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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新作《民主课》

曹征路
来源:    6763[左岸特稿]


义社会和共产主义之间,有一个从前者变为后者的革命转变时期。同这个时期相适应的也有一个政治上的过渡时期,这个时期的国家只能是无产阶级的革命专政。”马克思预见到社会主义社会只能“是刚刚从资本主义社会中产生出来的,因此它在各方面,在经济、道德和精神方面都还带着它脱胎出来的那个旧社会的痕迹。”“在资本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之间,有一个从前者到后者的革命转变时期。同这个时期相适应的也有一个政治上的过渡时期,这个时期的国家只能是无产阶级的国家。” 
  按照马克思的说法,无产阶级建立社会主义经济,使自己成为政治上、经济上的主人,才能铲除剥削和压迫的根源,获得彻底的解放。因此这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过程,我们这一代人可能都看不到这一天。可笑某些人以为进入革委会革命就成功了。
  踏踏实实干吧。
  ×月×日
  我们的自留地有四分左右,这是块熟地,是队里照顾我们的,就在队屋的后面。种子是自己从镇上买回来的,有白菜,苋菜,还有辣椒。看着那些菜苗钻出土层,一点一点吐出新绿,再一寸一寸地长大,实在是喜人。我们每天都要去转转,把粪缸掏得干干净净,甚至说过,它们真长大了,怎么忍心去吃?
  可错误还是犯下了,谁谁都嫌它们长得慢,于是就来了新主意。郭卉把队屋里的一袋化肥拆开,说这能长快一些。他们几个还嫌少,又多抓了几把,用洗脸盆搅拌成水,偷偷地给菜们加营养。结果是白菜死了,辣椒蔫了,苋菜不长叶子光打籽。
  有一天在割油菜时,大荣子忽然大笑,说你们能啊?你们能很了!你们的苋菜没长毛都抱儿子了!这才明白是我们把化肥弄错了,于是欢乐一片。我们的尴尬与懊恼只好在笑声中敷衍。其实早就有人发觉了,只是没好意思说。队里也没责怪我们,倪永昌是永远的童子笑。他的秃脑门硕大而且平坦,被我们封为阿基米德脑门。
  回来把那个化肥袋子找出来一看,原来我们用的是钾肥。氮磷钾肥各有作用,本来是初中就学到的知识,可惜呀,临到用时还是一头糨糊。说什么平戌策,说什么种树书,老老实实向贫下中农学习。
  ×月×日
  难怪秋天被说成金色被反复咏叹,还没到秋收季节呢,欢乐就已经开始。割麦子,就炕粑粑,收芝麻,就磨香油,割油菜,就唱歌打连秸。菜籽割完了,菜籽秸密密麻麻排了一稻场,晒过一半天,荚壳都咧开了嘴。平日里不作声不吭气的妇女们忽然换了个人似的,一个个喜笑颜开。
  打连秸是这样的:姑娘们站一排,嫂子们站一排,脸对脸脚对脚。腰肢一扭,连秸就举过了头,连秸拍子在空中画个圈,齐刷刷地落下来,这边落那边举,这边唱那边和,快活死掉了,山歌野调开了场,身后淌了一地的黑珠子。
  昨晚哪,妹子哎,树下等你到三更。
  哥哥哎,昨晚哪,一晚想你到天明。
  刚开始我们打不好,连秸老是碰杆,跟不上节拍,小兰子手把手地教。几场下来也就渐渐合群,身体的角度速度和用力的程度结合到最佳,竟然不觉着累,劳作变成了舞蹈。
  昨晚哪,妹子哎,你拿走花布就变心。
  哥哥哎,昨晚哪,只怪姆妈她看得紧!
  这旋律很土,歌词却率性而且奔放,充满了野狂。这些山野民间的歌声大概才是她们的本真,那种被压抑很久的渴望只有在这种场合才被随意释放。她们平时不是这样生活的,所以才会在打连秸的时候如此忘情。一代又一代,她们只能在歌声里享受永远得不到的快乐。
  歌声带回了家里,郭卉烧锅时都在哼。她已经很久没唱歌了。
  ×月×日
  自从我们偷用化肥出了丑,大荣子就越发“泡皮”起来。“泡皮”是此地人形容那种轻浮夸张的俗语,意思是不稳当,爱出风头。他摆出一副教育者的架势,要我们接受他的再教育。他越这样,我们越骂他“泡皮”样子,揭他的短成为我们集体户的一个保留节目。大荣子,你今天又干什么了?老实交待!
