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vity fragment区别:(云南)徐啸虎:具备万物 横绝太空--毛泽东诗词美学特征探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14:25:03
毛泽东的50首诗词是他留给中华民族乃至全人类的珍贵文化遗产。半个世纪以来,这些作品在我国的政治生活和文化生活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革命者从其中汲取智慧和力量;文学家惊赞它们的气势、辞采和艺术;评论家评说它们展现了革命历史风云与现实生活的神奇画卷,体现了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结合。在个人崇拜盛行的年代,它们甚至变成了当代造神论者的符咒和信条,被断章取义地加以歪曲和利用,掀起盲目的狂热和风暴。毛泽东诗词具有丰富的历史文化价值、政治价值、认识价值和美学价值,可惜,数十年来,评论家和阐释者往往只注意阐述它们的历史背景、诗词命意与政治内涵,忽略了它们浓厚的文学价值和美学品格,不探视和研究它们在中国诗歌史与文化史中的价值与地位。毛泽东是伟大的革命家与政治家,和历史上的诗人相比,他的诗词有着更强烈更直接的政治功利色彩,他本人也十分重视向广大读者阐释各首诗词的命意和政治历史背景,对自己诗词的发表与修改持慎重态度。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毛泽东诗词的历史文化价值和美学价值必将超越它们的政治功利价值而光耀于中国历史文化的史册。

       我们从中国诗歌发展史的角度审视毛泽东诗词,就会发现它们既继承屈原、李白、李贺的浪漫主义诗歌传统,又汲取了苏辛词派的豪壮气势、雄浑意境和多彩多姿的艺术表现手法,自抒新意,自铸伟辞,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毛泽东是把革命意识(共产主义意识)和古典诗歌艺术巧妙融合,用古典诗歌形式反映革命斗争历史与当代社会政治生活的卓越典范。他提出并实践了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他的全部诗词既是革命战斗生活的史诗,又是革命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颂歌。在艺术形式上,毛泽东诗词和古典诗歌有着传承渊源;但就思想文化意识来讲,前者却充分表现出一位伟大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理想信念、道德风范、胸襟气度和共产主义的宇宙观与人生观。毛泽东不像李白、杜甫等诗人那样倾注全力于诗歌创作,“何妨余事作诗人”,写诗词,仅是他紧张繁忙的戎马生涯中的讴吟,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人民领袖对自我、人生、宇宙的探索和评说。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评古论今,挥斥八极,从容赋壮辞,妙笔敷华章,在中华诗词中开拓了一个全新的领域,不愧是一位继往开来、成就卓绝的大诗人。

       毛泽东诗词是一个辉煌夺目,内涵丰富,具有多种美学特征、多层面的复杂意蕴、多层次的表现手法、多功能的鉴赏价值的艺术整体,本文拟从审美意识的变更、诗词的主导风格和审美意境的建构、灵活飞动的词章艺术和清奇秀美的语言特色等三个方面,管窥蠡测,略陈己见,若能激励后辈从这座诗词宝库中汲取理想、智慧和信念,弘扬中华文化,那就深感庆幸了。

                                                   (一)

       在毛泽东诗词中,审美意识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一句后面未写出的答案是“我主沉浮”。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进而战胜强敌,征服自然,改造社会,主宰国家、民族和人类的命运,推动社会历史的发展,这就是诗人毛泽东主体意识的核心。从忧患意识发展到革命意识,自然就使毛泽东诗词的思想内涵和审美判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诗人柳永和诗人毛泽东都爱写秋景秋情。可是在柳永笔下,秋天是“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是好一派凄清冷落的景象。但毛泽东眼里的秋天,却是“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的战斗的秋天。他深爱和渲染描绘的是“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的生机勃勃、万象争辉的秋天。而词句“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更是别开生面,道别人之所未道。

