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妖怪日月满腹香炉:亦舒短篇小说集《他人的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7 17:08:27
 
        亦舒《他人的梦》
                SARAISINSARDINIA                  莎拉在沙甸尼亚。   要是你在小学上地理课时曾经留意老师所说,那么,你该知道,在地图上,意大利像一只皮靴,西西利似一只足球,而再往西边过去一点,有两个岛,小一点的叫高斯嘉,大一点的,就是沙甸尼亚了。   沙甸尼亚在地中海。   地中海气候很特别,夏季明朗炎热,冬季温和多雨。   不,我没有到过沙甸尼亚,最远,我去过那不勒斯港,远远朝维苏维斯火山打了一个招呼,已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感觉。   我不是莎拉,我只是一个城里所谓高薪的白领人,我旅行的地点,多数是北美洲东西两岸的大城市,或是伦敦、巴黎,不是因公出差,就是探亲。   在时间上,怎么可能奢侈地去到沙甸尼亚。   不过我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下午午睡醒来,二话不说,先喝半瓶契安蒂白酒定定神,在园子里坐着,接受满串满串紫藤花的颂赞,空气中有盐花香,柠檬与橙花的芬芳扑鼻,放下酒杯,出城去。   坐小小的机器脚踏车噗噗地离开农庄。   买材料回来做馅饼、做云吞、做饺子。   然后到广场,坐在喷泉边,吃冰淇淋,与友人聊天、唱歌。   啊,西方的极乐世界。   莎拉年年都到南欧度假,有时是冬天,有时初春,从不与一般游客争风。   她曾与我说:“隆冬时的伦敦……你要不要与我同往?”   我只是这样答:“爱尔兰人专爱于圣诞前后在伦敦放炸弹。”   那等于是“不”了。   被拒绝得多,莎拉当然失望。   “子淳,我那样爱你,为什么你不能也爱我一点?”   我问:“爱是什么?两个汗渍的身体在床单下纠缠?”   “当然不!”   “那么,莎拉,我也爱你。”   “不不不不不,子淳,我感觉不到。”   “有一日你会知道!没有人会比我爱你更多。”   莎拉是我富有的表妹。   莎拉富有,是因为她爹妈富有。   她母亲是我父亲表妹夫的表姐,一表三千里,我称莎拉的母亲为表姑妈,她父亲是表姑丈。   莎拉姓区。   区家富有、低调、有教养、待亲戚极之和善亲切,一点都不嫌人家穷。   当年,家父因为事业上有个小挫折,精神很受困惑,终于由家母出面,去求区太太帮忙,区太太同区先生说了,第二天由区先生亲自告诉家父,事情已经摆平。   这项善举,使家父少吃三两年的苦。   我们阖家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到今日,父亲还说,“当年麦当奴做我上司,那样百般为难我,人前人后,都扬言十年内都不会升我,彼时我在政府已做了八年,不想辞职,幸亏区兄人面广,摆了一桌酒,请麦当奴及其顶头上司出来,嘱他们关照我……唉,没齿难忘。”他第二年就升上去了。   少年的我忽然想,噫,没有照顾的公务员,是否到老仍做小书记?   忽尔想到我家靠父亲薪水生后,顿时噤声。   过节时候,母亲提了水果去谢区太太。   区太太诚恳地说:“我有件事求你,小女碧倩的功课一塌糊涂,七八科不及格,想让你家的子淳来同她补习,不知可以不可以?”   我就这样被送到区家和番。   碧倩就是莎拉,说她似红番,还真是客气了。   那年她十二岁,已有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穿戴似个小公主,用的文具,比成年人还考究名贵,可惜对她的成绩一点也没有帮助。   我到她府上第一天便厉声说:“好好坐下!听我讲书。”   她扁扁嘴。   “不准哭闹,已经是少女了,你以为你是小孩?”   后来,据表姑妈区太太说,莎拉只听我一个人的话。   补习到下午三时,她家的女佣会用阿华田与夹心饼干招呼我。   呵那杯香甜的阿华田。   弟妹众多的我家哪里能喝这种东西,一罐开出来,半天就报销了,还是省省吧。   莎拉的功课一个月就进步了。   三个月内,她已科科及格。   没有人要求她考第一,七十多分已经够好。   区太太感激得不得了,一直道谢道谢。   她付我丰厚的补习费,让家母退回去,再给,再退回去,后来由我私自收下,因为我实在需要一双球鞋,还有,新的参考书,以及书包。   而我喜欢莎拉。   她拥有我所见过至精致的小面孔。   区家的园子里有一对人头形花盆,花与叶垂下,便成为人头上的头发,莎拉的脸,   与花盆少女文艺复兴型脸型相似。   她长得美。   莎拉长大后由娇纵变为娇慵,什么都是懒懒的不起劲,但脾气本性都不坏。   “子淳,你为何老责备我?”   “因为你不长进。”   “你可爱我?”   “我们是兄妹,我当然爱护你。”   “圣诞节请来做我的舞伴。”   “我要替人补习。”   “放一日假都不行?”   不行,因为那一日,一样要付水费电费,因为那一日,一样要穿衣吃饭。   我一直没有放过假。   我根本不想放假。   多做一天,弟妹可以添多件玩具,或是买多件衣服,何乐而不为。   “你那么忙,不累吗?”莎拉问。   “你一天到晚闲着,闷不闷?”   区太太说:“子淳的爹妈不知几生修到,孩子们个个勤力读书,孝顺父母。”   上天是很公平的,爹妈除了我们几兄弟,也并没有其他资产。   莎拉一个人拥有的物质,比我们一家七口加起来还多。   我升上大学的时候,弟妹也都大了,母亲较为轻松,人也长胖了。   也比较有闲心。   她同我说:“子淳,区太太那么喜欢你。”   “区家待人,真是没话讲,值得学习。”   “碧倩也对你那么好。”   我只是笑笑。   “但是子淳,你要记得,齐大非偶。”   我小心翼翼说:“我还要读五年书与做五年事呢,十年内不论对方门楣大小。”   母亲放心了。   那天下午我见到了莎拉,十多岁的她已戴着钻石手表与宝石耳环,我想到母亲的话,忽然之间,忠言一点都不逆耳。   莎拉是区家的独生女。   区先生与夫人像是不打算叫她吃苦,故此凡事只要莎拉不高兴,他们就不勉强。   我一直替她补习到十八岁,她的事,我全知道。   她每天总得花十来分钟向我报告那日发生的大小事宜。   像“裘表姐拿了一个钢琴奖,妈妈朝我看了一眼,我知道她的意思,裘表姐与我同时在六年前学弹琴,至今我只会‘闪闪闪闪小星星’。”   又如“可是无论把什么事做好都是要吃苦的呢,我就是怕熬长。”   “我看到莫丽芬的男朋友了,他爱她吗,抑或,只是吃冰淇淋看电影呢。”   “你有空,会不会陪我出去玩?”   “爸妈年底在加勒比海度假,带我同去,这些邮轮一月游真正闷死人。”   “子淳,你日常生活好似很热闹,你们兄弟相爱吗,告诉我。”   像是月里仙子打听凡间疾苦似的。   对她,真是好气又好笑。   不吃苦,当然不长大,人家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都比她懂得多。   “罗志明约我听音乐,你反对我去吗?”   我说,如果她做好功课我不反对。   “功课有那么重要吗?”   我黯然。   当然重要,我们家先天环境那么差,能去到那里,就看后天努力了,赤手空拳,能帮我们打天下的,不过,是优秀的成绩耳,一定要做好功课!   “子淳,你真严肃,为什么?”   莎拉,因为我们没有游戏人间的条件。   莎拉毕业时,我送她一管钢笔。   她钟爱万分地收藏好,“谢谢你,子淳。”   “款式还喜欢吗?”   “正是我最喜欢的式样。”   我就是喜欢莎拉这一点纯真。   中学毕业后她暂时休学,倒处旅游,增广见闻,隐约好似也有人陪着她倒处寻欢作乐。   我则靠奖学金升上大学。   同学见到莎拉,惊为天人,“子淳,那穿白衣白裙,足踝戴条金链的女孩子是谁?”   “我远房表妹。”   “呵,她美如小仙子。”   我微笑。   可是仙子从不理会衣食住行,通货膨胀,世道艰难,朋友,小心。   “那么美!”   世上也没有偶然之事,所有的美,都要花时间金钱栽培,我们之所以粗枝大叶,因为精力要用在正途上。   呵我爱莎拉,当然我爱她。   大学二年级,表姑丈请我吃饭,在席中,他对我如此说。   “子淳,我看着你长大,时间过得真快,令尊明年好像要退休了,配合得很好,那时你刚出身,有什么计划呢?”   我恭敬谨慎的答:“打算找工作做。”   “念的是经济吧,子淳,如果家里允许,不如多读一个管理科硕士。”   我笑笑,“家父的意思是,让我吸收几年经验,打好基础,再作别的打算,换句话说,我要帮家了。”   区先生笑,“好孩子,”他停一停,“那,到我公司来怎么样?”   “我一定考虑。”我诚恳地说。   这是违心论。   连父亲都说:“现在还流行黄马褂吗?早不兴了,他有财,哪愁请不到人,你有哪怕找不到工作,何必牵丝攀藤,投亲靠友。”   父亲说得很是,如非必要,请勿求人。   那一年,是我最少见莎拉的一年。   但是我记得她的生日,五月七日那样的好日子,送她什么好呢,她是一个什么都有的女孩子。   往年我生日,她父亲总是送我一枚小小的,八分一安士重的金币,小,是因为大的我们必不肯收下。   历年来也积存有十枚八枚了。   我将之取出,到首饰店去镶成一条项链,原璧归赵,并讲明来历。   莎拉并无来函来电道谢。   数日后,她差人送来一张照片,相中的她穿一袭白色吉普塞低领衬衫,脖子上系着我送的项链,配搭得真好。   我特地为那帧照片置了一只银相架,故在房间里。   毕业后,我找到了理想的工作。   人长大了,见识广了,也就明白到,表姑丈并不是什么财阀,在社会上,像他那样的小生意人多如天上之星,但是,他小康的财富也足以宠坏一个独生女儿有余了。   莎拉的身分是有点尴尬的,不上不下,攀不上真正大家族,像我们那样的普通人家又有点怕她的架子。   许多有为青年都会那么想吧。   莎拉出外旅行的时间更多了。   去年的圣诞,她约我出来见面。   我立刻把一个会议押后,赶出去。   那是一个大雨天,同事不住抱怨了一日,至黄昏仍未停,我身上的西装颇淋湿了一截。   “子淳,”她比我早到,见到我站起来招呼,“这边。”   人头涌挤的茶座中,她握住我的手,“子淳,我要结婚了。”   我好像捱了一记耳光,不语,低下头。   她戴着我送的金项链。   “你不恭喜我?”   “恭喜你。”   “我们到伦敦旅行结婚。”   “他是一个好人吗?”   “人还不错。”   我没有再说什么。   我付了账,送她到茶座门口,等区家的司机来接。   两人都没有说话。   我觉得身上一部份已随她而去,但脸上却仍然挂着一个呆滞的小拜。   车子来了。   她忽然拥抱我。   我的下巴就在她头顶,我落下泪来。   然后我替她拉开车门,送她上车。   回到公司,秘书关怀地问:“周先生,你眼睛不舒服?”   我还是主持了会议,成绩一点不差。   回到家中,母亲说:“碧倩要结婚的事,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   “今日下午,区太太亲自同我说的,她礼数真周到。”   我又点点头。   “区太太不喜欢那女婿,她同我说,那年轻男子没有收入,不务正业。”   我不语。   “子淳,现在想起来,妈妈真迂腐,其实区家的门楣也不是那么高,前些日子,我上区家去,发觉那里的家具也都相当旧了,窗帘都是多年前的花式,原来是我们的环境太好了。”   我微笑,“那多好。”   “我看碧倩这段婚事不会有好结果。”   我补充一句,“现代婚姻,不求结果。”   “这还算什么时势呢?”   我仰起头,“世纪末,过得一日是一日,快活一天是一天嘛。”   “妈妈一直没问你,你可喜欢碧倩。”   像我这样身分的人,没有喜与恶。   先把事业做好,然后,才培养个人爱恶。   什么都讲牺牲。   “像碧倩那样的女孩子,都会里是极多的。”   半晌母亲点点头。   “妈妈.你有白头发。”我顾左右而言他。   “早就鬓如霜了。”   一下子就白了中年头。   在人生路上,我们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些。   莎拉的婚姻只维持了一个很短的时候。   她住在伦敦,一直到区先生去世,才赶回家来。   区家少个办事的人,我在适当时候站了出来。   等到事情办妥,大家都瘦了一个圈。   区太太道谢又道谢,那好女人的双眼一直红,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要说的是“子淳,假如你是自己人就好了”,可是我的确是自己人。   有一夜,区太太终于睡了,我陪莎拉闲话家常。   她说:“父亲的家私都属于我了。”   “全部?”   “有一小部份他捐给母校作为奖学金,还有若干现款是母亲的生活费。”   我点点头。   大家失去话题。   忽然她说:“子淳,我俩几时私奔呢?”   我突然握住她的手,“现在,莎拉,现在马上走。”   她故作为难状,“可是现在我要照顾妈妈。”   我气馁,“现在不走,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莎拉微微一笑,“不怕不怕,我们等将来。”   稍后我就回家了。   在该刹那,要是她愿意,我俩可以直奔天之涯海之角。   但是双方都想到有责任要负,火花还没有溅出来就遭扑灭了。   妈妈在等我。   “区太太还好吧。”   我颔首,“区先生已病了一阵子,她有心理准备。”   “区家有个儿子,就不致于手忙脚乱。”   我笑笑,“这年头,女孩子也极其能干,性格大方磊落的也不少。”   “我也听说了,可是碧倩就比较娇纵。”   这批评相当中肯。   那一日之后,莎拉像是长大了,她接过父亲的生意,该改革的地方改革,该扩充的部门扩充,冗员全部栽掉,另外找能干的年青人掌权,令亲友刮目相看。   她也绝对不刻薄自己,仍然抽许多时间出来遨游四海。   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   有一次,我回到家,妈妈迎出来说:“碧倩来了。”   茶几上堆满她买来的糖果礼物。   她坐在露台观景。   我悄悄走近,她没发觉。   莎拉连背影都是寂寞的,那日她穿一套淡蓝色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首饰配戴得恰到好处,她在吸烟,眼神放得老远老远,像是迷了途。   “莎拉,什么风把你吹来。”   她转过头来,看到我,马上笑了,“子淳,下班啦。”   我把椅子拖过来坐在她身边,“一切都好吧。”   “好,托赖。”   “有什么消息?”   “子淳,我要结婚了。”   我在心里嚷:不!   我看到她那美丽的褐色大眼睛里去,“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呢。”   莎拉很坦白的说:“子淳,你还没有准备好,这一等,可能要等到五十岁。”   “他是一个好人吗?”   “还不错。”   “他何以为生?”   “他是个建筑师。”   我说:“他可爱你?”   莎拉忽然笑了,“你的口气同家母一模一样。”   “我会来参观你的婚礼。”   “我们到沙甸尼亚度蜜月。”   我一怔。   “我们乘船,由船长主持婚礼,然后直赴沙甸尼亚。”   “那是一个美丽的岛屿。”   “呵的确是。”   莎拉喝了一杯茶就告辞了。   母亲问:“什么事?”   我松一松领带,“妈妈,我想搬出去住。”   母亲沉默一会儿,“找到公寓了没有?”   “不难找,下个月吧,秋高气爽,是搬家的好日子。”   就这么决定了。   把小小的天地布置好之后,我招呼母亲来喝茶,把区太太也请来尝一尝我做的白脱油蛋糕。   母亲还算愉快,同区太太说:“子淳是最晚离巢的一个。”   区太太唯唯诺诺,我觉得她似有话要讲,便与母亲说:“妈妈请看看露台的盆栽是否够水。”   果然,区太太见客厅只剩我一个人,便开口道:“子淳,碧倩结果一个人去了沙甸尼亚。”   我愣住了。   区太太叹口气:“她没结成婚。”   我连忙把一只手放在区太太肩上,想安慰她几句。   可是母亲已经进来了,“盆栽很好,那株月季真香。”   莎拉一个人在沙甸尼亚。   要找一个人,说易不易,说难不难。   问区太太要了地址,打一个电话过去,叫莎拉在那边等,千万不要走开,立刻买飞机票,廿四小时之后,我们便可会面,就是那么简单。   但,与莎拉见面之后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我与莎拉,能够相处吗,与她共同生活,是易是难?   婚后,我希望得到的待遇包括共同进退,互相支持,以及贤妻亲手泡制的羹汤,莎拉做得到吗?太委屈她了。   还有,我是那么喜欢孩子,最好一下班,三个女儿全体跑出来叫爸爸,可能吗?   我踌躇了。   我是那样爱莎拉,除出她,我不会爱另一个人更多。   但现代人也非常明白,我们若不是自爱,就没有资格爱人,首先我还是得为自己着想。   这一想,时间就磋舵下来了。   不知莎拉在沙甸尼亚干些什么。   她美丽的柔肤,一定已晒成金棕色,会不会穿一件小小上衣,穿穿短裤,赤足,坐在那种俗称小绵羊的机器脚踏车上倒处逛?   在喷泉下洗把脸,摇一摇头,把水珠挥掉,买一个芝拉多,恣意地吃起来,把嘴唇染红。   柠檬及橙花香扑鼻而来,使人陶醉,总有一位英俊的男士会握住她的手,把她带到山顶去跳舞吧。   在那种地方,一天等于我们的一百年了。   即使是小旅馆,也有细白麻布的床单以及维尼斯花边做的窗帘……   至今,莎拉一定已经学会一两句意大利语了。   真羡慕她永远走得开,也有条件走开。   而我,在水门汀森林中忙忙忙,比什么时候都忙。   一边想念她,终身思念她。   呵莎拉在沙甸尼亚。                                   
        亦舒《他人的梦》
                挨骂女郎                  谁会忘记第一次见江映珠的情形呢。   我不会。   那是一个除夕,当时我正在加拿大多伦多留学。   是夜我没打算出去轧热闹,为自己包了饺子,饱吃一顿,准备静静地周年,正要开香槟,电话铃响了。   听,还是不听?谁会在这种时候来骚扰人?   它响了近十下我才去接听。   这人一定有急事。   “于子中,谢天谢地,你在家。”一把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诧异,“王少良,是你吗?”   “是的,子中,我马上来你处,你别离开。”   “什么事?”   “吐吐叫车房门轧伤了。”   我一听,啼笑皆非,吐吐是王少豆的爱犬,是只一岁大的沙皮,“少良,我是人医,不是兽医。”   “这种时分,哪里去找兽医,少说废话,我立刻来!”   他啪一声挂断电话。   我只得放下香槟瓶子,取出医疗箱,前去等门。   他住我家附近,平时不疾不徐驶车,约廿分钟车程,可是这次他十分钟就到了。   吐吐包在一张毯子里,我听到呜咽声。   我自他手上接过那只狗,发觉他的手是颤抖的。   这家伙,恁地婆妈,我暗暗好笑。   “进来,喝杯拔兰地定定神。”   我把吐吐放在书桌上。   它的前左腿有点血肉模糊,我连忙用药水替它洗净伤口,为它注射止痛剂,详细检查之后,发觉只是皮外伤,筋骨无恙,敷上抗生素,包扎妥当,叫吐吐服一颗安眠药,它沉沉睡去。   我对王少夏说:“新年快乐。”   这才发觉他穿着西装衣服,像是要出发到一个舞会去。   少良喝完手上的拔兰地,感谢地对我说:“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许多家长都希望子女做医生。”   又一次啼笑皆非。   我笑问:“你打算到何处去庆祝新年?”   “我未婚妻及其父母到多伦多来了,”他看看表,“我刚出门赴约,就遇上这件意外,不过我已知会过他们,说我会迟到。”   少良英俊、纯品,家境富有,又是建筑系高材生,真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谁嫁给他,真是福气。   我给他杯子斟满,“来,干杯,吐吐得我,把它留在我处好了,你且速速去见未婚妻。”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听见门铃急骤响起。   谁?   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俏女郎,可惜面色铁青,她里着件鲜红色大衣,肩膀上沾着雪花,呵,下雪了。   她一开口便喝问:“王少良在吗?”   这么凶!   少良连忙扬声,“我在这里,映珠,你怎么来了?”   我大吃一惊,这个恶女便是少良的未婚妻?天!少良有得苦吃了。   少豆还没来得及介绍,那女郎已经大发雷霆,“你敢叫我爸妈等?你是什么东西?与我有那么重要的约会,却跑来这里同猪朋狗友喝得醉醺醺。”   我发火了。   “这位女士!”我冷冷的说:“您说话小心点,谁是猪朋,谁是狗友?”   她哗的一声炸起来,“我自同王少良说话,你是谁?”   “好说,我是这间屋的主人,王少良是个品学兼优的高材生,教授视他为建筑系天才,你为何对他呼呼喝喝?”   还得了!   女郎两道眉毛马上竖起来,“王少良,马上跟我走。”   少良苦苦哀求,“一人少一句好不好,子中是我好朋友。”   女郎顿足,“我要你同这种人断绝来往。”   “少良,”我大声说:“这种女人要好好打一顿,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   她一听,脸色煞白,转身就走,少良急急跟着她出去,连门都没关好。   雪花随风吹进来,一阵寒意,屋内恢复静寂。   我的气平了。   怎么会同一个女子吵起来,我平时都不是这样的人。   太失风度了。   可是那恶女,竟然上我家门来侮辱我,还把我所尊敬的朋友骂到狗血淋头,也值得教训。   故此我并不后悔。   这是我认识江映珠的过程。   那一年,我才廿二岁。   年少,气盛。   新年开始,吐吐恢复健康,王少良在一月五日来把它领回去。   “谢谢你,子中。”他抱着爱犬向我道谢。   “你的未婚妻回去了?”   “映珠不再是我的未婚妻。”他怅惘地说。   我吓一跳,略觉内疚,不是因为我的原因吧。   “家母不喜欢她,觉得她太霸道。”   “你呢,你可爱她?”   少夏避重就轻地说:“再过几年吧,待毕了业再说,这两年功课忙得要命。”   这是他最后一次提到江映珠。   不多久,少良另结新欢,那女孩子非常温柔可爱,似个小公主,如少良一般天真驯良,不谙民间疾苦,她怕狗,少良把吐吐送了给我。   后来,后来我们就毕业了。   少良在多伦多举行婚礼,不知恁地,观礼那一日,我忐忑不安。   我想起了江映珠。   假如我没有某年除夕当着少良的睑与她吵起来,新娘,会不会是她?   我把少良拉到一角,与他说起这件事。   “谁,你说谁?”   “江映珠。”   “呵她,我们才认识几个月就订的婚,作不得准,事后发觉性格上有很大的矛盾,于是同意分手,老友,同你有什么关系?我早就把那夜的事浑忘了。”   他说完便撇下我去招呼其他朋友。   随后,他带着新婚妻子到香港发展事业,开头,还有书信来往,一两年之后,变成一年一度圣诞卡。   可是,没想到我会再次见到江映珠,那个在年轻的我口中,该捱一顿揍的女郎。   她没把我认出来。   我却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是谁。   没有人会忘记那样的大眼睛。   朋友介绍:“映珠博士,于子中医生。”   她与我握手,样子一点也不凶。   我真想马上与她说:“你好吗,这些年来,我时时想起你,你有对象没有,你还怪我吗?”   我当然没出声。   那一夜,她也穿着大红大衣。   我小心翼翼伺候她,坐她身边,像是赎罪。   最后,还坚持送她回家。   过两日,特意找到我们共同的朋友,打听她的事。   朋友笑,“你打算去马?”   “我?噢,呵,呀。”   “她独身,是内子远房表妹,没有固定男友,样子标致,学识一流,廿五岁拿博士文凭的女孩不多吧,要追直追。”   “她有没有订过婚?”   朋友一怔,“没听她提过,重要吗?”   “不,当然不重要。”   忘了,还是视为奇耻大辱,不愿再提?   其实在过去数年间,我时时想起她,对她印象深刻。   满以为她捱了一顿骂,也会记得我,但是没有,我制造气氛的手段还不算厉害。   “这是她的电话号码与工作地点。”   “谢谢。”   我考虑了一天,终于在下班时分,拨电话给她。   