八等人,才知道这天的热闹,到底是缘于什么——

  这一天,便是杨戬的生日。

  料到小玉和三圣母定还在厨下忙活,沉香也不急着赶去宫里。轻车驾熟地循小径向左,转到父亲独居的小屋边。在窗外向里看了一眼。果然,不出他所料,刘彦昌大醉仰倒在床上,口里犹自哼着不知名的曲儿。

  并不打算进去,他默看了一会,便转身向圣母宫里行去,穿过正殿和花园,在一间竹屋前停住了脚步。

  竹屋很是平常,衬着四下的环境,显得分外幽静,但门窗紧闭着,不留一丝缝隙,又显得古怪之至。

  沉香伸手抚上竹屋紧闭的竹门,静静地伫立着。这屋上的每一根竹片,用的都是天地间最难得的万年灵竹。而竹片与竹片之间的搭制,更是费尽他无数心血,镶嵌了无数的阵法和密术。

  三界之中,除了他刘沉香之外,便是斗战胜佛亲临,太上道祖强破,也断无可能突入屋内。

  仔细察看一番竹屋情形,在确认屋壁的阵法完整无缺后,他缓缓收回手掌,却是下意识地按向自己左眼的眼罩,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当年破阵之时,炸裂的水镜,彻底毁了他的这只眼睛。以至于如今,微霜的散发,黑色的眼罩,不变的嘴角微笑,竟成了他,司法天神刘沉香在三界里的招牌标志了。

  他的双鬓,也在破阵后的头一年,斗然便多了缕缕的白发。就是那一年,他被召上天出任司法天神一职,真正踏上了他个人事功上辉煌的开始。

  而这白发,为他平添了些许威重之余,更搏得了众仙家的一致好评。

  是啊,除了过于操劳公务,又能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神仙突然老去了容颜?而这种猜测,在沉香将杨戬八百年任上,所有错判的冤案一一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地纠正过来后,很快便成了三界公认的事实。

  三界之中,再没有人比他的物望更隆,也再没有人能象他这样,得到了所有势力的共同敬佩和示好。

  他又是一声轻笑,颇有些感慨的意味。半晌,才退后了一步,诵动了开启阵法的口诀。

  口诀诵出,竹屋上一阵波动,灵竹特有的郁郁翠色,从墙壁流水般剥离开来,凌空聚于一点,化成一把小巧的翠色小锁,悬浮在竹门前。

  待翠锁完全成形,沉香伸出了左手,食指内屈,在掌心划出一道伤口。法力到处,滴滴鲜血如有灵性,被逼出径自向上,凝而不散,直钻入翠锁的锁孔之中。

  翠锁微一漾动,翠色散开还原,流转溢回竹屋表面。只听得“吱呀”一声闷响,竹门缓缓向内打开。

  “沉香。”

  一个女音在身后响起,沉香盯着屋中,也不回头,只道:“小玉,厨房忙完了?来得正好,正好是舅舅出关的时候。”

  细碎的步声移到沉香身边站定,小玉手捧着一套新衣,双手微微有些颤抖,轻声问道:“已经十多年了,舅舅这一次……会有些起色吗?”

  沉香仅存的右眼里,突然变得有些沉郁。但他仍在微笑,说道:“你忘了?地藏王曾说过,以他之能,加上谛听的内丹,也须舅舅静养千年,才能有望恢复。灵竹和我的阵法,不过是助舅舅长年辟谷,深入定境而已。舅舅破阵时几乎耗尽了本命真元,只怕就算有千年之期,都未必能让他尽复旧观。”

  小玉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气。沉香侧目看见,压低声音劝道:“莫要这样,舅舅是极疼你的。你不开心,他心中也定会难受。舅舅一年只能清醒这一日,不要让他……”话未说完,小玉已拭去泪,强笑着连连点头了。

  竹屋里布置得简朴雅致,竹窗巧妙地透进天光,却又保证了屋外向内看时,除了翠色竹墙便毫无所见。一张桃木圆桌打磨得光滑,上面密布了繁杂的符咒,一看可知,随时可以转成厉害的法器。余下的器皿也都是如此,连杨戬合目静卧的玉质大床,莹如透明的晶玉里,也悬浮着细而诡异的殷红细丝,构成了奇异的阵法。

  小夫妻俩放轻步子来到床边,沉香刚要叫舅舅,床上的人已经睁开眼看着他了。

  “好啊舅舅,您装睡,吓唬我是不是?”沉香不禁一乐,笑道,“您看,小玉也来了的。难得她有心,我这外甥,终于可以偷懒一小回了!”

  小玉不依,捶了沉香一记,不再理他,向杨戬道:“娘和我又做了一套新衣,舅舅,我扶您起来,先试试看合不合身。”

  沉香忍着笑,由着她一个人忙。小玉赌气不理他,转头见杨戬也微带着笑意,不禁噘起嘴嗔道:“好啊,舅舅,你也笑我,你们舅甥俩,是存心联起手来欺负我一个人呀。待会儿,看我怎么和娘告状去!”但说到“告状”两字,自己反倒卟哧一声,先笑了起来。

  沉香抱拳作求饶状,过来在床沿坐下,岔开话题笑道:“舅舅,别听小玉胡说,她是气我光顾着公务,来娘这儿太迟了呢。不过,司法天神这差事还真是不省心,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得过问!”

  低头帮杨戬系上袍带,又抱怨了一声,“玉帝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推给外婆,再由外婆发配给我处置。害得我既要顾天廷公义,又要顾各方是否满意,真的快累死我了!”

  “沉香!”

  小玉不满,瞪了他一眼。沉香醒悟过来,忙笑道:“我只是发发牢骚,至于事儿,保证能做得妥妥当当。怎么说我也是显圣直君的外甥啊,哪能给他老人家丢脸呢!舅舅,您说是不是啊?”

  知趣地移开了话头,他扶着杨戬坐起身,道:“今天是您生日,敖春和丁香就不用说了,年年必到。梅山几位叔叔,虽说为了帮我,自愿分担了征讨下界妖物的重责。但您一年只能出关这么一次嘛,无论如何他们也定会赶来的。”

  小玉插口说:“三太子和四姨母他们,因为心敬谛听和地藏王的大义,自愿去了十八层地狱护法。虽说年年都来,可去年嫦娥姨母那一闹……不知道今年,今年他们还肯不肯赶来参加酒宴?”

  沉香摇了摇头,叹道:“三太子会来,四姨母就说不定了……可舅舅,您当时也看到了,那不是四姨母的错啊。嫦娥姨母哪次都来去匆匆,大多时候一言不发。去年竟是看到四姨母进门,就直接离席回了月宫……舅舅,她俩的心思,我们都知道一些的,不过也帮不了她们不是吗?”

  声音忽然放低了,他有几分担心地看着杨戬,“不过外婆……外婆还是不会来。舅舅,外婆常住天廷,现在玉帝对她,就象你宠着我娘那样千依百顺……所以,我们什么也不敢和她说,既怕玉帝看出破绽,又怕惹她老人家伤心难受。对不起,舅舅……”

  见舅舅只是淡淡地微笑,并无不愉之色,沉香的语气又轻快起来:“以后我一定能想办法,日子还长着哩,是不是舅舅?至于别的神仙,哼,您才不在乎他们怎么说,对不?”

  这小夫妻俩助杨戬穿着完毕,由沉香抱起舅舅,去了圣母宫的内院。那是三圣母日常起居之所,鬼判小吏一概严禁入内。待步入内院的花厅时,龙八和丁香已经到了,正和三圣母闲话。沉香将杨戬安置在桌边垫了软毡的躺椅上,三圣母过来帮忙,眼里全是喜悦,轻声道:“二哥,这次出关,你的气色又好了许多。看起来,沉香用阵法助你调养,效用果然极为明显呢!”

  说话间,哪吒也到了,叫了声杨戬大哥,将一个玉净瓶放在桌上。丁香好奇:“什么东西?”伸手去拿。哪吒架开她手:“敖春,看好你老婆。这是百年一滴的玉芝露,是普贤菩萨赠给地藏菩萨的灵药,我特意求来,让杨戬大哥也试上一试的。”

  丁香没防备,险些被他推个跟头,不满地嘟嚷:“什么嘛,宝贝似的。年年来,都说从佛门弄到了好厉害的灵药,还不是年年都一点用没有……”哪吒霍地转头,横眉立目,怒视着她。龙八忙拉妻子坐下,哄道:“丁香,别这么说,兴许今年……今年就成了。”

  不一会,梅山兄弟也到了,只有五人,脸色都有些苍白。哪吒久居地府,三圣母足不出华山,自然不知原由。沉香看了龙八一眼,龙八会意,抢在三圣母前迎过去,偷偷地连施眼色。康老大看在眼中,惨然一笑,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引着众兄弟向席边的杨戬施了一礼,说道:“二爷,兄弟们又来看您啦!不过……不过老四只怕再不能来了。下界诛妖事务繁重,他向来多智,以后都须留在军中应付局面。”

  三圣母看出不太对头,招呼五人入席后,不住地询问般地看向沉香。小玉趁陪她入厨端上菜肴的机会,压低声音说道:“沉香才出任司法天神时,不是因为不熟事务,请了六位叔叔出山帮忙吗?四叔因为功勋显赫,已做到了荡魔将军一职。可是今年……今年遇上厉害妖魔作乱,已经殉职了。”

  三圣母啊了一声,心中一阵难过。许久,才黯然道:“千万别让二哥知道。今天是他生日,别惹他伤心,搅了兴致。”小玉点头,又道:“沉香已经上了奏本,为四叔请致身后的哀荣。您放心,五位叔叔已经想开许多了。”

  外面,沉香亲手为各人斟着酒,笑问道:“开饭了罢?也好让舅舅尝尝我娘和小玉的手艺。不过,三太子,四姨母真的不来了吗?”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九章 艳骨多尘土 
   
 
  哪吒绷了脸,犹自在和丁香赌气,冷冷地答道:“十八层地府往来,阴邪之气太重。四公主虽也归皈了佛门,舍身做了地藏王座下的守护神龙,但毕竟法力低弱……她的身体,今年更是虚弱,幸有摩尼珠的庇护,才确保了无恙。但就算如此,已经无法靠法力护体,自行冲上地面了。”

  龙八的眼眶已经微红了,毕竟姐弟连心。这些年来,他暗中也去了几次十八层地狱,但见到现了原形,静静盘在地藏王座下的姐姐,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自然知道姐姐的心事,更知道,这种逃避和自我折磨,或许已是姐姐能勉强活下去的唯一办法了。

  抬眼看了看身边活泼开心的丁香,他举杯一饮而尽,现出几分苦涩的笑意。姐姐身在地狱,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但为了丁香,这一切,又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可言?