        在毛泽东诗词中,闪耀出一位叱咤风云,笑傲乾坤,指挥百万大军,肩负历史重任,既自信又坚定,能够领导人民扭转乾坤、推动历史前进的巨人形象。自信,在毛泽东的主体意识中是极其强烈的,“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是毛泽东青年时代的信条。早在1918年写的《
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中,他就自豪地抒怀说:“丈大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梯米。”梯米是一种外形似稗子的小草,所结籽实形如小梯米。《庄子•秋水》说:“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梯米之在太仓乎?”毛泽东把浩茫无际的宇宙看成太仓之中一梯米,其气魄和胸怀是何等壮阔,真是囊括四海,包举宇内,能充斥无限广阔、无限绵延的空间与时间。为此,他深信“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从君理。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壮年时代的毛泽东,已经充分具备领袖气质,有改造旧社会、创建新中国的宏图壮志。《沁园春•长沙》中“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毛泽东及其战友,虽然还不脱“书生意气”,但“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充分显示出自信、自强与自尊。他们抗逆流,迎风暴,斗军阀,锄强权,“到中流激水,浪遏飞舟”,激流勇进,百折不挠,决心要掌握革命领导权,主宰大地的沉浮。其形象和精神是何等震撼人心!在毛泽东诗词中,千年忧患一扫空,百代风云置眼底,“鲲鹏击浪从兹始”,扶摇能展垂天翅,“主沉浮”的革命意识,成为支配他全部思想和行动的一条主线,使他的诗词在气势、思想和意境的雄阔上,超越苏轼、辛弃疾的豪放词,成为又一座诗歌的奇峰。

        1936年毛泽东初行陕北看大雪时所作的《
沁园春•雪》,在显现诗人的自我形象和人格力量方面,是富有代表性的名篇。这首词因为敢于品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把一代天骄成吉思汗说成“只识弯弓射大雕”,就被当时的人认为有“帝王思想”。也许是为了纠正诸如此类的解说上的偏颇,作者才自注说《》的主题是“反封建主义,批判二千年封建主义的一个反动侧面”。经作者这样一点,全词的主题意蕴自然显豁而出,但我们仍然可以从词中看到作者的自我形象。在北国风光的壮丽画幅上,我们可以看到毛泽东雄视百代,昂首云天,激赏祖国山河的雄奇、壮丽、秀美;从“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莽原雪岭上看出作者的雄心壮志,从“惟余莽莽”的长城内外和“顿失滔滔”的大河上下看出作者的伟岸胸襟。评说历史是为了借喻现实。“江山如此多娇”,曾经引发过历史上无数英雄为她折腰倾倒,演出了多少争江山夺社稷的流血惨剧;曾经主宰过江山社稷的强者莫过于功业显赫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和成吉思汗,但他们都摆脱不了封建主义的历史局限性,虽为祖国的发展作出过贡献,但文治不行,不能建立真正为人民谋福利的政权;而当代的风流人物——无产阶级及其领袖,要建立更辉煌的功业,实现更伟大的理想。毛泽东的自我形象,已经巧妙地包含于最后三句的“风流人物”之中。他强调“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但也深刻意识到创造历史的人民需要坚强有力的领导,需要富有智慧与才华的领袖。这样的意思,作者当然不便在词中说出,只能靠读者心领神会。但与毛泽东唱和的柳亚子,就毫无顾虑地点出“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沁园春•雪》批判了封建主义,颂扬了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创造历史、推动社会前进的彻底革命精神,也把毛泽东“主沉浮”的自我意识发挥到了新的高度。其他人,包括和毛泽东并肩战斗的无产阶级革命家,都写不出《沁园春•雪》这样的作品,就因为他们没有毛泽东这样的胸怀、气度和强烈的“问苍茫大地,我主沉浮”的自我意识。毛泽东毕竟是毛泽东,他的诗词的思想深度是和他的人格力量相一致的。他意识到自己拥有人民的支持和信仰,也能领导人民去战斗,去实践,才会有这样坚定的信念、无畏的胆略与气魄。