我直率地说:“江博士,我叫于子中,你还记得我吗?我想约你出来喝杯茶,多么不幸,许多有趣的约会都要以这种乏味的电话作为前奏。”   她笑,“什么时候.。”   我看看手表,“半小时后我过来接你如何?”   “今日下雪。”   “我知道。”交通会挤逼。   所以我没有开车在城里兜兜转转,我步行到她那里,接到她,再与她经过地下商场去喝啤酒。   她见到我,报以我和煦的微笑。   没有记忆。   我们开始无聊的闲谈,不幸所有男女都得经过这个俗套。   “为什么不回家?”我问。   “你呢?”   我答:“我的家在这里,父母经已过世,香港只余兄嫂,距离越远越是客气。”   “有无想过回去发展?”   “没有,我选择比较宁静的生活。”   她点点头。   “你博士修什么?”   “化学。”   “啊。”   “我们一组人正研究碳原子的第三种基本形态。”顶尖科学,回港并无发展机会。   我拍拍额角,“我听说过,那叫圆球封闭原子组合,对医学有帮助,它可以制成新心脏科药物。”   江映珠笑,“正确。”   “做那样的研究,会不会寂寞?”   “不会比专职做家庭主妇更寂寥吧。”她微笑。   “婚后,你会继续事业?”我问得相当冒昧。   她一怔,随即答:“当然,我认识事业在先。”   呀,所以王少良的父母不喜欢她。   “况且,”她说:“双份收入胜一份吧。”   可是这样的拍档对我来说,绝对是一项资产。   她看到我脸上赞许的神色,嫣然一笑。   我看看表,“肚子饿不饿?”   “呵,实验室同事今晚请客。”   “那么,明天。”   “明天我到华盛顿开会。”   我把脸挂下来,“你看,约会事业女性多艰难。”   她笑,“一回来我立即致电阁下。”   “一回来是几时?”   “两天。”   “自今天起计?”   “今天已算过去了。”   “好,明天星期五,你星期天会回来,我最迟应在礼拜一接你电话。”   她大笑。   我们旋即分手。   我独自返冢。   大学毕业后我已搬过好几次家,好些旧家具已经丢掉换新,只剩一张斑驳的旧书桌仍然在书房中占着重要的地泣。   吐吐听见锁匙声轻轻走出来。   它早已长大,且并非善男信女,见到陌生人喉头不住呜呜作声,表情可怖,万圣节家长不准孩子到我家讨糖,害我买了成打成打的糖果饼干发不了市。   “来,吐吐。”   它走过来招呼。   王少良把它送给我之后甚少提及,开头还在圣诞卡上提一句“吐吐可好”,最近这几年,已把吐吐丢在脑后。   “来,吐吐,我们是两颗寂寞的心。”   吐吐呜呜作声。   王少良一日有了孩子,更会浑忘这头爱犬。   我一直等江博士的电话。   星期一,她影踪全无。   到了星期二清晨五时,醒了,就再难入睡。   世上充满吊儿郎当,讲了话不算数的人,江映珠博士会不会是其中之一?   清晨思维特别清晰。   忽然之间,我向自己坦白,于子中,干脆承认吧,当年除夕,你一见江映珠就为她深深吸引。   只不过她是别人的未婚妻,只不过她当时的表现奇差,你才没有进一步表示,现在,现在情形不同了,现在大家都已经比较成熟。   现在,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星期二我自上午等到傍晚,黄昏比较紧张,那是她下班的时分,无论如何,应该抽空拨个电话给我。   到了下午六时,我开始灰心,她出差之后,已经忘记我这个人了。   江映珠同王少良一样,记性奇差。   我等到晚上八时,内心忐忑,完全似恋爱中人,然后,电话铃声响了。   我浑身松弛下来,像得救一样。   “于子中?我是江映珠,你忘记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忘记向你要,电话簿里又没有登记,结果要劳驾朋友。”   我只会在电话另一头傻笑。   “我到府上来如何?”   我还没来得及作任何表示,她已经说:“我先去买些炸鱼薯条。”   “我有啤酒,加半打炸蚝。”   “是。”她爽快地挂线。   我身上每一个细胞都重新活转来。   可怜,这分明就是恋爱了。   我怔怔地想,这是几时开始的事?   我半掩着门等她,寒风飕飕自门缝钻进,我吃尽了西北风,吐吐不悦地满屋游走。   幸亏不到半小时,她就到了。   她穿着红大衣,下雪了,雪花沾在她肩膀上。   “请进来。”   “嘘,好冷。”   吐吐对牢她呜呜声。   她看牢它,“好丑好凶的狗。”   “到这边坐,且暖和暖和。”   我开一罐啤酒,斟进玻璃杯。   “别给我太多,一则要驾车,二则要上班。”   我听了温和地说:“你这呆子,今日是除夕,明天是新年,谁同你上班。”   江博士呆住,“除夕,”她喃喃道:“我竟忘了。”   “整个实验室的人都不记得?”   “我独自关在房内死做,难怪出来时人人都已走光了。”她耸耸肩。   吐吐缓缓走近,露齿,表情狰狞。   江映珠忽然放下酒杯,“等一等,我在何处见过这只狗?”   我心打一个突。   糟糕,我怎么没想到这个纰漏?   “这只沙皮左耳上有一搭黑记,我曾经见过这样的一只狗,嗯,在何时,在何处?”   正在此时,吐吐忽然发难,作势欲扑。   我不得不喝止:“吐吐,不!”   它马上伏在地毯上,吐吐是只好狗。   太迟了,江映珠已经抬起寒星般双眼。   “吐吐!我当然认识它,不过,你又是谁?于子中,现在我觉得你挺面善的。”   “我——”   “啊,我想起来了,也是除夕,也是吐吐,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   映珠霍一声站起来,瞪看我。   我预备接受惩罚,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我在王少良家见过你!”   “不,映珠,那是我的家。”   她冷笑,“你无故把我骂一顿。”   “的确是我有失风度,我向你郑重道歉。”   “但凡女子不听话,就得捱一顿揍?”   “对不起,我当年少不更事。”   “这样年轻,如此学养都救不了你,你是一只沙文猪。”   “我都改过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取过大衣,再次在除夕夜怒气冲冲离开我的家。   我追上去,拉住她,“请听我说。”   她摔开我的手。   我受了委屈,男子汉大丈夫如此拉拉扯扯算什么,“请听我说。”这是最后一次哀求。   冷风一吹,雪花沾额,大家都静下来,正当我以为事情可以有挽回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两个警察来,他们显然是巡逻经过这一区,因见一男一女争执,故问:“小姐,有事吗?”   他们总是帮女性。   映珠一怔,登上车,“没事,警官们,我没事。”她像是忘了为什么生气,镇定地把车子开走。   那两个警察居然有胆子对我笑笑说:“新年快乐。”   我回到大门前,发觉忘记带门匙,吐吐站在门里向我吹叫。   “难怪王少良要把你送走。”我喃喃道。   我转到屋背后,自厨房的气窗爬进屋,落地时扭到足踝,痛入心肺。   什么样的除夕!   我把冷却的炸薯条喂了吐吐。   它吃得非常开心。   这是狗的世界,它们总比人活得高兴些。   我躺在床上,一生人最失意算是这一天。   许多晚上,功课与工作上的挫折合使我失眠伤心,但都没有那样难过。   午夜,朦胧睡去,因为有心事,做起梦来。   梦中见到妈妈。   妈妈年轻而漂亮,温柔地对我说:“子中,你好吗?”   我趋向前去,开头是欢喜地笑,“妈妈,我毕了业,此刻是心脏科医生呢。”   “那多好。”妈妈抚摸我头发。   忽然我饮泣,身型渐渐缩小,回复到只有一两岁那样大,坐妈妈膝上,妈妈把膝盖轻轻摇晃,我非常舒服,但仍然不住哭泣。   妈妈柔声问:“我儿子中受了什么委屈?为何不说?”   小小的我,我号淘痛哭。   然后醒了。   十分怅惘。   看看时钟,是深夜一时半。   已是新年了。   长夜漫漫,如何打发?   我到厨房热了一个罐头汤,吃到一半,站起来,把吐吐叫醒,“来,我们去实践新年愿望。”   我换过外出服,发动车子引擎。   我对吐吐说:“成败得失,就看你我这一次的表现了,请念及这几年我对你养育之恩,多多合作。”   我知道映珠住址。   一起程,天空便飘下鹅毛大雪,十五分钟的车程好比横跨西伯利亚平原。   她住在一列优雅的小洋房其中一间。   我带着吐吐下车轻轻敲门。   敲半晌,有人来开门,是一个外国小老太太,“找谁?”凶霸霸地,半夜二时被吵醒,佛都有火。   我一看门牌,噫,忙中有错,这不是十二号,这是十四号。   “讨厌的支那人。”   “是是,对不起,对不起。”   门蓬一声关上。   吐吐大是愤怒,往门上摸了几次。   我又带看它往十二号。   伸出手去,还没来得及敲,门已经打开。   映珠站在门后。   我瑟缩一下,傻笑,“哈罗。”   “不想冻死就进来。”   吐吐忽然驯服地伏在地上,呜呜作声。   映珠对它说:“你也进来吧。”   我搓着手,“请给我一杯热可可。”   “你俩把整个约克区都吵醒了。”   “呵是是,对不起。”   “有什么话快说。”   “映珠,事实是这样的,见过你一面之后一直念念不忘,这些年来也没有固定女友,我总是盼望与你重逢,如果我所犯不是不可弥补的错误,请给我一次机会。”   映珠皱起眉头,“你不但是沙文猪,且喜肉麻当有趣。”   “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捧着头叹息。   “为什么不待天亮才来解释?”   我苦笑,“等得到天亮就不必上门来了。”   “我从来没有给人那样骂过。”   “我知道,我也从来没有那样骂过人。”   映珠叹口气,“说真的,少年的我,脾气真是不敢恭维。”   “现在好多了。”我安慰她。   “是,好多了。”   大家坐下来,话题就那样展开。   我们谈到天亮,误会也就自然冰释。   后来?故事一定有个结局?   第二年冬天,我们就结婚了。   我把帖子寄给王少良,少良的反应奇突,他拨电话过来恭喜我,“新娘的名字有点熟,是熟人吗?”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一对孪生儿是女孩。   吐吐一直跟着我们。   它好像从来没属于过王少良。   某一个除夕夜,要不是它老人家贪玩,被车房门轧伤了腿,也许江映珠此刻已成为王少良太太。   也许不,映珠同少良性格合不来。   不过,那件意外促使他们迅速分手。   所以对于吐吐,我与映珠都十分锺爱,它是我们的爱犬。   除夕则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我仍有梦见母亲,并且告诉她,我已结婚,但是没有再哭。   我心满意足。                         
         
        亦舒《他人的梦》
                赐衣                  香浩明那日到琴瑟酒廊去,完全是因为做成了一单小生意,赚了六个位数字的佣金,有点欢喜,便先跑到酒廊,打算叫一瓶香傧,等朋友前来一起庆祝。   浩明一进酒廊,便发觉气氛有点异样。   是的,人客的欢呼声好像太热列了一些。   停睛一看,浩明明白了。   只见一个身栽苗条的女郎穿着非常单薄的纱衣,踢去了鞋子,正在酒吧长台上款摆跳舞。   她一定是喝醉了,要不,就是服了药。   浩明走近,刚好那女郎背着腰弯下身子,呵,是容貌秀丽的一个年轻女子,化妆已经糊掉,额角不知是汗是油,卷发一丝一丝搭在脸上与肩上。   她身上的衣服薄如蝉翼,只能遮住重要的部位,每当她一踢腿,一扬臂,众人便报以热列的欢呼与掌声,立意把好戏看到底。   女郎兴奋地回报以更豪放的舞步。   她扭近一个洋汉,那外国男子猥琐把手伸过去,想捉住女郎的手臂,她一缩,他只抓到一只蝴蝶结,用力一撕,女郎的肩膀露出来。   够了。   香浩明这样对自己说,够了。   他推开状若禽兽般的几个客人,跳上台去。   他大声叫:“莉莉,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我们等你呢。”   他一边脱下外套,裹住她半稞的身体,紧紧把她拥在怀中,不让她挣扎,“莉莉,彼得在家等你,我们走吧!”一边把她拉下台来。   宋人见好戏散场,报以嘘声。   浩明把女郎拉至一个角落,“坐下来。”   那女郎犹自舞动双臂,“不要拉住我,不要拉住我。”   浩明把香槟桶里冰水住她睑上泼去。   女郎醒了。   她先呆了一阵子,然后颓然垂头。   浩明温和的说:“回家去吧。”   女郎怔怔落下泪来。   “哭什么,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女郎抬起眼来,幽黯的光线下,她记住了香浩明的睑,“你是谁?”   浩明扶起她,“我姓甚名谁并不重要,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女郎不住落泪。   “振作一点,切莫糟蹋自己,记住,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扶她到门口,叫了一部计程车,掏出一百元,付给司机,“送这位小姐回家。”   那女郎紧紧抓住浩明的外套,用来遮丑,不肯归还。   对于浩明来说一件外套亦不算什么,他摆摆手,目送计程车载着女郎离去。   一阵冷风吹来,浩明感觉到寒意。   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浩明没有把赐衣之事放在心上。   他是单身汉,很有点风流韵事,衬衫,外套,领巾……被女性牵走的机会是很多的。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风险跟着上升,钱赚到名下,还未能暖手,又随即花出去,或继续投资,外债巨大,每月背着的利息惊人,香浩明的精神一直很紧张。   就在年初,他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   美国那边的总公司倒了台,牵连到全球分行,投机生意失败,需要大笔资金来盖住纰漏。   大都会中遍地黄金,可是,人情比纸还要淡薄,香浩明倒处奔走,父兄叔伯寻遍,无人肯援手。   浩明对镜自顾,发觉额角上冒出来的不是汗,是油。   他颓然坐下。   完了,官司是吃定了,从此身败名裂,前途尽丧。   电话铃骤然响起来。   香浩明整个人弹跳。   “浩明,我是杰克,这是最后一线生机,十五分钟后我来接你,我们上温家去。”   浩明根本不知道温家是什么地方。   他已麻木。   稍后他的朋友杰克赶到了。   “浩明,快,换件干净衣服,漱漱口,跟我出去,世界末日还没到呢,放下酒杯,振作起来!”   不管过不过得了这个难关,浩明都会感激杰克。   其余的朋友早已假装不认得香浩明这个人了。   当下,他似一个木头人似跟着杰克跑。   杰克把车子开到郊外一幢精致的小洋房门口停下。   他悄悄说:“这是我姨父的小公馆。”   浩明这才猛地想起,杰克的姨父是顶顶大名的温氏,专擅投资地产。   绝望的他不由得抱着一丝希望。   进了温宅,很明显,主人正在宴客。   男仆安排两个年轻人在偏厅等。   这一等,便是三十分钟,主人并没有出来见他们的意思,茶,放在玻璃几上,已经渐渐的凉了。   杰克咕哝:“好大的架子,自己外甥,还这么着。”   浩明灰败地低下头。   又三十分钟过去。   浩明如坐针毡。   这时,他们听到一声咳嗽。   杰克如星恩大赦,立刻恭敬地迎到门口去。   浩明此时反而豁出去了,静待事情变化,他真感激杰克为他受这种委屈,若有翻身机会,真要好好报答此人。   只听得杰克在走廊与他姨父轻轻交谈几句。   浩明没看到温氏,只闻声不见人,但是稍后,他鼻端闻到淡淡一阵幽香。   然后杰克进来了。   浩明一见他忿忿不平的表情,就知道事情失败。   浩明反而要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吧。”   “走,”杰克说:“我们另外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这个时候,男仆忽然满面笑容地进来,“两位请留步,两位用过饭没有?请到这边来,老爷一会儿与两位商量生意。”   两个年轻人呆住。   什么意思?短短十分钟,怎么会有这种变化?   只见下人脸色都不同了。   他们随即被安排到小饭厅去,有精致的三菜一汤在等他们,茶被撤下,换上葡萄美酒。   杰克大乐,立即干杯,大吃大喝。   浩明却纳罕了,是什么使温氏改变心意?   他静静喝了半碗鸡场。   随即有一位中年人进来,亦系满面笑容:“香先生,小姓张,是温先生的秘书,明日上午九时,请香先生到温氏企业来签合同,温先生觉得你在鲤津郊那廿五个单位值得投资,决定接手,由我们与利通银行接洽,香先生你约可赚百分之五左右,你并无异议吧。”   浩明一听,几乎没落下泪来。   还有得赚,他被银行逼仓,都几乎要跳楼了。   那姓张的秘书说:“那么我们明早见,温先生说,不送了,两位慢用。”   香浩明好比死囚获释,身上亿万个细胞逐个又活转来。   他叹一口气,真想好好痛哭一场。   温氏把廿五个单位接过去,浩明就可以用这笔款子去补其他的纰漏,骨牌原理,一牌救一牌,暂时可喘气了。   这时,杰克按住他的手,“浩明,那百分之五的赚头,怎么算?”   浩明自然上路,“全归你。”   “不,”没想到杰克真是朋友,“一人一半。”   两个年轻人紧紧握手。   离开温宅,回到家中,浩明还疑幻疑真,他没打算休息,他怕一睡会起不了床,还有,也怕机会从此溜走。   他一个人坐在客厅中沉思。   这次灾劫过后,生活中许多老习惯要改一改了。   生意中冒险范围要缩小一点,学习脚踏实地,以后,设法弄点节蓄,免得小船遇风则沉。   要检讨的地方多着呢。   还有,那几百个猪朋狗友的名字,可以全部自通讯录上划掉。   天渐渐亮了。   浩明松口气,起来梳洗。   把胡髭刮掉,淋个浴,换上雪白笔挺衬衫,香浩明又是一条好汉。   他准时抵达温年机构三楼,一名秘书立刻迎出来招呼,待他一如上宾。   浩明纳罕不已。   张秘书一早已在会议室等他,把合同摊出来,笑容满面。   整宗生意十分钟就成交,香浩明得救了。   他不卑不亢地道谢。   那位张秘书叫人斟了咖啡上夹,忽然问:“香先生有没有做股票?”   浩明知道他有话要说,立刻洗耳恭听。   果然,下文来了,“据温先生说,宝利通会升上去,此刻买一点,待上到八块四角放掉,会有进帐。”   浩明即时说:“我明白了。”   张秘书笑,“祝你幸运。”   浩明告辞,赶回自己写字楼去办事,一路上想破脑袋都不明白何以会获得温氏礼待。   绝对不是杰克的功劳。   温氏根本没有见这个外甥的意思,他俩坐在冷板凳有一个钟头,温氏才前来打发他们,在那个时候,不知发生了件什么事,使老温回心转意。   浩明此刻才明白什么叫做千钧一发。   温某支持香浩明一说很快便传开。   债主们立刻改过自新,把恶形恶壮的嘴脸收起来,讪讪地重新上门来称兄道弟,朋友们则意气风发,因已证明他们眼光不错。   杰克自浩明处拿到佣金,立刻买了一部名贵跑车,招摇过市。   浩明把他那一份买了宝利通。   一直等它上去,不到半个月,市场传出收购消息,宝利通涨到八块四,浩明即时脱手,发觉赚了三倍。   第二日,突然又有新消息说收购不实,宝利通又往下跌。   浩明已经翻了本。   他决定不再赌了。   本钱逐点回来,他选了一只美国家具来做代理,决意改邪归正。   与美国人谈条件时有点棘手,几乎告吹,但隔了一天美人自动来电:“呵,原来是温先生的朋友,为什么不早说,我们为前途计,此刻退让点实无所谓。”   谁?   谁这样帮他?   这背后的大力神究竟是谁?   不是老温,老温是大鳄,怎会细眉细眼无微不至地来照顾小子香浩明,但那个人,一定与老温有关系。   那么,到底是谁?   因为那个人的缘故,香港明做人办事忽然顺利起来。   环境稍微安定,浩明想替父母搬个公寓。   正讨价还价,对方电话又来了,“呵,原来是自己人,温先生吩咐过了,八五折优待。”   浩明忍不住,“真是温先生吩咐?”   “温老派张秘书来关照的,香兄,你面子真大,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待他那么好?   浩明思前想后,有点糊涂,商场如战场,敌人多过朋友,他香浩明几时有这么一个恩人?   百思不得其解。   江湖风险大,浩明守住他的小生意,无风无浪,居然还有盈馀。   他动了成家正室的念头,渐渐不去留恋歌台舞榭,特意结交良家妇女。   朋友为他介绍了方绮慧。   人是万物之灵,两人甫见面,就意料会有发展。   绮慧比他小三岁,少年时随父母移民,并且已取得护照,才返来发展事业。   她性格独立,谈吐幽默,是个可人儿。   浩明是真心喜欢她。   一日在银行区最繁忙的餐厅午膳,浩明忽然说:“绮慧,缘分来了,我向你求婚。”   绮慧满心欢喜,“浩明,我答应。”   霎时间挤逼嘈吵的咖啡室只剩下他们二人。   浩明知道他会幸福。   是杰克先起哄,叫浩明摆订婚宴。   浩明只摆了一桌,请十个八个好朋友吃一顿。   上了苗翅,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拍手道:“这样的喜事不告诉我。”   浩明一看,急急放下筷子迎上去,来人正是温氏机构的张秘书。   张秘书拱手,“打扰打扰,温先生嘱我送礼来。”取出一只平扁的丝绒盒子放下,立刻告辞。   浩明打开盒子,竟是一条晶光四射的钻石项链。   浩明不动声色替绮慧戴上。   绮慧诧异道:“谁送这样的大礼?”   浩明低声说:“长辈。”   第二天,浩明找上门去。   他没有预约。   但是秘书一听他的名字立刻安排他进会客室。   张秘书马上出来,“什么风把香兄吹来。”   “张兄,明人眼前不打暗话。”   “什么事?”   “谁送那么重礼给小弟?”   “咦,是温先生呀。”   “张兄,温老哪里认得在下。”   “香兄何出此言?”   浩明笑,“我们不要讲文言文了,请张兄代为多谢那个人,并且说,我想见一见他。”   张秘书搔搔头皮。   “拜托拜托。”   “喂喂——”   浩明已经笑着离去。   已经到揭盅的时候了。   他想同那个人说:“小弟何德何能,蒙阁下错爱。”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过两日,张秘书的电话来了。   “香兄,我当事人的意思是,何必见面呢。”   “不行,一定要当面答谢,否则的话,我把礼物退回。”   “这我再去说。”   “麻烦张兄了。”   “香兄,你简直存心与在下过不去。”他苦笑。   “我请喝酒。”   张秘书唉声叹气。   浩明暗暗好笑。   又过两日,张秘书通知他:“后天晚上九时半,温公馆。”   “谢谢张兄。”呵,终于可以见面了。   “请在老板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是是是。”   安排在温公馆会晤,可见此人真与温老有关。   是谁,这样一路眷顾他?   浩明紧张了两日。   他挑深色西装穿,表示慎重,又特地去理发。   绮慧取笑他:“见我爸妈还没那么紧张。”   “呵,这位长辈是我的恩人。”   “是使你浪子回头那一位吗?”   浪子?浩明不禁有一丝骄傲,他过去曾是一名浪子?过誉了,不敢当。   “他帮了我好大的忙,而且一直照顾我。”   “方便的话,代我问候他。”   “一定。”   浩明驾车独往。   准九时三十分到达温宅。   男仆招呼他在那在同一个偏厅里等。   浩明感慨万千,上一次来时是失魂落魄的一个倒运汉子,今时今日,他已翻身,并且打算成冢立室。   他吁出一口气。   刚呷了一口茶,他鼻端闻到一阵幽香。   浩明一怔,这香氛,似幻似真,又不陌生,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然后,一个苗条的身型在门框处出现。   “香先生,你好。”   浩明马上礼貌地站起来,咦,怎么出动到女眷来招呼他,会不会太亲热了一点?   “香先生,请坐。”   那位女士轻轻摆一摆手。   浩明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只见她廿余岁年纪,容貌娟好,淡妆,素雅的打扮,脖子上戴着淡粉红的珍珠项链,衬得她十分高贵。   浩明不敢乱说话,室内有一阵沉默。   那位女士忽然轻笑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   料,料什么?   “香先生已经忘记我了。”   唐明有点尴尬,欠欠身,他应该记得她吗?他在何处见过她?   “所以,当张秘书说你要见我,我认为不必了。”   浩明张大了嘴。   她?他的恩人是她?   他诧异到极点,站起来,又坐下,极度不安。   “香先生真是一个好人,好人有好报。”   浩明实在忍不住,咳嗽一声,“这位女士,尊姓大名。”   女郎又笑一笑,“我是这间毛子里的温太太。”   呵,原来如此。   浩明恍然大悟,讲得真好,等于说,别的地方,也许还有其他的温太太。   “香先生真的忘记我了。”   浩明搜索枯肠,总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年轻貌美的温太太轻轻说:“也许,我该提示一下。”   浩明陪笑。   “一个晚上,在一间酒廊里。”   浩明茫无头绪,他经历过无数那样的晚上,叫他如何回忆。   “有一个女子,喝醉了酒,非常失态。”   噫,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她半裸地跳到酒吧台上去跳舞——”   浩明把头抬起来,呵,想起来了。   “约是三年前的事了,我记得,那夜,你把外套脱下来遮着我,免我出更大的丑,并且,温言安慰我。”   是她?浩明诧异,这便是她?   “我一直留着你那件郎凡的凯斯咪上衣,”温太太轻轻的笑,“于于有一天,我再度见到你,竟然就在自己家的客厅里,你说世事巧不巧,我终于得到报答你的机会了。”   浩明膛目结舌,像是在听一个故事。   要过很久,他才听得自己问:“温太太,你帮我那么多,就是为着一件外套?”   “不,不止一件外套,是你的爱护。”   “任何人都会那么做。”   温太太笑了,“会吗?我不相信。”   浩明嚅嚅地说:“举手之劳耳。”   “那是我最失意的一年,我为一个男子还债,欠下大笔金钱,逼住到欢场寻外快,可是那男子随即与另一名女子私奔结婚,我变得人财两空……是你鼓励我好好生活下去的。”   浩明不语。   “翌年我便认识了温先生。”   浩明松口气。   “他对我极好,我此刻有馀力可帮助他人。”   “我是特地来向你道谢的。”浩明说。   “不,我才要面谢你。”   浩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终于他说:“我很高兴你已度过难关。”   温太太微笑,“可不是,柳暗花明。”   但,浩明是聪明人,知道此处不宜久留,他站起来告辞。   “请等一等。”   温太太唤人,一个女佣进来,拎着件男装外套。   她笑说.!“原璧归赵。”   浩明笑了,他接过外套,搭在手臂上。   温太太送他到门口,“好事近了吧。”   想到绮慧,浩明甜丝丝,“是。”   “祝你早生贵子。”   浩明与温太太紧紧握手话别。   登上自己的车子,浩明觉得恍如隔世,他想喝一杯停停神,于是往不夜天驶去。   好久没到这种地方来。   老马识途,找到张小圆台坐下。   才喝半杯啤酒,就听得有人饮位。   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女子伏在桌上痛哭。   衣衫单薄,肩膀全露在外。   是一个伤心人,流落在此,借酒消愁。   都会中永远有说不完的传奇。   忽然她呕吐了,呛得直呻吟。   香浩明实在不忍,叫待老取湿毛巾与热茶来。   他扶起她,替她拭干净,灌她喝热茶,“醒醒,回家去,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记住,生活得好才是最佳报复,不要糟蹋自己,切切要留住青山。”   那女郎一怔,伏在香浩明身上,大哭起来。   她醒了。   浩明把外套除下,覆在她身上,扶着她离开酒廊,在门外,替她叫一部计程车,掏出一百元,塞给司机,“送这位小姐回家。”   车子开走了。   浩明回到酒廊,喝完他的啤酒。   他拨电话给绮慧,“我三十分钟后上你处来。”   “吃鸡场面好吗?”   “垂涎三尺。”   又做了件好事。   从头到尾,浩明不知那心碎女郎叫什么名字。   正如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温太太姓甚名谁。   太不重要了。                                  
 
        亦舒《他人的梦》
                家事                  卫剑虹去采访同事简少梅的时候,已经作出妥当的心理准备,可是一到她家,还是暗暗吃一惊。   只见屋子里倒处都是纸盒子,打了包的行李,箱子,两个孩子在客厅追逐鬼叫,乱成一片。   那么热的天气,也不开冷气,剑虹一进屋,就热出一身汗。   少梅迎出来,更无一丝打扮,蜡黄的脸,焦虑的神情,“剑虹剑虹,我快要精神崩溃了。”   剑虹吃惊地说:“你怎么搞的,辞职半月,怎么变成一名难民?”   “不要讲了!”少梅头然坐下。   “喂,闲话休提,开开冷气好不好?”剑虹以熟卖熟。   “客厅冷气坏了。”   糟糕。   “五年前筹备移民,已经停止置新家具电器,前两个月洗衣机坏掉,不得不添一部,这冷气机嘛,我是不会买新的了。”   真的,尚有半个月即要走了,还花五个位数字大兴土木?不如住酒店。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吧。”   “茫无头绪,乱来一通。”   “尊夫呢?”   “上班去了。”   “什么,这种关头还上班?”   “他是去逃避,早上穿戴整齐了一溜烟到写字楼,把所有杂务丢到我头上。”少梅叹口气,“剑虹,时穷节乃现,这句话错不了。”   剑虹把两个男孩子叫到身边来,“喂,你们两位静一静可好,去去去,带弟弟去吃汉堡,阿姨请客。”   那七岁的大儿欢呼一声,领着弟弟下楼去了。   剑虹于是劝:“你此番去住大屋,开大车,并非没有节蓄,姚永标又已经找到工作,简直羡煞旁人,还皱眉头?”   少梅用手托着头。   “菲律宾人呢?”少梅张望,“叫她斟杯茶来。”   “见工去了。”   什么?   “我已给她一个月通知,她索性每日下午出去找新工作。”   真正乱如战场。   “乘人之危谁不懂得。”   “你算好的了,公司里董太临走,佣人敲竹贡要补一月薪水,硬说没接过通知,否则报警。”   “怕她才怪!”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董太那早要上飞机,警察一上来,必定延误。”   “那么厉害?”   剑虹说:“社会繁荣,资方完全吃瘪。”   “况且讲出去都失礼,同下人闹起来,写省那几千块,还说不是扣克穷人?只得忍气吞声,赔钱了事。”   “拍桌子拿菜刀出来恐吓董太呢。”   “真是刁民。”   说半晌,看得出少梅松一点了。   “还有许多难关要过呢!忍完必须再忍。”   “谢谢你,剑虹。”   “老同事了,还那么客气。”   少梅握着剑虹的手不语。   剑虹忍不住说:“其实把两个孩子送到外婆家去小住,你们好方便收拾。”   少梅嗤一声笑出来。   剑虹立刻知道她估计错误。   果然,少梅过一刻轻轻说:“我哪里有娘家。”   剑虹不语。   “我母亲信教,一早不问世事,她说她罪孽已满,十四个孙儿一个不理。”   “咄,耶稣还医麻疯呢,又替门徒洗脚。”   “很明颠,她误解教义,而且,两老钱银方面一点不放松,直讨上门来。”   怕女儿走了无人照应。   少梅用手搓一搓睑,“说起来,同老人斗气,又是我们不是,我老哥说的:‘你呢,也不用买东西给他们,也不用同他们吵’,那也只有他那般雄才伟略才敞得到,两老烂死了同他无关。”   剑虹本想谈些开心的事,但恭敬不如从命,只得让少梅自由发挥。   “算了吧,”少梅开解自己,“只有没出息的女儿才会动辄寻回娘家去。”   剑虹说:“来,我去冲杯茶。”   “真待慢你了。”   “公司没你,一塌糊涂。”   少梅不信,“胡说什么,谁没谁不行。”   剑虹叹口气,“老板至懂得随机应变,你一个人做个贼死,你不行?不怕   不忙,找两个能干的助手帮你。”   少梅被她逗笑了。   “气氛怎么样?”   “意兴阑珊,已近尾声那种感觉罗。”   “过了年会好的。”   “过年你已经身在异乡了。”   “悲秋也需要时间,像我们这一家,到了那边,姚某要上班,我要做家务,一定忙得要命。”   “多好。”剑虹笑。   少梅拍拍她肩膀,“多亏你来看我。”   她情绪大有进步。   “要不要我帮你整理?”   “岂敢岂敢。”   门铃响。   剑虹说:“好了好了,菲律宾人回来了。”   少梅冷笑,“才怪。”   她去开了门,一位老人家巅巍巍走进来。   少梅介绍:“这是我公公。”   剑虹便知道那是姚家的老太爷,孩子们的祖父。   她识趣地告辞:“我改天再来。”   那老人挥舞手中的拐杖,轻蔑地拨弄纸箱,“移民?有什么好移?”   卫剑虹不敢抬头去看简少海的表情,忽忽离去。   傍晚,她同丈夫李日诚说:“真可怕,简少梅举目无亲,独自挣扎。”   “个个成年人都一样啦。”   “可是我们家少了那些无聊的亲戚串门。”   李日诚咭一声笑出来。   “咦,有什么好笑?”   “你忘了府上的嫂子了。”   卫剑虹当场噤声。   那日她嫂子笑得两颊肥肉不住颤抖,特地来到她家,指着她鼻子说:“蠢婆,这种钱你就赚不到啦。”   那嫂子不知同娘家什么人合伙炒卖楼宇,据说赚了七八万港币,“我老公都称赞我能干。”   剑虹那日刚自公司会计部领到近三十万的花红,她端的好涵养,只是笑,“我的确比较笨。”   事后李日诚问:“你为什么不把支票给她看看?”   “我才没有那么无聊。”   “好堵住她的嘴呀。”   “人家会笑我的,我是在外头做事的人,无端端同家中村妇争风,不管谁是谁非,也都是我不当。”   “可是你明明生气。”   “我在奇怪大哥怎样同这样的女子作伴。”   李日诚倒是很豁达,“到头来,也只有她为他生儿育女,主持家务,你这个妹妹再能干,不见得会为他斟一杯水吵一碟菜,在这世上,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   卫剑红有点凄凉,说真的,半夜有什么病痛,也不过是夫为妻找医生,妻为夫递药丸。   既然如此,何必理别人怎么说。   这个时候,李日诚问:“简少梅几时动身?”   “下个月初。”   “他们在多伦多有无亲戚?”   “没听她说遇。”   “谁接飞机?”   “包一架白牌好了,六十元加币一个钟头,一家四口连八件行李都舒舒服服。”   李日诚点点头,“真的,何必欠人人情。”   “一定会活下来。”   李日诚说:“当然,且活得很好。”   剑虹却不能忘记那老人用拐杖去挑行李的情形。   对他来说,移民当然是多此一举。   他有几岁?八十,八十五,九十?一脸寿斑,已老得不能再老,老得一颗牙也没有了。   移民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当然只希望儿孙近在咫尺,好吃吃茶聊聊天,自私?他已经耋耄,自私也似乎是一种权利,还剩下多少日子呢!子孙如非不孝,理应陪着他。   可是他们要走了。   他们也许不能回来送终。   那是多么令老人悲愤的□件事。   他根本不要去体谅儿与媳。   那么,简少梅又怎么想呢?   卫剑虹叹一口气。   过一年半载,她也要学少梅那样动身,届时,她家中的四个老人不知怎样想。   一位同事同少梅说:“旅途中牵挂老人,巴巴的算准了时间打长途电话回家,老人反应冷淡,只是问:这种电话打回来,要不要五十块港元?当然,他们心想,你们到哪里都带着不懂事的孩子,把父母撇家中看门口,一两个电话算什么?”   李日诚见妻子怔怔地想心事,不由得提醒她:“太太,别浪费休息时间,明天一大早,不知多少事要做。”   真的,每早闹钟一响,少梅下床,双脚落地,工作即开始,为两个孩子打点早餐校服书包……忙得作小跑步扑来璞去,又得打扮自己,这里抽一分钟扑粉,那里借十秒钟添些胭脂。   听到早上的惨况,她婆婆淡淡地反问:“你不是有佣人吗。”丝毫不表示同情。   可是有佣人不表示太太可以得道成心。   佣人也忙,忙着替他们做早餐,忙着替孩子准备三文治,忙着打扫洗衣。   婆婆接若轻描淡写加一句,“一家三个大人管两个孩子还一头烟,难为我那个时候一个带五个。”   你苦,她比你更苦。   剑虹又不能同她说:“老奶奶,你一天可不必花十个小时在工作上赚月薪贴补家用。”   更加不得了,这变成影射丈夫无能。   剑虹从来没想过放弃工作,她在家中排行最小,李日诚也是,夫家娘家一共十多个不做事的女性,日日无所事事,时间一样浪费,家用涩,便克扣老人零用,家庭聚会,见剑虹手段略阔绰些,便拍手讽刺剑虹曰:“生女好,还是生女好,哈哈哈哈哈!”   剑虹望之生厌。   她发誓做到五十五岁才退休。   有收入才有尊严。   可是老人嫌她太忙,忙得无暇斟茶递水。   剑虹问丈夫:“为什么他们不体谅我们?”   只听得一声大大的呵欠,“谁?快睡吧。”   剑虻笑出来,“真是,管谁不孝敬谁呢。”   一个翻身,立刻熟睡。   第二天中午,接到少梅电话,“我出来取飞机票,有没有半小时共进午餐?”   “我马上去订位子。”   一见面,少梅便点着一支烟。   “喂,人家戒还来不及呢。”剑虹提醒她。   “压力大,抽支烟,轻松点。”   剑虹十分了解。   少梅低头说:“真的要走了。”   “才十六小时飞机,别噜苏。”   少梅说:“人总有别离情绪。”   剑虹顾左右言他,“你记得公司里的姬丝汀娜许?”   “谁会忘记那样巴辣的人,她是公司里第一个移民到多伦多的先锋。”   “她的移民理由才新鲜呢。”   “说来听。”   “前夫不住挽人向她要钱,她索性一走了之。”   少梅点头叹日:“有笑有泪。”   “我们算是幸福的了。”剑虹感喟。   少梅答:“我很明白这个道理。”也只余叹息。   “切记到了那边,先好好休息一个月,然后开始新生活,明年才大展鸿图不迟。”   少梅用手抹一把睑,“姚永标夜夜失眠。”   “紧张嘛,那是必然的事。”   “孩子们却很兴奋,他们十分现实,喜新嫌旧。”   “要不要我来送飞玑?”   “不用了,场面混乱,无暇招呼。”   “还需要些什么,我帮你办。”   “都买得差不多了。”   “那你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简少梅苦笑,“尽在不言中。”   剑虹把甜品吃掉。   “我妈听见我要走,大吃一惊,对姚永标叫:‘到了那边没佣人怎么办?’好似我一直享惯福,笑死人,我十二岁开始就替父亲熨衬衫了。”   “老人健忘。”   少海说:“等我们老了,也尽量展示人类劣根性可好?”   “展览给谁看,我们的子女才不要看。”   剑虹看看手表。   少梅马上会神,“上班去吧。”   简少梅走的那日,剑虹正开会,她看看壁上大锺,心中祝福:飞机起飞了,一路顺风。   好友走了,难免恍然若失。   虽然说长途电话廉宜,到底也是一笔开销,传真方便,但是谁耐烦先长篇大论写出来?渐渐一定疏远。   一年后剑虹移民的目的地是温哥华,一东一西,离多伦多有五小时航程,也不一定能时时飞去见面。   自去年开始,剑虹已开始把身边的杂物送的送,丢的丢,留恋也没法,孩子们第一双小鞋子,历年来积聚的杂志书本,她自己大学时期的功课本子……都不再留存。   也根本不想添置新衣服新家具。   不知道那边合不合用,免得老远带了去,搁着用不到。   心态是完全不一样了。   散会后上司叫住她:“卫,你到底几时走?”   “约明年八月左右。”   上司居然呼出一口气,“要找人替你也难。”   “怎磨会。”   “你是我们可靠的副手。”   “舵手不变不就行了。”   上司只是苦笑,谁知道,说不定他已至递了申请书。   有些人愿意公开资料,有些人不肯多说,均无可厚非。   那日,剑虹很想与少梅说几句,可是人家还在飞机上,无法联络。   成年后,剑虹很少挂念人,这次是例外。   少女时与男友分手,简直心如刀割,哀哀哭泣,一日长如一年,她微笑,都过去了。   与少梅的感情又不一样。   少梅是个好同事,肯帮人,热心,但不多事,她手段疏爽,绝不占人便宜,人又聪明,分析能力强,剑虹有事网与她商量,她这样一走,剑虹怕会患自闭症。   第二天,剑虹听见有人在公司里议论简少梅。   “两夫妻不知有多少节储。”最喜替人计算财产,结论却永远是憎人富贵嫌人贫。   “买掉公寓,恐怕筹得到两三百万吧。”   “那也不算什么。”   “省吃省用,车子都没有,平日乘地下铁路,怕也剩不少吧。”   “嗤,这里一元,那里八角,弄不好了。”   剑虹咳嗽一声。   但是那班人只朝她看一眼,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讲人是非。   “住在哪一区?”有人问。   “当然不会是北约区,嘻嘻嘻。”   “哈哈哈,会不会掉头就回来找工作?”   剑红本想说一两句公道话,后来一想,简少梅又听不到,不痛不痒,而她,她可是要朝夕对着这班恶人的,得罪了他们,有啥好处。   衡量轻重之后,卫剑虹放弃了正义感。   她大大的叹息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最后她听到同事们说:“还有人要走呢。”   “有身份证的都走光了。”   “外国真有那么好吗?”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大家又笑起来。   什么都是笑柄,他人结婚、生子、移民,都是题材,直到他们也成为他人笑料。   可是一日离了他们,还真寂寞得要命。   简少梅从来没表示她是富女,众人不知凭什么硬是要逼她住到多伦多最豪华的地区去,且要因她做不到而耻笑她。   荒谬极点。   不住讽刺人的人,此刻也不过住在中下住宅区。   双重标准之尤者也。   那日回到家,发觉李日诚在实验一台微型电视机。   剑虹一开口便说:“还买这个?省点吧,将来可是要用钱的,七块才算人家一元呢。”   李日诚被扫了兴,没好气地说:“那你还吃不吃饭!睡不睡觉,不如都省省吧。”   剑虹本来还想开口,不知恁地,忽然气馁,独自回房休息。   就那样闷了一个晚上。   呵离乡别并的压力非比寻常,李日诚开始表现得不耐烦,而她,她何尝不一样,从前,她可不理会对方的薪水花到什么地方去,也从不问他要家用。   李家知道他们要走,十分诧异:“又没有孩子,走来作甚?有下一代,还说是为他们打算,美加教育制度到底齐全些,空气也好,适合孩子。”   剑虹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在本市住闷了,大可出来旅游,一年半载后才回来不迟,何必连根拔起,需知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剑虹觉得他们的意见是好意见,只是不适合她。   “父母年纪大了,不希望你们远游。”   剑虹只得缓缓解释:“本市什么都贵得不像话了,渐渐住不起。”   “胡说,那么多人还不都安居乐业。”   “可是,在本市过中下生后者,到了温哥华,同样费用,可以过中上生活。”   李老太太忽然厉声说:“那是别人的地方,给你做皇后娘娘也不管用!”   剑虹立刻胄气痛。   沉着、沉着,她同自己说,千万要沉着。   连李日诚都说:“都快要走了,以后,至多一年见一次,随便他们说什么罢了。”   实在不便与李家的人闹意气。   最后,李家的姑奶奶说:“你们去了之后多拍些照片寄来,我们也会拍照给你们。”   这话好不熟悉,你们是你们,我们归我们。   卫剑虹忽然想起她嫂子有一次说:“你们卫家都是臭脾气。”   同样地你们是你们,我们归我们。   夫家娘家的人,都没把卫剑虹当自己人,卫剑虹是外星人。   失败?当然,一星期工作超过九十小时,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同家人联络感情,渐渐便成为陌路。   倒是公司里的后生小明知道她喝咖啡只加一颗糖与三数滴牛奶。   她在等简少梅打电话给她。   要在三天后才接到音讯,“把号码写一写。”对方说。   三天便装妥通讯系统,不算坏了。   “好想念你们。”   “我也是。”   “不适应新环境吗?”   “还没知道,震央尚未达到。”   剑虹骇笑。   “等你们来会合呢,快了吧,明年八月可是?”   剑虹说:“孩子们可喜欢那边?”   “四点锺天就漆黑,不习惯。”   “下雪没有?”   “彤云密布。”   简少梅的声音很疲倦。   “替我问候尊夫,保重。”   电话喀一声挂断。   李日诚过来问:“是少梅?她怎么说?”   “报个平安而已,没说什么。”   “身边粮草充足,则一定渐渐会习惯。”   “多少才算充足?”   “两幢房子,一自住一出租,两笔现金,一收利息用一利叠利不动。”   “我的天!那我们还走不走?”   “我才不会过早担心,待通行证出来再说吧。”   剑虹亦附和说:“不去,人家政府也不会逼我们上路。”   李日诚打开报纸,沉醉在副刊中。   卫剑虹也自觉得今天的忧虑今天已经足够,叹口气,且先回房去休息。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风景怡人的公园里,身边有几百只觅食的鸭子,清风徐来,花香扑鼻,她却一点也不快乐。   醒来,也不能解释心情为何恶劣,走不走,全权在她,作出选择之后,应当开心去应付新的环境,新的选择才是。   但是她也知道离乡别井的牺牲巨大,故此郁郁不乐。   李日诚看完报纸,进房来,看到妻子犹自怔怔地想心事,不禁动道:“不去亦可,去了回来,更加方便,你靠的是自己,何必理别人说些什么,还有,无论怎样,我支持你。”   剑虹露出一丝笑。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李日诚向剑虹挤挤眼。   也许明天加拿大公署就寄移民护照来。   且留待明日再说吧。                                    
        亦舒《他人的梦》