  菜正一样一样地端上桌,他的思绪却自飘得远了。是才出阵后吧?刘家村漫天大火,一切化为了灰烬,甚至包括不少无辜的村民。于是对外,便宣称妖物寻仇,斩草除根,刘家村的村民,连同前司法天神,都成了火中的冤魂。

  那把火,已成了他毕生的梦噩。

  就在那一天,一只眼被水镜击毁,眼中殷红如血的沉香,先是说服了哪吒,再在小玉的帮忙下,将刚出阵的所有人,都聚集到圣母庙的旧址。

  “舅舅已经找到,为了他老人家的安全,我等在阵中看到的一切,一个字也不可以流传入三界。你们有的是我的好朋友,就是我的亲人长辈,想来,也必会体谅我这一点小小的孝心。毕竟,我刘沉香欠舅舅的太多,那么从今以后,便由我用我这一生,来偿还欠他的那些血与泪罢!”

  在旧址上,众人洒血为誓,有的坦然,有的惧怕,便看得出来,就是最喜欢多嘴的百花仙子,也是面青唇白,誓出至诚。

  倒不是因为誓约的力量,而是,真正出阵之后,谁都知道,那样的秘密,到底会带来些什么。

  不顾惜自己,总要顾惜家人,不顾惜家人,总要顾惜爱人。就算连爱人都没有,三界的安危,也是一块沉甸甸的道义大石。

  而他,那天为什么会答应,又是如何答应了下来?

  记不清了,只知道那众人都散去后,沉香突然找上了自己。

  他太爱丁香,沉香太明白这一点。经历了水镜里的三千年后,这个刘沉香,已经再不是在青山绿水中,遇到过的那个无邪少年。

  丁香虽然服了仙丹,但她还是凡人,会死的凡人。而让一个凡人立地成仙,方法固然有很多种,却不是他龙八能做到的。

  可沉香能。

  代价就是刘家村的杀戳,和那把烧红了半边天际的大火。

  事后,他常常会想,其实,那把火并不是必要。甚至,那把火只是针对他龙八,用他龙八亲手做的恶,来摧毁任何他泄密或背叛的可能——自从燃起那把火后,新司法天神刘沉香,便有了一个最亲近和最值得信任的心腹。

  一阵喧笑,打断了他的思绪。在被丁香重拧了一把后,龙八才真正回过神来。却是三圣母正小心伺服哥哥,鱼挑去了剌,肉也剔去骨。剥出一勺蟹黄时,她更满怀喜悦地送到哥哥嘴边,“二哥,这是我做的,试了好多回,小玉说终于没有烧焦了。你也尝尝?”

  连略带戚容的梅山兄弟都笑出了声。年年生日,一桌菜大多出自小玉之手,三圣母没在中间添乱就算不错了。一道清蒸螃蟹,这样最简单不过的小菜,三圣母练了十多年,都还得在烧焦了数十来只倒霉螃蟹后,才能有几只勉强算是能进口的。

  小玉笑着笑着,又有些痴了。每一年,也只有这一天,这众人才会真正地开怀一次。不论是沉香,还是三圣母,甚至哪吒,梅山兄弟。她看看杨戬,那样的平静安详,微带着笑意,虽然仍是不能言语行动,但这样的温暖,岂不正是他追寻了数千年的梦想?

  想来这一天,也是舅舅每年闭关中最殷切希望的日子吧!

  沉香在林中找到杨戬后,众人能陪在身边的时间并不多。一则因为对外宣称,刘家村大火时杨戬葬身火海,为了骗过天廷,这众人自然不能常来探望。二则,杨戬为了破阵,几乎耗尽了本命真元,全仗沉香不眠不休地守着渡入法力,也不便有外人打扰他的救治。

  后来,沉香应召上天出任司法天神,却又苦思冥想,创出一套阵法,藉阵法之力让舅舅闭关沉睡,慢慢地调治伤势。而为防止可能的意外,这阵法在疗伤之外,最重的就是防御抗敌,连她和三圣母,若没有沉香在场,也都无法进入阵中探视。

  他不惮动用本命真元设阵,以致斗然之间,两鬓添了缕缕的飞霜。后来耗损过度,实在无力为续,只得借司法天神职位之便,取得了太虚镜的圣竹,在新圣母庙中,用圣竹编成竹屋代替。

  但那间嵌设了阵法的竹屋,更是严密到了极处,除了他亲自用血配合口诀开启,三界之中,是再没有第二人能暂停阵法,强行冲入其内了。

  好在神仙的生命无休无止,一年只能见一面又如何呢?只要舅舅能慢慢好转,千余年后,这一家人,终会有机会谈笑生风,过上真正温馨的平凡生活……

  她又看了看三圣母,一些往事从心头飘过。破阵出来后,沉香用仙法迷昏了父亲,又拉着母亲密谈了很久。然后,便打发自己找来康老大,要了整整一把忘忧草。

  从此后,那个仍被沉香恭敬地称为父亲的人,便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忘记了一切过往尘烟的酒鬼。

  还有梅山老四……

  小玉放下酒杯,掩住脸上一闪而过的冷笑。

  出阵后第一个月,百花仙子便从三界里彻底失踪了。就如刘家村的那把大火,百花仙子的失踪,也造就了沉香的另一个心腹——当然,那只是自认的心腹。

  如今,这个心腹,已经在一次剿杀妖魔的激战中,成为一个以身殉职的英雄。便在今日朝会之上,刘沉香以上司兼晚辈的身份,为他争得了天廷前所没有过的身后哀荣。

  这哀荣所及,甚至能令活着的梅山兄弟们,也获益匪浅。当然,作为他们的上司,三界中最公正称职的司法天神,沉香自然能获得更多的赞誉和人心。

  小玉缩在袖中的手掌,仿佛又感觉到了破入那个人胸膛时的炙热,但她记得更加清晰的,却是那个人,在震惊和不甘的眼神之后,一闪而过的解脱和轻松。

  她突然有些羡慕,那样的轻松,不知何时,自己和沉香才能拥有。

  桌上众人仍在谈笑,不论是不是刻意。哪吒多喝了几杯,笑了一阵,突然站起身,歪歪斜斜冲到杨戬跟前,一个踉跄,半跪了下来,叫道:“杨戬大哥,杨戬大哥,你听到了吗?你……你知道哪吒又来看你了吗?”凝视着杨戬始终不曾敛去的微笑,眼中隐隐有泪光浮动。

  沉香正与敖春说话,见状过来拉起他:皱眉道:“别这样,三太子,舅舅会好起来的。”手上使力,拉他回座上,低声说:“今天是我舅舅生日。你若这么失态,害得大家都伤心自责,舅舅看在眼里,也会不高兴的!”哪吒回望他一眼,沉默地点点头,却是猛灌自己一杯酒,只呛得大咳起来。

  连三圣母的眼里,都隐现出了泪花。沉香连施眼色,小玉会意,笑着起身上前,接过三圣母手里的碗筷,说道:“娘,换我来照顾舅舅吧。舅舅在看着您呢,您要开心一点才好!”沉香也故意拎起一匹半焦的蟹子,凑到近前夸张地叫道:“娘啊娘啊,您看这蟹!该不是用三味真火起的灶吧?早知道您的火这么厉害,下次再有什么妖魔作乱,儿子真的要请您老人家亲自出手,来个火烧千里一锅炖了……”

  一通插科打诨,酒宴上的气氛终于又轻松了下来。小玉细心地侍候杨戬进食,不知为什么,却始终侧开了目光,始终没有和他对视一眼。

  家人啊……

  中断的思绪,又在她心中翻腾着。很多年前,密室里的那些话,还是清晰如昨日。但不知为什么,那份会让她激动到极处的希翼,最近几年来,却是一年比一年感觉遥远,让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去触及内心的惶惑与寒冷。

  那么漫长的等待……但等待的尽头,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终结呢?

  她突然抬头,在席上寻找到沉香,出神地看着。再没有比她更熟悉他的人了,无论他如何谈笑风生,在那几乎溢得出来的轻松快乐之下,隐藏的,却是一种她更加熟悉的沉郁与重负。

  秘密多了,就会变成挪不开的大石,硌在心中,硌在所有最快乐的时光里……

  这一场酒宴,直到近晚才散席。大醉的康老大牵头,五兄弟一个个地向杨戬叩头作别。他自己特意多叩了一个头,喃喃地道:“二爷,我代老四向你叩别了,他没法亲自来见你……也许将来,我也会有这么一天。但你别多操心,要好生静养,也别担心沉香。梅山兄弟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定会照顾好他,助他风风光光地胜任着司法天神之职……”

  同样大醉的哪吒,却是匆匆起身,连和三圣母道别都忘了,只踉跄着冲向杨戬,想抱住他的身子。手伸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却终于不曾落下,半响,哪吒才沉默地转身向外,踏上风火轮,裂地陷没向下,消失在地底沉沉的黑暗之中。

  和往年一样,龙八丁香最后走,负责收拾狼籍的酒桌,好让三圣母一家腾出时间,陪着杨戬闲话些家常。毕竟,一年只能见上这一日,再有片刻,便又是送他回竹屋阵中静养的时候了。

  三圣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目送沉香抱起二哥,向竹屋方向走去。她眼里有着泪,更多的却是快乐。出阵那一刻的绝望与疯狂,便是如今,她还是记忆犹新。现在这样,岂不也是很好了吗?或许说,她甚至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拥有这样优雅的生活,这样充满了希望的等待。

  希望啊,真是一个奇妙的执念啊。不论错过了多少,不论还需要多少时间,哪怕年复一年的,只是二哥如旧的伤势,淡然的微笑,可只要有着希望,她就有着足够的理由,让自己快乐地渡过每一天。

  “我不是为了自己。”她轻声对自己说,也是这样坚信着的。

  只有自己快乐,二哥才能快乐,所有曾经的过往,才会变得还有价值可言……

  缓缓启动阵法,盈盈的翠色,护死了屋里的一切,沉香却仍站在原地,独目里闪着冷峻的寒光。半晌,他才轻吁了口气,慢慢松开握紧了的左拳——舅舅的这个习惯,如今,也成了他控制心绪的唯一办法。

  “出来吧,小玉。”他缓缓说道,“万年的法力,并不意味着你就能悄无声踪地跟踪。”

  空气中一阵轻微的波动,他的妻子现出身来,咬着唇,想说话,却又似不知说什么好。许久,说道:“你今天早朝散得太迟,我先来的华山。”

  沉香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

  小玉的表情,忽然又沉静了下来,道:“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在来华山之前,我去了趟月宫……”扬手从袖里抽出了一角紫巾。

  沉香微笑:“泠泠玉树下的一袭纱衣,轻软如云,飘逸如风,和着月宫独有的桂香,时而抚琴,时而纵舞。有销魂歌板,有细腰娉婷,小玉,你一定是眼福不浅。”

  小玉紧紧抓住紫巾,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嘶哑了:“嫦娥姨母疯了……是你做的对不对?才出阵时,她虽然失魂落魄,但这些年过去,已经好上很多了。不但开始游冶交往,还曾下凡散心,以和文人雅士唱和为乐。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沉香仍在笑,眉心牵动,现出刀一般的纹痕。他一边举步向外走去,一边轻声说道:“舅舅爱着她不是吗?嫦娥姨母,也一直以爱情自矜的不是吗?那么,就让她在疯狂中,彻底变成一个只忠于爱情的女子吧。由来艳骨多尘士,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十章 暗月昏冰霜 
   
