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ptv体育会员怎么购买:母亲的一生极尽平凡极尽丰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18:14:52

 

               我相信天堂和地狱都是虚构,是想象凝聚成文字,再结成观念的化石。在我这无神,但不减秩序井然和神奇的世界里,我因此不冀望再与母亲相见。但这无伤,我已经哭过问过,而母亲的存在已经化成大气,融入一切。

母亲去世已经十一年了。去年一心要写篇文章来纪念母亲,甚至都写了片段,但因忙于其它文字搁下,到五月过了,还是只有那些零碎句子。然后一年匆匆过去,十年成了十一年。母亲居然已经离开那么久了。

时间的悚人是行进如此平常,日夜运转,花开花落,生死潮汐不过是家常便饭。只有当我们凝神思索,时间和生命消逝的意义才遽而大举压下人啊,你去了哪里呢?

爱因斯坦曾经说过人类所理解的,有过去现在未来的线性时间,其实并不存在。那字面意义我懂,但不能想象那没有过去未来的状态。我试过,正如当母亲健在时我一度试图想象她不在的情景一样,就像棋盘上的小卒面对楚河汉界,怎么都越不过去。

生命既然以生死来定义,时间无论如何是一个实体,而不是空幻的想象。细胞有时限,肉体有时限,季节有时限,星球有时限,甚至宇宙也有时限。不管有意识无意识,以数十年或以亿万年衡量,一切的一切都在时间里进行,没有例外,这是我们自小坚信不移的事实。我们活在时间里,从无进入时间,而后离去,再成为无。事实是,母亲不在了,而且已经十一年。

十一年来,我可以告诉母亲孙子懂事了些,比我高了。可以告诉母亲我出了更多书,还经常在继续写作和放弃间拉锯。如果母亲还在,应会比任何人都更有心地读我的书。她曾那样为我写作操心,父亲也是。我没什么可以夸耀让父母安心,除了仍在累积也许无甚价值的文字。

走上写作,是件连我自己都意外的事,尽管一路上早有蛛丝马迹,而第一要归功母亲。从小订《中国少年报》,教我留心阅读,鼓励我写日记、投稿,是母亲。给我画纸和蜡笔,也是母亲。此外,在我成长期间的关键时刻,母亲都适时插手,引我到一条几乎具有决定性的路上。我上初中时全县最好的公办初中才在建教室,母亲怕因此影响我的教育,决定让我去上私立中学(尽管负担不起)。她打听到一些私中,都要考试才能进去。于是怕单独出远门的她请了两天假,陪我搭好几道公交车去考试。我考上一家私立中学,在那里遇见了一批年轻、热情而又杰出的教师,也交到了几个最要好的朋友。

在那所私立中学打下了扎实的英语基础,而教语文的倪老师已注意到我写文章有好拉扯哲理的倾向,刻意指点。大学毕业后漂流了两年,然后在母亲鼓励下出国念书。我不免想:如果我不曾出国呢?当然,人生不是一条路,而是千百可能的路,在每个岔路的选择都将导向另一结局。重要的是,在那些岔路口都有母亲扶助。这不止于对我一人,而及于每一兄弟姊妹。如果我们是杠杆,她便是底下的那个支点。

现在我不像头几年那样经常梦到母亲,偶尔一梦,第二天便暗自惊奇,在心里再度回味,追忆细节,比如像母亲健康还是病瘦、开心还是难过、梦里光线的明暗、大家在做什么等。但我时常想到母亲,尤其在为写作和家事夹攻而疲于应付时,便想到一生劳瘁的母亲。

母亲有五个子女,又是小学教师。一辈子里外奔波,真的是尝尽内忧与外患。她总是最早起床最晚上床,每天冲进冲出。放学到家喘过一口气后,是如山的一堆脏衣服等候处理,接下来是一家人的晚饭。买洗衣机前母亲必须在搓衣板上,一件一件用力搓洗,她做事仔细,从不因量多而草率。我有时帮忙洗衣,只求速战速决,绝不像她洗得那样彻底。不管做什么,母亲总竭尽全力。她天性似乎不知投机取巧,只知善尽职责。放在小说里,她会是个乏味的正面人物,好到只合受环境压榨。

这时回想母亲种种,只见一长串的优点:纯真、善良、宽厚、诚恳、谦虚、尽责、坚强、刻苦。甚至,可以视做缺点的地方正也是她的优点,比如自责过深,太过自贬,为家庭过度无我,最后难免感觉枯竭。

“你妈做姑娘时很水的。”一位我们叫哥哥的亲戚说。

“真的?”我想必是张大了眼睛。

他满脸无可质疑的表情:“你不知道?你妈以前是个很水的小姐,有很多人追求呢!”

是吗?我不知道。我从没将母亲和美丽连在一起。母亲自觉不好看,我也觉得。但她好不好看有什么重要呢?只要她正常操作,维持生活平稳运转。唉,子女的自私和盲目!

