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递到付英文怎么说:长篇新作《民主课》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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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新作《民主课》

曹征路
来源:    6775[左岸特稿]


>  我想把妈妈带到乡下去,至少她可以修养一段时间,石门关的空气好,山水好,人情也好,没有这么多烦人的事。
  妈妈安静地听我说着这些,一声不吭。那一刻,她真美,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神态。我想她年轻时候的样子一定很吸引人的。
  妈妈说,你可能是受了我的影响,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
  我说,可能吧。
  其实妈妈怎么能影响我?如果说没有感情,那是我瞧不起这个人,我从心底里以这个人为耻。我都不会喊爸爸这两个字了,我喊不出口,我会恶心。
  妈妈说,其实你是应该知道的。我恨他,是他的绝情寡义,是他的自私,不是因为政治。你不一样。他还是爱女儿的。
  哈,爱!我说,他交待我参加国民党是因为爱吗?
  妈妈说,这正是你应该了解的地方。你不了解他。他是被斗怕了斗烦了,才会胡说八道。
  我说我也被斗过,我怎么没有胡说八道?
  妈妈说,那是因为斗得时间短,不是因为你特别坚强,你赶上造反了。斗时间长了你也一样,是人都一样。他为什么那样交待?因为他认为那不重要,他以为混过去就算了,人家就放过他了。他不傻,知道有色公司离不开他,这正是他狡猾自私的地方,他从来不考虑别人的。他不傻,但他没想到那些人傻,真的相信了,伤害到你了。说他成心要把女儿推到火坑里,还捏造一个罪名,那不真实。我也不会相信。
  我说,妈妈你今天好像变了一个人!
  她叹了一口气,慢慢说,现在他人反正已经没了,我就有责任了。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事,有些明白了,有些还不明白。
  我说,你不恨他了?
  她摇头,那不一样。但你不应该恨他,他是你爸爸。而且,他曾经很优秀,否则我也不会嫁他。
  这么说,我还是爱的结晶?
  ×月×日
  妈妈说她想明白的事情主要有两条:一是当年她听信组织上的话,站出来揭发刘查理,是上当了。尽管她的揭发只是证明他们确实开过会,没有实际内容,但也足以把刘查理打成右派。二是现在看来,刘查理对妈妈的怨恨也是上当了。因为妈妈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五六十人打成右派。
  想不明白的也有两条:一是离婚,明明是领导动员的,界线也划清了,可怎么就摆脱不了右派家属的帽子呢?右派都摘帽子了,可家属却比右派还惨,而且牵连到孩子。二是生活作风,因为工作需要确实和苏联专家接触的多,也经常参加他们的舞会,刘查理心里也清楚,她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但为什么拒绝为自己作证?只要他站出来说句实话,妈妈的工作是可以解决的,我们家里的条件也可以好一些,他就是不说,究竟是为什么?
  其实妈妈说的这些事,明白的和不明白的,站在个人角度,永远想不清楚。两年前,我编《大事记》时,基本脉络就已经清楚了,那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那是档案馆里的文件,是众多受访的老人,正面反面都记载的客观事实。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没有各种揭密的战斗队,它们也许真的永远是个秘密。可幸的是,它被揭开了,被放到了阳光下。
  但我不希望妈妈沉浸在这些伤痛里,所以没有多说,我只是劝她跟我到乡下去。青山处处有芳草,何必恹恹葬残花。
  对于我,也许真的需要了解,刘查理究竟差在哪里?