                镜中花                  吴储新搬了新家。   三房两厅,一个人住。   装修好了,储新一脚踏进去,就深深吸一口气,呵,终于有一个像样的家了。   他是一个拿奖学金的苦学生,没有家庭背境,没有人事关系,全靠实力,才在公司里占一席位。   今日,总算置下一个家。   储新有丝自豪。   其中一间房间,被辟为书房。   除去书架子,就是一张书桌,案上放着私人电脑,储新时常工作至深夜。   桌子上还有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是某一年,储新在公司圣诞舞会中抽奖得来的礼物。   他一直将它放在案头。   工作越来越忙,偶而抬头,在镜中看到自己,都几乎有陌生感。   镜子真是一样奇妙的物件,利用玻璃背后涂上水银折光,把映像清晰照出来,左右互调,但上下却不倒置。   这面镜子,陪伴吴储新已有好几年了。   地方大,收拾起来挺费工夫,储新雇用了一个钟点女工。   不多久,做熟了,女佣便嘀咕:“这样宽大的公寓,怎么没有女主人。”   吴储新当然不搭腔,一开口,女佣人便会顺着竿子上来,以老奶奶自居,她们下人就是作兴这样。   不过他在心底下叹息:什么地方去找伴侣?   他要求一个能吃苦愿意并肩作战的女友。   可惜现代娇滴滴的女性一听见要吃苦立刻退避三舍。   储新因此并没有刻意去物色女伴。   一日中午他没出去午餐,听到女同事如此谈论人生。   甲:“真不想搬出去住,在父母家虽然不那么自由,但一切现成,老实说我连电话费多少钱一个月都不甚了了,每日下了班脱了外套鞋子就高叫‘妈妈有什么好充饥的’都成了习惯。”   乙笑,“怎么结婚?婚后就变贱人了,还要煮给对方吃呢。”   “做多错多,人家不一定表示欣赏。”   “还要上夫家去请安呢!哈哈哈哈哈。”   “同老板斟茶还图加薪水,侍候公婆有什么好处?”   “有家私的公婆倒不怕,给大屋大车珠宝股票,我辞了工天天服侍他们又如何。”   储新听到此处,只觉背凉飕飕的。   女孩子们大大的聪明了,那么辛苦赚来的薪水怎度肯贴补家用,当然要花在自己身上打扮得漂漂亮亮。   不好怪她们,精打细算,也份属应该。   储新只怪自己没有能力照顾这样娇滴滴的女友。   他益发里头苦干起来。   照说,吴储新的样貌、学历、环境都不差,也在适婚年龄,应是受欢迎的王老五,但是女孩子们很少提到他的名字。   她们对他没有兴趣。   “吴储新这个人嘛……”乏善足陈说不下去。   有位小姐肯定地说:“是好人。”   “是,是,是个好人。”仅止于此。   大家想了又想,没有别的评语,众人对于吴储新知道得太少了。   只知他辛勤工作,乐于助人,沉默寡言。   其实,储新也有懂得生活的一面。   闲时他喜欢打一局网球,与电脑奕旗,还有,他酷爱喝香傧,并且对牢镜子自言自语。   他也喜欢花香,露台上种满米蔺,傍晚,太阳落山,打开长窗,那香气直扑进客厅里,弥漫一室,他便独自坐着等天黑。   不是没有情调的一个人。   可惜不为人知。   今夜,像以往数夜一样,吴储新在他的书房内做夜课。   忽然遇到一点疑难杂症,他决定拨电话到同事家去问个究竟。   他万分不愿意打扰同事,但急事例外。   储新的电话在沙发边,他自书桌前的椅子站起来,坐到沙发上去。   电话拨通了,他抬起头,恰恰看到书桌上那面镜子的反映。   镜中映像,是后边一幢大厦的窗户。   储新定睛一看,呆住了。   镜子虽然不大,但他眼利,他看到窗户里有一个年轻女子。   储新留意起来。   偷窥,不是他的习惯,但是他正在等对方来接电话,他眼光无可避免地落在镜子上。   那女郎走近窗户,往外看。   外边是海景,风景甚佳,储新他有时在震台一站也好些时候。   那女郎有整齐的短发,穿白衬衫,配一条塔型珍珠项练,非常俏丽淡雅,正是储新喜欢的类型。   他探前一点,想看得更清楚。   电话没人听,同事一定是出去寻欢作乐了,储新把线挂断。   他立刻伏到窗前去看那女郎。   但是奇怪,隔邻大厦层层叠叠的窗户,并没有人。   一定是进去了。   储新怅惘地走回书桌,继续工作。   可是一抬头,在镜子中又看到了那女郎。   储气大气都不敢透,立刻取出透明胶纸,把镜座黏牢固定在一个位置上,他怕镜子一移动会失去女郎的影踪。   然后,他再回头望,希望在大厦的窗户里看到她。   但不,没有人。   储新一定是闲得慌了,他竟取出望远镜逐个窗户寻人。   没有女郎。   他放下望远镜,对自己的行为吃惊。   他再看镜子时,那女郎已经不在。   储新记得她浓眉长睫,非常漂亮,脸上且带些少沉郁。   怎么会看得那么清楚?   吴储新自己也不明白,照说那映像不会比芝麻更大,但他似乎连那女郎的眉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着魔了。   第二天晚上,储新又在镜中看到她。   她洗了头,用一方大毛巾包看头,手中拿着杯子一边喝饮料,一边观景。   是郁金香型的香摈杯!   她也喜欢独自喝香槟。   储新有无法抑止的惊喜。   他再一次到窗前去找她。   再一次失望,吴储新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他只能在镜子中看到她。   可能镜子照到的角落不是他在窗前可以看到。   那夜,她只出来一会儿。   小小房间有一角亮光,那灯光在九时许即告熄灭。   女郎有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在繁华怪诞的都会中,任何好习惯都会受人讥笑,像节俭,像勤奋,像不管闲事。   在公司的例会中,同事们照样唇枪舌箭,充满弹药味,你不放过他,他也不放过你,尽量在老板面前表现得英明,努力贬低其他人等……   他们那一组的上司总是“唔唔唔”地聆听,到最后,老爱问:“储新,你觉得怎么样?”   他重视储新的意见,其他人当然不敢小觑他。   可幸吴储新深谙中庸之道,从来不伤害他人,以和为贵,同时又以公司利益为重。   也难怪众人尊重他。   会议之后,老板宣布:“下星期六公司的游艇出发到离岛作一日游,欢迎参加。”   储新不打算出席。   可是上司特地对他说:“你一定要来,储新,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储新心中咦地一声,又一个周末给牺牲掉了。   有什么女孩子会对他有兴趣呢。   那天回到家中,他一进书房,即惨叫一声。   镜子还是被移动过了。   这间屋子里除了他,就只有打扫的女佣,一定是她。   储新开头十分气恼,随即讪笑自己,小事耳,何用怪罪动气,下次同她说一声也就是了。   他看到镜子里去。   那女郎恰恰站在窗前。   这次,她穿一件豹纹的丝衬衫,十分俏皮,头发两边用发夹夹起,显得好不精神。   储新微笑。   他好欣赏她。   他看见她手中拿着一本书。   在间读吗?   如今不大有人肯静心读书了。   他想同她说:你在看什么,诗篇、小说、抑或漫画?也许,我们喜欢同一个作者。   还有,他想问:尊姓芳名?   可是隔着一面镜子,无从问起。   他读过一些科幻小说,人可以走进镜子里去,那里是另外一个世界,进去了不一定可以再出来,蛮可怕的……   储新又想,女郎的家里有没有镜子,在她的镜子里,有没有他?   阿真是相入非非。   星期五的晚上,储新已经开始抱怨,阿明日那种应酬,能不能不去?   困在一支船上,除了跳海.躲都没处躲,一天就那样牺牲掉了,居然还有人以为是高尚娱乐。   储新又窃笑自己,其实是不高兴敷衍同事吧,假如船上有一个人,而那人又是他所仰慕的异性,那么,在船上因十日十夜都不算一回事吧。   他入睡前,还到书房去看看那面镜子。   对邻的灯光已经熄灭,伊人已休息?   第二天清早,储新往水果店去细心挑选大量罕有美味果子,停好车,挑着篮子到码头。   同事们见了,大声欢呼:“小吴真是出钱又出力。”   是,小吴确是一个好人,止于此。   他上了船,在上层甲板最角落,挑了张帆布椅,舒舒服服坐下,用一顶破草帽遮住睑,假寝,做白日梦。   白天做梦,据说最不实际,实现的机会不大,是句讽刺语。   储新微笑。   自破帽丝丝空隙中,他可以看到人们向他走近,又识趣地走开。   船开动了,引擎噗噗噗,离开了码头。   同事们似乎非常高兴,这里组了牌局,那边闻歌起舞,另一头小组讨论……各由各玩,还有人带了孩子们来。   一个岁多两岁穿着救生衣的幼儿走近储新,含看手指向地凝视更久,发觉不是爸爸,忽然大哭着跑开。   储新又不后悔来参加这次聚会了。   他渐渐入梦。   “储新储新,醒醒。”   是老板的声音。   储新不得不睁开眼睛。   “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他身后站着一个高而苗条的人影,背着阳光,头发、面孔、肩膀都镶着金边似。   为着礼貌,储新立刻除下帽子站起来。   他呆住了。   只听得老板说:“储新,这便是我要你认识的朋友基莉,基莉,吴储新是我们公司的怪人,但我有神秘的第六感,你俩会成为好友。”   那叫基莉的女郎笑,“是因为我也怪对不对。”   吴储新像吸气的金鱼船张大嘴。   是她!   是镜中的女郎。   直发拨在耳后,一件白衬衫配卡其百慕达裤,脚上穿草鞋。   呵,她比镜中影高大硕健,而且更加漂亮自然,储新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他的鼻子有点发酸。   老板说:“你们俩谈谈,我到那边去招呼客人。”   白日梦,他吴储新夜有所思,日有所梦,一定是做梦了。   真凄凉。   他连忙把目光转移到海上去。   蓝天白云,风吹过来带着盐花香,阳光和暖,这又不大像一个梦。   储新伸手去拧拧自己面颊,不,不是梦,是真的。   他定了定神,“基莉,请坐,我替你拿杯饮斗。”   他发觉自己的手在抖。   半晌回来,他同她说:“对不起,没有香槟,但我替你找到矿藏水。”   那女郧错愕地抬起头,储新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呵错不了,她的确是镜子里的女郎。   她讶异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白天喝香槟?”   储新笑了。   他的手也停止颤抖。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我也有第六感。”   基莉笑,“那多好。”   吴储新再也不肯离开她的身旁。   那女郎敏感伶俐,怎么会不发觉这个事实。   储新忍不住问:“你住在诗歌路吧。”   女郎一怔,“有人告诉你?”   储新笑笑说:“是,我有资料,我住琴瑟街。”   “噫,就在我家前边。”   “我们是邻居。”   “真巧。”   储新笑,“你也一个人住吧。”   “嗯,我父母已离异再婚,我一早就搬出来。”她异常坦率。   “你自己打理家务?”   “自己料理居所,份属应该。”   好,肯动手做粗工,不娇纵。   “听说,你习惯早休息。”   基莉笑,“你消息来源正确。”   “我还以为我是城内唯一十时前休息的人。”   “不不不,我好几个朋友都已经谢绝夜生活,没意思,日日带着黑眼圈上班,等于自虐。”   “基莉──”   他还想说下去,只听见有人喊:“船到翡翠岛了,我们上岸吃午餐去!”   储新伸手出去紧紧握住基莉的手。   他怕在上落甲板慌乱间失落她。   基莉笑,“我认得路。”   储新涨红了脸。   但是他绝对没有松开手的意思。   同事们都看见了。   年纪大的觉得宽慰:呵吴储新终于带女朋友亮相,年轻的也代他高兴,好人是该得到那么一个标致的女友,少女们却迟疑了:呵我们会不会粗心大看错过了一个最佳伴侣?   储新却不理那么多,他一直甜丝丝站在女高身边。   那天傍晚,船泊岸,储新蓦然发觉时间竟过得那么快。   他问基莉:“你倦吗?”还想有下集。   “有点累了,改天吧,改天再约。”基莉很明白他心意。   “什么改天,”储新急急争取,“明天。”   “明天我有事。”基莉说的是实话。   “后天,后天六时,我到你公司楼下接你。”   基莉想一想,“我散会马上下来。”   “一言为定。”   储新跑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那面镜子。   一进书房,他狂叫一声。   镜子被打破了,碎片整整齐齐放塑胶袋中,袋边有字体歪斜的便条日:“吴先生,对不起,我打烂了镜子,愿意赔一百元,阿笑字。”   储新恨得直叫:“早该开除你!”   他扑到窗前去,可是他从来没在窗前看到过伊人。   他坐下来,幸亏他已经认识她真人,不然他会扼死那粗心的女工。   星期一,储新在公司里被老板叫住。   “基莉怎么样?”   储新立刻郑重地说:“谢谢你把她介绍给我。”   “她是内子表妹的同学,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且自费留学,能吃苦,了不起。”   储新说:“我有种感觉,她会是我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那多好。”   “谢谢你。”储新再次道谢。   “储新,我看你这些年来也挺寂寞,所以──”   储新低下头,他的落寞,原来每个人都看得出。   老板又向他提供了一些关于基莉的资料,换句话说,她正是他等候了若干春天的理想伴侣。   吴储新并不笨,他当然知道这样的缘分来到不可轻视。   第二天的约会他一早就到了。   见到基莉睑上同样有期待盼望的表情,他知道一切已经落实。   那日下毛毛雨,两人都没有带伞,行人道挤,他们一前一后拉着手直往前走,漫无目的,也不讲话。   他喜欢拉着她的手,他不能失落她。   他又体贴地为她留一点点呼吸余地,“后天我再来接你。”   基莉点点头,她又何尚不是等待了若干春天。   自该日开始,吴储新身边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他的笑容,他像是忽然释放了,储新首次发挥了他活泼与幽默的一面。   女同事真正懊悔了。   “原来他那么慷慨热情。”   “听他的秘书说,他送给女朋友的礼物,都是亲手挑选,昨日,他买了一面水晶玻璃框的镜子。”   “啊。”   “为什么送镜子?”   “女性照镜子的时间是很多的。”   “传说在镜中可以照到未来伴侣的样子。”   大家笑,“迷信。”   “那是一个传说嘛!午夜在镜前削苹果,果皮不断,就可以看到他或她的面孔。”   “我不信。”   “不信?谁又会相信吴储新原来那么风趣可爱?”   “真是,本来我们是近水楼台。”   “白白损失一次机会。”   “还做了三年多同事呢。”   她们大大的唏嘘。   吴储新当然没听到这番话。   他已暗暗筹备婚事。   现代青年,却有着老式男人的美德;要爱惜女性,对她们好。   首先,他挑选了婚戒,然后,他静静装修新房,这些琐事,应该都是男方的责任,基莉有事业,她也够忙的,要体贴她多些。   约会了这些日子,基莉却从来没有请他上过她家。   那么谨慎,可见是个聪明女。   那是一个星期六下午,他微笑问她:“不请我上去喝一杯茶?”   基莉沉吟半晌,抬起头想清楚,点点头,“可以,我有克鲁格香槟。”   储新欢欣,一如求婚已被接纳。   他又握住她的手。   基莉的公寓比他的略小,方向甚佳,背山面海。   储新进屋第一件事便是伏到客厅的窗前去。   咦,这个窗,看不见他的家。   他又走进她的书房。   这扇窗,更不对了,只看到小公园。   他又找到卧室去。   睡房的窗,位置更偏,对着山坡。   储新呆住。   他怔怔坐下来。   这证明无论从哪个角度,吴储新都可不能自他书房的镜中反映看到基莉。   可是,他明明在镜子里见过她。   这时,基莉走进来,诧异的说:“你在这里。”   储新说:“基莉,原来我的家看不到你的家。”   基莉笑,“一前一后,当然看不见。”   “可是,如果有一面镜子反折──”   “镜子看到的,我们肉眼也看得见。”   “不一定,”储新说:“潜水艇的潜水望镜就可以看到肉眼看不到的景象。”   “潜望镜有两面镜子。”基莉提醒他。   他只得一面。   而且已经打破。   这时他听得基莉说:“今天天气真好,且到客厅来坐。”   那个下午,吴储新向她求婚,她答应了。   储新听见她说好该刹那,别转了睑,泪盈于睫。   她也是。   他们旅行结婚。   女佣仍然一星期上吴家三次敞清洁工作。   她嘀咕:“地方整洁多了,吴太太是好妻子。”   书房外有一面镜子,水晶框,十万华丽别致。   女佣听吴太太问:“镜子干吗放这里?”   吴先生答:“看你呀。”   “放这里,哪里看得到我?”   “从前看得见,这面镜子不行,看不见。”   吴太大笑,“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不重要了,让它搁那里吧。”   “吴储新,你的怪脾气不止一点点呢。”   吴储新马上抬起头,作狼号声。   女佣摇摇头,笑着退出。   吴先生是个好人,上次打烂他书桌上的镜子,赔出去的一百大元,他并不肯收,而且,也没有责怪她。   不是每个东家都有这样的雅量。   这样的好人,是该娶到好妻子。                                  

        亦舒《他人的梦》
                那个男人与那封信                  梁太太一早已经把房间收拾干净,专等女儿宝熙回来度假,同时又督促佣人做了几个清淡可口的菜,忙得团团转。   梁先生与司机早已去了飞机场,梁太太犹自不放心,每隔一阵子便打手提电话问个究竟。   宝熙已有两年没回家了。   梁太太只得飞过去伦敦看女儿,每次回来,均同亲友抱怨吃不消,“那种鬼地方!日日天昏地暗下雨,住久了,想自杀。”   但是宝贝女儿却喜欢那个阴暗潮湿的雾都,奈何。   今年春节,她总算肯回家了。   一听得门铃声,梁太太便扑将出去。   见到女儿,连忙握住手。   宝熙笑着叫声妈,脱衣除鞋,接着洗把睑,喝一大碗桂圆汤,然后打个哈欠,回到自己房间,倒头便睡。   梁先生笑说:“放肆。”   梁太太叹口气:“女孩子也不过这几年流金岁月,老大之后,嫁了人,又得做事业,待生下孩子,更加猪狗不如。”   “大悲观了。”   “嫁得好不好,不是我同你可以控制,父母的宝贝,到了夫家,也不过是贱媳。”   “宝熙一岁开始你就这么担心。”   “我说的是实话。”   “你放松点好不好。”   梁太太笑容又回来,“宝熙气色真好。”   “可不是,难怪人说,美妈生美女。”   梁太太笑说:“啐!”   其实宝熙并没有睡着。   她仰着面孔看牢天花板沉思,能够回到自己家来真好,有娘家的女孩子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子,这张单人床她自十四岁便已拥有,熟悉而温馨,躺在上面,又像回到少女时代。   宝熙一直觉得自己幸福,家境小康,父母钟爱,她的前半生过得无忧无虑。   童年时,宝熙不小心摔了一跤,便是梁家的大事。   受了什么委屈,梁爸总是微青着脸去替她出头。   她的生活顺利,丰足,可说是没有瑕疵。   只有一点阴影。   宝熙叹口气。   事过情迁,还去讨论它作甚。   可是思维不受控制,加油丝般钻人脑袋。   是那个男人。   她浑身不自在地翻一个身。   “宝熙,你的电话。”   是母亲的声音。   “谁?”   “文珠表姐。”   宝熙明知文珠迟早会找她,但是忍不住打个突,勉强地应,“我在房里听。”   梁太太丝毫没注意到女儿脸色与声音已变。   她当然也不会知道,宝熙两年不回家,就是为着避这个文珠表姐。   这时宝熙打醒精神,咳嗽一声,清清喉咙:“表姐,长远不见。”   “哟,你还记得我们吗?”   “天天记着呢。”这倒是真话。   “你且休息,明天我们出来喝茶好好谈。”文珠仍然那样识趣温婉,善解人意。   “一言为定。”   梁太太进来,“文珠说什么?”   “约好明天见。”   “这个孩子,难为她了,”梁太太叹口气,“她的事,你知道吧。”   “你好像提过。”   “文珠婚姻不如意。”   “妈,婚姻不愉快是很普通的事,婚姻愉快才难得呢。”   梁太太不语。   “况且,文珠手头上有点钱,不会吃苦,你放心。”   “可是,她多寂寞。”   “妈妈,我也寂寞呀,人生本来孤寂。”   “好好,难为你看得开。”   “文珠还有小女儿作伴,生活不难打发。”   “你们新派人另有一套见解,不同你说了。”   真的,殷文珠大可学城里其他名媛,隍7d一片时装店,搞几个慈善舞会,同时看看有什么更好的对象。   “可是,”梁太太转过身子来,“那个人,问文珠要钱呢。”   “妈妈,”宝熙不得不再一次安慰母亲:“朋友尚且有通财之义,给得起给,给不起拨三条九,无所谓。”   “咄!”梁太太出去了。   母亲一走,宝熙的脸就挂下来了。   文珠在两年前忽忽结婚,希望不是因为她梁宝熙的关系。   话该怎么说呢。   这件事,是宝熙心头上的一条刺,是她生活中的阴影。   她用手捧着头。   往事如尘那样,纷纷落在她心头上,成为一桩桩细节。   那一年,她才十七岁。   文珠比她大四年,二十一。   文珠在中学毕业后曾经到美国加州读过一年书,功课一向不算出色的她不喜留学生涯,打退堂鼓,回家过完暑假没有再回去,成日游荡。   跟着一班中年太太喝喝茶,逛逛街,很快便是一年,宝熙还挺羡慕文珠那种生活。   她问父亲:“爸,要是我学表姐,你怎么说?”   “爸爸巴不得你留在爸爸身边天天陪着爸爸,可是什么都不做,一个人会闷的。”   看,回答得多技巧。   第二年暑假,梁先生鼓励女儿学打球。   “出身汗,不知多愉快。”   教练是梁先生手下一个年轻人,刚刚读完管理科硕士回来,聪敏勤力,梁先生十分欣赏他。   宝熙兴奋地说:“叫文珠也一起学。”   “你自己先学两课再说。”梁爸很有深意。   那人一出现,宝熙已明白父亲的意思。   他是那种英俊得令女孩子脸红的青年。   他叫王兆基。   也就是文首提到的那个男子。   天真的梁宝熙马上倾心了。   人且是父亲介绍的,更不必有任何顾忌。   不到一个月,就有亲友看见宝熙与她的网球教练手拉手进出。   还有些更亲密的动作,只不过时代不一样了,众人不愿做好事之徒,所以略去不提。   少女谈恋爰,毫无保留。   现在宝熙想起来,只觉好笑。   要到出来留学,眼界大开,才知道,像王兆基那样的人才,是很多很多的。   但是十七岁那年,王兆基的一举一动,都足以影响她一整天的情绪。   暑假过后,宝熙觉得王兆基已是她的人了,不断他拿出来招摇。   呵,少女浅薄虚荣的心。   她把他介绍给所有同龄的友人认识,包括表姐蒋文珠。   女同学们很为之骚动了一阵子。   “梁宝熙真是什么都有。”   “那个幸运女。”   “嗳,她的确比别人多得一点点。”   “男朋友漂亮得令人心跳。”   “同她非常合衬。”   “她什么都有了。”   宝熙就是喜欢听这种浮面的笼统的赞美。   即使引起嫉妒亦在所不惜。   那一段日子,真是她生命中最愉快的几个月,时至今日,宝熙都不能不承认,王兆基曾经使她快乐过。   后来,后来就不一样了。   开头是不令人疑心的“临时多出一张票子来,把文珠也叫出来好吗?”   接着是“先叫文珠陪你去,我稍后即来。”   宝熙为着照顾文珠,有时说:“兆基,你陪文珠跳一个舞。”   文珠总是低着脸不出声,微微笑。   换了个稍有经验的人,都会认为事有跷蹊,但年轻的宝熙充满信心──对人性的信任。   那是她的表姐,她们自幼一起长大,文珠的母亲是她母亲的姐姐,她们一直谈得来,怎么可能疑心到文珠头上!   可是不该发生的事往往最易发生。   王兆基渐渐由一星期出现七次减至五次、三次、一次,甚至一整个礼拜都看不见他一次。   梁太太同丈夫说:“暑假时宝熙整天哈哈哈笑,面孔如只苹果,这阵子好似沉默了一些。”   梁先生不以为意,“少女情绪的上落是很激烈的。”   “听说青春期最难搞。”   梁先生搔搔头皮,“我同你有什么青春期?还不是照过,有什么不对,父母一顿板子下来,即时摆平。”   “时势不同了,老头。”   渐渐,王兆基完全不来了。   宝熙仍不明所以然,天真的她先是用电话联络王兆基,找不到他,她竟然没有知难而退,她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她居然找上门去。   这绝对是梁宝熙生命中最不可饶恕的错误之一。   唯一的安慰是她以后都未曾再犯同样错误。   那天王兆基来开门,见到宝熙,先是一怔,然后堆满了笑容,迎她入屋。   他招呼她坐下来,但是对她说:“我稍后有一个约会要出去,我只有十五分钟。”   宝熙觉得他似换了一个人,他好像不认得她了,他在玩什么游戏?   “我好久没见到你,”宝熙焦急地说。   “我工作忙,小女孩,大人要兼顾的事是很多的。”   这是什么语气?宝熙一怔住了。   “宝熙,我一向把你当小妹妹看待,我们相处了一个愉快的暑假,可是现在暑假过去了,你一定有功课要忙,我不便时常来找你,你明白吗?”   宝熙并不笨,他把话说得那么明显,宝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耳畔嗡一声,少女受到打击,并不懂得应变,只会手足无措。   王兆基只怕她没听懂,补一句:“我们势必要疏远了,但,大家还是好朋友,对不对?”   宝熙仍然发呆。   “来,我送你出去。”   王兆基几乎没用双臂把宝熙推出门外。   宝熙忽然明白,王兆基不要她了。   她站在王家门口,背脊凉飕飕,不知自己怎么会伦落到这种田地。   她只想速速回冢,在自己床上好好痛哭一场。   宝熙欲急急□   “7d步走,但是一双脚不听使唤,她只得退到一边去定了神。   她靠着墙,伸手去拨开脸上爬着的一只昆虫,这才发觉,面颊上全是她的眼泪。   她鼓起勇气想开步走,无论如何,先回家再说。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王家的门咯一声打开,一双俪影踏出来。   宝熙不相信双眼,那两个人,一个是王兆基,另外一个,竟然是她的表姐蒋文珠。   适才,蒋文珠原来一直躲在房中。   她听到了王兆基说的一切。   他们搂着腰亲热地离去,并没有看见躲在一角的宝熙。   宝熙擦干了眼泪。   不能再哭了,再哭就辜负父母,对不起自己了。   宝熙双腿忽然恢复了力气,叫了部街车,回了家。   从那日起,宝熙生活得似没事人一样。   是梁太太先提起:“我听说文珠同一位王先生走,那王先生,不是你的网球教练吗?”   “呵,”宝熙轻快地说:“是我介绍给文珠的,他俩年纪相若。”   “那王先生不是对你有意思?”   “我?”宝熙看上去似吃一惊,“我才十八岁,我不想这么早有固定的异性朋友。”   梁太太完全放心了。   毕业后,宝熙积极搞留学手续,心无旁骛。   吃亏之后的梁宝熙学了乖,比从前沉默,她忽然之间长大了。   成长真是一件痛苦的事。   回忆到这里,宝熙沉沉睡去。   啊,关于那个男子,已经交待得差不多了。   可是,那封信呢?   那封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睡了多久,宝熙睁开眼睛。   