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女明星:康熙五十六年遗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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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少时天禀甚壮,从未知有疾病。今春始患头晕,渐觉消瘦。至秋月塞外行围,蒙古地方水土甚佳,精神日健,颜貌加丰,每日骑射亦不觉疲倦。回京之后,因皇太后违和,心神忧瘁,头晕频发。有朕平日所欲言者,今特召尔等面谕。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公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体群臣子庶民,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宽严相济,经权互用,以为国家久违之计而已。

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太祖太宗初无取天下之心,尝兵及京城,诸大臣咸奏云当取,太宗皇帝曰:“明与我国素非和,我今取之甚易,但念中国之主不忍取也。”后流贼李自成攻破京城,崇祯自缢,臣民相率来迎,乃翦灭闯寇,入承大统。昔项羽起兵攻秦,后天下卒归于汉,其初汉高祖一泗上亭长耳。元末陈友谅等并起,后天下卒归于明,其初明太祖一皇觉寺僧耳,我朝承天顺人,抚有区宇,以此见乱臣贼子,无非为真主驱除耳。今联年将七旬,在位五十余年者,实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予凉德之所致也。朕自幼读书,于古今道理粗能通晓。凡帝王自有天命,应享寿考者不能使之不享寿考,应享太平者不能使之不享太平。自黄帝甲子至今四千三百五十余年,称帝者三百有余,但秦灭以前三代之事不可全信。始皇元年至今一千九百六十余年,称帝而有年号者二百一十有一。朕何人,斯自秦汉以下在位久者,朕为之首。古人以不矜不伐,知足知止者为能保始终。览三代而后帝王践祚久者,不能遗令闻于后世。寿命不长者,罔知四海之疾苦。朕已老矣,在位久矣,未卜后人之议论如何,而且以目前之事不得痛苦流涕,预先随笔自记,而犹恐天下不知吾之苦衷也。

自昔帝王多以死为忌讳,每观其遗诏,殊非帝王语气,并非中心之所欲言,皆昏瞀之际觅文臣任意撰拟者。朕则不然,今预使尔等知朕之血诚耳,当临御至二十年,不敢逆料至三十年,三十年不敢逆料至四十年,今已五十七年矣。《尚书·洪范》所载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五福以考终命列于第五者,诚以其难得故也。今朕年将七十,子孙曾孙百五十余人,天下粗安,四海承平,虽不能移风易俗,家给人足,但孜孜汲汲,小心谨慎,夙夜不遑,未尝少懈。数十年来,惮心竭力有如一日,此岂仅劳苦二字所能概括耶?前代帝王或享年不永,史论概以为侈然自放,耽于酒色所致,此皆书生好为讥评。虽纯全净美之君,亦必抉摘瑕疵。

朕为前代帝王剖白,盖由天下事繁,不胜劳惫之所致也。诸葛亮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人臣者,惟诸葛亮一人耳。若帝王仔肩甚重,无可旁诿。岂臣下所可比拟!臣下可仕则仕,可止则止,年老致政而归,抱子弄孙,犹得优游自适;为君者,勤劬一生,了无消息。如舜虽称无为而治,然身殁于苍梧;禹乘四载,胼手胝足,终于会稽。似此皆勤劳政事,巡行周历,不遑宁处。岂可谓之崇尚无为、清净自持乎!《易》遁卦六爻,未尝言及人主之事,可见人主原无宴息之地可以退藏,鞠躬尽瘁,诚谓此也。

昔人每云帝王当举大纲,不必兼总细务。朕心窃不谓然,一事不谨,即贻千百世之患,不矜细行,终累大德,故朕每事必加详慎。即如今日留一二事未理,明日即多一二事矣。若明日再务安闲,则后日愈多壅积。万机至重,诚难稽延。故朕莅政无论巨细,即奏章内有一字之厄,必为改定发出,盖事不敢忽,天性然也。五十余年,每多先事绸缪,四海兆人亦皆戴朕德意,岂可执不必兼总细务之言乎?

