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有红点痛什么原因:楚楚散文和散文诗集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12 00:54:07
 
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
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 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     ——《人月圆·山中书事》(元·张可久)
  折一身瘦骨,踩雨后的虹桥,进山。
  在山山与树树的夹缝间,辟半亩薄地,起一间柴屋,只栽松柏。男松站远些,刚劲孔武,护塞戍边;女松倚近些,端茶递水,红袖添香。老松可对奕,小松可共舞。酒醉茶酣也可"以手推松曰'去'"。山认樵夫给树,水认渔翁给鱼,我非樵非渔,便拥有一切,无路则处处是路。
  山中何事?
  闲闲地餐风饮露,忙忙地耕云种月。
  写几行骈文骊句,用松针钉在篱笆上,花朵来读有花香,蝴蝶来读有蝶味,萤火虫来读有萤光,山鬼来读有鬼意,仙人来读有仙气……诗越读越厚,日子越读越薄,生命越读越轻。
  明天有明天的落叶,后天有后天的事情。
  反正这山中没个忙人,反正这山中没个闲人。
  蓄了一春的露,檐前的小陶瓮也该有个七八分了。日头下拿进新糊的红泥小炭炉,用去岁晒干的花尸燃火,才不会把水煎老。宠自己一回,今年就用那把从来舍不得用的养得釉亮的晚唐小壶。一盏香茗、一炷檀香,一人独对一山,一心静对一世,往日的尘缘都记不起来了,那就喝眼前的茶吧。
  茶要独品,酒需共酌。这好山只归我一人所有,让我如何能信?可不,山中无甲子,大约在三个秋天之前就有山背后住着的一蓄着长长白髯的老翁来访,用一串铜钱来换我的松花酒。我说如今通用银子,他不懂。好说歹说,用他编的三双草鞋换去我两竹筒的酒。并向我打探山外的世道,我故意很使劲地想,然后说是元。他诡诡地一笑,笑得我心里发虚。再问我进山的道,我指了东西南北,他丢下两句没头没脑的话,径自去了。此后也就是隔山说些阴晴圆缺的话,也没什么大来往。
  年前去找他对酌,只见两间茅屋,一间紧闭,并用草绳紧紧拴了门环,另一间便住人,极其简陋。奇的是窗上糊纸竟是三尺宣,依稀可辨三五字句:"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倒是好句,只是意未尽而气未结,加上无奈的沧桑像一件短衣,终究遮挡不住底下曾经的少年血气,不知那双倦了的诗眼在后句中将望向何处,无从寻觅。更奇的是宣纸已泛黄,浮着一层虚幻的锈色,却明明白白一阵墨香,再偷觑那间紧闭的屋,门缝里逼来一股霉味,难以迫近,老翁一脸不悦,连忙知趣告退。疑惑便自此悬于心头。
  眼看秋叶落尽,陈酿已快见底。日日忙着拾掇松花酿新酒,我叫它花雕它就叫花雕。想着借开春送酒话个暖,再去一探究竟。孰料面对的竟是一堆废墟,老翁已灭了迹。捡出一残破条幅,却是新纸新墨写着:"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紧接着是一枝简笔墨梅。想来或是一时无句,信手涂梅,或是墨未尽而笔已秃,扔又不舍,意犹未尽,想想,也罢也罢,秃笔余墨画梅正好,点点梅瓣,拙得很有逸气。我心中悬石轰然而落,方知是我的眼拙了,那紧闭柴屋当藏万卷诗书,山中潮气重,书霉得也重,而这布衣老者便是隔世的骚人墨客,隔世,隔几世?唉,千古繁华原只是一道薄风,他在山中避过这道风,于世间的缺漏与错过,究竟是遗憾还是那幅墨梅枝桠间的最好留白?
  老翁与书此去何往?山更远的山……天以外的天……
  若下一世能相遇,在红尘便罢了,若还在山中,我必送他一壶花雕,外加两句词:"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他当有会心一笑。
  一盏淡茶,一壶薄酒。
  山是空了的山,老翁是空了的人。


《梅在雾上睡》空。白。  相传止止庵曾经有很好的磬声。如今只生长——白雾和白梅。  雾下面是雾,梅身后还是梅。庵是:几道断壁残垣。空旷、深远。曾经以为止止庵适合白描,临到面前已是无庵可描。它像一枚空白的蝉蜕——静静地死了。  庵去后,梅最先来到。  山谷几乎在一夜间住满梅树。这里的梅既无疏影,也无暗香。清一色的:素白、小瓣、清瘦、无味。当开则开,背阴的总是意外地早开,面阳的反而在后,弄得人心里有些不情愿。因为山谷的寂静,很容易就能听到:花瓣迟迟疑疑次第拆开的声音。古书上关于“花拆”的记载,想必就是这样子的。又因为冷傲,倒像开了一树一树的薄冰。该谢,忽拉一下全没了,总算能把自己藏起来了。也看不见花尸,神仙一样、魂魄一样地让人特别不放心。花后也长些该长的叶、结些可结可不结的梅子。蘸着雾嚼梅读帖该是世外高人的事,凡人连伸出折枝的手都不敢,更没有以梅调羹的道理。反正无端地,就是叫人有说不出的心虚和胆怯。与梅同居的白雾也只能抹去梅的褐色枝干,对花无能为力,顶多白上加白,梅苍白的粉颈,依然能从白雾后面探出来。远远望过去,无根无茎的花在半空中影影绰绰、飘飘忽忽地白着,直让人犯疑:那究竟是一尺一尺的云宣呢,还是一袭一袭的白衣,或是一个一个的比丘尼正在坐禅?梅居然用它惊心的白浮起了整个山谷。  这种白令人心灰意冷,万念俱灰。  难怪诗人会说:“梅的日子,我只想到梅中去死”。  石壁上,一方突兀的绿苔割伤了我。隐痛使我折返前尘。  指尖抚过,仍有我身体的余温。它是我斜襟盘纽的葱绿小衣。我将它藏匿在僧衣里层,曾穿着它在侧厢偷偷画眉?画梅?画一个玉树临风的书生手中折扇上的白梅。那时,人,总嫌太窄;衣,总嫌太宽;那种布袍——没有腰身。风来会有些凉,偶染小小风寒。“月色一样冷的女子/ 荻花一样白的女子/在河边默默地捶打/ 无言的衣裳在水湄。”那个女子就是我?我该叫静空,抑或了尘?还是带发修行的栖梅居士?直到一场大火,把这里的一切焚去。果然应了“止止”的宿命。唯余那书生临去刻石:“有缘”。我魂魄不去,植梅盈谷。单等那人踏雪而来,眼睛一热,凭白梅相认。  禅师说: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  梅仍在雾上睡,我曾在庵上睡;雾和梅是这个梦的正面,庵和我是这个梦的反面。而今生,此刻,我那唯一的人,在身旁?在远方?诗人却说:远方就是这样的/ 就是我站立的地方。  我就这样独坐止止庵的原籍,在某个午后,梅的身边。突发奇想:北京那个名字叫止庵的诗人,也许想不到千山万水之外曾经有个叫“止止”的庵;而止止庵又如何意料几百年后,世间会有一个叫止庵的人。这两者之间会有些什么因缘吗?  海子说:“我身在这荒芜的山冈/ 怀念我空空的房间/ 落满灰尘。”我果真来自落满灰尘的房间,写了已不存在的止止庵,也许有人会读到它,也许今后有更多沾着灰尘的人会来看它,我们会不会弄脏它?  其实,止止庵“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无形、无色、无香、无味,正所谓:好花无色,真水无香。它是武夷山窄窄的、不被人注意的书脊;也许,它原本就是武夷山水的——留白。  不知哪位大师能空出这样的留白:用眼睛看着,都感到自己干净起来。  这样的留白,是让人住三辈子还想的地方。
《给梦一把梯子》

 月亮的居处便是我的居处——我以七尾月光砌一间屋子,以屋子引火,把雾烹煮成一盏茶。不饮,却禅坐于云烟之中无所思亦无所不思,然后不再感觉。
 有雨不约而至,把小屋搬得更空。我既破窗而出,解去心头衫挂,赤裸如雪。飘飘然悬自己于虚空之间。又在身边稍远,画些许天赖禽音作伴,不即不离,无挂无碍。
 及至归来,也无风雨也无晴。只有虹是湿了的小路,引你自尘世一路寻来,久侯不遇,你独自饮干那盏冷茶,又翩翩如鹤归去。我深深了解你的来意。只是梦醒时我以无头可回,无岸可望。
 我本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单薄的形骸早已脱胎为云,换骨为雨……


《蜡染午后》

 如果望不见这扇窗,用来做什么?
 远行的你回完最后一眸,我就掩上它。风景为全世界的眼睛而生。我,只为你。
 你的鞋声宛然在回廊,你插的芦苇花犹自在青花瓷瓶里憔悴,你放上的低音号唱片,一直展转到秦代也不肯回头。
 不问归期,我怕听《大约在冬季》,我怕霜降前就老去,我怕你踏月归来已是我不在的日子。
 临行你将我托付斜阳照料,每当起风的午后,它就窃了数的背影,履我一袭蜡染长裙。我遂挽长发成髻斜簪一支金步摇,古典给谁看?相守的时光是一组曼妙的编钟,让我无你时,盘膝而坐,——敲响。
 据说在远方有一双眸子始终朝向我白屋的窗口,有一张返程车票,已经在那人的口袋里。那么:
 谁在乎明天窗外的红砖道上是否有一地落叶?
 谁又在乎一下午路过的遮阳草帽,都蜷回谁家的屋角?


