蓧田步美在线观看:韩非子(原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30 05:55:23
孤愤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
直,不劲直,不能矫奸。人臣循令而从事,案法而治官,非谓重人也。重人
也者,无令而擅为,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为重人也。
智术之士明察,听用,且烛重人之阴情;能法之士劲直,听用,且矫重人之
奸行。故智术能法之士用,则贵重之臣必在绳之外矣。是智法之士与当涂之
人,不可两存之仇也。
当涂之人擅事要,则外内为之用矣。是以诸侯不因,则事不应,故敌国
为之讼;百官不因,则业不进,故群臣为之用;郎中不因,则不得近主,故
左右为之匿;学士不因,则养禄薄礼卑,故学士为之谈也。此四助者,邪臣
之所以自饰也。重人不能忠主而进其仇,人主不能越四助而烛察其臣,故人
主愈弊而大臣愈重。
凡当涂者之于人主也,希不信爱也,又且习故。若夫即主心,同乎好恶,
固其所自进也。官爵贵重,朋党又众,而一国为之讼。则法术之士欲干上者,
非有所信爱之亲、习故
之泽也,又将以法术之言矫人主阿辟之心,是与人主相反也。处势卑贱,
无党孤特。夫以疏远与近爱信争,其数不胜也;以新旅与习故争,其数不胜
也;以反主意与同好争,其数不胜也;以轻贱与贵重争,其数不胜也;以一
口与一国争,其数不胜也。法术之士操五不胜之势,以岁数而又不得见;当
涂之人乘五胜之资,而旦暮独说于前。故法术之士奚道得进,而人主奚时得
悟乎?故资必不胜而势不两存,法术之士焉得不危?其可以罪过诬者,公法
而诛之;其不可被以罪过者,以私剑而穷之。是明法术而逆主上者,不憀于
吏诛,必死于私剑矣。朋党比周以弊主,言曲以便私者,必信于重人矣。故
其可以功伐借者,以官爵贵之;其不可借以美名者,以外权重之。是以弊主
上而趋于私门者,不显于官爵,必重于外权矣。今人主不合参验而行诛,不
待见功而爵禄,故法术之士安能蒙死亡而进其说?奸邪之臣安肯乘利而退其
身?故主上愈卑,私门益尊。
夫越虽国富兵强,中国之主皆知无益于己也,曰:“非吾所得制也。”
今有国者虽地广人众,然而人主壅蔽,大臣专权,是国为越也。智不类越,
而不智不类其国,不察其类者也。人主所以谓齐亡者,非地与城亡也,吕氏
弗制而田氏用之;所以谓晋亡者,亦非地与城亡也,姬氏不制而六卿专之也。
今大臣执柄独断,而上弗知收,是人主不明也。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
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也。今袭迹于齐、晋,欲国安存,不可得也。
凡法术之难行也,不独万乘,千乘亦然。人主之左右不必智也,人主于
人有所智而听之,因与左右论其言,是与愚人论智也;人主之左右不必贤也,
人主于人有所贤而礼之,因与左右论其行,是与不肖论贤也。智者决策于愚
人,贤士程
行于不肖,则贤智之士羞而人主之论悖矣。人臣之欲得官者,其修士且
以精洁固身,其智士且以治辩进业。其修士不能以货赂事人,恃其精洁而更
不能以枉法为治。则修智之士不事左右、不听请谒矣。人主之左右,行非伯
夷也,求索不得,货赂不至,则精乱之功息,而毁诬之言起矣。治乱之功制
于近习,精洁之行决于毁誉,则修智之吏废,则人主之明塞矣。不以功伐决
智行,不以参伍审罪过,而听左右近习之言,则无能之士在廷,而愚污之吏处官矣。
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且人
臣有大罪,人主有大失,臣主之利与相异者也。何以明之哉?曰:主利在有
能而任官,臣利在无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劳而爵禄,臣利在无功而富贵;主
利在豪杰使能,臣利在朋党用私。是以国地削而私家富,主上卑而大臣重。
故主失势而臣得国,主更称蕃臣,而相室剖符。此人臣之所以谲主便私也。
故当世之重臣,主变势而得固宠者,十无二三,是其故何也?人臣之罪大也。
臣有大罪者,其行欺主也,其罪当死亡也。智士者远见而畏于死亡,必不从
重人矣;贤士者修廉而羞与奸臣欺其主,必不从重臣矣。是当涂者之徒属,
非愚而不知患者,必污而不避奸者也。大臣挟愚污之人,上与之欺主,下与
之收利侵渔,朋党比周,相与一口,惑主败法,以乱士民,使国家危削,主
上劳辱,此大罪也。臣有大罪而主弗禁,此大失也。使其主有大失于上,臣
有大罪于下,索国之不亡者,不可得也。
【大意】
这是一篇忠实反映韩非对韩国不能实行他的政治主张的愤激之作。文章
揭露了韩国上层统治者的腐朽没落和不思进取的状况,表现了韩非对自己祖
国的强烈责任感。说 难
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又
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所说
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于
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阴为厚利而
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说之以厚利,则阴用
其言显弃其身矣。此不可不察也。
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
危。彼显有所出事,而乃以成他故,说者不徒知所出而已矣,又知其所以为,
如此者身危。规异事而当,知者揣之外而得之,事泄于外,必以为己也,如
此者身危。周泽未渥也,而语极知,说行而有功,则德忘;说不行而有败,
则见疑,如此者身危。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礼义以挑其恶,如此者身危。
贵人或得计而欲自以为功,说者与知焉,如此者身危。强以其所不能为,止
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故与之论大人,则以为间己矣;与之论细人,
则以为卖重。论其所爱,则以为借资;论其所憎,则以为尝己也。径省其说,
则以为不智而拙之;米盐博辩,则以为多而交之。略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
尽;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倔侮。此说之难,不可不知也。
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所矜而灭其所耻。彼有私急也,必以公义示而
强之。其意有下也,然而不能已,说者因为之
饰其美而少其不为也。其心有高也,而实不能及,说者为之举其过而见
其恶,而多其不行也。有欲矜以智能,则为之举异事之同类者,多为之地,
使之资说于我,而佯不知也以资其智。欲内相存之言,则必以美名明之,而
微见其合于私利也。欲陈危害之事,则显其毁诽而微见其合于私患也。誉异
人与同行者,规异事与同计者。有与同污者,则必以大饰其无伤也;有与同
败者,则必以明饰其无失也。彼自多其力,则毋以其难概之也;自勇之断,
则无以其谪怒之;自智其计,则毋以其败穷之。大意无所拂悟,辞言无所系
縻,然后极骋智辩焉。此道所得,亲近不疑而得尽辞也。伊尹为宰,百里奚
为虏,皆所以干其上也。此二人者,皆圣人也;然犹不能无役身以进加,如
此其污也!今以吾言为宰虏,而可以听用而振世,此非能仕之所耻也。夫旷
日离久,而周泽未渥,深计而不疑,引争而不罪,则明割利害以致其功,直
指是非以饰其身,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
昔者郑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娱其意。因问于群臣,“吾欲
用兵,谁可伐者?”大夫关其思对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
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遂不备郑。郑人
袭胡,取之。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必将有盗。”其邻人
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邻人之父。此二人说者皆
当矣,厚者为戮,薄者见疑,则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也。故绕朝之言当矣,
其为圣人于晋,而为戮于秦也,此不可不察。
昔者弥子瑕有宠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刖。弥子瑕母病,人
间往夜告弥子,弥子矫驾君车以出。君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
忘其刖罪。”异日,与君游于果
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
人。”及弥子色衰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余桃。”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变
也。故有爱于主,则智当而加亲;有憎于主,则智不当见罪而加疏。故谏说
谈论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焉。
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
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大意】
此篇与前面的“难言”相呼应,都是讲向君主进言的。不同之处在于:
“说”不是一般的进言,而是要以言论说服君主,让他毫不怀疑地接受主张。
为了达到这种目的,韩非认为最重要的手段是根据不同情况,投合君主的喜
好,获取君主的信任。有时候,甚至可以不惜使用某些诡诈的手段。解 老
德者,内也。得者,外也。“上德不德”,言其神不淫于外也。神不淫
于外,则身全。身全之谓德。德者,得身也。凡德者,以无为集,以无欲成,
以不思安,以不用固。为之欲之,则德无舍;德无舍,则不全。用之思之,
则不固;不固,则无功;无功,则生于德。德则无德,不德则在有德。故曰: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所以贵无为、无思为虚者,谓其意所无制也。夫无术者,
故以无为、无思为虚也。夫故以无为、无思为虚者,其意常不忘虚,是
制于为虚也。虚者,谓其意无所制也。今制于为虚,是不虚也。虚者之无为
也,不以无为为有常。不无为为有常,则虚;虚,由德盛;德盛之谓上德。
故曰:“上德无为而无不为也。”
仁者,谓其中心欣然爱人也;其喜人之有福,而恶人之有祸也;生心之
所不能已也,非求其报也。故曰:“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
义者,君臣上下之事,父子贵贱之差也,知交朋友之接也,亲疏内外之
分也。臣事君宜,下怀上宜,子事父宜,众敬贵宜,知交友朋之相助也宜,
亲者内而疏者外宜。义者,谓其宜也,宜而为之。故曰:“上义为之而有以
为也。”
礼者,所以情貌也,群义之文章也,君臣父子之交也,贵贱贤不肖之所
以别也。中心怀而不谕,故疾趋卑拜而明之;实心爱而不知,故好言繁辞以
信之。礼者,外节之所以谕内也。故曰:“礼以情貌也。”凡人之为外物动
也,不知其为身之礼也。众人之为礼也,以尊他人也,故时劝时衰。君子之
为礼,以为其身;以为其身,故神之为上礼;上礼神而众人贰,故不能相应;
不能相应,故曰:“上礼为之而莫之应。”众人虽贰,圣人之复恭敬尽手足
之礼也不衰。故曰:“攘臂而仍之。”
道有积而德有功;德者,道之功。功有实而实有光;仁者,德之光。光
有泽而泽有事;义者,仁之事也。事有礼而礼有文;礼者,义之文也。故曰:
“失道而后失德,失德而后失仁,失仁而后失义,失义而后失礼。”
礼为情貌者也,文为质饰者也。夫君子取情而去貌,好质而恶饰。夫恃
貌而论情者,其情恶也;须饰而论质者,其质衰也。何以论之?和氏之璧,
不饰以五采;隋侯之珠,不
饰以银黄。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夫物之待饰而后行者,其质不美
也。是以父子之间,其礼朴而不明,故曰礼薄也。凡物不并盛,阴阳是也;
理相夺予,威德是也;实厚者貌薄,父子之礼是也。由是观之,礼繁者,实
心衰也。然则为礼者,事通人之朴心者也。众人之为礼也,人应则轻欢,不
应则责怨。今为礼者事通人之朴心而资之以相责之分,能毋争乎?有争则乱,
故曰:“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乎。”
先物行、先理动之谓前识。前识者,无缘而妄意度也。何以论之?詹何
坐,弟子侍,牛鸣与门外。弟子曰:“是黑牛也而白题。”詹何曰:“然,
是黑牛也,而白在其角。”使人视之,果黑牛而以布裹其角。以詹子之术,
婴众人之心,华焉殆矣!故曰:“道之华也。”尝试释詹子之察,而使五尺
之愚童子视之,亦知其黑牛而以布裹其角也。故以詹子之察,苦心伤神,而
后与五尺之愚童子同功,是以曰:“愚之首也。”故曰:“前识者,道之华
也,而愚之首也。”
所谓“大丈夫”者,谓其智之大也。所谓“处其厚不处其薄”者,行情
实而去礼貌也。所谓“处其实不处其华”者,必缘理不径绝也。所谓“去彼
取此”者,去貌、径绝而取缘理、好情实也。故曰:“去彼取此。”
人有祸,则心畏恐;心畏恐,则行端直;行端直,则思虑熟;思虑熟,
则得事理。行端直,则无祸害;无祸害,则尽天年。得事理,则必成功。尽
天年,则全而寿。必成功,则富与贵。全寿富贵之谓福。而福本于有祸。故
曰:“祸兮福之所倚。”以成其功也。
人有福,则富贵至;富贵至,则衣食美;衣食美,则骄心生;骄心生,
则行邪僻而动弃理。行邪僻,则身死夭;动弃理,则无成功。夫内有死夭之
难而外无成功之名者,大祸
也。而祸本生于有福。故曰:“福兮祸之所伏。”
夫缘道理以从事者,无不能成。无不能成者,大能成天子之势尊,而小
易得卿相将军之赏禄。夫弃道理而妄举动者,虽上有天子诸侯之势尊,而天
下有猗顿、陶朱、卜祝之富,犹失其民人而亡其财资也。众人之轻弃道理而
易妄举动者,不知其祸福之深大而道阔远若是也,故谕人曰:“孰知其极?”
人莫不欲富贵全寿,而未有能免于贫贱死夭之祸也。心欲富贵全寿,而
今贫贱死夭,是不能至于其所欲至也。凡失其所欲之路而妄行者之谓迷,迷
则不能至于其所欲至矣。今众人之不能至于其所欲至,故曰:“迷”。众人
之所不能至于其所欲至也,自天地之剖判以至于今。故曰:“人之迷也,其
日故以久矣。”
所谓方者,内外相应也,言行相称也。所谓廉者,必生死之命也,轻恬
资财也。所谓直者,义必公正,公心不偏党也。所谓光者,官爵尊贵,衣裘
壮丽也。今有道之士,虽中外信顺,不以诽谤穷堕;虽死节轻财,不以侮罢
羞贪;虽义端不党,不以去邪罪私;虽势尊衣美,不以夸贱欺贫。其故何也?
使失路者而肯听习问知,即不成迷也。今众人之所以欲成功而反为败者,生
于不知道理而不肯问知而听能。众人不肯问知听能,而圣人强以其祸败适之,
则怨。众人多而圣人寡,寡之不胜众,数也。今举动而与天下之为仇,非全
身长生之道也,是以行轨节而举之也。故曰:“方而不割。廉而不秽,直而
不肆,光而不耀。”
聪明睿智,天也;动静思虑,人也。人也者,乘于天明以视,寄于天聪
以听,托于天智以思虑。故视强,则目不明;听甚,则耳不聪;思虑过度,
则智识乱。目不明,则不能决黑白之分;耳不聪,则不能别清浊之声;智识
乱,则不能审
得失之地。目不能决黑白之色则谓之盲,耳不能别清浊之声则谓之聋,
心不能审得失之地则谓之狂。盲则不能避昼日之险,聋则不能知雷霆之害,
狂则不能免人间法令之祸。书之所谓“治人”者,适动静之节,省思虑之费
也。所谓“事天”者,不极聪明之力,不尽智识之任。苟极尽,则费神多;
费神多,则盲聋悖狂之祸至,是以啬之。啬之者,爱其精神,啬其智识也。
故曰:“治人事天莫如啬。”
众人之用神也躁,躁则多费,多费之谓侈。圣人之用神也静,静则少费,
少费之谓啬。啬之谓术也,生于道理。夫能啬也,是从于道而服于理者也。
众人离于患,陷于祸,犹未知退,而不服从道理。圣人虽未见祸患之形,虚
无服从于道理,以称蚤服。故曰:“夫谓啬,是以蚤服。”
知治人者,其思虑静;知事天者,其孔窍虚。思虑静,故德不去;孔窍虚,则和气日入。故曰:“重积德。”夫能令故德不去,新和气日至者,蚤
服者也。故曰:“蚤服,是谓重积德。”积德而后神静,神静而后和多,和
多而后计得,计得而后能御万物,能御万物则战易胜敌,战易胜敌而论必盖
世,论必盖世,故曰:“无不克。”无不克本于重积德,故曰:“重积德,
则无不克。”战易胜敌,则兼有天下;论必盖世,则民人从。进兼天下而退
从民人,其术远,则众人莫见其端末。莫见其端末,是以莫知其极。故曰:
“无不克,则莫知其极。”
凡有国而后亡之,有身而后殃之,不可谓能有其国、能保其身。夫能有
其国,必能安其社稷;能保其身,必能终其天年;而后可谓能有其国、能保
其身矣。夫能有其国、保其身者,必且体道。体道,则其智深;其智深,则
其会远;其会远,众人莫能见其所极。唯夫能令人不见其事极,不见其事极
者为保其身、有其国。故曰:“莫知其极。”“莫知其极,
则可以有国。”
所谓“有国之母”:母者,道也;道也者,生于所以有国之术;所以有
国之术,故谓之“有国之母。”夫道以与世周旋者,其建生也长,持绿也久。
故曰:“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树木有曼根,有直根。根者,书之所谓“柢”
也。柢也者,木之所以建生也;曼根者,木之所持生也。德也者,人之所以
建生也;禄也者,人之所以持生也。今建于理者,其持禄也久,故曰:“深
其根。”体其道者,其生日长,故曰:“固其柢。”柢固,则生长;根深,
则视久,故曰:“深其根,固其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工人数变业则失其功,作者数摇徙则亡其功。一人之作,日亡半日,十
日则亡五人之功矣;万人之作,日亡半日,十日则亡五万人之功矣。然则数
变业者,其人弥众,其亏弥大矣。凡法令更则利害易,利害易则民务变,务
变之谓变业。故以理观之:事大众而数摇之,则少成功;藏大器而数徙之,
则多败伤;烹小鲜而数挠之,则贼其泽;治大国而数变法,则民苦之。是以
有道之君贵静,不重变法。故曰:“治大国者若烹小鲜。”
人处疾则贵医,有祸则畏鬼。圣人在上,则民少欲;民少欲,则血气治
而举动理;举动理,则少祸害。夫内无痤疽瘅痔之害,而外无刑罚法诛之祸
者,其轻恬鬼也甚。故曰:“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治世之民,不与鬼
神相害也。故曰:“非其鬼不神也,其神不伤人也。”鬼祟也疾人之谓鬼伤
人,人逐除之之谓人伤鬼也。民犯法令之谓民伤上,上刑戮民之谓上伤民。
民不犯法,则上亦不行刑;上不行刑之谓上不伤人。故曰:“圣人亦不伤民。”
上不与民相害,而人不与鬼相伤,故曰:“两不相伤。”民不敢犯法,则上
内不用刑罚,
而外不事利其产业。上内不用刑罚,而外不事利其产业,则民蕃息。民
蕃息而畜积盛。民蕃息而畜积盛之谓有德。凡所谓祟者,魂魄去而精神乱,
精乱则无德。鬼不祟人则魂魄不去,魂魄不去而精神不乱,精神不乱之谓有
德。上盛畜积而鬼不乱其精神,则德尽在于民矣。故曰:“两不相伤,则德
交归焉。”言其德上下交盛而俱归于民也。
有道之君,外无怨仇于邻敌,而内有德泽于人民。夫外无怨仇于邻敌者,
其遇诸侯也外有礼义。内有德泽于人民者,其治人事也务本。遇诸侯有礼义,
则役希起;治民事务本,则淫奢止。凡马之所以大用者,外供甲兵而内给淫
奢也。今有道之君,外希用甲兵,而内禁淫奢。上不事马于战斗逐北,而民
不以马远淫通物,所积力唯田畴。积力于田畴,必且粪灌。故曰:“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也。”
人君无道,则内暴虐其民,而外侵欺其邻国。内暴虐,则民产绝;外侵
欺,则兵数起。民产绝,则畜生少;兵数起,则士卒尽。畜生少,则戎马乏;
士卒尽,则军危殆。戎马乏,则将马出;军危殆,则近臣役。马者,军之大
用;效者,言其近也。今所以给军之具于将马近臣。故曰:“天下无道,戎
马生于效矣。”
人有欲,则计会乱;计会乱,而有欲甚;有欲甚,则邪心胜;邪心胜,
则事经绝;事经绝,则祸难生。由是观之,祸难生于邪心,邪心诱于可欲。
可欲之类,进则教良民为奸,退则令善人有祸。奸起,则上侵弱君;祸至,
则民人多伤。然则可欲之类,上侵弱君而下伤人民。夫上侵弱君而下伤人民
者,大罪也。故曰“祸莫大于可欲。”是以圣人不引五色,不淫于声乐;明
君贱玩好而去淫丽。
人无毛羽,不衣则不犯寒;上不属天而下不著地,以肠
胃为根本,不食则不能活;是以不免于欲利之心。欲利之心不除,其身
之忧也。故圣人衣足以犯寒,食足以充虚,则不忧矣。众人则不然,大为诸
侯,小余千金之资,其欲得之忧不除也。胥靡有免,死罪时活,今不知足者
之忧终身不解。故曰:“祸莫大于不知足。”
故欲利甚于忧,忧则疾生;疾生而智慧衰;智慧衰,则失度量;失度量,
则妄举动;妄举动,则祸害至;祸害至而疾婴内;疾婴内,则痛祸薄外;痛
祸薄外,则苦痛杂于肠胃之间;苦痛杂于肠胃之间,则伤人也憯。憯则退而
自咎,退而自咎也生于欲利。故曰:“咎莫憯于欲利。”
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万物
之所以成也。故曰:道,理之者也。物有理,不可以相薄;物有理不可以相
薄,故理之为物之制。万物各异理,而道尽稽万物之理,故不得不化;不得
不化,故无常操。无常操,是以死生气禀焉,万智斟酌焉,万事废兴焉。天
得之以高,地得之以藏,维斗得以成其威,日月得以恒其光,五常得之以常
其位,列星得之以端其行,四时得之以御其变气,轩辕得之以擅四方,赤松
得之与天地统,圣人得之以成文章。道,与尧、舜俱智,与接舆俱狂,与桀、
纣俱灭,与汤、武俱昌。以为近乎,游于四极;以为远乎,常在吾侧;以为
暗乎,其光昭昭;以为明乎,其物冥冥。而功成天地,和化雷霆,宇内之物。
恃之以成。凡道之情,不制不形,柔弱随时,与理相应。万物得之以死,得
之以生;万事得之以败,得之以成。道譬诸若水,溺者多饮之即死,渴者适
饮之即生;譬之若剑戟,愚人以行忿则祸生,圣人以诛暴则福成。故得之以
死,得之以生,得之以败,得之以成。
人希见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故
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也。今道虽不可得闻见,圣人执其见功
以处见其形。故曰:“无状之状,无物之象。”
凡理者,方圆、短长、粗靡、坚脆之分也,故理定而后可得道也。故定
理有存亡,有死生,有盛衰。夫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生,初盛而后衰者,
不可谓常。唯夫与天地之剖判也具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谓“常”。
而常者,无攸易,无定理。无定理,非在于常所,是以不可道也。圣人观其
玄虚,用其周行,强字之曰:“道”,然而可论。故曰:“道之可道,非常
道也。”
人始于生而卒于死。始之谓出,卒之谓入。故曰:“出生入死。”人之身三百六十节,四肢、九窍,其大具也。四肢与九窍十有三者,十有三者之
动静尽属于生焉。属之谓徒也,故曰:“生之徒也,十有三者。”至死也,
十有三具者皆还而属之于死,死之徒亦有十三。故曰:“生之徒十有三,死
之徒十有三。”凡民之生生,而生者固动,动尽则损也;而动不止,是损而
不止也。损而不止,则生尽;生尽之谓死,则十有三具者皆为死死地也。故
曰:“民之生,生而动,动皆之死地,之十有三。”
是以圣人爱精神而贵处静。此甚大于兕虎之害。夫兕虎有域,动静有时。
避其域,省其时,则免其兕虎之害矣。民独知兕虎之有爪角也,而莫知万物
之尽有爪角也,不免于万物之害。何以论之?时雨降集,旷野闲静,而以昏
晨犯山川,则风露之爪角害之。事上不忠,轻犯禁令,则刑法之爪角害之。
处乡不节,憎爱无度,则争斗之爪角害之。嗜欲无限,动静不节,则痤疽之
爪角害之。好用其私智而弃道理,则网罗之爪角害之。兕虎有域,而万害有
原,避其域,塞其原,则免于诸害矣。凡兵革者,所以备害也。重生者,虽
入军无忿
争之心;无忿争之心,则无所用救害之备。此非独谓野处之军也。圣人
之游世也,无害人之心,则必无人害;无人害,则不备人。故曰:“陆行不
遇兕虎。”入山不恃备以救害,故曰:“入军不备甲兵。”远诸害,故曰:
“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错其爪,兵无所容其刃。”不设备而必无害,天地
之道理也。体天地之道,故曰:“无死地焉。”动无死地,而谓之“善摄生”
矣。
爱子者慈于子,重生者慈于身,贵功者慈于事。慈母之于弱子也,务致
其福,则事除其祸;事除其祸,则思虑熟;思虑熟,则得事理;得事理,则
必成功;必成功,则其行之也不疑;不疑之谓勇。圣人之于万事也,尽如慈
母之为弱子虑也,故见必行之道,则明,其从事亦不疑;不疑之谓勇。不疑
生于慈,故曰:“慈,故能勇。”
周公曰:“冬日之闭冻也不固,则春夏之长草木也不茂。”天地不能常
侈常费,而况于人乎?故万物必有盛衰,万事必有弛张,国家必有文武,官
治必有赏罚。是以智士俭用其财则家富,圣人爱宝其神则精盛,人君重战其
卒则民众,民众则国广。是以举之曰:“俭,故能广。”
凡物之有形者易裁也,易割也。何以论之?有形,则有短长;有短长,
则有小大;有小大,则有方圆;有方圆,则有坚脆;有坚脆,则有轻重;有
轻重,则有白黑。短长、大小、方圆、坚脆、轻重、白黑之谓理。理定而物
易割也。故议于大庭而后言则立,权议之士知之矣。故欲成方圆而随其规矩,
则万事之功形矣。而万物莫不有规矩,议言之士,计会规矩也。圣人尽随于
万物之规矩,故曰:“不敢为天下先。”不敢为天下先,则事无不事,功无
不功,而议必盖世,欲无处大官,其可得乎?处大官之谓为成事长。是以故
曰:“不敢
为天下先,故能为成事长。”
慈于子者不敢绝衣食,慈于身者不敢离法度,慈于方圆者不敢舍规矩。
故临兵而慈于土吏则战胜敌,慈子器械则城坚固。故曰:“慈,于战则胜,
以守则固。”夫能自全也而尽随于万物之理者,必且有天生。天生也者,生
心也,故天下之道尽之生也。若以慈卫之也,事必万全,而举无不当,则谓
之宝矣。故曰:“吾有三宝,持而宝之。”
书之所谓“大道”也者,端道也。所谓貌“施”也者,邪道也。所谓“径”大也者,佳丽也。佳丽也者,邪道之分也。“朝甚除”也者,狱讼繁也。狱
讼繁则田荒,田荒则府仓虚,府仓虚则国贫,国贫而民俗淫侈,民俗淫侈则
衣食之业绝,衣食之业绝则民不得无饰巧诈,饰巧诈则知采文,知采文之谓
“服文采。”狱讼繁,仓廪虚,而有以淫侈为俗,则国之伤也若以利剑刺之。
故曰:“带利剑。”诸夫饰智故以至于伤国者,其私家必富;私家必富,故
曰:“资货有余。”国有若是者,则愚民不得无术而效之;效之则小盗生。
由是观之,大奸作则小盗随,大奸唱则小盗和。竽也者,五声之长者也,故
竽先则锺瑟皆随,竽唱则诸乐皆和。今大奸作则俗之民唱,俗之民唱则小盗
必和。故“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而货资有余者,是之谓盗竽矣。”
人无愚智,莫不有趋舍。恬淡平安,莫不知祸福之所由来。得于好恶,
怵于淫物,而后变乱。所以然者,引于外物,乱于玩好也。恬淡有趋舍之义,
平安知祸福之计。而今也玩好变之,外物引之;引之而往,故曰“拔”。至
圣人不然:一建其趋舍,虽见所好之物不能引,不能引之谓“不拔”;一于
其情,虽有可欲之类神不为动,神不为动之谓“不脱”。为人子孙者,体此
道以守宗庙,不灭之谓“祭祀不绝”。身以积精
为德,家以资财为德,乡国天下皆以民为德。今治身而外物不能乱其精
神,故曰:“修之身,其德乃真。”真者,慎之固也。治家,无用之物不能
动其计,则资有余,故曰:“修之家,其德有余。”治乡者行此节,则家之
有余者益众,故曰:“修之乡,其德乃长。”治邦者行此节,则乡之有德者
益众,故曰:“修之邦,其德乃丰。”莅天下者行此节,则民之生莫不受其
泽,故曰:“修之天下,其德乃普。”修身者以此别君子小人,治乡治邦莅
天下者各以此科适观息耗,则万不失一。故曰:“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
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奚以知天下之然也?以此。”
【大意】
《解老》是韩非对《老子》一书的解释。这是现存对《老子》进行解释
的最早的一篇学术论著。本篇对《老子》的解释涵盖了《德经》中的九章和
《道经》中的三章。从结构上看,这种先《德经》、后《道经》的次序安排,
同1973 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西汉帛书《老子》是一致的。透过韩非的《解
老》,我们可以看出法家与道家在思想上的批判继承关系。喻 老
天下有道,无急患,则曰静,遽传不用。故曰:“却走马以粪。”天下
无道,攻击不休,相守数年不已,甲胄生虮虱,燕雀处帷幄,而兵不归。故
曰:“戎马生于郊。”
翟人有献丰狐、玄豹之皮于晋文公。文公受客皮而叹曰:
“此以皮之美自为罪。”夫治国者以名号为罪,徐偃王是也;以城与地
为罪,虞、虢是也。故曰:“罪莫大于可欲。”
智伯兼范、中行而攻赵不已,韩、魏反之,军败晋阳,身死高梁之东,
遂卒被分,漆其首以为溲器。故曰:“祸莫大于不知足。”
虞君欲屈产之乘与垂棘之璧,不听宫之奇,故邦亡身死。故曰:“咎莫
于欲得。”
邦以存为常,霸王其可也;身以生为常,富贵其可也。不以欲自害,则
邦不亡,身不死。故曰:“知足之为足矣。”
楚庄王既胜,狩于河壅,归而赏孙叔敖。孙叔敖请汉间之地,沙石之处。
楚邦之法,禄臣再世而收地,唯孙叔敖独在。此不以其邦为收者,瘠也,故
九世而祀不绝。故曰:“善建不拔,善抱不脱,子孙以其祭祀世世不辍。”
孙叔敖之谓也。
制在己曰重,不离位曰静。重则能使轻,静则能使躁。故曰:“重为轻
根,静为躁君。”故曰:“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也。邦者,人君之辎重
也。主父生传其邦,此离其辎重者也,故虽有代、云中之乐,超然已无赵矣。
主父,万乘之主,而以身轻于天下。无势之谓轻,离位之谓躁,是以生幽而
死。故曰:“轻则失臣,躁则失君。”主父之谓也。
势重者,人君之渊也。君人者,势重于人臣之间,失则不可复得也。简
公失之于田成,晋公失之于六卿,而邦亡身死。故曰:“鱼不可脱于深渊。”
赏罚者,邦之利器也,在君则制臣,在臣则胜君。君见赏,臣则损之以为德;
君见罚,臣则益之以为威。人君见赏,而人臣用其势;人君见罚,人臣乘其
威。故曰:“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越王入宦于吴,而观之伐齐以弊吴。吴兵既胜齐人于艾陵,张之于江、
济,强之于黄池,故可制于五湖。故曰:“将
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晋献公将欲袭虞,遗之以
璧马;知伯将袭仇由,遗之以广车。故曰:“将欲取之,必固与之。”起事
于无形,而要大功于天下,“是谓微明”。处小弱而重自卑谓,损“弱胜强”
也。
有形之类,大必起于小;行久之物,族必起于少。故曰:“天下之难事
必作于易,天下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欲制物者于其细也。故曰:“图难
于其易也,为大于其细也。”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
之烟焚。故曰:白圭之行堤也塞欺穴,丈人之慎火也涂其隙,是以白圭无水
难,丈人无火患。此皆慎易以避难,敬细以远大者也。扁鹊见蔡桓公,立有
间。扁鹊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桓侯曰:“寡人无。”扁鹊
出。桓侯曰:“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居十日,扁鹊复见曰:“君之病在
肌肤,不治将益深。”桓侯不应。扁鹊出。桓侯又不悦。居十日,扁鹊复见
曰:“君之病在肠胃,不治将益深。”桓侯又不应。扁鹊出。桓侯又不悦。
居十日,扁鹊望桓侯而还走,桓侯故使人问之。扁鹊曰:“病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
之所属,无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居五日,桓侯体痛,使人
索扁鹊,已逃秦矣。桓侯遂死。故良医之治病也,攻之于腠理。此皆争之于
小者也。夫事之祸福亦有腠理之地,故曰圣人蚤从事焉。
昔晋公子重耳出亡,过郑,郑君不礼。叔瞻谏曰:“此贤公子也,君厚
待之,可以积德。”郑君不听。叔瞻又谏曰:“不厚待之,不若杀之,无令
有后患。”郑君又不听。及公子返晋邦,举兵伐郑,大破之,取八城焉。晋
献公以垂棘之璧假道于虞而伐虢,大夫宫之奇谏曰:“不可,唇亡而齿寒,
虞、虢相救,非相德也。今日晋灭虢,明日虞必随之亡。”虞君不
听,受其璧而假之道。晋已取虢,还,反灭虞。此二臣者皆争于腠理者
也,而二君不用也。然则叔瞻、宫之奇亦虞、郑之扁鹊也,而二君不听,故
郑以破,虞以亡。故曰:“其安易持也,其未兆易谋也。”
昔者纣为象箸而箕子怖,以为象箸必不加于土铏,必将犀玉之杯;象箸
玉杯必不羹菽藿,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食于茅屋之
下,则锦衣九重,广室高台。吾畏其卒,故怖其始。居五年,纣为肉圃,设
炮烙,登糟丘,临酒池,纣遂以亡。故箕子见象箸以知天下之祸。故曰:“见
小曰明。”
勾践入宦于吴,身执干戈为吴王洗马,故能杀夫差于姑苏。文王见詈于
王门,颜色不变,而武王擒纣于牧野。故曰:“守柔曰强。”越王之霸也不
病宦,武王之王也不病詈。故曰:“圣人之不病也,以其不病,是以无病也。”
宋之鄙人得璞玉而献之子罕,子罕不受。鄙人曰:“此宝也,宜为君子
器,不宜为细人用。”子罕曰:“尔以玉为宝,我以不受子玉为宝。”是鄙
人欲玉,而子罕不欲玉。故曰:“欲不欲,而不贵难得之货。”
王寿负书而行,见徐冯于周涂。冯曰:“事者,为也;为生于时,知者
无常事。书者,言也;言生于知,知者不藏书。今子何独负之而行?”于是
王寿因焚其书而舞之。故知者不以言谈教,而慧者不以藏书箧。此世之所过
也,而王寿复之,是学不学也。故曰:“学不学,复归众人之所过也。”
夫物有常容,因乘以导之。因随物之容,故静则建乎德,动则顺乎道。
宋人有为其君以象为楮叶者,三年而成。丰杀茎柯,毫芒繁泽,乱之楮叶之
中而不可别也。此人遂以功食禄于宋邦。列子闻之曰:“使天地三年而成一
叶,则物之有叶
者寡矣。”故不乘天地之资而载一人之身,不随道理之数而学一人之智,
此皆一叶之行也。故冬耕之稼,后稷不能羡也;丰年大禾,臧获不能恶也。
以一人力,则后稷不足;随自然,则臧获有余。故曰:“恃万物之自然而不
敢为也。”
空窍者,神明之户牖也。耳目竭于声色,精神竭于外貌,故中无主。中
无主,则祸福虽如丘山,无从识之。故曰:“不出于户,可以知天下;不窥
于牖,可以知天道。”此言神明之不离其实也。
赵襄主学御于王子于期,俄而与于期逐,三易马而三后。襄主曰:“子
之教我御,术未尽也?”对曰:“术已尽,用之则过也。心御之所贵:马体
安于车,人心调于马,而后可以进速致远。今君后则欲逮臣,先则恐逮于臣。
夫诱道争远,非先则后也,而先后心皆在于臣,上何以调于马?此君之所以
后也。”白公胜虑乱,罢朝,倒杖而策锐贯颐,血流至于地而不知。郑人闻
之曰:“颐之忘,将何不忘哉!”故曰:“其出弥远者,其智弥少。”此言智周乎远,则所遗在近也。是以圣人无常行也。能并智,故曰:“不行而知。”
能并视,故曰:“不见而明。”随时以举事,因资而立功,用万物之能而获
利其上,故曰:“不为而成。”
楚庄王莅政三年,无令发,无政为也。右司马御座而与王隐曰:“有鸟
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王曰:“三年
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
鸣必惊人。子释之。不睐知之矣。”处半年,乃自听政。所废者十,所起者
九,诛大臣五,举处士六,而邦大治。举兵诛齐,败之徐州,胜晋于河雍,
合诸侯于宋,遂霸天下,庄王不为小害善。故有大名;不蚤见示,故有大功。
故曰:“大器晚成,大音希声。”
楚庄王欲伐越,杜子谏曰:“王之伐越,何也?”曰:“政乱兵弱。”
杜子曰:“臣愚患之。智如目也,能见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见其睫。王之兵自
败于秦、晋,丧地数百里,此兵之弱也;庄蹊睐为盗于境内而吏不能禁,此
政之乱也。王之弱乱,非越之下也,而欲伐越,此智之如目也。”王乃止。
故知之难。不在见人,在自见。故曰:“自见之谓明。”
子夏见曾子。曾子曰:“何肥也?”对曰:“战胜,故肥也。”曾子曰:
“何谓也?”子夏曰:“吾入见先王之义则荣之,出见富贵之乐又荣之,两
者战于胸中,未知胜负,故睐。今先王之义胜,故肥。”是以志之难也,不
在胜人,在自胜也。故曰:“自胜之谓强。”
周有玉版,纣令胶鬲索之,文王不予;费仲来求,因予之。是胶鬲贤而
费仲无道也。周恶贤者之得志也,故予费仲。文王举太公于渭滨者,贵之也;
而资费仲玉版者,是爱之也。故曰:“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知大迷,是
谓要妙。”
【大意】
《喻老》篇也是对《老子》的解释,但所采用的却是通过历史故事和民
间传说等具体事例来说明抽象哲理的方法。文章共涉及《老子》中的《德经》
九章、《道经》四章。这表明,韩非子不仅是一位深刻的思想家,而且是“大
众哲学”的首创者。说林上汤以伐桀,而恐天下言己为贪也,因乃让天下于务光。而
恐务光之受之也,乃使人说务光曰:“汤杀君而欲传恶声于子,故让天
下于子。”务光因自投于河。
秦武王令甘茂择所欲为于仆与行事。孟卯曰:“公不如为仆。公所长者,
使也。公虽为仆,王犹使之于公也。公佩仆玺而为行事,是兼官也。”
子圉见孔子于商太宰。孔子出,子圉入,请问客。太宰曰:“吾已见孔
子,则视子犹蚤虱之细者也。吾今见之于君。”子圉恐孔子贵于君也,因谓
太宰曰:“君已见孔子,孔子亦将视子犹蚤虱也。”太宰因弗复见也。
魏惠王为臼里之盟,将复立于天子。彭喜谓郑君曰:“君勿听。大国恶
有天子,小国利之。若君与大不听,魏焉能与小立之?”
