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天坛在哪里:誰叫你赤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7 16:34:55

  

誰叫你赤膊

--[我看老憤青李卓吾]--

 

◎蕭沉

  

才大而牛逼之人,皆有脾氣與個性,李贄便是。他先是有潔癖,喜歡掃地,誰搶他的笤帚也不給。如果有客人來訪,他毫不客氣地讓人坐遠點兒,主要嫌人家身上有穢臭或異味。他對自己的衛生當然也要求苛刻,一日頭癢,他覺得梳洗起來實在浪費時間,故索性剃光,只剩下兩撮鬢角和一縷鬍鬚。呵呵,如果今天有人想為他畫像,一定注意要把他畫成光頭才對。 

李贄這個罵了一輩子偽道學、偽君子的老憤青是自殺的,但即使不自殺,也逃不過被殺。那一年他七十五歲,寄居在北京-通州一位叫馬經綸的好友家。呵呵,在皇權的眼皮底下“敢倡亂道/惑世誣民”,朝廷正愁逮不著他呢,既然自己送上門來,那就毫不客氣地予以拿下。雖說李贄那會兒正臥病榻上,可警察一到,他立碼坐起來,對好友老馬說----“拿扇門板把我搭出去/我是罪人/不宜留”......遂下獄。牢是坐了,始終卻沒個判決,老憤青等不急,且也覺著自己反正已活過了七十,夠本了,所以趁給他剃頭刮鬍子的師傅沒注意,拿過剃刀便抹了脖子。臨抹脖子前,他寫過一組《繫中八絕》,其最後一首已表露出自殺的決心----“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願早一命歸黃泉”。 

此前他臥病於好友馬經綸家中時,也還提前寫好了一份遺囑,他寫的很具體,諸如“倘一旦死/急擇域外高阜/向南開作一坑/長一丈/闊五尺/深至六尺即止......用蘆席五張填平其下/而安我其上......未入坑時/且擱我魄於板上/用余在身衣服即止/不可換新衣等/使我體魄不安/但面上加一掩面/頭照舊安枕/而加一白布中單總蓋上下/用裹腳布廿字交纏其上......周圍栽以樹木/墓前立一石碑/題曰[李卓吾先生之墓]/字四尺大”......這份遺囑距他自殺僅一個月,慶倖的是,官府葬他時,基本履行了他遺囑裡的願望。現在,李贄的墓在北京-通州[西海子公園]內,是1983年從通州-大悲林村移去的。 

李卓吾沒有正經的大部頭著作,基本都是雜文、隨想、書信、講稿、讀書筆記及零星詩作之類;這方面魯迅有些像他,從不鉚足了勁要寫什麼文學巨著,永遠是隨感雜錄,看似零碎,而思想卻是一以貫之的。卓吾子的思想,大都可在其《焚書/續焚書》裡有所反映,他很清楚自己在文化道統上屬於“逆子”,言談文字也“頗切近世學者膏盲/既中其痼疾/則必欲殺我矣/故欲焚之/言當焚而棄之/不可留也”(李贄《焚書》自序),所以,他將自己的言論文字命名為《焚書》也就很是明白了。 

卓吾子的“逆”,總結起來大致有三---- 

[1]/反孔孟儒學 

孔孟儒學自漢至明,一直是統治中國的思想、文化、倫理、道德標準,這把尺橫在中國人頭上,因有助於皇權的統治並獲得支持,也無異於一柄尚方寶劍,誰敢顛覆,就砍誰的頭。老憤青李贄一句“咸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故未嘗有是非”的話一出,今天來看,雖只是一句強調思想“多元化”的平常主張,但在當時卻如五雷轟頂,算把一枚炸彈扔進糞坑裡了。孔子是誰呀,是聖人,國家科舉的考試題目都得從《論語》裡出,你個李贄老兒竟敢質疑孔子的是非觀,竟敢蔑視渾身上都是真理的孔子與儒學,活膩了是吧!儘管李贄的言論別人也很難駁倒乃至推翻,儘管他繼續說----千古以前沒有孔子的時候,難道大家就不知道怎樣做人了麼?他甚至直指《論語》《孟子》就是孔孟“迂闊門徒/懵懂弟子/記憶師說/有頭無尾/得後遺前”的殘缺筆記,根本算不上萬世至論。但統治者與腐儒們最煩的就是把事情弄“穿幫”的人,最恨的就是讓糊塗者一夜之間便都明白了的人。