《穿过宁静的边缘》

 这样的阴天只需要一支炭素笔。
 是谁在山的那一面吹奏萨克斯管?
 有一卷瘦长的风,从三千年前蒹葭的传说中走来,穿过宁静的边缘,无声无息……
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 只因前世未了的情缘,我才轮回到世间,仰卧成一列疏篱,拦在你必经的道上。等你来为我梳理被风霜憔悴成枯草的发;等你来听我细诉攒了一世的话;等你,可以漂泊百年如弹指。太满的思念,自我肌肤渗出,凝成结晶,堆积成沙漠,你将踏沙而来?
 又一个寒冬逼近,我冷。我渴望红泥小火炉上新焙的绿蚁酒,但握住你的名字取暖,是我惟一的选择。
 谁是那相识而来的人?我竟叫不出你的名字。



《绝望相思》

 总有这样的时候:有着一支烛,未点
 有着一管箫,不吹 而我等着的一个人,今世不再来……
 把雨滴数给屋檐,把钟声敲给寺院,把海的颜色蓝给我小屋的窗帘,把我百转的柔肠,仿烟云流水的走姿,蜡染上这一方不在一切之内,也不在一切之外的画布。再剪一茎兰叶成舟,你飘逸的身影在舟上?不在舟上?一半在舟上一半在云里?你何以超然得轻灵如仙?
 折我弹古筝的手为你制一柄桂浆,你这就划进我心海?纵然每一浆都锋利如刃、鲜血淋漓,我会心的微笑,泪水涔涔。
 来世有一天你到海边。恰有一条鱼跃出水面,在空中逗留四分之一秒。境外之意令你暗暗惊心:这儿像是曾经来过?这里的海水隐约带有血色?这就是童话里的人鱼献祭的海域?
 你为自己的小迷信淡淡的一笑,离去,不再回首。


《红尘梦醒自如归》

 我问,
 你不语。
 只冷然一笑。
 林间的朦胧,非云非雾非雨是一袭僧衣披着。圣殿的檐上,有看不见的声息悬挂,所有的木耳都张着,一朵追着一朵聆听。夤夜的钟声,恍若隔世的心跳。要赤足踏上去,才能渐悟那份千载古意?
 为什么?无论远近,我都无法看清你。你是可意会的远景,总在对岸,与我隔着整整一个凡世。无法企及的距离之美,使你与陈俗去来的路,化成非路。你以不复存在其身,你站在你之外,听风说话。在这里,惟有捉不住的空灵是真实。
 渺渺回眸,在上一句佛唱与下一句佛唱的断续之间,你,淡出……淡入……最后淡作一幅画境里的留白:
——白的汉代。



《母亲》

 母亲,是一条回家的路。
 不论我走得多远,妈妈,我在惦着你。
 有多少藏在心里的亲情,总是那么不容易说出口……
 曾给过你多少伤害。但在伤口的那一边,你仍一如既往,给我——你所能给的一切。好似前世存了一笔感情的巨款,可以任我尽情挥霍。
 我的文字无法表达你伟大的慈爱中所包孕的生命的深度。爱你和你对我的爱,使我懂得了如何爱人。
 直到有一天,我疏乎已欠的你的满头白发亮剌剌地痛在我眼中,我才猛醒你正在一步步退向生命的尽头,终有一天变成我心中的远景。
 在我还来得及拥住你肩头的时候,让我对你说:
 母亲,你是我一生的感动。《最后一笔激情》
  