母亲还自认无才又无能,这我毫不同意。诚然,她是个平凡人,没什么上得了史书的“丰功伟绩”。史书上不会记载她,因为她正是那种社会不可或缺的无名小卒,是让历史大车得以隆隆而过的卑微路面。她的不平凡在于,她尽心尽力做一个普通人。她这样的人(尤其因为是女人)既没心力,也没时间,更不会自以为是到去著书立说,开山立派。她最雄辩的不是言语,而是她的生活,是她在大小公私事务上的种种作为。她对家人尽心,对学生也是。她教育子女总求开导,而不强迫。而对学生尽管严格,却能周到公平。我记得她对几个“问题”学生格外关切,甚至放学后带到家里辅导。这些家长对母亲的敬重,让人见到“尊师重道”曾有真实的内涵,而不是空话。

人要在有了子女才体悟父母难为,当我为儿子而气急败坏时不禁想到母亲:她怎能应付五个子女而不四分五裂?当然,她难免偶尔情急高声,但大体上总是温和讲理,这真是不可思议。我总觉自己心里有个魔等着迸出来做乱,一点挫折就足够让我勃然变色。我一次又一次自问:母亲是怎么做到的呢?

不禁想起母亲的话:“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在家了,会怎么样?”

“那你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可能到山里出家去了。”

我上初中期间,母亲不止一次明示暗示她离家的可能。因此我总潜藏恐惧:母亲有一天会离家出走。突然想到男人离家叫抛弃,女人离家叫出走。

朱天心在《袋鼠族物语》里写道:“若是把动过一次想死的念头,当做精神上已死过一次,那么,袋鼠族女子大都有过一次或数次死亡的记录。”我相信母亲正是这样,在她更年轻许多的时候,在不同阶段,出于不同理由,便已经出走和死过,且不止一次,而是好几次。只不过都悄悄进行,无声死去,而又无声活返,没人知道。偶尔透露一点绝望的迹象,也许反而因此重又给了自己一丝力气,继续鼓勇向前。她的性情让她别无选择。

如果跳出悲的角度,比如,绕母亲一生给她做三百六十度的立体造象,我至少可以描绘十个母亲,而其中最高大突出的形象应是强者。

不是践踏他人的那种强,而是不被现实打倒。母亲是个唯心论者,相信意念胜过一切,只要“吾心信其可行,则移山倒海无所不能”。她总教我们吃七分饱,穿七分暖,剩下三分以意志克服。我觉得她这样刻苦简直愚笨:“可是冷就是冷,不能假装不冷!”她说:“那就让它冷,不要理它。”

不只是说,母亲一生都在以行动实践这分信仰。她不时有头晕的毛病,一次在回家午饭后回学校路上,突然天旋地转,整个人扑跌下去。等她终于爬起来,发现一只手臂极痛,照样赶到学校。到了办公室一位同事见到她脸色灰败,问明情由,让她赶紧请假去看医生,结果发现上臂骨摔断了。于是上石膏,石膏取下来后做复健。医生教她如果要手臂尽速复原,必须不怕痛举臂做手指爬墙运动。她便遵照指示每天痛得龇牙咧嘴,面墙做那手指爬墙运动,最后手臂功能总算恢复。生活中她处处坚忍,仿佛她的世界不是以金木水土等凡间物质构成,而是以意志力的分子凝聚而成。

四月初,我们到黄河故道看望公婆,他们分明老了,婆婆尤其显得衰弱。她是个有趣可爱的人,漂亮多才,这和朴实无华的母亲正相反。然而她四个儿子在爱她之外却也很明白她爱粉饰现实,活在自己建立的美好幻象里。相对,母亲正好毫无幻象,时刻踏在现实艰苦困争的刀尖上,不容自己忘记。

我总觉母亲一生怀抱悲苦,因为相较于乱世流离的同代人,她似乎格外摆脱不了漂泊无依的悲剧意识。再加上生活的忧烦和辛劳,更加深了她独立激流而孤立无援的悲哀。经常当她张罗完晚餐坐在桌边,已经筋疲力尽,只剩下缓慢咀嚼吞咽的力气。身为长女,我帮她的地方远不及给她增添的烦恼。是聪慧细心的妹妹给母亲最大帮助,让她操最少的心。也是妹妹在最后一段,全心全力在病房照顾母亲。子女中,应是她承袭了母亲最多优点。

托尔斯泰在《伊凡之死》里写道:“伊凡﹒伊立曲的一生极尽单纯,极尽平凡,因此也极尽可怖。”能以同样的话来写母亲吗?

不。伊凡一生虚伪,是个表面高尚里面却俗不可耐的人。而母亲真,是那种少见至情至性的典型。我想,是她的真让她在透支过度时感到衰竭,也是这份真让她能在槁木死灰过后又继续燃烧。因此当她偶尔开心时,会露出如小女孩那样天真无邪的笑容。

不,母亲不是伊凡。母亲的一生极尽单纯,极尽平凡,却也极尽丰美。

仍然,十一年了。信神的人可以拿天堂或来世来自我安慰。我不信神,不信宇宙存否和人类善恶有任何关系。我相信天堂和地狱都是虚构,是想象凝聚成文字,再结成观念的化石。在我这无神,但不减秩序井然和神奇的世界里,我因此不冀望再与母亲相见。但这无伤,我已经哭过问过,而母亲的存在已经化成大气,融入一切。我相信她不在骨灰坛里,不在灵骨塔里,而在我的衣橱和抽屉里,在书架上,在云雾和草木中,在她子女亲朋的心里。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尽管一切可能遽然终结,但我们在彼此的记忆里相互延续。如苏东坡所说:“不思量,自难忘。”

忌日早过,这里没有鲜花和水酒,只有一点儿对母亲的回忆和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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