       毛泽东心中的自我,与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融为一体,即使在敌强我弱、双方力量对比十分悬殊时,他也深信人民是必胜的。写井岗山战斗的《
西江月•井岗山》显示出“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英雄气概。《忆秦娥•娄山关》中的“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把红军的英雄形象巧妙托出。他在《念奴娇•昆仑》中对横空出世、雄伟苍莽的昆仑山说:“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巨人能够倚天抽剑,显然高过云天。诗人的自我形象能够顶破青天,踏穿大地,具有无比的威力。如此的形象,也只有在毛泽东诗词中才能看到。毛泽东深信,他来自人民,代表人民,为人民解放而战斗,他与人民是融为一体的。即使因为他忽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一真理,认为凭着劳动者的集体劳动和焕发出的革命精神能够改变“一穷二白”的面貌、“超英赶美”时,他也能从现实中发掘出劳动的奇情壮美,讴歌人民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伟大力量。《七律二首•送瘟神》中的“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充满着浪漫主义的想象。若从反映现实的角度看,其当然包含着任意的夸张;但从诗词美学的角度看,其却显示了亿万劳动群众的无限智慧与创造力,显示了大写的“人”的本质与人格力量,也富有雄奇流动的意象美和意境美,不愧是诗中名句。
    毛泽东历尽人间沧桑和革命斗争的风浪,无惧无畏,逆流而上,敢于抗争是他的主要性格特征。他的全部诗词,正是他的无畏性格和必胜信念的生动写照,是他的昂扬奋发、搏击风云的战斗精神的真实体现。“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是他在长江激流中搏击风浪的感受,也是他的人生哲学的生动概括。在“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的艰险处境中,他以“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的无畏气魄,领导中国人民对抗当时的两个超级大国。他认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出现了“修正主义的逆流”,面对当时的苏共领导层和国际反华势力掀起的逆风恶浪,毛泽东气度雍容,稳如泰山,把那些喧嚣一时的风云人物轻蔑地斥之为在“小小寰球”上到处碰壁的几只“苍蝇”,嘲讽他们是“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十分自信地宣誓“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也许,以上诗句政治意味太浓,论战色彩太强,在某种程度上减弱了诗歌的艺术力量,但《
卜算子•咏梅》就显得含蓄深蕴,意味隽永。上阕“风雨送春归”象征着革命形势的暂时逆转,转入低潮;“飞雪迎春到”又隐喻着春天冲破严寒的阻遏重新降临人间;在“悬崖百丈冰”中敢于斗雪欺霜、花枝独俏的梅花,显示了毛泽东式的无畏性格,体现了毛泽东的理想信念,是诗人的自我形象和人民群众“大我”形象的化身。下阕托物言志,说明梅花并不争春,也不独占春光,她是为了一花引得万花开,“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毛泽东的原意,也许是针对苏共领导人说他要争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领导权而巧妙作答,抒写情怀。然而,诗人在这里是借梅喻志,用“山花烂漫”写自己的理想境界,以“她在丛中笑”突出梅花,即诗人自我的高风亮节,这就使全词有更丰富的美学含蕴和更普遍的象征品格。

        王国维在《
人间词话》中深刻阐述了创作主体与客体对象(即宇宙人生)的关系:“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毛泽东写诗词,能深入宇宙人生,从所表现的客体对象中发掘其本质力量,表现其宏壮和奇美;又能超出宇宙人生,飞腾超举于无限的时空领域,高屋建瓴,总揽全局,展现对象的浩瀚和广远。因此,他的诗词在审美主体和客体的契合上,达到了血肉交融、浑然一体的境地。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每首诗词中特定的命意和政治内涵也许会变得不太重要,但它们的审美价值、艺术魅力与个性色彩如美玉骊珠,历久不衰,永放光彩。

                                                   (二)

    毛泽东诗词的风格,是多种色调、多种风格的融汇统一。如果用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为标准来衡量,起码具备了雄浑、劲健、豪放、精神等品格,从总体上来讲,他的诗词是由雄豪美、阳刚美和宏壮美汇成的崇高美的典范。“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显示出他的诗词的瑰丽奇彩和灵活飞动的气势;“万类霜天竞自由”“战地黄花分外香”却又呈现出活泼生动的情态和战斗生活的内容。论气魄,谁能盖过“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说雄奇,谁能压倒“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毛泽东的诗词,具有高山一般的气势和力量,雄峻而壮美,这是由他的思想性格、品德修养、胸襟气度和审美意识所决定的。宋太祖赵匡胤不善作诗,但一写月亮,就吟诵出“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妙句,颇有帝王风度和个性色彩。毛泽东是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他的诗词的口吻、气度和宏伟壮阔的意境,是与他的领袖身份和英雄本色完全吻合的。