  看是飘落,不是飘落,是一段缠缠绵绵的牵挂。  真想为你好好活着,但我,疲惫已极。在我生命
终结前,你没有抵达。只为最后看你一眼,我才飘落
在这里。千年万年,我会整天含着泪水等在这里。每
一个时刻,都可能是你将来临的最后一个时刻,我不
敢离去。若能深深爱过一次再别离,我便欣然坠地,
腐化为泥。                    你从来不知道我是谁,但你永恒地拥有我。一步
之遥,隔绝了一个一辈子不能对你说出的渴望。思想
无罪,终我一生以沉默相许。爱是什么?它是这网上
小小的扣儿,一个衔着一个,无始无终。       等你,让我清瘦让我憔悴让我死去活来,让我在
枯萎和褪色里,把痴情走成千古绝唱…… 
《红唇海滩》  说我是船。                   你以灼热的胸口贴紧我面颊,我怎么能不痛痛快快
地哭出淋漓尽致,把你湿成大海,有多少水就有多少柔
情。再用我仅有的一生,生出一万簇红唇,吻你成唇印
斑驳的海滩。你的存在便是我的坦然。纵使沧海之外更
有沧海,我是一只倦游的鞋,我要——搁浅。      远处有涛声隐隐作痛,我不让你忧郁。为你瘦瘦地
醒着,点一盏唐宋诗词里的夕阳读你。在你浅浅深深的
眼波里,我就失去年龄,将青春很久,然后猝然死去,
死得栩栩如生。         
《断肠人在天涯》  三分酒意,七分诗情,一抹散文般的萧索,萧索得让人
揪心,逼我说不出哪里有一个伤口,在轻轻轻轻地痛。    就想做一回裴多菲笔下荒凉的额,让你攀援上升,怎么
能任你就在我眼前,这么云淡风轻地老去;就想追你到元代
的散曲中去,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我是断肠人,
在天涯孤独着想象你怎样地孤独,就想在寒风中给你送一件
毛衣,再也不让你的薄衫凌风而舞……           梦里,却再也没有与相同的画面重逢,你就成为我生命
的缺口,让我不知怎样去面对,所有相似的薄暮。再相遇又
已是一世,最放心不下的,是你。             痛苦就是这么来的。
《雪在对岸发芽》  天说,你是蒙娜丽莎身后那一抹婉约的衬景。   雪说,你是《天鹅湖》里四小天鹅芭蕾群舞的幻影。                       风说,你是莫扎特C小调钢琴幻想曲中通灵走失的音符。                     有人低声耳语,传言你是削发入山的小尼,在一个蔷薇的黎明,不慎坠入俗人的视域。        既是已到天涯,不如什么都让它朦胧着。     我只想弹去你衣上的霜,只想轻握你冰凉的手,
只想牵你到我暖暖的小屋,以丝帕一点一点,拭去你
眼角眉梢敛着的忧怨与潮湿……           可我去哪儿,寻一双柔柔软软的奶油鞋,才能踏
上这样娇弱的肌肤?要怎样踮足,才能不伤到雪下孕
着的嫩芽?我怕一挪步,就染上你殉情的血呵。    我知道:你只能是雪萌出的芽。雪的芽,雪融的
时候,你会不会痛?雪融之后你就死去?只要闭一闭
眼,天空和雪野就空着了。你,卧在我心间,近得比
什么都远,远得比什么都近,这就够了。       宁可你静含地美在尘世的对岸,宁可我永远都握
不到你的手。                 
《纵有千种风情》
  等你,都等累了。在等待中憔悴成——一首诗。         隐约有雨声,渐近又渐近。三月的泥泞款款如约而至,你呢?   这里那里,尽是点滴韵致,点点滴滴都是我对你的凝眸,点点滴
滴都写不好你的名字。我不要雨弄湿你。              心里挤满忧郁,这忧郁由你而塑造,你懂么?你愿懂么?我爱我
怨我哭我泣,你定能一一感到。但你,不可以回头看我,你不可以纵
容我。        
  你怅然的目光,总是越过我的肩头,望向远山。远山千年不变,沧桑、稳健、气定神闲,却又如烟如雾如你。如你远远站在我身后,当我最需要你时,你在那里,沉沉微笑不语。炙热如冰?我心已足。    直到见你在海上,惊涛中弄潮,睿智而深沉,令我心折。遥遥眩惑地望你感受你你不知道。一时,竟痴了过去。忽然就渴望将这玲玲珑珑的灵魂,细细折叠在你胸怀,把心口的一点小小疼痛呢呢喃喃与你诉说,今生今世,不再醒转。却又心中一凛,知这数步之遥,已是咫尺天涯,此生再难飞渡。有太多无奈。  你就是海,别人的海,在远处,我永远无法走近……                       最是柔情的丁香树,夜夜重叠在梦幻之中。在没
有路的地方,你把我冰冷的双手揉在你温暖的掌心,
默默无语。而眼眸深处,分明是一帘纤纤柔柔的三月
雨,用世界上最轻最软的语言,把我湿得淋漓尽致。  我心为之震荡,有一种轻轻轻轻的陨落之感……  乍然惊醒,正是“梦魂纵有也成虚”。刹那间,
心是那样使劲使劲——扭起来的疼痛。竟希望自己已
死去千次万次。                  落泪如雨,雨如泪,如泪的雨碎碎跌落,溅起那
么多的诉说,诉说那雨那泪那血。只想立时起身去找
你,让你看,我心头的血,漫天的泪,都是因你而哭
泣。                       悄悄掬一捧雨水藏起,久了,淡淡白水也能构思
成酒。浸一段痴情在其中,醉成一万种想象。只为自
斟自酌,足够惬意一生。得到的就会有失去,没得到
的将永远存在。永恒的距离不变,我的相思就永不会
背过身去。就这样,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唯有日日默读你逆光的背影,直读到绝望终不肯
离去;唯有拥着这美丽的错误,独自承受这生命中难
以承受之——重。                 心中年年月月雨珠盈睫,似再也寻不着尽头。就
在今夜,枕畔飘雨依然。窗外小径无名,有落雨声渐
近渐远,我以为是你弯弯曲曲的足音去了又来,来了
又去——怕你不来又怕你来,就因为已经错过了你,
所以我等你。                   坐立终宵,只为整夜听雨声,等你到永远。
《纵使相逢应不识》  我们曾经是天堂的树,相约到凡尘。      你只在天上耽搁一日,我已在世间苍老千年。
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就这样擦肩而过。      将渐成枯木的纤手钉成栅栏,遮住我的面容,
我怕你打这儿经过,看见我憔悴的脸。十指成林,
林中无你;双掌无声,无声即妙音——有血因你而
烧。任百年又百年岁月从指尖流淌而过,任身内身
外,烟飞烟灭,在永恒的舒止中吐纳虚无。     某一日,有一种气息,从地平线的彼端,远远
远远而来。我猛然转身,在右手食指与中指的缝隙
间,一个绿色的身影,正在穿越尘埃,独自行经旷
野,然后一闪而逝。               微然想起一支你爱听的木管五重奏曲:《绿袖
子》。                     依稀记得一句宋词: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
、鬓如霜…… 
《银杏敛衣》  径隐。院芜。篱散。人去。           仍有风指点我,从蕨类咬住的小径,走向荒凉庭
院。                       往日的情结粘死在银杏叶上.它以一种神圣而凝
重的节拍、蝶的千姿.随世界一起无声地落下来.落
成一件爱情的敛衣。使这里充满了悼亡的气息,让人
强烈地感到灵的窒息。               还剩一张木凳,一端在记忆的夹层里温馨,另一
端在落叶中怅然。那年的露水至今未干,就是不坐上
去,也能感知那份叫人落泪的潮意。它在以有形绘出
一个灵魂无形的伤口,并且永远呼痛。        至于那个曾经刻骨铭心的姓名,已被写在梦幻之
狐的细腰一侧,若隐若现。             也许有一天会有人来到这里.也许他会问一问,
为什么这庭院死满了纯情,也便拆穿了我隐秘而心疼
的快乐。                     明日?明年?—千年之后?谁知道呢? 《蓝色情绪》
    从远方,到远方。              就这么以蓝色柔软等待。那以后,我的眼睛,
再也想不起什么是蓝色。             我自遥远而来。感觉已走到陆地的尽头。    也曾读过真山真水.竟是,耽搁在这里。海滩
无名,处处都是我前世的盼望。心,再也没能走回
遥远去。                    在水一方。                 波涛依旧。浪花依旧。人不如故。       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我知道你不在我身边,
很近又很远。我望你,越望你你越远。情到深处人
孤独。                     回头是岸,岸在哪里?涨潮是海,落潮是岸。
这不是我们的过错。曾被你拥抱过的心儿是我最痛
的地方.我没有对你说,因为你眼中正溢满坦白的
痛苦,男人的痛苦多么灼人!           海窒息了,海也死了。海,因为疼痛而化作蓝
色。除了蓝,我不知道还有什么配称作——色彩。以一万只泪眼,看着你离去,大海。我来到世
间,只是为了等待你、遇上你、爱你并为你所爱,
直至最终失去你。                无怨无悔。   
 《心清水现月》    在梦与醒的边缘,
  焚一炷香,听雨。  千间瓦屋,干般曲调。有微尘不染的感动
自背部丝丝渗入,我眉睫泪水盈盈。  那茎洞箫细碎的长廊,那种绝望相思的冰
雪情怀,已淡作忽风飘尘,遥不可辨。小情小
爱很远,大割大舍大离大弃,两袖一甩,便是
清风明月。  以泪洗心心空皎若琉璃,自性光明就是找
到了自己的明月,让它在心灵的视野升起。隔
着泪意雨湿.触探超凡的气息,解悟身外之身。
若能处烟尘而内心恒常清净如月,便是自在的人。      禅偈如是说:净土不必远,就在你心里。从玄想中抬起头,
触目是心光。                        但觉人远天涯近,无欲无求。    《唯有幽人自来去》在断肠人的天涯———更外。           本来是一种死,踩响了就叫苍凉。         有一只诡异的绿眼瞳在施催眠术,让人幻觉,辨识
出介于动物与植物之间的某种存在。它,无形无色无声
无味,有丝绒的触感,若隐若现。断续屐痕如孔,雕它
成百孔之笛,音道幽深如雾中的佛寺,醒时不见。    有人,把一滴冷泪由襟前掷向无穷远之后,挥别最
后一段烟云,款款而去。               去 去 去 去向没有过足印的地方……      此去,庐结在哪儿、菊栽在哪儿、鹤栖在哪儿?   有一些什么只可意会?有一些什么早巳了然于心?  大雨将至,那人,可有一件蓑衣?
《沾花惹草》  现代人可乐之事,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全看你是蛰伏家居,怨天尤人,让本就稀薄的闲情逸致磨蚀殆尽,还是揣一段对世界的阅读兴致,去发现美丽收存情趣,创造浪漫。
  对生活有心有爱,还怕生活中无情无趣?  我的筑梦屋依山而窝。那小山是我“朋友”的家,我常常去串门找乐子。那是我家的花园。  所有的野花都是我的红粉知己。白山茶是月亮的复制品,又清又远,很脱俗的样子。木棉完全是男子汉从容慷慨的心情,坠地有声,声音里都是男性的阳刚气息。孤挺花,一枝独秀,不知清高些什么。砟酱草总是举着它粉红色的小杯盏,小鼻小眼小耳朵,正是娇俏的小家子气,有着亲切的朴素美。野蔷薇热衷模仿文明,不像木棉花那样粗声嘎气。百合最会卖弄风情,老闪着它好看的纤腰,叫人忍不住要去相亲。至于那些叫不出名的小草花,藏在路旁,忽隐忽现,像是街上不经意遇见的微笑,没法不让人心头一暖一暖。那是我家的果园。  我那些山里的朋友,对我把每颗果子放到嘴边的每棵野果“哈”上一口气才敢放到嘴里很不以为然。待各种野果把我的嘴巴开成五颜六色的染坊之后,这才觉察山下已是炊烟时分,满腹而归还不忘满载而归,山桃野杏酸梅涩枣揣它满怀,这才算了解了“贪婪”一词的真正含义。 那是我家的植物园。  那些狗尾草,管芒花简直就是我满山遍野播种的浪漫细节,需要了,随时去采两茎,掐一把。
  狗尾草毛茸茸的,需要一大束,插在矮矮胖胖,憨态可掬的粗陶黑钵子里,益发显得灵秀纤巧。而这种鲜明对比的搭配,则像一则小幽默让人忍俊不禁,瞥一眼就开心。管芒花只可三两茎,瘦瘦长长的立在青花瓷瓶里,像弱不禁风的宫廷仕女,叫人我见尤怜。  小草可算得上热爱音乐的家族,每时每刻都一句一句轮流起立,在大联唱。风来的时候,还即兴跳起霹雳舞和摇滚。
  野藤很依人,我看见它看不见它,它都在招手,像牵绊,像挥别,像等待。等我一握着它小小的手,它的小小世界就都交给了我。原来它对红尘向往之至。我便遂了它的心愿牵它回我的筑梦屋。从墙角到天花板再垂下地毯,有朋友来闲聊,它也参加一份,渐渐的也就入世了。  树是山里永葆青春的小伙子,一到春天,爆出枝头的芽苞,像青春痘一样硬是逼着其他物种产生微痒微痛的青春感。也是提醒筑梦屋主快快回到烟火人间,享用青春。
那是我家的动物园。
  说来沮丧,别说山中无老虎,连勉强算得上动物边缘的山鸡野兔也从未见过。只好用簸箕在涧水里捞几尾小鱼小虾什么的,放在玻璃瓶里的那种欢欣,远不是买热带鱼,娇生惯养在鱼缸里的雅兴可比拟的。  山里也有噪音,那是各种鸟雀昆虫的叫声,但奇怪的是它们越叫,山越静。这时候,看一眼山下的腾越喧嚣,心就闲下来。  山里也有坏人,它叫蒲公英。又小又刁钻,最最惹不起。稍不留神惹恼了它,它就四处散布灰白色的流言蜚语,追都追不回来,担心它们的小谣言坏了我的名节,以至山里的朋友不肯再来筑梦屋做客。
  说到做客,属这些朋友最不见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吃则吃当宿则宿,很有宾至如归的味道。蝴蝶,蜜蜂,知了,金龟子,飞蛾,萤火虫,这些是我知道来过的,还有来过却没有打过照面的,只是来探探我是否搬家,就放心的走了。各式各样的小留言上说:得空再来访。它们如此信赖我,因为知道我不会为了独占它们的美,而把它们活活钉死在墙上,压死在书里,扣死在笼中。我知道它们有感觉,会痛会流血会因没有自由抑郁而死。
  大自然才是我的最爱,也是我爱的起的。爱他们不需要金钱地位,只要有爱心与真诚。这个,我有!  在我的眼中,确切的说在我的心中,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全都是有血有肉有情有觉的生灵,不能对话也自有心契。  在我的审美观里,世上最美的绢花,塑料花,都不及自然界最不起眼的小草花之美。因为小草花有属于它自己的生命与世界。假花那种永不凋谢的面孔,假模假样的令人厌恶。纵是万紫千红,惟缺那一袭生意,就成庸脂俗粉俗不可耐。
  至于花店里的鲜花,已是苟延残喘的频死生命,经过精心修剪,精致包装,像是穿了制服,让人觉得肃杀,只有敬而远之。况且它的娇气与昂贵,让人买回家去,不知该主要忐忑不安的捧牢它奄奄一息的生命,等于高价买回了患得患失的忧虑,万一弄死又添层犯罪感。
  我至今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我运气好成这个样子。仅仅是依山而居,就摇身一变,成了大庄园主。拥有花园,果园,植物园,动物园,游乐园。我成了精神上的富翁,有相知的朋友,和睦的芳邻,以及漫漫一心的山野情趣。
  我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梦回唐朝》(又名《青花瓷》)