她看到母亲的笑脸。   “妈妈。”她拥抱母亲。   不是每个人拥有这样慈爱的母亲,这是梁宝熙的福气。   “我替你炖了燕窝鸡汤,起来喝一口。”   “妈妈,应该由我来孝敬你。”   母女又紧紧拥抱。   梁先生在一旁看着笑。   待女儿饱餐一顿之后,梁太太问:“宝熙,你有对象没有?”   宝熙摇摇头,“我陪爸妈一辈子可好?”   “不不不,”梁先生笑说:“你先结婚生子,待外孙陪我们好了。”   宝熙只得骇。   那夜,父母都睡了,宝熙失眠。   她想看小说,听音乐,但是两年前的旧事不放过她。   记忆一丝丝全勾了起来。   是赴英的前一日。   王兆基忽然出现。   梁太太唤她:“宝熙,有朋友找你。”   宝熙迎出来,看见是他,呆住。   但她随即感激他的出现,因为四目一交投,她立刻知道,她已获释放,她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听说你要到英国读书。”   他胖了点,仍不失英俊,但街上那么多漂亮的男子,与梁宝熙何尤哉。   “是。”   “祝你学业进步。”   宝熙笑笑,“你这次来,是什么事?”他绝对不是来送行的。   “宝熙,你真聪明,同你说话,确是赏心乐事,我这里有一封信,请你交给蒋文珠。”   呵,那封信终于出现了。   “谁?”   “你表姐蒋文珠。”   宝熙站起来,“信由你亲手递交比较好。”   “请你帮一个忙。”王兆基的声音是那么诚恳。   嘿,好笑不好笑,他叫宝熙转信给她。   宝熙当然知道信里有个重要的讯息。   她忽然牵牵嘴角,“放下吧。”   王兆基如释重负般走了。   那封信。   宝熙并没有把那封信交给文珠。   临走之前,她把信丢到书桌的抽屉里。   她恨恶这两个人。   他们真以为她没有血性?他真当她是小白兔,挥之即去?   宝熙的怒气,要待今日才消。   信,还在抽屉里吧。   宝熙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果然,它还在。   文珠没有收到这封信。   一年后,她同另外一人结婚,怀孕的时候,她又决定同那人分手。   与这封信有没有关系?   怒气平复之后,宝熙有许多内疚。   这是她两年没回家的原因。   而那封信,洁白无瑕地躺在抽屉里,像昨日才收到似的。   宝熙轻轻用两只手指夹起信封。   里边到底有个什么样的讯息?   她又轻轻放下信封。   可以想像的是,文珠一直在等这封信,也许就是因为等不到,她才与另外一个人结婚。   这样说来,宝熙也许要对文珠失败的婚姻负责。   宝熙把脸伏在书桌上,深深后悔。   她为自己的幼稚后悔,在那个时候,她认为你不仁,我不义是天经地义行为,还有,以牙还牙实属应该。   何必呢。   王兆基从来不曾属于她。   即使是,人生中不是得就是失,有胜必有败。   现在,这封信成了她的包袱,这次鼓起勇气回来,宝熙就是想一次过把它处理掉。   把它还给文珠,向她道歉,说:“文珠,你抢了我的男朋友,我恨你欺骗我,所以把握机会报复,我现在知道我错了,为了心之所安,我坦白一切。”   向人认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天已经蒙蒙亮,宝熙深深叹口气,终于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她把日夜统统颠倒了。   宝熙在梦中听到一阵格格格的娇笑声。   “还在睡!难怪小时候我们管你叫猪宝。”   文珠来了。   宝熙苦笑。   “两年多音讯全无,该当何罪。”   宝熙微弱抗议:“我有寄礼物给婴儿。”   “看这点份上,饶了你。”   文珠气色很好,一点不似失婚人。   这年头,婚姻好,固然是福气,但人们已变得十分现实,不大祈望奇迹出现,故此婚姻失败,一于公事公办,宝熙根本没见过这个表姐夫,他已经被解决掉。   “孩子好吗?”   “极顽皮。”   “是你生命中的虹彩吧。”   “当然,她的小脸有宇宙那么大,充塞了我整个世界。”   标准的痴心妈妈。   书归正经,“宝熙,你走了之后,我们都寂寞了。”   “怎么会。”   文珠叹口气,“于是便忽忽结婚,以为我对人仔,人也会封我好。”   宝熙不语。   “你走之前那个暑假,大家玩得多高兴。”   宝熙略觉不安。   “我还记得你把王兆基介绍给我。”   宝熙抬起双眼,她没想到文珠会那样轻描淡写地把那个人的名字提了出来。   她唯唯诺诺。   “那个王兆基,相当讨人喜欢。”   宝熙不搭腔。   “这人,现在怎么样了?”   宝熙听到她自己这样回答:“我不十分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了,异性朋友越来越多,不大搞得清楚。”   “你看你多风流!”   宝熙陪笑。   文珠完全不知道宝熙曾为此事恨她。   也难怪,有几个对不起人的人会记得他们的错误?   那封信,那封被没收的后仍然在抽屉里。   “说来好笑,”文珠说:“那一年,王兆基向我求婚呢。”   宝熙若无其事说:“是吗,那么年轻就论到婚嫁?”   “可不是,多傻。”   “姨父姨母也不会答应。”   “我们约好了私奔。”   呵,宝熙今日才得知此事,虽然事过情迁,她仍然张大了嘴。   文珠在亲友面前一向温柔驯服,没想到她会有此惊人之举。   “我们约好九月八日晚上七时在港湾码头等。”   宝熙把头转过一边,王兆基叫她转信那日,是九月七日。   那封信,究竟说些什么?   宝熙问:“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   文珠耸耸肩,“我失约了。”   “嘎?”   “我没去。”   宝熙跌坐在椅子上。   “年青人一时玩笑耳,怎么当真?暑假过后,热情冷却,说真的,我也是个娇生惯养的人,私奔出去,何以为生?”   “那他怎么办?”宝熙冲口而出。   “谁知道,也许浪费了一个晚上,白等了几个小时,不过相信我,他的失望很快过去,因为自此之后,我没有再接过他的电话或是信件。”   宝熙怔怔地听着别人的故事。   “总而言之,那是个愉快的暑假。”   “是,是。”宝熙盲从着。   “不知恁地,才隔三两年而已,感觉比从前不知老了多少。”   宝熙已没有心思听下去,她坐立不安。   趁文珠出去与梁太太闲话家常,她把卧室门锁上,再一次拉开抽屉,取出那封信,宝熙终于鼓起勇气,撕开信封,抽出信纸。   她读出信的内容:“文珠,私奔一事,不过是我一时冲动下的建议,回家深思,马上觉得不可行,对不起,文珠,明日之约取消,我不会去,希望你也不要去,兆基。”   宝熙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落下来。   原来她白白责怪了自己那么些年。   原来不仁不义的并不是她。   她把信搓成一团,丢到字纸箩,拍拍手,如释重负,浑身轻松。   宝熙打开门,大声说:“文珠,来,我休息够了,让我们出去逛街购物喝茶。”   文珠也点头说:“是,我们姐妹俩也该好好聚一聚了。”   梁太太笑说:“好好享受这个暑假。”   宝熙答:“我还剩两个暑假耳,不好好利用简直对不起自己。”她说的是真话。                                  
        亦舒《他人的梦》
                时代广场                  除夕夜,纽约时代广场张灯结彩。   大约已有数千名群众聚集在一起,预备迎接新年。   许多已经喝醉,喧哗、号叫、手舞足蹈。   广场中心有一棵约十多公尺高的柏树,自顶至踵挂满灯泡,熠熠生光。   一个红发青年忽然说:“我要爬上去,我要爬到巅搴。”   他身边的人讪笑他。   他喝多了一点,面孔涨得通红,奋不顾身,奔到树脚,攀紧树枝,开始往上爬。   “他要到何处去?”   “天堂,哈哈哈哈哈。”   他越爬越高,但树杆吃不住他体重,开始下堕,险象百出,他快要爬到树顶了,终于啦一声,他的青云梯折断,他跌下来。   群众哗然。   嘭的一声,红发青年堕地,他脸朝下,一动不动,面孔底下,渐渐沁出鲜血。   有人去叫,不知谁打了紧急电话,救护车呜呜地赶到。   这一切,都落在一个黑衣女子眼中。   她站在不远之处,一幢商业大厦的拱门底下,躲在柱旁,那处没有灯光,等闲看不见她。   她在那里观景,已经有一段时间。   她白晳的睑很平静,零度的气温下她穿得很暖和。   忽然之间,她身边响起一把声音,说的是中文,“往上爬真不容易是不是。”   她一怔,这是谁?   她转身一望,看到一黑衣男子在附近之处,头戴黑毡帽,帽沿压得低低,看不清脸容。   她无意同陌生人兜搭,故不出声。   那人又开白:“除夕,对寂寞的人来说,最最寂寞。”   她听了这话,不由得轻轻吁出一口气。   “我的名字叫陈大文。”   她朝他点点头。   救护车停下来,救护人士迅速搬出担架,把那红发青年抬上去,那鲁莽的年青人呻吟几声,动了一动。   他没有死,他只是受伤。   这时,女子身边的陈大文忽然问:“世上什么最宝贵?”   女子笑了,这算什么,考小学生?   她不语,轻轻转身,打算离去。   陈大文诧异的说:“还没到子夜呢。”   他跟在她身后。   “你不待新年降临?”   她对他温和地说:“你找别人吧,我不是聊天的好对象。”   “宋思莹,每个人都知道你最风趣健谈。”   那女子蓦然听见陌生人道出她的名字,不禁愕然,“你是谁?我们认识?”   “你忘记了。”他很感慨。   宋思莹呆呆地看着高大的身型。   陈大文?她一点印象也无。   是同学,抑或是同事?   近日她心事纷乱,很多人与事已丢在脑后,不复记忆。   “对不起——”   “不要紧,宋思莹,我陪你走一程。”   “呃,我没有目的地。”   “我也没有。”他笑。   陈大文声音里有一股亲切感,宋思莹心想,既是熟人,一个人走不如两个人走。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对人来说,什么最宝贵。”   宋思莹仰起头,想了一想,“真爱。”   陈大文轻轻笑,有讪嘲一意味。   思莹又说:“自由。”   他拍拍她肩膀,“再猜。”   “健康。”   “傻子,是生命,人的生命最宝贵,难道你不知道?”   思莹一震,不语。   “思莹,你是聪明人,大节当前,普世腾欢,有什么事看不开?须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思莹睑色大变,“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憧!”   “来,我们到附近酒馆去喝一杯,慢慢谈。”   “我根本不认识你,如何深谈?”   “其实你与我很熟,宋思莹,”他语气真挚,“只不过你一时想不起来。”   “对不起,我要回家了。”   “你什么都准备好了吧。”   “我跟你说过,我不知道你讲什么。”思莹气急败坏。   陈大文无限惋惜,“思莹,明人眼前,不打暗语。”   思莹想看清楚地的睑,但是街角实在太暗,那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思莹只觉得陈大文有双炯炯的眼睛。   她颓然垂头。   也许她一脸绝望,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也许没有也许,这个好奇的陌生人只相心与她消磨一个寂寞的除夕夜,宋思莹已一无所有,宋思莹不必怕任何人。   心念一转,思莹坦然回答:“是,我已什么都准备好了。”   药片,轻音乐,然后悄悄旋开煤气,神不知鬼不觉地,她就可以离开这苦恼的世界。   她来到时代广场,不过想看一看这个令她失望的世界最后一眼。   可是,意外地,她叫陈大文给缠上了。   只听得陈大文问:“你那么年轻,真的毫无留恋?”   宋思莹摇摇头。   “路是人走出来的。”这是少年人的格言。   轮到她讪笑他。   不知不觉,他们已走到一间酒吧门口。   “夜未央,来,且喝一杯再说。”   思莹不知不觉跟他进酒吧,挑张角落位置坐下。   他没有除下毡帽,思莹仍然看不清他的相貌。   “肚子可饿?”   思莹摇头,“没有好好吃东西已不知多久。”   “这是何苦呢,为何糟蹋自己?你父母如果知道了,不晓得多难过。”   “他们?”思莹不欲多说。   “是,他们没有能力,他们帮不到你,你对他们失望,但思莹,你必须相信,他们爱你。”   “陈大文,你到底是谁?你好不老土。”   “我带你去看。”   “看什么?”   “来。”他取出一只小小盒子。   思莹一看,就知道是只小型电视机,萤幕约十公分乘七公分,小虽小,却非常清晰。   陈大文把电视盖打开,“嗯,你在一九七九年出生,当年,你母亲才廿二岁。”   思莹讶异到无以复加,这个陈大文,对她的历史如数家珍,他到底是谁?   “令堂是名小学教师,令尊是报馆一名编辑,来,让我们来看看当年情况。”   什么叫来看看当年情况?   陈大文按钮,电视小小萤屏上出现彩色玲珑剔透的画面,思莹一凝神观看,立刻被吸引住,宛如进入画面之中。   只见一面熟的少妇穿着家常便服,正把一小小幼婴抱怀中。   那婴儿的面孔只比只梨子大一点点,头发浓黑,异常可爱。   只听得少妇喃喃道:“啊,莹莹,莹莹,你是妈妈的宝贝。”   宋思莹震动,这是谁,这难道是她母亲?   那小婴儿是谁,是她宋思莹?   她忍不住喝问陈大文:“这卷底片你从何而来?”   陈大文低声说:“看下去!”   他的声音里有强烈权威,思莹不觉驯服地看向萤幕。   这时少妇说:“妈妈无论多么辛苦,都要把你抚育成人,可是,你来得不是时候呢,你爸同报馆闹意气,不待过年,就拍案辞了工,自此只馀妈妈一份收入了。”   思莹为之恻然。   她深知父亲的脾性,成世决定怀才不遇,全市报馆都做匀,也都吵匀,一年顶多工作六个月,母亲至五十五岁退休,一直是家庭经济的支柱。   思莹低下头,泪盈于睫。   母亲有母亲的难处,怎么可以怪她长得不够美,能力不够强?   陈大文轻轻说:“你明白没有,要不要再看看其他片断?”   思莹发呆,豆大的泪水滴在手背上。   画面转了,是一间小小卧室,思莹冲口而出:“哎哟,这是我的家。”她有记忆。   那时的她约有七八岁光景,躺在小床上,经已熟睡。   母亲坐在缝衣车前,正在操作。   她父亲不耐烦,“夜深了,怪吵的,还不睡?”   “今早莹莹试过这件舞衣,略宽了点,改窄点,明天她要到同学的生日会去。”   “都是你把她宠坏了。”   母亲不语,低头改衣服,她把头垂得很低,就像她改学生习作那样,思莹对母亲这个姿势,非常熟悉,有时,思莹觉得母亲未老先衰。   这时,只听得父亲说:“我出去走走。”   母亲无奈地说:“速去速回。”低低叹息。   父亲讪讪地溜出去了。   这一去,要待天亮才返,失业在家,他去找报馆的朋友宵夜谈天解闷。   陈大文又轻轻说:“你母亲比你更寂寞,这些不如意的日子,她都熬下来了,为只为把休养大,如今你已成年,本应慰慈母寂寥,可是……思莹,你该回心转意了吧。”   萤幕熄灭。   宋思莹在该刹那突然发难,伸手去抢夺陈大文头上的毡帽,希望脱下他的帽子,看清他的五官。   谁知陈大文身手敏捷,一闪闪开。   思莹苦苦追问:“你到底是谁?”   “你不知我是谁?”陈氏有点失望。   思莹问:“你是时间大神?”   “不不,我不是他,他的工作比较愉快。”   “你怎么会掌握我童年的片断?”   “我当然有办法,我有你一生的资料。”   “好,”思莹说:“即使如此,你也帮不到我。”   “你为何如何固执?”   “我不适应这世界,我从未走过运。”   “你这样绝望,只是为了王锦洪这个人?”   思莹一震,不出声。   她心头隐隐作痛。   “这个男子真有如此重要?”   他半年前同她分手,连电话都不听她的,语气淡如陌路人。   思莹觉得她彻底失败,像她这样先天后天条件都如此差的人,实难翻身。   “你知道他现在何处?”   思莹摇摇头。   “呜,”陈大文指一指酒馆另一角,“他在那里,你看他,把你扔掉后多快活。”   思莹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她看见王锦洪赫然在座,他穿看合时的西服,红光满面,兴高彩烈,与友人谈天说地,身边有一艳妆女郎紧紧靠着地坐,呵,王锦洪春风得意。   宋思莹额角冒出冷汗来,她握紧拳头。   她要是有三长两短,他会惋惜?才怪。   “思莹,生活得好,才是至大报复。”   思莹不咨。   她喝口酒定定神。   “听,听王锦洪说什么。”   忽然之间,那一堆男女的说话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王锦洪说:“小家碧玉最麻烦,我怎么会不知道,宋思莹不过想我同她结婚耳!”   思莹呆住了,她不相信这个人的语气会这么轻挑与不屑,她可是他走了三年的女友。   他的朋友说:“一缠住就完了,这种事非弄清楚不可。”   “是呀,我把她用得远远的。”   “人呢?”   “失意之馀,到纽约读书去了。”   “读书?最近好流行读书,哈哈哈哈哈,七老八十都做学生,重返校园。”   宋思莹瞪着那堆人。   语声笑声渐渐隐去。   陈大文这时趋近宋思莹的耳边说:“痴儿,还不苏醒。”   思莹低头,“前边的道路……”   “没有人答应你道路会平坦,但每条路都是人一步步走出来。”   宋思莹忽然笑了,“你说的话,每句都似由少年格言册里摘录出来。”   “忠言逆耳。”   “不不不,”思莹内心凄苦,“我全收在耳内,多谢你。”   陈大文颔首,似觉安慰。   “你,难道是我的守护神?”   陈大文讪笑,“你仍然猜不到我的身份。”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呵宋思莹的幽默感回来了。”   思莹用手揩了揩脸。   到了纽约两个月,交了学费,又付了公寓房租,身边的款子已用得差不多,思莹的心一日比百苦,忽然钻了牛角尖,越钻越深,卡死在窄巷,无法转侧,不能动弹。   她也真累了,举目无亲,陌生的环境,茫茫的前途,如乌云盖顶,使她透不过气来。   “于是,”陈大文说:“你想躲懒开一次小差。”   思莹苦笑,“人总是会死的。”   “那当然,可是廿多岁抑或六十多岁才去,对你的亲友来讲,就差得远了。”   思莹喃喃说:“是,家母辛苦了一辈子。”   陈大文吁一口气,他挪动一下身体,“这里有点燠热。”   思莹说:“我们也该走了。”   陈大文说:“除夕还未过。”   思莹微笑,“你要陪我到十二点?”   “你不介意吧。”   “过了十二点我就捱遇劫数了,可是这样?”   “你很聪明。”   “这样说来,你确是我的守护天使。”   陈大文苦笑。   思莹看看腕表,时间指在十一时四十五分上。   “还有十五分钟,我就安全了。”思莹说。   “你的心意转变没有?”   思莹惨笑,“蝼蚁尚且偷生,多谢你开导启示我。”   陈大文像是在挥汗。   “我陪你出去走走,酒馆空气是不大好。”   现在,轮到思莹陪地了。   陈大文如释重负,与思莹一起出去。   来到街上,思莹深呼吸一下,空气十分清新。   一念之差,险些送了宋思莹小命。   “如果我早些认识你就好了。”思莹这样对陈大文说。   陈大文不语。   这时,有一个柱着拐杖的褴褛老妇踽踽向他俩走近,“先生,小姐,施舍一个钱。”   思莹顿生怜悯之心,掏出钱包,抽出两张钞票,递给老妇。   宋思莹年轻力壮,怎么可以轻生?该名老妇还挣扎求生呢。   老妇见到纸币,喜出望外,伸手夺过,“谢谢小姐,谢谢好心的小姐。”   老妇抬起头,看到了陈大文,脸色忽然变了,蹬蹬蹬,连退三步,她凄厉地叫:“你,是你!”然后如见鬼魅,拉足飞逃而去。   思莹大奇,问陈大文:“她认得你?”   陈大文无奈地颔首,“是,她认出了我。”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连一个老丐妇都认得?   这个时候,思莹忽然听得汽笛声大呜,远处传来人群的欢呼声。   啊,十二时已经敲遇,新年来临。   思莹忽然浑身轻松,新的一年到了,年年难过年年过,且看明日有些什么新挑战。   只见陈大文也吁出一口气,他朝思莹微微欠身,“思莹,再见,好自为之。”   思莹问:“我们还会再见吗?”   “一定会。”   “你讲得好似十分肯定。”   “按于定律,人人必须与我会晤。”   思莹笑,“好大的口气。”   “宋思莹,保重。”   “喂,陈大文,你究竟是谁?”   陈大文已经跨出几步,站在不远之处,听到思莹穷追猛问,转过身来。   这时,浓雾忽然下降,遮住地下半截身子,他整个人如飘在半空,黑衣不住颤动,此情此景,诡异无比,思莹看得呆住。   她指着地,“你你”   陈大文开口,这次声音犹如隆隆郁雷,“你还猜不到我是谁?”   思莹突觉一阵寒风灌进她脖子,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哆嗦,她牙关打战,“你是来收我回去的死神。”这句话好难出口。   陈大文冷笑,“搞了一个晚上,你总算明白了。”   思莹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她浑身如浸在冰水里,簌簌发抖。   “你……来接我走?”   陈大文一挥手,舞起一阵劲风,“在世人眼中,我是一个可厌人物。”   思莹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   “却不知我慈悲为怀,可以不走的人,我总劝他们留下不走。”   “是,是。”   “宋思莹,现在你明白了吧,你一定会再见我,人人都一定与我打交道。”   “几时?”思莹问。   “嗯,还有一段非常非常长的时日,思莹,好好利用每一天,享受生命。”   说完这句话,陈大文迅速滑走,不消一刻,身形已消失在浓雾中。   留下宋思莹一个人,又湿又滑,头发都沾着露水,呆呆站在街角。   她竟与死神共度除夕之夜。   而他居然力劝她好好活下去。   不可思议。   宋思莹双腿不听使唤,不知站了多久,直至双膝麻痹,她才操揉面孔,搓搓两腿.向前迈了一步。   她缓缓走回公寓。   街道上仍然不乏庆祝新年的人群,陌生人互相拥吻,“新年怏乐”。   思莹喃喃道:“新年快乐。”   走了大半小时,她回到家门。   用锁匙打开大门,她闻到烤面包香。   咦,谁把面包放到烤箱之内?   反正肚子饿,她便取出来,搽了果酱,大口咬下。   小公寓内十分温暖,思莹冲了一大杯热可可,灌下肚子。   洗把睑,对着镜子,发觉面孔上徘徊多月的黑气经已散尽。   她缩进被窝,方知什么叫筋疲力尽,噫,活看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沉沉睡去。   一个梦也没有。   醒来之际,天色已大亮,看看时钟,是上午十时半。   一月一日还是假期,不用理会世事。   思莹起床,呵,活下来了。   她连忙把药片统统倒掉,推开窗户,深呼吸一下。   怎么会想到轻生?太懦弱了,以后她都不会再动这样的脑筋。   思莹接看拨长途电话回家。   才听到母亲一声喂,她眼泪己如雨下,“妈妈,是思莹,新年好。”   “思莹,真挂念你,学业如同,水土服不服,还有,天气冷吗?”   “一切都好,好得不得了。”   妈妈笑,“等不等钱用?”   “用光了才向你求救。”   “长途电话不便宜,改天再说。”   “妈妈,自己保重。”   “你也是。”   挂了线,思莹才抹干眼泪。   幸亏活下来了,不然妈妈那颗可怜的心怎么办?   有人敲门,思莹打开门,见房东站门外。   “宋小姐,挂号信。”   “一月一日也派信?”   “宋小姐,今日是一月二日。”   什么,她这一觉竟睡了一日一夜?   拾起报纸一看,果然是一月二日。   思莹接过信,关上门,糊涂了,她到底有没有去过时代广场,有无遇见过陈大文,抑或,整件事,都是一个梦?   她连忙去检查皮鞋,鞋底是干的,但,她睡了那么久,湿鞋也早已晾干。   她急急拆开手上的信。   呀,好消息,校方批准了她三个月前的申请,让她在成人班上当实验室助手,一个月有九百元薪水呢,已足够应付生活费。   噫,幸亏还活着,不然叫谁来收这封信,又如何庆祝好消息?   思莹缓缓坐下来,她什么都明白了,人生有上有落,有起有跌,月满必损,否极则舂来,故得一意事来,须处之以淡,失意事来,须处之以忍。   动辄轻生,即使有九命,还应付不来。   将来的岁月里,也许有更大的难关要过,但千万不可轻言放弃,必定要沉着应付。   思莹把那封信掷到半空,大喊:“陈大文,谢谢你!”                                  