 
  小玉跟在后面,急道:“可是……可是舅舅将来知道了,他会伤心的……”

  沉香仍然在笑,却有清泪从他的脸上慢慢滑落。脚步仍是不停,穿过圣母宫,穿过桃林,一路向华山的另一处桃林行去。

  十里地转瞬就到,时值深秋,眼前的这片天然老林,人踪早绝,更显得凄清冷落。苍兀的枝叉斜剌向空中,扭曲着,挣扎着,似在哭喊,又似在抗争着什么。

  “我了解你,小玉……”在林中一处空地停下脚步,沉香的声音,也和这桃林一样的冷清,“突然要和我一同进竹屋接舅舅出关,你的心中,想来已经有了疑惑……”

  小玉的唇上,已有血痕渗出了。她迟疑着,仍是走了上去,抱住丈夫,将自己偎在他的怀里。怀里传来的温暖和心跳,让她突然间有了勇气,抬起头喃喃地道:“十几年了,对神仙而言,是算不了什么。但我不是娘,不喜欢活在虚幻里。你知道吗沉香,我很害怕……我害怕迷失,害怕会失去你……你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刘沉香了……”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突然看到了沉香脸上晶莹的泪珠。小玉的心中,蓦地便是一阵抽痛,伸手轻轻拭着那泪水,带着哭腔叫了一声:“沉香……”

  “今天朝会后,玉帝留我小斟了几杯。他说,他饮过的美酒,还是以舅舅当年赠来的那坛万年陈酿为最佳。他还问起了你和娘,问起了……竹屋里的舅舅。”

  沉香说得很镇定。反倒是小玉脸色惨变,一个寒颤之下,急声叫道:“玉帝问起了舅舅!他……他还留你小斟!他要干什么?他知道舅舅活着?”

  “妖物寻仇,火焚刘家村,计设华山圣母宫。那杨戬虽作恶多端,一意潜心恢复,再逆行倒施。但家母和他毕竟血肉联心,加之不计前嫌,细心照拂了这兄长三年之久。最后关头,杨戬终于被家母感化,弃恶从善,拼出耗尽真元,以元神破阵救出了众人,将功赎罪。”

  沉香淡然说着,不理会小玉越来越惊惧的目光,微笑着续道,“这便是当年,我分别向灵霄和兜率私下禀报的经过。假中须有七分真,否则,你以为刘家村的一把火,就能让这两只老狐狸信以为真,这些年来都不闻不问吗?”

  “他们知道是舅舅破的阵……”

  “不只是破阵……兜率倒还罢了,但灵霄知道的,却比你,比娘,比三太子,比所有的人都要多。”

  沉香的手抚上了自己的眼罩,他的声音也越发飘渺:“可水镜不愧是神王的法器,以它为阵眼的神阵,便是玉帝,也无法看透内中的情形。所以,他不知道我们曾回溯了那三千年的岁月,就像他不知道,我还有另一个重大秘密一般。”

  他微笑着,继续说道,“但是小玉,你是我这一生最钟爱的女子,那么,我不想再隐瞒你这个秘密。那秘密是我真正的原罪,我这一生,都注定要背负下去的原罪……”

  小玉在发着抖,但却固执地抱紧了沉香不肯放手,就像抱着她唯一的珍宝一般。“不要瞒下去了……”她轻轻地道,“事情真相如何,连我,你也一直在瞒着吗——那秘密,是不是和舅舅有关?我爱你,沉香,而且,我怎会去伤害舅舅!为什么……你连我都信不过了?”

  沉香轻抚着她的乌发,她的发髻,一向是他亲手代为梳理的:“你们一年只能见到舅舅一次,但舅舅出关时,都很安详平和,没有一分的怅然黯然。他始终在微笑,无论什么时候……对吗?”

  小玉突然惊恐起来,叫道:“你……你对舅舅也做了什么?沉香,你不会……我知道你不会……”

  沉香缓缓摇着头,左眼的眼罩,被他轻柔地摘了下来,仿佛在摘下春日清晨,花瓣上最清澈的一滴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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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沉香惨白中杂着几丝殷红的废眼里,却分明有火焰在跳动。

  “被亲人关怀照顾,舅舅不会觉得幸福,若是知道了老四的死讯和嫦娥姨母的疯狂,他也不会难过伤心。对竹屋里的那个人来说,所在之处是温暖的床塌,还是松寥片石,暗添坟田,已经都没有什么区别。”

  完好的右眼里,大滴清泪,无声滚落下来。而左目里的殷红,却越来越夺目诡异。

  一座充塞天地的巍巍高台,正从一片殷红里挣扎而来,就像多年前,他在林中见到的那般完美……

  小玉震惊地看着他蓦地扭曲的面孔,看着他突然痛哭得如同一个孩子。然后,她发现,不知何时,沉香已经林中设下了严密的结界。

  “沉香……”小玉的声音颤抖,在压抑的空间中听来,有着一种放大了的恐惧。她本不该担心的,眼前这个男子对她的爱,就像她爱着他一样真实深沉。

  可莫名的恐慌,仍在蚕食着她的心,令她只想转身逃走。但她还是忍住了一阵阵的心悸,固执地抚着沉香脸上的泪痕,冰凉的指尖湿湿的,已分不清那是丈夫的泪水,还是她指尖的冷汗。

  ————————

  “舅舅原本可以不死的。如果他不出手,而我们又真陷入了必死之地,玉帝定会暗中破去阵法——水镜水镜,伏羲水镜,它原本便是玉帝故意流落出去的!最后一次试探而已,他只是要借九灵洞余孽,试探我这甥孙到底有什么道行,能不能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

  巍峨高台已越来越清楚。沉香仰着头,用左目深深地盯着,台上漫天的桃花开得正盛,绚出一天一地的华美与庄严。

  这高台不属于三界,这桃花,也永远不会败去。毕竟,这是那个人执念的唯一证明,自然,也会和那个消逝无存的灵魂一样的固执坚持。

  “多美的桃花啊。可惜除了我,三界之中,再也无人能时时见到。但我却不想见,不想……这桃花,和这高台,都是我一生不能洗脱的原罪……”

  梦呓般地低语着,沉香用单手搂紧了小玉。十余年来,头一次放纵着自己的思绪,在自己最爱的女子面前,缓缓飘向了十数年前,他闯入桃林时看到的情形……

  ————————

  十几年前,那一抹耀入沉香眼底的金光,正轻柔地悬浮着,若有若无,俯视着下方不可知的暗夜。

  冥冥中,有微微的晃动,如慈母温柔的手在推着爱儿的摇篮,“戬儿……”

  杨戬猛然惊醒,映入他双眼的是黑沉沉的天幕,没有一点星光。唯有一弯残月,暗红无泽。隐隐有水动之声,伴着身下的轻轻晃动。杨戬立刻意识到自己是在一艘船上。他视线前移,弯弯飞翘的船头兀悬,晦暝中似有物踞坐。杨戬努力想抬头看清楚些,却发现瘫痪日久的身体,竟然有了反应。

  他深吸一口气,法力荡然无存,但胸腹之间,也再无那刀割般的痛楚。他慢慢站了起来。自从四年前重伤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能够自主站起。但杨戬脸上没有半分惊喜。他鹰一般的眼睛盯着船首之物。

  “那笨狗?不对,应该是谛听……”

  杨戬的唇边吐出这几个字来。他认出这是往来黄泉上的冥舟,专门收容迷途的孤魂游魄,重引回六道轮回的。杨戬昔日在任之时,往来阴司处置公务,也不知见过了多少次,早已经看得熟了。

  再没想到,今日自己会亲乘其上,而舟首踞坐的,竟是一只威武的石犬。看石犬的外形,是有几分像哮天犬的,但神韵中的那份威重,却显得只能是毁去内丹,石化逝去的神兽谛听了。

  这片水域,沉不见底,远不见岸,冥舟明显是被困住了,在原地不停地转着圈儿。杨戬抚摸着船首的阴纹,深深看着谛听石化的身子,许久,转头轻叹一声,也不知向何人问道:“终点近了,怎么还不开船呢?”

  仿佛回应他的问话一般,无声无息间,便突然起了大风,推着无帆无桨的小舟,向着未知的前方行进。

  黑漆漆的水面,只有被船破开之时,才泛起阴惨惨的白光。淡淡的有雾气升起,直顶上天穹,再也无法散去,郁结成块块团团,遮蔽了那天那月,却被滚上抹血样的腥。杨戬一身黑衣,独立船头。风过衣角,发乱眉梢,他却浑然不顾。风传来了那样的低语,“……你可曾后悔?”

  凝重之色从脸上卸下,杨戬唇边浮出一丝笑意。冥舟越行越速,将那慢慢堆积的卷云抛在天水之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顽石般的谛听,从紧闭的口里挣出了隐约的嘶吼,舟身微微一晃,已搁浅在不知名的岸边。

  杨戬并无多少惊讶,轻拍了拍它硬逾金石的身子以示道别,刚要下舟,衣角却被紧紧咬住。

  石质裂出细纹,一块块磨落,石化的神兽,竟摇晃着,挣扎着站了起来。它的眼是紧闭着的,却有大滴的泪,滴落在舟头。

  杨戬的脚步为之一停,淡然的微笑里,显出几分自嘲和无奈。半晌,他目视谛听,低声叹道:“事不由人,取舍在心。杨戬,做与不做,既是自己的选择,又何必仍在心中,存着不舍之意呢?”

  扯下衣角,大步上岸,再不回头。谛听咬紧了衣角,却豁然睁开双目,昏暗的天地,顿时为之清澈明朗。但见前方,全是连绵的危峰,悬壁如刃,覆着皑皑白雪。

  ————————

  杨戬寻路上山,这本是他熟悉的路径,现在却别样的滋味。雪被纷沓成碎冰,不知何人的足迹纵横交叠,一步步,都似曾踏在少年时的影子上。脚步越来越重,已经看不清楚前方的路径。天色重又昏了下来,举目向上望去,尽头隐在灰色的混沌之中,触目处全是无际的积雪。

  似乎感应到了杨戬的目光,混沌中有声音不耐烦地大嚷起来:“臭小子还没有爬上来,让我老人家好等。”

  那声音响如惊雷,震得崖上的白雪扑簌簌落下,从杨戬脚边滚过,一路跌进了那不见底的深色中。

  ————————

  抚着手中的眼罩,沉香的声音,也显得越发嘶哑:“我的眼,的确是废了。”他完好的右眼,看着妻子苍白的脸色,又看着她虽然害怕,却死不肯松开的手臂。

  “直到桃林之外,我的左目,一直剧痛不止。就像滴入沸腾的铁汁,愈来愈甚,直达脑里,头颅都似要炸裂了一般。”

  “对不起沉香……”小玉低垂了头,不敢看沉香的残目,却又不忍让他觉察,“当时,娘的反应太激烈,我知道她是在害怕。对不起……其实我也害怕,我害怕的,不只是找不到舅舅。我更害怕……会因此永远失去你……”

  她发出一声窒息般的哽咽,仿佛又回到了不堪回首的那天,“你扶住了娘,放下了一直掩住左眼的手。你半边脸上全是血,因为疼痛,身子也在止不住地抽搐。可你佯装作没有事,佯笑着安慰娘……沉香,我真的好害怕。我害怕……我不怕你残废,我只怕你和娘都会受不了。如果找不回舅舅的话……我怕你也会变得和娘一样的疯狂……”

  沉香完好的眼里放出奇异的光芒,与暗红色的另一只残目,形成鲜明的对比。“我知道的,小玉,你全心对我好,从来就没有变过。所以不论背负着什么,我都比舅舅幸运……”他突然微笑,低声又加了一句,“我不想走他的旧路,就算是为了你,我也要在保护好你们的同时,保护好我自己……”

  小玉没听清他的话,她正凝神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三圣母的狂乱大叫,再次萦绕在耳边。她不禁寒颤了一下,轻声道:“你不放心娘,只好一个人进了林里。也幸好你去了,我们才找回了舅舅……”

  但余下的再说不下去,杨戬十余年来不变的微笑,和沉香刚才的话交织了起来,将她笼罩在其中,勒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你在林中……”她将头深埋在他的怀里,不想再看,只愿静静地倾听,“告诉我,沉香,看到了什么……”

  “只有金色。”

  “金色?”

