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庆东：有侠有仁是青春（一）

编者言：本文系孔庆东教授4月8日下午在山西农业大学讲座的录音整理稿。

感谢同学们如此热烈的掌声，但是我害怕对不起各位的掌声。因为我此刻心里面感到不太踏实。因为这次来做所谓报告，心理准备很不充分。因为北京和山西离得太近了，我两个小时之前还在北京上空，我乘坐的飞机差不多是两点钟才起飞的，三点钟才到达太原，然后马上赶到这个地方，所以我的心此刻还在北京那边呢。两个小时之前我还在燕国的上空盘旋，两个小时后就落在晋国的领土上了，时差还没倒过来，所以大家要允许我倒一下时差。也许我这个今天发挥不太好。

世无英雄，遂使孔和尚成名

因为北京和山西离得虽然很近，但是呢，在这个心理空间上可能完全不一样。在座可能有的朋友知道，我现在每天早晨在北京做一档节目，叫做《孔和尚有话说》。在一个叫第一视频网站，是一个网络电视台，每天早晨七点到九点做一个新闻评论。这个新闻评论对我是很有杀伤力的。因为每天早晨起来无所不评。从这个利比亚到圣母玛利亚，什么事情都要评论一番，所以对我的精神很有杀伤。大家知道现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好事儿，每天早上起来，应该是高高兴兴的一天吧，阳光灿烂的一天吧，可是我每天早晨评论的不是杀人就是战争，就是暴力，要不就是欺骗、假冒伪劣产品。我有的时候心里很郁闷，就跟编导说：你们能不能饶了我呀？每天早上起来你们找点好事评评行不行呀？每天早上搞几条好人好事让我评论评论嘛。那编导也很痛苦，说,孔老师啊，没好事儿啊。真的没好事儿啊！后来我就说了，我也很同情这些青年朋友，不是他们不努力，天下就是坏事多好事少。谁让我生活在伟大的首都北京呢。我从北京飞到这里是用两个小时，但是我从北京的这一点到达另一个地点可能也要用两个小时，所以人家说那是我们伟大的“首堵”。不是伟大的首都，堵得水泄不通，伟大“首堵”北京。所以我从那样一个地方来到咱们太谷啊，很可能把一些不良气息带给大家，所以希望大家坐在这里要给我发功，要把一些善良的气息发给我，淡化我，冲淡我身上带来的这种煞气，这种戾气，用你们的和平之气，温柔之气来改造我。希望我这个报告做完之后呢，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什么收获，我希望我自个儿能有收获，能够对我自己修身养性产生一些良性的作用。我也知道此时此刻我们这个讲座还有一些别的朋友在其它的空间里在看。我也到咱们的重庆校区去讲课，我知道在重庆校区那边也在同步直播，所以我今天讲的这个内容和我上次在重庆所讲的可能正好可以构成一个姊妹篇。

我本人其实是才疏学浅，不能讲什么东西，但是没办法，我们这个时代，就是没有英雄的时代。世无英雄，遂使孔和尚成名。按理说，我从小想的就是我将来在社会上要当一个普通人，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我愿意当一个公共汽车的售票员。我觉得那个工作特别好，特别快活，还能养家糊口，然后每天接触三教九流的人，每一次上车的时候都不一样，还能扶老携幼。我每天想的就是干一个普通的工作。没想到等我长大之后这个世界堕落了，我这样的人能够成名，我这样的人能够到电视台讲这讲那，所以，每次我和我的同学聚会的时候，我们同学都骂我，说，你看看，孔庆东你这样的人也能成名，这世界堕落成什么样子了？说你这种人怎么还能上电视呢？这就是我们的国耻啊！

我承认，我这种人还能当北大教授，还能比较有名，还能够影响一些人，应该承认我们这个时代矮化了。这个时代确实是一个矮化的时代，但是在这个矮化的时代里却出现了那么多所谓的文化大师啊，国学大师啊，层出不穷，实际上我们自己心里要明白，这是一个没有文化的时代。

这是一个没有文化的时代。那么我的这一番言论呢，后来我就发现我的前人也说过，鲁迅先生就表达过类似的意思。我们都知道鲁迅先生很伟大啊，但是鲁迅就希望以后人们不读他的书。鲁迅说，如果中国人还读我的书，就说明中国没有进步。因为我的书是干什么的呢？我的书是鞭挞丑恶的，是揭露黑暗的。如果这个社会真的进步的话，我这个书就应该没用了。我的书没有用了，就证明这个社会进步了。可是你们一代一代还要再读我的书，说明这个社会没有进步。