  ×月×日
  第一个形象是青年才俊。刘查理那年28岁,牛津大学采矿工程学博士,迷信工业救国,于1946年回国,在国民政府的资源委员会里效力。北大女生沈崇被美国兵强奸后,刘查理开始偏向左翼,多次参加反内战反饥饿的示威游行,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妈妈。结论是,他有正义感,并非怕事之徒。
  第二个形象是技术权威。初期有色公司的规格很高,属于我国第一批大型骨干项目,总经理是冶金部副部长高扬文兼的,刘查理也是国务院指名的总工程师,待遇和副总经理一样。结论是,他意满志得,并非唯唯诺诺的受气包。
  第三个形象是吃苦耐劳。那时家里不开伙,领导都是吃小食堂。受共产主义思想影响,他是很自觉地要求自己,常年在井下跑,回来也经常去大食堂。吃红薯不剥皮,吃完饭也学人家用开水涮涮喝下去。结论是,他想进步想融入时代,并非拒绝改造。妈妈说,那时他甚至想入党。
  第四个形象是变色龙胆小鬼。1953年有色公司“三人反党小集团”被揪出来后,他开始沉默寡言。那三个都是鞍钢调来的老干部,并没有牵连到他,但其中一个对他最关心的领导开枪自杀了,极大地刺激了他,他在家躺了几天。1958年因为“反苏联专家”被正式定为右派,这一事件把他彻底变成了一个胆小多疑、神经兮兮的人。结论是,他只能被人捧着哄着,做不了普通人,从天上降到地下是要他命了。妈妈说,那时他看人的眼睛都垂着,躲躲闪闪,也有过想死的心。他从来只考虑自己,根本不顾家的。
  以上是妈妈的印象。
  在我眼里,这样说并不全面,因为个人只能看到局部,看到表面现象。刘查理,只不过是那个时代浪花中的一朵,牺牲品中的一个。个人性格中的优点缺点是解释不了历史的。
  细究起来,造成历史悲剧的原因有很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水。运动中贴了那么多大字报,分析了那么多原因,应该说都有道理,也都不准确。
  如果我没有去农村插队,没有去理解农民,我也会这样想。大概这就是当初我失望的原因,对造反派,对军管会,对文化大革命,都失望。他们究竟要解决什么问题?达到什么目的?一片茫然。
  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如果我来概括T市历史悲剧的原因,用一个字:钱。用两个字:缺钱。用多一些字:为了抓钱,就要抓权;为了抓权,就要打击异己;为了打击异己,就要借助各种政治运动和政治力量。至于使用什么口号,那都无所谓。
  事实上这些官僚也是没有理念的,左派上台,他就比谁都左;右派上台,他就比谁都右。比如当初刘查理他们,要“反对官僚主义、反对教条主义、反对照搬苏联”,就明显是左派言论,应该把他打成左派才对,怎么打成了右派呢?因为当时的政治气候是反右派。再比如后来为刘查理甄别了,亲苏联的人不吃香了,应该彻底平反才对,怎么还留一个尾巴呢?怎么把责任推到刘查理的妻子身上呢?因为要利用刘查理,要平衡刘查理。这是粗陋的实用主义,连掩饰都不要的。
  这一切都和T市的生产方式有关。T市的经济是矿山经济,经济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铜矿是埋在地下的,开采是需要井下巷道的,而巷道的建设是需要一定专业知识的。这样巷道的走向就不仅仅是个技术问题,也是一个经济利益问题。巷道沿着矿体走,铜资源就可以有序开采利用,但见效很慢。巷道直接从矿体走就可以迅速把铜变成钱,但损失太大。按照国家规定,井巷建设过程中产生的铜料收入可以作为副产品,不上缴利润。这样采矿工程师刘查理就无可逃脱地成为了政治工程师。也就是说,井巷建设成为一个争夺焦点,争夺的不是技术方案,而是经济利益,后来又演变为政治权力。
  那时T市刚成立,地方财政没有来源,急需有色公司作出贡献,这样市委就必须加强对巷道走向的领导。有色公司是中央投资的,干部是冶金部派来的,他们要捍卫国家利益也必须加强对巷道走向的领导。在几场角逐中,地方党委都是最后胜出者,因为党委代表党,公司代表企业。1953年“三人反党集团案”争的是巷道,1957年“反苏联专家集团案”争的还是巷道,这些巷道口水战的背后统统都是一个钱字。
  文化大革命把这些盖子都揭开了,揭开后造反派大失所望。因为这里面看不到阶级,看不到路线,也看不到走资派,只能看到幼稚和狂热,迫害和冷酷。
  至于所谓的苏联专家,更是一个笑话。那时的专家团里居然没有一个是学过采矿的,有两个下过井的还是中专生。他们都是来搞规章制度的,编了一本又一本规章手册,连食堂疗养院都编了。另外,就是跳舞,搞女人。那时候给一个苏联专家的工资折合两万斤小米,而当时一个国家主席的工资才折合3000斤小米,部长级工资才折合2400斤小米。请一个苏联专家计算给苏联的债务折合六个国家主席工资。
  这样的专家刘查理当然有理由看不起,所以经常会吵架。而市委要驾驭巷道的主导权,很自然地就要打苏联专家牌。苏联专家都说了,你们为什么要反对?你们反对苏联专家就是反党。
  客观地说,地方党委想多搞点钱,也不是为个人,而是有那么多干部要开工资,那么多的事业口子要花钱。牛还没长大呢,就要挤它的奶。1955年实行工资制了,干部差别一下子拉开了,可没有钱怎么办?他们拿什么去体现功劳?