晋人伐邢,齐桓公将救之。鲍叔曰:“太蚤。邢不亡,晋不敝;晋不敝,
齐不重。且夫持危之功,不如存亡之德大。君不如晚救之以敝晋,齐实利。
待邢亡而复存之,其名实美。”桓公乃弗救。
子胥出走,边候得之。子胥曰:“上索我者,以我有美珠也。今我已亡
之矣。我且曰:“子取吞之。”候因释之。
庆封为乱于齐而欲走越。其族人曰:“晋近,奚不之晋?”庆封曰:“越
远,利以避难。”族人曰:“变是心也,居晋而可;不变是心也,虽远越,
其可以安乎?”
智伯索地于魏宣子,魏宣子弗予。任章曰:“何故不予?”宣子曰:“无
故请地,故弗予。”任章曰:“无故索地,邻国必恐。彼重欲无厌,天下必
惧。君予之地,智伯必骄而轻敌,邻邦必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国,
则智伯之命不长矣。《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
予之。’君不如予之以骄智伯。且君何释以天下图智氏,而独以吾国
为智氏质乎?”君曰:“善。”乃与之万户之邑。智伯大悦,因索地于
赵,弗与,因围晋阳。韩、魏反之外,赵氏应之内,智氏自亡。
秦康公筑台三年。荆人起兵,将欲以兵攻齐。任妄曰:“饥召兵,疾召
兵,劳召兵,乱召兵。君筑台三年,今荆人起兵将攻齐,臣恐其攻齐为声,
而以袭秦为实也,不如备之。”戍东边,荆人辍行。
齐攻宋,宋使臧孙子南求救于荆。荆大说,许救之,甚欢。臧孙子忧而
反。其御曰:“索救而得,今子有忧色,何也?”臧孙子曰:“宋小而齐大。
夫救小宋而恶于大齐,此人之所以忧也,而荆王说,必以坚我也。我坚而齐
敝,荆之所利也。”臧孙子乃归。齐人拔五城于宋而荆救不至。
魏文侯借道于赵而攻中山,赵肃侯将不许。赵刻曰:“君过矣。魏攻中
山而弗能取,则魏必罢。罢则魏轻,魏轻则赵重。魏拔中山,必不能越赵而
有中山也。是用兵者魏也,而得地者赵也。君必许之而大欢,彼将知君利之
也,必将辍行。君不如借之道,示以不得已也。”
鸱夷子皮事田成子,田成子去齐,走而之燕,鸱夷子皮负传而从。至望
邑,子皮曰:“子独不闻涸泽之蛇乎?涸泽,蛇将徙。有小蛇谓大蛇曰:‘子
行而我随之,人以为蛇之行者耳,必有杀子。不如相衔负我以行,人以我为
神君也。’乃相衔负以越公道。人皆避之,曰:‘神君也。’今子美而我恶。
以子为我上客,千乘之君也;以子为我使者,万乘之卿也。子不如为我舍人。”
田成子因负传而随之。至逆旅,逆旅之君待之甚敬,因献酒肉。
温人之周,周不纳客。问之曰:“客耶?”对曰:“主人。”问其巷人
而不知也,吏因囚之。君使人问之曰:“子非周人也,
而自谓非客,何也?”对曰:“臣少也诵《诗》曰:‘普天之下,莫非
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君,天子,则我天子之臣也。岂有为人之
臣而又为之客哉?故曰:“主人也。”君使出之。
韩宣王谓樛留曰:“吾欲两用公仲、公叔,其可乎?”对曰:“不可。
晋用六卿而国分,简分两用田成、阚止而简公杀,魏两用犀首、张仪而西河
之外亡。今王两用之,其多力者树其党,寡力者借外权。群臣有内树党以骄
主,有外为交以削地,则王之国危矣。”
绍绩昧醉寐而亡其裘。宋君曰:“醉足以亡裘乎?”对曰:“桀以醉亡
天下,而《康诰》曰:‘毋彝酒’者;彝酒,常酒也。常酒者,天子失天下,
匹夫失其身。”
管仲、隰朋从于桓公而伐孤竹,春往冬反,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马
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马而随之,遂得道。行山中无水,隰朋曰:“蚁冬居
山之阳,夏居山之阴。蚁壤一寸而仞有水。”乃掘地,遂得水。以管仲之圣
而隰朋之智,至其所不知,不难师于老马与蚁。今人不知以其愚心而师圣人
之智,不亦过乎?
有献不死之药于荆王者,谒者操之以入。中射之士问曰:“可食乎?”
曰:“可。”因夺而食之。王大怒,使人杀中射之士。中射之士使人说王曰:
“臣问谒者,曰‘可食’,臣故食之,是臣无罪而罪在谒者也。且客献不死
之药。臣食之而王杀臣,是死药也,是客欺王也。夫杀无罪之臣而明人之欺
王也,不如释臣。”王乃不杀。
田驷欺邹君,邹君将使人杀之。田驷恐,告惠子。惠子见邹君曰:“今
有人见君,则其一目,奚如?”君曰:“我必杀之。”惠子曰:“瞽,两
目,君奚为不杀?”君曰:“不能
勿。”惠子曰:“田驷东慢齐侯,南欺荆王。驷之于欺人,瞽也,君
奚怨焉?”邹君乃不杀。
鲁穆公使众公子或宦于晋,或宦于荆。犁曰:“假人于越而救溺子,越
人虽善游,子必不生矣。失火而取水于海,海水虽多,火必不灭矣,远水不
救近火也。今晋与荆虽强,而齐近,鲁患其不救乎!”
严遂不善周君,患之。冯沮曰:“严遂相,而韩傀贵于君。不如行贼于
韩傀,则君必以为严氏也。”
张谴相韩,病将死。公乘无正怀三十金而问其疾。居一月,自问张谴曰:
“若子死,将谁使代子?”答曰:“无正重法而畏上,虽然,不如公子食我
之得民也。”张谴死,因相公乘无正。
乐羊为魏将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遗之羹,乐羊坐
于幕下而辍之,尽一杯。文侯谓堵师赞曰:“乐羊以我故而食其子之肉。”
答曰:“其子而食之,且谁不食?”乐羊罢中山,文侯赏其功而疑其心。孟
孙猎得麑,使秦西巴载之持归,其母随之而啼。秦西巴弗忍而与之。孟孙归,
至而求麑。答曰:“余弗忍而与其母。”孟孙大怒,逐之。居三月,复召以
为其子傅。其御曰:“曩将罪之,今召以为子傅,何也?”孟孙曰:“夫不
忍麑,又且忍吾子乎?”故曰:“巧诈不如拙诚。”乐羊以有功见疑。秦西
巴以有罪益信。
曾从子,善相剑者也。卫君怨吴王。曾从子曰:“吴王好剑,臣相剑者也。臣请为吴王相剑,拔而示之,因为君刺之。”卫君曰:“子之为是也,
非缘义也,为利也。吴强而富,卫弱而贫。子必往,吾恐子为吴王用之于我
也。”乃逐之。
纣为象箸而箕子怖,以为象箸不盛羹于土簋,则必犀玉之杯,玉杯象箸
必不盛菽藿,则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
衣短褐而舍茅茨之下,则必锦衣九重,高台广室也。称此以求,则天下
不足矣。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无下不足也。
周公旦已胜殷,将攻商盖。辛公甲曰:“大难攻,小易服。不如服众小
以劫大。”乃攻九夷而商盖服矣。
纣为长夜之饮,惧以失日,问其左右,尽不知也。乃使人问箕子。箕子
谓其徒曰:“为天下主而一国皆失日,天下其危矣。一国皆不知而我独知之,
吾其危矣。”辞以醉而不知。
鲁人身善织屦,妻善织缟,而欲徙于越。或谓之曰:“子必穷矣。”鲁
人曰:“何也?”曰:“屦为履之也,而越人跣行;缟为冠之也,而越人被
发。以子之所长,游于不用之国,欲使无穷,其可得乎?”
陈轸贵于魏王。惠子曰:“必善事左右。夫杨,横树之即生,倒树之即
生,折而树之又生。然使十人树之而一人拔之,则毋生杨。至以十人之众,
树易生之物而不胜一人者,何也?树之难而去之易也。子虽工自树于王,而
欲去子者众,子必危矣。”
鲁季孙新弑其君,吴起仕焉。或谓起曰:“夫死者,始死而血,已血而
衄。已衄而灰,已灰而土。及其土也,无可为者矣。今季孙乃始血,其毋乃
未可知也。”吴起因去之晋。
隰斯弥见田成子,田成子与登台四望。三面皆畅,南望,隰子家之树蔽
之。田成子亦不言。隰子归,使人伐之。斧离数创,隰子止之。其相室曰:
“何变之数也?”隰子曰:“古者有谚曰:‘知渊中之鱼者不祥。’夫田子
将有大事,而我示之知微,我必危矣。不伐树,未有罪也;知人之所不言,
其罪大矣。”乃不伐也。
杨子过于宋东之逆旅。有妾二人,其恶者贵,美者贱。杨
子问其故。逆旅之父答曰:“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恶者自恶,吾
不知其恶也。”杨子谓弟子曰:“行贤而去自贤之心,焉往而不美?”
卫人嫁其子而教之曰:“必私积聚。为人妇而出,常也;其成居,幸也。”
其子因私积聚,其姑以为多私而出之。其子所以反者,倍其所以嫁。其父不
自罪于教子非也,而自知其益富,今人臣之处官者,皆是类也。
鲁丹三说中山之君而不受也,因散五十金事其左右。复见,未语,而君
与之食。鲁丹出,而不反舍,遂去中山。其御曰:“反见,乃始善我,何故
去之?”鲁丹曰:“夫以人言善我,必以人言罪我。”未出境,而公子恶之
曰:“为赵来间中山。”君因索而罪之。
田伯鼎好士而存其君,白公好士而乱荆。其好士则同,其所以为则异。
公孙友自刖而尊百里,竖刁自宫而謟桓公。其自刑则同,其所以自刑之为则
异。慧子曰:“狂者东走,逐者亦东走。其东走则同,其所以东走之为则异。
故曰:‘同事之人,不可不审察也’。”
【大意】
文章中的“说”是指民间传说或历史故事这类体裁的作品,“林”则极
言其多,故而“说林”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故事集”。《说林上》记载了传说故事34 则,其中不少在别的篇章中也出现过。说林下伯乐教二人相踶马,相与之简子厩观马。一个举踶马。其一人从后而
循之,三抚其尻而马不踶。此自以为失相。其一人曰:“子非失相也。此其
为马也,踒肩而肿膝。夫踶马也者,举后而任前,肿膝不可任也,故后不举。
子巧于相踶马而拙于任肿膝。”夫事有所必归,而以有所肿膝而不任,智者
之所独知也。惠子曰:“置猿于柙中,则与豚同。”故势不便,非所以逞能
也。
卫将军文子见曾子,曾子不起而延于坐席,正身于奥。文子谓其御曰:
“曾子,愚人也哉!以我为君子也,君子安可毋敬也?以我为暴人也,暴人
安可侮也?曾子不僇,命也。”
鸟有翢翢者,重首而屈尾,将欲饮于河,则必颠,乃衔其羽而饮之。人
之所有饮不足者,不可不索其羽也。
鳣似蛇,蚕似蠋。人见蛇则惊骇,见蠋则毛起。渔者持鳣,妇人拾蚕,
利之所在,皆为贲、诸。
伯乐教其所憎者相千里之马,教其所爱者相驽马。千里之马时一,其利
缓;驽马日售,其利急。此《周书》所谓“下言而上用者,惑也。”
桓赫曰:“刻削之道,鼻莫如大,目莫如小。鼻大可小,小不可大也;
目小可大,大不可小也。”举事亦然。为其不可复者也,则事寡败矣。
崇侯、恶来知不适纣之诛也,而不见武王之灭之也。比干、子胥知其君
之必亡也,而不知身之死也。故曰:“崇侯、恶来知心而不知事,比干、子
胥知事而不知心。”圣人其备矣。
宋太宰贵而主断。季子将见宋君,梁子闻之曰:“语必可与太宰三坐乎,
不然,将不免。”季子因说以贵主而轻国。
杨朱之弟杨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缁衣而反,其狗不知而吠
之。杨布怒,将击之。杨朱曰:“子毋击也,子亦犹是。曩者使女狗白而往,
黑而来,子岂能毋怪哉?”
惠子曰:“羿执鞅持扞,操弓关机,越人争为持的。弱子扞弓,慈母入
室闭户。”故曰:“可必,则越人不疑羿;不可必,则慈母逃弱子。”
桓公问管仲:“富有涯乎?”答曰:“水之以涯,其无水者也;以富之
以涯,其富已足者也。人不能自止于足,而亡其富之涯乎!”
宋之富贾有监止子者,与人争买百金之璞玉,在因失而毁之,负其百金,
而理其毁瑕,得千溢焉。事有举之而有败,而贤其毋举之者,负之时也。
有欲以御见荆王者,众驺妒之。因曰:“臣能檄鹿。”见王。王为御,
不及鹿;自御,及之。王善其御也,乃言众驺妒之。
荆令公子将伐陈。丈人送之曰:“晋强,不可不慎也。”公子曰:“丈
人奚忧?吾为丈人破晋。”丈人曰:“可。吾方庐陈南门之外。”公子曰:
“是何也?”曰:“我笑勾践也。为人之如是其易也,己独何为密密十年难
乎?”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逃之,舍于家人,家人藏其皮冠。夫弃天下而家
人藏其皮冠,是不知许由者也。
三虱相与讼,一虱过之,曰:“讼者奚说?”三虱曰:“争肥饶之地。”
一虱曰:“若亦不患腊之至而茅之燥耳,若又奚患于是?”乃相与聚嘬其母
而食之。彘臞,人乃弗杀。
虫有虺者,一身两口,争相龁也。遂相杀,因自杀。人
臣之争事而亡其国者,皆虺类也。
宫有垩,器有涤,则洁矣。行身亦然,无涤垩之地则寡非矣。
公子纠将为乱,桓公使使者视之。使者报曰:“笑不乐,视不见,必为
乱。”乃使鲁人杀之。
公孙弘断发而为越王骑,公孙喜使人绝之,曰:“吾不与子为昆弟矣。”
公孙弘曰:“我断发,子断颈而为人用兵,我将谓子何?”周南之战,公孙
喜死焉。
有与悍者邻,欲卖宅而避之。人曰:“是其贯将满也,遂去之,故曰勿
之矣,子姑待之。”答曰:“吾恐其以我满贯也。”遂去之。故曰:物之几
者,非所靡也。
孔子谓弟子曰:“孰能导子西之钓名也?”子贡曰:“赐也能。”乃导
之,不复疑也。孔子曰:“宽哉,不被于利!洁哉,民性有恒!曲为曲,直
为直。”孔子曰:“子西不免。”白公之难,子西死焉。故曰:“直于行者
曲于欲。”
晋中行文子出亡,过于县邑。从者曰:“此啬夫,公之故人。公奚不休
舍,且待后车?”文子曰:“吾尝好音,此人遗我鸣琴;吾好,此人遗我玉
环:是振我过者也。以求容于我者,吾恐其以我求容于人也。”乃去之。果
收文子后车二乘而献之其君矣。
周趮谓宫他曰:“为我谓齐王曰:‘以齐资我于魏,请以魏事王。’”
宫他曰:“不可,是示之无魏也。齐王必不资于无魏者,而以怨有魏者。”
公不如曰:“‘以王之所欲,臣请以魏听王。’齐王必以公为有魏也,必因
公。是公有齐也,因以有齐、魏矣。”
白圭谓宋令尹曰:“君长自知政,公无事矣。今君少主也而务名,不如
令荆贺君之孝也,则君不夺公位,而大敬重公,
则公常用宋矣。”
管仲、鲍叔相谓曰:“君乱甚矣,必失国。齐国之诸公子其可辅者,非
公子纠,则小白也。与子人事一人焉,先达者相收。”管仲乃从公子纠,鲍
叔从小白。国人果弑君。小白先入为君,鲁人拘管仲而效之,鲍叔言而相之。
故谚曰:“巫咸虽善祝,不能自祓也;秦医虽善除,不能知弹也。”以管仲
之圣而待鲍叔之助,此鄙谚所谓“虏自卖裘而不售,士自誉辩而不信”者也。
荆王伐吴,吴使沮卫、融犒于荆师,而将军曰:“缚之,杀以衅鼓。”
问之曰:“女来,卜乎?”答曰:“卜。”“卜吉乎?”曰:“吉。”荆人
曰:“今荆将欲女衅鼓,其何也?”答曰:“是故其所以吉也。吴使臣来也,
固视将军怒。将军怒,将深沟高垒;将军不怒,将懈怠,今也将军杀臣,则
吴必警守矣。且国之卜,非为一臣卜。夫杀一臣而存一国,其不言吉,何也?
且死者无知,则以臣衅鼓无益也;死者有知也,臣将当战之时,臣使鼓不鸣。”
荆人因不杀也。
知伯将伐仇由而道难不通,乃铸大钟遗仇由之君。仇由之君大说,除道
将内之。赤章曼枝曰:“不可。此小之所以事大也,而今也大以来,卒以随
之,不可内也。”仇由之君不听,遂内之。赤章曼枝因断毂而驱,至于齐,
七月而仇由亡矣。
越已胜吴,又索卒于荆而攻晋。左史倚相谓荆王曰:“夫越破吴,豪士
死,锐卒尽,大甲伤。今又索卒以攻晋,示我不病也。不如起师与分吴。”
荆王曰:“善。”因起师而从越。越王怒,将击之。大夫种曰:“不可。吾
豪士尽,大甲伤。我与战,必不克,不如赂之。”乃割露山之阴五百里以赂
之。
荆伐陈,吴救之,军间三十里。雨十日,夜星。左史倚相谓子期曰:“雨
十日,甲辑而兵聚。吴人必至,不如备之。”
乃为陈。陈未成也而吴人至,见荆陈而反。左史曰:“吴反复六十里,
其君子必休,小人必食。我行三十里击之,必可败也。”乃从之,遂破吴军。
韩、赵相与为难。韩子索兵于魏曰:“愿借师以伐赵。”魏文侯曰:“寡
人与赵兄弟,不可以从。”赵又索兵攻韩,文侯曰:“寡人与韩兄弟,不敢
从。”二国不得兵,怒而反。已乃知文侯以构于己,乃皆朝魏。
齐伐鲁,索谗鼎,鲁以其雁往。齐人曰:“雁也。”鲁人曰:“真也。”
齐曰:“使乐正子春来,吾将听子。”鲁君请乐正子春,乐正子春曰:“胡
不以其真往也?”君曰:“我爱之。”答曰:“臣亦爱臣之信。”
韩咎立为君,未定也。弟在周,周欲重之,而恐韩咎不立也。綦毋恢曰:
“不若以车百乘送之。得立,因曰为戎;不立,则曰来效贼也。”
靖郭君将城薛,客多以谏者。靖郭君谓谒者曰:“毋为客通。”齐人有
请见者曰:“臣请三言而已。过三言,臣请烹。”靖郭君因见之。客趋进曰:
“海大鱼。”因反走。靖郭君曰:“请闻其说。”客曰:“臣不敢以死为戏。”
靖郭君曰:“愿为寡人言之。”答曰:“君闻大鱼乎?网不能止,缴不能絓
也,荡而失水,蝼蚁得意焉。今夫齐亦君之海也。君长有齐,奚以薛为?君
失齐,虽隆薛城至于天,犹无益也。”靖郭君曰:“善。”乃辍,不城薛。
荆王弟在秦,秦不出也。中射之士曰:“资臣百金,臣能出之。”因载
百金之晋,见叔向,曰:“荆王弟在秦,秦不出也。请以百金委叔向。”叔
向受金,而以见之晋平公曰:“可以城壶丘矣。”平公曰:“何也?”对曰:
“荆王弟在秦,秦不出也,是秦恶荆也,必不敢禁我城壶丘。若禁之,我曰:
‘为
我出荆王之弟,吾不城也。’彼如出之,可以得荆;彼不出,是卒恶也,
必不敢禁我城壶丘矣。”公曰:“善。”乃城壶丘。谓秦公曰:“为我出荆
王之弟,吾不城也。”秦因出之。荆王大悦,以炼金百镒遗晋。
阖庐攻郢,战三胜,问子胥曰:“可以退乎?”子胥对曰:“溺人者一
饮而止,则无逆者,以其不休也。不如乘之以沈之。”
郑人有一子,将宦,谓其家曰:“必筑坏墙,是不善,人将窃。”其巷
人亦云。不时筑,而人果窃之。以其子为智,以巷人告者为盗。
【大意】
本篇收集有传说故事37 则。
内储说上七术
主之所用七术,所察也六微。七术:一曰众端参观,二曰必罚明威,三
曰信赏心能,四曰一听责下,五曰疑诏诡使,六曰挟知而问,七曰倒言反事。
此七者,主之所用也。
经一参观
观听不参则诚不闻,听有门户则臣壅塞。其说在侏儒之梦见灶,哀公之
称“莫众而迷”。故齐人见河伯,与惠子之言“亡其半”也。其患在竖牛之
饿叔孙,而江乞之说荆俗也。嗣公欲治不知,故使有敌,是以明主推积铁之
类,而察一市之患。
经二必罚
爱多者则法不立,威寡者则下侵上。是以刑罚不必则禁令不行。其说在
董子之行石邑,与子产之教游吉也。故仲尼说陨霜,而殷法刑弃灰;将行去
乐池,而公孙鞅重轻罪。是以丽水之金不守,而积泽之火不救。成欢以太仁
弱齐国,卜皮以慈惠亡魏王。管仲知之,故断死人;嗣公知之,故买胥靡。
经三赏誉
赏誉薄而谩者下不用也,赏誉厚而信者下轻死。其说在文子称“若兽鹿。”
故越王焚宫室,而吴起倚车辕,李悝断讼以射,宋崇门以毁死。勾践知之,
故式怒蛙;昭侯知之,故藏弊裤。厚赏之使人为贲、诸也,妇人之拾蚕,渔
者之握鳣,是以效之。
经四 一听
一听则愚智不分,责下则人臣不参。其说在“索郑”与“吹竽”。其患
在申子之以赵绍、韩沓为尝试。故公子汜议割河东,而应侯谋驰上党。
经五 诡使
数见久待而不任,奸则鹿散。使人问他则不鬻私。是以
庞敬还公大夫,而戴欢诏视辒车,周主亡玉簪,商太宰论牛矢。
经六 挟智
挟智而问,则不智者至;深智一物,众隐皆变。其说在昭侯之握一爪也。
故必南门而三乡得。周主索曲杖而群臣惧,卜皮事庶子,西门豹详遗辖。
经七 倒言
倒言反事以尝所疑则奸情得。故阳山谩樛竖,淖齿为秦使,齐人欲为乱,
子之以白马,子产离讼者,嗣公过关市。说 一卫灵公之时,弥子瑕有宠,专于卫国。侏儒有见公者曰:“臣之梦贱矣。”
公曰:“何梦?”对曰:“梦见灶,为见公也。”公怒曰:“吾闻见人主者
梦见日,奚为见寡人而梦见灶?”对曰:“夫日兼烛天下,一物不能当也;
人君兼烛一国人,一人不能拥也。故将见人主者梦见日。夫灶,一人炀焉,
则后人无从见矣。今或者一人有炀君者乎?则臣虽梦见灶,不亦可乎!”
鲁哀公问于孔子曰:“鄙谚曰:‘莫众而迷。’今寡人举事,与群臣虑
之,而国愈乱,其故何也?”孔子对曰:“明主之问臣,一人知之,一人不
知也;如是者,明主在上,群臣直议于下。今群臣无不一辞同轨乎季孙者,
举鲁国尽化为一,君
虽问境内之人,犹之人不免于乱也。”
一曰:晏婴子聘鲁,哀公问曰:“语曰:‘莫三人而迷。’今寡人与一
国虑之,鲁不免于乱,何也?”晏子曰:“古之所谓‘莫三人而迷’者,一
人失之,二人得之,三人足以为从矣,故曰‘莫三人而迷’。今鲁国之群臣
以千百数,一言于季氏之私,人数非不众,所言者一人也,安得三哉?”