 

 

 

       一向怀疑自己生错了朝代,甚至一厢情愿地断定曾经历过唐朝或宋代。《可兰经》里说:呼山不来,我去就山。此刻是我过不去古代,青花瓷却使“古代”过来了。 

邂逅 

         我能说出许多青花瓷器的名称,却记住很少一些人的名字。 

         只要在书上看到“青—花—瓷”三个字,就觉得胸中一宽,心间一暖,神情也闲下来。 

       那是多年以前,本意去花鸟古董市场拈花惹草,但眼角余光处:一匹乍暖还寒时候温吞的风,突然撩起一个青花梅瓶的蓝色薄衫,风经过她唐人丰仪的脖颈、臂膀、腰、臀部,抵达脚踝的时刻,已经完全凉下来了。这时,我突然看见它身体一拔,打了个寒噤——青花瓷竟然是醒着的?它恍若猛地从一出绝美的悲剧里含泪出来,这猝不及防的惊喜使我晕眩,一时不知所措。 

        多年以来一些琐碎而浮躁的情绪,“咔嚓”一声,就折断在这里。 

我不知怎么就想起芥川龙之介《月光》中那段很感性的描写:“他在楼梯上偶然碰见她,她的脸在白天也像在月光下似的,他目送着她,感到从没有过的寂寞”。——此时此刻,世界真的就在这样一尊瓷器里,寂寞着。 

从此对青花瓷有着说不清的沉迷和期待。 

        总是隔三差五地给自己一个奔古董市场的理由。只为探访青花瓷,忘乎所以地盯着它们猛看。尽管心里也明白,爱的东西,不必放得太近。但回眸再回首之间,它们魄单魂孤的蓝色背影,很难让人不惦着。仿佛风雪夜,家里还有一个人没回来。而它们也屏住呼吸,与我静静地对视,像一群正在“努力走回亲人的狗”。不知不觉就许下重诺。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倾囊,至于古今真赝,官窑民窑,价值几何都不重要,只想立刻带它们回家,如宠妾般日日厮守。到家后,它们立即三三两两分坐我筑梦屋的博古架之上之下,之前之后之左右,仿佛早就生了根,也早已入了户籍。 

相知 

       最爱青花瓷的纯古浑厚、明净素雅。明明落笔素净,敷色单纯,但素净中却透着不动声色的奢华,单纯里又显出漫不经心的繁复。它们大都以中国水墨勾染皴擦的特殊晕染,画着栖鹤游凤的仙境,吉祥喜庆的图案,仿佛所有的好日子都在那上头过着,朝代更替的世事在它面前云烟:老僧读经、仙翁采药、高人对弈、骚客吟咏、美人抚琴、樵夫砺斧、村妇桑蚕、牧童弄笛,叶石相依、花草相亲、人兽相和……当时的阳光照着(落魄文人正在晒书,脱谷后的稻草在夕阳下慵懒,没有什么比书和稻草更了解阳光的气味),隔着千千万万个夜晚的堆积了丈把厚的虫声躲躲藏藏,不均匀地敷在原野上,清晨碎碎的露珠还粘在草和蜘蛛网上,嫩白的光如清亮的眼眸含泪。一滴露水,带着远年的空气,溅到我脸上。玉米将要收获,叶子在腰间欲落还垂,似美人“宽褪素罗衣”? 

       尽管上面也偶有错笔的勾勒和淡淡涂改的痕迹,但我仍然认得出这些地方梦里是去过的,有着——陌生的熟悉。人和狗都眼熟,我和它们曾经都是街坊。人的声音有点干涩,狗的叫声湿淋淋的,像含着满嘴雨水。我踩着熟悉的长长短短的石拱桥,抵达镇上,沿路还遇到几个旧邻。推开自己的家门:桃花正在回廊九曲中落下,蜜蜂在庭院的天井闪了细腰,晾着的衣裳散发着南方刚刚经过梅雨季节的潮湿;火塘里的火还有点烫手,那年煨着的土豆八分熟;风款款吹开一扇雕花窗:一群白羊正温驯地小跑在晚霞里,远远近近相互关照着吃草,芭蕉树的阴影下几个骑马人的背影渐行渐远,淡出在柿色的黄昏中……千山外,一轮斜月孤明,唐人绝句中的小径刚被流萤流满。正是:该回家的回家,该流浪的流浪。果真是颜色不浓,香气很淡的日子才久远。至于空白的部分,那不是留白,可能是一场正下着的雪?开得正好的梨花?一片空气?一个女孩的名字——含烟? 