  事实上大荣子给我们带来很多笑声,和在书本上永远学不到的知识。你们哪晓得啊?你们晓得虾子从哪头放屁啊?这是他的口头禅。还有,就是他永远的骄傲:谁也不能把他的农民开除掉。
  你们晓得大门是几块板做的?方桌又是几块板做的?
  这些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还真到各家去数过,甚至还悄悄数过棺材板。
  七块!为什么这些木器都是七块板,不用六不用八?是碰巧吗?这里头没有一点点学问吗?你们哪晓得啊?问到这里他的脑袋就昂起来,晃起来,两肩耸起,两手摊开,鼻子也皱成一个核桃,等着我们低三下四去讨教。
  他抓着我的手,你数数——有的吃(七),没的吃,有的吃,没的吃,有的吃,没的吃,有的吃!哈哈,有的吃!他说,农村苦嘛,所有的想头都跟吃有关嘛,所以七是个大吉大利的数。
  吃在他们的生活里如此重要,数字本身也就成为口彩,七确实是这么来的,我口服心服。大荣子确实爱动脑子,不然他也不会在年轻人中显得特别突出。他善于在日常生活里发现规律,由此探询生命的意义,想像那些祖辈相传的生存哲理。相信他如果生在城市,能成为一个学者,或者专家。
  还有,你们注意没有?石门关的瓦屋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晓得怎么盖瓦的吗?外头圩区人盖瓦都把瓦背落在椽槽里,只有我们石门关才把瓦背立在椽条上。这不光是一种手艺,屋子里透光透气,这里头也有学问,也有想头!单片瓦在椽条上是站不住的,只有一片挨一片,上面再扣一片,连成了一气,那些单片瓦才能得上力。这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家训,行得正方能立得稳,肩靠肩才能活得久,石门关人穷归穷,可自古都是仁义之乡!
  还有,荠菜蕨菜灰灰菜,清水咸盐也是个爱。这是连秸歌中的一句词,大荣子的解释是:苦她不怕,就怕苦得没个滋味儿,苦得没有尽头。说起这些连秸歌词里的男欢女爱,大荣子一点都不掩饰,好像那都是他经历过的,眼泡里有一层薄雾,淡淡地散出去。我相信,他爱表现大约是因为他没地方可表现。
  我相信在漫长的岁月里,贫困的劳作中,人的尊严也一直在慢慢生长。他们的祖先也有着和城里人同样大的精神世界。劳动创造了人,创造了文明,也创造着他们的情感方式。
  ×月×日
  双抢过后,公社里布置下来,今年一定要搞清理阶级队伍。原本是去年的运动,公社没搞,所以要“补课”。公社知青办还特意把我们叫到公社开了动员会,念了县革委会的文件,然后聚餐。知青办主任是个大胖子,多次提到关里大队的“复杂”,问究竟是什么地方“复杂”,他又不正面回答,只是要求我们要提高警惕。
  直到大队开批斗会,我们才看出来,这里竟然是贫下中农占少数,一半以上的农民在土改中定的都是中农成分。我们小队十七户人家,户户都是中农。整个大队只有一户是地主,而且解放前就死了。这样批斗对象只剩下一个地主婆和一个自首变节分子。这两个人很自觉地挂着大牌子报到,低首等待批判,要喊口号他们也喊,要举手他们也跟着举手。这样自然辛苦了大队干部和我们几个傻知青。好在他们也有应对办法,把上面的文件念一遍,把发下来的口号喊一遍,然后就布置生产,最后就问我们有没有意见。我们能有什么意见?看上去倒像是为我们开的这个揭批大会,是表演给我们看的。
  回来后郭卉打听到,这几天我们都记了双工分。莫名其妙。
  ×月×日
  真相是什么?究竟复杂在哪里?今天我终于搞明白了。真相是28年前的一场屠杀,是石门关的永远的心灵之痛。我们能插队在这里真是我们的幸运。
  那个自首变节分子不是别人,正是大荣子的亲叔叔,叫倪永茂。这个倪永茂是3队的,我们以前都见过,成年带个马虎帽,不吭不哈。他的两个女儿绝顶漂亮,特别是眼睛,清澈明亮,像是汪着一团水。我们多次想约她们来玩,她们只是还以美丽的笑。大的26了,说是嫁不出去,要嫁也要嫁到外县去。现在看来不那么简单。
  1941年春,皖南事变后的顾祝同部为了巩固胜利成果,在这一带发起了一场“清党运动”,目的是彻底摧毁共产党在这里的基础。当时关里和关外两个大队统称石门乡,乡支书就是倪永茂。当年的石门乡是整个天门山区最红的红区,倪永茂还是中心县委的委员。抗日武装能在这一带拉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也是因为这里有一个共产党的基层组织。
  顾祝同的做法是:所有参加过共产党的人必须向政府自首,也就是向驻扎军队自首,超过期限不自首,石门乡的青壮男丁每天就地枪决两名,自首并悔过者由全乡具保可以回家。军队包围,刺刀出鞘,期限三天。到了第五天,石门关前已经挂了四具尸体,这一天倪永茂带领三名党员集体自首,简单说就是这样。
  解放后,倪永茂多次向县委申诉,当年如何思考的,如何商议的,如何为全乡老百姓考虑的,结果只能是一次又一次的被批判。已经胜利的当了领导的县委干部们根本不承认倪永茂有什么思考,政府承认石门乡是老区,却不承认老区有一个领导人。当然,他们更不愿意理解这几个党员的艰难选择。一个简单的判断是,他丢了共产党的脸。如果宽恕倪永茂岂不是宽容了叛徒,谁来承担责任?