       毛泽东诗词的主导风格是雄健磅礴,浩瀚壮美,遒劲奔放,具有阳刚美和崇高美。请看《念奴娇•昆仑》: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昆仑山是这首词赋咏和评说的主体。“横空出世”,从空间的无垠显示它的壮美;“阅尽人间春色”,从时问的漫长显示它的悠久。用“莽”修饰昆仑,更突出山的高大雄浑,浩茫绵延。昆仑山本身就充分显示出一种趋向无限广阔和无比悠久的崇高美,再加上300万条玉龙腾空飞舞,搅乱乾坤;亿万片雪花回流旋卷,倾洒人间,就更加震撼人心,使读者深感宇宙力量的雄奇和壮美。诗人对昆仑评古论今,叙说它的千秋功罪,进而提出要倚天抽宝剑,裁昆仑山为三截,分赠欧、美、日,还给中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的共产主义理想;同时,也衬托出主人公的伟岸形象,表达了自己不仅改造社会还要支配宇宙的理想。这就更显示出词的崇高美的特征了。

       毛泽东诗词的意境美,兼有雄浑和劲健的品格。“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这就是雄浑。雄如长风浩浩,鼓荡无边;浑如荒荒油云,浑然一气。超出客观事物的表象之外,就能深入把握对象的本质,表现人和宇宙的内在力量和本质的美。毛泽东写诗词,“行神如空,行气如虹”,有气吞万里、席卷八方、连风卷云之势。他大笔挥洒,以雄健凌云之毛,抒浩然奋发之气,从意象到意境,都有一股真气和强力贯注其中,真可谓雄豪的气势与天地并立,遒劲的强风和造化同功。试看《沁园春•长沙》和《沁园春•雪》,都是尺幅诗卷中驱遣着万里风云,数行诗句内包孕着百代兴衰,把北国奇景和南疆秀色都收入画幅,指点江山则江山增色,激扬文字则文笔呈辉。“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几句中,山与水对举,红与碧相映,动态和静态交织,构成一幅气势宏伟、色彩斑斓的秋江秋景图,显示出大自然的雄奇与壮美。“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几句,仰视秋空,雄鹰奋击,俯观江底,锦鳞争泳,在秋天的万类生物中突出了最富有生命力的鱼和最富有勇敢精神的鹰。为何万象生辉,万物竞茂?皆因为它们都在“竞自由”,为自己的生存发展而奋斗、竞争、拼搏。宇宙万物都在表现自己,显露自己的力与美,生存竞争成了“万类”变化的动力,这就自然而然地引出“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喟叹。