细品 

        青花瓷里自然属瓶类最经典。梅瓶提气于胸,是体态圆润的少妇。柳叶瓶纤柔沉静,是尚且待字闺中的少女。玉壶春瓶雍容富态,肚腹微显,似风韵犹存的徐娘。直颈瓶纹饰大多淡雅清扬,秀拙相蕴,恰恰是纯粹的文人气质,自是吃墨看茶听香读画,餐花卧琴吟月担风的墨色;我从不用它们插花插梅,它们自己已是一个完整的宇宙,不需要任何繁琐的帮衬;恢弘大气的盖罐、坛罐是老者的宽厚从容,已然世事洞明,一派尘埃落定、乾坤朗朗,落笔处正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平和之境;尊的器型是中庸的,介于罐和瓶之间,那是人到中年,坚致沉实;花觞一袭青衫修长儒雅,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是也;至于精巧玲珑的小盏,还是青葱少年,着色活泼顽皮,憨态可掬;高足碗、高足杯胎骨轻薄、釉汁纯净,颇得世外高人的幽玄之趣,清逸孤高;盘和碗的风格要入世许多,质朴而有亲和力,柴米油盐引车卖浆者;青花瓷中的另类是壶,无论扁壶、执壶都清瘦灵动、轻功了得的样子,不知江湖别号西门吹雪还是独孤求败;粉彩器皿,是薄云小雨天气,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是粉妆优伶幕后台前,水袖掩面的羞涩,对镜画眉的妩媚……

         还有一些什么,我是说不出的,只有古代那双铺釉雕花画梅拂尘的手知道。反正“典雅”、“古朴”、“莹润”、“脱俗”、“静谧”,青花瓷不会使喜欢这些词语的人失望。无论把它们搁在哪里,都是叫人眼睛一亮的喜悦。 

 

 

 

 

 

出神 

       许多个午后,惬意地挨着青花瓷靛青色的衣襟坐下,想象自己也胎纯釉净、肤如细瓷。焚香小坐,静心品瓷,我将它们中的某一个举到眼前,沉得坠手,逆着阳光细细地凝视。看着看着就痴痴地走神。青花瓷与生俱来抑郁的气质、内敛的眼神。每转动一次,光线就有新的折射,那闪闪烁烁的光一眼不能望尽,这样媚惑又这样推拒。有月亮的夜晚,它们会显得丰腴一些,无月则消瘦而骨感得像个幽灵。月光照在瓷器上,好怕它们笑颜老去,它的体香回泛在空气中有着说不尽的蛊惑,使我迟迟舍不得去睡。怕它们像宫女趁着夜色溜出宫去,或者白骨精似的化成一股烟逃走。午夜梦回,披衣而起,担心它们和黑夜一起消失了,剩给我一个大白天,遂蹑手蹑脚溜到书房,虚一条门缝,偷窥它们是否和人有着一样的梦呓和鼾声。清晨醒来一想到隔壁的它们,以往遥遥眺望的“古代”,离我这么近,心中就窃喜不已。 

       一向怀疑自己生错了朝代,甚至一厢情愿地断定曾经历过唐朝或宋代。《可兰经》里说:呼山不来,我去就山。此刻是我过不去古代,青花瓷却使“古代”过来了。 

       青花瓷的确很旧,但许多新的东西在它面前却黯然失色。其实我们自己每天又何尝不是在新的一天中成为旧的人,可惜我们没有青花瓷那样耐旧。据说人最远只能走到自己的尽头,青花瓷却可以几千年扔掉好几辈人,才轮到人抛弃它,但最终人对它还是小心翼翼地挽留,百转千回地疼惜。 

      天空一如既往地空着,而筑梦屋已有了瓷气和人气。当雨一次再次地把房间搬得更空,我也空出我自己。有青花瓷在的日子,人是不想出门的。我干脆关世界于门外,揽青花瓷于怀中。天天坐在窗前对它们讲薄脆的瓷话,永远都讲不够。话到辞穷处,不见辞不见穷,却有一片幽蓝,冷冷在目在耳在衣在心。它殷实的底气使我沉溺其间,并以此拒绝一个粘腻喧哗的世界。 

       我终于能安排自己活在青花瓷的时间里了。枕雨高卧,坐拥爱瓷,真是受用得紧。 

      我至今都不知道还有什么比青花瓷更——瓷实。

  空山不空 

 
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参禅时,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悟禅之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清源唯信禅师语

      说是空山,没有人肯信。
       有的是奇山异水、洞天佛地、摩崖荟萃、佳茗飘香、千古之迹、美妙传说。看也看不尽、听也听不齐、数也数不完,五官身心都占满了,怎轻易一个“空”字了得?
       见过的山水也多。这山水能把自己泼洒成一幅画的多,能把自己吟哦成一首诗的多,能把自己点染成画中留白诗中诗眼的也多,但肯把自己空灵成禅境的则少而又少,当属山中极品。
        武夷山便是。
       我看武夷:不入诗不入画,它——入心。
      一入心,便把我的心淘空了。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地方,会没有道理地让渴望到胸口发疼发紧的程度。但武夷于我,仿佛挥之不去的一种期盼,不很强烈却是永不死心。说话做事,心底总悬着这样的一座山,这样的一株九月九的茱萸。因为我知道,它是我前生早就预约的风景。有山盟在,迟早要践约的。
      可知道,“期盼”在生命中是多么甜美的一刻,有一个可盼的人,一处可盼的地方,最重要的犹有一颗能盼的心。
       唉,分明就在身边,却总是不能成行。迟迟不能相见。也许正是一种最神圣、最凝重的盟约?武夷纵然不老,我却会老的。老嫩之间,看山的眼、恋山的情、品山的心便是神情阻隔了。
      便信了穆罕默德的话:呼山不来,我去看山。

(一) 人看出

       我敢断言;没有亲临其境,再有悟性的人也揣想不出一个生命意义上的武夷。
       想象总有偏差:武夷它不是一座山,是一山水的组合,一个风景的系列,甚至还怀抱着一个小山城的厚重乡土、淳朴民风。但武夷也就一座山,只不过这山是一个大概念,类似于庐山而不等于诸如泰山、黄山只登一个山峰本身的含义。
      有了这个错觉便有趣了。没去观景,就等于还没进山,但分明已住在山上;明明住在武夷,却不知武夷是个什么样子。夹在这既是山中又山外的尴尬之中,篡改古人诗:“不识武夷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再恰当不过。
      在山间的清晨,只能是被枕的晨雾吵醒,只能醒在鸟们前而登山,只能披一袭印满天书的玄色布衣、玄色布鞋、淡墨轻衫。一出门,心也随即化为山岚。但通往山中的路还没醒,路不醒走路的人就迷迷糊糊。迷迷糊糊中,雾已经把整个武夷苍白地交给了我,我将何去何从?记得书上看过一句话:“你以为野兽出没的山最险吗?不,你记得,空山最险。”,因为进山的不知道这山中都藏了些什么。但是,人不能自外于山水,旅人就应该往生命的群山走去,去叩访属于自己的空山。
       我单薄的一个凡人,我进山。

(二) 耕 云

       山下看着是雾,近了听着是烟,闻着似乎是雨,好似置身其中才知是软玉温香的云。云自大大小小的洞穴中涌出,在峰石间缠绕轻帷。从没见过这种云,不是纯白,不是淡青,它带点浅浅的紫色,而正在发芽的云就紫得深一些。曾经假设云是一种群居的族类,曾经梦想发现云的故乡,现在,这个幽谷,就是了。它们繁衍自秦代最后一朵烟云。
        我仿佛在梦中突然踩空了一格楼梯,人一下子虚浮起来,再踏不着实处。我相信我就是姓云的人,我相信我的前生就是云,我不再记得任何人的名字,不再挂念自己来的地方。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可以安然入睡,我不需要任何人来与我同居。我只能斜着身子表达最柔软的意念,我只能不停地飘,飘到自己看不见自己的时候,“当啷”一声使我坠下云端。竹丛后有人气?这里只有我和云两个人?叫我如何能信。
       绕到竹的身后,地上落一条幅:“武夷之山秀且高,参元堪把生死逃”,是吕洞宾?墨迹未干,提剑而去。回眸处,对奕的两人分明是李商隐与辛弃疾,而手捋长髯,容颜清瘦的一介书生不是陆游又是谁?那边忙着拈花扫云的闲人正是与世相违、逸出世外独居孤山的处士林和靖。怎么不见与云同居的老僧?不必问童子也知是入山采药未归,“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万一采药迷路,有无避难小屋?真让人替他忧着心。还有一些什么,我是不能说的,六月的清晨知道,六月清晨匿于云南修身养性或已得道成仙的世外高人知道。

 

 

 

 