齐人有谓齐王曰:“河伯,大神也。王何不试与之遇乎?臣请使王遇之。”
乃为坛场大水之上,而与王立之焉。有间,大鱼动,因曰:“此河伯。”
张仪欲以秦、韩与魏之势伐齐、荆,而惠施欲以齐、荆偃兵。二人争之。
群臣左右皆为张子言,而以攻齐、荆为利,而莫为惠子言。王果听张子,而
以惠子言为不可。攻齐、荆事已定,惠子入见。王言曰:“先生毋言矣。攻
齐、荆之事果利矣,一国尽以为然。”惠子因说:“不可不察也。夫齐、荆
之事也诚利,一国尽以为利,是何智者之众也?攻齐、荆之事诚不可利,一
国尽以为利,何愚者之众也?凡谋者,疑也。疑也者,诚疑:以为可者半,
以为不可者半。今一国尽以为可,是王亡半也。劫主者固亡其半者也。”
叔孙相鲁,贵而主断。其所爱者曰竖牛,亦擅用叔孙之令。叔孙有子曰
壬,竖牛妒而欲杀之,因与壬游于鲁君所。鲁君赐之玉环,壬拜受之而不敢
佩,使竖牛请之叔孙。竖牛欺之曰:“吾已为尔请之矣,使尔佩之。”壬因
佩之。竖牛因谓叔孙:“何不见壬于君乎?”叔孙曰:“孺子何足见也。”
竖牛曰:“壬固已数见于君矣。君赐之玉环,壬已佩之矣。”叔孙召壬见之,
而果佩之,叔孙怒而杀壬。壬兄曰丙,竖牛又妒而欲杀之。叔孙为丙铸钟,
钟成,丙不敢击,叔孙使竖牛请之叔孙。竖牛不为请,又欺之曰:“吾已为
尔请之矣,使尔击
之。”丙因击之。叔孙闻之曰:“丙不请而擅击钟。”怒而逐之。丙出
走齐。居一年,竖牛为谢叔孙,使竖牛召之,又不召而报之曰:“吾已召之
矣,丙怒甚,不肯来。”叔孙大怒,使人杀之。二子已死,叔孙有病,竖牛
因独养之而去左右,不内人,曰:“叔孙不欲闻人声。”不食而饿杀。叔孙
已死,竖牛因不发丧也,徙其府库重宝空之而奔齐。夫听所信之言而子父为
人僇,此不参之患也。
江乞为魏王使荆,谓荆王曰:“臣入王之境内,闻王之国俗曰:‘君子
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恶。’诚有之乎?”王曰:“有之。”“然则若白公之乱,得庶无危乎?诚得如此,臣免死罪矣。”
卫嗣君重如耳,爱世姬,而恐其皆因其爱重以壅己也,乃贵薄疑以敌之
如耳,尊魏姬以耦世姬,曰:“以是相参也。”嗣君知欲无壅,而未得其术
也。夫不使贱议贵,下必坐上,而必待势重之钧也,而后敢相议,则是益树
壅塞之臣也。嗣君之壅乃始。
夫矢来有乡,则积铁以备一乡;矢来无乡,则为铁室以尽备之。备之则
体不伤。故彼以尽备之不伤,此以尽敌之无奸也。
庞恭与太子质于邯郸,谓魏王曰:“今一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曰:
“不信。”“二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曰:“不信。”“三人言市有虎,
王信之乎?”王曰:“寡人信之。”庞恭曰:“夫市之无虎也明矣,然而三
人言而成虎。今邯郸之去魏也远于市,议臣者过于三人,愿王察之。”庞恭
从邯郸反,竟不得见。说 二董阏于为赵上地守。行石邑山中,涧深,峭如墙,深百仞,因问其旁乡
左右曰:“人尝有入此者乎?”对曰:“无有。”曰:“婴儿、痴聋、狂悖
之人尝有入此者乎?”对曰:“无有。”“牛马太彘尝有入此者乎?”对曰:
“无有。”董阏于喟然太息曰:“吾能治矣。使吾治之无赦,犹入涧之必死
也,则人莫之敢犯也,何为不治之?”
子产相郑,病将死,谓游吉曰:“我死后,子必用郑,必以严莅人。夫
火形严,故人鲜灼;水形懦,人多溺。子必严子之形,无令溺子之懦。”故
子产死。游吉不肯严形,郑少年相率为盗,处于蓶泽,将遂以为郑祸。游吉
率车骑与战,一日一夜,仅能克之。游吉喟然叹曰:“吾蚤行夫子之教,必
不悔至于此矣。”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春秋》之记曰:‘冬十二月霣霜不杀菽。’何
为记此?”仲尼对曰:“此言可以杀而不杀也。夫宜杀而不杀,桃李冬实。
天失道,草木犹犯干之,而况于人君乎!”
殷之法,刑弃灰于街者。子贡以为重,问之仲尼。仲尼曰:“知治之道
也。夫弃灰于街必掩人,掩人,人必怒,怒则斗,斗必三族相残也,此残三
族之道也,虽刑之可也。且夫重罚者,人之所恶也;而无弃灰,人之所易也。
使人行之所易,而无离所恶,此治之道。”
一曰:“殷之法,弃灰于公道者断其手。”子贡曰:“弃灰之罪轻,断
手之罚重,古人何太毅也?”曰:“无弃灰,所易也;断手,所恶也。行所
易,不关所恶,古人以为易,故行
之。”
中山之相乐池以车百乘使赵,选其客之有智能者以为将行,中道而乱。
乐池曰:“吾以公为有智,而使公为将行,今中道而乱,何也?”客因辞而
去,曰:“公不知治。有威足以服之人,而利足以劝之,故能治之。今臣,
君之少客也。夫从少正长,从贱治贵,而不得操其利害之柄以制之,此所以
乱也。尝试使臣:彼之善者我能以为卿相,彼不善者我得以斩其首,何故而
不治!”
公孙鞅之法也重轻罪。重罪者,人之所难犯也;而小过者,人之所易去
也。使人去其所易,无离其所难,此治之道。夫小过不生,大罪不至,是人
无罪而乱不生也。
一曰:公孙鞅曰:“行刑重其轻者,轻者不至,重者不来,是谓以刑去
刑也。”
荆南之地,丽水之中生金,人多窃采金。采金之禁:得而辄辜磔于市。
甚众,壅离其水也,而人窃金不止。大罪莫重辜于市,犹不止者,不必得也。
故今有于此,曰:“予汝天下而杀汝身。”庸人不为也。夫有天下,大利也,
犹不为者,知必死。故不必得也,则虽辜磔,窃金不止;知必死,则天下不
为也。
鲁人烧积泽。天北风,火南倚,恐烧国。哀公惧,自将众辄救火者。左
右无人,尽逐兽而火不救,乃召问仲尼。仲尼曰:“夫逐兽者乐而无罚,救
火者苦而无赏,此火之所以无救也。”哀公曰:“善。”仲尼曰:“事急,
不及以赏;救人者尽赏之,则国不足以赏于人。请徒行赏。”哀公曰:“善。”
于是仲尼乃下令曰:“不救火者,比降北之罪;逐兽者,比入禁之罪。”令
下未遍而火已救矣。”
成欢谓齐王曰:“王太仁,太不忍人。”王曰:“太仁,太
不忍人,非善名邪?”对曰:“此人臣之善也,非人主之所行也。夫人
臣必仁而后可与谋,不忍人而后可近也;不仁则不可与谋,忍人则不可近也。”
王曰:“然则寡人安所太仁?安不忍人?”对曰:“王太仁于薛公,而太不
忍于诸田。太仁薛公,则大臣无重;太不忍诸田,则父兄犯法。大臣无重,
则兵弱于外;父兄犯法,则政乱于内。兵弱于外,政乱于内,此亡国之本也。”
魏惠王谓卜皮曰:“子闻寡人之声闻亦何如焉?”对曰:“臣闻王之慈
惠也。”王欣然喜曰:“然则功且安至?”对曰:“王之功至于亡。”王曰:
“慈惠,行善也。行之而亡,何也?”卜皮对曰:“夫慈者不忍,而惠者好
与也。不忍则不诛有过,好予则不待有功而赏。有过不罪,无功受赏,虽亡,
不亦可乎?”
齐国好厚葬,布帛尽于衣衾,材木尽于棺椁。桓公患之,以告管仲曰:
“布帛尽则无以为蔽,材木尽则无以为守备,而人厚葬之不休,禁之奈何?”
管仲对曰:“凡人之有为也,非名之,则利之也。”于是乃下令曰:“棺椁
过度者戮其尸,罪夫当丧者。”夫戮死,无名;罪当丧者,无利:人何故为
之也?
卫嗣君之时,有胥靡逃之魏,因为襄王之后治病。卫嗣君闻之,使人请
以五十金买之,五反而魏王不予,乃以左氏易之。群臣左右谏曰:“夫以一
都买胥靡,可乎?”王曰:“非子之所知也。夫治无小而乱无大。法不立而
诛不必,虽有十左氏无益也;法立而诛必,虽失十左氏无害也。”魏王闻之
曰:“主欲治而不听之,不祥。”因载而往,徒献之。说 三齐王问于文子曰:“治国何如?”对曰:“夫赏罚之为道,利器也。君
固握之,不可以示人。若如臣者,犹兽鹿也,唯荐草而就。”
越王问于大夫文种曰:“吾欲伐吴,可乎?”对曰:“可矣。吾赏厚而
信,罚严而必。君欲之,何不试焚宫室?”于是遂焚宫室,人莫救之。乃下
令曰:“人之救火者死,比死敌之赏;救火而不死者,比胜敌之赏;不救火
者,比降北之罪。”人涂其体被濡衣而走火者,左三千人,右三千人。此知必胜之势也。
吴起为魏武侯西河之守。秦有小亭临境,吴起欲攻之。不去,则甚害田
者;去之,则不足以征甲兵。于是乃倚一车辕于北门之外而令之曰:“有能
徙此南门之外者,赐之上田、上宅。”人莫之徙也。及有徙之者,还赐之如
令。俄又置一石赤菽东门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于西门之外者,赐之如
初。”人争徙之。乃下令大夫曰:“明日且攻亭,有能先登者,仕之国大夫,
赐之上田宅。”人争趋之。于是攻亭,一朝而拔之。
李悝为魏文侯上地之守,而欲人之善射也,乃下令曰:“人之有狐疑之
讼者,令之射的,中之者胜,不中者负。”令下而人皆疾习射,日夜不休。
及与秦人战,大败之,以人之善战射也。
宋崇门之巷人服丧而毁甚瘠,上以为慈爱于亲,举以为官师。明年,从
之所以毁死者岁十余人。子之服亲丧者,为爱之也,而尚可以赏劝也,况君
上之于民乎!
越王虑伐吴,欲人之轻死也,出见怒蛙,乃为之式。从
者曰:“奚敬于此?”王曰:“为其有气故也。”明年之请以头献王者
岁十余人。由此观之,毁之足以杀人矣。
一曰:越王勾践见怒蛙而式之。御者曰:“何为式?”王曰:“蛙有气
如此,可无为式乎?”士人闻之曰:“蛙有气,王犹为式,况士人有勇者乎!”
是岁,人有自刭死以其头献者。故曰王将复吾而试其教:燔台而鼓之,使民
赴火者,赏在火也;临江而鼓之,使人赴水者,赏在水也;临战而使人绝头
刳腹而无顾心者,赏在兵也。又况据法而进贤,其助甚此矣。
韩昭侯使人藏弊裤,侍者曰:“君亦不仁矣,弊裤不以赐左右而藏之。”
昭侯曰:“非子之所知也。吾闻明主之爱一一笑, 有为,而笑有
为笑。今夫裤,岂特笑哉!裤之与笑远矣。吾必待有功者,故收藏之
未有予也。”
鳣似蛇,蚕似蠋。人见蛇则惊骇,见蠋则毛起。然而妇人拾蚕,渔者握
鳣利之所在,则忘其所恶,皆为孟贲。说四魏王谓郑王曰:“始郑、梁一国也,已而别,今愿复得郑而合之梁。”
郑君患之,召群臣而与之谋所以对魏。公子谓郑君曰:“此甚易应也。君对
魏曰:‘以郑为故魏而可合也,则弊邑亦愿得梁而合之郑。”魏王乃止。
齐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郭处士请为王吹竽,宣王说之,廪食以
数百人。宣王死,湣王立,好一一听之,处士逃。
一曰:“韩昭侯曰:“吹竽者众,吾无以知其善者。”田严对曰:“一
一而听之。”
赵令人因申子于韩请兵,将以攻魏。申子欲言之君,而
恐君之欲疑己外市也,不则恐恶于赵,乃令赵绍、韩沓尝试君之动貌而
后言之。内则知昭侯之意,外则有得赵之功。
三国至韩,王谓楼缓曰:“三国之兵深矣!寡人欲割河东而讲,何如?”
对曰:“夫割河东,大费也;免国于患,大功也。此父兄之任也,王何不召
公子汜而问焉?”王召公子汜而告之,对曰:“讲亦悔,不讲亦悔。王今割
河东而讲,三国归,王必曰:‘三国固且去矣,吾特以三城送之。’不讲,三国也入韩,则国必大举矣,王必大悔。王曰:‘不献三城也。’臣故曰:
“王讲亦悔,不讲亦悔。”王曰:“为我悔也,宁亡三城而悔,无危乃悔。
寡人断讲矣。”
应侯谓秦王曰:“王得宛、叶、兰田、阳夏,断河内,困梁、郑,所以
未王者,赵未服也。弛上党在一而已,以临东阳,则邯郸口中虱也。王拱而
朝天下,后者以兵中之。然上党之安乐,其处甚剧,臣恐驰之而不听,奈何?”
王曰:“必弛易之矣。”说五庞敬,县令也。遣市者行,而召公大夫而还之。立以间,无以诏之,卒
遣行。市者以为令与公大夫有言,不相信,以至无奸。
戴欢,宋太宰,夜使人曰:“吾闻数夜有乘车至李史门者,谨为我伺之。”
使人报曰:“不见辒车,见有奉笥而与李史语者,有间,李史受笥。”
周主亡玉簪,令吏求之,三日不能得也。周主令人求而得之家人之屋间。
周主曰:“吾之吏之不事事也。求簪,三日不得之,吾令人求之,不移日而
得之。”于是吏皆耸惧,以为
君神明也。
商太宰使少庶子之市,顾反而问之曰:“何见于市?”对曰:“无见也。”
太宰曰:“虽然,何见也?”对曰:“市南门之外甚众牛车,仅可以行耳。”
太宰因诫使者:“无敢告人吾所问于女。”因召市吏而诮之曰:“市门之外
何多牛屎?”市吏甚怪太宰知之疾也,乃悚惧其所也。说六韩昭侯握爪,而佯亡一爪,求之甚急,左右因割其爪而效之。昭侯以察
左右之臣不割。
韩昭使骑于县。使者报,昭侯问曰:“何见也?”对曰:“无所见也。”
昭侯曰:“虽然,何见?”曰:“南门之外,有黄犊食苗道左者。”昭侯谓
使者:“毋敢泄吾所问于女。”乃下令曰:“当苗时,禁牛马入人田中固有
令入,而吏不以为事,牛马甚多入人田中。亟举其数上之;不得,将重其罪。”
于是三乡举而上之。昭侯曰:“未尽也。”复往审之,乃得南门之外黄犊。
吏以昭侯为明察,皆悚惧其所而不敢为非。
周主下令索曲杖,吏求之数日不能得。周主私使人求之,不移日而得之。
乃谓吏曰:“吾知吏不事事也。曲杖甚易也,而吏不能得,我令人求之,不
移日而得之,岂可谓忠哉!”吏乃皆悚惧其所,以君为神明。
卜皮为县令,其御史污秽而有爱妾,卜皮乃使少庶子佯爱之,以知御史
阴情。
西门豹为邺令,佯亡其车辖,令吏求之不能得,使人求之而得之家人屋
间。说七阳山君相卫,闻王之疑己也,乃伪谤樛竖以知之。
淖齿闻齐王之恶己也,乃矫为秦使以知之。齐人有欲为乱者,恐王知之。
因诈逐所爱者,今走王知之。
子之相燕,坐而佯言曰:“走出门者何,白马也?”左右皆言不见。有
一人走追之,报曰:“有。”子之以此知左右不诚信。
有相与讼者,子产离之而无使得通辞,倒其言以告而知之。
卫嗣公使人为客过关市,关市苛难之。因事关市以金与,关吏乃舍之。
嗣公为关吏曰:“某时有客过而所,与汝金,而汝因遣之。”关市乃大恐,
而以嗣公为明察。
【大意】
“说”即传说故事,“储”即汇集的意思,“内”相对于下篇的“外”
而言。“七术”是讲做人处世的七种方法或技巧。这七种方法是:众端参观、
必罚明威、信赏尽能、一听责下、疑诏诡使、挟知而问和倒言反事。
从文章的体例来看,“储说”一般由“经”和“说”构成。“经”是概
述性的,点到而已。“说”是对“经”的详细解释。内储说下六微六微:一曰权借在下,二曰利异外借,三曰托于似类,四
曰利害有反,五曰参疑内争,六曰敌国废置。此六者,主之所察也。经一权借权势不可以借人。上失其一,臣以为百。故臣得借则力多,力多则内外
为用,则人主壅。其说在老聃之言失鱼也。是以人主久语,而左右鬻怀刷。
其患在胥僮之权厉公,与州侯之一言,而燕人浴矢也。经二利异君臣之利异,故人臣莫忠,故臣利立而主利灭。是以奸臣者,召敌兵以
内除,举外事以眩主,苟成其私利,不顾国患。其说在卫人之妻夫祷祝也。
故戴歇议子弟,而三桓攻昭公;公叔内齐军,而翟黄召韩兵;太宰嚭说大夫
种,大成牛教申不害;司马喜告赵王,吕仓规秦、楚;宋石遗卫君书,白圭
教暴谴。经三似类似类之事,人主之所以失诛,而大臣之所以成私也。是以门人捐水而夷
射诛,济阳自矫而二人罪,司马喜杀爰骞而季辛诛,郑袖言恶臭而新人劓,
费无忌教郄宛而令尹诛,陈需杀张寿而犀首走。故烧刍而中山罪,杀老儒而
济阳赏也。经四有反事起而有所利,其市主之;有所害,秘反察之。是以明主之论也,国害
则省其利者,臣害则察其反者。其说在楚兵至而陈需相,黍种贵而廪吏覆。
是以昭奚恤执贩茅,而僖侯谯其次;文公发绕炙,而穰侯请立帝。经五参疑参疑之势,乱之所由生也,故明主慎之。是以晋骊姬杀太子申生,而郑
夫人用毒药,卫州吁杀其君完,公子根取东周,王子职甚有宠而商臣果作乱,
严遂、韩争而哀侯果遇贼,田常、阚止、戴欢、皇喜敌而宋君、简公杀。其
说在狐突之称“二好”,与郑昭之对“未生”也。经六废置敌之所务,在淫察而就靡,人主不察,则敌废置矣。故文王资费仲,而
秦王患楚使;黎且去仲尼,而干象沮甘茂。是以子胥宣王言而子常用,内美
而虞、虢亡,佯遗书而苌弘死,用鸡豭而郐桀尽。说一势重者,人主之渊也;臣者,势重之鱼也。鱼失于渊而不可复得也,人
主失其势重于臣而不可复收也。古之人难正
言,故托之于鱼。
赏罚者,利器也,君操之以制臣,臣得之以拥主。故君先见所赏则臣鬻
之以为德,君先见所罚则臣鬻之以威。故曰:“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靖郭君相齐,与故人久语,则故人富;怀左右刷,则左右重。久语怀刷,
小资也,犹以成富,况于吏势乎?
晋厉公之时,六卿贵。胥僮、长鱼矫谏曰:“大臣贵重,敌主争事,外
市树党,下乱国法,上以劫主,而国不危者,未尝有也。”公曰:“善。”
乃诛三卿。胥僮、长鱼矫又谏曰:“夫同罪之人偏诛而不尽,是怀怨而借之
间也。”公曰:“吾一朝而夷三卿,予不忍尽也。”长鱼矫对曰:“公不忍
之,彼将忍公。”公不听。居三月,诸卿作难,遂杀厉公而分其地。
州侯相荆,贵而主断。荆王疑之,因问左右,左右对曰“无有”,如出
一口也。
燕人无惑,故浴狗矢。燕人,其妻有私通于士,其夫早自外而来,士适
出。夫曰:“何客也?”其妻曰:“无客。”问左右,左右言“无有”,如
出一口。其妻曰:“公惑易也。”因浴之以狗矢。
一曰:“燕人李季好好远出,其妻私有通于士,季突之,士在内中,妻
患之。其室妇曰:“令公子裸而解发,直出门,吾属佯不见也。”于是公子
从其计,疾走出门。季曰:“是何人也?”家室皆曰:“无有。”季曰:“吾
见鬼乎?”妇人曰:“然。”“为之奈何?”曰:“取五牲之矢浴之。”季
曰:“诺。”乃浴以矢。一曰浴以兰汤。说二卫人有夫妻祷者,而祝曰:“使我无故,得百来束布。”其夫曰:“何
少也?”对曰:“益是,子将以买妾。”
荆王欲宦诸公子于四邻,戴歇曰:“不可。”“宦公子于四邻,四邻必
重之。曰:“子出者重,重则必为所重之国党,则是教子于外市也,不便。”
鲁孟孙、叔孙、季孙相戮力劫昭公,遂夺其国而擅其制。鲁三桓公逼,
昭公攻季孙氏,而孟孙氏、叔孙氏相与曰:“救之乎?”叔孙氏之御者曰:
“我,家臣也,安知公家?凡有季孙与无季孙于我孰利?”皆曰:“无季孙
必无叔孙。”“然则救之。”于是撞西北隅而入。孟孙见叔孙之旗入,亦救
之。三桓为一,昭公不胜。逐之,死于乾侯。
公叔相韩而有攻齐,公仲甚重于王,公叔恐王之相公仲也,使齐、韩约
而攻魏。公叔因内齐军于郑。以劫其君,以固其位,而信两国之约。
翟璜,魏王之臣也,而善于韩。乃召韩兵令之攻魏,因请为魏王构之以
自重也。
越王攻吴王,吴王谢而告服,越王欲许之。范蠡、大夫种曰:“不可。
昔天以越与吴,吴不受,今天反夫差,亦天祸也。以吴予越,再拜受之,不
可许也。”太宰嚭遗大夫种书曰:“狡兔尽则良犬烹,敌国灭则谋臣亡。大夫何不释吴而患越乎?”大夫种受书读之,太息而叹曰:“杀之,越与吴同
命。”
大成牛从赵谓申不害于韩曰:“以韩重我于赵,请以赵重子于韩,是子
有两韩,我有两赵。”
司马喜,中山君之臣也,而善于赵,尝以中山之谋微告
赵王。
吕仓,魏王之臣也,而善于秦、荆。微讽秦、荆令之攻魏,因请行和以
自重也。
宋石,魏将也;卫君,荆将也。两国构难,二子皆将。宋石遗卫君书曰:
“二军相当,两旗相望,唯毋一战,战必不两存。此乃两主之事也,与子无
有私怨,善者相避也。”
白圭相魏王,暴谴相韩。白圭谓暴谴曰:“子以韩辅我于魏,我以魏待
子于韩,臣长用魏,子长用韩。”说三齐中大夫有夷射者,御饮于王,醉甚而出,倚于郎门。门者刖跪请曰:
“足下无意赐之余隶乎?”夷射曰叱:“去!刑余之人,何事乃敢乞饮长者!”
刖跪走退。及夷射去,刖跪因捐水郎门霤下,类溺者之状。明日,王出而呵
之,曰:“谁溺于是?”刖跪对曰:“臣不见也。虽然,昨日中大夫夷射立
于此。”王因诛夷射而杀之。
魏王臣二人不善济阳君,济阳君因伪令人矫王命而谋攻己。王使人问济
阳君曰:“谁与恨?”对曰:“无敢与恨。虽然,尝与二人不善,不足以至
于此。”王问左右,左右曰:“固然。”王因诛二人者。
季辛与爰骞相怨。司马喜新与季辛恶,因微令人杀爰骞,中山之君以为
季辛也,因诛之。
荆王所爱妾有郑袖者。荆王新得美女,郑袖因教之曰:“王甚喜人之掩
口也,为近王,必掩口。”美女入见,近王,因掩口。王问其故,郑袖曰:
“此固言恶王之臭。”及王与郑袖、美女三人坐,袖因先诫御者曰:“王适
有言,必亟听从王言。”
美女前近王甚,数掩口。王悖然怒曰:“劓之。”御因揄刀而劓美人。
一曰:魏王遗荆王美人,荆王甚悦之。夫人郑袖知王悦爱之也,亦悦爱
之,甚于王。衣服玩好,择其所欲为之。王曰:“夫人知我爱新人也,其悦
爱之甚于寡人,此孝子所以养亲,忠臣之所以事君也。”夫人知王之不以己
为妒也,因为新人曰:“王甚悦爱子,然恶子之鼻,子见王,常掩鼻,则王
长幸子矣。”于是新从之,每见王,常掩鼻。王谓夫人曰:“新人见寡人常
掩鼻,何也?”对曰:“不已知也。”王强问之,对曰:“顷尝言恶闻王臭。”
王怒曰:“劓之!”夫人先诫御者曰:“王适有言必可从命。”御者因揄刀
而劓美人。
费无极,荆令尹之近者也。郄宛新事令尹,令尹甚爱之。无极因谓令尹
曰:“君爱宛甚,何不一为酒其家?”令尹曰:“善。”因令之为具于郄宛
之家。无极教宛曰:“令尹甚傲而好兵,子必谨敬,先亟陈兵堂下及门庭。”
宛因为之。令尹往而大惊,曰:“此何也?”无极曰:“君殆,去之!事未
可知也。”令尹大怒,举兵而诛郄宛,遂杀之。
犀首与张寿为怨,陈需新入,中山有贱公子,不善犀首,因使人微杀张
寿。魏王以为犀首也,乃诛之。
马甚瘦,车甚弊。左右有私不善者,乃为之请王曰:“公子甚贫,马甚
瘦,王何不益之马食?”王不许。左右因微令夜烧刍厩。王以为贱公子也,
乃诛之。
魏有老儒而不善济阳君。客有与老儒私怨者,因攻老儒杀之,以德于济
阳君,曰:“臣为其不善君也,故为君杀之。”济阳君因不察而赏之。
一曰:济阳君有少庶子,有不见知欲入爱于君者。齐使老儒掘药于马梨
之山,济阳少庶子欲以为功,入见于君曰:
“齐使老儒掘药于马梨之山,名掘药也,实间君之国。君杀之,是将以
济阳君抵罪于齐矣。臣请刺之。”君曰:“可。”于是明日得之城阴而刺之,
济阳君还益亲之。说四陈需,魏王之臣也,善于荆王,而令荆攻魏。荆攻魏,陈需因请为魏王
行解之,因以荆势相魏。
韩昭侯之时,黍种尝贵甚。昭侯令人覆廪,吏果窃黍种而粜之甚多。
昭奚恤之用荆也,有烧仓者而不知其人。昭奚恤令吏执贩茅者而问之,
果烧也。
昭僖侯之时,宰人上食而羹中有生肝焉,昭侯召宰人之次而诮之曰:“若
何为置生肝寡人羹中?”宰人顿首服死罪,曰:“窃欲去尚宰人也。”
一曰:“僖侯浴,汤中有砾。僖侯曰:“尚浴免,则有当代者乎?”左
右对曰:“有。”僖侯曰:“召而来。”谯之曰:“何为置砾汤中?”对曰:
“尚浴免,则臣得代之,是以置砾汤中。”
文公之时,宰臣上炙而发绕之。文公召宰人而谯之曰:“女欲寡人之哽
耶,奚为以发绕炙?”宰人顿首再拜请曰:“有死罪三:援砺砥刀,利犹干
将也,切肉肉断而发不断,臣之罪一也;援木而贯脔而不见发,臣之罪二也;
奉炽炉,炭火尽赤红,而炙熟而发不烧,臣之罪三也。堂下得无微有疾臣者
乎?”公曰:“善。”乃召其堂下而谯之,果然,乃诛之。
一曰:晋平公觞客,少庶子进炙而发绕之,平公趣杀炮人,毋有反令。
炮人呼天曰:“嗟乎!臣有三罪,死而不自知
乎!”平公曰:“何谓也?”对曰:“臣刀之利,风靡骨断而发不断,
是臣之一死也;桑炭炙之,肉红白而发不焦,是臣之二死也;炙熟,又重睫
而视之,发绕炙而目不见,是臣之三死也。意者堂下其有翳憎臣者乎?杀臣
不亦蚤乎!”
穰侯相秦而齐强。穰侯欲立秦为帝而齐不听,因请立齐为东帝,而不能
成也。说五晋献公之时,骊姬贵,拟于后妻,而欲以其子奚齐代太子申生,因患申
生于君而杀之,遂立奚齐为太子。
郑君已立太子矣,而有所爱美女欲以其子为后,夫人恐,因用毒药贼君杀之。
卫州吁重于卫,拟于君,群臣百姓尽畏其势重。州吁果杀其君而夺之政。
公子朝,周太子也,弟公子根甚有宠于君。君死,遂以东周叛,分为两
国。
楚成王商臣为太子,既而又欲置公子职。商臣作乱,遂攻杀成王。
一曰:楚成王以商臣为太子,既欲置公子职。商臣闻之,未察也,乃为
其傅潘崇曰:“奈何察之也?”潘崇曰:“飨江芊 而勿敬也。”太子听之。
江芊曰:“呼,役夫!宜君王之欲废女而立职也。”商臣曰:“信矣。”潘
崇曰:“能事之乎?”曰:“不能。”“能为之诸侯乎?”曰:“不能。”
“能举大事乎?”曰:“能。”于是乃起宿营之甲而攻成王。成王请食熊廆
而死,不许,遂自杀。
韩廆相韩哀侯,严遂重于君,二人甚相害也。严遂乃令
人刺韩廆于朝,韩廆走君而抱之,遂刺韩廆而兼哀侯。
田恒相齐,阚止重于简公,二人相憎而欲相贼也。田恒因行私惠以取其
国,遂杀简公而夺之政。
戴欢为宋太宰,皇喜重于君,二人争事而相害也,皇喜遂杀宋君而夺其
政。
狐突曰:“国君好内则太子危,好外则相室危。”
郑君问郑昭曰:“太子亦何如?”对曰:“太子未生也。”君曰:“太
子已置而曰‘未生’,何也?”对曰:“太子虽置,然而君之好色不已,所
爱有子,君必爱之,爱之则必欲以为后,臣故曰:‘太子未生’也。”说六文王资费仲而游于纣之旁,令之谏纣而乱其心。
荆王使人之秦,秦王甚礼之。王曰:“敌国有贤者,国之忧也。今荆王
之使者甚贤,寡人患之。”群臣谏曰:“以王之贤圣与国之资厚,愿荆王之
贤人,王何不深知之而阴有之。荆以为外用也,则必诛之。”
仲尼为政于鲁,道不拾遗,齐景公患之。黎且谓景公曰:“去仲尼犹吹
毛耳。君何不迎之以重禄高位,遗哀公女乐以骄荣其意。哀公新乐之,必怠
于政,仲尼必谏,谏必轻绝于鲁。”景公曰:“善。”乃令黎且以女乐六遗
哀公,哀公乐之,果怠于政。仲尼谏,不听,去而之楚。
楚王谓干象曰:“吾欲以楚扶甘茂而相之秦,可乎?”干象对曰:“不
可也。”王曰:“何也?”曰:“甘茂少而事史举先生,史举,上蔡之监门
也,大不事君,小不事家,以苛刻闻天下。茂事之,顺焉。惠王之明,张仪
之辨也,茂事之,取
十官而免于罪,是茂贤也。”王曰:“相从敌国而相贤,其不可何也?”
