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翔云上贵州:田园牧歌,遥远的绝响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1 05:23:18
  

田园牧歌,遥远的绝响


 


儿时的乡村,是一幅清明而欢乐的画。古老的村落,青翠的田园,春熙中闪着银光的小河,月光下奔跑嬉戏的孩童,这些都是儿时乡村的经典画面。历经时光的沉淀,这些刻在记忆深处的画面,一幅幅旖旎如九天炫舞,纯净如梦中天堂。


那时,村舍古旧,青灰的瓦,泥黄的墙,在远山夕照温情的怀抱中,悠然而沉静。村舍不多,错落得紧凑有致,似乎几百年来一直就这样的格局,历尽沧桑,亘古不变。房前屋后的庭院或菜园里,疏疏落落散布着各色果木,大红的枣,碧青的梨,橙黄的桔,最打眼的还是老屋门前的水蜜桃,枝黑干粗,每年仲春,硕大的花瓣盖满树冠,娇嫩而华丽,艳到让人心醉。墙角路边的辣椒草顽强得可爱,它并不碍眼,翠绿的叶脉上缀着黑纹,看起来很精神,可它藏蚊蝇,奇怪的是,即便刀砍火烧,它总能漫不经心地夺回属于它的地盘,直至严冬,才偃旗雪藏。


说到顽强,还要数孩子们的玩劲。那时,小孩子特多,也特别能玩。似乎没有什么不能勾起他们的玩兴,也没有什么能逃过他们无辜的折腾:春天,漫山遍野折不尽的石头花,铺天盖地疯狂的油菜花,可以摘得玩,也可以用来躲迷藏;夏天,孩子们小兽般烂漫的野性被彻底激活了,抓不完的知了蜻蜓蝴蝶萤火虫,当然还有沟渠里顽皮的泥鳅和鱼虾,都是他们手底下可怜的猎物;秋天,邻居菜园里诱人的甜枣、蜜桔和过霜的桑椹,或者,月光下的空地和草垛,都可以即兴演出他们的杰作;天寒地冻时,屋檐河沟长长的冰凌,更是孩子们的最爱,抓一根含在嘴里,痛并快乐着,甩在地上,有竖琴般清脆的断裂声,也有他们银铃般的欢笑与尖叫声。


那时,时间是静止的,生活是单调的,快乐也是单纯的,没有太多物质方面的诱惑。一方河塘,一片小松林,或者,冰天雪地里一块猩红翠绿的红花草地,都能带给人们满足和愉悦。村前河塘的水算不上清澈,但活泼、干净,可洗衣洗菜,有鱼游虾泳。它不像更远处的河塘,有满河塘的荷花,有又脆又甜的莲藕和菱角,可它就在村前,跟人更亲近。当柳枝转绿河塘涨水的时候,拿个鱼舀就可以在它的各个沟口捞鱼。当稻黄果绿垂柳成荫的时候,它就是一个天然水上游乐场,大人小孩泡在水里,与其说是洗澡游泳,倒不如说是消磨漫长的时光,直到炊烟四起,一个个才慢腾腾地各回各家。当秋风起天气寒凉的时候,河塘倒是清静了,村后的小松林又接力热闹起来了。暖暖的阳光透过松枝,触摸着孩子们滴着汗水的稚嫩的脸庞,顺带在林地上画起了一个个斑驳陆离的图案,风吹起,光影浮动,有虫吟鸟鸣,有孩子们天籁般纯净的呼喊和尖叫声。即便在萧瑟的严冬,旷野里一块块鲜活的红花草地,还是会带给人们安慰和希望。那细小而猩红的花瓣,衬配着翠绿的叶茎,一簇簇,一团团,似篝火在烧,发散着无边的活力。


 


儿时的乡村,内敛而不失底气,沉静而不乏活力,自成一体,浑然自得。而今的乡村,时过境迁,景非,物非,人亦非。它不仅活力尽失,而且底气全无。近三十年来,它一直在做的,就是摇摇晃晃地追着城市生活的尾巴,想模仿,甚至想克隆现代城市生活,怎奈力不从心,常常狼狈不堪,最终是拙劣得不伦不类,惨不忍睹。