我非常希望有一天我们不读鲁迅了，我希望我在课堂上不用再讲鲁迅，可是我的希望一辈子也不能实现，遥遥无期。我一想，鲁迅先生都有这样的慨叹，何况是我呢。我作为一个大学老师在学校里上课，有的时候作为这个专家那个学者在社会的各种场合去讲座，我想，我给他讲的东西有一个标准，就是要对人家有用。我讲一个东西不是为了发表我个人的观点。有我个人的观点，也有零零散散各个方面的观点。我不是来兜售我的观点。比如说，我在北大，我是中文系研究现代文学的一个老师，那么来听我课的学生他将来大部分并不从事文学研究，那他为什么要上我的课？来上我课的同学还有其它专业的，还有外校，还有外地的。每个学期，我的课堂上都有从外地坐飞机来听我上课的人。所以，我上课本来是一件轻松的事，可是我一听到这些消息后就觉得课上得很沉重，我轻松不起来。我说我怎么对得起人家呀，人家大老远来听我的课，这个课得对他有用。即使是对我自己本专业的同学，他将来不从事这个研究，即使读了研究生，他也不超本专业。大家知道今天研究生大多数人都不搞专业研究，即使读了博士，也只有其中的一部分留下来从事本专业，大部分人都三教九流，都流出去了。那么你听我讲文学有什么用，所以我考虑问题是倒过来想，我变成跟鲁迅先生学，就是我们要对社会有用。

青春是一种素质，是一种素养

我想各位都是这个青年人，风华正茂的同学，所以我想，讲这个题目，即使讲得不对，可能能给大家一二启迪。讲一讲青春的问题。这个问题是一百年来中国一个核心的话题。我们共产党的创始人，北大著名教授李大钊，有一篇文章就叫《青春》。青春这个词在古代出现的不多，大家学过杜甫的诗里有一句：青春作伴好还乡。但那不是我们今天说的这个青春。我们今天指的这个青春是什么？还很难下定义。一个事物，它有一个对应的名词，但是反过来给一个名词找一个对应的事物，这很难。什么是青春？是很难说的。那么社会上一般的理解，就认为青春就是青年人嘛。青年人的这段时光，是不是就是青春呢？这样的理解对不对？大家可以去考虑。

各位都是青年人，你觉得你自己有青春吗？青春期是一个生理名词，从你进入青春期到现在为止，你觉得你活在一种青春状态么？我们能说一个二十岁的人比一个三十岁的人更有青春么？我们可以说你更年轻，但是我们知道年轻往往是一个贬义词。老师经常说，呵，你太年轻了。这个年轻不见得是表扬你呢。二十岁的人未必比三十岁的人有青春。那这个青春是什么？有的人七八十岁了，那就说他有一种青春活力，可见这个青春它不是一个生物学名词，不是一个生理学名词。如果说你到了青春期你就自然有青春的话那大家就扯平了。你上不上大学都一样了，你还为什么要刻苦学习呢？不必要。大家都在享受青春嘛。可见不是。

我们今天，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大家都在抱怨我们的教育制度不合理，我们学了许许多多没用的东西。特别是在考大学之前那几年，可以说很多人的青春虚掷了，青春白费了，没有青春。你的青春在干什么？我的青春做了十万多道题。做了十万多道题的青春还是青春么？关键是你做了十万道题，做了五万道题之后，有什么用？你做十万道题的人跟那个只做了一万道题的人相比，你的水平真的比他高么？未必呀，未必。比如说我小时候，我们只上半天学，我们小的时候是半日制，小学初中我们都是半日制，上半天学，另外半天，或者学校组织学工学农学军，或者是随便，自己玩儿，没人管。你敢说我半日制的学习不如你全日制的？那个时候学校也留作业，留一点作业，有的作业在课堂上就写完了，在学校就写完了，回到家里写所有作业的时间加起来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写完了。但是我们的学习很扎实啊，数理化、语文、历史、地理、政治各科加起来，我们的综合素质非常强。你说你现在让我重新参加高考，你给我一年的复习时间，我有信心，我还能考上北大。跟做题多少没有关系。你浪费了青春之后，你获得的是什么？人有的时候为了一个更美好的未来要付出现在，可是我们付出了一个又一个现在，没有获得那个希望中的明天。我在一篇文章里写过，我们为了那根本不存在的明天，付出了每一个今天。那就等于你付出了一辈子！你上小学是为了上中学，上中学是为了上大学，上大学是为了找工作，找工作是为了娶媳妇……就是你每一段都是为了下一段，等于每一段都不存在，一辈子就过去了。在大学阶段怎么叫有青春呢？

这样看来，青春不是一个生理学问题，不是一个生物肉体发育到成熟阶段就叫青春了，否则我们说动物也都有青春了。我们大家都知道动物是不具备青春的。我们只能说这只老虎、这只牛发育成熟了，我们不能说，哦，它很青春。没有这句话。青春只属于人。为什么？因为人不是一般的动物。人是社会性动物，人有社会。青春一定跟社会是有关系的。没有社会的动物就没有青春。那社会是怎么回事呢？社会就是同一种生物成员彼此结成的有秩序有规则的一个群体。我们都活在社会中，我们为什么要受这么漫长的教育呢？