干象曰:“前时王使邵滑之越,五年而能亡越。所以然者,越乱而楚治也。
日者知用之越,今亡之秦,不亦太亟亡乎!”王曰:“然则为之奈何?”干
象对曰:“不如相共立。”王曰:“共立可相,何也?”对曰:“共立少见
爱幸,长为贵卿,被王衣,含杜若,握玉环,以听于朝,且利以乱秦矣。”
吴政荆,子胥使人宣言于荆曰:“子期用,将击之;子常用,将去之。”
荆人闻之,因用子常而退子期也,吴人击之,遂胜之。
晋献公伐虞、虢,乃遗之屈产之乘,垂棘之璧,女乐六,以荣其意而乱其政。
叔向之谗苌弘也,为书曰:“苌弘谓叔向曰:‘子为我谓晋君,所与君
期者,时可矣,何不亟以兵来?’”因佯遗其书周君之庭而急去行。周以苌
弘为卖周也,乃诛苌弘而杀之。
郑桓公将欲袭郐,先问郐之豪杰、良臣、辨智果敢之士,尽与姓名,择
郐之良田赂之,为官爵之名而书之。因为设坛场郭门之外而埋之,衅之以鸡
鍜,若盟状。郐君以为内难也而尽杀其良臣。桓公袭郐,遂取之。攻庙“参疑”“废置”之事,明主绝之于内而施之于外。资其轻者,辅其弱
者,此谓“庙攻”。参伍既用于内,观听又行于外,则敌伪得。其说在秦侏
儒之告惠文君也。故襄疵言袭邺。而嗣公赐令席。七秦侏儒善于荆王,而阴有善荆王左右而内重于惠文君。荆适有谋,侏儒
常先闻之以告惠文君。
邺令襄疵,阴善赵王左右。赵王谋袭邺,襄疵常辄闻而先言之魏王。魏
王备之,赵乃辄还。
卫嗣君之时,有人于今之左右。县令有发蓐而席弊甚,嗣公还令人遗之
席,曰:“吾闻汝今者发蓐而席弊甚,赐汝席。”县令大惊,以君为神也。
【大意】
“六微”是指六种隐患。该篇所描述的传说故事,是要告诉君主,在政
治生活中,有六种隐而未发的祸患必须予以防范。外储说左上经一明主之道,如有若之应密子也。明主之听言也,美其辩;其观行也,贤
其远。故群臣士民之道言者迂弘,其行身也离世。其说在田鸠对荆王也。故
墨子为木鸢,讴癸筑武宫。夫药酒用言,明君圣主之以独知也。经二人主之听言也,不以功用为的,则说者多“棘刺”、“白马”之说;不
以仪的为关,则射者皆如羿也。人主于说也,皆如燕王学道也;而长说者,
皆如郑人争年也。是以言有纤察微难而非务也,故李、惠、宋、墨皆画策也;
论有迂深闳大,非用也,故畏、震、瞻、车、状皆鬼魅也;言而拂难坚确,
非功也,故务、卞、鲍、介、墨翟皆坚瓠也。且虞庆诎匠也而屋坏,范且穷
工而弓折。是故求其诚者,非归饷也不可。经三挟夫相为则责望,自为则事行。故父子或怨譟,取庸作者进美羹。说在
文公之先宣言与勾践之称如皇也。故桓公藏蔡怒而攻楚,吴起怀瘳实而吮伤。
且先王之赋颂,钟鼎之铭,皆播吾之迹,华山之博也。然先王所期者利也,
所用者力也。筑社之谚,目辞说也。请许学者而行宛曼于先生,或者不宜今
乎?如是,不能更也。郑县人得车厄也,卫人佐弋,卜子妻写弊裤也,而其
少者也。先王之言,有其所为小而世意之大者,有其所为大而世意小者,未
可必知也。说在宋人之解书与梁人之读记也。故先王有郢书,而后世多燕说。
夫不适国事而谋先王,皆归取度者也。经四利之所在,民归之;名之所彰,士死之。是以功外于法
而赏加焉,则上不信得所利于下;名外于法而誉加焉,则士劝名而下畜
之于君。故中章、胥己仕,而中牟之民弃田圃而随文学者邑之半;平公腓痛
足痹而不敢坏坐,晋国之辞仕记者国之锤。此三士者,言袭法,则官府之籍
也;行中事,则如今之民也:二君之礼太甚。若言离法而行远功,则绳外民
也,二君又何礼之?当亡。且居学之士,国无事不用力,有难不被甲。礼之,
则惰修耕战之功;不礼,则周主上之法。国安则尊显,危则为屈公之威,人
主奚得于居学之士哉?故明王论李疵视中山也。经五《诗》曰:“不躬不亲,庶民不从。”傅说之以“无衣紫,缓之以郑简、
宋襄,责之以尊厚耕战。夫不明分,不责诚,而以躬亲位下,且为“下走”
“睡卧”,与夫“掩弊”“微服”。孔丘不知,故称犹盂;邹君不知,故先自僇。明主之道,如叔向赋猎与昭侯之奚听也。经六小信成则大信立,故明主积于信。赏罚不信则禁令不行,说在文公之攻
原与箕郑救饿也。是以吴起须故人而食,文侯会虞人而猎。故明主表信,如
曾子杀彘也。患在尊厉王击警鼓与李悝谩两和也。说一宓子贱治单父。有若见之曰:“子何臞也?”宓子曰:“君不知贱不肖,
使治单父,官事急,心忧之,故臞也。”有若曰:“昔者舜鼓五弦、歌《南
风》之诗而天下治。今以单父之细也,治之而忧,治天下将奈何乎?故有术
而御之,身坐于庙堂之上,有处女子之色,无害于治;无术而御之,身虽瘁
臞,犹未有益。”
楚王谓田鸠曰:“墨子者,显学也。其身体则可,其言多而不辩,何也?”
曰:“昔秦伯嫁其女于晋公子,令晋为之饰装,从衣文之媵七十人。至晋,
晋人爱其妾而贱公女。此可谓善嫁妾,而未可谓善嫁女也。楚人有卖其珠于
郑者,为木兰之柜,薰桂椒之椟,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翡翠。郑人买
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今世之谈也,皆道辩说
文辞之言,人主览其文而忘有用。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以
宣告人。若辩其辞,则恐人怀其文忘其直,以文害用也。此与楚人鬻珠、秦
伯嫁女同类,故其言多不辩。”
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弟子曰:“先生之巧,至能使木
鸢飞。”墨子曰:“吾不如为车者巧也。用咫尺之木,不费一朝之事,而引
三十石之任,致远力多,久于岁数。今我为鸢,三年成,蜚一日而败。”惠
子闻之曰:“墨子大巧,巧为輗,拙为鸢。”
宋王与仇齐也,筑武宫。讴癸倡,行者止观,筑者不倦。王闻,召而赐
之。对曰:“臣师射稽之讴又贤于癸。”王召射稽使之讴,行者不止,筑者
知倦。王曰:“行者不止,筑者知
倦,其讴不胜如癸美,何也?”对曰:“王试度其功。”癸四板,射稽
八板;擿其坚,癸五寸,射稽二寸。
夫良药苦于口,而智者劝而饮之,知其入而已己疾也。忠言拂于耳,而
明主听之,知其可以致功也。说二宋人有请为燕王以棘刺之端为母猴者,必三月斋然后能观之。燕王因以
三乘养之。右御冶工言王曰:“臣闻人主无十日不燕之斋。今知王不能久斋
以观无用之器也,故以三月为期。凡刻削者,以其所以削必小。今臣冶人也,
无以为之削,此不然物也。王必察之。”王因囚而问之,果妄,乃杀之。冶
人谓王曰:“计无度量,言谈之士多‘棘刺’之说也。”
一曰:“好微巧。卫人曰:“能以棘刺之端为母猴。”燕王说之,养之
以五乘之奉。王曰:“吾试观客为棘刺之母猴。”客曰:“人主欲观之,必半岁不入宫,不饮酒食肉。雨霁日出,视之晏阴之间,而棘刺之母猴乃可见
也。”燕王因养卫人,不能观其母猴。郑有台下之冶者谓燕王曰:“臣,削
者也。诸微物必以削之,而所削必大于削。今棘刺之端不容削锋,难以治棘
刺之端。王试观客之削,能与不能可知也。”王曰:“善。”谓卫人曰:“客
为棘刺之?”曰:“以削。”王曰:“吾欲观见之。”客曰:“臣请之舍取
之。”因逃。
见说,宋人,善辩者也,持“白马非马也”服齐稷下之辩者。乘白马而
过关,则顾白马之赋。故籍之虚辞,则能胜一国;考实按形,不能谩于一人。
夫新砥砺杀矢,彀弩而射,虽冥而妄发,其端未尝不中秋毫也,然而莫
能复其处,不可谓善射,无常仪的也。设五
寸之的,引十步之远,非羿、逄蒙不能必全者,有常仪的也。有度难而
无度易也。有常仪的,则羿、蒙以五寸为巧;无常仪的,则以妄发而中秋毫
为拙。故无度而应之,则辩士繁说;设度而持之,虽知者犹畏失也,不敢妄
言。今人主听说,不应之以度而说其辩;不度以功,誉其行而不入关。此人
主所以长欺,而说者所以长养也。
客有教燕王为不死之道者,王使人学之,所使学者未及学而客死。王大
怒,诛之。王不知客之欺己,而诛学者之晚也。夫信不然之物而诛无罪之臣,
不察之患也。且人所急无如其身,不能自使其无死,安能使王长生哉?
郑人有相与争年者。其一人曰:“我与黄帝之兄同年。”讼此而不决,
以后息者为胜耳。
客有为周君画荚者,三年而成。君观之,与髹荚者同状。周君大怒。画
荚者曰:“筑十版之墙,凿八尺之牖,而以日始出时加之其上而观。”周君
为之,望见其状,尽成龙蛇禽兽车马,万物之状备具。周君大悦。此荚之功
非不微难也,然其用与素髹同。
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曰:“犬马难。”“孰
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之,
故难。鬼神,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
齐有居士田仲者,宋人屈谷见之,曰:“谷闻先生之义,不恃仰人而食。
今谷有树瓠之道,坚如石,厚而无窍,献之。”仲曰:“夫瓠所贵者,谓其
可以盛也。今厚而无窍,则不可剖以盛物;而任重如坚石,则不可以剖而以
斟。吾无以瓠为也。”曰:“然,谷将以欲弃之。”今田仲不恃仰人而食,
亦无益人之国,亦坚瓠之类也。
虞庆为屋,谓匠人曰:“屋太尊。”匠人对曰:“此新屋也,涂濡而椽
生。”虞庆曰:“不然。夫濡涂重而生椽挠,以挠椽任重涂,此宜卑。更日
久,则涂干而椽燥。涂干则轻,椽燥则直,椽任轻涂,此益尊。”匠人诎,
为之而屋坏。
一曰:虞庆将为屋,匠人曰:“材生而涂儒。夫材生则挠,涂濡则重,
以挠任重,今虽成,久必坏。”虞庆曰:“材干则直,涂干则轻。今诚得干,
日以轻直,虽久,必不坏。”匠人诎,作之成,有间,屋果坏。
范且曰:“弓之折,必于其尽也,不于其始也。夫工人张弓也,伏檠三
旬而蹈弦,一日犯机,是节之其始而暴之其尽也,焉得无折?且张弓不然:
伏檠一日而蹈弦,三旬而犯机,是暴之其始而节之其尽也。”工人穷也,为
之,弓折。
范且、虞庆之言,皆文辩辞胜而反事之情。人主说而不禁,此所以败也。夫不谋治强之功,而艳乎辩说文丽之声,是却有术之士而任“坏屋”“折弓”
也。故人主之于国事也,皆不达乎工匠之构屋张弓也。然则士穷乎范旦、虞
庆者:为虚辞,其无用而胜;实事,其无易而穷也。人主多无用之辩,而少
无易之言,此所以乱也。今世之为范且、虞庆者不辍,而人主说之不止,是
贵“败”“折”之类而以知术之人为工匠也。不得施其技巧,故屋坏弓折;
知治之人不得行其方术,故国乱而主危。
夫婴儿相与戏也,以尘为饭,以涂为羹,以木为胾,然至日晚必归饷者,
坐饭涂羹可以戏而不可食也。夫称上古之传颂,辩而不悫,道先王仁义而不
能正国者,此亦可以戏而不可以为治也。夫慕仁义而弱乱者,三晋也;不慕
而治强者,秦也,然而未帝者,治未毕也。说三人为婴儿也,父母养之简,子长而怨;子盛壮成人,其供养薄,父母怒
而诮之。子、父,至亲也,而或谯或怨者,皆挟相为而不周于为己也。夫卖
庸而播耕者,主人费家而美食,调布而求易钱者,非爱庸客也,曰:如是,
耕者且深,耨者熟耘也。庸客致力而疾耘耕者,尽巧而正畦陌畦畤者,非爱
主人也,曰:如是,羹且美,钱布且易云也。此其养功力,有父子之泽矣,
而心调于用者,皆挟自为心也。故人行事施予,以利之为心,则越人易和;
以害之为心,则父子离且怨。
文公伐宋,乃先宣言曰:“吾闻宋君无道,蔑侮长老,分财不中,教令
不信,余来为民诛之。”
越伐吴,乃先宣言曰:“我闻吴王筑如皇之台,掘深池,罢苦百姓,煎
靡财货,以尽民力,余来为民诛之。”
蔡女为桓公妻,桓公与之乘舟,夫人荡舟,桓公大惧,禁之不止,怒而
出之。乃且复召之,因复更嫁之。桓公大怒,将伐蔡。仲父谏曰:“夫以寝
席之戏,不足以伐人之国,功业不可冀也,请无以此为稽也。”桓公不听。
仲父曰:“必不得已,楚之菁茅不贡于天子三年矣,君不如举兵为天子伐楚。
楚服,因还袭蔡,曰‘余为天子伐楚,而蔡不以兵听从’,遂灭之。此义于
名而利于实,故必有为天子诛之名,而有报仇之实。”
吴起为魏将而攻中山。军人有病疽者,吴起跪而自吮其脓。伤者之母立
泣,人问曰:“将军于若子如是,尚何为而泣?”对曰:“吴起吮其父之创
而父死,今是子又将死也,今吾是以泣。”
赵主父令工施钩梯而缘播吾,刻疏人迹其上,广三尺,长
五尺,而勒之曰:“主父常游于此。”
秦昭王令工施钩梯而上华山,以松柏之心为博,箭长八尺,棋长八寸,
而勒之曰:“昭王尝与天神博于此矣。
文公反国,至河,令笾豆捐之,席蓐捐之,手足胼胝面目黧黑者后之。
咎犯闻之而夜哭。公曰:“寡人出亡二十年,乃今得反国。咎犯闻之不喜而
哭,意不欲寡人反国耶?”犯对曰:“笾豆,所以食也,席蓐,所以卧也,
而君捐之;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劳有功者也,而君后之。今臣有与在后,
中不胜其哀,故哭。且臣为君行诈伪以反国者众矣,臣尚自恶也,而况于君?”
再拜而辞。文公止之曰:“谚曰:‘筑社者,攐撅而置之,端冕而祀之。’
今子与我取之,而不与我治之;与我置之,而不与我祀之;焉可?”解左骖而盟于河。
郑县人卜子使其妻为裤,其妻问曰:“今裤何如?”夫曰:“象吾裤。”
妻子因毁新,令如故裤。
郑县人有得车轭者,而不知其名,问人曰:“此何种也?”对曰:“此
车轭也。”俄又复得一,问人曰:“此是何种也?”对曰:“此车轭也。”
问者大怒曰:“曩者曰车轭,今又曰车轭,是何众也?此女欺我也!”遂与
之斗。
卫人有佐弋者,鸟至,因先以其麾之,鸟惊而不射也。
郑县人乙子妻之市,买鳖以归。过颍水,以为渴也,因纵而饮之,遂亡
其鳖。
夫少者侍长者饮,长者饮,亦自饮也。
一曰:鲁人有自喜者,见长年饮酒不能釂则唾之,亦效唾之。
一曰:宋人有少者亦欲效善,见长者饮无余,非斟酒饮也而欲尽也。
书曰:“绅之束之。”宋人有治者,因重带自绅束也。人
曰:“是何也?”对曰:“书言之,固然。”
书曰:“既雕既琢,还归其朴。”梁人有治者,动作言学,举事于文,
曰:“难之。”顾失其实。人曰:“是何也?”对曰:“书言之,固然。”
郢人有遗燕相国书者,夜书,火不明,因谓持烛者曰:“举烛。”云而
过书“举烛”。举烛,非书意也。燕相受书而说之,曰:“举烛者,尚明也;
尚明也者,举贤而任之。”燕相白王,大说,国以治。治则治矣,非书意也。
今世举学者多似此类。
郑人有且置履者,先自度其足而置之其坐,至之市而忘操之。已得履,
乃曰:“吾忘持度。”反归取之。及反,市罢,遂不得履。人曰:“何不试
之以足?”曰:“宁信度,无自信也。”说四王登为中牟令,上言于襄主曰:“中牟有士曰中章、胥己者,其身甚修,
其学甚博,君何不举之?”主曰:“子见之,我将为中大夫。”相室谏曰:
“中大夫,晋重列也,今无功而受,非晋臣之意。君其耳而未之目邪!”襄
主曰:“我取登,既耳而目之矣;登之所取,又耳而目之。是耳目人绝无已
也。”王登一日而见二中大夫,予之田宅。中牟之人弃其田耘、卖宅圃而随
文学者,邑之半。
叔向御坐,平公请事,公腓痛足痹转筋而不敢坏坐。晋国闻之,皆曰:
“叔向贤者,平公礼之,转筋而不敢坏坐。”晋国之辞仕托慕叔向者,国之
锤矣。
郑县人有屈公者,闻敌,恐,因死;恐已,因生。
赵主父使李疵视中山可攻不也。还报曰:“中山可伐也。
君不亟伐,将后齐、燕。”主父曰:“何故可攻?”李疵对曰:“其君
见好岩穴之士,所倾盖与车以见穷闾隘巷之士以十数,伉礼下布衣之士以百
数矣。”君曰:“以子言论,是贤君也,安可攻?”疵曰:“不然。夫好显
岩穴之士而朝之,则战士怠于行阵;上尊学者,下士居朝,则农夫惰于田。
战士怠于行陈者,则兵弱也;农夫惰于田者,则国贫也。兵弱于敌,国贫于
内,而不亡者,未之有也。伐之不亦可乎?”主父曰:“善。”举兵而伐中山,遂灭也。说五齐桓公好服紫,一国尽服紫。当是时也,五素不得一紫。桓公患之,谓
管仲曰:“寡人好服紫,紫贵甚,一国百姓好服紫不已,寡人奈何?”管仲
曰:“君欲止之,何不试勿衣紫也?谓左右曰:‘吾甚恶紫之臭。’于是左
右适有衣紫而进者,公必曰:‘少却,吾恶紫臭。’”公曰:“诺。”于是
日,郎中莫衣紫;其明日,国中莫衣紫;三日,境内莫衣紫也。
一曰:齐王好衣紫,齐人皆好也。齐国五素不得一紫。齐王患紫贵。傅
说王曰:“《诗云》:‘不躬不亲,庶民不信。’今王欲民无衣紫者,王以
自解紫衣而朝。群臣有紫衣进者,曰:‘益远!寡人恶臭。’”是日也,郎
中莫衣紫;是月也,国中莫衣紫;是岁也,境内莫衣紫。
郑简公谓子产曰:“国小,迫于荆、晋之间。今城郭不完,兵甲不备,
不可以待不虞。”子产曰:“臣闭其外也已远矣。而守其内也已固矣,虽国
小,犹不危之也。君其勿忧。”是以没简公身无患。
一曰:子产相郑,简公谓子产曰:“饮酒不乐也。俎豆不
大,钟鼓竽瑟不鸣,寡人之事不一,国家不定,百姓不治,耕战不辑睦,
亦子之罪。子有职,寡人亦有职,各守其职。”子产退而为政五年,国无盗
贼,道不拾遗,桃枣退于街者莫有援也,锥刀遗道三日可反。三年不变,民
无饥也。
宋襄公与楚人战于涿谷上。宋人既成列矣,楚人未及济。右司马购强趋
而谏曰:“楚人众而宋人寡,请使楚人半涉未成列而击之,必败。”襄公曰:
“寡人闻君子曰:‘不重伤,不擒二毛,不推人于险,不迫人于阨,不鼓不
成列。今楚未济而击之,害义。请使楚人毕涉成陈而后鼓士进之。”右司马
曰:“君不爱宋民,腹心不完,特为义耳。”公曰:“不反列,且行法。”
右司马反列。楚人已成列撰阵矣,公乃鼓之。宋人大败,公伤股。三日而死。
此乃慕自亲仁义之祸。夫必恃人主之自躬亲而后民听从,是则将令人主耕以
为上、服战雁行也民乃肯耕战,则人主不泰危乎?而人臣不泰安乎?
齐景公游少海,传骑从中来谒曰:“婴疾甚,且死,恐公后之。”景公
遽起,传骑又至。景公曰:“趋驾烦且之乘,使驺子韩枢御之。”行数百步,
以驺为不疾,夺辔代之御;可数百步,以马不进,尽释车而走。以烦且之良
而驺子韩枢之巧,而以为不如下走也。
魏昭王欲与官事,谓孟尝君曰:“寡人欲与官事。”君曰:“王欲与官
事,则何不试习读法?”昭王读法十余简而睡卧矣。王曰:“寡人不能读此
法。”夫不躬亲其势柄,而欲为人臣所宜为者也,睡不亦宜乎?
孔子曰:“为人君者,犹盂也;民,犹水也。盂方水方,盂圜水圜。”
邹君好服长缨,左右皆服长缨,甚贵。邹君患之,问左右,左右曰:“君
好服,百姓亦多服,是以贵。”君因先自断
其缨而出,国中皆不服长缨。君不能下令为百姓服度以禁之,断缨出以
示先民,是先戮以莅民也。
叔向赋猎,功多者受多,功少者受少。
韩昭侯谓申子曰:“法度甚不易行也。”申子曰:“法者,见功而与赏,
因能而受官。今君设法度而听左右之请,此所以难行也。”昭侯曰:“吾自今以来知行法矣,寡人奚听矣。”一日,申子请仕其从兄官。昭侯曰:“非
所学于子也。听子之谒,败子之道乎,亡其用子之谒?”申子辟舍请罪。说六晋文公攻原,裹十日粮,遂与大夫期十日。至原十日而原不下,击金而
退,罢兵而去。士有从原中出者,曰:“原三日即下矣。”群臣左右谏曰:
“夫原之食竭力尽矣,君姑待之。”公曰:“吾与士期十日,不去,是亡吾
信也。得原失信,吾不为也。”遂罢兵而去。原人闻曰:“有君如彼其信也,
可无归乎?”乃降公。卫人闻曰:“有君如彼其信也,可无从乎?”乃降公。
孔子闻而记之曰:“攻原得卫者,信也。”
文公问箕郑曰:“救饿奈何?”对曰:“信。”公曰:“安信?”曰:
“信名,信事,信义。信名,则群臣守职,善恶不逾,百事不怠;信事,则
不失天时,百姓不逾;信义,则近亲劝勉而远者归矣。”
吴起出,遇故人而止之食。故人曰:“诺,今返而御。”吴子曰:“待
公而食。”故人至暮不来,起不食待之。明日早,令人求故人。故人来,方
与之食。
魏文侯与虞人期猎。明日,会天疾风,左右止文侯,不听,曰:“不可
以风疾之故而失信,吾不为也。”遂自驱车往,
犯风而罢虞人。
曾子之妻之市,其子随之而泣。其母曰:“女还,顾反为女杀彘,”适
市来,曾子欲捕彘杀之。妻止之曰:“特与婴儿戏耳。”曾子曰:“婴儿非
与戏也。婴儿非有知也,待父母而学者也,听父母之教。今子欺之,是教子
欺也。母欺子,而不信其母,非以成教也。”遂烹彘也。
楚厉王有警,为鼓以与百姓为戍。饮酒醉,过而击之也,民大惊。使人
止,曰:“吾醉而与左右戏,过击之也。”民皆罢。居数月,有警,击鼓而
民不赴。乃更令明号而民信之。
李悝警其两和,曰:“谨警敌人,旦暮且至击汝。”如是者再三而敌不
至。两和懈怠,不信李悝。居数月,秦人来袭之,至几夺其军。此不信之患。
一曰:李悝与秦人战,谓左和曰:“速上!右和已上矣。”又驰而至右
和曰:“左和已上矣。”左右和曰:“上矣。”于是皆争上。其明年,与秦
人战。秦人袭之,至几夺其军。此不信之患。有相与讼者,子产离之而毋得
使通辞,到至其言以告而知也。惠嗣公使人伪关市,关市呵难之,因事关市
以金,关市乃舍之。嗣公谓关市曰:“某时有客过而予汝金,因谴之。”关
市大恐,以嗣公为明察。
【大意】
本篇共有六“经”、六“说”,各自内容的重点不一。“经一”和“说
一”讲的是,君主听人进言,不应仅听表面华美的辞藻,而要注重事实结果;
“经二”和“说二”也是讲君主听言要以“功用”为准则,反对空谈;“经
三”和“说三”是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主要是利害关系;“经四”和“说四”
是告诫君主不要过于赏识虚有其名的“居学之士”;“经五”和
“说五”是讲君臣之间要职责分明,君主不应过问具体事务只需要掌握
赏、罚二柄;“经六”和“说六”是讲法治与信用的关系。外储说左下经一以罪受诛,人不怨上,跀危坐子皋;以功受赏,臣不德君,翟璜操右契
而乘轩。襄王不知,故昭卯五乘而履。上不过任,臣不诬能,即臣将为夫少
室周。经二恃势而不恃信,故东郭牙议管仲;恃术而不恃信,故浑轩非文公。故有
术之主,信赏以尽能,必罚以禁邪,虽有驳行,必得所利。简主之相阳虎,
哀公问“一足”。经三失臣主之理,则文王自履而矜。不易朝燕之处,则季孙终身庄而遇贼。经四利所禁,禁所利,虽神不行;誉所罪,毁所赏,虽尧不治。夫为门而不
使入,委利而不使进,乱之所以产也。齐侯不听左右,魏主不听誉者,而明
察照群臣,则钜不费金钱,孱不用璧。西门豹请复治邺,足以知之。犹盗婴
儿之矜裘与跀危子荣衣。子绰左右画,去蚁驱蝇。安得无桓公之忧索官与宣
王之患臞马也?经五臣以卑俭为行,则爵不足以观赏;宠光无节,则臣下侵逼。说在苗贲皇
非献伯,孔子议晏婴。故仲尼论管仲与孙叔敖。而出入之容变,阳虎之言见
其臣也。而简主之应人臣也失主术。朋党相和,臣下得欲,则人主孤;群臣
公举,下不相和,则人主明。阳虎将为赵武之贤、解狐之公,而简主以为枳
棘,非所以教国也。经六公室卑则忌直言,私行胜则少公功。说在文子之直言,武子之用杖;子
产忠谏,子国谯怒;梁车用法而成侯收玺;管仲以公而国人谤怨。说一孔子相卫,弟子子皋为狱吏,刖人足,所者守门。人有恶孔子于卫君者,
曰:“尼欲作乱。”卫君欲执孔子。孔子走,弟子皆逃。子皋从出门,跀危
引之而逃之门下室中,吏追不得。夜半,子皋问跀危曰:“吾不能亏主之法
令而亲跀子之足,是子报仇之时也,而子何故乃肯逃我?我何以得此于子?”
跀危问:“吾断足也,固吾罪当之,不可奈何。然方公之狱治臣也,公倾侧
法令,先后臣以言,欲臣之免也甚,而臣知之。及狱决罪定,公憱然不悦,
形于颜色,臣见又知之。非私臣而然也。夫天性仁心固然也。此臣之所以悦
而德公也。”
孔子曰:“善为吏者树德,不能为吏者树怨。概者,平量者也;吏者,
平法者也。治国者,不可失平也。”
田子方从齐之魏,望翟黄乘轩骑驾出,方以为文侯也,移车异路而避之,
则翟黄也。方问曰:“子奚乘是车也?”曰:“君谋欲伐中山,臣荐翟角而
谋得果;伐之,臣荐乐羊而中山拔;得中山,忧欲治之,臣荐李克而中山治;
是以君赐此车。”方曰:“宠之称功尚薄。”
秦、韩攻魏,昭卯西说而秦、韩罢;齐、荆攻魏,卯东说而齐、荆罢。
魏襄王养之以五乘将军。卯曰:“伯夷以将军葬于首阳山之下,而天下曰:
‘夫以伯夷之贤与其称仁,而以将军葬,是手足不掩也。’今臣罢四国之兵,
而王乃与臣五乘,此其称功,犹嬴胜而履。”
少室周者,古之贞廉洁悫者也,为赵襄主力士。与中牟徐子角力,不若
也,入言之襄主以自代也。襄主曰:“子之处,人之所欲也,何为言徐子以
自代?”曰:“臣以力事君者也。今
徐子力多臣,臣不以自代,恐他人言之而为罪也。”
一曰:少室周为襄主骖乘,至晋阳,有力士牛子耕,与角力而不胜。周
言于主曰:“主之所以使臣骑乘者,以臣多力也。今有多力于臣者,愿进之。”
说二
齐桓公将立管仲,令群臣曰:“寡人将立管仲为仲父。善者入门而左,
不善者入门而右。”东郭牙中门而立。公曰:“寡人立管仲为仲父,令曰:
‘善者左,不善者右。’今子何为中门而立?”牙曰:“以管仲之智,为能
谋天下乎?”公曰:“能。”“以断,为敢行大事乎?”公曰:“敢。”牙
曰:“君知能谋天下,断敢行大事,君因专属之国柄焉。以管仲能,乘公之
势以治齐国,得无危乎?”公曰:“善。”乃令隰朋治内、管仲治外以相参。
晋文公出亡,箕郑挈壶餐而从,迷而失道,与公相失,饥而道泣,寝饿
而不敢食。及文公反国。举兵攻用,兑而拔之。文公曰:“夫轻忍饥馁之患
而必全壶餐,是将不以原叛。”乃举以为原令。大夫浑轩闻而非之,曰:“以
不动壶餐之故,怙其不以原叛也,不亦无术乎?”故明主者,不恃其不我叛
也,恃吾不可叛也;不恃其不我欺也,恃吾不可欺也。
阳虎议曰:“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奸而试之。”逐于鲁,
疑于齐,走而之赵,赵简主迎而相之。左右曰:“虎善窃人国政,何故相也?”
简主曰:“阳虎务取之,我务守之。”遂执术而御之。阳虎不敢为非,以善
事简主,兴主之强,几至于霸也。
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古者有夔一足,其果信有一足
乎?”孔子对曰:“不也,夔非一足也。夔者忿戾恶心,人多不说喜也。
虽然,其所以得免于人害者,以其信也。人皆曰:‘独此一,足矣’夔非一
足也,一而足也。”哀公曰:“审而是,固足矣。”
一曰:“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夔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无他异,而独通于声。尧曰:‘夔一而足矣。’使为乐正。
故君子曰:‘夔有一,足。’非一足也。”说三文王伐崇,至凤黄虚,袜系解,因自结。太公望曰:“何为也?”王曰:
“君与处皆其师;中,皆其友;下,尽其使也。今王先君之臣,故无可使也。”
晋文公与楚战,至黄凤之陵,履系解,因自结之。左右曰:“不可以使
人乎?”公曰:“吾闻:上,君所与居,皆其所畏也;中,君之所与居,皆
其所爱也;下,君之所与居,皆其所侮也。寡人虽不肖,先君之人皆在,是
以难之也。”
季孙好士,终身庄,居处衣服常如朝廷。而季孙适懈,有过失,而不能
长为也。故客以为厌易己,相与怨之,遂杀季孙。故君子去泰去甚。
南宫敬子问颜涿聚曰:“季孙养孔子之徒,所朝服与坐者以十数而遇贼,
何也?”曰:“昔周成王近优侏儒以逞其意,而与君子断事,是能成其欲于
天下。今季孙养孔子之徒,所朝服而与坐者以十数,而与优侏儒断事,是以
遇贼。故曰:“不在所与居,在所与谋也。”
孔子御坐于鲁哀公,哀公赐之桃与黍。哀公请用。仲尼
先饭黍而后啖桃,左右皆掩口而笑。哀公曰:“黍者,非饭之也,以雪
桃也。”仲尼对曰:“丘知之矣。夫黍者,五谷之长也。祭先王为上盛。果
蓏有六,而桃为下,祭先王不得入庙。丘之闻也,君子以贱雪贵,不闻以贵
雪贱。今以五谷之长雪果蓏之下,是从上雪下也。丘以为妨义,故不敢以先
于宗庙之盛也。”
简主谓左右:“车席泰美。夫冠虽贱,头必戴之;屦虽贵,足必履之。
今车席如此,太美,吾将何以履之?夫美下而耗上,妨义之本也。”
费仲说纣曰:“西伯昌贤,百姓悦之,诸侯附焉,不可不诛;不诛,必
为殷祸。”纣曰:“子言,义主,何可诛?”费仲曰:“冠虽穿弊,必戴于
头;履虽五采,必践之于地。今西戎昌,人臣也,修义而人向之,卒为天下
患,其必昌乎?人臣不以其贤为其主,非可不诛也。且主而诛臣,焉有过?”