  有一张大字报描绘的市委书记有点像土匪:光着膀子,拍着矿山剖面图,就给老子从这里挖!还有一张大字报是揭发省委书记曾希圣的,说中央要在南京建长江大桥,他就带了一个手枪班到国家计委去争,听说差不多就给他抢到手了,结果被周总理叫去,骂了个狗血淋头。
  钱,已经让这些共产党员们彻底背叛了自己。他们为了争钱把眼睛都争红了,不惜打杀自己的同志来证明自己正确。
  妈妈要的答案大体如此。没什么可想不通的。你能指望他们承认自己错了?即使刘查理能给你证明什么,他们的脸又往哪放?不管你的问题是真是假是大是小,也不管你给谁写信,最后处理你的还是那几个人。只要那几个人还在,你就永远有问题。——这话是妈妈自己说过的。那你还纠缠这些,不折磨自己吗?
  ×月×日
  晚上那两个老干部又找到家里来。妈妈也认识他们,大家坐在一起除了叹气抹泪,也没什么更多的话可说,哽咽无语,最后互相勉励保重身体。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有松岗,尚可凭吊,而刘查理,只剩下一双翻毛皮鞋。松岗?还是免了吧。
  ×月×日
  今天我去了武装部,想见见他,没见着。武装部如今多了岗亭,今非昔比,电话机摇来摇去,威风多了。传话的人说他出差了,可看那种神态,又令我疑惑。
  毕竟两年多没联系了,很想跟他说说话。以前是我疏远了他,而现在,竟是相见亦难。
  两年,人的变化会很大的,有变化也正常。即使没有那层关系,我也愿意和他谈一谈。毕竟,每个人都有过去。
  但是……但是,是另有原因呢?
  满大街都是关于“双三万”的标语口号,刘查理自杀,他不可能不知道。我是刘查理的女儿,他不可能忘记了。那么,他在避嫌吗?他不愿见到我?
  如果这样的话,幸亏不见。我会呕吐至死。
  他会是这样的人吗?他也是新时代的青年,从他的谈吐看,不像。从他的品味追求看,也不像。
  但人是复杂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古训如此。理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多得是。
  忽然明白了妈妈的纠缠不清。明白了那些折磨自己的,喋喋不休的,她并不需要的答案。她其实不需要想明白,她只是抚摸伤痛,是品尝悲哀。明白不明白,重要吗?伤痛还是伤痛,悲哀还是悲哀。
  过去的,统统过去吧。对妈妈说,对我自己说。
  31
  现在,终于要面对自己了,难于启齿也好,羞于见人也好,总是绕不过去的。把责任轻轻地推给了叶三虎,把埋怨重重地留给了文化大革命,真的可以轻松了吗?你真能庄严宣告,那都是他们的错吗?
  叶三虎确实过于认真,把鸡毛当了令箭。支左确实时间太长,让神经变得麻痹,让爱情长出白毛。可是你呢?你在冬眠吗?
  肖明下乡插队以后,本来我应该去看她的,我也确实想到过。订过计划,甚至去汽车站看过时刻表。她那个县隔得并不是很远,长途汽车五六个小时路程。可最终没去成,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工作忙吗?是因为叶三虎拦在我们中间吗?是因为我对肖明没有把握吗?好像都有点,好像也都不是。
  刘查理的问题出来以后,有一度我是真想给肖明写信的,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她,特别是把一直不跟她联系的原因告诉她。信写了几回又撕了几回,那个废纸篓里好像全是委屈,只是扔错了地方。跟她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是埋怨她吗?又不是她故意把信弄丢的。是埋怨叶三虎吗?叶三虎是执行任务。那封信始终没能写成,我始终未能跨出关键的那一步,究竟是为什么?