乡村的简单自然已荡然无存。趾高气扬的楼房你追我赶,杂乱,拥挤,嚣张,膨胀到让人心慌。庭院没了,青青的石板路没了,顽强的辣椒草扛过了刀砍火烧,可在钢筋水泥的围剿下,终归是踪迹全无了。房前屋后的菜园没了,村后的小松林没了,在原来的地上,长出来的是一幢幢完工或没完工的楼房。大多数果木也难逃厄运,就算是有劫后余生的幸存者,生长的空间也大受挤压,全然没法舒展,不能自在地汲取天地灵气。门前的古井废弃了,村前村后的河塘已面目全非,大把大把的水草肆无忌惮地霸占着浅层水底,污浊的水面则漂浮着令人生厌的浮藻,还有各种生活垃圾,鱼虾是没了,游泳嬉水也已成为久远的记忆。在农药夹杂化肥的狂轰滥炸下,晨昏时的虫吟鸟鸣没了,夏夜的萤火虫没了,河沟的鱼虾龟鳖没了,连燕雀、蜻蜓、蝴蝶这些田园最古老的原住民,也一一背井离乡,落荒而逃,至于用作有机肥的红花草,自从有了化肥之后,基本上就被种族灭绝了。至此,万物竞生的活力田园没了,有的是杂乱、荒芜和一片死寂,垃圾围村则是这一生死变故的注脚。房前屋后,不再是落叶和野草,而是一堆堆一团团面目可憎的建筑垃圾、生活垃圾,它们顽固地占据着村中的每一个村道,每一块空地,从不妥协。不仅如此,村庄周围的农田、河塘、水渠、山坡,慢慢的都被各色垃圾鲸吞蚕食,成了它们肆虐的领地。一阵风过,飘扬的不再是枣花柳絮,而是废弃的塑料袋、包装纸,以及刺鼻的臭气和尘埃。


变故中失去的不仅是景物和曾经雀跃欢唱的生灵,还有人,还有生活本身。薄暮时分,村头屋顶不再有袅袅四起的炊烟,村道和田埂上不再有荷锄晚归的农人,村前空地上也不再有嬉戏追逐的孩子,只有寂寥和萧条。秋夜的月光一如既往,静静地流泻在房前屋后,可没有了孩子们灵动的身影和清脆的尖叫声,月光也备感凄凉。山间的石头花在孤独地盛开着,自生自灭,田间的草垛孤零零地站立着,百无聊赖,村后两棵百年古樟突然间老态尽显,再也没有顽皮的孩子在她空心的树洞里不知疲倦地钻进钻出,连一直陪在她身边的老黄牛小水牛们也不在了。耕牛已成累赘,没有人去放牧,也没有人去耕田耕地。曾经的耕夫大多已成为城市的农民工。他们背井离乡,出卖的是青春年华和家庭的欢乐,得到的是妻离子散,以及返乡时疲备而苍老的身心。孩子们呢?哪些精灵般顽皮的孩子们都去哪儿了呢?他们有的还没出生就被计划掉了,有的小小年纪就离乡别井,跟随大人们去远方漂泊,幸存或留守的少数孩子,也因为没有了父母亲的呵护,没有了大自然的滋养,个个焉头搭脑,没精打采,灵气全无。


 


田园,不仅指代乡村,而且是家园,生活的家园,心灵的家园。家破山河在,乡春草木深,这不仅仅是乡村的悲哀,而且是这个时代的悲剧。眼下是一个和平的年代,没有战争让人们离乡别井,让家园破碎。可是,当电视这个现代版潘多拉魔盒占领了传统农夫家的餐桌案头时,一场没有炮火和硝烟的战争静悄悄地打响了,其惨烈不亚于真枪实弹。对乡村而言,电视满足了人们窥视都市生活的好奇心,也勾起了人们无尽的欲望和向往,同时触发了城市工商业文明与乡村文明之间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在传统与现代、都市与乡村、财富与亲情之间,曾经的耕农们顾前虑后,左冲右突,进退失据。


一边是清贫与快乐,一边是财富与失落,如何平衡?怎样选择?是坚守还是退却?富则思贵,穷则思变,最终,耕夫们抛开了犁耙,把传统的乡村生活丢在了身后,隐没到繁华的都市。对更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人的天性,没有人可以指责他们的倒戈相向。农业文明完败了,可工商业文明并没有真正重塑和改造乡村。它们带来了不同的消费观念,以及不同的生活和生产方式,同时也给乡村的环境和自然带来了无以伦比的重创。受创的,不仅是自然环境,还有人们的心灵。追逐和积累财富已成为生活的唯一宗旨,而追求财富的最初目的已经被忽略或忘记了,甚至连生活本身也一同被彻底忘却。家人四散漂泊,旧的家园消失了,破败和荒芜的乡村不再值得守望,人们的心魂已无所归依。


 


南风又起。风过处,尘土飞扬,一个孤单的小孩伫立在死寂的乡间小路上,迷惘的双眼,不知在看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