纣曰:“夫仁义者,上所以劝下也,今昌好仁义,诛之不可。”三说不用,
故亡。
齐宣王问匡倩曰:“儒者博乎?”曰:“不也。”王曰:“何也?”匡
倩对曰:“博贵枭,胜者必杀枭。杀枭者,是杀所贵也。儒者以为害,故不
博也。”又问曰:“儒者弋乎?”曰:“不也。弋者,从下害于上者也,是
从下伤君也。儒者以为害,故不弋。”又问“儒者鼓瑟乎?”曰:“不也。
夫瑟以小弦为大声,以大弦为小声,是大小易序,贵贱易位。儒者以为害义,
故不鼓也。”宣王曰:“善。”仲尼曰:“与其使民謟下也,宁使民謟上。”说四钜者,齐之居士;孱者,魏之居士。齐、魏之君不明,不能亲照境内而
听左右之言,故二子费金璧而求入仕也。
西门豹为邺令,清克洁悫,秋毫之端无私利也,而甚简左右。左右因相
与比周而恶之。居期年,上计,君收其玺。豹自请曰:“臣昔者不知所以治邺,今臣得矣,愿请玺,复以治邺。不当,请伏斧锧之罪。”文侯不忍而复
与之。豹因重敛百姓,急事左右。期年,上计,文侯迎而拜之。豹对曰:“往
年臣为君治邺,而君夺臣玺;今臣为左右治邺,而君拜臣。臣不能治矣。”
遂纳玺而去。文侯不受,曰:“寡人曩不知子,今知矣。愿子勉为寡人治之。”
遂不受。
齐有狗盗之子与刖危子戏而相夸。盗子曰:“吾父之裘独有尾。”危子
曰:“吾父独冬不失裤。”
子绰曰:“人莫能左画方而右画圆也。以肉去蚁,蚁愈多;以鱼驱蝇,
蝇愈至。”
桓公谓管仲曰:“官少而索者众,寡人忧之。”管仲曰:“君无听左右
之谓请,因能而受禄,录功而与官,则莫敢索官。君何患焉?”
韩宣子曰:“吾马菽粟多矣,甚,何也?寡人患之。”周市对曰:“使
驺尽粟以食,虽无肥,不可得也。名为多与之,其实少,虽无臞,亦不可得
也。主不审其情实,坐而患之,马犹不肥也。”
桓公问置吏于管仲,管仲曰:“辩察于辞,清洁于货,习人情,夷吾不
如弦商,请立以为大理。登降肃让,以明礼待宾,臣不如隰朋,请立以为大
行。垦草仞邑,辟地生粟,臣
不如宁武,请以为大田。三军既成陈,使士视死如归,臣不如公子成父,
请以为大司马。犯颜极谏,臣不如东郭牙,请立以为谏臣。治齐,此五子足
矣;将欲霸王,夷吾在此。”说五孟献伯相鲁,堂下生藿藜,门外长荆棘,食不二味,坐不重席,晋无衣
帛之妾,居不粟马,出不从车。叔向闻之,以告苗贲皇。贲皇非之曰:“是
出主之爵禄以附下也。”
一曰:孟献伯拜上卿,叔向往贺,门有御,马不食禾。向曰:“子无二
马二舆,何也?”献伯曰:“吾观国人尚有饥色,是以不秣马;班白者多以
徒行,故不二舆。”向曰:“吾始贺子之拜卿,今贺子之俭也。”向出,语
苗贲皇曰:“助吾贺献伯之俭也。”苗子曰:“何贺焉?夫爵禄旗章,所以
异功伐别贤不肖也。故晋国之法,上大夫二舆二乘,中大夫二舆一乘,下大
夫专乘,此明等级也。且夫卿必有军事,是故循车马,比卒乘,以备戎事。
有难则以备不虞,平夷则以给朝事。今乱晋国之政,乏不虞之备,以成节,
以絜私名,献伯之俭也可与?又何贺?”
管仲相齐,曰:“臣贵矣,然而臣贫。”桓公曰:“使子有三归之家。”
曰:“臣富矣,然而臣卑。”桓公使立于高、国之上。曰:“臣尊矣,然而
臣疏。”乃立为仲父。孔子闻而非之曰:“泰侈逼上。”
一曰:管仲父出,朱盖青衣,置鼓而归,庭有陈鼎,家有三归。孔子曰:
“良大夫也,其侈逼上。”
孙叔敖相楚,栈车牝马,粝饼菜羹,枯鱼之膳,冬羔裘,夏葛衣,面有
饥色,则良大夫也。其俭逼下。
阳虎去齐走赵,简主问曰:“吾闻子善树人。”虎曰:“臣居鲁,树三
人。皆为令尹;及虎抵罪于鲁,皆搜索于虎也。臣居齐,荐三人,一人得近
王,一人为县令,一人为候吏;及臣得罪,近王者不见臣,县令者迎臣执缚,候吏者追臣至境上,不及而止。虎不善树人。”主俯而笑曰:“树橘柚者,
食之则甘,嗅之则香;树枳棘者,成而刺人。故君子慎所树。”
中牟无令。晋平公问赵武曰:“中牟,三国之股肱,邯郸之肩髀。寡人
欲得其良令也,谁使而可?”武曰:“刑伯子可。”公曰:“非子之仇也?”
曰:“私仇不入公门。”公又问曰:“中府之令,谁使而可?”曰:“臣子
可。”故曰:“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赵武所荐四十六人,及武死,
各就宾位,其无私德若此也。
平公问叔向曰:“群臣孰贤?”曰:“赵武。”公曰:“子党于师人。”
“武立如不胜衣,言如不出口,然所举士也数十人,皆得其意,而公家甚赖
之。及武子之生也不利于家,死不托于孤,臣敢以为贤也。”
解狐荐其仇于简主以为相。其仇以为且幸释己也,乃因往拜谢。狐乃引
弓送而射之,曰:“夫荐汝,公也,以汝能当之也。夫仇汝,吾私怨也,不
以私怨汝之故拥汝于吾君。”故私怨不入公门。
狐举邢伯柳为上党守,柳往谢之,曰:“子释罪,敢不再拜?”曰:“举
子,公也;怨子,私也。子往矣。怨子如初也。”
郑县人卖豚,人问其价。曰:“道远日暮,安暇语汝。”说六范文子喜直言,武子击之以杖:“夫直议者不为人所容,
无所容则危身。非徒危身,又将危父。”
子产者,子国之子也。子产忠于郑君,子国谯怒之曰:“夫介异于人臣,
而独于主。主贤明,能听汝;不明,将不汝听。听与不听,未可必知,而汝
已离于群臣。离于群臣,则必危汝身矣。非徒危己也,又且危父也。”
梁车新为邺令,其姊往看之,暮而后,门闭,因逾郭而入。车遂刖其足。
赵成侯以为不慈,夺之玺而免之令。
管仲束缚,自鲁之齐,道而饥渴,过绮乌封人而乞食。乌封人跪而食之,
甚敬。封人因窃谓仲曰:“适幸,及齐不死而用齐,将何报我?”曰:“如
子之言,我且贤之用,能之使,劳之论。我何以报子?”封人怨之。
【大意】
本篇也由六“经”、六“说”组成,内容分别是:“经一”和“说一”
讲执法要严,才能防止私人恩怨;“经二”和“说二”讲君主对待臣属只能
用“势”与“术”去控制,赏功罚罪;“经三”和“说三”主张要靠等级制
度建立起君尊臣卑的关系,来维护君主的至上权威;“经四”和“说四”讲
君主对待臣属,要有严明的法度,做到赏罚分明;“经五”和“说五”讲大
臣的待遇要以名分来定,不能循私;“经六”和“说六”提倡大臣要敢于进
谏。外储说右上
君所以治臣者有三:经一势不足以化则除之。师旷之对,晏子之说,皆合势之易也而道行之难,
是与兽逐走也,未知除患。患之可除,在子夏之说《春秋》也:“善持势者,
蚤绝其奸萌。”故季孙让仲尼以遇势,而况错之于君乎?是以太公望杀狂矞,
而臧获不乘骥。嗣公知之,故而驾鹿;薛公知之,故与二栾博。此皆知同异
之反也。故明主之牧臣也,说在畜焉。经二人主者,利害之轺毂也,射者众,故人主共矣。是以好恶见则下有因,
而人主惑矣;辞言通则臣难言,而主不神矣。说在申子之言“六慎”,与唐
易之言弋也。患在国年之请变,与宣王之太息也。明之以靖郭氏之献十珥也,
与犀首、甘茂之道穴闻也。堂公知术,故问玉卮;昭侯能术,故以听独寝。
明主之道,在申子之劝“独断”也。经三术之不行,有故。不杀其狗,则酒酸。夫国亦有狗,且左右皆社鼠也。
人主无尧之再诛,与庄王之应太子,而皆有薄媪之决蔡妪也。知贵、不能,
以教歌之法先揆之。吴起之出爱妻,文公之斩颠颉,皆违其情者也。故能使
人弹疽者,必其忍痛者也。说一赏之誉之不劝,罚之毁之不畏,四者加焉不变,则其除之。
齐景公之晋,从平公饮,师旷侍坐。景公问政于师旷曰:“太师将奚以
教寡人?”师旷曰:“君必惠民而已。”中坐,酒酣,将出,又复问政于师
旷曰:“太师奚以教寡人?”曰:“君必惠民而已矣。”景公出之舍,师旷
送之,又问政于师旷。师旷曰:“君必惠民而已矣。”景公归,思,未醒,
而得师旷之所谓公子尾、公子夏者,景公之二弟也,甚得齐民,家富贵而民
说之,拟于公室,此危吾位者也。今谓我惠民者,使我与二弟争民耶?于是
反国,发廪粟以赋众贫,散府余财以赐孤寡,仓无陈粟,府无余财,宫妇不
御者出嫁之,七十受禄米。鬻德惠施于民也,已与二弟争。居二年,二弟出
走,公子夏逃楚,公子尾走晋。
景公与晏子游于少海,登柏寝之台而还望其国,曰:“美哉!泱泱乎,
堂堂乎!后世将孰有此?”晏子对曰:“其田成氏乎!”景公曰:“寡人有
此国也,而曰田成氏有之,何也?”晏子对曰:“夫田成氏甚得齐民。其于
民也,上之请爵禄行诸大臣,下之私大斗斛区釜以出货,小斗斛区釜以收之。
杀一牛,取一豆肉,余以食士。终岁,布帛取二制焉,余以衣士。故市木之价,不加贵于山;泽之鱼盐龟鳖蠃蚌,不贵于海。君重敛,而田成氏厚施。
齐尝大饥,道旁饿死者不可胜数也,父子相牵而趋田成氏者不闻不生。故秦
周之民相与歌之曰:‘讴乎,其已乎!苞乎,其往归田成子乎!’《诗》曰:
‘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今田成氏之德而民之歌舞,民德归之矣。故
曰:‘其田成氏乎!’”公泫然出涕曰:“不亦悲乎!寡人有国而田成
氏有之。今为之奈何?”晏子对曰:“君何患焉?若君欲夺之,则近贤而远
不肖,治其烦乱,缓其刑罚,振贫穷而恤孤寡,行恩惠而给不足,民将归君,
则虽有十田成氏,其如君何?”
或曰:“景公不知用势,而师旷、晏子不知除患。夫猎者,托车舆之安,
用六马之足,使王良佐辔,则身不劳而易及轻兽矣。今释车舆之利,捐六马
之足与王良之御,而下走逐兽,则虽楼委之足无时及兽矣。托良马固车,则
臧获有余。国者,君之车也;势者,君之马也。夫不处势以禁诛擅爱之臣,
而必德厚以与天下齐行以争名,是皆不乘君之车,不因马之利,舍车而下走
者也。故曰:“景公不知用势之主也,而师旷、晏子不知除患之臣也。”
子夏曰:“《春秋》之记臣杀君、子杀父者,以十数矣。皆非一日之积
也,有渐而以至矣。”凡奸者,行久而成积,积成而力多,力多而能杀,故
明主蚤绝之。今田常之为乱,有渐见矣,而君不诛。晏子不使其君禁侵陵之
臣,而使其主行惠,故简公受其祸。故子夏曰:“善持势者,蚤绝奸之萌。”
季孙相鲁,子路为郈令。鲁以五月起众为长沟,当此之为,子路以其私
秩粟为浆饭,要作沟者于五父之衢而飡之。孔子闻之,使子贡往覆其饭,击
毁其器,曰:“鲁君有民,子奚为乃飡之?”子路怫然怒,攘肱而入,请曰:
“夫子疾由之为仁义乎?所学于夫子者,仁义也;仁义者,与天下共其所有
而同其利者也。今以由之秩粟而飡民,不可何也?”孔子曰:“由之野也!
吾以女知之,女徒未及也。女故如是之不知礼也!女之飡之,为爱之也。夫
礼,天子爱天下,诸侯爱境内,大夫爱官职,士爱其家,过其所爱曰侵。今
鲁君有民而子擅爱
之,是子侵也,不亦诬乎!”言未卒,而季孙使者至,让曰:“肥也起
民而使之,先生使弟子令徒役而飡之,将夺肥之民耶?”孔子驾而去鲁。以
孔子之贤,而季孙非鲁君也,以人臣之资,假人主之术,蚤禁于未形,而子
路不得行其私惠,而害不得生,况人主乎!以景公之势而禁田常之侵也,则
必无劫弑之患矣。
太公望东封于齐,齐东海上有居士曰狂矞、华士昆弟二人者立议曰:“吾
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吾无求于人也。无上之名,
无君之禄,不事仕而事力。”太公望至于营丘,使吏执杀之以为首诛。周公
旦从鲁闻之,发急传而问之曰:“夫二子,贤者也。今日飨国而杀贤者,何
也?”太公望曰:“是昆弟二人立议曰:‘吾不世天子,不友诸侯,耕作而
食之,掘井而饮之,吾无求于人也。无上之名,无君之禄,不事仕而事力。’
彼不臣天子者,是望不得而臣也;不友诸侯者,是望不得而使也;耕作而食
之,掘井而饮之,无求于人者,是望不得以赏罚劝禁也。且无上名,虽知,
不为望用;不仰君禄,虽贤,不为望功。不仕,则不治;不任,则不忠。且
先王之所以使其臣民者,非爵禄则刑罚也。今四者不足以使之,则望当谁为
君乎?不服兵革而显,不亲耕耨而名,又非所以教于国也。今有马于此,如
骥之状者,天下之至良也。然而驱之不前,却之不止,左之不左,右之不右,
则臧获虽贱,不托其足。臧获之所愿托其足于骥者,以骥之可以追利辟害也。今不为人用,臧获虽贱,不托其足焉。已自谓以为世之贤士而不为主用,行
极贤而不用于君,此非明主之所臣也,亦骥之不可左右矣,是以诛之。”
一曰:太公望东封于齐。海上有贤者狂矞,太公望闻之往请焉,三却马
于门而狂不报见也,太公望诛之,当是时也,
周公旦在鲁,驰往止之,比至,已诛之矣。周公旦曰:“狂矞,天下贤
者也,夫子何为诛之?”太公望曰:“狂矞也议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吾恐
其乱法易教也,故以为首诛。今有马于此,形容似骥也,然驱之不往,引之
不前,虽臧获不托足于其轸也。”
如耳说卫嗣公,卫嗣公说而太息。左右曰:“公何为不相也?”公曰:
“夫马似鹿者而题之千金,然而有百金之马而无一金之鹿者,马为人用而鹿
不为人用也。今如耳,万乘之相也,外有大国之意,其心不在卫,虽辨智,
亦不为寡人用,吾是以不相也。”
薛公之相魏昭侯也,左右有栾子者曰阳胡、潘其,于王甚重,而不为薛
公。薛公患之,于是乃召与之博,予之人百金,令之昆弟博;俄又益之人二
百金。方博有间,谒者言客张季之子在门,公怫然怒,抚兵而授谒者曰:“杀
之!吾闻季之不为文也。”立有间,时季羽在侧,曰:“不然。窃闻季为公
甚,顾其人阴未闻耳。”乃辍不杀客,大礼之,曰:“曩者闻季之不为文也,
故欲杀之;今诚为文也,岂忘季哉!”告廪献千石之粟,告府献五百金,告
驺私厩献良马固车二乘,因令奄将宫人之美妾二十人并遗季也。栾子因相谓
曰:“为公者必利,不为公者必害,吾曹何爱不为公?”因斯竞劝而遂为之。
薛公以人臣之势,假人主之术也,而害不得生,况错之人主乎!
夫驯乌断其下颔焉。断其下颔,则必恃人而食,焉得不驯乎?夫明主畜
臣亦然,令臣不得不利君之禄,不得无服上之名。夫利君之禄,服上之名,
焉得不服?说二申子曰:“上明见,人备之;其不明见,人惑之。其知见,人惑之;不
知见,人匿之。其无欲见,人司之;其有欲见,人饵之。故曰:‘吾无从知
之。惟无为可以规之。’”
一曰:申子曰:“慎而言也,人且知女;慎而行也,人且随女。而有知
见也,人且匿女;而无知见也,人且意女。女有知也,人且臧女;女无知也。
人且行女。故曰:‘惟无为可以规之。’”
田子方问唐易鞠曰:“弋者何慎?”对曰:“鸟以数百目视子,子以二
目御之,子谨周子廪。”田子方曰:“善。子加之弋,我加之国。”郑长者
闻之曰:“田子方知欲为廪,而未得所以为廪。夫虚无无见者,廪也。”
一曰:齐宣王问弋于唐易子曰:“弋者奚贵?”唐易子曰:“在于谨廪。”
王曰:“何谓谨廪?”对曰:“鸟以数十目视人,人以二目视鸟,奈何不谨
廪也?故曰:‘在于谨廪’也。”王曰:“然则为天下何以为此廪?今人主
以二目视一国,一国以万目视人主,将何以自为廪乎?”对曰:“郑长者有
言曰:‘夫虚静无为而无见也。’其可以为此廪乎!”
国羊重于郑君,闻君之恶己也,侍饮,因先谓君曰:“臣适不幸而有过,
愿君幸而告之。臣请变更,则臣免死罪矣。”
客有说韩宣王,宣王说而太息。左右引王之说之曰先告客以为德。
靖郭君之相齐也,王后死,未知所置,乃献玉珥以知之。
一曰:薛公相齐,齐威王夫人死,中有十孺子皆贵于王,薛公欲知王所
欲立而请置一人以为夫人。王听之,则是说行
于王,而重于置夫人也;王不听,是说不行,而轻于置夫人也。欲先知
王之所欲置以劝王置之,于是为十玉珥而美其一而献之。王以赋十孺子。明
日坐,视美珥之所在而劝王以为夫人。
甘茂相秦惠王,惠王爱公孙衍,与之间有所言,曰:“寡人将相子。”
甘茂之吏道穴闻之,以告甘茂。甘茂入见王,曰:“王得贤相,臣敢再拜贺。”
王曰:“寡人托国于子,安更得贤相?”对曰:“将相犀首。”王曰:“子
安闻之?”对曰:“犀首告臣。”王怒犀首之泄,乃逐之。
一曰:犀首,天下之善将也,梁王之臣也。秦王欲得与之治天下,犀首
曰:“衍其人臣者也,不敢离主之国。”居期年,犀首抵罪于梁王,逃而入
秦,秦王甚善之。樗里疾,秦之将也,恐犀首之代之将也,凿穴于王之所常
隐语者。俄而王果与犀首计,曰:“吾欲攻韩,奚如?”犀首曰:“秋可矣。”
王曰:“吾欲以国累子,子必勿泄也。”犀首反走再拜曰:“受命。”于是
樗里疾也道穴听之矣。郎中皆曰:“兵秋起攻韩,犀首为将。”于是日也,
郎中尽知之;于是月也,境内尽知之。王召樗里疾曰:“是何匈匈也,何道
出?”樗里疾曰:“似犀首也。”王曰:“吾无与犀首言也,其犀首何哉?”
樗里疾曰:“犀首也羁旅,新抵罪,其心孤,是言自嫁于众。”王曰:“然。”
使人召犀首,已逃诸侯矣。
堂谿公谓昭侯曰:“今有千金之玉卮,通而无当,可以盛水乎?”昭侯
曰:“不可。”“有瓦器而不漏,可以盛酒乎?”昭侯曰:“可。”对曰:
“夫瓦器,至贱也,不漏,可以盛酒。虽有乎千金之玉卮,至贵而无当,漏,
不可盛水,则人孰注浆哉?今为人之主而漏其群臣之语,是犹无当之玉卮也。
虽有圣智,莫尽其术,为其漏也。”昭侯曰:“然。”昭侯闻堂谿公
之言,自此之后,欲发天下之大事,未尝不独寝,恐梦言而使人知其谋
也。
一曰:堂谿公见昭侯曰:“今有白玉之卮而无当,有瓦卮而有当。君渴,
将何以饮?”君曰:“以瓦卮。”堂谿公曰:“白玉之卮美而君不以饮者,
以其无当耶?”君曰:“然。”堂谿公曰:“为人主而漏泄其群臣之语,譬
犹玉卮之无当。”堂谿公每见而出,昭侯必独卧,惟恐梦言泄于妻妾。
申子曰:“独视者谓明,独听者谓聪。能独断者,故可以为天下主。”说三宋人有酤酒者,升概甚平,遇客甚谨,为酒甚美,县帜甚高著,然不售,
酒酸。怪其故,问其所知。问长者杨倩,倩曰:“汝狗猛耶?”曰:“狗猛
则酒何故而不售?”曰,“人畏焉。或令孺子怀钱挈壶而往酤,而狗迓而龁
之,此酒所以酸而不售也。”夫国亦有狗,有道之士怀其术而欲以明万乘之
主,大臣为猛狗迎而龅人,此人主之所以蔽胁,而有道之士所以不用也。故
桓公问管仲:“治国最奚患?”对曰:“最患社鼠矣。”公曰:“何患社鼠
哉?”对曰:“君亦见夫为社者乎?树木而涂之,鼠穿其间,掘穴托其中。
熏之,则恐焚木;灌之,则恐涂阤:此社鼠之所以不得也。今人君之左右,
出则为势重而收利于民,入则比周而蔽恶于君。内间主之情以告外,外内为重,诸臣百吏以为富。吏不诛则乱法,诛之则君不安,据而有之,此亦国之
社鼠也。”故人臣执柄而擅禁御,明为己者必利,而不为己者必害,此亦猛
狗也。夫大臣为猛狗而龅有道之士矣,左右又为社鼠而间主之情,人主不觉。
如此,主
焉得无壅,国焉得无亡乎?
一曰:宋之酤酒者有庄氏者,其酒常美。或使仆往酤庄氏之酒,其狗龁
人,使者不敢往,乃酤佗家之酒。问曰:“何为不酤庄氏之酒?”对曰:“今
日庄氏之酒酸。”故曰:不杀其狗则酒酸。桓公问管仲曰:“治国何患?”
对曰:“最苦社鼠。夫社,木而涂之,鼠因自托也。熏之则木焚,灌之则涂
阤,此所以苦于社鼠也。今人君左右,出则为势重以收利于民,入则比周谩
侮蔽恶以欺于君,不诛则乱法,诛之则人主危,据而有之,此亦社鼠也。”
故人臣执柄擅禁,明为己者必利,不为己者必害,亦猛狗也。故左右为社鼠,
用事者为猛狗,则术不行矣。
尧欲传天下于舜。鲧谏曰:“不祥哉!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
不听,举兵而诛杀鲧于羽山之郊。共工又谏曰:“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
尧不听,又举兵而诛共工于幽州之都。于是天下莫敢言无传天下于舜。仲尼
闻之曰:“尧之知舜之贤,非其难者也。夫至乎诛谏者必传之舜,乃其难也。”
一曰:“不以其所疑败其所察则难也。”
荆庄王有茅门之法曰:“群臣大夫诸公子入朝,马蹄践霤者,廷理斩其
辀,戮其御。”于是太子入朝,马蹄践廷理斩其戮其御。太子怒,入为王泣
曰:“为我戮廷理。”王曰:“法者,所以敬宗庙,尊社稷。故能立法从令
尊敬社稷者,社稷之臣也,焉可诛也?夫犯法废令不尊敬社稷者,是臣乘君
而下尚校也。臣乘君,则主失威;下尚校,则上位危,威失位危,社稷不守,
吾将何以遗子孙?”于是太子乃还走,避舍露宿三日,北面再拜请死罪。
一曰:楚王急召太子。楚国之法,车不得至于茆门。天雨,廷中有潦,
太子遂驱车至于茆门。廷理曰:“车不得至茆
门。至茆门,非法也。”太子曰:“王召急,不得须无潦。”遂驱之。
廷理举殳而击其马,败其驾。太子入为王泣曰:“延中多潦,驱车至茆门,
廷理曰‘非法也’,举殳击臣马,败臣驾。王必诛之。”王曰:“前有老主
而不逾,后有储主而不属,矜矣!是真吾守法之臣也。”乃益爵二级,而开
后门出太子。“勿复过。”
卫嗣君谓薄疑曰:“子小寡人之国以为不足仕,则寡人力能仕子,请进
爵以子为上卿。”乃进田万顷。薄子曰:“疑之母亲疑,以疑为能相万乘所
不窕也。然疑家巫有蔡妪者,疑母甚爱信之,属之家事焉。疑智足以信言家
事,疑母尽以听疑也,然已与疑言者,亦必复决之于蔡妪也。故论疑之智能,
以疑为能相万乘而不窕也;论其亲,则子母之间也;然犹不免议之于蔡妪也。
今疑之于人主也,非子母之亲也,而人主皆有蔡妪。人主之蔡妪,必其重人
也。重人者,能行私者也。夫行私者,绳之外也;而疑之所言,法之内也。
绳之外与法之内,仇也,不相受也。”
一曰:卫君之晋,谓薄疑曰:“吾欲与子皆行。”薄疑曰:“媪也在中,
请归与媪计之。”卫君自请薄媪。薄媪曰:“疑,君之臣也,君有意从之,
甚善。”卫君曰:“吾以请之媪,媪许我矣。”薄疑归,言之媪也。曰:“卫
君之疑奚与媪?”媪曰:“不如吾爱子也。”“卫君之贤疑奚与媪也?”曰:
“不如吾贤子也。”“媪与疑计家事,已决矣,乃请决之于卜者蔡妪。今卫君从疑而行,虽与疑决计,必与他蔡妪败之。如是,则疑不得长为臣矣。”
夫教歌者,使先呼而诎之,其声反清徵者乃教之。
一曰:教歌者,先揆以法,疾呼中宫,徐呼中徵。疾不中宫,徐不中徵,
不可谓教。
吴起,卫左氏中人也,使其妻织组而幅狭于度。吴子使更之,其妻曰:
“诺。”及成,复度之,果不中度,吴子大怒。其妻对曰:“吾始经之而不
可更也。”吴子出之。其妻请其兄而索。其兄曰:“吴子,为法者也,其为
法也。且欲以与万乘致功,必先践之妻妾然后行之,子毋几索入矣。”其妻
之弟又重于卫君,乃因以卫君之重请吴子。吴子不听,遂去卫而入荆也。
一曰:吴起示其妻以组曰:“子为我织组,令之如是。”组已就而效之,
其组异善。起曰:“使子为组,令之如是,而今也异善,何也?”其妻曰:
“用财若一也,加务善之。”吴起曰:“非语也。”使之衣归。其父往请之,
吴起曰:“起家无虚言。”
晋文公问于狐偃曰:“寡人甘肥周于堂,卮酒豆肉集于宫,壶酒不清,
生肉不布,杀一牛遍于国中,一岁之功尽以衣士卒,其足以战民乎?”狐子
曰:“不足。”文公曰:“吾驰关市之征而缓刑罚,其足以战民乎?”狐子
曰:“不足。”文公曰:“吾民之有丧资者,寡人亲使郎中视事,有罪者赦
之,贫穷不足者与之,其足以战民乎?”狐子对曰:“不足。此皆所以慎产
也;而战之者,杀之也。民之从公也,为慎产也,公因而迎杀之,失所以为
从公矣。”曰:“然则何如足以战民乎?”狐子对曰:“令无得不战。”公
曰:“无得不战奈何?”狐子对曰:“信赏必罚,其足以战。”公曰:“刑
罚之极安至?”对曰:“不辟亲贵,法行所爱。”文公曰:“善。”明日令
由于圃陆,期以日中为期,后期者行军法焉。于是公有所爱者曰颠颉后期,
吏请其罪,文公陨涕而忧。吏曰:“请有事焉。”遂斩颠颉之脊,以徇百姓,
以明法之信也。而后百姓皆惧曰:“君于颠颉之贵重如彼甚也,而君犹行法
焉,况于我则何有矣。”文公见民之可战也,于是遂兴兵伐原,克之。伐卫,
东其亩,取五鹿。攻
阳。胜虢。伐曹。南围郑,反之陴。罢宋围。还与荆人战城濮,大败荆
人,返为践土之盟,遂成衡壅之义。一举而八有功。所以然者,无他故异物,
从狐偃之谋,假颠颉之脊也。
夫痤疽之痛也,非刺骨髓,则烦心不可支也;非如是,不能使人以半寸
砥石弹之。今人主之于治亦然:非不知有苦则安;欲治其国,非如是不能听
圣知而诛乱臣者,必重人;重人者,必人主所甚亲爱也。人主所甚亲爱也者,
是同坚白也。夫以布衣之资,欲以离人主之坚白、所爱,是以解左髀说右髀
者,是身必死而说不行者也。
【大意】
本篇主要讲对大臣的控制和管理问题。共有三“经”和三“说”。其中,
“经一”和“说一”讲君主必须握有权势,即有进行赏、罚、毁、誉的权力,
若有官吏不吃这一套,就坚决废弃他,以维护君主的绝对权威;“经二”和
“说二”是讲,君主除掌握“势”之外,管理和控制大臣时,还要掌握“术”,
即运用一定的权术和手腕,避免臣下钻空子;“经三”和“说三”是讲君主
要严格执行法治,一切照法办事。外储说右下经一赏罚共则禁令不行。何以明之?以造父、于期。子罕为出彘,田恒为圃
池,故宋君、简公弑。患在王良、造父之共
车,田连、成窍之共琴也。经二治强生于法,弱乱生于阿,君明于此,则正赏罚而非仁下也。爵禄生于
功,诛罚生于罪,臣明于此,则尽死力而非忠君也。君通于不仁,臣通于不
忠,则可以王矣。昭襄知主情而不发五苑,田鲔知臣情故教田章,而公仪辞
鱼。经三明主者,鉴于外也,而外事不得不成,故苏代非齐王。人主鉴于上也,
而居者不适不显,故潘寿言禹情。人主无所觉悟,方吾知之,故恐同衣于族,
而况借于权乎!吴章知之,故说以佯,而况借于诚乎!赵王恶虎目而壅。明
主之道,如周行人之却卫侯也。经四人主者,守法责成以立功者也。闻有吏虽乱而有独善之民,不闻有乱民
而有独治之吏,故明主治吏不治民。说在摇木之本与引网之纲。故失火之啬
夫,不可不论也。救火者,吏操壶走火,则一人之用也;操鞭使人,则役万
夫。故所遇术者,如造父之遇惊马,牵马推车则不能进,代御执辔持策则马
咸骛矣。是以说在椎锻平夷,榜檠矫直。不然,败在淖齿用齐戮闵王,李兑
用赵饿主父也。经五因事之理,则不劳而成。故兹郑之踞辕而歌以上高梁也。其患在赵简主
税吏请轻重;薄疑之言“国中饱”,简主喜而府库虚,百姓饿而奸吏富也。
故桓公巡民而管仲省腐财怨女。不然,则在延陵乘马不得进,造父过之而为
之泣也。说一造父御四马,驰骤周旋而恣欲于马。恣欲于马者,擅辔策之制也。然马
惊于出彘而造父不能禁制者,非辔策之严不足也,威分于出彘也。王子于期
为驸驾,辔策不用而择欲于马,擅刍之水利也。然马过于圃池而驸马败者,
非刍水之利不足也,德分于圃池也。故王良、造父,天下之善御者也,然而使王良操左革而叱咤之,使造父操右革而鞭笞之,马不能行十里,共故也。
田连、成窍,天下善鼓琴者也,然而田连鼓上、成窍擑下而不能成曲,亦共
故也。夫以王良、造父之巧,共辔而御,不能使马,人主安能与臣共权以为
治?以田连、成窍之巧,共琴而不能成曲,人主又安能与其臣共势以成功乎?