  沉香轻笑了一下:“左眼看不见东西了,模糊在一片血色里,偏偏又折射了奇异的金色,安静地悬浮在空中。我用右眼看去,却只有桃林,只有你的惊慌,只有娘的逃避和狂躁。”

  “我让你守着娘,自己进了桃林。我以为我看到的只是幻觉,一边走,一边擦试去鲜血。但血擦净了,我的左眼前,却忽然一片漆黑,再也看不见什么。我以为,我彻底瞎了,但是很快我便发现,那只是极浓重的黑雾。”

  小玉伏在丈夫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追问。她知道,他要说的,定是梗在他心里最深的重压。此时的他,唯一需要的,只有倾听和信赖。

  沉香落吧接着道:“黑雾渐渐淡去,我看到了一弯的残月。那种月色,不是凄清,也不是皎白。倒像是干涸的血污。在那种暗红色的下,是黑墨般的水,水上泊着一叶冥舟,冥舟上也只余一兽。小玉,猜猜看,那是什么兽?”

  “我不猜,只想听你说。”

  “那兽,有些像哮天犬,但实际却是谛听。”

  “谛听!”小玉惊讶地叫起来,“怎会是谛听?谛听为了舅舅,早就舍了内丹,石化逝去。它的石像,至今还在地藏王菩萨的座前,哪吒和四姨母,都亲眼见过的啊!而且,这片桃林之中,又哪来的水域,哪来的冥舟?”

  沉香用右眼盯着桃林,桃林已渐渐昏暗了下去。天色已晚,但他的左眼里,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就像十余年前的那天,他跌跌撞撞地,在林中疯狂地追寻时那样,左眼里折射的世界渺不可寻,却又真实地发生过,存在着……

  “你看的水域,难道是驭行冥舟的黄泉?但为什么,你要说只余一兽?”小玉的心中,隐约生出不祥的预感。“这舟,还曾载了什么人?”

  “那水域不是黄泉,而谛听的嘴里,还紧紧咬着一截衣角。”沉香沉声回答。小玉顿时一颤:“难道是……”她不敢再问,沉香的话,却一字字听得清楚:“不错,是舅舅的……我认得。我亲眼见着他用身体破的阵,又怎么记错他身穿的黑袍?”

  沉香的手上,有血滴落地面,握紧的五指,又一次深深剜入了掌心。但他的语气,仍是平静的,“我不敢出声,只在林中拼命地寻找……那时的我不明白,看得到又如何呢?水镜折射的只是光与影,我永远都……不可能到得了那里……”

  “舅舅……舅舅去了那里?”

  “那船自个儿沉了,雾气和血色的月从天压下,将一切融成扭曲的影子。谛听滚落在水里,身影越来越淡,却竭力地挣扎着,努力转过自己的头,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

  “它是在……看什么?”

  沉香轻声道:“它在看舅舅,看向他走过的路。我顺它的目光望去,雾和影消失无踪,昏暗虚无里,另有一座高山,自虚空中兀突地出现。而舅舅,就在那山上,一步步向山顶走去……”

  他惨笑着续道,“我想叫他,是真的想叫住他,让他回来,我们一起回家。但没有用,我只知道,不论我多么大声,他……他都听不见我亲口叫他的一声舅舅了。我唯有徒劳地看着,看着桃林和高山,左右眼里的两个世界,噩梦般地重叠在一处,看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入了那片灰蒙。”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十一章 巍峨虚空界 
   
 
  巅峰,风雪越发暴烈,千年如是。山顶的景色,原是杨戬见惯的,却在此刻在他心中掀起微微的涟漪。这里离他修炼的地方不远,记得他第一次到这里,是为了看日落。

  “哈哈,臭小子,你诚心怠慢我老人家吗?那么点路,蜗牛爬都早到了。”一阵再熟悉不过的大笑声中,那张为老不尊的大笑脸,顽劣如故的在杨戬面前上下跳动着。面对故人,杨戬微微一笑:“昆仑神,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我老人家神清气爽,与天地同寿。反而是臭小子你,嘿嘿,有恙的很。”木公玩笑话中带着几分惊讶,“你怎么弄得法力全无了?”他的目光看向雪地上的那串足印,深可及膝,比一般凡人都不如。

  “你,我怎么说你好啊,你这个孩子!”木公恼恨的围着杨戬团团转着,“你终于舍得回来看我,我老人家很是高兴。但你却弄着这番模样,难道还是为了他们那些人?你为了他们做了那么多,他们有待你哪怕半分好吗?”

  杨戬闭上眼睛:“我原是该死之人,这些年更是作恶无数。我只盼他们能忘了我这罪人,自由自在地享受他们自己的人生。”

  “你,你何必作践自己到这种地步!他们都不要你,我老人家喜欢你这孩子。你既然回来了,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莫要再挂念那些人,专心陪着我老人家说话不好吗?哼,怎么了,待我这里就委屈了你吗?上次,你说走就走,把我老人家抛这里,孤零零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杨戬,这笔帐我还没跟你算呢!你可不准再走了,要走,至少也让我帮你的伤治好。”

  “家?”杨戬看着故作恼怒的木公,看着这冰封万年的雪峰,心中涌起了一丝暖意。心情激荡中,他苍白的脸上泛上了潮红,眼角竟也有些湿了:“好,我不走了。”

  ————————

  “木公?怎么可能,他早已被……毁得干干净净了!” 小玉再忍不住了,惊讶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

  沉香听如未闻,只盯着虚空,自顾说将下去,“舅舅不说话,只微笑着,听木公聊起往事。那时,舅舅在附近修炼,是寻找开天神斧时,认识了看守神斧的木公。结果,木公想尽了办法,三个多月里,才逼着舅舅多说句与练功无关的闲话。”

  他的脸上也带了笑,但说话的语气,却越来越森然古怪,“原来舅舅在昆仑时,最大的苦恼,不是练功进展不快,而是被木公烦得无可奈何。不过,更多的时候,是木公捣乱失败,被舅舅捉弄得生上大半天的闷气。”

  小玉不语,莫名的害怕,紧压在她的心头。“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难道他们,就一直这样说着话吗?”她听见有人在问,愣了一愣,才想起来,那竟是自己的声音,嘶哑,尖锐,颤抖得语不成声。

  “舅舅站在崖边,听木公说着从前的那些旧事。那时的舅舅,爱对着夕阳出神,木公却总在这时出现,缠着舅舅说东说西……他们聊着笑着,舅舅的神色渐渐困倦,突然说……想再见一次夕阳美景……”沉香的脸色一下子黯了下来,“他就这样随随便便跨前一步。”

  ————————

  “只有我老人家才爱这景,小子,你又是为了什么?”

  日无所托,人无所落。

  ————————

  在杨戬跃出悬崖的那一刻,昆仑山万年不化的寒冰,在那一瞬间轰然崩塌了。热气从冰雪深处蒸腾而出,整座雪山在雾气中化的消融的没有一丝痕迹。

  杨戬的身体悬浮在空中,他的视线久久的停留半空,仿佛那里还有巍峨残留。空蒙中尚有笑声隐隐回荡,而那抹苍色,已随着幻像的湮灭而消失无痕。

  ————————

  “杨戬,你可曾后悔。”一个声音响起,似乎远隔天涯,又似近在咫尺,终于停在杨戬的前方,慢慢的幻出一个金色的光晕,光晕中隐隐站着一个人。那人所处的光晕过于眩目,杨戬双目一阵刺痛,但他仍强睁双目。

  那人见杨戬如此不屈,叹口气,从光晕中伸出手去欲阖上杨戬的双眼。杨戬却冷冷道:“将死之人,不想还能谒见陛下!”

  ————————

  “舅舅称他‘陛下’!沉香,你真的不曾听错?”小玉惊得脸色惨白。沉香阴郁地答道:“那人所处的光晕,内散五色,外镀金华,威势迫人,令人无法直视他的容颜。但舅舅的语气斩钉截铁,决无半分迟疑,倒像是……早就猜出他定会出现。”

  “玉帝与王母不同,他待外婆极好。也许念在外婆的份上,他能……”小玉心中还有一丝的侥幸,毕竟金殿上那个帝王,给于人的印象一直是个有些糊涂,偶尔醉酒的老好人。

  “小玉,你难道忘了黑水狱了吗?”沉香的声音暗哑。“黑水狱”三个字中透出的肃杀之意,顿令小玉浑身战栗不止,泪水夺眶涌出。

  ————————

  三界的至尊,一如灵霄宝殿上的平和安详,丝毫不以杨戬的嘲语为忤。他微带着笑意,缓步踱出了光晕,如同人间宽厚的长者,看到了自己最心爱的子侄。

  “戬儿,朕与瑶姬一母同胞,天地之间,统共也只有你一个外甥。你平白吃了这些苦头,朕又怎忍心,竟不来看你一眼?”

  玉帝温言说着,稍一停顿,却自失般地一笑,又道:“算起来,朕的骨肉至亲还有一个莲丫头,朕总是把她给算漏了。”他说这话时,双目紧盯着杨戬,不放过任何痕迹,果然在他眼神里,如愿捕获到了一丝极淡的痛楚。

  “你还是在乎着她的,戬儿。既然如此,我这舅舅,就让你兄妹再见一面如何?或者,让你娘也来看看你?”

  杨戬不语,目光越过玉帝,投向空蒙的虚空。虚空中渺无一物,就像他给那些人留下的,那片再无风雨的天地。

  善业归人,恶业归己,何必再求一见呢?

  相见,早已不如不见。

  玉帝却突然抚掌大笑,一向注重仪表威严的三界之主,竟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许久,才手指杨戬,勉强止笑说道:“原来如此啊……即使是你杨戬,也会有着畏缩之时。黑水狱一游,所谓的亲情友爱,终于令你彻底勘破了么?难怪你最后惦念的人与物,除了为你舍生的谛听,和你自养的笨狗外,就只剩昆仑山头的一抹残影了!”