他人的梦
 
 
  这个梦同旁的梦不一样。   宇诗醒来之后,纳罕不已。   第一,梦境非常清晰,醒来之后,每个细节都一清二楚。   第二,在梦中,宇诗不是主角,主角另有其人。   第三,宇诗不认得那主角。   梦的主角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子。   唉,不如把宇诗整个梦,详细的说一说.   那一夜,她超时工作,回到家中,十分疲倦,卸妆洗脸,住床上一躺,已应睡着。   一瞌眼就梦见自己坐在一间小客厅里喝茶。   不知恁地,宇诗知道这是一场梦。   忽然之间,她听到一个女子哀哀痛哭,宇诗为那悲切的哭声动容,茶杯晃朗一下掉在地上。   她走进房去,看到了那苍白的女孩子,一脸都是眼泪,人都有同情心,她不禁蹲下,“你为何伤心?快站起来。”   梦做到此地,她醒了。   宇诗甚至记得茶杯上的花纹与女孩服饰的式样。   她拍梦境告诉男友王永全。   永全笑说:“这肯定是长篇电视剧总的一段情节。”   宇诗白他一眼,“叫我很少看电视。”   “那么,就是太疲倦了。”   “唔,一天比一天累,精力同十七八岁时建制不能比。”   “多多休息,保重身体。”   像她们这代新女性,真是要做到五十五岁法定退休年龄的,万万不能半途而废,辜负了大学学位,一定要留前门后;尽量保养身子。   宇诗侧着头想一想,“是那双眼睛。”   “什么眼睛?”王永全莫名其妙。   “那女孩子,她有一双至美的大眼睛。”   “你还在说那个梦呀!”王永全怪叫起来。   是,还在讲那个梦。   因为过了几天,字诗又走进那个梦。   这一次,梦境更真实了。   她伸手去拉那女孩子,并且问:“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我或许可以帮你。”   那年轻的女子并没有同答,只是哭。   宇诗怕她会伤害自己,不敢离开她,不知恁地,她似变了宇诗的责任。   宇诗进一步劝她:“你有困难,不妨说出来大家研究一下。”   那女子只是哀哭。   梦又醒了。   那哭泣声却犹自在耳边萦绕不去。   第二天,宇诗要主持一个相当重要的会议.她连忙自床上跳起来,梳洗出门。   要尽快出人头地,就得有所牺牲,林宇诗自谦无色无相,只得大卖力气。   两小时直落站在客户前介绍一项计划,年经力壮的她都不禁大叫辛苦。   秘书称赞她,“林小姐真是大将。”   有苦自己知罢了,“哪里,我都撑不住了。”   “林小姐真谦逊。”   宇诗说的是实话,一天十多个小时泡在写字楼.天夭三顿饭都在外头吃,累了只能在办公桌上伏一会儿,补个妆,再起来,建制同流浪儿差不多,可怜。   真不能想像过十年八年怎么办。   秘书悄悄说:“林小姐见过广告组那边的新经理邱伊莉没有?”   “她今天上班了吗?”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下最期一正式上班,但人未到声先到,今日她来巡一巡。”   宇诗不语.这邱小姐有后台,听说家境十分好,驾名贵跑车上班,混身上下衣着首饰连老板都肃然起敬,是以对她和颜悦色。   这次为著欢迎邱小姐以及她带过来的客户,特地劳师动众地装修了她的办公室。   宇诗过去看过,浅灰紫色的墙纸,白柚木桌子,   宇诗不把这些放在心上。   上头怕她多心,派总务部来问。“林小姐可要添增什么文仪用品?”   宇诗笑答:“不用,我这边很好。”   事后被秘书抱怨:“多一条电话线也好嘛。”   宇诗还斥责她,“别小家子气。”   结果总务部还是给多了许多零零碎碎的配件,包括私人传真机等,据说连牌子都与邱小姐一样,又替宇诗换了地毯,以示公允。   秘书说:“此刻她在大班房。”   宇诗头也不抬:“呵。”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门外一阵笑语声,老板叫:“宇诗,宇诗,我给你介绍。”   宇诗只得含笑抬起头来,才看到那女郎的脸,就呆住了。   那女郎笑吟吟地伸出手来,“你好,林小姐,我一早就听到你是宇宙的大将。”   那双慧黠的眼睛!那是字诗梦中见过的眼睛,她再也不会弄错。   邱伊莉见林宇诗怔怔的,也有好感,外头传得林宇诗很厉害,一见面,不过如此,戒心顿时去掉三成。   寒暄两句,邱伊莉走了。   秘台连忙问:“那副耳环是真钻石吗?”   字诗急急喝杯咖啡压惊。   下班后地忙不迭对王永全说:“我看见了她!”   王永全听完整个故事后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宇诗,放开怀抱,不然你会愈神经衰弱。”   “但是永全,我从来没有见邱伊莉,不明白她怎么会在我梦中出现。”   “我肯定你见过她的照片。”   “绝对没有!”   “宇诗,不要再固执了,把梦丢在脑后,好吗?”   宇诗整个晚上喝闷酒。   很明显,永全不相信她。   “宇诗,你与她势均力敌,请放心。”   不不,不是为这个。   邱伊莉看上去神清气朗,同梦中哀哭的她一点没有相似之处。   这个梦,是有关将来的吧。   不久,邱伊莉便正式上班,自有一班无聊的人去吹捧她,假日,到邱家的游艇上耍乐,平日,跟她到美国会吃免费午餐,热闹得了不得。   宇诗不心动,她不卑不亢,即不参加,亦不抗拒,手下几个女孩子去跟风,她也不反对。   她同那边为此一个距离。   邱伊莉也不来主动同她接近。   但是宇诗又做那个梦了。   这次,在梦中,大眼睛的邓伊莉恳求她:“帮我,只有你可以帮我。”   这次,宇诗不再客气,她说:“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我的同事邱伊莉,你是个要什么有什么的人,干冯哀哭?快站起来面对现实,莫叫人笑话。“   伊莉伏在她肩上抽噎。   宇诗无奈,“为何频频入我梦来?明天还要办公,多累,我帮不了你,你到别人的梦里去吧。”   梦到此为此,宇诗又醒了。   她有一个冲动,想拨电话给邱伊莉,不过随即冷静下来.这关邱伊莉什么事?邱伊莉如果有控制,才不会进林宇诗的梦。   第二天,王永全来接女友下班。   他好奇地问:“谁,谁是你的梦中人?”抬头张望。   宇诗忽有不祥之兆。   不知有多巧,这时,邱伊莉刚刚巧笑倩兮迎上来.“是哪位稀客,宇诗怎么不介绍给我认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宇诗只得硬著头皮为他们介绍。   事后王永全说:“人家不知多乐观快活,你的梦,有毛病。”   也许是。   可能是潜意识作怪,这次之后,宇诗就不再做那个梦了。   抑或,这只是暂时性的休息?   现代人太累大忙,宇诗最羡慕那种每天只需睡四、五小时的人,她?她的致命伤是贪睡,倒在床上,一眠不起十个八个钟头那样憩睡下去,至翌日天明,闹钟响了,她还不甘心,   王永全当然比她活跃,周末邀她打球,出海、跳舞,十次她只能去一、两次,且都不算热烈参予,通常坐在一角微笑。   为此她请教过医生,医生和颜悦色地说,“每个人的活动量不同,有人爱静、内向,不表示不健康.肌肉练得发达,也许头脑就钝。”   希望王永全也是这么想。   她是一个工作室上的人,林宇诗今日所得,均自工作而来,她没有家庭背景,别的女袜子穿的戴的均来自父母,她还得把收入一部分拿回去照顾家里,父母也从来不感激,认为老应该,稍迟,或数目不理想,即时炮轰。   只有这份工作,从不辜负她,一分努力,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林宇诗可说是中学老师的正面教材:她随时愿意站出来向小朋友真名勤有功,戏无益。   所以她从不尝试与邱伊莉太过接近。   据说邱小姐去英国留学时母亲与佣人同时陪著过去安排她的起居生活。   对这种排场,林宇诗有什么共鸣?   她既不羡慕也不妒忌,更无暇慨叹,各人命运大不一样,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做得并不比邱伊莉差。   那天一早,宇诗就看出秘书小姐有心事,吞吞吐吐,欲言还休,她暗暗好笑,不是要加薪水,就是想放大假.她故意不去理她。   到了下午,小女孩终于憋不住了,开口就说:“林小姐,我真替你不值。”   噫,这句话后面有文章,跟着必系是非。   宇诗温和地说:“有什么话讲吧。”   “邱伊莉的助理告诉我,上星期六,在邱家的游艇上,看到王先生。”   宇诗一时并没领悟,“哪个王先生?”她不经意地问。   秘书瞪着她。   宇诗忽然明白了,“王永全?”   “正是。”   宇诗心一沆,马上设法隐瞒:“是我叫他做代表的,星期六我被大老板拉住说了一夭公事,无法甩身。”   “呵,原来如此。”   那小女孩几乎破涕为笑。   秘书坛出后,宇诗纳罕了整个下午。   他们二人相识,至多只有两个星期。   陈仓暗渡,来回不知有多少次了。   无可避免地,邱伊莉还是挑战了林宇诗。   此刻,宇诗唯一可做的,仍系不动声色。   她自问有这个耐力,自幼她在无聊的女人堆中长大、母亲、嫂子、弟妇,统统没有工作,她们的正职除出搬弄是非,就是处理若干叫她们呼天抢地的家务,一早认定宇诗这种事业女性非我族类,总是歧现她,挪揄她、讽刺她,越做得好,她们越是看她不入眼。   幼受庭训,宇诗自问对于失意事真可以处之以忍。   那夜,宇诗辗转反侧,难以入寐。   王永全怎么不替她想,她也许会尴尬呢,同事即情敌,情敌是同事,天夭对着,装成若无其事,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宇诗深深太息。   她又做那个梦了。   这以一见到邱伊莉,她几乎没笑出来:“痛哭的应当是我,邱小姐,你别打趣我了。”   邱伊莉只是拿大眼睛看著她。   梦醒了。   王永全一句解释都没有。   或并.他示意林宇诗知难而退,不了了之。   宇诗十分生气,表面上只是不动声色。   过两日,王永全的电话来了,“宇诗,星期五是家父七十大寿,妈妈特地关照我让你来吃顿饭。”   “一定。”   “我来接你。”   “好。”宇诗的回答很简单。   王伯伯伯母大约不知道事情会有那么多变化。   她趁空档去买了几件凯斯咪外套做礼物,后来一想,人家的爸爸有,自己的爹没有,实在说不过去,于是多买一件,那么,老母呢?结果付银时又是五位数字。   宇诗苦笑,失恋,也要讲时间讲心情,她有何资格失恋?   伤春悲秋,均讲条件,她找生活还来不及。   下班时分,一个苗条的人影出现   在宇诗办公室门口。   是邱伊莉。   宇诗打量她,同时替她算帐:香奈儿套装三万二,手袋八千五,平跟鞋三千六,假珠项链四千二,手表近二万,三克拉圆钻,不知价。   宇诗笑笑.“什么事?”   “去喝杯茶如何?”   宇诗摊摊手,“我还有两个钟头才能走。”   “哟,卖身给宇宙了。”   “可不是,”宇诗一点不怕她挪揄,“简直是家生的奴隶。”   邱小姐婀娜地走进房来,轻径掩上门。   宇诗直到她有话要说了。   “你同王永全,是普通的朋友吧。”   宇诗笑了,真佩服人家的胆色,宇诗不由得想起一件事,她一个从事写作的朋友告诉她:“有人抄袭我的小说,一个个故事排着次序抄下去……”   宇诗接口:“一边抄一边骂你,”   “不,”作家朋友说:“那已经落伍.比这更新鲜的是.抄本一出小册子,立刻赠阅,殷勤谦虚地叫我指教他呢,问你服不服!”   此刻的邱伊莉同那位文抄公一般的叫宇诗五体投地。   她笑笑反问:“你说呢?”   谁知邱伊莉说:“我就是怕你对他有好感!”   什么?   宇诗呆住。   “大家是同事,同时约会一个男生就不太好了,你说是不是?我知道永全喜欢的是我,所以,我劝你忌讳一点,不然,我俩面子不好过。”她语气严肃。   宇诗忍不住大笑起来。   真想不到有人可以把黑讲成白,白讲成黑。   “我明白”她说:“我会处理这件事。”   “那么,”邱伊莉好紧张的说:“王伯伯七十大寿你去不去?”   “我会考虑一下才答复你.对,现在我要赶功课。”   邱伊莉还想说什么,宇诗已经拉下脸来。   星期五宇诗准备妥当待王永全来接,他迟了半个小时还没出现。   宇诗挂电话到王家,伯母听见她声音就催,“你们还不来?”   “永全叫事耽住了,我先来。”   “快快快。”   宇诗带着礼物先去。   内心有点麻木,有点惆怅,这许是最后一次上王家了。   王伯母迎出来。   她把宇诗拉到一角问:“永全呢?”   噫,老人家有内幕消息。   “他下班就来。”   “宇诗,你要把他盯紧一点。”   原来她早知道了.   宇诗微笑。   伯母握住她的手,“你知道王家上下都喜欢你。”   宇诗若年轻几年,一定感动落泪,可惜她此刻阅世已深,王伯母真心待她?非也非也,谁做她儿媳不一样,她只不是趁早表态,表示事情不由她做主,一切看水全自己。   王永全在八点多才出现。   一脸尴尬,不知叫什么人用什么法宝拖得甩不了身似的。   宇诗笑笑,坐过去,胡乱吃了点菜,推公司有事,立刻告辞。   在那一刻,她决定与王家脱离关系,还没嫁过来,已经这样受气,她又不打算在王永全身上捞什么好处,他即使娶了她,她余生也得在事业上奋斗,既然并非好同伴,不必劳神共走人生路。   豁然大悟之后,心平气和,好好睡了一觉。   最爱的人,一定要是自己,否则粉身碎骨,死不足惜。   第二天,宇诗低头忙工作,她在为大老板撰写演讲辞,资料堆满桌,全神贯注得浑身酸痛。   忽然之间,有人碰一声推开她办公室门,闪身进来,宇诗一看,来人是邱伊莉,她按住案头文件,不客气的问:“什么事,我正忙。”   那邱小姐却说:“我不是对你讲过了吗,王水全有兴趣的是我,你无端端跑到人家父母家去作甚?”   宇诗也不是省油的灯,按下通话器召秘书:“快进来把邱小姐请出去!”   接着她抬起头来,对邱伊莉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请勿低估我的智慧,亦请勿轻视你自己,千万不要在同事前表演鲁莽愚鲁。”   邱伊莉一怔,这时秘书已经进来。一副看好戏的表情,“邱小姐,林小姐正忙,请。”   她只得铁青着脸出去了。   那个上午,宇诗终于把讲辞挣扎出来。   她喝杯咖啡松口气,利用午饭时间,依著老板的心意把文字润饰一番,下午陪着老板去见外宾。   真正又要耐看,又要耐做,赚那么一点生活费,捱尽咸苦,她林宇诗才不会象邱伊莉那种吃饱无忧米的千金小姐那么无聊。   下班时分,王永全的电话接进来,宇诗用手托着头,“有什么话,讲吧。”   “我们之间有误会──”   “什么误会?一点误会都没有,永全,我很忙,没有时间耍花枪,你□另处找人吧。”   那边王永金不生气,“我找谁?”   宇诗一怔。   “宇诗,我们结婚吧,”   宇诗的下巴几乎跌下来,她鼻子忽然发酸。   “妈妈已经把她的婚戒送给我们,是颗极好的玫瑰钻,不闪那种,配合你不喜欢炫耀的性格。”   宇诗不响。   “我现在马上过来。”   宇诗感慨万千,在短短个把月中,她的感情生涯已经险象横生,此刻失而复得,因震惊过度,她再也哭不出来。   宇诗把脸伏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上,悄悄落下泪来。   她是个懂事的女子,机会过后不会再来,如果真喜欢王永全,就不要计较那么多。   王永全到得比想像中快许多,秘书马上请他进去,一脸宽慰,可见师生有真感情。   他一坐下马上献促钻戒。   那枚戒指是出钱都买不到的古雅款式,钻石圆且大,宇诗喜欢得不得了,任由王永全套上左手无名指。   王永全松口气,她也是。   这年头,什么都有人妒忌,什么都有人来撬,凡是喜欢的,速速占为己有,方是上着。   那日,宇诗再累,还是陪未婚夫出去开香槟庆祝,直到午夜才回公寓。?   戴着婚戒,她感到踏实。   没想到又做那个梦了。   这次,宇诗对哭泣的邱伊莉说:“真没想到外表霸道嚣张的你内心竟如此柔软,而白天从来没有交通的你我,在梦中都说个不休,奇不奇怪?”   邱伊莉说:“帮我……”   “叫我把王永全让出来,绝不可以,你讲讲道理,我与永全行了有两年多了,感情一早已经成熟,况且,他有什么长处,有何短处,你一概不知,就来剃我眼眉毛,来向我施横手,没这个道理。”   邱伊莉停止哭泣,用大眼镜看住宇诗。   “不择手段,得到王永全也没用。”   在梦中,伊莉怔怔地看著宇诗,宇诗吁出一口气,梦醒了。   宇诗再也没有向永全提及这个梦,有时,人需要守住些私稳。   宇诗现在也没那么笨了,她有意无意间向同事们透露将要结婚的消息。   行为一下子传到老板耳中,大为紧张,立刻传她去询问。   “你知道一个月假是没有可能的。”   “三个星期?”   “一个礼拜!”   “十五天。”   “十天,不必多说。”   “好。”就此敲定。   邱伊莉又来了。   她脸色苍白:“你胜利,林宇诗。”   宇诗真正诧异,“曾经有战争吗?如不,何来胜负?”   邱伊莉杨起一角眉毛,“林宇诗,不要嘴硬,你知道你险过剃头。”   “即使如此,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讲得好!”邱伊莉啪啪啪鼓起掌来。   “慢走。”   “还有什么事?”   “邱,你有没有梦见过我?”林宇诗忽然大著胆子问。   邱伊莉一征,随即反问:“你呢,你可有梦见我?”   字诗凝视她,“我时常错误地走到你的梦来,对不起。”   “你梦见什么?”邱伊莉大为紧张。   “啊,我梦见你同白天一样,神气活现,步步高升,心想事成,要什么有什么。”怎么能讲真话?冤家宜解不宜结。   邱伊莉不作声,半晌她说:“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梦见你教训我。”   宇诗微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是吗,会吗?”   可能吗?印伊莉险些夺走王永全,这个人对林宇诗命运的影响非同小可,故此在未与她会面之前,下意识已知道有这个人,宇诗强烈第六感把邱伊莉唤出来见面。   宇诗只有这样解释她的梦。   她听得邱伊莉说:“我并不是想什么便得到什么的人。”   宇诗接上去:“那又不过是你尚未真正想得到那样事或那个人。”   伊莉低下头:“谢谢你看得起我。”   她走了。   宇诗一额汗,差那么一点点,哀哀痛哭便是她,不是邱伊莉,不过宇诗知道,邱伊莉会很快擦干眼泪。
  
        亦舒《他人的梦》
                新生                  除夕。   再过个多小时,新的一年就要开始。   许瑞蓉打扮得无懈可击,已在装修豪华的客厅中等了一个晚上。   她等丈夫周鸣宇回来。   他若没吩咐过她等,她不致于笨得在家呆坐。   是他在中午拨电话回来说:“端蓉,晚上没有事别出去,我想回来吃顿饭,这是今年最后一天了。”   端蓉不出声,她觉得他多余,夫妻感情早已破裂,正在谈判分手条件,何必多此一举。   但不知恁地,她还是说:“好,七点钟在家等你。”   佣人做好了菜,鸡汤热了又热,十点多了,周鸣宇电话都没来过一个。   许端蓉心头似有一点火在燃烧,她的左边脸颊滚熨,端蓉记得,少年时每当父母或老师责备她,她一边脸便会烧起来。   佣人做了一天,已经疲倦,轻声说:“太太──”   许端蓉强作镇定地说:“你去休息吧。”   佣人悄悄退出。   许瑞蓉又独自坐了良久,终于站起来,打开那瓶冰镇房久的香槟,卜一声,泡沫冒出来,她斟满水晶杯,一口饮尽。   接着,她叹一口气,把所有菜肴,搬到厨房,全部倒入垃圾桶。   她刚想进房卸妆打算强行休息,忽然听到门外有汽车驶近。   许瑞蓉不由得再斟一杯酒饮尽。   他来了。   他们住在一间独立的花园洋房里,深宵,车子驶进私家路可听得十分清晰。   车子引擎熄灭。   不对,端蓉侧耳细听,怎么有男女嬉笑声。   而那男声,正属于她丈夫周鸣宇。   许端蓉心头那朵火,燃烧的范围渐渐扩大。   她仍然沉着睑,端坐在客厅中不动。   有人用锁匙开了门进来。   是周鸣宇。   他穿着礼服,不知自哪个舞会出来,看得出已经酩酊,但心情非常的好,打开了门,靠在门框,并不进屋,只指着妻子说:“咦,叫你等,你果真在等?哈哈哈哈哈。”   许端蓉不出声。   “我特地回来同你说,不用等了,我今夜不回来,哈哈哈哈哈。”   许端蓉仍然不出声。   在这个时候,周鸣宇身后忽然出现一个苗条的身型。   一把娇滴滴的声音说:“人家在等我们,还不走?”   至此,许端蓉握紧的拳头反而松开来。   她站起来,“鸣宇,你不是说有话要讲?”   那娇滴滴声音说:“唔,说些什么,快走。”   周鸣宇转过头去,对女伴说:“你去车中等我。”   “不行!”   “我五分钟就出来。”   “我坐在这里等你。”   “别胡闹,出去。”   那女郎恋恋不舍的走开。   许端蓉这才去把大门关上。   周鸣宇说:“今夜是除夕。”   许端蓉看看他。   “我要同你离婚。”他真的醉了。   许瑞蓉不作声。   “我已经有新欢。”   端蓉站在黑暗里。   “她喜欢这幢洋房,叫你搬出去,你几时走?”   外头车子喇叭哗啦哗啦的响,催他出去。   “真痛快,除夕,去旧迎新,哈哈哈哈哈。”   正说到这个关口,周鸣宇突然看到妻子走近,接着听到噗的一声,又觉得心口一凉,一阵剧痛。   他瞪着眼。   “你──”   他的手掩向胸口,抹了一手湿腻,灯光黝暗,他看不清是什么,眼前一黑,已栽倒在地。   他的胸前,插着一把水果刀。   菜肴己倒掉,餐具仍在桌上。   许端蓉呆着脸,看着丈夫倒下。   她没有再接近他的身体,她取过大衣披上。   就在这个时候,她发觉脸上炙熨的感觉经已消失。   她拉开门,被冷空气一吹,她反而镇定。   她走到车子面前,对车子那浓柱妖冶的女郎说:“你走吧,周鸣宇、永远不会出来了。”   那女郎只得悻悻然把车驶走。   许瑞蓉把车往城里驶去。   到了半途,她才忽然醒厝,啊,我杀了人了。   双手簌簌地抖起来。   好不容易捱到市区,她把车子胡乱停在路边,找到一间酒吧,挤进去,叫了烈酒,举杯就灌,她的眼泪落下来。   杀了人了。   就在这个时候,酒吧中人客欢呼起来,原来凌晨已至,新的一年已经来临。   许端蓉一点欢容也无,她等警车来把她这个杀人犯载走。   她蜷缩在酒吧一角。   忽然有人问:“后悔?”   端蓉猛地转过身子,坐在她身后是一个穿黑衣戴黑帽的男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她怔怔地看他。   那人的声音神秘而低沉,“为了那样一个人,真不值得。”   端蓉麻木地点头。   “你才廿多岁,本来有的是前途,退一步,海阔天空,哪里去不得。”   端蓉真的懊悔了。   “手起刀落,丧命的是你的前程。”   端蓉俺面哭泣。   “屋契写的是你的名字,你原本可将之出售,远走高飞,远离是非之地,重头开始,你不是一直想再进学堂读书吗,”   端蓉抬起泪眼,“你是谁?”   “我?”那人轻笑,“我是谁重要吗?”   “你为何洞悉一切?”   “我当然有本事知道。”   