       真是“别有天地非人间”。看来这云是凡人肉眼的。到忘我之境,才把仙境的一角让你惊鸿一瞥。这真是百千万亿年只可能有一回的邂逅,我隐隐担忧我这不可救药的重量增添,会使这栖凤游鹤的仙境突然陷落。郑板桥挥云写下:“花开花落僧贫富,云去云来客往还”,再次提醒我本是客,我已到了该“还”的时候。
        幽谷是云的祖厝,云是梦的故乡。梦醒边缘,我的故乡在红尘。又怎能真的不再挂念自己的来处,人间最难割舍的依然是一缕情缘,一个芭蕉院落里一扇小轩窗边的青丝一绺。
云窝云窝,单单这名儿,就逼着人要虚了去。

(三)拾 香

      自云窝来,步履能不虚实相生?
      忽有虚虚实实的香味伸手来牵。正疑惑间,已被穿了一线缘份到心头,只有随它。沿蕨类咬住的唐人绝句中的小径循香而去。泥蒸蒸日上路上偶逢屐痕,想来浓的是今岁,淡的约莫是前朝的。过一道小木桥又过一道小木桥,以及与他在过桥的水声擦肩而过。水声的故乡或近或遥,香气的传递若即若离,有一道两道的湿湿的凉凉的风轻佛而去,然后嗅觉就不再往前走。苍石丹崖、青藤垂蔓。而两崖之间的空隙就由由涧弥补了。再看,眼睛就盲了。原来这涧里的水太清,清得要显出水的灵魂来。又太幽,幽得要出血,点点滴滴都像世界初时的第一滴水,我惊讶它竟把生命拂拭得如此干净。清与幽唼喋之后,透射出一种能射人五脏六腑的浅紫色来,还带丝丝刮玻璃的冷俏。而水边以水下还有许多牵牵挂挂的温柔的阻挡,那是几只嫩嫩的通体透明的虾,随水流俯仰有致的水草和无声颤动的花们。山蕙、石蒲、幽兰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儿的野花,这便是香味的源头了。世上再美的名花也要流成水,化为泥,倒真不如这些小野花为香殉情。呼吸这类迷魂般幽香的空气,感受着无声胜有声的空谷禅音,没几分定力的人可会神醉情驰、魂不守舍、走火入魔?
       屏住呼吸,还能听到一种声音,絮絮叨叨、浅笑轻喜,不是水声,更不是人声,莫非是花语?那水声呢?远远听见的水声在这却听不到。流香涧,只流香不流水?你会不会一夜间流尽了你的香?“清凉峡谷有芝兰,潺潺泉水泻龙潭,留得四季百花在,何悉深涧不流香。”古人有诗在前头,什么都不必问,信他就成了。只是我不知流香涧,你无花的季节也一样幽香如故吗?许是这涧水吐纳武夷精气已修练成花的魂魄、花的精灵。
再听,花语也没了;再闻,水香也尽了。只有石屋禅师在吟哦他的《山居诗》:“道人缘虑尽,触目是心光,何处碧桃谢,满溪流水香”。又哪里是满溪流水香,那是有缘人智慧的花朵,落入自性溪流所漫溢出来的体香与心香。不是用来闻的,是透出来的。
      这才是诗入词客欲辨已忘言的纯情真意禅境。
      有花香沁入我的肌肤。
      有心香渗出我的体内。
       关于流香涧,其实,也不需要看,也不需要听,也不需要闻,更不需要说,只保留——感觉。
       这感觉,更行更远还生。

(四)梦 仙

        在山中,泪,不叫作泪,而叫云雾。 
        相思,便也不叫相思,叫烟雨。
       但,关于你的这一笔,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云淡风轻地润成山岚雾霭。
      在流香涧涤尽了庸脂俗粉,尘泥俗垢,我才敢来看你。“插花临水一奇峰,玉骨冰肌处女容”,你的美,千古的骚人墨客、风流才子已是说到了尽尖,但涉及你的爱情悲剧,却没有人忍心提起,甚至艄工、甚至樵夫。人们只把它写在书里,让读到的人痛一痛心,合上书也便淡忘了。 
       未见面就已有了关于你的挂念,关于你的痛惜,但临到面前,心还是狠狠一揪。
       谁又没有过用整个青春为爱情殉葬的年龄,唯独你,却用生生世世、千年万载面对一段情缘。山中更替了几多春秋寒暑,雨中游吟的故事换了布屐、换了油纸伞,换了朝代,你依旧是相思成疾地凝望着你唯一的春闺梦里人。
       难道仙凡之恋必定归宿于悲剧?
       难道痴情的末节带了钩,总要钩起痛苦的首章?
       难道你这样美,就仅仅为了大王的两只眼睛而生?
      你为什么不做回九天宫阙的仙女去,长生不老?

 

 

 

 

        一生很长,你为什么不再爱一次?
       你轻轻摇头,闭上眼睛,清泪沿腮而下……寻泪竟也带了浅浅的紫色,那是纯情的浓度和痛苦的咸度。流过泪的眼眸最美丽,我不忍欣赏。有玻璃的碎片划过我的心。
        玉女峰,不容你以浪漫的心情去浏览它,它会暖你的心、湿你的眼、动你的情、撼你的魄。玉女峰,纵是千年又千年九曲溪水边的丽人,你也是武夷山胸口永远的痛,生命中永远滴着备的伤口。
        人的有情,必须放在无情的沧桑之中,才显出晶莹。
         回最后一眸于你鬓边的山百合,再次为你的美丽倾倒。可不是吗?灵魂的美丽在于——情有所依。

(五) 卧 水

         水,永远是第一张诗笺。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不学诗,无以言;不观水,无以诗。九曲溪正是采武夷一方水土钟灵之气与武夷文化毓秀之姿酿就而成。
         来看它的人先就有了三分灵气,七分诗情,再多出一根柔骨。
        九曲溪,是一条不容人穿鞋的水。
        九曲溪的温柔只属于爱打赤脚走路的人。
         弃屐登筏,随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绪迤逦而下。观山,水在脚上;游水,山在眉前;赏洞,岩壁已在身后。一曲有一曲的景致、一景有一景的美妙、一石有一石的传说。当山以宏钟形的绿意招引,水回应以短笛,像两位久未谋面却又不曾相忘的故友,一路循声对答。而竹篙点到之处,不是美丽山水画卷,便是栩栩仙人神兽。再不就是文儒显宦、英才俊杰的墨迹诗香。
        掬水浣面,一股清气逼走了五内的浊气,尖石乱岩般的心垢,遂化为一阵散沙。将脚探入水中,那水有血的微温,有浅紫的古老血气,不经意间,脚就路过了每一尾鱼的家;一不留心,足趾便踩过一个一个花草的身体;一不留神,我的一只出神的足,险些随着水流远离而去。
        从没见过有溪如此古老,古老得不堪舟楫,每篙都撑醒了千载的老鱼载沉载浮。这鱼看着眼熟,像是庄子与周公指点的那一群。每一眼都看醒了两岸平仄分明长短的唐诗宋词乃至南北朝的骈文俪句。苍老的摩崖石刻便以熟悉的触抚将隔世诉说,怎能不令人掀起思石之幽情?而来自远古的传奇故事猛地一跃就在膝前,不想听都不成。这些散落在山光水色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亮点,不必垂钓,不必打捞,俯仰之间,便拥有了满心满怀。
       正如余秋雨教授所言:“山没有了文人本来也不太要紧,却少了一种韵致,少了一种风情。就像一所庙宇没有晨钟暮鼓,就像一位少女没有流盼的眼神。没有文人,山水也在,却不会有山水的诗情画意,不会有山水的人文意义。”正是这种人文景观才使武夷山水的自然景观有了立体的生命。武夷实在可算是一个鸿儒云集的圣地了。而此中又以九曲溪为最。
       据说古代文人雅士神游九曲,是从武夷宫按曲序逆流而上的。宽衣大袖、长髯飘飘,一身的仙风道骨。他们饮一些些酒、品一些些茶、赋一些些诗、放一些些浪于形骸之外,而形骸放逐于山水之间。或如朱老夫子,筑室溪畔寓居四十载,授徒讲学,留下千百篇绮丽诗文,在响声岩上题罢“逝者如斯”提棹轻笑而去,不知所终。再索兴柴房草屋,垒石煮水,以山人处士自居,漱石枕流、听泉看月,终老武夷;或者自登竹筏,便一曲一曲行去,醒也不到彼岸,梦也不到彼岸。其实又为何非要到“彼岸”,岸本就是一个虚无的概念,只有回头时才看得见。好在酒约仍在,茶约仍在,走得再远,缘也不尽。
       梭罗在《湖滨散记》里这样说:“一个湖,是风景中最美丽、最有表情的景色,望着它的人,可以量出自己天性的深浅。”溪呢?九曲溪正是武夷众多景色中最美丽、最有表情、最富灵性的一景。
我说九曲溪,是一青衫名士,从身旁走过,便明明白白一阵墨香,那是芭蕉窗前墨砚旁、经史子集中经年浸润才可能养出的骨子里的书卷气质。


(六)游 天

       行到水穷处,那人默默下了船。下船人影子一样径往高处去,忽地就灭了迹,恍如薄风。衣袂掠起残阳的碎屑迷了我的眼。
       待睁眼,兀然一峰,像刚刚才从溪边长出。峰竟一路瘦了上去,只见云不见顶,叫人“只疑云雾里,犹有六朝僧”,犹有骈四俪六的大道?犹有小街小巷小胡同、山川田园鸟兽虫鱼?