       毛泽东诗词具有豪放的气势、无羁无束的飞腾想象和纵横恣肆的笔力。郭绍虞在《
诗品浅解》中说:“豪迈放纵。豪以内言,放以外言。豪则我有可盖乎世,放则物无可羁乎我。”内蕴豪雄之气,外有放逸无拘之笔。毛泽东诗词中豪放的意境,犹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既广阔无际,视野难穷;又高莽峻峭,难以追攀。《十六字令三首》中的第一首“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是高峻雄伟的典范;用“惊”字显示对山势高峻、离天只有三尺三的惊奇赞叹。第二首“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是广阔无垠、山如巨澜的写照;奔腾酣战的万马正可作为显示山形峰容的意象,化静态为动态,把山写活了。第三首“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又是更进一层突出山势险峻、高人云天的奇想。柳宗元诗云:“海上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他把尖削笔直的山比喻为宝剑的锋芒。毛泽东则把直立的宝剑喻为山的雄姿,刺破青天,剑锋未残,更见其锋锐。青天欲堕,赖有奇峰支撑;九州鼎沸,自有红军和中国共产党砥柱中流力挽狂澜。这正是气势豪雄、气吞云海的写照。司空图释“豪放”说:“由道返气,外得以狂。”豪气是正义的外在表现,又根植于道;道就是宇宙的本原,客观的真理。对毛泽东来说,道就是马列主义,就是他用以观察万事万物、指挥革命进程的真理。真理在握,所向披靡;长剑在手,豪气干云。诗人只有在主客观的契合上形成了豪放之气,才能在构思命笔时纵横逸宕,不受任何拘束而自由挥洒,写出雄浑豪放的词章。《浪淘沙•北戴河》从眼前之景着笔,写秋天海景,头三句便气势逼人:“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海天风雨,排空怒潮,滚滚滔滔,动地惊天。瞬时间,打鱼船便消失了:“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只见海天茫茫,浑涵浩渺,令人想起曹操的《观沧海》中的名句:“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驰骋怀思,想起当年曹操挥鞭跃马,壮志豪情,其诗也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如今“萧瑟秋风今又是”,海天景象仍依然,只是“换了人间”,中国和世界都进入了新时代,开创了历史的新纪元。“换了人间”四字有千钧笔力,留给读者以无穷的想象空间。陈毅评苏辛词:“东坡胸次广,稼轩力万钧。”毛泽东却兼而有之,胸次广阔如沧海,落笔豪放力万钧。只这一首《浪淘沙•北戴河》,便天风海雨逼人,豪情壮思满怀,真是豪雄词品的佳作。
  毛泽东诗词的美学特征,是由雄豪美、阳刚美、宏壮美所构成的崇高美,已如上述所论。那么,他的全部诗词中,是否有婉约美或秀雅美的成分?是否有柔情蜜意、委婉陈辞之作?答案是肯定的。他早期书赠杨开慧的《
贺新郎•别友》和建国后怀念杨开慧的《蝶恋花•答李淑一》,都是展现这位巨人心灵世界和至性真情的佳作,也许可以算作毛泽东词作中的婉约词。但在这两首词中,毛泽东都是把爱情和革命连在一起,以健笔抒写柔情,在婉约中深存豪放,仍表现了他的个性与风格,写出了毛泽东特有的爱情词。试看1923年写的《贺新郎•别友》: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在章法、格调方面,这首词显然受柳永、周邦彦词的影响较深。词中写他与杨开慧的分别,把知心情侣的声容、情态、复杂思绪描写得深婉柔曲,细致入微。挥手从此分别,杨开慧凄侧难舍,加上分别前夫妻间曾有过矛盾和误会。毛泽东奔走于革命之中,杨开慧既要协助他做好革命工作,又要养育儿女,彼此间的小口角和误会自然难免。二人凄然相向,重诉苦情,她“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心中的委屈和深情都在这两句中巧妙托出。毛泽东通过此词解释误会,曲写真情,说明彼此是人间知己、革命情侣,由于误会“前番书语”而产生的口角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间就会烟消云散,而真正令人担忧的是:“人有病,天知否?”人间的苦难病痛,人民的深重灾难,老天知道吗?和人间的苦难相比,个人的得失恩怨又算什么呢?下阕写离别,运用了烘云托月的手法。“今朝霜重东门路”一句,双关妙语,既实写又虚写,暗用《
诗经》中关于“东门”的典故,烘托出离别的深情。“照横塘半天残月”中的意象令人想起温庭筠的“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景也凄清,别更伤情。闻汽笛而肠断,别爱妻而成为“天涯孤旅”,在其他人的词中也常有此等魂销意迷的境界,不足为奇;令人叹赏的是诗人毛泽东要挥利剑割断“愁丝恨缕”,发誓要掀起席卷全国的革命风暴,使旧社会如“昆仑崩绝壁”般倒塌,让台风遍扫寰宇,创造出新的中国、新的社会,那时节,革命爱侣再“重比翼,和云翥”。这才是任何旧诗词中没有的境界,是前代词人写不出的情语。全词委婉抒情,颇有婉约词派的细腻和柔美,但柔中有刚,读者仍可以看出写的是革命家的爱情,是要让爱情在革命烈火的熔炼中更为坚贞,更臻永恒。词的结尾如大鹏腾霄而起,在脉脉情深的恋歌中响起了革命的最强音,说明爱情只有得到革命烈火的熔炼、净化与升华,才会变得永恒长久;为革命献出青春,这才是天地间最纯最美的真情。