  他语气忽转森然,振威一喝:“影妖图谋不轨,谋刺娘娘,犯下弥天大罪。司法天神,就公事而论公事,你说此妖该当何罪?”

  杨戬神色不动,只说出四个字来:“与我同罪。”

  ————————

  “同罪?”

  “是。”

  “同罪者死。”

  “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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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帝又复笑了,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戬儿,我的外甥,朕今日此来,不是为了治你的罪,只是要你为这三界,为你那所谓的母亲,妹妹,外甥,再最后做一件事情。”

  口中说话,手中寒光一烁,赫然多出一物,竟是三尖两刃枪。

  ————————

  “观音以开天神斧约赌,我便知此事与你脱不了关系。杨戬啊杨戬,当年你劈开桃山所用的是何物,你以为,当真能瞒得过朕吗?”

  杨戬面无表情地听着,只是,看着三尖两刃枪在玉帝的手里挣扎悲鸣时,才不禁轻轻叹息了一声。

  路,已到了终点。这随身多年的神兵,只怕,也到了该诀别的时候了。

  ————————

  三尖枪的寒刃之上,迸出了万道毫光,直破向无尽的虚空之间,所过之处,虚空如实物般地扭曲变形起来,腾起灰色的雾气。

  “盘古一怒,天地几化虚无。共工一怒,四维断绝难补。虽有古神入灭,强自消弥了无数大祸。但传到朕手中的这片天地,仍是处处瑕疵,处处破损。那倒不是古神无能,而只是,不论是他们还是朕,都轻估了生命好利重己,轻人贪嗔的本能,低估了我们全力维护的众生身上,那种种极恶业力给三界带来的破坏。杨戬啊杨戬,今日,朕便让你看看,古神用性命换回来的完美,如今,已被业力消弥成了何等的模样!”

  玉帝脸上现出的,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嘲讽之色,右袖向空一拂,充塞虚空的灰色雾气立刻消散,头上现出青色的天,脚下现出黑色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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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有裂,地有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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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天遍布碎瓷样的裂缝,黑气从裂缝中嘶嘶漏出,大地则是另一种可怖的景象。整个地表皲裂褶皱,软软的表面不停的颤动着,慢慢的被顶着鼓胀起来。

  玉帝静看着杨戬掩饰不住的震惊,手抚着三尖两刃枪,神力过处,枪身蓦起变化,颤抖着,还原成了开天神斧的模样。

  “这是你的故物,也是那个天地起源的尊者的故物。杨戬,知道为什么它肯奉你为主么?只因你天生的神力,也算是,间接地传承自那个尊者——它的认可,便是你强横的证明。但我不明白的是,生命是何等的宝贵,你这样的人物,何以为了别人,竟宁愿将自己置于这种地步呢?”

  口中说话,手上突然一紧,修长的手指倏成金色,神斧震颤不止,却架不住玉帝手上无匹的神力,由柄身及斧刃,慢慢地黯淡下去,灵力被尽数抽离,化成了一块普通的顽铁。

  杨戬身子微微一幢,一口血涌入喉中,又被他生硬硬强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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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帝双手合处,漾着金光的掌上,顽铁软如土泥,散成粉屑。杨戬看那粉屑从指缝间被随意抛洒,落在滚热的地面,只一红便融没了。如同杨戬看这神兵的最后一眼时,眼角只微微一湿,却并无一滴泪流出。

  男儿到死心如铁。

  就算耗尽心血,也自无泪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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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地表起伏的更加剧烈,极沉闷的一声裂响爆出,大地中央如同胀破的皮革般裂开。赤红色的火浆在可怖的大裂缝中滚着泡沫,却有黑犬在火岩中沉沉浮浮,追逐着一抹淡淡的苍色,呈出诡异的轻松和温暖。

  “木公,谛听?或是哮天犬……”杨戬安静地看着,嘴角有着自嘲,“还要用这幻像来试探我什么,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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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帝叹道:“朕有死灭的力量,但生,却不能从灭中得来。而杨戬,你不同于朕,你的神力,虽然不足朕的万分之一,但你的生命是真实的,所以,你能有着,朕所没有的生生之力。”

  “那又如何?”

  玉帝摇头道:“如何?也不会如何。只是,朕本以为,会是阿瑶和莲儿,但朕却是错了。责任和眷念,一为公一为私,完全不同。谛听和木公,还有那只笨狗,他们的理解和友谊,才是你唯一把握过的真实,也是现在的你,最不忍放弃的东西。”

  杨戬目光倏缩,玉帝却笑了,“不用担心。”他和颜说道,“朕只是要借你心中的那一分眷念,去真正打开一个所在。戬儿,那个地方,你和我都很熟悉。”

  ————————

  苍色在火浆中穿行越急,色泽渐淡,笼覆的范围,却越来越广。谛听的身子,也在渐渐地涨大,和苍色纠缠在一起,在黑色的犬身上,割裂出一道又一道的伤痕。浊黄色的油脂从伤痕里流出,遇到火岩,立刻焚为铅灰的浓烟。

  浓烟滚滚,吞噬了一切幻像,却只仅在地面翻腾,很快便盖过了大半个地面。当黑烟蔓延过杨戬脚下时,立刻有寒意自顶而下。细察黑烟边缘处,竟然是飞檐雕栏。杨戬猛转头看去,空中不远处,一座玉阙珠阁已赫然崛立,蒙着乳色的云幔,无基无顶,巍峨雄奇。那迷漫的浓烟,竟然是它投下的巨大阴影。

  ————————

  “封神台。”杨戬深吸一口气。玉帝微笑道:“正是,这才是真正完整的封神台,妙用无穷。你不是也曾闯入过它的内层么?否则三界之中,又岂会还有多余的七彩石铭刻所谓的天条?伏羲女娲,这两位大神,当真是步步尽在算中!”

  杨戬一笑,讶色故意一现即隐,点头道:“我早该想到,宝莲灯中所载的,果然尽是事实。想来在我之前,强破诸阵,拿走内层阵眼的,也必然便是陛下你了?”

  玉帝深深地看着他,似在探究这几句中,到底有几分可信。半晌,终于展颜一笑,说道:“不错,朕为修补天地罅隙,确实强破入内层过,只不过,最终却徒劳无功。戬儿,我的外甥,难得你有缘两次到此,那么便由朕来为导,引你好好地看一看这三界之外,虚无空间的奇绝神迹吧!”

  神台距得不远,玉帝携了他的手,一步步走向悬浮的玉阶。两人走得也并不快。但每前行一步,杨戬便是一阵微晃,脸色也苍白上几分。待到了神台边缘时,他额上已全是冷汗,身子下坠,慢慢瘫软在玉阶之上。

  全部的气力,都在触上台阶的一瞬间,被抽离得尽了,一阵又一阵的钝痛袭来,只比破除灭神大阵时更为不堪忍受。

  但他却只如旁观者一般,由着玉帝提起自己的身子,笔直地登上高台。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十二章 诸业将抵偿 
   
 
  封神台共有八面,乾、坤、震、巽、离、坎、艮、兑,八方各立一柄硕大的黑色魂幡,幡上饰满五色宝石,慢慢烁出光芒,如同一张张正在开启的饥渴眼睛。

  玉帝自玉阶缓步而上,刚刚踏上台面,整个台身,便突然颤了一颤。白玉石铺就的地面,温润的如同少女白皙的颜面,却似被投下石子一般,从玉帝的足下,隐洇出一圈圈锈绿色的涟漪。

  玉帝低头看着那涟漪,眼神极是复杂,九分的敬畏中,隐含了一分的厌恶。他将杨戬放在封神台的中央,动作轻柔的像是将婴儿安放在摇篮中。

  退后一步,他端详着杨戬的神色,不期然地长叹了一声:“戬儿,本想让你在幻梦之中,由你的朋友陪着,无知无觉地离开。你却偏要逞强,不肯领朕的这份天大人情。”

  随着他的话音,封神台四周,乳色的雾幔开始翻滚蠕动,挤出一滴滴污浊的水泡。那水泡一凝成便迅速聚合,扭曲着幻出隐隐约约的形体。神台中央,也有物慢慢渗出,似雾非雾,阴寒蚀骨,只是因玉帝便在近前,那雾状物也似懂得畏惧一般,不敢直接漫过杨戬的身子。

  饶是如此,雾上的寒气,已足以令他如陷冰沼。但身下冰寒,体内的内息,又如滚炎般,沸腾激荡不已。杨戬咬牙苦忍着,淡然看着玉帝,微笑道:“这是陛下苦心为杨戬安排的死地,杨戬焉敢不至?”

  封神台外,阴风大作,黑色的魂幡在怨气中飘打得如同兀鹰的断翅。无数的形体在台外彼此拥挤着,但被无形的力量所阻碍,不得而入。残破的躯体彼此挤压,断肢折臂狂乱的挥舞,黑洞洞的嘴张裂着,从白森森的齿间发出无声的嘶吼。

  “你看看他们,这些无始以来的恶业,受封神一战中的重重杀戳引发,虽被伏羲大神的神台,困死在这虚无之境中。但戾气重重,集而不散,漏沙成塔,迟早将三界的根基,侵蚀得残破不堪。不过……”

  玉帝忽然笑了,他瞟了封神台外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孩童的戏谑,“不过好在,我的外甥,戬儿,你在封神疆场杀人如麻,司法天神任上,更是跋扈朝野,构陷忠良,使得这冲天戾气之中,也有了你种下的一份孽因。”

  他的左手,从宽大的滚金袍袖中伸出,温和地拭去杨戬额角的汗滴,轻声叹道,“困挠了朕多年的天大难题,如今,终于可以迎刃而解了。戬儿,不要怨朕,你知道吗,伏羲大神离去之前,曾经说过朕,这世上情感万千,了解与否,都不重要。但六道流转,化生万千,其最重者,无非一个爱字,大爱无我,无我,成就大爱……”

  说到此处,玉帝总是带着笑意的脸上,瞬间透出莫名的不甘和烦恼。然而他转脸看着杨戬,又恢复了原先的镇定从容:“爱恨贪嗔痴五毒,根织于众生命根之中,纠缠不休,互为因果。我看了无数年,当成消遣也好,想切实体会也罢,看不明白的,终还是看不明白。”

  手停在了杨戬的神目上,发散出淡淡的金芒,“戬儿戬儿,你可知道,若非你逞强恢复,朕也绝不会这么绝情,会想到用你的血肉魂魄,来消弥这三界众生共有的孽因恶果。朕的神力来自始创者盘古,朕要守护住这个不够完美的世界。那么,朕只有让你的血与魂魄,成为这守护最后的祭品,为三界众生消除去共有的恶业。也许,这就是传承者的宿命吧?自伏羲神王弑杀了他的造主后,所有变革的传承者,都必然要负担的宿命……”

  金芒一分分地注入神目之中,激发了神目中的点点银辉。杨戬身子一阵抽搐,鲜血从口里喷薄而出,但他只是淡然地听着,看不出丝毫的惊怒不安,目光越过玉帝,落在极远的空中,甚至,带了几分解脱前的安然。

  平生所有的行止,便在这座高台之上,真正做个了却吧。善恶有因,果报自现,当年出任司法天神的那一刻,不早就已了然与胸了么?

