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借贷危机透视温州经济转型之痛

三面环山，一面朝海， 偏安东南之隅的温州自古以来被称为“七山二水一分田”，特殊的地理环境造就了特殊的人文与经济。

“既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永嘉学派代表人物叶适讲究“功利之学”的思想，千百年来早已深刻于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们心中。

以加工制造业起家的温州，在经历了三十年的繁荣之后开始经历“成长的烦恼”，产业升级、寻求转型的口号一时间充斥着温州全境，但是通过近年来部分温州民营企业转型的过程来看，步履维艰已成常态。

“短贷长投”成温州实业维艰诱因，当年利好政策已养就了依赖外向型经济之模式，丧失了升级能力的温州民营企业在原材料上涨、劳动力成本提高、人民币升值等因素的影响下，除去盲目转型之外，多数投身房地产、高利贷等暴利陷阱中。

如何自救？如何转型？温州民营企业能否在时下重新闯出一条生路，尤为重要。作为中国市场经济的自发先行者，温州成功与否对全国民营企业经济转型都具有示范性作用，而这转型之路或将付出高昂学费。

“温州模式”优势丧失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曾产生了一些具有鲜明地区特点和时代特征的经济发展模式，其中典型的有“珠江三角洲模式”，“苏南模式”和“温州模式”。

其中，“温州模式”是指温州地区以家庭工业和专业化市场的方式发展非农产业，从而形成“小商品、大市场”的发展格局。

但是，当年驰骋天下的“小商品、大市场”模式遭遇发展困境，原本就依靠“低成本、低技术”谋利的小商品在劳动力、原材料、人民币齐涨的时下已经无用武之地，而当初依靠温州人脉在全球建立起来的大市场，也倍受各方压力。

温州中小企业发展促进会会长周德文昨日告诉21世纪网，经济环境目前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给以民营资本为主要驱动力的温州模式带来了许多新的挑战，“温州商人当年起家的都是些低技术行业，当时正逢‘短缺经济’背景，因此发展盈利不是问题。但是这种处于产业链条低端的民营企业，经不起大风大浪。”

来自温州统计局的数据现实，从2001年全市GDP924亿，到2010年的2926亿，温州市GDP在过去十年的复合增长率达12.2%。

但在资金链断裂、实业维艰、民间金融混乱的情况下，温州经济在2011年或将进入拐点。

一位生产打火机的温州商人昨日告诉21世纪网，温州经济社会的发展在工业化初期取得了瞩目的成效，但是这一发展路径现在已经越来越将温州区域经济和社会推向一个“边缘化”的尴尬境地，“最早的时候，我一个打火机可以赚一毛钱，现在连一分钱都赚不到。”

打火机行业在温州从无到有，发展壮大，最终取代这个行业过去的龙头老大日本，占领了世界市场。但是在这繁华的背后却有着说不尽的悲欢离合。

上述温州商人表示，2001年时温州有近5000家打火机企业，占据了全球金属打火机80%的市场份额，但是十年之后，温州打火机企业已经不足百家，“估计最多三成的老板还在做打火机，其余的不是炒房子，就是放高利贷去了。”

2008年，温州市人民政府颁布了《关于实施工业转型升级321行动加快转变经济发展方式的意见》，其中重点提到“产业结构从一般加工为主向先进制造业和高新技术产业为主转变，产业链重心从制造环节为主向研发设计和市场营销两端延伸转变，产业组织形态从传统块状经济为主向现代产业集群为主转变，企业经营方式从粗放经营为主向集约经营为主转变，产品层次从低技术含量和低附加值为主向高技术含量和高附加值为主转变，努力构筑我市工业经济发展新优势。”

但是，温州当地一位官员坦言，在整个中国都在进行“市场化、工业化、城市化和国际化模式”的全面转型的时候，温州仅仅在市场的转型中有所起色，仅仅是稍微改变了以往定位于“低档、劣质”轻工消费品的市场扩张局面。“但是在其他方面的转型中，仍然困难重重。”

在周德文看来，温州的工业化仍然停留在传统的工业化路径上。“不仅如此，作为全国著名的民间金融发祥地，在民营银行的建设上却并没有显示出领先地位。资本市场更不用提，在民营企业为主的温州上市公司数量远远低于同等经济规模的省内其他城市。”

