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缘by小秦子鲤鱼乡:我们为什么害怕鲁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7 19:28:45

对鲁迅,今天的人,有一种天然的害怕。

 

于是,一方面,各大鲁迅博物馆花钱做调查,查出一个“超七成受访者否认鲁迅精神不合时宜”。用中学里学到的语文知识来说,这是典型的“曲笔”:认为“鲁迅精神不合时宜”显然是不合时宜的,然而要坦然承认他的合时宜,却也感到不妥,于是下笔便不由得曲折起来。另一面,与这曲折相配合的,是报纸们的标题——“鲁迅家用菜谱露面 每月菜钱不到购书费的1/2”(《新闻晨报》),“影迷鲁迅:将看电影作为最大的享受”(《东方早报》),《今天依然不能绕过的鲁迅》(《文汇报》)。这显然是想说,有一个生活在世俗里的鲁迅,一个和大家一样吃饭睡觉看电影喝咖啡谈恋爱的鲁迅。由这些今天的人们所理解的具体事务装扮起来的鲁迅,可以稀释害怕:“你看,他和我们差不多。”

 

因此,若真要考察我们这个时代对待鲁迅的普遍心态,答案既不在看似雄辩的统计数据里,也不在一篇篇为鲁迅努力辩白的文章中,而是在他们的并置中,初显端倪。曲笔也好,解释也罢,再怎么拐弯抹角,终究是一份人们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藏也无用。

 

然而,究竟为什么害怕鲁迅?我们中的大多数是平头百姓,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对贪污腐败、社会不公、虚情假意,时不时地也要骂上几句出出气。如此说来,我们自然不是鲁迅的敌人,然而为什么仍不自觉地害怕鲁迅?

 

认真追究起来,这样的害怕,这倒也并不特别针对鲁迅。说白了,对任何不具体的东西,或者说无法按我们熟悉了的“具体”的方式来解释的“抽象”,我们一律感到害怕。正如,今天若仍有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崇高是崇高了,却也未免让人害怕;如果发现他其实也在为自己找好处,并不是宣传里那样光洁照人,便安心许多。

 

之所以养成了这样的心理上的条件反射,倒也不是人们不再需要抽象或者崇高,而是因为,在这个时代里,“具体”和“抽象”总之按照设计好的路线,手拉手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比如,商品是具体的物,于是“品牌”或“风格”这一类的“抽象”,也就欣然受之;工作是具体的活,它直接指向谋取报酬、获得晋升,于是“奋斗”或“成功”这一类的“抽象”,也就顺利流通。在这一意义上,权力也是具体的。它是渗透在生活之中对所有送礼、贿赂、性交易和潜规则的总称;对它的抽象,不是某一个概念,而是时不时涌上心头的“过期作废”。至于恋爱,这算是为数不多的精神活动,然而它也是由相貌、学历、有没有升值潜力、是不是门当户对,以及一系列的消费活动组成;貌似精神,实则再具体不过。

 

对习惯了这一种类型的“具体”和“抽象”的中国人来说,“具体”不需要费力捕捉,它由市场和生活供给,“抽象”也无需开动脑筋,它从无数的揣测和经验里生成。而这也意味着,人们总是以最具体可见的方式来理解“抽象”:改革,就是换领导;革命,是暴力和翻烙饼;任何有心批评,那一定是利益使然;尽管,在所有这一切之后,都会追加一句,“那也无用”。

 

中国人历来世故,又被追加上这三十多年来的强化训练,此种积习更是日渐牢固。于是,嘴上是要纪念鲁迅,都是鲁迅的学生,可除了纪念日,平日里做起来,却满不是一回事。比如,今天的评论,不算周刊和网络,单是各大报纸,便颇为可观,数量不少,花样日多。可其中的界线,却也日渐分明起来。若是媒体从业者,议论的必是媒体之事,若是律师,则势必高谈司法改革,若是大学教授,左右都绕不过教育问题,若是评论员,那便是“导向”或“表态”。这些评论之中,也有颇入情理,犀利乃至大快人心者。然而这样的情理、犀利和人心,都不曾跃出上面这一种类型的“具体”/“抽象”。当理想成了不约而同的禁区,那么一切都必须如此“具体”方能沟通。此时,所谓的“具体”,既是切实的职业、领域与范围,大家井然有序互不越界,也是各种正在发生的事件、人物和故事。所谓的“抽象”,则以“政府”、“法律”、“社会”或“政治经济”打底,是永远无害且待建的抽象。于是,这一类的评论和评论者,越是滔滔不拘,这一“具体”/“抽象”的模式也就越是深入人心。其结果是,在今天的各类讨论中,他们只愿或只能提供两种声音,要么左,要么右,要么赞成,要么反对。“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之风倒是日盛,却鲜有对“为何而攻”这一集体性的目标做出的反省,和从这一目标而来的对舆论的检视。他们只是一路论辩下去,尽管参与讨论者的学历越高,技巧性和知识性越强,论战也仿佛热闹好看,火药味十足,但只是过几年再看,便觉得意义寥寥。都说公共知识分子是时代的大脑,大脑相争尚且如此,何况手足之战。

 

要在这样的习惯里,纪念鲁迅是辛苦的。因为鲁迅的具体和抽象,完全超出了今天的人们熟悉的范围。对我们来说,在某种意义上说,鲁迅的“具体”是颇为抽象的,它们是从各色社会现象中抽象出来的类型,是“阿Q”、是“二丑”,也是“来了”。而他的抽象,却也因此格外具体,那就是中国人的自立。相比之下,我们的“具体”和“抽象”却彼此分离,互不沾边。它们是一个接着一个的“723”、“地沟油”、“豆腐渣”和“应急预案”,“针砭时弊”是可以的,“取其类型”却是“不可”。而我们所熟悉的“抽象”,也始终不过是“政府”、:“市场”、“经济”和“模式”。至于,在这个“抽象”里究竟有没有一个具体的中国,没人搞得清。

 

在“具体”/“抽象”类型上的难以沟通,成了今天纪念鲁迅的最大障碍。又因为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和现在所熟悉的这一类的“具体”/“抽象”同构,乃至和这个不平等的世界同构,而这恰是鲁迅一生努力想要破除的,这更让鲁迅变得可怕。然而,在理性上,谁也不愿意承认这种害怕。

 

于是,在鲁迅诞生130周年的时候,我们怀揣着不自觉的害怕,执拗地纪念他。这种执拗,是两种力量缠绕的结果。一种是力图把鲁迅改造成我们熟悉的摸样,大家习惯了的“具体”和“抽象”,顺理成章地热爱之;一种是在此过程中发现,他和今天的世界终究不能相容。我所希望的是,在每一次的害怕和执拗中,后一种力量始终占得上风。这意味着,始终有一个不合规范的鲁迅,刺痛着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们,在他们流连忘返之际,突然感到精神上的孱弱和无能,疑心起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