  玉帝细看着他的神情,喟然叹道:“你是朕唯一的外甥,朕却要给予你比驱散魂魄更为酷烈的刑罚。魂魄驱散,有大神通便可追回,再不然,就借用神器神力,逆转时空,强变因果,让必死之人,多增上几分生机。但是,却唯有你将身受的那些,没有任何机会可以逆变,也没有任何机会,可容人后悔补救——戬儿,你说朕的这种决绝,是不是……就是神王所说的无我大爱呢?”

  他眼中微带着些好奇,然而那好奇也是冷漠的,因为他的造主,并没有给他去体会这世间一切情感的多余之举,即使是所谓大爱,在他来说,也不过是必须完成的一项使命罢了。

  所以,没有多少犹豫,按在神目上的手指,开始了缓慢地向下划引。淡金的指甲过处,金芒汇成一缕跳跃的神火,深深烙进泛着银辉的神目之中。待手指划到神目尽处,唯见一裂焦痕,在前司法天神的眉间,触目惊心地凹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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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银辉从焦痕处慢慢散出,如梦幻泡影,飘渺却不真实。靠近了玉帝收回的手指,却又被金芒逼散回空中。“这便是你传承来的天生法力,戬儿。”玉帝的声音恍如叹息,“它间接来自这世界的造主,今天,终于可以再间接地回归本源。”

  他在看着杨戬,生灭无常,再强横的强者,终究还是脆弱的。也许千百年后,尘封的故纸堆里,还会有关于这个人的零星传说,但曾存过的生命,却早已颓然逝去,留不住一丝痕迹。

  玉帝向空升去,峨冠华衮,气宇庄严,缓慢退出封神台外。而台外,阴风中一直狂舞不止的魂幡,忽然便立在空中纹丝不动。它们不再安抚那些怨恨的戾气孽邪,无始以来的因果,终于令神台的屏障,都失去了继续坚持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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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乱的形体,森寒的齿刃,狂乱的嘶吼,潮水般向台中漫去,与台中涌出的怨气互为呼应。一时间阴风飞旋,锋芒如刀,却只在杨戬身边盘旋。对着候了无数年的血食,只知饥渴怨恨,终还是有所顾忌,但飘浮空中的银辉,已被黑气重重绕裹,慢慢消弥分解殆尽。

  灭神阵中侵入体内的赤丝,在封神台无处不在的怨气感染下,又在血脉中开始了疯狂的滋蔓,游走在周身血肉间隙之间。

  杨戬安静地躺在封神台中央,他的脸上冷漠依旧,唇角还带着一丝冷笑,但身体已经失去了一切的生机,即使这样彻骨的痛楚,都不能让他僵硬的身子颤抖一下。只有那双谁也看不透的眼睛,仍平静地看着台上的阴霾怨风,就如那三年里,对着那间满是尘埃的小屋一般。

  封神台外,八面巨大的魂幡软软的垂着,只有黑色的流苏还在微微晃动。玉帝伸出手去,随意把玩着黑色的丝线,就像他曾把玩过的无数得失成毁。他的目光投向封神台,那里的一切都和他无关了,之所以还远远的看着,只因为他好奇。作为天地间的至尊,七情六欲只是他刻意模仿来的调味剂,而好奇却是他也无法控制的。若不是如此,他又怎么能捱着这与三界同寿的命运呢?

  封神台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如同一个刚刚睡醒的少女,轻轻舒展着柔软的腰肢,踮起脚尖极缓慢的旋转着,踏着那舞步。极轻又极刺耳的咯咯声从封神台的深处传出,那些纯白无任何瑕疵的地砖,廊柱,雕纹,顷刻间烂出了暗绿色的锈斑,腐浊的液体迫不及待的溢出。封神台的底座,本就是无数尸骨堆砌而成,森森白骨彼此勾连,难以磨灭的怨恨将它们牢牢禁锢。除了贪婪,在没有什么力量能够让它们复苏,而如今,它们已经嗅到了血的味道。

  重又变得干枯瘦弱的身体上,无数的赤丝冲裂了肌肤,暴然而出。这些被覃丝贯穿的小小伤口上,正绽放出一滴滴饱满的血珠。很快,玄衣被血湿透,潮潮的黏贴在身上,就像无数个闷热的雷雨天,冷汗湿透周身一样。破烂的窗纸,清晨和黄昏会送些太阳的斜辉,而夜晚,夜晚那道清辉从来都是触不到的。一直便这样睁着眼睛,从白天到黑夜,独自计算着光阴的短长。所有的人和事,全如同过眼云烟,心已疲倦得再不会痛。

  ————————

  血流进了眼里,眼中也涩痛起来。杨戬惊觉似地,再将目光移到扭曲的神台上。残缺的形体更加古怪变形,破烂不堪的甲胄,在怨雾中东一块西一块地挂着,森然的指骨间,犹是锈烂的刀戟,却摇摇晃晃地似坠非坠。

  只是不敢上前,这血食的眼仍是睁着的,那样的冷静与悠远,便是只余憎怨的余业,也本能地有着恐惧。

  相由心造,心未随相转,诸业,又如何能加诸于身?

  杨戬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了极淡的笑意,似了然,也似因眼见的一切。身体已越来越觉寒冷,但是,生死由己,就算是必死之地,最后的道路,却仍在他自己的掌握之中。只因善与恶,无非一大坚固妄想,心念不动,诸相自然不动。

  待残破身体里,最后一滴血流得尽了,一切也就都走向结束。他只是死亡,魂飞魄散,却不是台上无能为力的祭品。做与不做,就像这三千年一样,依旧,唯有他自己才能做出选择。

  怨雾中,有呜呜咽咽的哭声传出,烂胄残兵里,闪烁过苍苍的白发。似有老者颤巍巍地倚门守望,似有无心奁妆的娇妻,口咬青丝哭断肝肠。更有牙牙学语的稚子,哭闹着在雾中伸手索求着父母。无始恶业相互波连,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多少妻离子散的凄凉,正在雾中凝如实质,无语哭述着,其惨也切,其恨也深。

  恶业和罪孽,原就有他的一份,不屑于逃避,也不屑于委过。只是,他还想继续看下去,他一生最重的原罪,唯有父亲兄长的容颜,记忆中烂漫的花雨,还有三妹那稚嫩的童音。除此之外,行径无悔于心,再多的恶业,也自能坦然面对下去。

  有生皆苦,有念皆妄,心再疲惫,却从来不会退缩,不会由人摆布着,忏悔这一生的行径。

  ————————

  “就在那一天,我提起了全部法力,我想冲去封神台,击毁这天,这地,和那个死物。但是……”沉香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传递出明显的自嘲,“法力提起,我却不知击向何处。无意识地流转周身,我却发现……”

  他目光下移,温柔地看着小玉,“法力贯入伤眼,境随意转,所有发生了的过往,都能在我左眼一一折射出来。我看到了湖边的舅舅,看到了不周山崩时的惨状,还看到了……和你初遇的那座小山……”

  “沉香……”

  “我茫然四顾,法力散去,左眼前的,便又是憎灵怨雾笼罩、更胜无间地狱的封神台了。舅舅的安祥,戾气的狂暴,如此混乱地交织在一起。我只觉得,我也快死了,这样的旁观,却什么……也不能做……”

  “但就在这个时候,那些惨淡的雾气里,突然有微红闪过。”

  “微红?”

  “是,封神台外的玉帝若有所思,然后轻叹一声,低声自语道:‘朕懂你。不是害怕不甘,你只是要朕知道,就算现在,做与不做,也始终在你。戬儿啊戬儿,只可惜,虽然眷念过温暖,你终还是放不下的,放不下累了你一生的责任。’说完话,他缓慢地举袖一拂,台内怨雾之中,便绽出了一枝绝美的桃花,鲜亮明艳,仿佛还沾染着初春清新的薄露……”

  “舅舅……也看到了?”

  “是。他看着枝上的花瓣,微笑了一声,然后……就那样缓缓合上了双眼。”

  ————————

  诸业已作,诸事已成。

  天地间的罪孽,就由这一人的血肉魂魄来平息了罢。无关善恶,只是余习,只是那份不肯放下的责任和执着。

  可以选择不做,但这果报,却要他守护的众人来承担。三界来日无存,众生重归于鸿溟,一生执著的信念,便沦为一场空花梦幻,徒然掷诸了虚无。

  不在意生死,不在意手段行径,却不能不在意这场奕局的成败得失。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十三章 磔裂灭后有 
   
 
  双目合上,天地之间,唯余一片昏暗。

  有物正浸遍了周身,泥泞胶着得像退潮后软腻的淤浆,透出说不出的阴寒和诡异。起始只有薄薄的一层,慢慢越来越多,似有无数冰凉的手溺在水里,正和着绝望伸出,死死拽住这台上唯一的活物,如同抓紧了无始以来,三界所有不甘和怨恨的根源。

  赤丝以一种空前疯狂的速度,从体内的血肉间蔓延出去。它们的根,深深扎在骨髓的深处,而延伸的赤蔓,正和压裹上来的腻物,完美地融成一体。

  裂肤绽出的点点血珠,很快变成涓涓的细流,带着生命和活力,被赤丝拼命地抽离,被愈加沉重的软腻怨雾,近乎贪婪地略夺了去。

  这些狂暴的怨雾,在那双眼睛合上的同时,便蓦地静止如死。它们波动着,小心地盘旋,分出一缕,再分出一缕,试探着浸缠过去,迫不及待地,吮吸起玄衣上浓郁的血腥。

  赤丝穿入裹遍了周身的怨雾层里,彼此传递共鸣的悲怨,令微颤的封神台,开始了更明显的摇晃与挣动。底座无声地塌陷下去,像是肥腻的油脂,散发出尸骸独有的难闻腥臭。于是,便连空中的玉帝,都现出了紧张之色,松开把玩垂缦的手掌,驭云退到数丈开外。

  软垂的八面魂幡,无风自展,向上扬起,一霎间绷得笔直。幡身阵阵哀鸣,千万点晶荧光雨,正从幡体宝石里喷薄而出。光雨洒处,不断塌陷的台面,便被铬上一层奇异的结晶,向上缓缓凸起还原,温润光滑一如最初所见。

  但魂幡本身却在迅速变化,起始矗立入云,渐渐缩得高不逾丈。只因那光雨略一停驻,封神台便暴乱如挣扎的狂兽,连魂幡立足处的地面,都在不停地由晶莹而淤软如泥,再由光雨强行变化回结晶。而每一次变化,都足以蚀去魂幡的基底几分。

  原本浓密的怨雾,也因这莹雨弱去了些许。但却只令雾气翻腾如怒,蜂涌着向台心涌集。无数怨丝在雾中挥舞,糜碎的血肉,穿扎在怨丝之上,被怨雾层层包裹,消融得如同六月的飞雪。