一曰:造父为齐王驸驾,渴马服成,效驾圃中。渴马见圃池,去车走池,
驾败。王子于期为赵简主取道争千里之表,其始发也,彘伏沟中,王子于期
齐辔策而进之,彘突出于沟中,马惊驾败。
司城子罕谓宋君曰:“庆赏赐与,民之所喜也,君自行之;杀戮诛罚,
民之所恶也,臣请当之。”宋君曰:“诺。”于是出
威令,诛大臣,君曰“问子罕”也。于是大臣畏之,细民归之。处期年,
子罕杀宋君而夺政。故子罕为出彘以夺其君国。
简公在上位,罚重而诛严,厚赋敛而杀戮民。田成恒设慈爱,明宽厚。
简公以齐民为渴马,不以恩加民,而田成恒以仁厚为圃池也。
一曰:造父为齐王驸驾,以渴服马,百日而服成。服成,请效驾齐王,
王曰:“效驾于圃中。”造父驱车入圃,马见圃池而走,造父不能禁。造父
以渴服马久矣,今马见池,駻而走,虽造父不能治。今简公之以法禁其众久
矣,而田成恒利之,是田成恒倾圃池而示渴民也。
一曰:王子于期为宋君为千里之逐。已驾,察手吻文。且发矣,驱而前
之,轮中绳;引而却之,马掩迹。拊而发之。彘逸出于窦中。马退而却,策
不能进前也;马駻而走,辔不能正也。
一曰:司城子罕谓宋君曰:“庆贺赐予者,民之所好也,君自行之;诛
罚杀戮者,民之所恶也,臣请当之。”于是戮细民而诛大臣,君曰:“与子
罕议之。”居期年,民知杀生之命制于子罕也,故一国归焉。故子罕劫宋君
而夺其政,法不能禁也。故曰:“子罕为出彘,而田成常为辅池也。”令王
良、造父共车,人操一边辔而入门闾,驾必败而道不至也。令田连、成窍共
琴,人抚一弦而挥,则音必败、曲不遂矣。说二秦昭王有病,百姓里买牛而家为王祷。公孙述出见之,入贺王曰:“百
姓乃皆里买牛为王祷。”王使人问之,果有之。王曰:“訾之人二甲。夫非
令而擅祷,是爱寡人也。夫爱寡人,
寡人亦且改法而心与之相循者,是法不立;法不立,乱亡之道也。不如
人罚二甲而复与为治。”
一曰:秦襄王病,百姓为之祷;病愈,杀牛塞祷。郎中阎遏、公孙衍出
见之,曰:“非社腊之时也,奚自杀牛而祠社?”怪而问之。百姓曰:“人
主病,为之祷;今病愈,杀牛塞祷。”阎遏、公孙衍说,见王,拜贺曰:“过
尧、舜矣。”王惊曰:“何谓也?”对曰:“尧、舜,其民未至为之祷也。
今王病而民以牛祷,病愈,杀牛塞祷,故臣窃以王为过尧、舜也。”王因使
人问之,何里为之,訾其里正与伍老屯二甲。阎遏、公孙衍愧不敢言。居数
月,王饮酒酣乐,阎遏、公孙衍谓王曰:“前时臣窃以王为过尧、舜,非直
敢谀也。尧、舜病,且其民未至为之祷也;今王病,而民以牛祷,病愈,杀
牛塞祷。今乃訾其里正与伍老屯二甲,臣窃怪之。”王曰:“子何故不知于
此?彼民之所以为我用者,非以吾爱之为我用者也,以吾势之为我用者也。吾适势与民相收,若是,吾适不爱而民因不为我用也,故遂绝爱道也。”
秦大饥,应侯请曰:“五苑之草著:蔬菜、橡果、枣栗,足以活民,请
发之。”昭襄王曰:“吾秦法,使民有功而受赏,有罪而受诛。今发五苑之
蔬草者,使民有功与无功俱赏也。夫使民有功与无功俱赏者,此乱之道也。
夫发五苑而乱,不如弃枣蔬而治。”一曰:令发五苑之蓏、蔬、枣、栗,足
以活民,是用民有功与无功争取也。夫生而乱,不如死而治,大夫其释之。
田鲔教其子田章曰:“欲利而身,先利而君;欲富而家,先富而国。”
一曰:田鲔教其子田章曰:“主卖官爵,臣卖智力,故自恃无恃人。”
公仪休相鲁而嗜鱼,一国尽争买鱼而献之,公仪子不受。其弟谏曰:“夫
子嗜鱼而不受者,何也?”对曰:“夫唯嗜鱼,故不受也。夫即受鱼,必有
下人之色;有下人之色,将枉于法;枉于法,则免于相。虽嗜鱼,此不必能
自给致我鱼,我又不能自给鱼。即无受鱼而不免于相,虽嗜鱼,我能长自给
鱼。”此明夫恃人不如自恃也,明于人之为己者不如己之自为也。说三子之相燕,贵而主断。苏代为齐使燕,王问之曰:“齐王亦何如主也?”
对曰:“必不霸矣。”燕王曰:“何也?”对曰:“昔桓公之霸也,内事属
鲍叔,外事属管仲,桓公被发而御妇人,日游于市。今齐王不信其大臣。”
于是燕王因益大信子之。子之闻之,使人遗苏代金百镒,而听其所使之。
一曰:“苏代为秦使燕,见无益子之,则必不得事而还,贡赐又不出,
于是见燕王,乃誉齐王。燕王曰:“齐王何若是之贤也?则将必王乎?”苏
代曰:“求亡不暇,安得王哉?”燕王曰:“何也?”曰:“其任所爱不均。”
燕王曰:“其亡何也?”曰:“昔者齐桓公爱管仲,置以为仲父,内事理焉,
外事断焉,举国而归之,故一匡天下,九合诸侯。今齐任所爱不均,是以知
其亡也。”燕王曰:“今吾任子之,天下未之闻也?”于是明日张朝而听子
之。
潘寿谓燕王曰:“王不如以国让子之。人所以谓尧贤者,以其让天下于
许由,许由必不受也,则是尧有让许由之名而实不失天下也。今王以国让子
之,子之必不受也,则是王有让子之之名而与尧同行也。”于是燕王因举国
而属之,子之大
重。
一曰:潘寿,阚者。燕使人聘之。潘寿见燕王曰:“臣恐子之之如益也。”
王曰:“何益哉?”对曰:“古者禹死,将传天下于益,启之人因相与攻益
而立启。今王信爱子之,将传国子之,太子之人尽怀印,为子之之人无一人
在朝廷者。王不幸弃群臣,则子之亦益也。”王因收吏玺,自三百石以上皆
效之子之,子之大重。夫人主之所以镜照者,诸侯之士徒也,今诸侯之士徒
皆私门之党也。人主之所以自浅娋者,岩穴之士徒也,今岩穴之士徒皆私门
之舍人也。是何也?夺号之资在子之也。故吴章曰:“人主不佯憎爱人。佯
爱人,不得复憎也;佯憎人,不得复爱也。”
一曰:燕王欲传国于子之也,问之潘寿,对曰:“禹爱益而任天下于益,
已而以启人为吏。及老,而以启为不足任天下,故传天下于益,而势重尽在
启也。已而后与友党攻益而夺之天下,是禹名传天下于益,而实令启自取之
也。此禹之不及尧、舜明矣。今王欲传之子之,而吏无非太子之人者也,是名传之而实令太子自取之也。”燕王乃收玺,自三百石以上皆效之子之,遂
重。
方吾子曰:“吾闻之古礼:行不与同服者同车,不与同族者共家,而况
君人者乃借其权而外其势乎!”
吴章谓韩宣王曰:“人主不可佯爱人,一日不可复憎;不可以佯憎人,
一日不可复爱也。故佯憎佯爱之征见,则谀者因资而毁誉之。虽有明主,不
能复收,而况于以诚借人也!”
赵王游于圃中,左右以兔与虎而辍,盼然环其眼。王曰:“可恶哉,虎
目也!”左右曰:“平阳君之目可恶过此。见此未有害也,见平阳君之目如
此者,则必死矣。”其明日,平阳君闻之,使人杀言者,而王不诛也。
卫君入朝于周,周行人问其号,对曰:“诸侯辟疆。”周行人却之曰:
“诸侯不得与天子同号。”卫君乃自更曰:“诸侯燬。”而后内之。仲尼闻
之曰:“远哉禁逼!虚名不以借人,况实事乎?”说四摇木者一一摄其叶,则劳而不遍;左右拊其本,而叶遍摇矣。临渊而摇
木,鸟惊而高,鱼恐而下。善张网者引其纲,不一一摄万目而后得,则是劳
而难;引其纲,而鱼已囊矣。故吏者,民之本、纲者也,故圣人治吏不治民。
救火者,令吏挈壶瓮而走火,则一人之用也;操鞭箠指麾而趣使人,则
制万夫。是以圣人不亲细民,明主不躬小事。
造父方耨,时有子父乘车过者,马惊而不行,其子下车牵马,父子推车,
请造父助我推车。造父因收器,辍而寄载之,援其子之乘,乃始检辔持策,
未之用也,而马辔惊矣。使造父而不能御,虽尽力劳身助之推车,马犹不肯
行也。今身使佚,且寄载,有德于人者,有术而御之也。故国者,君之车也;
势者,君之马也。无术以御之,身虽劳,犹不免乱;有术以御之,身处佚乐
之地,又致帝王之功也。
椎锻者,所以平不夷也;榜檠者,所以矫不直也。圣人之为法也,所以
平不夷、矫不直也。
淖齿之用齐也,擢闵王之筋;李兑之用赵也,饿杀主父。此二君者,皆
不能用其椎锻榜檠,故身死为戮而为天下笑。
一曰:入齐,则独闻淖齿而不闻齐王;入赵,则独闻李兑而不闻赵王。
故曰:人主者不操术,则威势轻而臣擅名。
一曰:武灵王使惠文王莅政,李兑为相,武灵王不以身
躬亲杀生之柄,故劫于李兑。
一曰:田婴相齐,人有说王者曰:“终岁之计,王不一以数日之间自听
之,则无以知吏之奸邪得失也。”王曰:“善。”田婴闻之,即遽请于王而
听其计。王将听之矣,田婴令官具押券斗石参升之计。王自听计,计不胜听,
罢食后,复坐,不复暮食矣。田婴复谓曰:“群臣所终岁日夜不敢偷怠之事
也,王以一夕听之,则群臣有为劝勉矣。”王曰:“诺。”俄而王已睡矣,
吏尽揄刀削其押券升石之计。王自听之,乱乃始生。说五兹郑子引辇上高梁而不能支。兹郑踞辕而歌,前者止,后者趋,辇乃上。
使兹郑无术以致人,则身虽绝力至死,辇犹不上也。今身不至劳苦而辇以上
者,有术以致人之故也。
赵简主出税者,吏请轻重。简主曰:“勿轻勿重。重,则利入于上;若
轻,则利归于民。吏无私利而正矣。”
薄疑谓赵简主曰:“君之国中饱。”简主欣然而喜曰:“何如焉?”对
曰:“府库空虚于上,百姓贫饿于下,然而奸吏富矣。”
齐桓公微服以巡民家,人有年老而自养者,桓公问其故。对曰:“臣有
子三人,家贫无以妻之,佣未反。”桓公归,以告管仲。管仲曰:“畜积有
腐弃之财,则人饥饿;宫中有怨女,则民无妻。”桓公曰:“善。”乃论宫
中有妇人而嫁之。下令于民曰:“丈夫二十而室,妇人十五而嫁。”
一曰:桓公微服而行于民间,有鹿门稷者,行年七十而无妻。桓公问管
仲曰:“有民老而无妻者乎?”管仲曰:“有鹿门稷者,行年七十矣而无妻。”
桓公曰:“保以令之有妻?”管
仲曰:“臣闻之:上有积财,则民臣必匮乏于下;宫中有怨女,则有老
而无妻者。”桓公曰:“善。”令于宫中“女子未尝御出嫁之”。乃令男子
年二十而室,女年十五而嫁。则内无怨女,外无旷夫。
延陵卓子乘苍龙挑文之乘,钩饰在前,错錣在后,马欲进则钩饰禁之,
欲退则错錣贯之,马因旁出。造父过而为之泣涕,曰:“古之治人亦然矣。
夫赏所以劝之,而毁存焉;罚所以禁之,而誉加焉。民中立而不知所由,此
亦圣人之所为泣也。”
一曰:延陵卓子乘苍龙与翟文之乘,前则有错饰,后则有利錣,进则引
之,退则策之。马前不得进,后不得退,遂避而逸,因下抽刀而刎其脚。造
父见之,泣,终日不食,因仰天而叹曰:“策,所以进之也,错饰在前;引,
所以退之也,利錣在后。今人主以其清洁也进之,以其不适左右也退之;以
其公正也誉之,以其不听从也废之。民惧,中立而不知所由,此圣人之所为
泣也。”
【大意】
本篇共有五“经”、五“说”。其中,“经一”和“说一”力在说明,
君主所操纵的赏罚大权是不能为臣属所分享的,否则就有篡权夺位的危险;
“经二”和“说二”主张,君主对臣属要赏罚严明,要以法治国,不讲仁爱;
“经三”和“说三”讲君主借鉴要适当,否则后患无穷;“经四”和“说四”
讲在君主面前,官吏和百姓的关系就好比网的纲和目的关系,君主要善于抓
纲带目、纲举目张,也即治吏不治民;“经五”和“说五”讲办任何事情都
要遵循事物的客观规律。难一一晋文公将与楚人战,召舅犯问之,曰:“吾将与楚人战,彼众我寡,为
之奈何?”舅犯曰:“臣闻之,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
君其诈之而已矣。”文公辞舅犯,因召雍季而问之,曰:“我将与楚人战,
彼众我寡,为之奈何?”雍季对曰:“焚林而田,偷取多兽,后必无兽;以
诈遇民,偷取一时,后必无复。”文公曰:“善。”辞雍季,以舅犯之谋与
楚人战以败之。归而行爵,先雍季而后舅犯。群臣曰:“城濮之事,舅犯谋
也。夫用其言而后其身,可乎?”文公曰:“此非君所知也。夫舅犯言,一
时之权也;雍季言,万世之利也。”仲尼闻之,曰:“文公之霸也,宜哉!
既知一时之权,又知万世之利。”
或曰:雍季之对,不当文公之问。凡对问者,有因问小大缓急而对也。
所问高大,而对以卑狭,则明主弗受也。今文公问“以少遇众”,而对曰“后
必无复”,此非所以应也。且文公不不知一时之权,又不知万世之利。战而
胜,则国安而身定,兵强而威立,虽有后复,莫大于此,万世之利奚患不至?
战而不胜,则国亡兵弱,身死名息,拔拂今日之死不及,安暇待万世之利?
待万世之利,在今日之胜;今日之胜,在诈于敌;诈敌,万世之利而已。故
曰:雍季之对,不当文公之问。且文公不知舅犯之言。舅犯所谓“不厌诈伪”
者,不
谓诈其民,谓诈其敌也。敌者,所伐之国也,后虽无复,何伤哉?文公
之所以先雍季者,以其功耶?则所以胜楚破军者,舅犯之谋也;以其善言耶?
则雍季乃道其“后之无复”也,此未有善言也。舅犯则以兼之矣。舅犯曰“繁
礼君子,不厌忠信”者:忠,所以爱其下也;信,所以不欺其民也。夫既以
爱而不欺矣,言孰善于此?然必曰“出于诈伪”者,军旅之计也。舅犯前有
善言,后有战胜,故舅犯有二功而后论,雍季无一焉而先赏。“文公之霸,
不亦宜乎?”仲尼不知善赏也。二历山之农者侵畔,舜往耕焉,期年。甽亩正。河滨之渔者争坻,舜往渔
焉,期年而让长。东夷之陶者器苦窳,舜往陶焉,期年而器牢。仲尼叹曰:
“耕、渔与陶,非舜官也,而舜往为之者,所以救败也。舜其信仁乎!乃躬
藉处苦而民从之。故曰:“圣人之德化乎!”
或问儒者曰:“方此时也,尧安在?”其人曰:“尧为天子。”“然则
仲尼之圣尧奈何?圣人明察在上位,将使天下无奸也。今耕渔不争,陶器不
窳,舜又何德而化?舜之救败也,则是尧有失也。贤舜,则去尧之明察;圣
尧,则去舜之德化:不可两得也。楚人有鬻盾与矛者,誉之曰:‘盾之坚,
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
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应也。夫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
世而立。今尧、舜之不可两誉,矛盾之说也。且舜救败,期年已一过,三年
已三过。舜有尽,寿有尽,天下过无已者,有尽逐无已,所止者寡矣。赏罚
使天下必行之,令曰:‘中程者赏,弗中程者诛。’令朝至暮变,暮至朝变,十
日而海内毕矣,奚待期年?舜犹不以此说尧令从己,乃躬亲,不亦无术
乎?且夫以身为苦而后化民者,尧、舜之所难也;处势而骄下者,庸主之所
易也。将治天下,释庸主之所易,道尧、舜之所难,未可与为政也。”三管仲有病,桓公往问之,曰:“仲父病,不幸卒于大命,将奚以告寡人?”
管仲曰:“微君言,臣故将谒之。愿君去竖刁,除易牙,远卫公子开方。易
牙为君主,惟人肉未尝,易牙烝其子首而进之。夫人唯情莫不爱其子,今弗
爱其子,安能爱君?君妒而好内,竖刁自宫以治内。人情莫不爱其身,身且
不爱,安能爱君?闻开方事君十五年,齐、卫之间不容数日行,弃其母,久
宦不归。其母不爱,安能爱君?臣闻之:‘矜伪不长,盖虚不久。’愿君久
去此三子者也。”管仲卒死,桓公弗行。及桓公死,虫出尸不葬。
或曰:管仲所以见告桓公者,非有度者之言也。所以去竖刁、易牙者,
以不爱其身,适君之欲也。曰:“不爱其身,安能爱君?”然则臣有尽死力
以为其主者,管仲将弗用也。曰“不爱其死力,安能爱君?”是君去忠臣也。
且以不爱其身度其不爱其君,是将以管仲之不能死公子纠度其不死桓公也,
是管仲亦在所去之域矣。明主之道不然,设民所欲以求其功,故为爵禄以劝
之;设民所恶以禁其奸,故为刑罚以威之。庆赏信而刑罚必,故君举功于臣
而奸不用于上,虽有竖刁,其奈君何?且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
臣市。君臣之际,非父子之亲也,计数之所出也。君有道,则臣尽力而奸不
生;无道,则臣上塞主明而下成私。管仲非明此度数于桓公也,使
去竖刁,一竖刁又至,非绝奸之道也。且桓公所以身死虫流出尸不葬者,
是臣重也。臣重之实,擅主也。有擅主之臣,则君令不下究,臣情不上通。
一人之力能隔君臣之间,使善败不闻,祸福不通,故有不葬之患也。明主之
道:一人不兼官,一官不兼事;卑贱不待尊贵而进论,大臣不因左右而见;
百官修通,群臣辐凑;有赏者君见其功,有罚者君知其罪。见知不悖于前,
赏罚不弊于后,安有不葬之患?管仲非明此言于桓公也,使去三子,故曰:
管仲无度矣。四襄子围于晋阳中,出围,赏有功者五人,高赫为赏首。张孟谈曰:“晋
阳之事,赫无大功,今为赏首,何也?”襄子曰:“晋阳之事,寡人国家危,
社稷殆矣。吾群臣无有不骄侮之意者,惟赫子不失君臣之礼,是以先之。仲
尼闻之曰:“善赏哉!襄子赏一人而天下为人臣者莫敢失礼矣。”
或曰:仲尼不知善赏矣。夫善赏罚者,百官不敢侵职,群臣不敢失礼。
上设其法,而下无奸诈之心。如此,则可谓善赏罚矣。使襄子于晋阳也,令
不行,禁不止,是襄子无国,晋阳无君也,尚谁与守哉?今襄子于晋阳也,
知氏灌之,曰灶生龟,而民无反心,是君臣亲也。襄子有君臣亲之泽,操令
行禁止之法,而犹有骄侮之臣,是襄子失罚也。为人臣者,乘事而有功则赏。
今赫仅不骄侮,而襄子赏之,是失赏也。明主赏不加于无功,罚不加于无罪。
今襄子不诛骄侮之臣,而赏无功之赫,安在襄子之善赏也?故曰:“仲尼不知善赏。五晋平公与群臣饮,饮酣,乃喟然叹曰:“莫乐为人君,惟其言而莫之违。”
师旷侍坐于前,援琴撞之。公披衽而避,琴坏于壁。公曰:“太师谁撞?”
师旷曰:“今者有小人言于侧者,故撞之。”公曰:“寡人也。”师旷曰:
“哑!是非君人者之言也。”左右请除之,公曰:“释之,以为寡人戒。”
或曰:平公失君道,师旷失臣礼。夫非其行而诛其身,君子于臣也;非
其行则陈其言,善谏不听则远其身者,臣之于君也。今师旷非平公之行,不
陈人臣之谏,而行人主之诛,举琴而亲其体,是逆上下之位,而失人臣之礼
也。夫为人臣者,君有过则谏,谏不听则轻爵禄以待之,此人臣之礼义也。
今师旷非平分之过,举琴而亲其体,虽严父不加于子,而师旷行之于君,此
大逆之术也。臣行大逆,平公喜而听之,是失君道也。故平公之迹不可明也,
使人主过于听而不悟其失;师旷之行亦不可明也,使奸臣袭极谏而饰弑君之
道。不可谓两明,此为两过。故曰:平公失君道,师旷亦失臣礼矣。六齐桓公时,有处士曰小臣稷,桓公三往而弗得见。桓公曰:“吾闻布衣
之士不轻爵禄,无以易万乘之主;万乘之主不好仁义,亦无以下布衣之士。”
于是五往乃得见之。
或曰:桓公不知仁义。夫仁义者,忧天下之害,趋一国之患,不避卑辱
谓之仁义。故伊尹以中国为乱,道为宰于汤;百里奚以奉为乱,道虏于穆公。
皆忧天下之害,趋一国之患,
不辞卑辱,故谓之仁义。今桓公以万乘之势,下匹夫之士,将欲忧齐国,
而小臣不行,见小臣之忘民也。忘民不可谓仁义。仁义者,不失人臣之礼,
不败君臣之位者也。是故四封之内,执会而朝名曰臣,臣吏分职受事名曰萌。
今小臣在民萌之众,而逆君上之欲,故不可谓仁义。仁义不在焉,桓公又从
而礼之。使小臣有智能而遁桓公,是隐也,宜刑;若无智能而虚骄矜桓公,
是诬也,宜戮。小臣之行,非刑则戮。桓公不能领臣主之理而礼刑戮之人,
是桓公以轻上侮君之俗教于齐国也,非所以为治也。故曰:桓公不知仁义。七靡笄之役,韩献子将斩人。郄献子闻之,驾往救之。比至,则已斩之矣。
郄子因曰:“胡不以徇?”其仆曰:“曩不将救之乎?”郄子曰:“吾敢不
分谤乎?”
或曰:“子言,不可不察也,非分谤也。韩子之所斩也,若罪人,不可
救,救罪人,法之所以败也,法败则国乱;若非罪人,则劝之以徇,劝之以
徇,是重不辜也,重不辜,民所以起怨者也,民怨则国危郄子之言,非危则
乱,不可不察也。且韩子之所斩若罪人,郄子奚分焉?斩若非罪人,则已斩
之矣,而郄子乃至,是韩子之谤已成而郄子且后至也。夫郄子曰“以徇”,
不足以分斩人之谤,而又生徇之谤。是子言分谤也?昔者纣为炮烙,崇侯、恶来又曰斩涉者之胫也,奚分于纣之谤?且民之望于上也甚矣,韩子弗得,
且望郄子之得也;今郄子俱弗得,则民绝望于上矣。故曰:郄子之言非分谤
也,益谤也。且郄子之往救罪也,以韩子为非也;不道其所以为非,而劝之
“以徇”,是使韩子不知其过也。夫下使
民望绝于上,又使韩子不知其失,吾未得郄子之所以分谤者也。八桓公解管仲之束缚而相之。管仲曰:“臣有宠矣,然而臣卑。”公曰:
“使子立高、国之上。”管仲曰:“臣贵矣,然而臣贫。”公曰:“使子有
三归之家。”管仲曰:“臣富矣,然而臣疏。”于是立以为仲父。霄略曰:
“管仲以贱为不可以治国,故请高、国之上;以贫为不可以治富,故请三归;
以疏为不可以治亲,故处仲父。管仲非贪。以便治也。”
或曰:今使臧获奉君令诏卿相,莫敢不听,非卿相卑而臧获尊也,主令
所加,莫敢不从也。今使管仲之治不缘桓公,是无君也,国无君不可以为治。
若负桓公之威,下桓公之令,是臧获之所以信也,奚待高、国、仲父之尊而
后行哉?当世之行事、都丞之下征令者,不辟尊贵,不就卑贱。故行之而法
者,虽巷伯信乎卿相;行之而非法者,虽大吏诎乎民萌。今管仲不务尊主明
法,而事增宠益爵,是非管仲贪欲富贵,必暗而不知术也。故曰:管仲有失
行,霄略有过誉。九韩宣王问于樛留:“吾欲两用公仲、公叔,其可乎?”樛留对曰:“昔
魏两用楼、翟而亡西河,楚两用昭、景而亡鄢、郢。今君两用公仲、公叔,
此必将争事而外市,则国必忧矣。”
或曰:“昔者齐桓公两用管仲、鲍叔,成汤两用伊尹、仲虺。夫两用臣
者国之忧,则是桓公不霸,成汤不王也。湣王
一用淖齿,而手死乎东庙;主父一用李兑,减食而死。主有术,两用不
为患;无术,两用则争事而外市,一则专制而劫弑。今留无术以规上,使其
主去两用一,是不有西河、鄢、郢之忧,则必有身死减食之患,是樛留未有
善以知之知言也。
【大意】
“难”在此可以理解为一种文体,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驳论文。在本
篇中,韩非共引述九则故事,对之进行责疑和反驳,以申明自己的正面观点。
内容包括:兵不厌诈,战争中以诈取胜是正当的;君主的职责不是亲历劳苦
去实施德化,而是掌握权势和实施赏罚。防奸的关键在于赏功罚罪,按各人
所负的责任进行考察;赏罚的基本原则是:“赏不加于无功,罚不加于无罪”;
君臣之道必须严明,防止弑篡;臣属不可拒绝为君主效劳,君主不应羡慕仁
义而礼贤下士;不赦有罪之人、不滥杀无辜;臣属树立威信的关键是尊主明
法,而不是邀取宠信和爵禄;掌握“术”是君主用人的最佳手段。难二一景公过晏子,曰:“子宫小,近市,请徙子家豫章之圃。”晏子再拜而
辞曰:“且婴家贫,待市食,而朝暮趋之,不可以远。”景公笑曰:“子家
习市,识贵贱乎?”是时景公繁于刑。晏子对曰:“踊贵而屦贱。”景公曰:
“何故?”对曰:“刑多也。”
景公造然变色曰:“寡人其暴乎!”于是损刑五。
或曰:晏子之贵踊,非其诚也,欲便辞以止多刑也。此不察治之患也。
夫刑当无多,不当无少。无以不当闻,而以太多说,无术之患。败军之诛以
千百数,犹且不止;即治乱之刑如恐不胜,而奸尚不尽。今晏子不察其当否,
而以太多为说,不亦妄乎?夫惜草茅者耗禾穗,惠盗贼者伤良民。今缓刑罚,
行宽惠,是利奸邪而害善人也,此非所以为治也。二齐桓公饮酒醉,遗其冠,耻之,三日不朝。管仲曰:“此非有国之耻也,
公胡其不雪之以政?”公曰:“胡其善!”因发仓 赐贫穷,论囹圄出薄罪。
外三日而民歌之曰:“公胡不复遗冠乎!”
或曰:管仲雪桓公之耻天小人,而生桓公之耻于君子矣。使桓公发仓而
赐贫穷,讼囹圄而出薄罪,非义也,不可以雪耻;使之而义也,桓公宿义,
须遗冠而后行之,则是桓公行义非为遗冠也?是虽雪遗冠之耻于小人,而亦
遗义之耻于君子矣。且夫发仓而赐贫穷者,是赏无功也;论囹圄而出薄罪者,
是不诛过也。夫赏无功,则民偷幸而望于上;不诛过,则民不惩而易为非。
此乱之本也,安可以雪耻哉?三昔者文王侵孟、克莒、举鄷,三举事而纣恶之。文王乃惧,请入洛西之
地、赤壤之国方千里,以请解炮烙之刑。天下皆说。仲尼闻之,曰:“仁哉,
文王!轻千里之国而请解炮
烙之刑。智哉,文王!出千里之地而得天下之心。”
或曰:仲尼以文王为智也,不亦过乎?夫智者,知祸难之地而辟之者也,
是以身不及于患也。使文王所以见恶于纣者,以其不得人心耶,则虽索人心
以解恶可也。纣以其大得人心而恶之,己又轻地以收人心,是重见疑也,固
其所以桎梏、囚于姜里也。郑长者有言:“体道,无为无见也。”此最宜于
文王矣,不使人疑之也。仲尼以文王为智,未及此论也。四晋平公问叔向曰:“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不识臣之力也?”
叙向对曰:“管仲善制割,宾胥无善削缝,隰朋善纯缘,衣成,君举而服之。
亦臣之力也,君何力之有?”师旷伏琴而笑之。公曰:“太师奚笑也?”师旷对曰:“臣笑叔向之对君也。凡为人臣者,犹炮宰和五味而进之君。君弗
食,孰敢强之也?臣请譬之:君者,壤地也;臣者,草木也。必壤地美,然
后草木硕大。亦君之力,臣何力之有?”
或曰:叔向、师旷之对,皆偏辞也。夫一匡天下,九合诸侯,美之大者
也,非专君之力也,又非专臣之力也。昔者宫之奇在虞,僖负羁在曹,二臣
之智,言中事,发中功,虞、曹俱亡者,何也?此有其臣而无其君者也。且
蹇叔处干而干亡,处秦而秦霸,非蹇叔愚于干而智于秦也,此有臣与无臣也。
向曰“臣之力也,”不然矣。昔者桓公宫中二市,妇闾二百,被发而御妇人。
得管仲,为五伯长,失管仲、得竖刁而身死,虫流出尸不葬。以为非臣之力
也,且不以管仲为霸;以为君之力也,且不以竖刁为乱。昔者晋文公慕于齐
女而亡归,咎犯极谏,故使反晋国。故桓公以管仲合,文公以舅犯霸,而
师旷曰“君之力也,”又不然矣。凡五霸所以能成功名于天下者,必君
臣俱有力焉。故曰:叔向、师旷之对,皆偏辞也。五齐桓公之时,晋客至,有司请礼。桓公曰:“告仲父”者三。而优笑曰:
“易哉,为君!一曰仲父,二曰仲父。”桓公曰:“吾闻君人者劳于索人,
佚于使从。吾得仲父已难矣,得仲父之后,何为不易乎哉?”
或曰:桓公之所应优,非君人者之言也。桓公以君人为劳于索人,何索
人为劳哉?伊尹自以为宰干汤,百里奚自以为虏干穆公。虏,所辱也;宰,
所羞也。蒙羞辱而接君上,贤者之忧世急也。然则君人者无逆贤而已矣,索
贤不为人主难。且官职,所以任贤也;爵禄,所以赏功也。设官职,陈爵禄,
而士自至,君人者奚其劳哉?使人又非所佚也。人主虽使人,必度量准之,
以刑名参之;以事遇于法则行,不遇于法则止;功当其言则赏,不当则诛。
以刑名收臣,以度量准下,此不可释也,君人者焉佚哉?