所有动物中人是受教育时间最长的。我家的窗户外面有一只野猫，现在它经常跑到我家里来。现在是半野猫半家猫，到我家里混吃混喝。有的时候我很生气，我就问它：你妈妈呢？你不忠不孝。这么小就到处流浪，也不顾你的妈妈，到这里来无耻的叫唤，就是为了换一口吃的。后来我想它跟我们不一样，它很早就可以脱离它的妈妈了。它跟它妈妈很早就没有关系了。它只需要一两个月，它妈妈就完成了对它的教育，发现它可以独立谋生的时候就不要它了。而人不行啊。社会越发达，越现代化，人受教育的时间就越长，而且长到了一个荒谬的程度，到了20多岁还要上学。刚才院长介绍我们学校还在发展，我们学校还在进行第二期、第三期工程建设，以后还要大规模的发展。以后你到了30岁还要受教育。其实我们到了现在已经是终生在受教育。

为什么要受教育？解决的其实主要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问题。当然，现在我们这个教育有问题，很多人生的基本素质我们都不具备。看上去你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年轻人，其实生活自理能力很差。我们东北，还有北京，有一句俗语：两个人打架，你不老实我打你，“我打你个生活不能自理！”其实现在很多孩子不用打就生活不能自理了，他本来就生活不能自理。我举的这个例子不是极端的。我们北大的学生，就有不会系鞋带的。长那么大不会系鞋带，从小就没穿过带鞋带的鞋。他父母可能最后也绝望了，干脆就给他买没有鞋带的鞋吧，反正不会系鞋带。不会系鞋带，不会捆扎东西，不能够生活自理的人是非常多的。甚至有读了博士，二十八、九岁快三十岁了，读了博士了，还是父母给他送到学校的。父母送他上学，父母送他上博士，然后父母在北大周围的宾馆里住上两个月，监护着他，就像送一个幼儿园的孩子一样。这样的博士有什么用呢？这样的博士他有青春吗？

青春是一种素质，是一种素养。青春并不随着你脸上增加的皱纹而消失，也不是说你长得特别光鲜你就有青春。由最近发生的一个轰动天下的事件，被炒得非常热的事件——药家鑫杀人案。药家鑫同学有青春吗？把这个问题一说，那就很简单了。这样的一个人他活着和不活着有什么区别？还有那些为药家鑫辩护的人，开车把人家撞了，怕人家记下他的车号，下车去捅了人家八刀，再简单不过的一个事情，竟然有许多专家有许多教授出来为他辩护，发明了很多范畴术语，发明了很多名词，说这叫激情杀人。激情杀人那就可以不判死刑，激情杀人可以原谅。还有一个教授学问挺大，说，你们知道吗，药家鑫人家是学钢琴的，钢琴系的人，他每天学钢琴就有一种手部的冲动，手老不动他就压制不住，所以这是职业性杀人，跟专业有关系，他要弹钢琴嘛，所以他控制不住手，这是可以原谅的。哎呀，特别感谢这位教授啊，因为我也特别想杀人，一直找不到理由，今天终于找到理由了。因为我每天写文章啊，我每天也进行这个动作啊，我的手也控制不住啊。但是我害怕呀，我害怕杀人要偿命啊。这回我感觉这个教授让我找到一个理由。以后如果我杀了人，大家都要出来为我辩护，大家说，孔老师每天写这么多文章，特辛苦，他控制不住啊。

那么这样的人，不管他长得多么年轻，我们都不能认为他是有青春的。那么相反，比如说我在北京看到一个老干部合唱团，七八十岁的人，有那个老科学家，老将军，还有普通的职员，很多退休的人。他们白发苍苍，但是他们唱歌的时候那种激情澎湃，你觉得唱的不是夕阳，他就是朝阳。你感到那是一种青春。我是搞语言文学的，我们中国人看见一个汉字的时候，他引起的是积淀在这个汉字中的全部文化信息的联想。当中国人看见“春”这个字的时候，你想到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季节，不是一个气象学名词，不是冬天过去之后的那两三个月，绝不是。你看到春的时候你会想到很多很多。你看到“青”的时候，想到的也不是一种颜色，这是一个文化词儿。我们大多数词汇都是文化词汇。比如你看到一个“马”字的时候，你想到的也绝不仅仅是一个畜生、是一个牲口、是一个干活的工具，绝不是。你看到“马”字的时候你会想到许许多多。根据你的知识不同，你有不同的想象。有的人会想到自由，有的人会想到英俊，有的人会想到潇洒，等等。每一个字它后面都有文化信息。

那么说到“青春”这个词，可能个人有个人不同的理解，但我想我刚才讲的这番话会获得很多人的同意。就是说青春是社会性的，不是生物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