  那样的疼痛,已不只是身体,连魂魄都随了撕裂开的缕缕筋血,缓慢地散成雾霰。但杨戬没有睁开双目,任由血肉剥离,神识渐转为昏沉模糊。他的心中,仍平静得泛不起分毫的波澜,只有一些零乱的过往,浮现在魂魄断续的记忆里。

  “三界众生的共业……”

  很多年之前,有一个清悦的声音,轻柔地叹息着,向他说出了这一句话。但这并不是宿命,或是冥冥中预定的安排。人生的路是如此寂寞,一路行来,艰难得似乎永无尽头。这样的艰难挣扎,有他一人肩负就足够了。

  善恶是非,到头都空无一物,只愿今后的三界,能挣脱那宿命的共业。纵然三界众生,只是一个空洞的口号,但付出他全部心力的家人,原也是这众生中的一部分。

  “生因乌有,复归虚无,虚无有尽,悲愿不孤。唯愿众生,繁盛长存,唯愿三界,绀净无尘。喜乐非乐,流转非苦,灰身入灭,唯众生故。”

  越来越昏散的魂魄,感受到了迷漫台上的光雨。这光雨也是熟悉的,潜入神台内层之时,数千年前的幻相,就曾在他身边,重新上演了一遍。而古神入灭前,向神王致意的几句偈语,更明彻得如同昨日甫才听闻。

  守护三界,那是神王至死不能舍下的余习,就如灭渡血湖厉魄的地藏王,一样从不知道,什么是放弃与退缩。

  他的责任,也已经尽到了。

  ————————

  封神台上,又开始了新的变化,魂幡蕴在宝石中的光雨,也喷薄完了最后的一抹。玉帝只冷眼看着,古神创造这神台,封印封神之战和无始以来的业力纠缠,时至今日,终于被怨恨的余业彻底冲破。

  但他并不担心。破是为了立,完成的时候到了。

  全新的世界,神王的梦想,宿命传承的终点,还有,他追究了多年的完美平衡。

  不远的整座神台,正如暴风中的荒林,嘶吼着扭曲变形。无数黑色魅影,从塌软斜倒的台身拼命挣出。森然的利齿,勾连的骨髓,与迷漫的怨雾混成一体。连带这片不在去来今和三界之外的大幻空间,也随之翻腾不定起来,忽而日月双堕,忽而五色云集,更有点点的星辰起灭,明明色彩斑谰至极,却偏笼罩着说不出的灰寒死气。

  神台中央彻底崩塌,八面神幡,一一向中央倾倒,奋展的黑幔,显出无比的不甘。但塌陷处涌出黑绿的斑绣尸水,幔身甫一触上,便已被蚀化得了无痕迹。

  明暗交替的杂乱景象里,只有一片银芒,半浮在无边怨雾之中。

  魂魄幻成虚影,裹附在支离破碎的躯壳外,银芒从魂魄中迸出,固执地不肯散去。但颠舞的赤丝已蔓延了整个神台的范围,将怨雾和神台的重重鬼魅虚影,穿透结合在那躯壳之上。恶业怨力凝成实体,利齿起落,咀嚼声像春日疯长的万蚕撕咬,将点点的血肉,从那具僵硬的躯壳上强行剥离。而每剥离一点血肉,魂魄上闪烁不定的银色光华,便也随之分散,越发显得黯淡不明。

  ————————

  “就在我的眼前……小玉,那样残酷的惨烈,就在我的眼前,一一清晰地发生着。怨雾魅灵虽然浓密昏暗,但舅舅躯体的凌剐分解,森森白骨,被折碎吞噬的情形,却在银芒中分外的明显。到了后来,轰地一声巨响,整个封神台轰然倒塌,与怨雾赤丝纠缠裹绕,色泽也不再昏暗,反转成暗紫之色,宛如淋满了血腥的巨大日轮。”

  ————————

  残缺的魂魄,破碎的躯壳,仍飘浮在一片暗紫血色之中。仅存的意识,早已昏乱不堪,除了剧烈的痛楚,连一生的过往,都因魂魄被噬,变得有些支离破碎起来。

  但恍惚中,有声音从遥远的过去响起,仿佛弥天盖地的怨气恶业纠缠,只不过是午睡时一个短暂的梦境。

  “戬儿,戬儿……”

  那个久远前的声音,响在有着陡坡和流水的树林里。林中一个孩子的身影,正忙碌地捡取着枯薪。久在商队的大哥回家了,爹娘累了一天,他要多拣一些薪柴,好早一点背回家,帮着母亲煮好今天的饭食。

  父亲的微笑,阳光下闪烁的金锁,还有那句溢满了疼爱的笑语:“……傻孩子,今天可是你十三岁的生日啊……”

  三千年岁月匆匆而过,那一天,却竟是他一生之中,曾有的最后一个生日。此后的日子,苍凉落寞,三妹太小,习惯了对他的处处依赖,却忽略了她的兄长,原也不过是一个只大她五岁的孩子。

  但那不是小妹的过错,即便后来,几千年的兄妹情谊,竟断送得那么简单干脆,他仍是不能去责怪这唯一的妹妹。

  眼睁睁地看着父兄殒落崖底,而盼了太久的依恋,又在漫天花雨里化成了缕缕的青烟。短暂的幸福,十三年的岁月,从此,成为一生最不能触及的深痛。

  从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是一个天弃地厌的罪人,任何救赎和宽恕,终究与他无缘,只能擦肩而过。就算此后,灌江口的岁月平静而安适,但八百年司法任上,违心的种种权谋,却令他的罪孽更深重一层,真正地恕无可恕起来。

  那么又何必强求呢?小妹的关心理解,岂会为他这样的罪人而发?这样执着的一生,原只为了此心所安,而不是软弱的乞求,好追寻回那所谓的幸福。

  ————————

  色泽暗紫的神台废墟,无始以来,怨力恶业的集合纠缠,慢慢开始了平静下去的迹象。悬浮的魂魄银芒,淡得几不可见,纠绕在仅存的残骨碎骸之上。但要不了片刻,连这些都会被分噬殆尽,天廷的第一战神,从此,只能是三界中飘渺的传说,慢慢地,被彻底遗忘了去。

  怨业的颜色,也漾起了些许的异样,噬化的魂魄血肉,正如同清泉泻倾,涤去业力中无边的暴戾。最里的一层怨雾里,已连赤丝都转为淡素的白色,在一片暗紫里纵横交织。于是,暗紫如绢被水,飞快地渲染了开来,但见缕缕皎白电射,莹晶炫目,鲜活生动异常。

  里层怨雾转化最快,黑气血色迅速褪尽,收缩成一团白色软雾,皎若水灵,清灵祥淑,说不出的好看。待又噬化几丝银芒后,那白雾一阵蛹动,向外翻起,竟似有物在伸展腰身,急切地要出来面对新奇的世界。

  残存的魂魄一阵悸动,只因有一双粉雕玉琢般的小手,正轻柔地抚摸在碎骨之上。那蛹动的白色软雾,由手而臂,由头肩而膝足,幻化出来了一个小小的女孩,探究地盯着自己的小手,看着从碎骨上沾来的点点血腥。

  血腥被附近的怨雾吮去,小女孩却甜甜地笑了起来。不再对那几块碎骨有着兴趣。她摇晃着张开稚嫩的双臂,悬在虚空之中,索要抱拥般地浅笑蹦跳着,奔向了前方不可测的暗紫。

  玉帝在遥空上好奇地看着。虽只是业力的幻化,但暗紫里,是未转化的怨雾魅灵,利齿如刀,正贪婪地吮吸着血腥,捕捉一切能被吞噬的物什。

  这样的女孩,娇柔可爱,天真鲜活,却马上,就要步着那个人的后尘,被无数怨业,撕成零乱的肉糜血粉。

  但他更多的注意,却在那个就要永逝无存的虚弱魂魄上。那样的悸动,反应出那人突如其来的恐惧和畏缩。难道,竟是后悔了么,和看过的芸芸众生一样,到了最后的时刻,开始动摇一生坚持的道路?

  ————————

  却连这至尊都没有想到,当小女孩银玲般的笑声,在暗紫里嘎然而止时,那悸动的残魂碎魄,突然静止得如同逝去,而有苍荧的流光,一点一点从魂魄里逸出。

  ————————

  流光凝成莹白的光影,虽被阴雾缠裹,仍是明亮不可名状,耀眼欲花。玉帝不由半眯了双目,轻噫一声,喃喃自语道:“明白了,原来如此……戬儿,都到了这个时候,竟还舍不去你的执念么?”

  便在他叹息声里,光影向空冲射,起始细如游丝,却在贯入暗紫雾障后,陡然炸裂了开来。光华到处,一片悲叫鬼哭,无数黑影在暗紫里乍现旋灭,或是浮肿的人头,撕裂的大口里利齿如刀,或是白骨嶙峋的枯瘦手足,向空抓搔作势,或是残肢断躯,蠢蠢蛹动不止。

  炸裂的光影凝如实物,澄明如镜,托在那小女孩的足下,半空中盘旋向上,冲破了最外的一层怨力,正对着玉帝所在的虚空。那女孩看向玉帝,呀呀地学着语,摇摇摆摆地踏在光影之上,在悲风回旋,吱吱啾啾的绿黝鬼魅,起灭啼鸣不定的无穷怨业中,笑着向光影的尽头张臂奔去。

  玉帝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女孩天真的笑貌,触动了他久远前的一些回忆。他抬起头,沉思了一阵,这才想起,无数年前,也有一个这样的女孩,最爱扑到他的怀里,用小手环在他的颈间,粉声粉气地叫着哥哥。

  那便是所谓的亲情?但如他,却终是领略不了其中的情感。

  ————————

  上前了几步,玉帝温和地俯下身,将这柔软的小小身躯抱入怀里。

  不能领略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虽不懂得爱,但同样没有着恨,只要他愿意,就能模仿出任何的情绪反应。

  只是,幼童的体香,固然芬芳清盈,却如他预料的一样,轻得没有一丝份量。

  业力所化,又怎会有着重量?被剥离的魂魄,净去了怨雾的恶业,可那人的执念和坚持,却令噬其血肉的业力,折射出那人不肯割舍的记忆。

  “不是阿瑶……这么小的孩子,只能是莲儿了吧!”玉帝端详着怀里的孩子,好脾气地笑了笑,将目光投向前方的虚空,“朕的化身,正在九天之上,陪朕的小妹说笑宴饮。而戬儿,你小妹天性烂漫,如同她母亲一样单纯,你心中的痛楚,她是永远不会明白,更不知你最后一刻,竟会苦念幼时的她至斯。痴儿,念力虚影,随形而灭,你落此地步,仍要强求着那一时片刻的温情么?”