       毛泽东对杨开慧一往情深,《蝶恋花•答李淑一》以“我失骄杨君失柳”的无比痛惜口吻,怀念杨开慧的英灵;以“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的超人想象,展开了魂游月宫、共庆胜利、悲欢交集的想象情景;“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真是荡气回肠,泪雨滂沱,醉墨淋漓。毛泽东的爱情词,也自有独特的命意和笔法,柔中蕴刚,真情感人,没有柔靡旖旎的儿女情态。这一曲爱情的悲歌,直唱得风云变色,天地震响,是唐宋词中从未有过的作品。
   
        毛泽东诗词的意境特色已如上述,那么,他这种审美意识和风格特色又是如何形成的呢?张文勋先生在给我的《
唐宋词意境新论》写的序言中说:“意境的又一特点,是在于它是审美主体和客体融合无间的产物,所谓主客观的统一,所谓情景交融,都是说明诗词意境是作家对宇宙人生、对现实世界的深刻感受的结果,但它又是在此基础上所产生的主观感情的产物,审美主体(作者和读者)在整个审美过程中,起着主导作用。”毛泽东诗词的审美意识,是他的共产主义世界观和人生观的一个组成部分,是他的巨人性格和大无畏精神的体现,是他的崇高心灵和人格力量的再现。当然,凝结成如此深邃、丰富而又独特的审美意识和文化心态,也自有其历史的渊源。毛泽东酷爱中国古典文学,子、史、庄、骚,靡不精览,唐诗宋词,吟诵如流,对李白、李贺、李商隐的诗特别喜爱,对韩愈的文章更是熟读精研。丰富而精湛的文学修养,对诗词艺术的深钻苦学,再汇入他博大浩瀚的胸怀中,才会挥写出如此动人的诗词华章。

                                               (三)

       毛泽东在致陈毅的一封信中曾谦虚地说:“我偶尔写过几首七律,没有一首是我自己满意的。”他以为“我则对于长短句的词学稍懂一点”,而对律诗则未入门。这种严格要求自己的精神令人感佩。实际上,他的律诗是写得很好的。七言律诗格律谨严,讲究平仄,在章法上最重要的是起承转接,开阖变化,既要严守法度,又要纵横恣肆,曲折变化,在不变的格式中极尽腾挪转接、纵横跌宕之能事。对于诗词章法的美学法则,沈德潜在《
说诗晬语》中说得好:“诗贵性情,亦须论法。乱杂而无章,非诗也。然所谓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于其中。若泥定此处应如何、彼处应如何,不以意运法,转以意从法,则死法矣。试看天地问水流云在、月到风来,何处著得死法?”写诗词要严守章法,但起伏转接,开阖变化,完全以意为主,要凭作者的主体意识支配。以意运法是活法,以意从法,则是死法。毛泽东的律诗,章法灵动,转接巧妙自然,七言八句之中包蕴着天地万象的变化、空间时间的推移、历史兴衰的变迁。全诗的命意,作者对生活与事件的评价,往往构成诗的结构主线,支配着诗句的腾挪变化、诗意的转折层递。试以《七律•登庐山》为例:

       
  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茏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