  这里的疑问是,共产党的敌人、杀人的刽子手都可以宽大,为什么对自己同志不可以宽大?共产党不是以人民利益为最高利益的吗?石门乡的老百姓不是人民吗?
  这件事的后果就是全乡的集体沉默。土改时,连家中赤贫的人家也自报了中农成分,在历次运动中都以软抗令工作组束手无策,而人心以最大的包容接纳了倪永茂。他们不和政府对抗,政府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然而人心恒定,冷暖自知。所谓不是肥肉不巴皮,不是筋肉不巴骨,巴心巴骨的爱与恨他们都有自己的标准。这大概就是公社说的“复杂”。
  震撼!这是我的基本感受。我好像看到了,倪永茂人在山上,心在山下,四肢麻木,五内俱焚。下山,是叛变革命。上山,是叛变人民。是下?还是上?比哈姆雷特还要难。死很容易,活下去,比死更难。倪永茂是读过私塾的人,清楚义利之辩,也清楚舍生取义,可不清楚的是,将来别人会怎么想?
  假设一下,如果他选择上山逃跑,结果会怎么样?他混得好,今天可能是省委一级的干部,活得相当滋润。可他不敢回家,他不敢面对一批寡妇的脸,如果他还有良知的话。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
  但我深深地知道—— 
  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子里爬出
  那天批判会后,我还不理解,现在全明白了。那天大荣子胳肢窝里夹着那块自首变节分子的牌子,几个青年沉默不语搀扶倪永茂回家的样子,在我眼里庄严起来。
  那是一种崇拜,也是一种传承。他们不用语言,用肢体。难怪大荣子总是说,你再狠,你还能把老子农民开除了?
  这简直是一首诗,一支低沉的大提琴曲。凝重,舒缓,流畅而且隽永。暮色苍茫,步履悲壮,灵魂飞升。
  什么叫革命?这就是。什么叫牺牲?这就是。
  由此想到了,究竟什么是农民?什么是农村?
  ×月×日
  由此进一步想到了,究竟为什么要革命?人民在革命中得到了什么?文化大革命究竟要解决什么问题?
  早在全国解放前,毛主席就预见到,武装斗争的胜利只是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他提出了两个“务必”。然而也许谁都没有意识到,实现这个“务必”是何其困难。很多人,也许是一大批人,根本就认为自己是个胜利者,打天下者不能坐天下,他们的苦岂不白吃了?他们负过伤,流过血,牺牲过自己的亲人和同志,好不容易熬到自己掌权的这一天,他们不享受谁享受?他们已经蜕变为人民的老爷,换妻,荫子,拉帮,结派,欺压群众,打击报复,指望他们为人民服务?