 

[2]/批程朱理學

 

有宋至明,二程(程頤/程顥)及朱熹的儒道理學影響極大,尤其是朱熹提出的“存天理/滅人欲”之說,若放在今天看,則無異於“反人本/悖人性”的說教,也是對樸素民本民生思想的極端壓制,當然有利於封建皇權的統治以及對民本民生的漠視。李贄早就看穿了這一點,所以他只用了一句大白話,便一下子戳穿了宋明理學的本質,他說----“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且毫不留情地批判儒家者流不過是“依仿陳言/規跡往事......瞻前顧後/左顧右盼/自己既無一定之學術/他日又安有必成之事功”,更激烈地視程朱理學一派的所謂道學家是“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的兩面派和偽君子...... 

[3]/抨官場時弊 

中國的官吏,自古以來就是那副德行:不幹事正好,一幹就多;空話連篇,沒一句落在實處;且遇見麻煩就閃,毫無擔當精神。李老爺子當然看得門兒清,所以當場戳穿他們只會“打恭作揖/終日匡坐/同於泥塑”,而一旦國家有難,則又“面面相覷/絕無人色”;同時也激烈地抨擊官場是“昔日虎伏草/今日虎坐衙/大則吞人畜/小不遺魚蝦”的醜惡現狀。這當然就惹怒了那班無為官吏,威脅到了他們的既得利益。所以也就惹來了貪官張問達的告禦狀,告他“敢倡亂道/惑世誣民”,而下獄坐牢也就難免,權力畢竟攥在人家手裡,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李贄很清楚自己是怎樣一個人,他在一篇題為《自贊》的小文裡評述自己說----“其性褊急/其色衿高/其詞鄙俗/其心狂癡/其行率易/其交寡而面見親熱/其與人也/好求其過/而不悅其所長/其惡人也/既絕其人/又終身欲害其人/志在溫飽/而自謂伯夷-叔齊/質本齊人/而自謂飽道飫德/分明一介不與/而以有莘藉口/分明毫毛不拔/而謂楊朱賊人/動與物忤/口與心違/其人如此/鄉人皆惡之矣”云云,當然,這段自我評述其實也含有主觀自嘲的成份,就看別人怎麼看待了。 

他死後,其友人焦竑評價他是“快口直腸/目空一世/憤激過甚/不顧人有忤者......乃卒以筆舌殺身”云云。而晚輩袁小修則在《李溫陵傳》中認為老憤青李贄對自己來說“雖好之/不學之也”,他為什麼不願意學李贄呢?理由有三----“若好剛使氣/快意恩仇/意所不可/動筆之書/不願學者一矣/既已離仕而隱/即宜遁跡入山/而乃徘徊人世/禍逐名起/不願學者二矣/急乘緩戒/細行不修/任情適口/鸞刀狼藉/不願學者三矣”...... 

唉,才大的文人哪有老實的,沒動靜還要製造動靜呢!所以,在朝廷及官吏們眼裡,就你李卓吾明白是吧?就你逞能是吧?就你有話憋不住是吧?就你愛顯擺自己的那點兒才學是吧?就你耐不住寂寞是吧?就你有表現欲是吧?那好,拿腦袋來!你李憤青的話不能白說,你這種文人朝廷見得多了,從古到今皆如此,不該寫的偏寫,不該說的偏說,非折騰到有人來理你,你就滿意了,舒服了,痛快了是吧?而我看李老憤青,呵呵,正如清人毛宗崗在評點《三國演義》裡光着上半身被射中了好几箭的猛將許禇時說的----“誰叫你赤膊”!

  

2009年元月22日於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