端蓉哀哀痛哭,“来不及了,我已经杀了他。”   那人喃喃道:“是,你的确已经杀了他。”   端蓉说:“我以前老不明白,人怎么会杀人,此刻我知道了。”   “是他逼你动手。”   端蓉点点头。   “你能被他逼得动手,是你懦弱,呵是,你若坚轫不屈,就能逃出这段失败的感情。”   “太迟了,太迟了。”   那人长长叹息一声,无限同情惋惜。   “请帮助我,你能帮助我吗?”   那人不语。   “你究竟是谁?”   那人沉吟片刻,“我,我是时间大神。”   端蓉大大诧异,“谁,你说你是谁?”   那人低低地重覆,“我是时间大神。”   端蓉睑上还挂着眼泪,但是她已经着迷,“你控制时间?”   对方笞:“是。”   “那,你一定能够帮我。”   那人轻笑,“你后悔杀死他。”   “是。”   “你想我把时间拨回头。”   “是,只要把时钟似回拨三小时就可以纠正错误。”   那黑衣人只是笑。   端蓉恳求,“我已不爱他,他也不爱我,他不应死,我不该做凶手。”   那人答:“我忘了告诉你,我只是时间大神,我并非命运之神,许多人一个错误犯多次,并非没有时间,而是命运控制了他们的性格。”   “如果你能还我三小时,我一定不会再犯。”   许端蓉额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   那人不响。   端蓉仍然看不清他的五官,却可以感觉到他炙灸的目光。   那人终于叹一口气,“我很同情你,今夜我与你相见,也有缘份,你跟我来吧。”   端蓉喜极而泣。   只见那黑衣人缓缓站起,浑身似一点重量也无,脚步飘浮闪烁。   端蓉跟着他出去。   街上寒风一吹,端蓉打一个冷战。   她已无所惧,坦然跟着陌生人走。   他俩步行了十来分钟,来到一个不知名地区,一座似旧仓库的建筑物前。   那黑衣人用销匙打开一扇门,“请进。”   端蓉走进去,只见一条长巷,灯光黝暗。   “向前走。”   黑衣人顺手关上门。   端蓉转头看他。   “别回头。”他叮嘱。   端蓉缓缓向前走,那条狭窄的走廊似无尽头。   “你会看到一道门,打开它,出去,你会回到过去,你会得到额外的十二小时。”   “谢谢你。”   那人笑了,“但是,命运掌握在你自己手上。”   许端蓉咬一咬牙,向前走。   她没敢回头看,但感觉上,那黑衣人已经不在她身后了。   她缓缓不知走了多久,有点累,正想止步休息,她看到了那扇门。   呵,到了。   打开它,她可以回到十二小时之约去?   那可不是平凡的十二小时,在那十多个钟头内,她犯了不可弥补的过错,现在,她可以有机会救赎自己。   许端蓉兴奋地推开门踏出去。   她立刻用手挡住双目,呵,强光刺眼。   待眼睛习惯之后,她停睛一看,发觉自己站在市中心银行区一个商场之中。   端蓉一呆,怎么会在这里?   她拉住一个途人问:“请问今天几号?”   人家没有回答她,当她神经不正常似避开。   端蓉到报摊取过张报纸看,只见报端印着十二月三十一日,她问报贩:“现在几点钟?”   “下午一点半。”   她果然得回过去的十二小时!   端蓉靠在墙角,淌下快乐之泪。   她醒一醒神,即时召计程车回家。   她归心似箭,一到家门,拼命按铃。   佣人来开门,诧异地说:“太太,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正想问你,红烧蹄膀里加不加冬菇。”   端蓉且不回答,她匆匆进屋,呵,红日炎炎,全屋只得她与女佣二人,不见周鸣宇。   她还不相信,立刻取过电话,拨到丈夫办公室。   秘书说:“周太太,周先生在开会。”   “我有要紧事,请接进去。”   “我试一试。”   半晌,周鸣宇不耐烦的声音传过来:“什么事?”   许端蓉听到他的声音,放下心来。   呵,重生了。   “我在开会,没空说话,有事今晚见。”   端蓉微笑,“好,今晚见。”   她挂上电话。   周鸣字没事,他好端端后着。   端蓉吁出一口气。   女佣问:“太太,先生今晚几点回来吃饭?”   端蓉转头温言对女佣说:“他不回来了,你把菜包回去与姐妹分享吧,收拾好地方,你可以放假了。”   佣人愕然。   端蓉愉快地去进房去淋浴。   世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披着浴巾她拨电话给刘律师,“我是许端蓉,你不是说有人要买我此刻住的房子?”   “端蓉,今天是除夕。”   “我减十万。”   “还有两个小时我就下班了。”   “我减廿万。”   刘律师叹口气,“这又是为何来?”   许端蓉经过生关死劫,已不计较细节,“减三十万。”   “我立刻替你联络。”   端蓉说:“还有我决定离婚,你把那份文件拿出来,我愿意马上签名。”   “可是条件方面──”   “周鸣宇给我多少我收多少。”   刘律师倒抽一口气,“这是怎么一回事?”   “要过新年了,新的开始,”端蓉笑,“我急于摆脱过去。”   “端蓉,”刘律师也替她高兴,“退一步想,海阔天空。”   “真的,吃亏就是便宜。”   “不要出去,等我电话。”   端蓉像是知道有好消息,放下电话,立刻更衣化妆。   果然,不到三十分钟,刘律师的答覆来了。   “买主三时正到我办公室。”   “好极了,我马上来。”   她取过手袋,就出门去。   顺带把女佣也接到市区。   女佣犹疑地说:“先生明明说回来吃饭。”   “他改变主意了。”端蓉毫不犹疑地说。   周鸣宇稍后会叫那个艳女缠住,脱不了身,灌得半醉。   赶到律师处,买家比她更心急,立刻问:“减十万?”   “绝对。”端蓉笑睑吟吟。   卖方买方同样满意,立刻成交。   端蓉取过订金本票,对刘律师说,“存在你处。”   “这是离婚文件。”   端蓉大笔一挥。   拖了一两年的事,统统于今日摆平。   刘律师抬起头,忽然说:“端蓉,你的气色好极了。”   “相由心生。”端蓉摸摸面孔。   刘律师衷心说:“恭喜恭喜。”   “我要走了。”   “不喝杯茶?到什么地方去?”   “买飞机票。”   许瑞蓉讲得出做得到,立刻到相熟的航空公司。   “周太太,连头等都满了。”   “一定有退票。”   “待我查看电脑。”   半晌,服务员一睑笑容回来,“周太太,运气真好,是去东京的,可合用?”   “合用之至。”   “我立刻出票给你,今晚八时起飞,请于七时到达飞机场。”   端蓉伸了伸腿。   她的运道随着她的心念变了。   接过飞机票,许端蓉忽忽回家收拾行李。   偌大的两层房子只余她一个人,张口说话,几乎有回音。   买掉它,将来找一间小小的,酒店式公寓,那才舒适呢。   端蓉只不过带几件简单的衣裳,其余的冬装皮裘,只得先撇下再说了。   电话钤忽然响起来。   瑞蓉一震,不去听它。   响了十来下,电话自动接到录音机上。   是周鸣宇的声音:“端蓉,你在家吗?快来听电话,你搞什么鬼?刘律师说你去签了字并且卖掉房子,为何事前不同我商量一下?我现在马上回来,你不要出去!”   瑞蓉听了这话,脸色突变,立刻拎着行李就出门。   空屋里只剩周鸣字的声音在叫:“端蓉端蓉!”   许端蓉逃避怪兽似一溜个奔到车房把车子驶走。   这场灾劫,非这样躲避不可。   她不愿意再见到周鸣宇。   她利用车子上的电话逐家旅馆询问,终于找到空房,幸亏不是旅游旺季。   她只想找个地方休息几个小时,然后登上飞机。   呵今天是除夕。   明天即是新的一年。   冬季,日短夜长,才下午三四点,已有黄昏看味,端蓉和衣倒在酒店床上,累极入睡。   她做梦了。   梦见自己装扮得整整齐齐,在家端坐,等周鸣宇回家团聚,呵她可怜的心还怀着一丝希望,盼浪子回头……   在梦中,许端蓉都讪笑自己。   周鸣宇终于回来了,带着蛇一般的艳女。   已经到达这种地步了,有手有踟,年轻力壮的许瑞蓉为何还要自取其辱呢?   走吧,走吧,走为上着。   但是周鸣宇不放过她,拧笑着趋向前来,端蓉忽然摸到了一把尖刀,她用力举起,哺一声插入他的胸膛。   许端蓉惊醒了。   一头一脑的冷汗。   有人敲房门。   “谁?”   “小姐,你特地叫我们派人唤醒你。”   是,端蓉抹抹汗,上飞机的时间到了。   她避得这场灾劫吗?千万不要功亏一篑。   端蓉觉得进了候机室,她就安全了。   周鸣宇即使回家,也已经人去楼空,对付他那样的人,最好的方法便是置之不理。   许端蓉觉得十分痛怏,为什么早些时不懂得这么效?如不是遇见那位异人,大错经已铸成。   此刻她根本不要同他吵,与他计较,她甚至不想看他一眼,或是听到他的名字。   许端蓉苏醒了。   在此同时,她如释重负,过去年多背着的千斤重负一下子卸得无影无踪。   她深深呼吸一下,感觉愉快。   她轻轻说:“时间大神,我感谢你。”   飞机场就在酒店对面。   她拎着简便的行李出发。   一切顺利。   许瑞蓉悄悄的上了飞机。   她默默地心中说:“时间大神,我没有辜负你,你给我重生的机会,我好好的利用了。”   飞玑待应生遇来问:“许小姐,要喝些什么?”   “给我一杯黑咖啡。”   “许小姐,那边有位先生相同你说几句话。”   端蓉连忙笞:“我想休息,不与任何人攀谈。”   “是,许小姐。”   端蓉闭上双目。   到了东京,真要好好休息,她打算到近郊那种招呼好地方干净的小旅馆去住上一两个月。   然后,她会联络刘律师,取过卖屋所得的款子,移居海外。   她一直想再多读几年书。   还有,学会讲法文,还有,吹奏色土风,还有,晚间观看星象……   要做的事那么多,她只怕时间不够。   她一口气喝了三杯香浓的黑咖啡。   飞机在跑道起飞,许端蓉凭意志力与机智,摆脱了噩连。   端蓉自豪,许多人尽管有花不完的时间,却一次又一次重覆错误,不能自拔。   其实秘诀只有四个字:知难而退。   飞机引擎隆隆,有催眠作用,她伸伸双腿,决定再睡一觉。   这一次,她没有做梦。   她一直憩睡,直到听见机长的广播声:“各位旅客,旧的一年已经过去,新的一年已经来临,祝各位新年进步。”   瑞蓉愉快的睁开眼睛。   她终于熬过除夕。   “新年快乐。”   端蓉邻座的位子本来是空的,此刻坐着一位男客,端蓉问:“你就是有话要同我说的那个人?”   “正是在下。”   “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侍应生这时递香槟过来,“新年快乐。”   “你那平和的笑容有何秘诀?”那位男土问。   端蓉一怔。   对方态度认真,不似吊膀子开玩笑。   端蓉想一想,“因为我心有喜乐。”   那男子说:“我羡慕你。”   “你有烦恼吗?”   “成年人哪有事事如意。”   “知足常乐,切莫自寻烦恼。”   “愿闻其详。”   许端蓉是过来人,“拿得起,放得下,你看这世上一切,本来不是我们的,我们来的时候,双手空空,日后无论得到多少,都是意外之喜,毋须抱怨。”   “你说话口气,宛如高僧。”   端蓉笑,“是吗?”   “目的地是东京?”   “是。”   “这是我的卡片,我在东京有生意,有空同我联络,飞机就快降落,我不打扰你了。”   端蓉说:“很高兴认得你。”   飞机缓缓降落。   那位先生亦已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端蓉耳畔忽然传来呵呵呵笑声。   谁?   “时间大神。”   “呵,是你。”   “恭喜你得到新生。”   “多谢你的帮忙。”   呵呵呵呵呵。   笑声远去淡出。                                  

        亦舒《他人的梦》
                眼镜                  吴琰芳最近甚为烦恼。   她患眼疾,右眼内角患俗称限挑针,亦即是泪腺发炎,这种小毛病照说三两天就应痊愈,可是不知恁地,一拖就十天八天,仍然红肿不消。   年轻女孩爱美,首先,她要万分不愿意地脱下隐形眼镜,第二,她要配戴近视眼镜,第三,她要搽眼药膏,这样一来,灵魂的窗子就遭了殃,令她气馁。   医生同她说:“吃得清淡些,多多休息,不要刺激双目,很快痊愈。”   可是七百度近视眼镜玻璃像啤酒瓶底,又重又碍事,吴琰芳顿时自俏丽女贬为丑小鸭。   她可是要上班见客的人。   那一天,忙了整个上午,琰芳脱下眼镜,揉了摸鼻心,心中直嚷吃不消。   被镜框压得头部痛了。   她叹口气,又不能为如此小事告假不上班。   办公室生涯不易过,她的上司逢有上午会议从不吃早餐,她说饿着肚子精神抖擞些,一吃饱,马上打瞌睡。   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她们爱美,特地扣克着吃,饿死了也是活该。   上班的人同不上班的人没有交通。   偏偏琰芳的母亲、大嫂、二嫂以及弟妇,全不做事,琰芳在她们眼中,骛远不羁,她们在琰芳眼中,噜苏无能,因而无话可说。   琰芳不是不寂寞的。   尤其是精神欠佳的时候。   中午,她跑到眼镜店里问:“有没有轻一些的眼镜框?”   “小姐,本来可以用鱼丝金属框,但你近视太深,玻璃太厚,不行。”   “超薄玻璃呢?”   “同胶片一样轻重。”   琰芳气,一眼看到一个玫瑰红的架子,“我要这个。”   店员吃一惊,“会不会夸张一点?”   琰芳瞪她一眼,“你做生意不做?”   顾客一定是对的,那店员即时唯唯喏喏。   眼镜一天就配好了,效率没话说。   琰芳记得小时候配眼镜是大事,十天八天才能取货,什么都进步了。   除了医术,她眼睛发炎仍然没好。   “好像已经消肿了。”秘书说。   “才怪。”琰芳架上新眼镜。   她忽然看到秘书做鬼睑。   琰芳怔住,她在办公室不苟言笑,跟了她三年的秘书不会不知道,何故此人忽然对她轻佻起来?   琰芳脱下眼镜,揉了揉眼,只见中年秘书仍然一脸严肃及关注。   怪事,适才莫非眼花。   怎么刹时间两副表情交替得这样快?   琰芳问:“你觉得我这副眼镜不好看?”   秘书答得非常得体:“私人配件是很私人趣味的。”   琰芳又戴上它。   此时,她忽然听得秘书叹口气说:“唉,你们这些大小姐,又年轻又本事,搞什么花样都不成问题,难为我们,做到老,不过是草根阶层,不敢作怪。”   琰芳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你说什么?”她再次脱下新眼镜。   秘书愕然,“我何尚有说什么。”   她一本正经坐在那里用速记录信。   琰芳重新打量这个年龄足以做她母亲的秘书。   她年资高,性格古肃,当初吴瑛芳肯用她,连上司都感激,因为人人都希望下属年轻力壮,聪明伶刷,会得随机应变。   琰芳贪她老实,少是非、可靠,才不介意用她。   这人今天是怎么了?   抑或,玫芳看看手中的眼镜,是它作怪?   她找出旧眼镜戴上,“你可以出去了。”   秘书如皇恩大赦般急急离去。   在门口,碰见同级的同事,忍不住叹气。   “你老板今日贴错门神?”   “前世不修,今生打躬作揖来服侍这班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   吴琰芳当然没听到这番话,她正翻来覆去研究手中眼镜。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戴上它,可以看到及听到对方真正的感受?   有这样神妙的事,若非置身迷离境界,就是神经衰弱了。   琰芳相信她是太累了,疑心生暗魅。   这个时候,男同事侯加彬推门进来,“小姐,下班了,请你喝啤酒。”   琰芳笑,“我累得不得了。”   “是那五年计划书拖得人精神崩溃。”   “可不是。”   琰芳同自己说,试一试。   她拉开抽屉,戴上那副玫瑰红边朝太阳穴斜飞的眼镜看牢侯加彬。   琰芳吃惊了。   她看到加彬凝视她,并且说:“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喜欢你已经不止一朝一夕,通写字楼都在笑我暗恋你,你却像没事人似。”   嘎!?琰芳跳起来。   “什么事?”侯加彬惊问。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请你喝啤酒。”   “之后呢?”   “我一声不响等你答覆呀。”   琰芳吓出一额汗,这眼镜真有问题了。   她瞪着侯加彬,他喜欢她?她心里不禁甜丝丝,这人,对所有同事都似兄弟姐妹她怎么会猜得中他心事?琰芳忽然涨红了脸。   在侯加彬眼中,她也就显得更加可爱。   两个年轻人忽然静下来,互相凝视,在该刹那,两人都知道了对方的心意。   侯加彬喜心翻倒,讪讪地说:“你眼睛还未消肿。”   “可不是,”琰芳咕哝:“烦死人。”   “我有一只眼药膏不错,明日带来给你用。”   又静下来。   “去喝啤酒?”   可是这个时候,老板的秘书来叫:“吴小姐,大班有请。”   琰芳只得摊摊手耸耸肩,抓了眼镜立刻去接驾。   洋大班很客气,“芳,请坐。”   此人有何话说?   “吴,你在本公司表现良好。”   玫芳连忙欠身,“应该的。”   “你那部门有个空缺,早该升你了。”   琰芳有点紧张,谁不盼步步高升?   “你上头极力推荐你。”   琰芳微笑,手心中有一丝汗,等候揭晓。   “恭喜你。”   淡苦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下个月你正式坐那个位子吧,薪水可加百分之三十有多呢。”   琰芳不卑不亢地说:“我会尽力而为。”   到底年轻,琰芳不禁淘气地想:他心中到底想什么?   她把红眼镜戴上。   忽然看见洋大班边笑边说:“幸亏你上司也是女性,否则一定怀疑你俩有不正常关系,哪有上司那样赞下属的?想不升你都不行。”   琰芳心花怒放,摘下眼镜。   大班笑笑,“没事了。”   “那我下班了。”   琰芳哼着小调离去。   没想到小侯仍在等她。   “你还在?”琰芳有意外之喜。   “猜想大班不会留你太久。”   “来,一起去庆祝。”琰芳朝他睐睐眼。   那日的疲劳一扫而空。   他与她正式约会也自该日开始。   琰芳看看手中的眼镜,心中嘀咕:以后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带着你。   其实那副眼镜戴着并不舒服,跌芳情愿戴金丝边那副,于是她满手袋都是眼镜。   “近视眼要是有得医就好了!”   整个写字楼的近视同志都如此呻吟。   “近视是一种残废。”   谁说不是。   小侯约琰芳到他父母家吃饭的时候,琰芳的眼疾其实已好得七七八八了。   她可以戴隐形眼镜,但,既有副魔术眼镜,她想借它一用。   琰芳有点犹疑。   其实,知道对方心中想些什么,并无益处,所谓处世之道,涵养,修养,礼貌……都是虚伪面具,客喜气气,非常诚恳地把人心中话遮掩起来,净说些场面话,使对方高兴,那么,人家欢喜,自己也欢喜,大家下了台。   只有笨八才会去追究对方心中到底想些什么。   吴琰芳是不是笨女孩?   再笨一次吧。   人,谁没有好奇心呢。   侯家家庭非常简单:小康、两老,小侯有一姐,早已出嫁,环境不错,不问娘家事。   父母有一女佣服侍,家中井井有条。   那日侯家摆出四菜一汤,清淡美味,琰芳记得她吃了很多。   侯氏两老对琰芳十分客气。   可是,琰芳自侯老太眼神中看出了讯息:我们寂寞了许多年了,你俩会结婚吗?婚后会快快生养吗?只有婴儿咯咯笑声才能拯救孤寂的灵魂……   琰芳吓一跳,怎么搞的,她还没戴上那副眼镜呢,怎么已经听到对方心中话?   饭后,小侯的姐姐姐夫忽然“路过”。   琰芳当然知道他们也是故意来看她的。   她只是坐在一角笑。   侯姐闲闲问及琰芳的年纪、生辰、学历、事业,收入、抱负等事。   琰芳一一诚实作答。   她看得出侯家是真想了解她认识她,并无点滴恶意。   倒是小侯,站在旁边捏一把汗,不敢作声,又不好阻止姐姐发问,怕家人笑他紧张。   喝罢茶,再坐一会儿,就散了席。   在车中.琰芳一直微笑。   对答工夫,她自然一流,见过那么多次工,会过那么多客,经验老到。   希望侯家满意,因为她对侯家甚为好感。   第二天,秘书同她说:“范氏眼镜公司来电。”   “什么一回事?”   “他们说,有一副眼镜搞错了。”   “什么眼镜?”   “一副玫瑰红塑胶边眼镜不是你的,度数全然不对,是另外一位客人的,给错了你。”   琰芳一怔,“他们想怎么样?”   “怕你生气,请你回去取回正确那副,如不,他们派人送来亦可。”   “我这副很好,不必换。”   “可是,吴小姐──”   “不必换。”   “好,我去通知他们。”   琰芳取出眼镜,怪不得戴上的时候头量。   这时大班忽然不请自来,琰芳连忙笑看站起来迎接,卡擦一声,眼镜落在地上,琰芳且不去理它,先敷衍了大班再说。   “吴,去看看你的新房间。”   “好,我一会儿就去。”   “好好干。”   “是是是。”   大班一走,手下就进来开会,有一位女生不小心,一高跟鞋踏在眼镜上,玻璃顿时碎开。   务芳呀哟一声,拾起眼镜,只见右边玻璃已经添了一条裂缝。   同事忙不迭道歉,琰芳只得放作大方说不要紧。   这是她的法宝呀,不知还管不管用,试试再说。   她把碎玻璃眼镜戴上。   然后看牢一二位同事。   只见他们神情紧张,像是有大祸临头的样子。   忽听到小王说:“吴小姐什么都好,只是对下属未免太严了一点。”   小林说:“唉,每次见她,都心惊肉跳。”   琰芳连忙脱下眼镜。   只听得小张说:“吴小姐,这是我的报告,请过目。”   琰芳接过,呵,她要改变一下,叫人怕是很低级的作风,叫人尊敬及佩服才是上上策。   她得好好检讨自己。   于是琰芳把绷紧的面皮放松下来。   着实和颜悦色,开心见诚地与他们开了次小组会议。   她觉得同事们的神情也松弛了。   似在说:吴小姐,这样我们才能全神贯注好好办事。   琰芳把眼镜放好,这简直是一副照妖镜,妖怪,往往是一个人自己,而不是对头。   这时,琰芳最谈得来的女同事杨钰雯过来了。   开头只是扯些办公室是非来说,后来看到案上的眼镜,便拿来把玩。   “喂,”琰芳叫她,“还给我。”   “那么紧张干什么?”钰雯讶异。   她顺手把眼镜戴上。   琰芳连忙问:“你看到什么?”   “这是一副破眼镜。”   “请问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你板着脸问我自一副破眼镜里看到什么?”   “你听到什么?”   “我听到你问我听到什么。”   钰雯挤眉弄眼。   琰芳为之气结。   钰雯摘下眼镜,“头都昏了,原来你近视那么深。”   琰芳连忙把眼镜收到抽屉里。   “我妈老叫我小心双目。”钰雯叹口气,“我妈老了。”   “你与令堂感情好,自然多多感触。”   钰雯抬起头来,“你的好事近了吧?”   琰芳笑,“十划还没有一撇呢。”   “太谦虚了,这并非你心中话。”   “我心中有什么话?”琰芳愕然。   钰雯端详她,“你心里想,还是低调些好,同自己留些余地,万一不成功,也还有下台机会。”   琰芳呆住了,聪明的钰雯不用神秘法宝也能知道他人心意。   钰雯跟着文叹息,“做人不容易呵。”   “谁有你这么歪歪曲曲的肚肠。”   “人说什么你信什么,是要吃亏的,你太爽直了,琰芳。”   “多谢恭唯,最近我也油滑刁钻起来。”   “听说你升了级。”   “是。”   “恭喜恭喜,下个月我也升了。”   “彼此祝贺。”   她俩紧紧握手,幸亏大家都升官发财;那么,这段友谊暂时又不必接受挑战。   杨钰雯告辞。   关公也有对头人。   吴琰芳在公司里的敌人是王敏妤。   这女子,不会放弃任何机会对付任何人。   连已辞职的同事都不放过。   人家另有高就,薪水比此地高三倍,自然请辞。   这王敏妤待人家走后一年还倒处散播谣言:“递了辞职信之后想反悔讨还,不过被人事部拒绝了。”无中生有。   琰芳认为这种人心理变态。   人家此刻在那边已进了董事局,她在井底犹自小眉小眼自说自话。   琰芳看不起这样的人。   她此刻冷冷问:“什么事?”   “来恭喜你呀。”   “我接受。”琰芳收拾桌上杂物,表示准备下班。   就在此刻却心念一动。   这个王敏妤,到底她心中想些什么?   琰芳取出眼镜戴上。   “好丑的镜框!”对方大叫一声。   琰芳笑,在她心目中,吴琰芳当然是丑女。   “谁害你,叫你戴上这个眼镜?”   琰芳除下眼镜,想听听王敏妤的场面话。   谁知王敏妤老实不客气地继续抨击:“你这个时常打扮得不伦不类,不过走起运来没话讲,老板喜欢你,也不管你长得怎么样!”   琰芳忽然明白了。   呵,肯对你口不对心,还是客气的呢,真正憎恨你的人,打着口直心怏的旗号,兜口兜面就骂。   琰芳一手抓起手袋,就离开办公室,把对方留在那里。   “喂,喂,你下班?等等我。”   有些人见人喝杯咖啡喝得便利也会不高兴。   琰芳告诉自己:其实不需要这个眼镜,略为用心,她也可以把对方的虚实猜到七八分,不过,花这种时间精力来干什么?谁,谁,同谁,心里想些什么,与她吴琰芳有什么关系?   她把眼镜带到眼镜公司去。   她把它还给店员,“你们似乎搞错了。”   “对不起,吴小姐,咦,打烂了。”抬起头来。   “没关系,算在我的帐上。”   “不是这个意思,是怕你不方便。”   “我现在已可戴隐形眼镜。”   “眼疾痊愈后视线没受影响吧?”   “眼光清楚犀利得多了。”琰芳语带双关。   店员却很高兴,“本公司出品一向合规格。”   琰芳笑笑。   “明天,我们把新眼镜送到吴小姐办公室去。”   琰芳约了小侯在附近等。   一见到他略带焦虑的面孔,跌芳便问:“工作上有难事?”   “你怎么知道?”小侯摸摸面扎,“都写在脸上吧。”   “还好,不要与人赌沙蟹,否则手上有什么牌对家即时知道。”   “琰芳,有人来挖角。”   “好事呀。”   “我还未决定去向,上下已经传得沸腾。”   “那才好,老板非付重金留人不可。”   小侯苦笑,“你真乐观。”   “我支持你呀。”   小侯凝视琰芳,“我没看错你。”   “我也没看错你。”   “你的眼光独到。”   “哪里哪里,我只是不带有色眼镜看人而已。”   “对,你那副奇趣的眼镜呢?”   “我不需要它了,我的眼睛好了。”   他俩相偕去晚餐,竟夜,琰芳都帮小侯分析问题。   不要说是小侯,无论是来请教她,琰芳均会言无不尽,诚恳以待。   琰芳老嘲笑自己有效小学教师的资格。   小侯似宽慰得多了。   分析之下,他决定暂不跳槽,这是各人性格问题,琰芳不想影响他的去留。   第二天,眼镜公司把新的眼镜送来了。   “吴小姐,那只镜框已不能用,我们替你挑了副玳瑁边,先用着,改天再换。”   “没问题,放下好了。”   琰芳试戴。   秘书进来,琰芳问:“还好看吗?”   她听得那中年妇人答:“真新鲜,天天换一副眼镜,实够精力,也难怪,像我们,下班已经累得贼死,躺床上,似死猪。”   噫,心中话又来了。   琰芳脱下眼镜,温和地看着秘书,不语。   “吴小姐戴眼镜有书卷气。”   接看,班芳又听见她心底的话:“吴小姐最近心情好多了,脸色详和。”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在说最近吴小姐老带笑。”   “呵,绷紧着脸不一定工作效率特佳。”   “是呀,许多人不明白。”   所以现在她的下属比较肯说出他们的心中话。   这同眼镜有什么关系呢。   “吴小姐,听说侯先生想跳槽。”   琰芳一怔。   “要走好走了,我在影印房看到这个。”秘书轻轻放下一张文件。   琰芳一看,是张高层会议的机密文件,大班的意思是,不必挽留侯加彬这个人。   琰芳一惊,表面上淡淡笑,“谢谢你。”   她立刻到小侯那边去。   “小侯,我劝你多考虑。”   侯加彬苦笑,“为什么人有两副嘴睑?”   “有时为了保护自我,不得不掩饰自己真面目。”   “可是这样会欺骗人呀。”   “我们要是够生活经验,很容易看穿人家的真面目。”   “那时会不会已经太迟?”   “有时候,一陈天真,不晓得人家怎样讨厌憎恨我们,懵然不觉,反而好过,傻有傻福嘛,聪明伶例的人,一点点风吹草动,即时心如刀割,也不见得轻松快活。”   “依你说,怎么办?”   “脱下眼镜,胡里糊涂,岂非更好。”   小侯笑起来。   “正是!以前是假聪明,此刻是真糊涂。”   小侯大笑,把手搭在琰芳肩膀上,“来,让我们把眼镜扔掉。”   琰芳扮一个鬼睑。                                  

        亦舒《他人的梦》
                一帘幽梦                  尹芷君参加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聚会。主人家嘱每位客人带一道菜,这不希奇,许多家庭聚会都作兴这一套。   芷君负责甜品,她预备了一热一冷两道点心,热的是肉桂苹果批,冷的是巴维利奶油蛋糕。   席中客人吃完甜品,赞不绝口,有两位太太叹道:“糟!今晚起码胖三公斤。”又有一位先生说:“我要是年轻十年,立刻追求尹小姐”,那位先生,姓郭,虽然自称年纪不小,但大家仍叫他小郭。   聚会最有趣部分,是在晚饭之后,主人家要求每位客人说一个故事。   那个故事,必须与邻座者的职业有关。   故事还须神秘紧张特别,讲完之后,由众人评分,胜出者可得奖品一份。   主人并笑说:“奖品绝非香皂一盒。”   听故事容易,说故事难。大家抽签,看谁先说。   那位小郭先生抽到第一号。   刚巧,芷君坐在他身边。   于是他问她:“尹小姐,请问你干那一行?”   芷君笑笑,“我的职业,非常冷门。”   小郭先生也笑,“尹小姐可是甜品师傅?”   大家笑他念念不忘那个苹果批。   “不。”   “尹小姐可是一位作家?”   “不,为什么那样猜?”   “尹小姐有艺术家气质。”   芷君笑,“郭先生过奖了,我在一片古董店任职,我的职业是修补古董,可是世上万物隔了百来年都算是古董,我的专长是监别并修整十八至十九世纪英国寝室木器家具。”   众人哗一声,“这样专门!”   小郭先生大为诧异,“失敬失敬。”   主人家说:“近年社会安定繁荣,人们越来越老练,不少人家庭喜用古董家具。”   芷君微笑欠欠身,“像郭先生此刻坐著的安乐椅,乍看无甚稀奇,实则是一八八O年左右英国名设计家约翰庄逊哥顿爵士的设计,哥顿爵士亦是一位建筑师。”   主人家笑了,“小郭,讲故事吧。”   小郭咳嗽一声,清清喉咙,作为开场白。   芷君真正好奇,他要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小郭开口了,“大雨的黄昏,古董店。”   大家只听这两句,寒毛就莫名其妙地竖了起来,迸息聆听下文。   “店堂里只余一位年轻女子仍埋首处理文件,忽然之间,有人推门进来,那人身穿黑氅,头压毡帽,看不清脸容,沉声道:‘谁会修补椅子?’”   三两句便入题,真不愧是说故事高手。   “那女郎站起来答:‘我,什么椅子?’照说,一张椅子不是可以随身携带的小东西,可是那黑衣男子忽然自身后一拉,便扯出一张椅子来,手法一如魔术师,女郎一看,眼睛发亮,噫,那是十八世纪最盛行的S型情侣椅,白柚木漆金边,美术式云头线条优美柔和,椅脚作瓜子状,一看就知道保存得极好,这样的古董,拍卖价很容易高达一万镑。”   芷君越听越精神,这位郭先生精于细节,看样子也是位专家。   有位太太心急了催:“后来怎么样?”   “女郎问:‘何处须要修理?’那男子退后一步,让她看清楚,只见左边座位的靠背上,有一个圆型小孔,而洞的四周,染著一圈铁锈色。”   芷君忍不住低呼:“子弹孔,血迹!”   大家跟著叫:“哗!”   小郭紧接下去:“谁,谁枪杀了谁?”   芷君睁大了眼睛。   “但是,椅子是古董,历史已成陈迹,百多年前的事,如何追究,女郎于是说:‘这方织锦,不难修补。’,把生意接了下来。”   呵!故事愈来愈紧张。   “那黑衣人只留下一个地址,翩然而去,那女郎不愧是专家,不消一个星期,便修好椅子,顺带用清洁剂把椅子清洁了一遍,据估价,情侣椅如果有一对的话,起码值三万镑以上。”   “她在指定时间内,把那椅子送到指定的地址去,来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讶异地问:‘你是谁?我并没有委托任何人修理任何古董椅子。’”   小郭的听众又惊呼一声。   “可是他的客厅里,有一张一式一样的倩侣椅,只不过那张完好无缺。”   “他们攀谈起来,原来,他家一直有个传说,祖上有人,为了误会,枪杀了未婚妻,畏罪潜逃,不知所踪”   有位太太尖叫了声,“太可怕了,有人的精神附在椅子上,不住要求修补,但是,失去的生命,破损的心,又如何弥补?”   小郭欠欠身,“正是,说得真好。”   “后来呢?”芷君问。   “没有后来,那位小姐与屋主人倒成了一对好朋友。”   大家只觉汗毛凛凛,没有言语。   主人一看表,“呵,时间不早了。”   “对,改天再聚吧。”大家附和。   本来起码有六七个故事要轮流说下去,不知恁地,也许是因为小郭的故事太刺激,大家听完,已经有点疲倦,同意散会。   主人笑说:“慢著,有奖品。”   他取出一只首饰盒子。   小郭接过打开,是一只女装手表。   他笑说:“我把它转送尹小姐,她的职业太精彩。”   芷君却之不恭,只得一笑收下。   聚会到此为止。   上车前,芷君忍不住问小郭:“请问郭先生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一个私家侦探。”他微笑答。   呵,原来如此。   “后来,那两张情侣椅,相安无事?”   “尹小姐,那只是我杜选的一个故事。”   “当然,当然。”芷君定定神。   芷君发动引擎,把小跑车开了回家。   她掏出锁匙启门。   一进门,便看见客厅一角的一张情侣椅,无巧不成书,椅子同小郭说的那张,几乎一模一样。   芷君拥有它,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在伦敦求学时,她在蚤子市场看到它,破旧不堪,但一眼就知道是真货,她花了三十磅买下来,又花了一整年逐寸修补,以后,一直带在身边。   此刻,她走到它身边,轻轻问:“你也有一个故事吗,你从前的主人是谁?”   椅子无言。   独居的芷君更衣休息了。   半夜,她辗转反侧,为小郭所说的故事叹息。   不过第二天清晨闹钟一响,她便把昨夜之事浑忘。   要赶去上班呢。   夏季在欧洲办回来的货就要到了,修葺之后,以高价卖出,芷君抽百分之十五的佣金。   那一日,她忙于点货,到黄昏,肩膀腰身都觉酸痛,她偷偷伸个懒腰。   天色一暗,忽然下起大雨。   芷君心里打一个突。   这时她忽然又想起小郭故事的情节来。   大雨,一个黑衣男子在幽暗的店门口出现。   芷君抬起头,吓一跳。   此刻,她面前正站著一个年轻男子,她沉湎在自己的思潮里,客人来到面前都没发觉,芷君不禁飞红了双颊。   她站起来,“我能帮忙吗?”   客人年轻而英俊,穿件骆驼色大衣,肩膀有雨水迹子,正在微笑。   他说:“我找尹芷君小姐。”   “在下正是。”   “一位小郭先生介绍我来。”   “呵,是他。”   “小郭先生说,尹小姐是专家。”   “不敢当,叫我芷君得了。”   “我有一件东西,想劳驾你过目。”   “这是我的职业。”芷君谦逊地笑。   芷君这才发觉,他手上拿著一条高约二公尺长杆型物体。   长杆上罩有考究的布套。   芷君笑说:“尚未请教尊性大名。”   “对不起,我竟忘了,在下温力民。”   两个年轻人握手。   温力民放下长杆,“猜猜这是什么。”   芷君微笑,“既是小郭先生介绍来的,那么,我肯定他知道我知识范围,这是一件寝室用品。”   温君鼓掌,“讲对了。”   “寝室中,有什么物件是如此形状的呢?不是毛巾架,就是窗帘架,我猜是挂著窗帘用的那条木通。”   温力民面上露出极其佩服的样子来,“全中。”   “请把布套除下。”   温力民竖起木杆,脱下套子。   见惯世面的尹芷君都不禁一声赞叹,“呵。”   温君问:“如何?”   芷君接过它。   “这是十九世纪中叶一八五O年左右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   只见木通上绘著不少彩色的花卉,栩栩如生,木通两头各套著铜头,以防串在上面的十来只吊环脱下。   “吊环不住磨擦,花纹一点也没有掉下,可见手工是何等耐久……慢著,这里刻有VR两个字母,这是御用品,V是维多利亚,R是女皇,这样说来,制作人可能是司各脱。”   芷君旋下铜头,朝里一看,“果然是他,这里有印监,温先生,这是件罕见的真品。”   至此,温力民五体投地,“你对一件陌生的古物如数家珍。”   芷君微笑,“温先生,这是我的职业。”   那年轻人仍然钦佩不已,“真是法眼。”   芷君好奇,“温先生,请问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我的职业比较冷门。”   “方便请教吗?”   “我替美国一家出版社研究装钉技术。”   噫,这么冷门,不过书本如果装钉的差劲,一页页落下,真是大煞风景。   “这与胶浆很有关系吧。”   “是,及过先得计算纸张重量及其张力。”   “看,”芷君摊摊手,“你才是专家。”   他们笑了。   这时,有助手斟出热咖啡来。   芷君问:“这件古物你从何得来?”   “它一直在我家,我不知它从何而来,家父亦说自小便见过它,也不知它来历。大抵是祖父自杂物摊或古董买回的。”   “你打算把它出让?”   “是,同时也想知道它的来龙去脉。”   “我劝你将它保险。”   “有那么严重?”   “小店愿意高价收买。”   温力民笑了,“价值多少?”   “我知道伦敦那边有人不惜出高价收藏。”   “给你,你会怎样处置它!”   芷君不假思索,“仍然用来挂窗帘。”   “噫,物以致用。”   “奇是奇在维多利亚女皇寝宫用品,百年之后居然会在华人的家居出现。”   温力民忽然感慨,“反而名贵中国古董大量流落欧美,倒是有稽可查。”   芷君脸上也露出无奈神情。   温力民歉意地说:“对不起,扯远了。”   “温先生,这件古物”   “暂时搁在贵店好吗?”   “一定代为保管。”   温力民留下名,再三道谢,走了。   雨下得更大了。   他走了之后,芷君又慢慢审视他带来的古董窗帘杆,越看越喜欢,遂生占为己有的念头,杆上所绘花卉,与家中情侣椅上织锦俨然一套,都是茶花、栀子及玫瑰,手工之精美,难以形容。   如果把它镶在睡房中,加一窗白色威尼斯蕾丝纱帘,定可做一帘幽梦。   明天问问那位温君,售价多少才是。   芷君感喟,这些年来,她的收入不错,可是因为爱美,看到好的东西不忍释手,故差些不能量入而出,都是这份职业所害。   她嘲笑自己半晌,终于站起来准备下班。   她提起长杆,忽听到轻轻噗一声,杆头铜盖落下,原来刚才没旋紧,芷君连忙拾起,这时发觉,铜头凹位处,有一张折叠得指甲那样大小的纸张跌落。   芷君大奇。   她忍不住轻轻打开,这是什么,一张发票?   只见薄如蝉翼的字条上以毛笔写满娟秀的楷体蝇头小字。   芷君著迷,垂著头,趋向灯光,读了起来。   只见抬头是一个翰字,跟著是“父自驻英公馆返家后,就决定将我许配给马家少帅,你我缘份已尽,勿以我为念,愿君努力向学,终有出人头地一日。”署名是个瑛字。   芷君呆住。   虽然短短几句话,哀怨伤感之情,跃于纸上。   芷君天性聪颖,立刻编出一个故事。   瑛小姐的父亲是当年驻英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甚至就是大使本人,亦不稀奇,她与这名叫翰的年轻人恋爱,可是,在那个时候,也许是一九OO年左右,自由恋爱仍不算十分普遍,故该段感情不得善终,乃属意料中事。   瑛小姐临嫁前差人送了古董窗帘杆给翰先生留为记念,为什么是一支长杆而不是一只袋表?约是怕家人起疑窦。   真正答案,后人永不会知道。   芷君抬起头来,只觉荡气回肠。   那时,军阀之后,有志承继军权者,统称少帅,瑛小姐所嫁之人,可以相信,有权有势。   芷君心中存著许多疑团,直至第二天早上。   她忙不迭致电温君。   “有空午餐吗?”   “十二时正我到贵店接你。”   芷君芳心大悦,看来他们互相都有好感。   他准时来到,芷君欢欣地迎上去,见到他真高兴,两人一见如故。   “请恕我无礼,”芷君再也不客套,“尊祖有无一人名中有一个翰字?”   温君一怔,“我祖父叫汤翰生。”   呵,谜底在此,“请问他干那一行?”   “祖父是早期留学生,曾在大学教英文。”   瑛小姐可是他的学生?   “请过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她取过窗帘杆,脱下铜头,取出那张字条。   温力民阅罢,一脸恻然。   芷君问:“你想,你祖父有没有看到字条?”   温君答:“没有人会知道!”   “令尊可知端倪?”   “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拜托拜托,这个故事太引人入胜,请原谅我多事。”   年轻人但笑不语,他心里想:我打算追求你,说不定你几时也成为温家一份子,那时,就不算管闲事了。   那天晚上,芷君就见到了家长。   温父以为儿子好事已近,而芷君又标致斯文,不禁大悦,殷劝招待。   香茗在手,话题渐渐扯远。   很自然地提到家传古物上。   “那支古老描花窗帘通,本来一直在老房子老太爷的卧室里,直到老房子拆卸,我们才把它放在储物室内。”   芷君不便多问。   温力民问:“祖父有无特别关照什么?”   “没有呀。”   “祖父同祖母的感情可好?”   “好得很,从不吵架,相敬如宾,每日黄昏必定相偕散步,数十年如一日。”   芷君想,他重生了,是该这样,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芷君稍迟告辞。   温君送她回家,途中说:“你为什么不多问几句?我也想知道整件事情。”   芷君微笑,“后来他们男婚女嫁,没再来往了。”   “可是,那位瑛小姐快乐吗?”   “古代女子追求快乐是不道德的一件事。”   温力民叹喟,“不知她嫁的人可善待她。”   “有名有姓,可以查得到。”   “幸亏我们活在二十世纪,又很快可以见到二十一世纪。”   芷君领首。   “芷君,下星期六有一个旧同学会”   芷君立刻接上去,“我有空。”   温力民的心踏实了。   这可爱磊落爽快的女子。   他乐得只会笑。   在接著一个星期内,芷君很做了点工夫,她到图书馆去造访一位近代历史专家。   “古先生,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打听一件旧事。”   “噫,小朋友来考我了。”古先生十分风趣。   芷君陪了一阵笑。   然后言归正传,“古先生,有无姓马的军阀?”   古先生想都不用想:“有,山西王马健湘。”   “呵,可知马健湘之子聚了什么人?”   “嘿!”古先生十分得意,“小朋友,你还考不到我,马健湘之子叫马彬,聚的是当年驻英副使冯仁杰的千金冯嘉瑛。”   假使每个专业人士像他就好了,可惜许多自称专业者实际似业余人士。   “他们……可快乐?”芷君问。   这问题可使专家头痛了,“谁,谁是否快乐?”   “冯嘉瑛”   “噫!历史可不管谁是否快乐”   “她有子女吗?”   “育有……让我查一查。”   古先生翻了回册子。   芷君静静等待。   有答案了,“育有三子二女,马家第二代移居美国,过著很朴素的生活。”   生了那么多孩子,生活想必相当过得去,芷君放下一颗心。   “值得一提的是,马家第三代出了一位十分有才气的作家,叫马念慈。”   “哎哟!”   古先生一怔,“什么事?”   “没什么,没什么。”   “你好似吃了一惊。”   “谢谢你,打扰了,古先生。”   “没关系,不过下次来,就不必带鲜花糖果。”   “是,是。”   芷君恭敬地告辞。   一离开图书馆,她直奔娘家。   尹母见她匆匆而至,不禁讶异,“芷君,你怎么有空?”   “妈妈,”芷君拉著母亲坐下,“表舅母是否就是旅美作家马念慈?”   “咄,此事人人均知,前年表舅母回来省亲,你不是见过她吗?”   “马念慈的祖父是什么人?”   “好像是当年的风云人物。”   “是个军阀吧。”   “我不清楚,什么年代了,祖上是皇亲国戚也没有用,如今人人做事靠真才实学。”   芷君怔在那里。   原来同她也有渊缘。   “你有无见过表舅母的祖母?”   “咱们同马家是姻亲,又无血缘,怎么会见过?”   “妈妈,老式婚姻,不幸的居多吧。”   “嘿,说来你不信,盲婚有盲婚的好处,只要对方不算十分不堪,就可以维持下去,不比现代婚姻,一点点小事,即导致分手。”   这已不是芷君想谈论的问题。   芷君说:“妈妈,我改天再来。”   “改天是什么时候?”   “妈妈,”芷君心念一动,“星期六如何,我带一个朋友来吃饭。”   “朋友?”尹母大乐。   “是,朋友。”芷君微笑。   “我一定做几道好菜。”   不久,芷君提出收购那件古物的意愿。   温力民象征式收她一块钱。   那小子想:迟早仍是我温家之物,他追求芷君之意,已经很明显。   芷君把它安装在睡房中,配威尼斯花边纱帘。   那张小小纸条,仍放在铜头内。   芷君可以想像,翰先生其实读过瑛小姐的字条,最佳收藏处,还是原来的地方,他不舍得丢掉它,又怕闲人看见,不如维持现状。   之后,他成家立室,生活得很好,只有那样,才能报答前头人的一片心意。   芷君觉得她十分幸福,可以选择个人喜爱的职业、朋友、伴侣,以及生活的方式。   比起窗帘架子原主人冯嘉瑛幸福得多了。   芷君很少做梦,白天忙,晚上又有应酬,一倒在床上,立刻熟睡,现代女性的梦都是可以实践的,不用花时间朝思暮想。   芷君与小郭先生倒成了朋友,温力民同他熟,芷君也喜欢这个人。   他们时常见面,听小郭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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