朕自幼强健,筋力颇佳,能挽十五力弓,发十三握箭,用兵临戎之事,皆所优为。然平生未尝枉杀一人,平定三藩,扫清漠北,皆出一心运筹。户部帑金非用师赈饥,未敢妄费,谓此皆小民脂膏故也。所有巡狩行宫,不施采缋,每处所费,不过一二万金,较之河工岁费,三百余万,尚不及百分之一!幼龄读书,即知酒色之可戒,小人之宜防,所以至老无恙。自康熙四十七年,大病之后过伤心神,渐不及往时,况日有万机,皆由裁夺!每觉精神日逐于外,心血时耗于内,恐前途倘有一时不讳,不能一言,则吾之衷曲未吐,岂不可惜!故预于明爽之际,一一言之,可以尽一生之事,岂不快哉!


人之有生必有死,如朱子所言,天地循环之理,如昼如夜。孔子云“居易以俟命”,皆圣贤之大道,何足惧乎!近日多病,心神恍惚,身体虚备,动转非人扶掖,步履难行。当年立心以天下为己任,许死后而已之志,今朕抱病怔忡健忘,故深惧颠倒是非,万机错乱,心为天下尽其血,神为四海散其形。既神不守舍,心失怡养,目不辨远近,耳不分是非,食少事多,岂能久存?况承平日久而人心懈,福尽祸至,泰去否来,元首丛脞而股肱惰。至于万事隳坏而后必然招天灾人害,杂然并至,虽心有余而精神不逮,悔过无及,振作不起,呻吟床榻,死不瞑目,岂不痛恨于未死!昔梁武帝亦创业英雄,后至年,为侯景所逼,遂有台城之祸;隋文帝亦开创之主,不能预知其子炀帝之恶,卒至不克令终。又如丹毒自杀,服食吞饼,宋祖遥见烛影之类,种种所载疑案,岂非前辙?皆由辨之不早,而且无益于国计民生
。汉高祖传遗命于吕后,唐太宗定储位于长孙无忌。朕每览此深为耻之,或有小人希图仓卒之际废立可以自专,推戴一人,以期后福。朕一息尚存,岂肯容此辈乎!

朕之生也,并无灵异,及其长也,亦无非常。八龄践祚,迄今五十七年,从不许人言祚符端应,如史册所载,景星、庆云、麟凤、芝草之贺,及焚珠玉于殿前,天书降于承文,此皆虚文,朕所不取。惟日用平常,以实心行实政而已。今臣邻奏请立储分理,此乃虑朕有猝然之变耳。死生常理,朕所不讳,惟是天下大权当统于一。十年以来,朕将所行之事所存之心,俱书写封固,仍未告竣,立储大事,朕岂忘耶?天下神器至重,倘得释此负荷,优游安适,无一事婴心,便可望加增年岁,诸臣受朕深恩,何道俾朕得此息肩之日也。朕今气血耗减,勉强支持,朕有误万机,则从前五十七年之忧勤,岂不可惜!朕之苦衷血诚一至如此。没览老臣奏疏乞休,未尝不为流涕。尔等有退休之时,朕何地可休息耶?但得数旬之怡养保全,考终之生死,朕之欣喜,岂可言罄!从此岁月悠久,或得如宋高宗之年,未可知也。朕年五十七岁方有白发数茎,有以乌须药进者朕笑却之曰“古来白须皇帝,有及朕若,须鬓皓然,岂不为万世美谈乎!”初年与朕共事者,今并无一人后进新升者。同寅协恭奉公守法,皓首满朝,可谓久矣!亦知足矣!

朕享天下之尊,四海之富,物无不有,事无不经。至于垂老之际,不能宽怀瞬息,故视弃天下犹敝履,视富贵如泥沙也。倘得终于无事,朕愿已足。愿尔等大小臣邻,念朕五十余年,太平天子,丁宁反复之苦衷,则吾之有生考终之事毕矣。

此谕已备十年,若有遗诏,无非此言。披肝露胆,罄尽五内,朕言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