  肖明的日记让我有一段日子很失落,经常发呆。坐在桌前,眼睁睁看着阳光从右手爬到左手,一天就过去了。我放弃了早晨出去爬山,一直坚持的习惯令我生厌,自以为很健康的生活方式忽然露出了其中的庸常和无聊。
  放弃对这个问题的追踪,不是很容易吗?为什么不快一些逃避,快一些穿越?谁也没有要求我对历史负责任。但我无法摆脱,无法背叛自己的内心。我怀着希冀,邀请读者一道观察思考别一种人生。不错,我们是小人物,我们谁都不能选择历史,但做一个什么样的小人物真的不可以选择吗?退一步说,当满世界都在重复谎言时,多一种声音不是可以少一点寂寞吗?
  当岁月冲刷掉浮尘,当人生进入到黄昏,那个卑琐的灵魂才战战兢兢走出躯壳,开口说话了:前途,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你追求的不正是这个吗?安全,安稳,安定,不是这些吗?难道你曾经反抗过一次吗?张扬过一次吗?哪怕挣扎一下也好,没有。你只配循规蹈矩地活着。你顶多只是偷偷地想像一下,偷偷摸摸而已。你只能跟在别人后头瞎嚷嚷:消灭了法西斯,自由也不属于人民!消灭法西斯有什么错?错的是你没去争,错的是你没长着一颗自由的心。自由会来乞求你,请你自由吧,请?
  1970年冬天的那个下午,我正在给叶三虎写倒霉的思想汇报,有个执勤战士喊:曹干事曹干事,有大姑娘找!回想起来我想我的脸色一定是很难看的,失血,或者淤血,脑袋里乱轰轰的。那个兵说,你要不见就可惜了,挺漂亮的。我骂了句什么,去去去,挥了挥手,让他支走。
  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心里咯噔一下,我并不是没有感应。既然是历史,一定有着某种必然性,不可能误会。我伸头一看,就铆在窗前了,在楼上看得清清楚楚,是肖明!
  那个兵对肖明说了几句,肖明舔舔嘴唇,转身走开。肖明比以前结实了,好像也长高了,还是用橡皮筋扎着两只短发髻,穿着一件暗红格子的短棉袄,脚上是一双布鞋。斜背着永远不离身的黄挎包……
  她就那么走了,没有回头。
  阳光难得那么强烈,从正面直射过来,刺得我不得不闭上眼睛,或者说我没有勇气睁开眼睛。那天好像也没刮什么大风,耳边却莫名其妙有了轰炸一样的爆破音,而且紧跟着一股焦糊味扑面而来。这是一场厮杀,横尸遍野,血溅如飞,残阳夕照,满目苍夷。我是想跑下去来着,可两条腿是那么的沉重!
  她是迎着阳光去的,好像直接走进了太阳里,然后消失。她脚下还那么有弹力,两只发髻一翘一翘,像两个不甘寂寞的小松鼠跳来跳去,就这么走了。活力永远在她身上,这很奇怪。而我,似乎已经老了,只能像老人一般左思右想。我很清楚这是最后的机会,她这一去将再也不会回头。
  如果她能回头,哪怕是回头再多看一眼呢?结果会怎么样?我能冲出去叫住她吗?我能向她道歉吗?告诉她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吗?向她宣告无论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吗?从现在起直到永远吗?……恐怕不能。
  如果我追出去,叫住她,一切都改变了吗?我就能坚持到最后吗?我们还能恢复从前的快乐吗?我们能应付可以想见的种种残酷和艰难吗?……恐怕不能。
  是的,我违反了支左纪律。是的,我正在审查期间。是的,我担心给人抓住把柄。是的,我怕了叶三虎。
  我鼻子有点酸,眼睛里却没有泪。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人强迫。是的,真正的原因,是我胆怯了。那个可笑的叫前途的东西,把我压垮了。在热恋的时候它还很小,在检讨的时候它就猛然强大起来。那是一堵墙,我没有勇气一头撞过去。说起来我还是个军人,其实血管里流着卑怯的血。
  我在众声喧哗中徘徊,满脑子都是关于前途的说教。谈恋爱是一回事。真正确立关系是另一回事。喜欢是一回事,能够是另一回事。能应付叶三虎是一回事,能破釜沉舟是另一回事。有太多的前车之鉴摆在那儿,有太多的教训摆在那儿,父母有太多的叮咛响在耳边,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要因小失大……
  我17岁参军,19岁提排长,20岁当副连长,21岁就当上了直工科干事,找一个成分不好的老婆意味着什么?就意味着你主动要求转业……
  在部队里,也有领导给我介绍过对象,那是一个首长的女儿,在军区医院当护士,唧唧歪歪,令人生厌。肖明,也许真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刚健,纯洁,充满活力……
  出来支左,明摆着是让你出来锻炼的,谁都知道这暗示着什么。刚刚不久,就有战友来信,提教导员了……
  我的前途,前途……要紧。何况她还有一个刚刚自杀的反动技术权威的事实上的父亲……前途。
  他妈的前途!