 

 

       一般说来,美景总布局在险崖上,仿佛绝美里头蕴涵一道千古不改的宿命,必须以身相殉。但无论如何,我似受一种无形力量的牵引,我只能上去。有雨观雨,有风听风,无风无雨则剪几绺晚霞、摘几颗星子、读几页诗卷、写几封短笺,遥念故交。
      夕阳往下走,我往上走。
      其实不是走,是爬,四肢几近着地的那种。那陡那峭那险,只有登天才可能。而刚巧经过的一段云,又撞伤了我的腰。一路上的花色草色是迟疑不定的。三分之一是俗,然后是半仙半俗,再上去,我就不能再叫它们是花草了。这样的山,它不叫天游,还能叫做什么呢?据说今夜是农历十五,那么我是一个与月有缘的人了。
       我的身体越走越轻,到峰顶的时候,我几乎错觉我是飘上来的,而夜色正以山崩的速度埋葬我。在我曾是孩子的眼中,大山是夜的边缘,后来才知道山外有山,夜外有夜。直到今夜,我才断定在我到达的顶峰之外,也就是我肉眼所看到的这顶峰之上,还有一个层境,但我的身体太重,我的心太浊,那是我到达不了的顶峰。
我只能静静地坐在自己影子的边缘,等待,一个神仙的名字。
       都说是:“千里怀人月在峰”,今夜竟是无星无月,今夜的月亮不是我的,我是莽撞的不速之客。但纵是有月,我也不能记起任何人,在如此高空的地方、在山与天、俗尘与仙界交界的山项上。
        我正呼吸着仙人呼吸着的空气。
      东坡《咏茶》的余兴溅到我的腕际,一点点凉意。我想品茶。我以去岁的松针燃火,用唐诗里那只红泥小炭炉,以夜露为水、以落花为香茗、以百合做杯盏、以星星做茶点。
      高山上品茶,跟平时完全不同。我把茶盏举到空中,好像有谁在为我续茶。茶过三盏,我便如一株待月草般摇摇颤颤。肉桂算得了什么?大红袍又算得了什么?皇帝算得了什么?神仙又算得了什么?我觉得世上万物无不可以饮,山可能饮、风可以饮、草木可以饮,夜色可以饮、心情可以饮。万物是茶叶、感觉是水、境界是茶香。知是醉茶了。
      只是不知此山此夜此情此景此时此刻醉游天游的我,可会被天上人也看作人间山水的点景?
      今宵茶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柳永的去处,我是醉后不知身是客,只想就此山投宿一夜。醒时一烛一卷一茶盏,睡时一枕草绿泥香虫鸣。从来不曾发现人在完全的沉静里,夜色不全是黑,而是酱紫色的,而山竟有一丝甜美,不在舌尖,不在耳际,是从我躺卧的青草茎底渗出来。是因为我的心与山悄悄地融合了,是我无欲无求的心境下了解了山又分享了山的馨香。我想就此山投宿一生,梅夫鹤子,修炼成仙。倘若我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株植物,汲天地之精华,便成千年灵芝?
       古人早有出尘之想:“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又有今世作家如是说:“希望宇宙只剩下我一个人躺在地上看星星,寂寞的时候,便在身旁画只小羊。”我呢?只一盏茶尽够了。如果子夜想歌,有什么比叹息更畅怀?如果子夜想哭,有什么比夜游天游更惬意?如果子夜想醉,有什么比苦茶一盏更能断愁?
       忽有钟声隔山传来,把夜的山搬得更空。云已跌成一地的夜露,我的裙裾成一泓濡湿的海滩。那湿意是我盈睫的泪意,我感动于这份一生只配有一次的山。忽然想起传说中北方有一种古乐器叫埙,适合在夜的古城垛上吹奏。倘若移来此时此境,想必是洒下一大把古玉的寒意,高过所有生灵的悲怆。
       白日里,山山与树树之间由蝉鸣拉起的栈道已不复存在。下山的路在夜里也被流萤流满。叫不叫萤火虫都无所谓,这些提着灯笼飞行的小虫不怕黑暗,它们有自己的光明,我没有。半梦半醒之间,左脚不跟右脚,若一步踏空,必定如一片落叶“铿”地一声坠入谷底。不知在我之前,可有人如此殉葬于此,在我之后谁又将埋骨于此?四处磷火飘忽,恍若午夜的游魂。它以为自己最夜了,怎能测知还有更夜的夜行人正偷窥它的行踪。甚至发狠想要追随鬼火的线索,去遭遇一两只鬼或是生命之外的某种生命。偶尔有山鸟又似山鬼的凄厉一声,似乎是这隔山隔世的心跳,让人暗暗心惊。只有小虫的梦话和小兽的鼾声才是我的安定片。惊魂甫定,忽一牵绊,又是魂飞魂散,以为真是遇上了鬼,待聚拢了魂魄,才摸到是藤萝冰凉的小手。但我不能带它回家,山外的世界不适合它。从此在梦中,它便紧紧缠绕着我,成我寄居天游的一位红粉知已。

 

 

 

        当一丝寒意,从九曲溪面上削过来的时候,已是踏实在红尘。一抬头,月亮赫然在天游,就在我刚刚躺过的青草榻上。它的爽约是有意还是无意?
        如果不能回头,就忘记月亮。如果不留下,就记住天游。身不在天游何妨,只要心在山顶,灵魂在高处,则尘埃不到,忧喜无碍。柴米油盐的日子,总要有人去盘算。
       月迷津渡,人迷天游。
       山是欲语,我是还休。


(七) 山 看 人

        紫,其实是距离的色彩。
        是山在远方的色彩,是梦在对岸的色彩,是心在高处的色彩,是灵魂在大自然的色彩。很难形容山这弥漫氤氲了整个武夷山水的紫色在色谱中的具体位置。但它是武夷独有的,我便叫它武夷紫。倘若让我画武夷,这紫色便是基本色调,而天游是脊梁、九曲是血脉、玉女峰是心脏、流香涧是呼吸、云窝便是气质。武夷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
       我看武夷,不是一座美得眩目的山,它是真山真水真性情。因为过于玄艳的自然造化会使人产生疏离感,而武夷是这么平平实实的人间山水,可以让人随脚出入、悠然可见,让灵魂可以得到真正休憩的真正的山。任何穿凿附会的神话传说都没有它本身美,因为有血有肉有灵性的生命最美。人类之所以会以轻慢浮滑的态度来面对天地造化,之所以会盛气凌人地来君临山水,正是由于不把它看成生命,不能以自身的文化感悟与山水构成宁静的往返与默契。武夷是朴实的,又是清高的,荣枯的故事都在里面,有缘无缘随价钱。有人看一看热闹,评一评山水,拍一拍照片,就心满意足,算是看过山了。喜欢的人说它已含了漓江的诗情画意,庐山的雄伟神奇,黄山的奇险伟岸,又是什么山的什么;不喜欢的人一句:“不过如此”也是看过山了。“景是众人同,情乃一人领”。不同的人看一座山、不同的山被一人看,各各不同,这是人看山;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心境中看同一座山,又不同,这便是山看人了。游客在看山的同时,山也在看游客,游客也在看自己。就像焦距不一的镜头,对着同一个拍摄对象,选择自己所需要的清楚或模糊。
        我看武夷,是颇具禅思美感的山。山中多的是幽洞玄天,但不适合坐下来思索,要看一眼就懂,思索便错了,它属于顿悟的层境。铃木大拙禅师说得好:“人来自自然,复看见自身的自然。”这样的境界只有不断在山水中学习如何去乐山、如何去乐水,最终得以亲证我们就是山,我们就是水的最高境界。你才真正是与山有缘的人,这之后,无论你走到哪里,你却可以望见自己心中的山水。而武夷山水,山有仁、水生智,这里的山峰大仁大义,这里的水流大智大愚,正是成就这份悟性的好境界。
        在武夷的日子,我把眼睛听成了四季,把耳朵望成了八方,武夷怎会是空山?在武夷的日子,我空旷着一颗心,无物不容无物不纳,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日日是好日,武夷怎不是空山?
        肉眼观武夷,满;心眼观武夷,虚。
       虚,不是虚假,虚假容不下真正的人性。而虚,使人达到更高的真实。
       空山是空,以灵为性。
       空山不空,空的是心。