截至2011年10月13日，温州在境内外的上市公司仅有8家，其中7家在A股、1家在美国纳斯达克市场。即使算上已经过会的奥康鞋业，温州上市公司也不足10家，即使和距离较近的台州相比也远远落后。

在暴利的诱导之下，更多的温州商人迷恋炒房，甚至不惜铤而走险借助高利贷。温州人从生产打火机到炒房放贷的产业升级，产业资本不断流向资产领域和虚拟经济，而当虚拟经济与实体经济严重脱节，“实业空心化”导致的泡沫经济怎么可能还继续繁荣？

在温州瓯海农村合作银行一位人士看来， 当今中国乃至全球已经告别紧缺经济，到了剩余经济年代，大量的商品过剩，“温州企业的产品大都低端、重污染、高能耗，生存空间越来越窄，唯有转型升级或悬崖勒马停产保全，才能保着最大利益，而不是借高利贷垂死挣扎。”

“在未来10年，温州经济将经历难言的转型阵痛。”在周德文看来，2011年恐怕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小企业面临的生存压力最大的年份，甚至比金融危机都要严峻。截止到现在，温州中小企业已有20％陷入停工或者半停工状态。

盲目转型之痛

人民币升值、人口红利消失是中国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而低端制造业转移、转型也为经济发展大势，企业除了适应别无选择，唯有靠品牌、技术、定价权这些硬实力才能真正打赢这场经济硬仗。

对于当初依赖“低工资、拼资源”起家的温州企业，其竞争力越来越弱，企业发展转型升级迫在眉睫。

但是，周德文告诉21世纪网，他并不赞成这种喊口号式的转型，“大多数中小企业是不可能产业升级或转型的。只有大型企业、规模企业才有可能走上产业升级或转型之路，但是如果盲目转型也并非好事。”

在周德文看来，浙江信泰集团有限公司（下称信泰集团）董事长胡福林之所以跑路，就是盲目转型失败的典型案例，“08年转型做光伏产业，结果投进去6个亿，现在几乎是颗粒无收。”

目前，信泰集团除眼镜业务外，还涉足光伏、房地产、进出口等产业。

对于胡福林的“出走”，温州市瓯海区政府此前给出的原因是“该企业投资面大，融资困难，资金链断裂”。

资料显示，信泰集团成立于1933年，是温州眼镜业的龙头企业，2010年产值达2.7亿元。尽管眼镜行业发展稳定，但是日趋减少的利润率让胡福林将目光投向了当时蒸蒸日上的光伏产业。

2008年，做了十余年眼镜生意胡福林大举进入光伏新能源产业，不仅成立了新能源事业部，还先后投资组建了浙江中硅新能源股份有限公司、浙江赛力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温州中硅科技有限公司、温州中硅进出口有限公司等多家光伏企业。

不可否认，在转型之初，胡福林的确在光伏产业尝到了一点甜头。

但是光伏产业在2009年就开始出现了全球性的行业景气度下滑，在欧盟逐渐下调或取消补贴、欧债危机等一系列事件的刺激之下，淡去了之前的光芒。

资料显示，2010年，我国光伏累计总装机达到了900兆瓦，比2009年增加了125%。根据《可再生能源发展“十二五”规划》，光伏发电装机目标被确定为2015年达10吉瓦。这意味着在未来5年内，我国光伏行业要增长10倍。

但是在全球范围内，光伏装机容量的过去平均年增长在每年25%左右。

这让信心满满的胡福林遭遇了很大的打击，而且为了建造他的光伏产业链，其已经借下了不少民间资金以及银行信贷。

胡福林出走后，信泰集团曾经委托会计师事务所进行了资产清算，结果显示，信泰集团总负债约13亿元，其中高利贷有三四亿，供应商约6000万元，剩下的八九个亿就是银行贷款，而员工内部集资只有200多万元。

转型失败让胡福林无法如约还清这些借贷资金，但是其盲目转型扩张的警钟却一直在鸣。

温州一位担保公司负责人昨日告诉21世纪网，欠他债的一位温州商人此前是做汽车灯具的，“以前起家的钱是一分一分赚的，但是赚的很辛苦，他的厂子此前都是出口。这几年，出口乏力，他开始转型做房地产，可是国家这两年调控，导致他现在房子不仅销售不利，而且借贷资金也还不上。”

同样，一位生产锁具的温州商人告诉21世纪网，在放了两年高利贷之后，自己已经没有心思好好做实业了，“温州本身就是民间资金融通很发达的地方，只是大家都追求短期暴利，导致民间借贷变了味。我现在想投新材料行业，但是这个行业产生效益至少也要3年，但是贷款却不会给我那么长时间，因此没有办法转型。”