索人不劳,使人不佚,而桓公曰:“劳于索人,佚于使人”者,不然。
且桓公得管仲又不难。管仲不死其君而归桓公,鲍叔轻官让能而任之,桓公
得管仲又不难,明矣。已得管仲之后,奚遽易哉?管仲非周公旦。周公旦假
为天子七年,成王壮,授之以政,非为天下计也,为其职也。夫不夺子而行
天下者,必不背死君而事其仇;背死君而事其仇者,必不难夺子而行天下;
不难夺子而行天下者,必不难夺其君国矣。管仲,公子纠之臣也,谋杀桓公
而不能,其君死而臣桓公,管仲之取舍非周公旦,未可知也。若使管仲大贤
也,且为汤武, 桀、纣之臣也;桀、纣作乱,汤、武夺之。今桓公以易居其
上,是以桀、纣之行居汤、武之上,桓公危矣。若使管仲不肖人也,且为田
常。田常,简公之臣也,而弑其君。今桓公以易居其上,是以简公之易居田
常之上也,桓公又危矣。管仲非周公旦以明矣,然为汤、武与田常,未可知
也。为汤、武,有桀、纣之危;为田常,有简公之乱也。已得仲父之后,桓
公奚遽易哉?若使桓公之任管仲,必知不欺己也,是知不欺主之臣也。然虽
知不欺主之臣,今桓公以任管仲之专借竖刁、易牙,虫流出尸而不葬,桓公
不知臣欺主与不欺主已明矣,而任臣如彼其专也,故曰:桓公暗主。六李兑治中山,苦陉令上计而入多。李兑曰:“语言辨,听之说,不度于
义,谓之窕言。无山林泽谷之利而入多者,谓之窕货。君子不听窕言,不受
窕货。之姑免矣。”
或曰:李子设辞曰:“夫言语辩,听之说,不度于义者,谓之窕言。”
辩,在言者;说,在听者:言非听者也。所谓不度于义,非谓听者,必谓所
听也。听者,非小人,则君子也。小人无义,必不能度之义也;君子度之义,
必不肯说也。夫曰:“言语辩,听之说,不度于义”者,必不诚之言也。入
多之为窕货也,未可远行也。李子之奸弗蚤禁,使至于计,则遂过也。无术
以知而入多,入多者,穰也,虽倍入,将奈何?举事慎阴阳之和,种树节四
时之适,无早晚之失、寒温之灾,则入多。不以小功妨大务,不以私欲害人
事,丈夫尽于耕农,妇人力于织,则入多。务于畜养之理,察于土地之宜,
六畜遂,五谷殖,则入多。明于权计,审于地形、舟车、机械之利,用力少,
致功大,则入多。利商市关梁之行,能以所有致所无,客商归之,外货留之,
俭于财用,节于衣食,宫室器械周于资用,不事玩好,则入多。入多,皆人
为也。若天事,风雨时,寒温适,土地不加大,而有丰年之功,则入多。人
事、天功二物者皆入多,非山林泽谷之利也。夫无山林泽谷之利入多,因谓
之窕货者,无术之害也。七赵简子围卫之郛郭,犀盾、犀橹,立于矢石之所及,鼓之而士不起。简
子投曰:“乌乎!吾之士数弊也。”行人烛过免胄而对曰:“臣闻之:亦有
君之不能士耳,士无弊者。昔者吾先君献公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战十有
二胜,是民之用也。献公没,惠公即位,淫衍暴乱,身好玉女,秦人恣侵,
去绛十七里,亦是人之用也。惠公没,文公授之,围卫,取邺,城濮之战,
五败荆人,取尊名于天下,亦此人之用也。亦有君不能士耳,士无弊也。”
简子乃去盾、橹,立矢石之所及,鼓之而士乘之,战大胜。简子曰:“与吾
得革车千乘,不如闻行人烛过之一言也。”
或曰:行人未有以说也,乃道惠公以此人是败,文公以此人是霸,未见
所以用人也。简子未可以速去盾、橹也。严亲在围,轻犯矢石,孝子之所爱
亲也。孝子爱亲,百数之一也。今以为身处危而人尚可战,是以百族之子于
上皆若孝子之爱亲也,是行人之诬也。好利恶害,夫人之所有也。赏厚而信,
人轻敌矣;刑重而必,失人不比矣。长行徇上,数百不一失;喜利畏罪,人
莫不然。将众者不出乎莫不然之数,而道乎百无失人之行,人未知众之道也。
【大意】
本篇引述七例故事进行责疑和驳论。基本内容是:用刑不在多寡,而在
是否适度;“赏无功”、“不诛过”是祸乱的根源;智者应以“无为”、“无
见”为原则;要治理好国家,宜当君臣同心共力;人才的选用要以言论与事
功相符为准则;如何增加国家收入的问题;人的本性是“好利恶害”,因而
君主用兵也必须遵循信赏必罚之道。难三一鲁穆公问于子思曰:“吾闻庞氏之子不孝,其行奚如?”子思对曰:
“君子尊贤以崇德,举善以观民。若夫过行,是细人之所识也,臣不知也。”
子思出。子服厉伯入见,问庞氏子,子服厉伯对曰:“其过三。”皆君之
所未尝闻。自是这后,君贵子思而贱子服厉伯也。
或曰:鲁之公室,三世劫于季氏,不亦宜乎?明君求善而赏之,求奸而
诛之,其得之一也。故以善闻之者,以说善同于上者也;以奸闻之者,以恶
奸同于上者也:此宜赏誉之所及也。不以奸闻,是异于上而下比周于奸者也,
此宜毁罚之所及也。今子思不以过闻而穆公贵之,厉伯以奸闻而穆公贱之。
人情皆喜贵而恶贱,故季氏之乱成而不上闻,此鲁君之所以劫也。且此亡王
之俗,取、鲁之民所以自美,而穆公独贵之,不亦倒乎?二文公出亡,献公使寺人披攻之蒲城,披斩其祛,文公奔翟。惠公即位,
又使攻之惠窦,不得也。及文公反国,披求见。公曰:“蒲城之役,君令一
宿,而汝即至;惠窦之难,君令三宿,而汝一宿,何其速也?”披对曰:“君
令不二。除君之恶,恐不堪。蒲人、翟人,余何有焉?今公即位,其无蒲、
翟乎?且桓公置射钩而相管仲。”君乃见之。
或曰:齐、晋绝祀,不亦宜乎?桓公能用管仲之功而忘射钩之怨,文公
能听寺人之言而弃斩祛之罪,桓公、文公能容二子者也。后世之君,明不及
二公;后世之臣,贤不如二子。不忠之臣以事不明之君,君不知,则有燕操、
子罕、田常之贼;知之,则以管仲、寺人自解。君必不诛而自以为有桓、文
之德,是臣仇而明不能烛,多假之资,自以为贤而不戒,则虽无后嗣,不亦
可乎?且寺人之言也,直饰君令而不贰者,则是贞于君也。死君后生,臣不
愧,而复为贞。今惠公朝卒而暮事文公,寺人之不贰何如?三人有设桓公隐者曰:“一难,二难,三难,何也?”桓公不能对,以告
管仲。管仲对曰:“一难也,近优而远士。二难也,去其国而数之海。三难
也,君老而晚置太子。”桓公曰:“善。”不择日而庙礼太子。
或曰:管仲之射隐,不得也。士之用不在近远,而优俳
侏儒固人主之所与燕也,则近优而远士而以为治,非其难者也。夫处世
而不能用其有,而悖不去国,是以一人之力禁一国。以一人之力禁一国者,
少能胜之。明能照远奸而见隐微,必行之令,虽远于海,内必无变。然则去
国之海而不劫杀,非其难者也。楚成王置商臣以为太子,又欲置公子职,商
臣作难,遂弑成王。公子宰,周太子也,公子根有宠,遂以东州反,分而为
两国。此皆非晚置太子之患也。夫分势不二,庶孽卑,宠无藉,虽处大臣,
晚置太子可也。然则晚置太子,庶孽不乱,又非其难也。物之所谓难者,必
借人成势而勿侵害己,可谓一难也,贵妾不使二后,二难也。爱孽不使危正适,专听一巨而不敢隅君,此则可谓三难也。四叶公子高问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悦近而来远。”哀公问政于仲尼,
仲尼曰:“政在选贤。”齐景公问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节财。”三公
出,子贡问曰:“三公问夫子政一也。夫子对之不同,何也?”仲尼曰:“叶
都大而国小,民有背心,故曰‘政在悦近而来远’。鲁哀公有大臣三人,外
障距诸侯四邻之士,内比周而以愚其君,使宗庙不扫除,社稷不血食者,必
是三臣也,故曰‘政在选贤’。齐景公筑雍门,为路寝,一朝而以三百乘之
家赐者三,故曰‘政在节财’。”
或曰:仲尼之对,亡国之言也。恐民有倍心,而诚说之“悦近而来远”,
则是教民怀惠。惠之为政,无功者受赏,而有罪者免,此法之所以败也。法
败而政乱,以乱政治败民,未见其可也。且民有倍心者,君上之明有所不及
也。不绍叶公之明,而使之悦近而来远,是舍吾势之所能禁而使与不行惠
以争民,非能持势者也。夫尧之贤,六王之冠也。舜一从而咸包,而尧
无天下矣。有人无术以禁下,恃为舜而不失其民,不亦无术乎?明君见小奸
于微,故民无大谋;行小诛于细,故民无大乱。此谓“图难于其所易也,为
大者于其所细也。”今有功者必赏,赏者不得君,力之所致也;有罪者必诛,
诛者不怨上,罪之所生也。民知诛罚之皆起于身也,故疾功利于业,而不受
赐于君。“太上,下智有之。”此言太上之下民无说也,安取怀惠之民?上
君之民无利害,说以“悦近来远”,亦可舍已。
哀公有臣外障距内比周以愚其君,而说之以“选贤”,此非功伐之论也,
选其心之所谓贤者也。使哀公知三子外障距内比周也,则三子不一日立矣。
哀公不知选贤,选其心之所谓贤,故三子得任事。燕子哙贤子之而非孙卿,
故身死为僇;夫差智太宰嚭而愚子胥,故灭于越。鲁君不必知贤,而说以选
贤,是使哀公有夫差、燕哙之患也。明君不自举臣,臣相进也;不自贤,功
自徇也。论之于任,试之于事,课之于功,故群臣公政而无私,不隐贤,不
进不肖。然则人主奚劳于选贤?
景公以百乘之家赐,而说以“节财”,是使景公无术使智富之侈,而独
俭于上,未免于贫也。有君以千里养其口腹,则虽桀、纣不侈焉。齐国方三
千里而桓公以其半自养,是侈于桀、纣也;然而能为五霸冠者,知侈俭之地
也。为君不能禁下而自禁者谓之劫,不能饰下而自饰者谓之乱,不节下而自
节者谓之贫。明君使人无私,以诈而食者禁;力尽于事、归利于上者必闻,
闻者必赏;污秽为私者必知,知者必诛。然,故忠臣尽忠于公,民士竭力于
家,百官精克于上,侈倍景公,非国之患也。然则说之以节财,非其急者也。
夫对三公一言而三公可以无患,知下之谓也。知下明,则禁于微;禁于
微,则奸无积;奸无积,则无比周;无比周,则公私分;分私分,则朋党散;
朋党散,则无外障距内比周之患。知下明,则见精沐;见精沐,则诛赏明,
诛赏明,则国不贫。故曰:一对而三公无患,知下之谓也。五郑子产晨出,过东匠之闾,闻妇人之哭,抚其御之手而听之。有间,遣吏执而问之,则手绞其夫者也。异日,其御问曰:“夫子何以知之?”子产
曰:“其声惧。凡人于其亲爱也,始病而忧,临死而惧,已死而哀。今哭已
死,不哀而惧,是以知其有奸也。”
或曰:子产之治,不亦多事乎?奸必待耳目之所及而后知之,则郑国之
得奸者寡矣。不任典成之吏,不察参伍之政,不明度量,恃尽聪明劳智虑而
以知奸,不亦无术乎?且夫物众而智寡,寡不胜众,智不足以遍知物,故则
因物以治物。下众而上寡,寡不胜众者,言君不足以遍知臣也,故因人以知
人。是以形体不劳而事治,智虑不用而奸得。故宋人语曰:“一雀过羿,必
得之,则羿诬矣。以天下为之罗,则雀不失矣。”夫知奸亦有大罗,不失其
一而已矣。不修其理,而以己之胸察为之弓矢,则子产诬矣。老子曰:“以
智治国,国之贼也。”其子产之谓矣。六秦昭王问于左右曰:“今时韩、魏孰与始强?”右左对曰:
“弱于始也。”“今之如耳、魏齐孰与曩之孟常、芒卯?”对曰:“不
及也。”王曰:“孟常、芒卯率强韩、魏,犹无奈寡人何也。”左右对曰:
“甚然。”中期推琴而对曰:“王之料天下过矣。夫六晋之时,知氏最强,
灭范、中行而从韩、魏之兵以伐赵,灌以晋水,城之未沈者三板。知伯出,
魏宣子御,韩康子为骖乘。知伯曰:‘始吾不知水可以灭人之国,吾乃今知
之。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魏宣子肘韩康子,康子践宣子之
足,肘足乎车上,而知氏分于晋阳之下。今足下虽强,未若知氏;韩、魏虽
弱,未至如其晋阳之下也。此天下方用肘足之时,愿王勿易之也。”
或曰:昭王之问也有失,左右中期之对也有过。凡明主之治国也,任其
势。势不可害,则虽强天下无奈何也,而况孟常、芒卯、韩、魏能奈我何?
其势可害也,则不肖如耳、魏齐及韩、魏犹能害之。然则害与不侵,在自恃
而已矣,奚问乎?自恃其不可侵,强与弱奚其择焉?失在不自恃,而问其奈
何也,其不侵也幸矣。申子曰:“失之数而求之信,则疑矣。”其昭王之谓
也。知伯无度,从韩康、魏宣而图以水灌灭其国,此知伯之所以国亡而身死,
头为饮杯之故也。今昭王乃问孰与始强,其畏有水人之患乎?虽有左右,非
韩、魏之二子也,安有肘足之事?而中期曰“勿易”,此虚言也。且中期之
所官,琴瑟也。弦不调,弄不明,中期之任也,此中期所以事昭王者也。中
期善承其任,未慊昭王也,而为所不知,岂不妄哉?左右对之曰“弱于始”
与“不及”则可矣,其曰“甚然”则谀也。申子曰:“治不逾官,虽知不言。”
今中期不知而尚言之。故曰:昭王之问有失,左右中期之对皆有过也。七管子曰:“见其可,说之有证;见其不可,恶之有形。赏罚信于所见,
虽所不见,其敢为之乎?见其可,说之无证;见其不可,恶之无形。赏罚不
信于所见,而求所不见之外,不可得也。”
或曰:广廷严居,众人之所肃也;宴室独处,曾、史之所僈也。观人之
所肃,非行情也。且君上者,臣下之所为饰也。好恶在所见,臣下之饰奸物
以愚其君,必也。明不能烛远奸,见隐微,而待之以观饰行,定赏罚,不亦弊乎?八管子曰:“言于室,满于室;言于堂,满于堂:是谓天下王。”
或曰:管仲之所谓言室满室、言堂满堂者,非特谓游戏饮食之言也,必
谓大物也。人主之大物,非法则术也。法者,编著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
布之于百姓者也。术者,藏之于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
显,而术不欲见。是以明主言法,则境内卑贱莫不闻知也,不独满于堂;用
术,则亲爱近习莫之得闻也,不得满室。而管子犹曰“言于室,满室,言于
堂满堂”,非法术之言也。
【大意】
本篇包括八个部分,前六者为故事,后两者是议论。内容是:奖赏告奸、
惩罚隐恶,以免君主受大臣挟制;君主对
有异心的臣属要保持高度警惕;要防止国家危难,就必须加强等级制度
以稳定社会秩序;君主要洞察下情;君主防奸不应仅凭个人的私智,而且要
善于利用外物和他人;国家的强弱决定于自身;识别奸邪不能靠表面现象;
“法”宜公开,“术”宜隐蔽。难四一卫孙文子聘于鲁,公登亦登。叔孙穆子趋进曰:“诸侯之会,寡君未尝
后卫君也。今子不后寡君一等,寡君未知所过也。子其少安。”孙子无辞,
亦无悛容。穆子退而告人曰:“孙子必亡。亡臣而不后君,过而不悛,亡之
本也。”
或曰:天子失道,诸侯伐之,故有汤、武。诸侯失道,大夫伐之,故有
齐、晋。臣而伐君者必亡,则是汤、武不王,晋、齐不立也。孙子君于卫,
而后不臣于鲁,臣之君也。君有失也,故臣有得也。不命亡于有失之君,而
命亡于有得之臣,不察。鲁不得诛卫大夫,而卫君之明不知不悛之臣。孙子
虽有是二也,臣以亡?其所以亡其失,所以得君也。
或曰:臣主之施,分也。臣能夺君者,以得相也。故非其分而取者,众
之所夺也;辞其分而取者,民之所予也。是以桀索岷山之女,纣求比干之心,
而天下离;汤身易名,武身受詈,而海内服;赵咺走山,田氏外仆,而齐、
晋从。则汤、武之所以王,齐晋之所以立,非必以其君也,彼得之而
后以君处之也。今未有其所以得,而行其所以处,是倒义而逆德也。倒
义,则事之所以败也;逆德,则怨之所以聚也。败亡之不察,何也?二鲁阳虎欲攻三桓,不克而奔齐,景公礼之。鲍文子谏曰:“不可。阳虎
有宠于季氏而欲伐于季孙,贪其富也。今君富于季孙,而齐大于鲁,阳虎所
以尽诈也。景公乃囚阳虎。
或曰:千金之家,其子不仁,人之急利甚也。桓公,五伯之上也,争国
而杀其兄,其利大也。臣主之间,非兄弟之亲也。劫杀之功,制万乘而享大
利,则群臣孰非阳虎也?事以微巧成,以疏拙败。群臣之未起难也,其备未
具也。群臣皆有阳虎之心,而君上不知,是微而巧也。阳虎贪于天下,以欲
攻上,是疏而拙也。不使景公加诛于拙虎,是鲍文子之说反也。臣之忠诈,
在君所行也。君明而严,则群臣忠;君懦而暗,则群臣诈。知微之谓明,无
救赦之谓严。不知齐之巧臣而诛鲁之成乱,不亦妄乎?
或曰:仁贪不同心。故公子目夷辞宋,而楚商臣弑父;郑去疾予弟,而
鲁桓弑兄。五伯兼并,而以桓律人,则是皆无贞廉也。且君明而严,则群臣
忠。阳虎为乱于鲁,不成而走,入齐而不诛,是承为乱也。君明则诛,知阳
虎之可济乱也,此见微之情也。语曰:“诸侯以国为亲。”君严则阳虎之罪
不可失,此无救赦之实也,则诛阳虎,所以使群臣忠也。未知齐之巧臣而废
明乱之罚,责于未然而不诛昭昭之罪,此则妄矣。今诛鲁之罪乱以威群臣之
有奸心者,而可以得季、孟、叔孙之亲,鲍文之说,何以为反?三郑伯将以高渠弥为卿,昭公恶之,固谏不听。及昭公即位,惧其杀己也,
辛卯,弑昭公而立子亶也。君子曰:“昭公知所恶矣。”公子圉曰:“高伯其为戮乎,报恶已甚矣。”
或曰:公子圉之言也,不亦反乎?昭公之及于难者,报恶晚也。然则高
伯之晚于死者,报恶甚也。明君不悬怒,悬怒,则臣罪轻举以行计,则人主
危。故灵台之饮,卫侯怒而不诛,故褚师作难;食鼋之羹,郑君怒而不诛,
故子公杀君。君子之举“知所恶”,非甚之也,曰:知之若是其明也,而不
行诛焉,以及于死。故“故所恶”,以见其无权也。人君非独不足于见难而
已,或不足于断制,今昭公见恶,稽罪而不诛,使渠弥含憎惧死以侥幸,故
不免于杀,是昭公之报恶不甚也。
或曰:报恶甚者,大诛报小罪。大诛报小罪也者,狱之至也。狱之患,
故非在所以诛也,以仇之众也。是以晋厉公灭三郄而栾、中行作难,郑子都
杀伯咺而食鼎起祸,吴王诛子胥而越句践成霸。则卫侯之逐,郑灵之弑,不
以褚师之不死而公父之不诛也,以未可以怒而有怒之色,未可诛而有诛之心。
怒其当罪,而诛不逆人心,虽悬奚害?夫未立有罪,即位之后,宿罪而诛,
齐胡之所以灭也。君行之臣,犹有后患,况为臣而行之君乎?诛既不当,而
以尽为心,是与天下有仇也。则虽为戮,不亦可乎!四卫灵之时,弥子瑕有宠于卫国。侏儒有见公者曰:“臣之
梦浅矣。”公曰:“奚梦?”“梦见灶者,为见公也。”公怒曰:“吾
闻人主者梦见日,奚为见寡人而梦见灶乎?”侏儒曰:“夫日兼照天下,一
物不能当也。人君兼照一国,一人不能壅也。故将见人主而梦日也。夫灶,
一人炀焉,则后人无从见矣。或者一人炀君邪?则臣虽梦灶,不亦可乎?”
公曰:“善。”遂去雍鉏,退弥子瑕,而用司空狗。
或曰:侏儒善假于梦以见主道矣,然灵公不知侏儒之言也。去雍鉏,退
弥子瑕,而用司空狗者,是去所爱而用所贤也。郑子都贤庆建而壅焉,燕子
哙贤子之而壅焉。夫去所爱而用所贤,未免使一人炀己也。不肖者炀主,不
足以害明;今不加知而使贤者炀主己,则贤矣。
或曰:屈到嗜芰,文王嗜菖蒲菹,非正味也,而二贤尚之,所味不必美。
晋灵侯说参无恤,燕哙贤子之,非正士也,而二君尊之,所贤不必贤也。非
贤而贤用之,与爱而用之同。贤诚贤而举之,与用所爱异状。故楚庄举叔孙
而霸,商辛用费仲而灭,此皆用所贤而事相反也。燕哙虽举所贤,而同于用
所爱,卫奚距然哉?则侏儒之未可见也。君壅而不知其壅也,已见之后而知
其壅也,故退壅臣,是加知之也。曰“不加知而使贤者炀己则必危”,而今
以加知矣,则虽炀己,必不危矣。
【大意】
本篇通过四则故事论述了如下论点:故事一说明,臣下的过失与君主的
错误有关;故事二说明,只有君主严明,大臣才不敢为乱;故事三说明,臣
下有恼怒和不满情绪时,君主应迅速作出反应;故事四说明,大臣是否贤明,
做君主的要心中有数。难势慎子曰: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蚓蚁同矣,则失其
所乘也。贤人而诎于不肖者,则权轻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贤者,则权重位
尊也。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为天子,能乱天下:吾以此知势位之足
恃而贤智之不足慕也。夫弩弱而矢高者,激于风也;身不肖而令行者,得助
于众也。尧教于隶属而民不听,至于南面而王天下,令则行,禁则止。则此
观之,贤智未足以服众,而势位足以缶贤者也。
应慎子曰:飞龙乘云,腾蛇游雾,吾不以龙蛇为不托于云雾之势也。虽
然,夫择贤而专任势,足以为治乎?则吾未得见也。夫有云雾之势而能乘游
之者,龙蛇之材美之也;今云盛而蚓弗能乘也,雾酖而蚁不能游也,夫有盛
云酖雾之势而不能乘游者,蚓蚁之材薄也。今桀、纣南面而王天下,以天子
之威为之云雾,而天下不免乎大乱者,桀、纣之材薄也。
且其人以尧之势以治天下也,其势何以异桀之势也,乱天下者也。夫势
者,非能必使贤者用已,而不肖者不用已也。贤者用之则天下治,不肖者用
之则天下乱。人之情性,贤者寡而不肖者众,而以威势之利济乱世之不肖人,
则是以势乱天下者多矣,以势治天下者寡矣。夫势者,便治而利乱者也。故
《周书》曰:“毋为虎傅翼,飞入邑,择人而食之。”夫乘不肖人于势,是
为虎博翼也。桀、纣为高台深池以尽民力,为炮烙以伤民性,桀、纣得成肆
行者,南面之威为之翼也。使桀、纣为匹夫,未始行一而身在刑戮矣。势者,
养虎狼之心而成暴风乱之事者也,此天下之大患也。势之于治乱,本末
有位也,而语专言势之足以治天下者,则其智之所至者浅矣。
夫良马固车,使臧获御之则为人笑,王良御之而日取千里。车马非异也,
或至乎千里,或为人笑,则巧拙相去远矣。今以国位为车,以势为马,以号
令为辔,以刑罚为鞭策,使尧、舜御之则天下治,桀、纣御之则天下乱,则
贤不肖相去远矣。夫欲追速致远,不知任王良;欲进利除害,不知任贤能:
此则不知类之患也。夫尧舜亦治民之王良也。
复应之曰:其人以势为足恃以治官;客曰“必待贤乃治”,则不然矣。
夫势者,名一而变无数者也。势必于自然,则无为言于势矣。吾所为言势者,
言人之所设也。夫尧、舜生而在上位,虽有十桀、纣不能乱者,则势治也;
桀、纣亦生而在上位,虽有十尧、舜而亦不能治者,则势乱也。故曰:“势
治者则不可乱,而势乱者则不可治也。”此自然之势也,非人之所得设也。
若吾所言,谓人之所得势也而已矣,贤何事焉?何以明其然也?客曰:“人
有鬻矛与盾者,誉其盾之坚,‘物莫能陷也’,俄而又誉其矛曰:‘吾矛之
利,物无不陷也。’人应之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
应也。”以为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为名不可两立也。夫贤之为势不
可禁,而势之为道也无不禁,以不可禁之势,此矛盾之说也。夫贤势之不相
容亦明矣。
且夫尧、舜、桀、纣千世而一出,是比肩随踵而生也。世之治者不绝于
中,吾所以为言势者,中也。中者,上不及尧、舜,而下亦不为桀、纣。抱
法处势则治,背法去势则乱。今废势背法而待尧、舜,尧、舜至乃治,是千
世乱而一治也。抱法处势而待桀、纣,桀、纣至乃乱,是千世治而一乱也。
且夫治千而乱一,与治一而乱千也,是犹乘骥、駬而分驰也,相去亦远矣。
夫弃隐栝之法,去度量之数,使奚仲为车,不能成一轮。无庆赏之劝,刑罚之威,释势委法,尧、舜户说而人辨之,不
能治三家。夫势之足用亦明矣,而曰“必待贤”,则亦不然矣。
且夫百日不食以待粱肉,饿者不活;今待尧、舜之贤乃治当世之民,是
犹待粱肉而救饿之说也。夫曰:“良马固车,臧获御之则为人笑,王良御之
则日取乎千里”,吾不以为然。夫待越人之善海游者以救中国之溺人,越人
善游矣,而溺者不济矣。夫待古之王良以驭今之马,亦犹越人救溺之说也,
不可亦明矣。夫良马固车,五十里而一置,使中手御之,追速致远,可以及
也,而千里可日致也,何必待古之王良乎?且御,非使王良也,则必使臧获
败之;治,非使尧、舜也,则必使桀、纣乱之。此味非饴蜜也,必苦莱、亭
历也。此则积辩累辞,离理失术,两未之议也,奚可以难夫道理之言乎哉?
客议未及此论也。
【大意】
“势位”曾是慎到的主张,即君主要有权势才能制服大臣。儒家反对慎
到的势治观点。本篇批驳了儒家的“贤治”观点,维护了慎到的“势治”主
张。定法问者曰:“申不害、公孙鞅,此二家之言孰急于国?”
应之曰:“是不可程也。人不食,十日则死;大寒之隆,不衣亦死。谓
之衣食孰急于人,则是不可一无也,皆养生之具也。今申不害言术而公孙鞅
为法。术者,因任而授官,循
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执也。法者,宪
令著于官府,刑罚必于民心,赏存乎慎法,而罚加乎奸令者也。此臣之所师
也。君无术则弊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此不可一无,皆帝主之具也。”
问者曰:“徒术而无法,徒法而无术,其不可何哉?”
对曰:“申不害,韩昭侯之佐也。韩者,晋之别国也。晋之故法未息,
而韩之新法又生;先君之令未收,而后君之令又下。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
其宪令,则奸多。故利在故法前令则道之,利在新法后令则道之,利在故新
相反,前后相勃,则申不害虽十使昭侯用术,而奸臣犹有所谲其辞矣。故托
万乘之劲韩,七十年而不至于霸王者,虽用术于上,法不勤饰于官之患也。
公孙鞅之治秦也,设告相坐而责其实,连什伍而同其罪,赏厚而信,刑重而
必。是以其民用力劳而不休,逐敌危而不却,故其国富而兵强;然而无术以
知奸,则以其富强也资人臣而已矣。及孝公、商君死,惠王即位,秦法未败
也,而张仪以秦殉韩、魏。惠王死,武王即位,甘茂以秦殉周。武王死,昭
襄王即位,穰侯越韩、魏而东攻齐,五年而秦不益尺土之地,乃城其陶邑之
封。应侯攻韩八年,成其汝南之封。自是以来,诸用秦者,皆应、穰之类也。
故战胜,则大臣尊;益地,则私封立:主无术以知奸也。商君虽十饰其法,
人臣反用其资。故乘强秦之资数十年而不至于帝王者,法不勤饰于官,主无
术于上之患也。”
问者曰:“主用申子之术,而官行商君之法,可乎?”
对曰:“申子未尽于法也。申子言:‘治不逾官,虽知弗言’。治不逾
官,谓之守职也可;知而弗言,是不谓过也。人主以一国目视,故视莫明焉;
以一国耳听,故听莫聪焉。今知而弗言,则人主尚安假借矣?商君之法曰:
‘斩一首者爵一
级,欲为官者为五十石之官;斩二首者爵二级,欲为官者为百石之官。’
官爵之迁与斩首之功相称也。今有法曰:‘斩首者令为医、匠。’则屋不成
而病不已。夫匠者手巧也,而医者齐药也,而以斩首之功为之,则不当其能。
今治官者,智能也;今斩首者,勇力之所加也。以勇力之所加而治者智能之
官,是以斩首之功为医、匠也。故曰:二子之于法术,皆未尽善也。”
【大意】
本篇是对前期法家代表人物——商鞅和申不害的思想的总结。韩非认
为,法和术在实践中必须结合起来,才能取得成效。说疑凡治之大者,非谓其赏罚之当也。赏无功之人,罚不辜之民,非谓明也。
赏有功,罚有罪,而不失其人,方在于人者也,非能生功止过者也。是故禁
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今世皆曰:“尊主安国者,
必以仁义智能”,而不知卑主危国者之必以仁义智能也。故有道之主,远仁
义,去智能,服之以法。是以誉广而名威,民治而国安,知用民之法也。凡
术也者,主之所以执也;法也者,官之所以师也。然使郎中日闻道于郎门之
外,以至于境内日见法,又非其难者也。
昔者有扈氏有失度,錣兜氏有孤男,三苗有成驹,桀有侯侈,纣有崇侯
虎,晋有优施,此六人者,亡国之臣也。言
是如非,言非如是,内险以贼,其外小谨,以征其善;称道往古,使良
事沮;善禅其主,以集精微,乱之以其所好:此夫郎中左右之类者也。往世
之主,有得人而身安国存者,有得人而身危国亡者。得人之名一也,而利害
相千万也,故人主左右不可不慎也。为人主者诚明于臣之所言,则别贤不肖
如黑白矣。
若夫许由、续牙、晋伯阳、秦颠颉、卫侨如、狐不稽、重明、董不识、
卞随、务光、伯夷、叔齐,此十二者,皆上见利不喜,下临难不恐,或与之
天下而不取,有萃辱之名,则不乐食谷之利。夫见利不喜,上虽厚赏,无以
劝之;临难不恐,上虽严刑,无以威之:此之谓不令之民也。此十二人者,
或伏死于窟穴,或槁死于草木,或饥饿于山谷,或沉溺于水泉。有如此,先
古圣王皆不能臣,当今之世,将安用之?
若夫关龙逄、王子比干、随季梁、陈泄冶、楚申胥、吴子胥,此六人者,
皆疾争强谏以胜其君。言听事行,则如师徒之势;一言而不听,一事则不行,
则陵其主以语,待之以其身,虽死家破,要领不属,手足异处,不难为也。
如此臣者,先古圣王皆不能忍也,当今之时,将安用之?
若夫齐田恒、宋子罕、鲁季孙意如、晋侨如、卫子南劲、郑太宰欣、楚
白公、周单荼、燕子之,此九人者之为其臣也,皆朋党比周以事其君,隐正
道而行私曲,上逼君,下乱治,援外以挠内,亲下以谋上,不难为也。如此
臣者,唯圣王智主能禁之,若夫昏乱之君,能见之乎?