 

《箫》  

    箫,是一个幻觉。
    我至今怀疑它的存在。
 
   那时在山中。夜,毫无预感毫无缘由地箫声就起,远远飘来。音色很钝,却一下就令我颤栗不已。这才知道真的箫声与录音棚制作出来的如此不同。
    箫在音碟中的圆润,那叫音乐。而在这样的山中,又是这样的夜晚,它怎麽会是一种乐器呢?我就这样被它走近。它的声音由于山岭起伏的坡度,显得有些滞涩;由于露水与风,它有些潮湿与断续;由于树枝与鸟兽的撕扯,它磨起一道毛边;由于荒冢与夜色,它还沾上几丝诡异之气。等经历这麽多周折辗转到我身边,它已不成曲调。不成曲调便又成曲调,离音乐远,离人却近了。
    我找不到这箫声确切的缘起,弄箫何人?但我认定是个男人(我始终坚持箫只属于男性),而且我断定这是个心灵受过重创,在情感上有着深刻隐痛的男人,因为那的确是一种受伤的声音。花的伤痛从蕊开始,箫的伤痛从唇开始,不,从心开始。我从未听过舌尖都含着泪的箫声,那是一种绝望而伤感的气质,那是宋词的气质。在李清照、秦观、周邦彦的词里就能辨认出这样的气质。

那些夜晚,那些铺满松针的夜晚,我一直被这管箫折磨着、吞噬着。那是无心无欲、旷绝千古的禅境,是痛苦的愉悦。再没有什麽奢侈能超过一人独对一管箫声。我几乎相信这世上只剩下我和箫两个人,甚至连吹箫人都不存在。箫看着我,并透过我看到我身里和身外其余的我;我看着箫,并透过箫的眼睛对红尘视而不见。箫于我,是一种忧郁中的忧郁,如冰在雪中,如紫在紫中。人,总有几处不流血的伤口,在手够不着的地方,是箫替我触摸到它。我相信我是与箫有缘的人,我恣情恣性,淋漓尽致地挥霍我的忧郁。我没有想过来年的这个时候,我的这些心事会在哪里?
    失去箫,是在秋凉的时候。仍是猝不及防。它的来与去,都如一道宿命。也许真有其人其箫,他在暗夜里舔干了伤口又回到阳光里去了?也许原本就是我的一个幻觉。弄箫者是人是鬼是仙?成了悬疑。但我失去了那管箫,我把自己失落了却是毋庸置疑的。
    夜真的凉下来,心真的空出来。
    箫声拂过的那些日子,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我仿佛突然为入世找到坚实的借口,似乎要狠狠惩罚一下自己,没怎麽迟疑我就选择了这个城市的中心,人生最嘈杂的所在作为长久的居住,安置好我的躯壳,但我出尘的心灵却无处安置。一时间,多出了许多朋友和朋友的朋友,关系之内的关系和关系之外的关系,但我的灵魂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和窒息。
    这个决定铸成我今生最大的错误,先是我被大自然抛弃了,然后,我抛弃了我箫声一样的出尘之梦。其实这个错误随时可以纠正,可我本就属于柴米油盐的肉身就像生了根的萝卜,正被人间烟火滋润得生机盎然。但人毕竟不是萝卜,人有心。记忆中的那管箫声就成了我心灵的寄居地,成了我所有语言里最敏感的字眼。

"箫"。我轻轻读它的音,倒像叹一口气。它的名字天生就是低音。你无法大声喊它。它是朴素的,淡、雅,一点都不张扬,有点像磨砂过的棉布或洗旧的丝绸的质感。但它又是深邃的,不可捉摸的。我甚至觉得应该在焚香沐浴之后,用心而不是用嘴来感觉它。
    我所见的箫大多是紫色的,在我看来箫原本就只能是紫色调的,要不然怎麽会叫紫箫?尤其它在沉默的时候要紫的更深一些,这种紫没什麽城府,但它很沉实。泛着一层幽冷而虚浮的光,但不眩目。它总是让我想起"禅房花木深"的那种"深"和墨在宣纸上渲染开来的那种"晕"。因此它耐看。又因为它耐看,看久了,看的人心里不免有点发虚。在其它事物身上,我没能找到相同的色调。
    箫是唯一的。
    我从未摸过箫。心里有点怵,总觉得那是摸在一个相约了千年,却又从未见过面的、熟稔而又陌生的人的身上。我揣测:手感一定有点凉、有点湿、有点浮。奇怪的是每次听箫,我都闻到一丝苦意,说不准是哪种苦。有点像苦丁茶在舌尖的清苦;又有点像割草机在刀刃之下青草汁液在鼻端的生苦;更多的时候它离眼睑近,是盈睫泪意的涩苦。
    箫的音韵永远是低调的,甚至有些压抑、喑哑。适合独语细吟,即便与古琴相伴,也越发显得孤寂与清癯。我一向觉得低调的乐器才最能与人的心音相和。如箫、如埙、如古琴。记得小时候大声呼口号,我不知道喊的是什麽意思,可是初恋时一个男孩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出那几个字,我却如遭雷击。这才知道什麽叫轻声说重话。当我们必须维持高调时,使用喉咙,不得不放弃许多精微的东西;而静夜里的低语却能听到整个世界的回应,因为我们用心。我总觉得一管箫比人更懂得在无声中说话,在低语中撼人。
    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自己来吹箫。可是,我的身体这样重浊,我如何接近箫?爱看它,爱听它,但我不堪忍受正在被吹奏着的它。我不能想象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把嘴唇迫近箫时的情景。那简直是亵渎。它圣洁的音孔就只适合餐风饮露的高人韵士。

也曾到街上的乐器行探视过它。与其它乐器相比,它显得有些瘦和憔悴,有些旧和寂寥。就想:它怎麽会挂在这里呢?偶尔也有人问津,拿下来,拂去积尘,指指点点。这手也许刚刚点过钞票,有点粘,偶尔也有人试它,比划几下,吹几声,在车水马龙的背景下,无论姿势还是音调都显得滑稽。而且这嘴也许刚刚经过酒肉鱼虾,有些油腥气;当然,也许一年半载也许会买出一支、两支,幸亏若不是为了表演,这个世界真肯静下心来为自己吹箫的人,不会太多。
    箫,我不堪忍受它真实的存在。
    这面墙上挂着一把二胡和一管箫。它们的主人是一个爱穿黑衣的人。一双黑黑的眼睛,眼睛周围永远围着黑晕。他似乎对这个世界始终不经心,心神仿佛永远坐在影子的缘。想来日常的事便是"闲拈古帖临池写,静把清樽对竹开" 了。否则,飘袂之间,襟袍过处,怎会明明暗暗地阵阵墨香?那是芭蕉窗前,端砚边,经史子集、诗书画印里经年浸泡才可能养出的书卷气息。他是悒郁的,即使不穿黑衣,你也能感受到他的悒郁与清寂,一直从骨头里散出来;你即使在白天见到他,也觉得是在夜里。话很少,低音,但很有底蕴。反正冷暖浓淡都是自知的,他有理由沉默。至多用那把二胡说话,他是抑郁的、幽怨的,把金属的弦一直嵌到人心尖上去的那种痛。但他从来不去碰那管箫,这很合我的心意。我总觉得他与多年前山中的故事有着某种意外的关联,这种想法让我暗暗心惊。即使他就是那个弄箫的人,他也不该再去碰昨天的箫。就让他挂在今天的墙上,像个暗语,像个用心交换的默契。
    箫,我无法拒绝它真实的存在。
    我心中的那管箫,要隔着岁月编织的篱笆,隔着空山幽谷,隔着夜,隔着梦听,才好。
    也曾溺爱一个青花小瓷碟,时常放在手边赏玩,一日竟失了手,瞬间化为虚无。这才知道,爱的东西,原是不能放得太近的。
    这管箫,我不能再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