  32
  ×月×日
  我要把这一切都忘记,什么刘查理,什么解放军,统统忘记。我有这样一个父亲,只能自认倒霉,猪八戒投错了胎。而且,还路过了高老庄。
  我没有必要生活在阴影里,更没有理由生活在过去里。那只是一个故事,一段插曲,尽管有些凄凉,有点哀惋。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郭卉生了个儿子,粉嘟嘟的一个大胖儿子。他整天呼呼大睡,醒来就要喝奶。而郭卉的奶水就像喷泉,奔流不息。我和妈妈都去帮忙了,给他洗澡,穿小衣服。我们笨手笨脚,大呼小叫,快活死了。但又生怕把他弄疼了,他是那么的软,那么的嫩,实在太可爱了呀。最后还是得大荣子妈来解决问题,她让孩子的头躺在肘弯里,一只手就完成了我们四只手的工作。
  大荣子妈对郭卉照顾得很好,床头整天都有火桶,屋里还生着火盆,定时通风,换炭时要把烟吹得干干净净才端进来。队里给的木炭管够,家家都意思了一下。有鸡蛋,有红糖,还有米酒,说是补的。
  郭卉说,还没起名呢,你给起个名吧。我脱口就来:光荣,叫倪光荣。我点着小萝卜头的鼻子,你——光——荣!
  郭卉眼皮翻了一下,看着我,噙着泪,点点头。她知道我最近的心情,也明白我真实的想法。我们俩,从小到大都在所谓的家庭出身的压迫下,我们自己都觉着低人一等,干什么都要考虑别人的想法,难道我们的孩子还要这样吗?偏不。绝不。
  欢迎你,倪光荣!欢迎你,上山下乡的新一代小公民!
  妈妈过了春节就回去了,她说放暑假再来。看来石门关给她的印象不错,除了冷一点。但这儿人心是暖的,是她亲眼看见的,淳朴,真执,透明。所以,她完全放心地回去上班。
  她问我,为什么我们在城里看见的乡下人不是这样的?难道因为水土?我想想,还真是这样的。他们在城市里,委琐,肮脏,有时还有点无赖。再想想,也就明白了。在城里,他们是异乡人,是漂泊者,是乞讨者,确实水土不服。在这里,他们是主人,这是他们的家。这种感觉是不一样的,人有没有自信,精神面貌是不同的。
  ×月×日
  可是安老爹对我的想法不以为然。他说你起码要把事情搞清楚。你对父亲没有感情,我能理解。可你连想都不愿深想一下,总是说不过去。他打右派又不是今天,被批斗又不是一次两次,为什么以前不自杀,现在形势稳定了反而要自杀?
  去供销社买化肥,又去了安老爹家。这段时间,还是憋闷,还是忍不住要说。说出来好像就轻松一些,关于刘查理,关于解放军,其实都跟安老爹无关。我把这些陈年旧账痛痛快快跟他发泄了一通,还流泪了。我所有的困惑都愿意和他说,好像他真是我的精神父亲。
  你在骗自己啊,孩子!怎么可能忘记?
  这些道理我不是不懂,我的憋闷也许正是这些道理。
  ×月×日
  今天王兴元来,说了些情况令我警觉。前几天张宇也有信来,他们也知道了,还到家里去找过我。可见这事影响不小。
  王兴元比我大两岁,他爸爸出事的时候,他14,又是家里的老大,好像比我成熟得早一些,也胆小一些。大概是我的锐气还没磨掉吧,不喜欢他那种畏畏缩缩的样子。吞吞吐吐了半天,还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不对吧,不是吧,不会吧,烦死。
  我说你要不想讲,就向后转吧,我还忙着呢。
  他这才开口,说刘查理不像你说的那个样。跟你以前讲的完全是两个人。矿上都在传,刘工就是因为嘴太硬,死不认错。
  根据呢?
  他说他也没什么根据,只是从常理分析。去年全城都在为“双三万”发疯,哪有时间对付他?不是因为他的影响太大,报纸电台能没完没了?不是因为嘴太硬,群众专政指挥部能往死里整?现在又不是两派在斗,大家都是一派,有那么大仇恨吗?