  所以毛主席才会说,过去我们搞了农村的斗争,工厂的斗争,文化界的斗争,进行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但不能解决问题。我们找不到一种形式,自下而上地揭露我们的阴暗面。现在找到了,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这个形式就是文化大革命。大意如此。
  他要让全体人民认识到,革命不是改朝换代的工具,革命不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舞台,革命要的是,彻底改变中国社会的基本制度,让人民在精神上真正站立起来,成为国家的主人。这才是共产党人真正的历史使命。
  经历了苏联党的变化,经历了四清运动的反反复复,毛主席看到了蜕化变质的危险性。这个危险不在于外部,而在于党内存在着一个“官僚主义阶级”,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记得看到过一份传单,是关于毛主席和湖南省委书记张平化的一次谈话。大意也是: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在外部封锁的条件下实现工业化,我们没有资本,只有靠革命精神,走集体化道路。他还说,如果搞单干,三自一包,三和一少,依靠资本,中国只能成为帝国主义的附庸,重新成为人家的经济殖民地。
  可见,他思考的是中国的前途问题道路问题。所以才要继续革命,才会有两条路线的斗争,才需要在文化精神上来一次革命。这是自1840年以来,中国人痛定思痛,流血牺牲,几经沉浮,在苦难中摸索出来的基本道理。这也是“文化”革命的意义所在,人民的历史要求所在。
  不能让革命成果得而复失,不能换一批人来当老爷,这才是文化大革命真正要解决的大问题。可惜我们的造反派们,还没掌上权呢,就在准备当老爷了,就已经摆出老爷的架势了。共产党的领袖们大多出身豪门富宅,不然他们也念不起书。要想个人过上好日子,他们本来就有,又何必绕这么一个大弯流这么多血?大革命时期的安徽省委书记王步文,家里是芜湖的大粮商,他把家里的四家米行全部变卖来支持暴动。还有方志敏,在山上挖野菜吃树皮,可他腰间的皮带扣就是黄金打做的,他不能动一厘一毫,因为那是全省的党费。还有杨靖宇,赵一曼,刘志丹……还有那个在刑场上宣布婚礼的陈铁军,家里是华侨巨商,家里给她安排的对婚姻也是当地富商,可她偏偏爱上了穷学生周文雍。让反动派的枪声作为我们婚礼的礼炮吧——是他们这些共产党人把“人”字写大了,使人脱离了低级趣味,把人性之美推上了极至,让革命理想绽放出高贵绚烂的光华。也让我们这些后来人仰之弥高,恨不早生30年。
  ×月×日
  接着昨天的思路继续思考,我也需要反省自己。为什么大家都有一个感觉:文化大革命在突然间失去了革命目标?我们游行,我们呼口号,我们白天黑夜不睡觉,可我们究竟要革谁的命?我自己在写文章,一直强调坚持斗争大方向,反对新的资反路线,反对支左部队和稀泥。可在大多数同学看来,那都是在瞎起哄。  
  郭卉就说,当权派到什么时候都是当权派,你把谁打倒了?我是你的铁杆,因为我是你的朋友!王兴元说的更绝,忙来忙去,不就是替他们几个头头忙吗?
  当时我还跟他们争,仔细想想,他们是有理由这么看的。
  走资派是不容易打倒的。因为我们谁也不清楚什么叫资本主义,也说不清谁在走资本主义道路。是杨良才吗?恐怕连他本人也不知道资本主义是什么样子。你可以说他搞迫害,搞阴谋,搞浮夸,草菅人命,拉帮结派,欺上瞒下,搞特殊化,材料多得很,就是套不上走资派。所以三结合还得考虑他,也许现在还很臭,过几年他就香了,最终还得结合他。
  毛主席发动了群众,群众起来了,怎么办?毛主席思考的是整个中国的前途问题道路问题,可在基层,并没有那么大的问题。怎么办?毛主席打乱了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旧秩序,可支左部队无法还给他一个新秩序。怎么办?毛主席痛恨的“官僚主义阶级”就在新生的革委会里,而且新官僚还在不断产生、分蘖。怎么办?