          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

           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首联紧扣题意。“飞峙”状庐山险峻高耸,插入云天;驱车登山,跃目峰岭,要经过400多个回旋曲折的弯子,可见山路的曲折萦纡,回环往复。颔联承题写登庐山所见。登高望远,全世界的风云变幻尽收眼底,对帝国主义和国际反华势力掀起的风浪,冷眼视之,静观其变;阵阵热风吹来喜雨,飘洒在江天云外、郊原旷野,说明国内形势喜人,能够对任何风浪从容应对。颈联把视野推向更辽阔的空间。茫茫九派,长江的支流众多,烟云缭绕,黄鹤楼浮现于云雾之中;长江雪浪流到三吴地区,腾起阵阵白烟。“横”与“下”两个动词用得准确巧妙。茫茫云雾横亘于长江九派之中,可见云海的辽阔迷茫;黄鹤楼高耸云天,浮出于云海之外,似黄鹤高飞远举。长江雪浪沿江流而下,怒涛裂石穿崖,直下三尺,溅起蒙蒙的白烟。长江流域的壮丽奇景,在颈联两句中尽摄入画幅。作者的思绪从世界到中国,从现实到历史,怀想到归隐田园的陶渊明。在毛泽东看来,斗争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从中国到世界,乃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因此,他认为脱离现实,没有阶级斗争的桃花源是不存在的。“桃花源里可耕田? ”用反问的语气,说明桃花源里肯定有当今的农民在耕田。四联的起承转接都十分灵动自然。全诗的意,围绕着登庐山的所见所感而展开描写与抒情;斗争哲学是命意的中心,表现了毛泽东对中国和世界形势的总的看法。

       再看他的《
七律•和周世钊同志》,其章法与《七律•登庐山》类似,但写景抒情的层次却不相同:

       
春江浩荡暂徘徊,又踏层峰望眼开。

        风起绿洲吹浪去,雨从青野上山来。

        尊前谈笑人依旧,域外鸡虫事可哀。

        莫叹韶华容易逝,卅年仍到赫曦台。

    
        周世钊的原诗写这次登岳麓山说:“直登云麓三千丈,来看长沙百万家。”毛泽东用“暂”与“又”联贯首联上下句徘徊湘江之滨,是“暂”,而再度踏层峰登上岳麓山,才是此行的目的。“望眼开”是全诗之眼,由望转入忆,回忆30年的友谊和沧桑巨变。颔联从“风”“雨”分承望眼而展开描写,桔子洲风吹银浪,岳麓山雨洒翠微。故友重逢,重游旧地,把酒临风,畅谈国事,引入颈联的“尊前谈笑”,依然是当年的知交故交;展望国门之外,风云变幻,世事纷纭,不过鸡虫争斗,何足挂怀。从“人依旧”到“事可哀”,是诗思的飞跃.从眼前跳到“域外”的广大空间。尾联归结到眼前,气势沉雄,感慨万分:莫说光阴易逝,30年过去,重返长沙,革命大功告成,江山又展新颜。胜利的正是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忆昔思今,观景抒怀,成为诗的主线。从毛泽东的所有律诗看,他对律诗的形式的掌握,也如对词一样娴熟。他从容挥洒,自成名篇,在严谨的章法格律限制下,仍然腾挪变化,大气回旋,包举宇内,思接古今,展现了他独特的艺术风格。

       毛泽东所写的词中,有小令,也有中调和长调。这些词虽不能包括尽词的章法与体式,但在不变的词牌格式中包孕着各种复杂变化,表现了灵活飞动的气势与缜密深细的构思。他的词属于“意脉不断”的类型,意象比较空疏,叙议结合,过渡转接比较自然,思想感情的线索比较明晰。《沁园春•雪》和《沁园春•长沙》都是上阕写景,下阕议论抒情,评古论今,对景抒怀。《念奴娇•昆仑》面对雄伟的昆仑山,在描写中赞颂,层层铺叙,层层议论,驰骋奇想,直抒己意,又是一种章法。《
水调歌头•游泳》上阕叙事,写畅游长江,却以抒情为主;下阕写修建长江大桥和理想中的三峡工程,现实与想象结合,就眼前景写胸中宏图,更富于浪漫主义的奇情壮采。为了深入剖析毛泽东诗词中长调词的章法与特点,下面试对《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和《念奴娇•井冈山》这两首写同一主题、同一事件的词进行对比分析:

       
水调歌头  重上井冈山

       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千里来寻故地,旧貌变新颜。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    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念奴娇  井冈山

       参天万木,千百里,飞上南天奇岳。故地重来何所见。多了楼台亭阁。五井碑前,黄洋界上,车子飞如跃。江山如画,古代曾云海绿。    弹指三十八年,人间变了,似天渊翻覆。犹记当时烽火里,九死一生如昨。独有豪情,天际悬明月,风雷磅礴。一声鸡唱,万怪烟消云落。

        两首词的结构体式,都是上景下情:上阕在写景叙事中抒发感情,下阕在抒情议论中抒写抱负,展示未来,表现深层次的自我意识和人生哲理。《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以“重上”为线索,“千里来寻故地,旧貌变新颜”是全词之眼。黄莺娇啼婉转,紫燕翔舞云天,潺潺流水奏鸣曲,蜿蜒山路入云端,就是“新颜”。走进不平凡的征途,才到达了理想的境界。《念奴娇•井冈山》虽然写同一过程,却着重突出经过千百里的参天万木,才“飞上南天奇岳”的井冈山。前首词着重写境界之美;后首词却着重写楼台亭阁之多,说明江山如画,人烟繁密,非比当年之累。后首词中“古代曾云海绿”,暗点历史的沧桑巨变。两首词过片处,都是“意脉不断”的典型。三十八年过去,风雷动,旌旗奋,革命怒潮涌,人间变了,似天渊翻覆。《念奴娇•井冈山》重在忆昔:九死一生履险地,才赢得赤帜漫天艳阳红;因此豪情振奋,高歌雄鸡一唱天下白,“万怪烟消云落”。《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重在展示理想:要上九天揽月,征服宇宙,要下五洋捉鳖,扫清顽敌。“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是哲理的凝晶、高度的概括,是毛泽东的坚定信念。从两词的章法可以看出,毛泽东的思路富于跳跃性和开放性,浮想联翩,诗思飞跃,意象浮涌而出,沿着作者的思路而展现奇景;前呼后拥,左右逢源,有断云连峰、出奇致胜之妙,无呆板平滞、凝涩不通之弊。沈德潜说的以意运法、自有神明变化于其中,在毛泽东诗词中得到了最好的印证。

       毛泽东诗词的语言,也是丰富多彩的,其特点是雄劲奔逸,清奇秀美,明朗清新。他讨厌脂粉气和儿女态,喜欢凌云志与战斗情。苏轼词的清奇宽旷和辛弃疾词的豪壮雄劲,毛泽东兼而有之;柳永词的明白通俗,周邦彦词的深秀婉密,陆游、陈亮词的慨当以慷,毛泽东也吸收了它们的长处,锻冶熔铸,自成一家。“斑竹一枝干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色彩绚丽,情怀悲壮;“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声裂金石,豪气冲霄;“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渲染出战场气氛的肃杀凄清;而“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又用浓艳的色调,烘托出胜利进军的英雄气概。若讲幽默,“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以雀儿问答的形式,借喻庄严的政治主题,何等诙谐巧妙;若论讽刺,“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就对手之语加以评论,冷嘲恶骂,何等辛辣。毛泽东诗词,有的清韵流转如莺啼芳林,泉流白石;有的格调沉雄如幽燕老将,挥戈退日。但不管如何变化,那雄健磅礴之气自然流贯其中,领袖风度和诗人才情的结合,为他的诗语增加了无穷的魅力。诗庄词媚,昔人写诗和词分别追求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同一人的诗与词有不同的风格。毛泽东的诗和词,意境和语言风格是统一的,都只有雄豪之美、阳刚之气,绝没有柔媚之美、阴柔之气。苏轼开创的以诗为词的传统,毛泽东继承、发扬并推进到诗词一体的新境界。

       沈德潜论诗自有远见卓识,他说:“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如太空之中,不着一点;如星宿之海,万源涌出。”以此来评价毛泽东诗词,正是恰如其分。让我们珍惜和弘扬这一份宝贵的文化遗产,在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创造出更加辉煌灿烂的中华民族新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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