  不能不承认,道理是有点道理。末了他说,是他妈让他来劝劝我的,希望我别记恨刘查理。说刘查理不是我想的那么没出息。
  我谢了他,也谢谢他妈妈。
  在T市,在有色公司,毕竟有那么些老人还活着。他们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出于某种正义,总之有话要说。而在我,总是觉得别扭,是不是我太自私?总是不能忘记他对我的陷害?
  ×月×日
  安老爹让人带信,让我去一趟。他也是有话要说吧。
  昨天做了一个很荒唐的梦,在梦中的我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却无法从梦中醒来。因为感到难受和无奈,想要挣扎,却发现能够醒来的梦,并不可怕,可怕是做梦做个没完。死亡,对于相信物质不灭的人意味着什么?对自己,自然是时间消失了,对别人呢?时间还在继续吗?生命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如果时间继续,物质不灭,生命的本质是什么呢?为什么死去的人会对活人产生影响,而活着的人却像生活在梦中呢?
  我相信科学,才相信人类的渺小。其实我们不可能知道有关这个世界的全部。世界是如此破碎,我们永远生活在世界的一小部分,永远只能理解世界的一小部分。
  用心想像辽阔的宇宙,抬头仰望浩瀚的星空,即便是尘埃,也想活得明白一些,所以才会在梦中游荡吧。
  ×月×日
  安老爹一见我就说,事情没那么简单。他说他去查了那段时间T市的报纸,批评是逐步升级的,一开始火气也没那么大。
  这能说明什么呢?我问。
  说明你父亲不是胆小鬼,也不是见风使舵的人。他不服气。
  我说,反正人也死过了。反正他也跟我没什么关系。
  不是吧?安老爹盯着我看了半天说,你心里的疙瘩越结越大,孩子。你瘦了。
  我不好意思,一个劲揉脸。我承认这些日子睡眠不好,老做梦。但我坚持认为这件事情无关紧要,而且出身不好在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影响不了什么,我能正确对待。
  不是吧?你是以有这样的父亲为耻的,而且包袱越来越重。
  那他也死了,而且是自杀的!
  安老爹叹气说,我是个饱经沧桑的人,知道耻辱感很伤人。我在劳改农场,干的活并不重,他们让我放鸭子,单独住湖边,自由得很,还有鸭蛋吃。可是心里不舒服。像有一条虫子,天天爬出来咬你的心。又像是一顶铁帽子,压得你眼珠子都要弹出来。我是过来人,我知道。
  我忍不住哭出声来,他说的都对。
  可我该怎么办?
  至少你该搞搞清楚,他说,前因后果,有没有道理,道理在哪里?弄明白了心里也就顺了,否则老是憋着会憋坏的。
  我怎么摊上这么个父亲?没有养育,没有亲情,没有哪怕一点点帮助,连死了都不能让人清净!
  安老爹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老毛说的。
  ×月×日
  回到了T城,带着那双翻毛皮鞋,和一串钥匙。
  妈妈很奇怪,怎么又回来了?
  还是石门关理解我。倪永昌听我讲了一半理由,就说去吧去吧,你不去就不能踏实。他说春忙也忙过了,耽误不了什么。可他的眼神里多少还是有点忧虑。
  我问,你担心什么啊?
  他说怕你干傻事啊。
  我说怎么会?
  他说从前倪永茂也是没完没了要搞清楚,搞清楚了吗?倒是把自己搞傻了。世上的事搞不清也没什么了不起,饭照吃觉照困,你年事还轻,天地大得很,非往牛角尖里钻啊?他说倪永茂当初可是这一片大山里响当当的英雄好汉?怎么样呢了?
  郭卉抱着她的光荣子一直把我送到关前。她倒没说什么,她明白我不会干傻事的,从前明白现在也明白。我上了公路见她还在关前站着,便挥了挥手。那一刻,还真有点动情。当初我们出去串连,她也是没说什么,只是悄悄塞给我十块钱。
  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把这事看得严重?我有那么认真吗?
  安老爹也陪我到汽车站,说,早点回来!
  风萧萧兮易水寒,我自己没觉着什么他们倒是悲壮起来。
  ×月×日
  这一串钥匙已经变形了,显然不能开锁的。但它在提示我,还是要先找到他的住所,了解他的生活。如果有死神的话,那么死神没带走这串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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