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辑科技 猎聘:锯齿啮痕录-12.红卫兵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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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红卫兵来了何洁是在1966年8月27日上午走的,哭着走的。两天后,红卫兵来了。这些小将由老师带着,列队上街游行,敲锣打鼓,裔呼口号,惊动本镇东南西北四条大街。看热闹的观众鹄立街边巷口,有感到快意的,有感到新鲜的,有感到茫然的。想来也还有感到恐慌的,不过我未亲眼看见,不敢妄记。人有了恐慌感,一般都掩饰着,不肯形之于色,例如鄙人便是。当时我回家去吃午饭,路过北衔,正好遇见红卫兵游行。躲吧,来不及了,面对面了。我脸上做出一副温驯无害且能“正确对待”的表情,心中却在诅咒“小法西斯”。这又是奴隶性的表现。读者不妨骂我虚伪好了。须知,“左家庄”的“十年教训”厥功甚伟,岂止教成了一批又一批的棍子和打手,而且训熟了更多的吃棍挨打者。整人的,被整的,双方均已成熟,彼此的表演都很得体了。这是本镇最早出现的一批红卫兵。他们都是城厢中学的学生,一般属于家庭出身好的所谓红五类子女,对他们心目中的伟大领袖据说怀有深厚感情,对他们心目中的阶级敌人据说怀有刻骨仇恨。不过据说而已,他们毕竟年幼无知,尚缺乏定向性,所作所为多系受人利用。后来由于组织扩大,兼容了一些“可以教育好的”所谓黑五类子女,又由于政局的苍黄反复对他们产生了种种影响,他们原有的组织便分裂了。于是最早出现的那一批红卫兵被他们的对立面(也是红卫兵)骂成是“官办红卫兵”。这恐怕不公平。形形色色的红卫兵组织其实都是奉“主家庄”之命旨行事的,本质相同。不同的只是有的组织主奉天命,有的组织主奉地旨而已。而“左家庄”是到处都有的,不论天上地下。记得那时候在故乡听见一首从成都传来的民谣,主题是讴歌红卫兵对立的两大派:一派是主奉天命的红卫兵“八二六”,一派是主奉地旨的“红卫兵成都部队”。谣曰:“八二六”好,“八二六”好。“八二六”教我偷手表。“红成”坏,“红成”坏。“红成”教我偷泡菜。官办不官办,都是“教我偷”,本质一样。这首民谣真绝!还是回头来说这一批列队上街游行,敲锣打鼓,高呼口号的红卫兵吧。这一天他们的任务是杀向社会,大破所谓“四旧”。他们先后冲入东南北三条街的几家茶馆,叫那些茶客站起来,跟着他们诵读《毛主席语录》,多半是“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啦,“你不打,它就不倒”啦之类的。可笑茶客们许多是老头,不熟经书,喉咙里打和声,天晓得诵了一些什么,诵毕,都给赶出茶馆,各自散去。于是红卫兵又高呼口号,贴大字报,勒令茶馆关门,从此不许营业。这些勇锐的小将还沿街袭击下象棋的和打扑克的。象棋子有“帝王将相”,扑克牌有K便是王(KING),有Q便是后(QUEEN),都要没收,予以焚毁。商店的老招牌,名字古雅,涉嫌四旧,都要当场砸烂。南街牛肉饭馆的招牌是“清真”,砸了,坡成“回民食堂”。至于街名巷名,有那些古雅的,后来都改成革命的,换挂新牌。西门外有一条破败肮脏的小街,原名“庆泽路”,改成“光明路”,是其一例。历史上的种种革命都很艰难,唯有这种革命十分容易,一夜之间便可大功告成。凡藏有古董、文物、字画、书籍之家,这一天都被红卫兵袭击,横遭抢掠。小将们的这些战况都是我后来听别人讲的。我当时是从北街窜入小巷回家去的,不可能目睹这些战况,特此说明。急步回到家中,仍然感到恐慌。“上午母亲又去替我交了一背篓书籍,他们也许不会再来找麻烦了。”我这样安慰自己。吃午饭的时候,大弟从街上跑回来,幸灾乐祸地向母亲笑着,大声报告:“来了!来了!进槐树街来了,红卫兵!”他很快凳子上面再搭凳子爬上去,用斧头砍削房柱上端的装饰木雕。装饰木雕两面刻着古代的人物,属于“四旧”。那玩艺儿在他的房门外,他怕红卫兵问罪,所以自己先破。他的房间内,横梁上原绘有贴金的大极图和八卦,几天前他已经用黑漆涂盖了。这时候锣鼓声隐隐可闻,余家大院一片忙乱,院内各家各户都在慌着破自己的“四旧”。哪些东西属于“四旧”,本无明文规定,大家只好按各自不同的理解去破。院内各家各户都在抓紧时间大破特破。吃完饭我出去察看了,前院和后院并无我想象的愁惨气氛。孩子们乱纷纷跑出大门又跑回来,嬉笑喧哗,觉得好玩。锣鼓声既惊心又助兴,合斗争与娱乐为一。有些大人也像孩子一样又笑又嚷,等着看戏,幸灾乐祸者哪里都有呢。红卫兵队伍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和大人,涌入余家大院,挨家挨户匆匆扫完一圈之后,直取我家而来。锣鼓声,口号声,声声逼人。母亲躲入厨房角落,不敢露面。大弟早就锁了自己的门,到外面避风去了。红卫兵进入我家的庭院,带队老师作了战略部署以后,便开始革命行动。一部分小将在庭院里维持秩序,不让那一群看热闹的人挤得太近。另一部分小将进屋来搜查。床下剩余的三四百册书,都搬出来了。箱子、立橱、桌柜、灯柜都打开了,里面也有书。一切抽屉全拉开了,里面也有书。最初他们一本一本的翻着检视,看其内文是否属于“封资修”。拿不定主意的书,还请老师过目。后来发觉这样太慢,便只看封面和前言了。这种仍嫌太慢,便只看其书名是否有拥护毛泽东思想的意向。有,便留给我。最后的结局是只给我留下了几本书,那三四百册书,全投入两具大竹筐抬走了。我的一匣底稿《字海漫游》约十万字,那是解说古文字的科普著作,他们也要没收。我说:“那底稿是散页,容易丢失。你们就连木匣一起拿去好了。”书们稿们,我的朋友们,恕我无力保护你们。你们曾经给我安慰,给我光明,给我梦想。你们最了解我,你们可以为我的前半生作证,证明我的清白无辜。我还活在世上,你们却要去了。你们不要感到冤屈。你们应该知道,火刑绝非史无前例。你们的先辈,名叫《诗》的,名叫《书》的,还有统名叫“百家之语”的,都曾受过火刑。你们要勇敢些!你们每一本都不是独儿。你们都有自己的同版兄弟,他们散播在辽阔的华夏乃至瀛海之外的大九州,谁也无法烧绝他们!去吧,朋友们,不要哭!第三天,这个红卫兵组织在东街贴出一张大字报,欢呼昨日首战大捷。说昨日小将们查获流沙河拒不交出的一大批“四旧”物品:有反动日记即“变天帐”若干本;有封资修的反动书籍若干册;有反动文物古董若干件。说流沙河反党野心不死,革命群众必须擦亮眼睛。说流沙河的这些罪证被查获,乃是毛泽东思想在本镇的又一光辉胜利。最后又来什么“勒令”,要我“低头认罪”云云。我很恐慌,当天下午写了一张“低头认罪”的大字报,说感谢革命小将们的教育。我把这张奴隶性十足的乞怜书交给岳社长,请他转交给那个红卫兵组织。这一天是1966年8月31日,天气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