  想想,我们迷惘的真正原因就在这里。
  ×月×日
  找到了毛主席的那段话,是1965年对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张平化说的话:
  我为什么把包产到户看得那么严重?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农村所有制的基础如果一变,我国以集体经济为服务对象的工业基础就会动摇,工业品卖给谁嘛?工业公有制有天也会变,两极分化快得很。帝国主义从存在的第一天起,就对中国这个大市场弱肉强食,今天他们在各个领域更具有优势,内外一夹攻,到时候我们共产党怎么保护老百姓的利益,保护工人农民的利益?怎么保护和发展自己民族的工商业,加强国防?中国是个大国、穷国,帝国主义会让中国真正富强吗?那别人靠什么耀武扬威?仰人鼻息,我们这个国家就不安稳了。我们这样的条件搞资本主义,只能是别人的附庸。帝国主义在能源、资金等方面都有优势。美国对西欧资本主义国家既合作又排挤,怎么可能让落后的中国独立发展,后来居上?过去中国走资本主义道路走不通,今天走资本主义道路,我看还是走不通。要走,我们就要牺牲劳动人民的根本利益,这就违背了共产党的宗旨。国内的阶级矛盾、民族矛盾都会激化,搞不好,还会被敌人利用。
  看来毛主席也是焦虑的,他也想不出好办法。
  ×月×日
  收黄豆,收芝麻,收花生,收山芋,收获的季节简直太美了。生产队的小副业都是那些边边角角的小地块出产,看上去不起眼,收回来也分不到许多,却也能让我们的嘴巴每天香喷喷。
  收什么就吃什么,这种自产自销太好玩了。大队请了一个熬糖的师傅,专门指导各家熬糖,稀了还是稠了,老了还是嫩了,弄得满山沟都是山芋味。这些山芋糖要等到过年吃的,到时候可以做炒米糖花生糖。倪永昌要我们注意熬糖师傅,小心他把大姑娘拐走,说是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我们去看看,那个熬糖师傅老得像秋丝瓜一样了,他能拐谁?
  不过这个季节确实值得赞美。来打秋风的王兴元每次都要装一兜盐水煮黄豆走,弄得郭卉连连大叫,多乎哉不多也!郭卉是当家的,她说不多那就真的不多了。
  大概这就是马克思说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生产不是为了销售,而是为了满足口腹。我们的工分值据说连五毛钱都不到,加上公社划给知青的两亩半水田,倪永昌说也肯定到不了五毛。但我们还是能吃得这么舒服,因为这些是“打夹子”的。
  “打夹子”就是打埋伏,那些边角地块是不算土地面积的,所以对上级而言其实就是瞒产私分。这也是心知肚明的事,队队都是这样。小队打大队的“夹子”,大队打公社的“夹子”,公社打县里的“夹子”。不然你们的水田从哪里来?倪永昌说,那就是公社多年的“夹子”。
  石门关这一带,水寒,产量低。58年大跃进,连最高产的湖边地,早籼也不过470斤,乡里非要我们报570,县里规定不超600就拔白旗。所谓拔白旗,大概就是要整人,谁都怕挨整。
  倪永昌说,不“打夹子”,60年早死掉过了!
  这里从前因为贫困,它成了老区。现在因为是老区,它更加贫困。原因就在于存在着一个庞大的官僚主义者阶级,革命可以夺取政权,但打不到官僚。所谓上有好之,下必甚焉。
  张养浩有一首《山坡羊?潼关怀古》,写得痛彻入骨。
  峰峦如聚,
  波涛如怒,
  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踟蹰,
  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都作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月×日
  一个生产队长,就是一个大家长,社员过得好不好,气顺不顺,全看队长。
  我观察倪永昌,他的理念就是,对上要“打夹子”,对下要克服私心杂念。我们分的农副产品,都是不进会计帐的,分配方法还是扯麻绳勾扣子,绝对平均。只是照顾我们知青集体户给了双份,话讲在明处,社员好像也都心平气和。
  我问过倪永昌,你觉不觉得当队长亏了?他说那当然!比人家起得早,比人家睡得晚,你要吃不起亏,整个队就乱了。哪个是傻子?哪个都不傻,一个个眼睛子比狗卵子都大!
  我刚当队长那年下大雪,有些边坡树压倒了,有的人就把树砍回家当柴禾烧,其中就有我老婆。这事也没哪个吱声,就是家家都有人上山砍树,等我搞清楚了,边坡树已经砍了一大片。
  后来呢?
  后来就退赔嘛,带头退。你不退哪个服你啊?人都有私心,哪个没有?但人都要脸,正气上来了偷奸耍滑的自然就改了。改了就好嘛,大家还是一家子。他说。
  我问,你跟我说句实话,为什么土改时大多数人家都定了中农?难道真的土地都一样多吗?
  他答:心里不服嘛。他瞟了我一眼,又叹一口气,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他说十个手指头还不一般齐,哪能家家日子一样呢?因为倪永茂定了中农,所以大家都报了中农。当初他是为保护老百姓倒的霉,老百姓就要用这种方法报答他。三队的永旺子家穷得一屁股搭两胯子,听讲自己定的贫农,跑县城吵死吵活要改成中农,他是傻子啊?农民的交易,文化浅,心思重,人不傻!我们这些人,讲话不用嘴,是用手脚的!