在他看来，“短贷长投”是导致温州多数中小企业倒闭或跑路的一个重要原因。

下一站，哪里？

长期以来，温州已形成了一批以市场化网络为基础的分工精细、联系紧密、生产规模化的产业集群，它们作为温州区域经济发展中最具活力和竞争力的主体，为温州经济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但是，周德文认为，目前这些产业集群的竞争优势主要建立在低成本要素和精细分工为支撑的规模化生产能力、以人际关系和市场网络为支撑的营销网络和营销能力基础上，由于缺乏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名牌企业、名牌产品，企业主要在规模、价格等低层次上竞争，大多数企业没有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因此，从集群类型上属于“小企业群生型”，并且综合实力弱，在国际分工中处于十分不利的地位。

“不是所有企业都能转型的，我认为该淘汰的就让他淘汰吧！”周德文告诉21世纪网，温州大多数中小企业的结局应该是行业的横向并购或重组，形成大的企业，“这样不仅可以产生规模经济，而且可以降低采购成本、增加市场竞争力，只有做大做强了，才有机会转型。单纯让中小企业去转型，是不现实的。”

在温州采访调研的这些日子，21世纪网亲身感受到温州要素资源的相对匮乏，特别是土地资源十分紧缺，要实现经济的可持续发展，必须调整产业结构，通过“腾笼换鸟”的办法提升产业层次，转变经济增长方式，创新发展模式。

上述温州官员也坦言，从温州的角度讲，要缓解要素制约，推动产业升级，必须鼓励和支持部分劳动密集型、资源消耗型等产业和企业有序的走出去，腾出发展空间。“但是，许多地区十分害怕产业的外迁，认为产业的迁出会造成本地区GDP的减少，进而造成地区财政收入减少，所以，在产业转移问题上百般阻挠，这也是温州经济转型的内在阻力之一。”

资料显示，温州中小企业数量和产值均占全市工业企业总数和总产值的90%以上。中小企业是温州经济的活力所在，其资金来源中，由内源融资、银行贷款、民间借贷三部分构成。

但是，民间借贷资金很大部分处于比较分散的状态，从而很难积聚大规模的资金支持企业的技术创新与产业升级。另外从内生性角度考虑，中小民营企业生产经营的规模较小，加之缺乏人才等原因，很少有主动改革的积极性。温州地区经济的支柱产业数十年来仍然停留在鞋革、工业电器、塑料制品、印刷等传统产业上。

由此可见，民间借贷资金一般情况下无法主动地推进区域经济产业结构的快速升级。

周德文表示，温州经济未来应该非常关注两大领域，第一个领域就是金融资本领域，第二是新技术的领域。

在21世纪网调查的几天还发现一个导致温州民间借贷资金链断裂的诱因，就是赌博。

上述温州商人坦言，赌博是导致部分老板跑路的一个重要原因，“前十几年积累的资金，的确让很多温州商人腰缠万贯，但是在富足的同时很多人迷恋上了赌博。在我们这里，去澳门赌博早就习以为常。后来经常去上海赌钱，一个组织者在上海订好五星级酒店，一般一个套房里大概会有三、四十温州商人，一天输个几百万都是正常的，最多的一天能输去上千万。”

赌博导致一些温州商人为了维持生产经营不得不去借高利贷，但是全球经济的低迷，让原本依赖出口过多的温州企业销售困难，一旦还贷日到来，只能再去借其他高利贷来弥补此前账款，于是“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导致“高利贷雪球”越来越大，于是有人跑路，有人跳楼。

资金的逐利本性和银行授信可得性的不平等，使得在国家收紧货币的总量调控下不同经济领域的流动性不平均加剧，导致温州地区资金紧缺和资金泛滥现象并存。

企业缺钱，高利贷有钱，这种官方实际负利率与世纪资金需求推高的民间借贷资金，或已成为温州经济转型的障碍，但是如何疏导是当务之急。

在下一阶段经济转型的关键时期内，周德文认为需要温州政府加大管理体制、行政体系和政府职能创新力度，在政府与市场的互动中，推进现代市场经济体制建设，“不仅要使得民间借贷合法化，也要让它们为温州经济转型起到真正的作用。” 对于伤城温州来说，下一站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