  ————————

  前方,光影的光华耗尽无存,原本隐约闪烁的银芒,在这一霎间也完全黯淡了下去。但构成光影的莹白流光,在光华耗尽后,也已被暗紫消融干净。那流光是心力凝成的,是造主的传承,也是弑杀造主的变革者的传承。

  所有暗紫恶业,向流光的源头,那黯淡的银芒烁处疾涌过去。鬼影悲鸣,一刻不停地生灭变化,由暗而明,由明而七彩流溢。于是,浓如胶质的暗紫,饥渴如旅人,触在正中的碎骨之上,便向内迅速收缩起来。

  霰雨似的银点,在碎骨被蚀化的同时,星星点点地逸散在暗紫里。又都在转眼之间,被塌缩的业力吞噬得涓滴不存。那最后的一缕残余魂魄,终于永逝难追,重归了虚无寂灭。虚无中再没有了痛楚,也再没有了索寞和挣扎。

  有生皆苦,有念皆妄,灭尽无余,不受后有。 
   
 
 
第十一卷 空里悲欣 第十四章 风渺晨山苍 
   
 
  银点灰灭同时,万道精光,从灰灭处直冲霄汉。暗紫的怨雾业力,内中缕缕淡素的白色,呼应般地暴涨扩散,与精光构连成一体。就听得连串霹雳声,天崩地裂般地从里中震出,灰暗紫黑等诸般死色,霎息间已褪得干干净净,但见一片皎如玉壶冰雪的洁白,如同浩森沧波,充塞了神台废墟所在的整个空间。

  玉帝目光凝住,深深地看着足下这片纯白,那是涤尽了宿业的诸业凝成,连三界最无暇的玉极晶冰,都不足以与之比美的壮阔美景。而纯白的正中,如棉如絮,飘渺翻腾,正在向内缓缓陷塌,有如封神台崩溃之前。但不同于那时愁云惨雾,恶业牵引,反倒是云蒸霞蔚,瑞气千层,说不出的令人赏心悦目。

  百丈金尘异彩,从陷塌的中央陡然迸起,照耀中天,高冲入云。无数祥氛瑞相,从金尘里电闪传续。但见下有飞瀑跳珠,琼花微薰,上有长虹浮影,青岚耸秀,衬着仙阙灵宫,碧云银霞,时而清辉流射,时而赫日光明,不过一弹指间,三界无边美景,竟俱在金尘之中,遍示得一无遗漏。

  又是一阵光明大作,金尘奇速无比地往回收缩,四下的纯白也随之向中合拢,激起万道霞光,弥天盖地,直剌得人双目欲盲。于是,玉帝的神色之间,竟微不可见地现出了一丝狂喜,自己合上双眼的同时,犹不忘举起金色大袖,遮住怀里正喃呢玩耍的小小女孩。

  巨震声动千里,有物向空延伸,庄严不可逼视。唯有飞檐凌虚,向风若翔,危阁崩云,崒然山出。缩拢的金尘纯白,正随了巨震声裂地耸起,化成一座巍峨无比的高大神台。

  玉帝睁开双目,微微一笑,将目光投向了这全新的神台。这神台因高为基,突兀峻峙,简中有繁,繁中喻简,台顶不置一物,呈出了上古特有的磅礴威重。而台身之间,点缀了青琐丹墀,雕楹玉碣,绵亘连属,贵逾万物,却又极澄雅清和,不以势危,使觉其森竦。

  缕缕纯白雾霭,萦绕在台顶的平地。雾中传出簌簌的轻响,便有茂密的桃林,凭空现出在神台之上。根须扎进台顶,枝叶向空舒展,有极淡的微红,在白霭里时隐时现。

  枝繁叶茂,桃花早过了盛开时节。唯余微红飘渺,几不可辨出。

  “痴儿,痴儿!”

  笑意从玉帝脸上敛去,这从不知情感为何的死物,无端地,有了一种全然陌生的情绪。

  “古神对三界的眷念,令无始恶业涤尽之后,执念化入业力,在这三界之外铸造了全新的封神台,默对着那三界众生的繁延生息。而你呢,戬儿,你已永逝无存,但最后的执念,却令你的挂牵,也终是留下了一分痕迹?”

  他缓慢地移开袍袖,似是知道,衣袖下,会有着怎样的变化。

  袖下,如他所料,没了那粉嫩的小小女孩,唯余一捧明艳的花瓣。那花瓣是如此的绝美,在神台瑞光里,闪耀着动人的光泽,充溢满了温暖的初春气息。

  拎稳龙袍下摆,小心地兜起这掬花瓣,玉帝向更高的空中升去,叹息着看向足下的桃林。

  这片桃林是没有一丝重量的,连同那神台也是。再庄严华美,也只是业力的余习纠缠。如果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将这儿化成空无。

  但他却不想。

  连他都不曾发觉,身为死物的自己,头一次,有了一种不愿去做的心理。

  只因这种涤尽了恶因的业力,再不会给三界带来任何祸害。可那个人呢?直到灭神阵外,他才真正明白,在灵霄恭敬地口称着“小神”,让他饶有兴致去探究的那个人,原来早就传承了盘古的毁灭,又传承了神王的变革啊!

  他是该想到的,这一场从远古开始的三界成毁挣扎,最后的传承者,早就注定由如此的人物来承担。

  那样决绝寂寞的性情啊!

  举袖向下方拂去,袖挟清风,力道却控制得正好。就见桃林中顿起微风,繁叶一一剥离枝头,向空飞舞,还原成了薄薄的白色霰雾。

  袍摆松开,炫美的花瓣,向林中倾泻而下,沾染在枝头,跳动如明艳的火焰。

  那是三界从不会有的异美,只因那个已逝的魂魄,这三界之中,已再不会有可与之比肩的人物。

  ————————

  玉帝的眼里,有微芒闪过,短暂失态不复存在,鹰一样的冷晒,自失般地浮现在脸上。

  “痴儿……朕与这三界同寿,可见识了你这样完美的设局之后,这三界之中,还能有什么,可以再一次满足朕的好奇呢?”

  那是三界至尊,离开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说话。

  ————————

  漫长的述说,终于告一段落。小玉早站立不住,簌簌地发着抖。一种轻微的绝望,潮水般地涌动在她的心头。

  她抬眼去看自己的丈夫,眺进眼中的,竟是他鬓角的微霜。早在十多年前,那儿便有了缕缕白发,但只有今日,她才陡然发现,这白发竟是那么剌眼,让她无由地想哭。

  很多年前,在一间小小的密室里,有个男子微带着笑意,眼中满是宠溺的温柔,扶起她一口一口地喂着伤药时,她也曾这样想哭过。

  她想过做那个人的女儿,抚平他紧锁的眉头,好好地孝顺他,让那个人不要再一直寂寞下去。

  她吃力地向圣母庙方向看去,似想抓住溺水前最后的一根稻草。那里,有间一年才开启一次的小屋,有着那个人淡然不变的长久微笑。

  虽然已经明知,那微笑,只是丈夫心中遥远过去的折影。

  “为什么会是这样……沉香……”

  带着明显的哭腔,小玉喃喃地低问,但突然又不忍了,因为,她看见她的丈夫,正出神地盯着虚空,似要将某些东西,用力地压回思绪的深处。

  “当年在桃林中,我用金锁化成了舅舅的幻相,再用毕生修为,将那幻相维持到今日。唯其如此,这众人,才有了一个可以坚持下去的理由。但是,那又如何呢?四姨母长居地狱,现在的我,又何尝不是……”

  不知过了多久,沉香淡然地开了口,声音里有着一丝冷嘲。在这一霎间,小玉几乎有一种错觉,似乎又听到密室之中,那个殆尽心力算计一切的强者的声音。

  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这只是她的丈夫,她的爱人,永远承受不了与那人一样的寂寞。而那个人,那个天地间最寂寞的魂魄,早连同掩饰在索漠冰冷后不顾一切的关爱和守护,在她最深爱的丈夫眼前,在多年前的封神台上,灰灭得了无一分存在的余地。

  “也许时间能冲淡一切,再深的痛,也终有一日,会淡如云烟,只余下轻微的惆怅。可惜这样的解脱,却注定了不能有我……”

  沉香轻叹着说道,慢慢将眼罩带回左眼上,眼前高耸的神台桃花,也随之消失在了不可见的黑暗里。小玉茫然地看着他,心已疼得麻木,再分不清有着什么感觉。

  一只手温柔地环在妻子腰里,沉香的脸上,又浮起了那不变的微笑:“小玉,十多年前,我设计屠尽刘家村,让他们重入轮回。八太子从此对我言听计从,而知道内情的你,口虽不言,心中,却多少有些疑问,对吗?”

  “刘家村?”

  小玉重复了一遍,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低声道:“那么做……你也是不得已。不是安排了好的转世么?那也算是事后,弥补这村民们良多了……”

  沉香淡笑道:“弥补?我不认为那是弥补。相反,他们应该谢我,因为我让他们忘记神仙的存在,还了他们一个全新的平凡人生。”

  怅然的目光穿越了林梢,投向看不到边际的天宇。夜已将尽,黎明前第一道曙光,已悄然播洒在大地之上。

  “托水镜残片之福,只要我愿意,就能看到任何曾发生的过往。所以我刘沉香,才能成为三界中最公平清明的司法天神。可唯其如此,现在的我才越发知道,平凡,永远是可望不可求的幸福。”

  “沉香……”

  沉香轻轻地摇着头,示意妻子不要说话,“舅舅如果有知,一定还会骂我没出息。但若一切可以重来,我宁愿……我还是刘家村的那个只想当着土财主的少年,而不是……背负起如此的原罪,眼看着舅舅,付出了那样惨烈的代价……”

  低头轻吻上妻子的额,挥手解去了林中的结界,“由身而家,由家而天下,我要护住我自己,护住我的家人,然后,才是三界的平安。但我真的太累了,小玉,不要怪我告诉你这一切,让你来和我共同承担。我不想步舅舅的后尘,所以,我从未像现在这样,需要你的爱和依恋,需要你来告诉我,我没有做错。当然,你可以选择,继续我们的爱情,还是放弃我这个不祥的罪人……”

  松手,大步向林外走去,峭风穿林而入,振起司法天神漆黑的大氅,在风中飘洒如欲飞的鹰翼。但这鹰翼能飘展多久,便是沉香自己也不知道。只因那铠甲之下,曾经单纯的少年,现在早已无从单纯,也接受不起再单纯下去的后果。

  小玉痴痴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走神。

  第一次初遇时,那个少年,就是这样转身离开的,给了她一生不能放弃的爱恋。那时他的脚步,轻浮跳脱,年轻充满了活力。

  现在的脚步,却不再快乐,沉稳凝重,让她有着一种窒息的心痛。

  “其实,何必让我选择呢?沉香,难道连我,你也想着要试探了?”

  小玉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含着泪的微笑,她的眼神,由黯然渐渐变得清澈。

  “这样寂寞的三界,你和我,早就无法离开对方独自存在……你决意告诉我一切,让我分担这份沉重的秘密,岂不也正是为了这舍不去的依恋吗?”

  她如此微笑着,紧追向前方,和沉香并肩而行。轻柔的步姿,衬着丈夫沉稳的行走,交织出无比和谐的节奏。

  朝晖从东方喷薄而出,将两人的影子,在山路上拉得极长。晨风拂过,但见二人衣袂飞扬,缠绵缱绻,宛如世上最完美的神仙眷侣。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