  农村,太有意思了。农民,太复杂了。
  勤劳,节俭,隐忍,自私,短视,怯弱,爱家爱乡爱国,统统都有缘由。不能埋怨他们“打夹子”,那都是生存智慧。
  ×月×日
  决定回家过中秋。妈妈来信说身体不好,想我了。
  本以为郭卉也要回的,可她居然说不想回。我是知道她想家的,她对下田劳动越来越害怕,整天无精打采的。农田劳作单调乏味,辛苦不说,收入太少。如果一年能收四季,就会开心很多。
  这也不能怨她,在插队的人群中,她已经够坚定的了。我们的三位小伙子,刘广勤和徐辉已经表示一定要参加冬季征兵,另一个胡小泉在本地有亲戚,他想到县酱油厂去做临时工。
  激情已消退,失望在弥漫。
  有一首南京知青的《知青之歌》在到处传唱:
  跟着太阳走
  伴着月亮归
  沉重地修理地球
  我用双手绣红地球
  绣红了宇宙
  幸福的明天
  相信吧
  一定到来
  这歌声低沉忧郁,很适合思乡的人。只是歌词太差,发牢骚也要发得俏皮刻薄有智慧才好。
  郭卉偏偏说不想回家。
  大荣子送来一包花生,说是给我们回家的“薄礼”,我自然笑纳了。可是我发现郭卉在瞬间的眼光一闪,是那样的别扭。她没说话,但那奇怪的一瞥真是让我不舒服。难道我有什么做得过分的地方吗?
  ×月×日
  妈妈比以前更瘦了。她瘦骨嶙嶙的手叉在我的头发里,一遍遍的说我,比从前黑了,比从前结实了,比从前更像大姑娘了。泪水欢快而且汹涌,爬满了脸上的沟沟壑壑。
  在我的记忆中,妈妈好像不是这样的。她比过去温柔,也脆弱了。从前的妈妈是刚毅的,寡言的,虽然阴郁,却很少流泪,绝没有这样的举动。我知道她吃了不少苦,孤独寂寞,世态炎凉,委屈和艰难。我突然想到,如果把妈妈带到农村去会怎么样?可是我没有勇气说出来。我清楚,她真正的心思还在历史的纠葛中,她不可能真正死心。还是给她留点希望的好。
  我把带回来的土产分了一半,要给郭卉家送去。妈妈说,她妈妈都恨死你了,你不知道?找啐呢。郭卉没说吗?
  原来郭卉妈妈认为是我把郭卉带坏了,郭卉不听话都是因为我。难怪郭卉不愿回家,也难怪郭卉总是回避某些话题,真是难为她了。她是真朋友。
  原来不知从哪刮来一股风,要把所谓的无业人员赶出城市。先是大字报,后来又是报纸广播,说是有人倡议“我们也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通过造舆论,压迫一部分所谓的无业人员自愿回农村。可是郭卉的父母从来都是城市户口,他们没有农村可去。不是企业职工不假,可人家是靠自己修钟表摆小摊子生活的,人家也在劳动,并没有吃闲饭。问题出在一个居委会主任身上,这老太太的傻儿子找不着对象,就打起郭卉的算盘。郭卉如果同意处对象,不但她家没事,而且郭卉也可以回城里来“吃闲饭”。如此可笑的逻辑,居然对郭卉父母形成了巨大压力,多次写信让郭卉回家。另一个原因是,她家的邻居看上了她家的三间房子,想趁机捞一把。而她爸爸穷困潦倒都这样了,自然把房子看得比女儿的幸福还要重。郭卉当然不答应,这样她妈妈就冲我来了。
  妈妈说,你不是认识解放军吗?能帮就帮人家一把。
  我当然愿意帮郭卉一把,可妈妈是那样奇怪地看着我自然还有别的意思。
  不,我们之间是纯洁的,我不希望和“解放军”之间有这样一种依赖关系。如果这也算是爱情的话,我希望这爱是平等的,独立的,自然的,不夹杂任何交换的,我就是我,和其它的事无关。
  明天就出去找朋友帮忙。郭卉家的问题不难,因为这逻辑荒唐。
  ×月×日
  敢死兵团的老夏一口就答应下来。他说这算什么?我找几个弟兄过问一下,不就是那个居委会主任吗?还有卖菜的黄麻子吗?放心,他们以后屁都不敢放。
  想想,又觉得老夏太粗鲁,又找了商业局的一个头头。他从前算是我们的对立面,现在也很客气。他也答应帮忙,他说,那一条街道都归他们生产组管,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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