若夫后稷、皋陶、伊尹、周公旦、太公望、管仲、隰朋、百里奚、蹇叔、
舅犯、赵襄、范蠡、大夫种、逢同、华登,此十五人者为其臣也,皆夙兴夜
寐,卑身贱体,竦心白意;明刑辟、治官职以事其君,进善言、通道法而不
敢矜其善,有
成功立事而不敢伐其劳;不难破家以便国,杀身以安主,以其主为高天
泰山之尊,而以其身为壑谷 洧之卑;主有明名广誉于国,而身不难受壑谷洧
之卑。如此臣者,虽当昏乱之主尚可致功,况于显明之主乎?此谓霸王之佐
也。
若夫周滑之、郑王孙申、陈公孙宁、仪行父、荆芋尹申亥、随少师、越
种干、吴王孙、晋阳成泄、齐竖刁、易牙,此十二人者之为其臣也,皆思小
利而忘法义,进则掩蔽贤良以阴暗其主,退则挠乱百官而为祸难;皆辅其君,
共其欲,苟得一说于主,虽破国杀众,不难为也。有臣如此,虽当圣王尚恐
夺之,而况昏乱之君,其能无失乎?有臣如此者,皆身死国亡,为天下笑。
故周威公身杀,国分为二;郑子阳身杀,国分为三;陈灵身死于夏征舒氏;荆灵王死于乾谿之上;随亡于荆;吴并于越;知伯灭于晋阳之下;桓公身死
七日不收。故曰:謟谀之臣,唯圣王知之,而乱主近之,故至身死国亡。
圣王明君则不然,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是在焉,从而举之;非在
焉,从而罚之。是以贤良遂进而奸邪并退,故一举而能服诸侯。其在记曰:
尧有丹朱,而舜有商均,启有五观,商有太甲,武王有管、蔡。五王之所诛
者,皆父兄子弟之亲也,而所杀亡其身残破其家者何也?以其害国伤民败法
类也。观其所举,或在山林薮泽岩穴之间,或在囹圄緤绁缠索之中,或在割
烹刍牧饭牛之事。然明主不羞其卑贱也,以其能,为可以明法,便国利民,
从而举之,身安名尊。
乱主则不然,不知其臣之意行,而任之以国,故小之名卑地削,大之国
亡身死。不明于用臣也。无数以度其臣者,必以其众人之口断之。众之所誉,
从而悦之;众之所非,从而憎之。故为人臣者破家残賥,内构党与、外接巷
族以为誉,从阴约结以相固也,虚相与爵禄以相劝也。曰:“与我者将利之,
不与我者将害之。”众贪其利,劫其威:“彼诚喜,则能利己;忌怒,
则能害己。”众归而民留之,以誉盈于国,发闻于主。主不能理其情,因以
为贤。彼又使谲诈之士,外假为诸侯之宠使,假之以舆马,信之以瑞节,镇
之以辞令,资之以币帛,使诸侯淫说其主,微挟私而公议。所为使者,异国
之主也;所为谈者,左右之人也。主说其言而辩其辞,以此人者天下之贤士
也。内外之于左右,其讽一而语同。大者不难卑身尊位以下之,小者高爵重
禄以利之。夫奸人之爵禄重而党与弥众,又有奸邪之意,则奸臣愈反而说之,
曰:“古之所谓圣君明王者,非长幼弱也,及以次序也;以其构党与,聚巷
族,逼上弑君而求其利也。”彼曰:“何知其然也?”因曰:“舜逼尧,禹
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而天下誉之。察四
王之情,贪得人之意也;度其行,暴乱之兵也。然四王自广措也,而天下称
大焉;自显名也,而天下称明焉。则威足以临天下,利足以盖世,天下从之。”
又曰:“以今时之所闻,田成子取齐,司城子罕取宋,太宰欣取郑,单氏取
周,易牙之取卫,韩、魏、赵三子分晋,此六人者,臣之弑其君者也。”奸
臣闻此,然举耳以为是也。故内构党与,外掳巷族,观时发事,一举而取国
家。且夫内以党与劫弑其君,外以诸侯之讙骄易其国,隐敦适,持私曲,上
禁君,下挠治者,不可胜数也。是何也?则不明于择臣也。记曰:“周宣王
以来,亡国数十,其臣弑其君取国者众矣。”然则难之从内起与从外作者相
半也。能一尽其民力,破国杀身者,尚皆贤主也。若夫转身法易位,全众傅
国,最其病也。
为人主者,诚明于臣之所言,则虽弋驰骋,撞钟舞女,国犹且存也;
不明臣之所言,虽节俭勤劳,布衣恶食,国犹自亡也。赵之先君敬侯,不修
德行,而好纵欲,适身体之所
安,耳目之所乐,冬日弋,夏浮淫,为长夜,数日不废御觞,不能饮
者以筒灌其口,进退不肃、应对不恭者斩于前。故居处饮食如此其不节也。
制刑杀戮如此其无度也,然敬侯享国数十年,兵不顿于敌国,地不亏于四邻,
内无君臣百官之乱,外无诸侯邻国之患,明于所以任臣也。燕君子哙,邵公
之后也,地方数千里,持戟数十万,不安子女之乐,不听钟石之声,内不堙
污池台榭,外不弋田猎,又亲操耒耨以修畎亩。子哙之苦身以忧民如此其
甚也,虽古之所谓圣王明君者,其勤身而忧世不甚于此矣。然而子哙身死国
亡,夺于子之,而天下笑之。此其何故也?不明乎所以任臣也。
荆灵王死于乾谿之上;随亡于荆;吴并于越;知伯灭于晋阳之下;桓公身死
七日不收。故曰:謟谀之臣,唯圣王知之,而乱主近之,故至身死国亡。
圣王明君则不然,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是在焉,从而举之;非在
焉,从而罚之。是以贤良遂进而奸邪并退,故一举而能服诸侯。其在记曰:
尧有丹朱,而舜有商均,启有五观,商有太甲,武王有管、蔡。五王之所诛
者,皆父兄子弟之亲也,而所杀亡其身残破其家者何也?以其害国伤民败法
类也。观其所举,或在山林薮泽岩穴之间,或在囹圄緤绁缠索之中,或在割
烹刍牧饭牛之事。然明主不羞其卑贱也,以其能,为可以明法,便国利民,
从而举之,身安名尊。
乱主则不然,不知其臣之意行,而任之以国,故小之名卑地削,大之国
亡身死。不明于用臣也。无数以度其臣者,必以其众人之口断之。众之所誉,
从而悦之;众之所非,从而憎之。故为人臣者破家残賥,内构党与、外接巷
族以为誉,从阴约结以相固也,虚相与爵禄以相劝也。曰:“与我者将利之,
不与我者将害之。”众贪其利,劫其威:“彼诚喜,则能利己;忌怒,
则能害己。”众归而民留之,以誉盈于国,发闻于主。主不能理其情,因以
为贤。彼又使谲诈之士,外假为诸侯之宠使,假之以舆马,信之以瑞节,镇
之以辞令,资之以币帛,使诸侯淫说其主,微挟私而公议。所为使者,异国
之主也;所为谈者,左右之人也。主说其言而辩其辞,以此人者天下之贤士
也。内外之于左右,其讽一而语同。大者不难卑身尊位以下之,小者高爵重
禄以利之。夫奸人之爵禄重而党与弥众,又有奸邪之意,则奸臣愈反而说之,
曰:“古之所谓圣君明王者,非长幼弱也,及以次序也;以其构党与,聚巷
族,逼上弑君而求其利也。”彼曰:“何知其然也?”因曰:“舜逼尧,禹
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而天下誉之。察四
王之情,贪得人之意也;度其行,暴乱之兵也。然四王自广措也,而天下称
大焉;自显名也,而天下称明焉。则威足以临天下,利足以盖世,天下从之。”
又曰:“以今时之所闻,田成子取齐,司城子罕取宋,太宰欣取郑,单氏取
周,易牙之取卫,韩、魏、赵三子分晋,此六人者,臣之弑其君者也。”奸
臣闻此,然举耳以为是也。故内构党与,外掳巷族,观时发事,一举而取国
家。且夫内以党与劫弑其君,外以诸侯之讙骄易其国,隐敦适,持私曲,上
禁君,下挠治者,不可胜数也。是何也?则不明于择臣也。记曰:“周宣王
以来,亡国数十,其臣弑其君取国者众矣。”然则难之从内起与从外作者相
半也。能一尽其民力,破国杀身者,尚皆贤主也。若夫转身法易位,全众傅
国,最其病也。
为人主者,诚明于臣之所言,则虽弋驰骋,撞钟舞女,国犹且存也;
不明臣之所言,虽节俭勤劳,布衣恶食,国犹自亡也。赵之先君敬侯,不修
德行,而好纵欲,适身体之所
安,耳目之所乐,冬日弋,夏浮淫,为长夜,数日不废御觞,不能饮
者以筒灌其口,进退不肃、应对不恭者斩于前。故居处饮食如此其不节也。
制刑杀戮如此其无度也,然敬侯享国数十年,兵不顿于敌国,地不亏于四邻,
内无君臣百官之乱,外无诸侯邻国之患,明于所以任臣也。燕君子哙,邵公
之后也,地方数千里,持戟数十万,不安子女之乐,不听钟石之声,内不堙
污池台榭,外不弋田猎,又亲操耒耨以修畎亩。子哙之苦身以忧民如此其
甚也,虽古之所谓圣王明君者,其勤身而忧世不甚于此矣。然而子哙身死国
亡,夺于子之,而天下笑之。此其何故也?不明乎所以任臣也。
故曰:人臣有五奸,而主不知也。为人主者,有侈用财货赂以取誉者,
有务庆赏赐予以移众者,有务朋党徇智尊士以擅逞者,有务解免赦罪狱以事
威者,有务奉下直曲、怪言、伟服、瑰称以眩民耳目者。此五者,明君之所
疑也,而圣主之所禁也。去此五者,则譟诈之人不敢北面谈立;文言多、实
行寡而不当法者,不敢诬情以谈说。是以群臣居则修身,动则任力,非上之
令不敢擅作疾言诬事,此圣王之所以牧臣下也。彼圣主明君,不适疑物以窥
其臣也。见疑物而无反者,天下鲜矣。故曰:孽有拟适之子,配有拟妻之妾,
廷有拟相之臣,臣有拟主之宠,此四者,国之所危也。故曰:内宠并后,外
宠贰政,枝子配适,大臣拟主,乱之道也。故《周记》曰:“无尊妾而卑妻,
无孽适子而尊小枝,无尊嬖臣而匹上卿,无尊大臣以拟其主也。”四拟者破,
则上无意、下无怪也;四拟不破,则陨身灭国矣。
【大意】
本篇是探讨君主如何识别大臣的各种错综难辨的行为
的。文章记述了大量的历史人物和事件,韩非对它们一一作了评述,标
准是看这些人的行为是否有损于君权。此外,韩非还提出了一些选择大臣的
原则,如“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等。六 反畏死远难,降北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贵生之士”。学道立方,离法之
民也,而世尊之曰“文学之士”游居厚养,牟食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有能
之士”。语曲牟知,伪诈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辩智之士”。行剑攻杀,暴
憿之民也,而世尊之曰“磏勇之士”。活贼匿奸,当死之民也,而世尊之曰
“任誉之士”。此六民者,世之所誉也。赴险殉诚,死节之民,而世少之曰
“失计之民”也。寡闻从令,全法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朴陋之民”也。力
作而食,生利之民也,而世少之曰“寡能之民”也,嘉厚纯粹,整谷之民也,
而世少之曰“愚戆之民”也。重命畏事,尊上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怯慑之
民”也。挫贼遏奸,明上之民也,而世少之曰“謟谗之民”也。此六民者,
世之所毁也。奸伪无益之民六,而世誉之如彼;耕战有益之民六,而世毁之
如此;此之谓“六反”。布衣循私利而誉之,世主听虚声而礼之,礼之所在,
利必加焉。百姓循私害而訾之,世主壅于俗而贱之,贱之所在,害必加焉。
故名赏在乎私恶当罪之民,而毁害在乎公善宜赏之士,索国之富强,不可得
也。
古者有谚曰:“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爱弃发之费而忘长
发之利,不知权者也。夫弹痤者痛,饮药者苦,
为苦惫之故不弹痤饮药,则身不活,病不已矣。今上下之接,无子父之
泽,而欲以行义禁下,则交必有郄矣。且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
则杀之。此俱出父母之怀衽,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
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而况无父子之泽乎?今学
者之说人主也,皆去求利之心,出相爱之道,是求人主之过父母之亲也,此
不熟于论恩,诈而诬也,故明主不受也。圣人之治也,审于法禁,法禁明著,
则官法;必于赏罚,赏罚不阿,则民用。官治则国富,国富则兵强,而霸王
之业成矣。霸王者,人主之大利也。人主挟大利以听治,故其任官者当能,
其赏罚无私。使士民明焉,尽力致死,则功伐可立而爵禄可致,爵禄致而富
贵之业成矣。富贵者,人臣之大利也。人臣挟大利以从事,故其行危至死,
其力尽而不望。此谓君不仁,臣不忠,则不可以霸王矣。
夫奸必知则备,必诛则止;不知则肆,不诛则行。夫陈轻货于幽隐,虽
曾、史可疑也;悬百金于市,虽大盗不取也。不知,则曾、史可疑于幽隐;
必知,则大盗不取悬金于市。故明主之治国也,众其守而重其罪,使民以法
禁而不以廉止。母之爱子也倍父,父令之行于子者十母;吏之于民无爱,令
之行于民也万父。母积爱而令穷,吏威严而民听从,严爱之策亦可决矣。且
父母之所以求于子也,动作则欲其安利也,行身则欲其远罪也。君上之于民
也,有难则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亲以厚爱关子于安利而不听,君以无爱
利求民之死力而令行。明主知之,故不养恩爱之心而增威严之势。故母厚爱
处,子多败,推爱也;父薄爱教笞,子多善,用严也。
今家人之治产也,相忍以饥寒,相强以劳苦,虽犯军旅之难,饥馑之患,
温衣美食者,必是家也;相怜以衣食,相
惠以佚乐,天饥岁荒,嫁妻卖子者,必是家也。故法之为道,前苦而长
利;仁之为道,偷乐而后穷。圣人权其轻重,出其大利,故用法之相忍,而
弃仁人之相怜也。学者之言皆曰“轻刑”,此乱亡之术也。凡赏罚之必者,
劝禁也。赏厚,则所欲之得也疾;罚重,则所恶之禁也急。夫欲利者必恶害,害者,利之反也。反于所欲,焉得无恶?欲治者必恶乱,乱者,治之反也。
是故欲治甚者,其赏必厚矣;其恶乱甚者,其罚必重矣。今取于轻刑者,其
恶乱不甚也,其欲治又不甚也。此非特无术也,又乃无行。是故决贤、不肖、
愚、知之美,在赏罚之轻重。且夫重刑者,非为罪人也。明主之法,揆也。
治贼,非治所揆也;所揆也者,是治死人也。刑盗,非治所刑也;治所刑也
者,是治胥靡也。故曰:重一奸之罪而止境内之邪,此所以为治也。重罚者,
盗贼也;而悼惧者,良民也。欲治者奚疑于重刑名!若夫厚赏者,非独赏功
也,又劝一国。受赏者甘利,未赏者慕业,是报一人之功而劝境内之众也,
欲治者何疑于厚赏!今不知治者皆曰:“重刑伤民,轻刑可以止奸,何必于
重哉?”此不察于治者也。夫以重止者,未必以轻止也;以轻止者,必以重
止矣。是以上设重刑者而奸尽止,奸尽止,则此奚伤于民也?所谓重刑者,
奸之所利者细,而上之所加焉者大也。民不以小利加大罪,故奸必止者也。
所谓轻刑者,奸之所利者大,上之所加焉者小也。民慕其利而傲其罪,故奸
不止也。故先圣有谚曰:“不踬于山,而踬于垤。”山者大,故人顺之;垤
微小,故人易之也。今轻刑罚,民必易之。犯而不诛,是驱国而弃之也;犯
而诛之,是为民设陷也。是故轻罪者,民之垤也。是以轻罪之为民道也,非
乱国也,则设民陷也,此则可谓伤民矣!
今学者皆道书策之颂语,不察当世之实事,曰:“上不爱
民,赋敛常重,则用不足而下恐上,故天下大乱。”此以为足其财用以
加爱焉,虽轻刑罚,可以治也。此言不然矣。凡人之取重赏罚,固已足之之
后也;虽财用足而后厚爱之,然而轻刑,犹之乱也。夫当家之爱子,财货足
用,货财足用则轻用,轻用则侈泰。亲爱之则不忍,不忍则骄恣。侈泰则家
贫,骄恣则行暴。此虽财用足而爱厚,轻利之患也。凡人之生也,财用足则
隳于用力,上懦则肆于为非。财用足而力作者,神农也;上治懦而行修者,
曾、史也,夫民之不及神农、曾、史亦明矣。老聃有言曰:“知足不辱,知
止不殆。”夫以殆辱之故而不求于足之外者,老聃也。今以为足民而可以治,
是以民为皆如老聃。故桀贵在天子而不足于尊,富有四海之内而不足于宝。
君人者虽足民,不能足使为君天子,而桀未必为天子为足也,则虽足民,何
可以为治也?故明主之治国也,适其时事以致财物,论其税赋以均贫富,厚
其爵禄以尽贤能,重其刑罚以禁奸邪,使民以力得富,以事致贵,以过受罪,
以功致赏,而不念慈惠之赐,此帝王之政也。
人皆寐,则盲者不知;皆嘿,则喑者不知。觉而使之视,问而使之对,
则喑盲者穷矣。不听其言也,则无术者不知;不任其身也,则不肖者不知。
听其言而求其当,任其身而责其功,则无术不肖者穷矣。夫欲得力士而听其
自言,虽庸人与乌获不可别也;授之以鼎俎,则罢健效矣。故官职者,能士
之鼎俎也,任之以事而愚智分矣。故无术者得于不用,不肖者得于不任。言
不用而自文以为辩,身不任者而自饰以为高。世主眩其辩、滥其高而尊贵之,
是不须视而定明也,不待对而定辩也,喑盲者不得矣。明主听其言必责其用,
观其行必求其功,然则虚旧之学不谈,矜诬之行不饰矣。
【大意】
“六反”是讲六种违背法治原则的现象。有六种“奸伪无益之民”,他
们本应受到谴责,结果却得到赞誉;有六种“耕战有益之民”,理应得到赞
誉,结果反而受到谴责。韩非认为,君主要想成就霸业,就必须实行法治,
赏罚有据。这样,“六反”现象才会绝迹。人人务于耕战,国家就能富强。八说为故人行私谓之“不弃”,以公财分施谓之“仁人”,轻禄重身谓之“君
子”,枉法曲亲谓之“有行”,弃官宠交谓之“有侠”,离世遁上谓之“高
傲”,交争逆令谓之“刚材”,行惠取众谓之“得民”。不弃者,吏有奸也;
仁人者,公财损也;君子者,民难使也;有行者,法制毁也;有侠者,官职
旷也;高傲者,民不事也;刚材者,令不行也;得民者,君上孤也。此八者,
匹夫之私誉,人主之大败也。反此八者,匹夫之私毁,人主之公利也。人主
不察社稷之利害,而用匹夫之私毁,索国之无危乱,不可得矣。
任人以事,存亡治乱之机也,无术以任人,无所任而不败。人君之所任,
非辩智则修洁也。任人者,使有势也。智士者未必信也,为多其智,因惑其
信也。以智士之计,处乘势之资而为其私急,则君必欺焉。为智者之不可信
也,故任修士者,使断事也。修士者未必智,为洁其身、因惑其智。以愚人
之所惽,处治事之官而为所然,则事必乱矣。故无术以用人,任智则君欺,
任修则君事乱,此无术之患也。明君之
道,贱德义贵,下必坐上,决诚以参,听无门户,故智者不得诈欺。计
功而行赏,程能而授事,察端而观失,有过者罪,有能者得,故愚者不任事。
智者不敢欺,愚者不得断,则事无失矣。
察士然后能知之,不可以为令,夫民不尽察。贤者然后行之,不可以为
法,夫民不尽贤。杨朱、墨崔,天下之所察也,干世乱而卒不决,虽察而不
可以为官职之令。鲍焦、华角,天下之所贤也,鲍焦木枯,华角赴河,虽贤
不可以为耕战之士。故人主之察,智士尽其辩焉;人主之所尊,能士能尽其
行焉。今世主察无用之辩,尊远功之行,索国之富强,不可得也。博习辩智
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则国何得焉?修孝寡欲如曾、史,曾、史不战攻,
则国何利焉?匹夫有私便,人主有公利。不作而养足,不仕而名显,此私便
也;息文学而明法度,塞私便而一功劳,此公利也。错法以道民也,而又贵
文学,则民之所师法也疑;赏功以劝民也,而又尊行修,则民之产利也惰。
夫贵文学以疑法,尊行修以贰功,索国之富强,不可得也。
搢笏干戚,不适有方铁铦;登降周旋,不逮日中奏百;《狸首》射侯,
不当强弩趋发;干城距衡冲,不若堙穴伏橐。古人亟于德,中世逐于智,当
今争于力。古者寡事而备简,朴陋而不尽,故有珧铫而推车者。古者人寡而
相亲,物多而轻利易让,故有揖让而传天下者。然则行揖让,高慈惠,而道
仁厚,皆推政也。处多事之时,用寡事之器,非智者之备也;当大争之世,
而循揖让之轨,非圣人之治也。故智者不乘推车,圣人不行推政也。
法所以制事,事所以名功也。法有立而有难,权其难而事成,则立之;
事成而有害,权其害而功多,则为之。无难
之法,无害之功,天下无有也。是以拔千丈之都,败十万之众,死伤者
军之乘,甲兵折挫,士卒死伤,而贺战胜得地者,出其小害计其大利也。夫
沐者有弃发,除者伤血肉。为人见其难,因释其业,是无术之事也。先圣有
言曰:“规有摩而水有波,我欲更之,无奈之何!”此通权之言也。是以说
有必立而旷于实者,言有辞拙而急于用者。故圣人不求无害之言,而务无易
之事。人之不事衡石者,非贞廉而远利也,石不能为人多少,衡不能为人轻
重,求索不能得,故人不事也。明主之国,官不敢枉法,吏不敢为私利,货
赂不行,是境内之事尽如衡石也。此其臣有奸者必知,知者必诛。是以有道之主,不求清洁之吏,而务必知之术也。
慈母之于弱子也,爱不可为前。然而弱子有僻行,使之随师;有恶病,
使之事医。不随师则陷于刑,不事医则疑于死。慈母虽爱,无益于振刑救死,
则存子者非爱也。子母之性,爱也;臣主之权,策也。母不能以爱存家,君
安能以爱持国?明主者通于富强,则可以得欲矣。故谨于听治,富强之法也。
明其法禁,察其谋计。法明则内无变乱之患,计得于外无死虏之祸。故存国
者,非仁义也。仁者,慈惠而轻财者也;暴者,心毅而易诛者也。慈惠,则
不忍;轻财,则好与。心毅,则憎心见于下;易诛,则妄杀加于人。不忍,
则罚多宥赦;好与,则赏多无功。憎心见,则下怨其上;妄诛,则民将背叛。
故仁人在位,下肆而轻犯禁法,偷幸而望于上;暴人在位,则法令妄而臣主
乖,民怨而乱心生。故曰:仁暴者,皆亡国者也。
不能具美食而劝饿人饭,不为能活饿者也;不能辟草生粟而劝贷施赏赐,
不能为富民者也。今学者之言也,不务本作而好末事,知道虚圣以说民,此
劝饭之说。劝饭之说,明
主不受也。
书约而弟子辩,法省而民讼简,是以圣人之书必著论,明主之法必详尽
事。尽思虑,揣得失,智者之所难也;无思无虑,挈前言而责后功,愚者之
所易也。明主虑愚者之所易,以责智者之所难,故智虑力劳不用而国治也。
酸甘咸淡,不以口断而决于宰尹,则厨人轻君而重于宰尹矣。上下清浊,
不以耳断而决于乐正,则瞽工轻君而重于乐正矣。治国是非,不以术断而决
于宠人,则臣下轻君而重于宠人矣。人主不亲观听,而制断在下,托食于国
者也。
使人不衣不食而不饥不寒,又不恶死,则无事上之意。意欲不宰于君,
则不可使也。今生杀之柄在大臣,而主令得行者,未尝有也。虎豹必不用其
爪牙而与鼷鼠同威,万金之家必不用其富厚而与监门同资。有土之君,说人
不能利,恶人不能害,索人欲畏重己,不可得也。
人臣肆意陈欲曰“侠”,人主肆意陈欲曰“乱”;人臣轻上曰“骄”,
人主轻下曰“暴”。行理同实,下以受誉,上以得非。人臣大得,人主大亡。
明主之国,有贵臣,无重臣。贵臣者,爵尊而官大也;重臣者,言听而
力多者也。明主之国,迁官袭级,官爵受功,故有贵臣。言不度行而有伪,
必诛,故无重臣也。
【大意】
本篇探讨了韩非所认定的违背法治的八种道德主张,即不弃、仁人、君
子、有行、有侠、高傲、刚材和得民。这八种主张是孔、墨两家所特别强调
的,韩非对它们的否定,实质上是法家对儒、墨的批评。韩非认为:君主既
不应以仁义(如儒家)、也不能以刚侠(如墨家)治国,而必须鼓励耕战。
因此,他在文中提出责问:“博习辩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则国
何利焉;修孝寡欲如曾、史,曾、史不战攻,则国何利焉?”八经一、因情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恶,故赏罚可用;赏罚可用,则禁
令可立而治道具矣。君执柄以处势,故令行禁止。柄者,杀生之制也;势者,
胜众之资也。废置无度则权渎,赏罚下共则威分。是以明主不怀爱而听,不
留说而计。故听言不参,则权分乎奸;智力不用,则君穷乎臣。故明主之行
制也天,其用人也鬼。天则不非,鬼则不困。势行教严,逆而不违,毁誉一
行而不议。故赏贤罚暴,誉善之至者也;赏暴罚贤,举恶之至者也:是谓赏
同罚异。赏莫如厚,使民利之;誉莫如美,使民荣之;诛莫如重,使民畏之;
毁莫如恶,使民耻之。然后一行其法,禁诛于私家,不害功罪。赏罚必知之,
知之,道尽矣。二、主道力不敌众,智不尽物。与其用一人,不如用一国,故智力敌而群物胜。
揣中则私劳,不中则任过。下君尽己之能,中君尽人之力,上君尽人之智。
是以事至而结智,一听而公会。
听不一则后悖于前,后悖于前则愚智不分;不公会则犹豫而不断,不断
则事留。自取一,则毋道堕壑之累。故使之讽,讽定而怒。是以言陈之曰,
必有策籍。结智者事发而验,结能者功见而谋成败。成败有征,赏罚随之。
事成则君收其功,规败则臣任其罪。君人者合符犹不亲,而况于力乎?事智
犹不亲,而况于悬乎?故非用人也不取同,同则君怒。使人相用则君神,则
下尽。下尽下,则臣上不因君,而主道毕矣。三、起乱知臣主之异利者王,以为同者劫,与共事者杀。故明主审公私之分,审
利害之地,奸乃无所乘。乱之所生六也:主母,后姬,子姓,弟兄,大臣,
显贤。任吏责臣,主母不放;礼施异等,后姬不疑;分势不贰,庶适不争;
权籍不失,兄弟不侵;下不一门,大臣不拥;禁赏必行,显贤不乱。臣有二
因,谓外内也。外曰畏,内曰爱。所畏之求得,所爱之言听,此乱臣之所因
也。外国之置诸吏者,结诛亲重帑,则外不籍矣;爵禄循功,请者俱罪,则
内不因矣。外不籍,内不因,则奸充塞矣。官袭节而进,以至大任,智也。
其位至而任大者,以三节持之:曰质,曰镇,曰固。亲戚妻子,质也;爵禄
厚而必,镇也;参伍责怒,固也。贤者止于质,贪饕化于镇,奸邪穷于固。
忍不制则下上,小不除则大诛,而名实当则径之。生害事,死伤名,则行饮
食;不然,而与其仇:此谓除阴奸也。医曰诡,诡曰易。易功而赏,见罪而
罚,而诡乃止。是非不泄,说谏不通,而易乃不用。父兄贤良播出曰游祸,
其患邻敌多资。僇辱之人近习曰狎贼,其患发忿疑辱之心生。藏怒持罪而不
发曰增乱,其患侥幸妄举之人起。
大臣两重提衡而不踦曰卷祸,其患家隆劫杀之难作。脱易不自神曰弹威,
其患贼夫酖毒之乱起。此五患者,人主之不知,是有劫杀之事。废置之事,生于内则治,生于外则乱。是以明主以功论之内,而以利资之外,其故国治
而敌乱。即乱之道:臣憎,则起外若眩;臣爱,则起内若药。四、立道参伍之道:行参以谋多,揆伍以责失。行参必拆,揆伍必怒。不拆则渎
上,不怒则相和。拆之征足以知多寡,怒之前不及其众。观听之势,其征在
比周而赏异也,诛毋谒而罪同。言会众端,必揆之以地,谋之以天,验之以
物,参之以人。四征者符,乃可以观矣。参言以知其诚,易视以改其泽,执
见以得非常。一用以务近习,重言以惧远使。举往以悉其前,即迩以知其内,
疏置以知其外。握明以问所暗,诡使以绝黩泄。倒言以尝所疑,论反以得阴
奸。设谏以纲独为,举错以观奸动。明说以诱避过,卑适以观直謟。宣闻以
通未见,作斗以散朋党。深一以警众心,泄异以易其虑。似类则合其参,陈
过则明其固。知辟罪以止威,阴使时循以省衷。渐更以离通比。下约以侵其
上:相室,约其廷臣;延臣,约其官属;兵士,约其军吏;遣使,约其行介;
县令,约其辟吏;郎中,约其左右;后姬,约其宫媛。此之谓条达之道。言
通事泄,则术不行。五、类柄明主,其务在周密。是以喜见则德偿,怒见则威分。故
明主之言隔塞而不通,周密而不见。故以一得十者,下道也;以十得一
者,上道也。明主兼行上下,故奸无所失。伍、官、连、县而邻,谒过赏,
失过诛。上之于下,下之于上,亦然。是故上下贵贱相畏以法,相诲以和。
民之性,有生之实,有生之名。为君者有贤知之名,有赏罚之实。名实俱至,
故福善必闻矣。六、参言听不参,则无以责下;言不督乎用,则邪说当上。言之为物也以多信,
不然之物,十从云疑,百人然乎,千人不可解也。呐者言之疑,辩者言之信。
奸之食上也,取资乎众,籍信乎辩,而以类饰其私。人主不餍忿而待合参,
其势资下也。有道之主听言,督其用,课其功,功课而赏罚生焉,故无用之
辩不留朝。任事者知不足以治职,则放官收。说大而夸则穷端,故奸得而怒。
无故而不当为诬,诬而罪臣。言必有报,说必责用也,故朋党之言不上闻。
凡听之道,人臣忠论以闻奸,博论以内一,人主不智则奸得资。明主之道,
己喜,则求其所纳;己怒,则察其所构;论于已变之后,以得毁誉公私之征。
众谏以效智故,使君自取一以避罪,故众之谏也败。君之取也,无副言于上
以设将然,今符言于后以知谩诚语。明主之道,臣不得两谏,必任其一语;
不得擅行,必合其参,故奸无道进矣。七、听法官之重也,毋法也;法之息也,上暗也。上暗无度,则
官擅为;官擅为,故奉重无前;则征多;征多故富。官之富重也,乱功
之所生也。明主之道取于任,贤于官,赏于功。言程,主喜,俱必利;不当,
主怒,俱必害;则人不私父兄而进其仇雠。势足以行法,奉足以给事,而私
无所生,故民劳苦而轻官。任事者毋重,使其宠必在爵;外官者毋私,使其
利必在禄;故民尊爵而重禄。爵禄,所以赏也;民重所以赏也,则国治。刑
之烦也,名之缪也,赏誉不当则民疑,民之重名与其重赏也均。赏者有诽焉,
不足以劝;罚者有誉焉,不足以禁。明主之道,赏必出乎公利,名必在乎为
上。赏誉同轨,非诛俱行。然则民无荣于赏之内。有重罚者必有恶名,故民
畏。罚,所以禁也;民畏所以禁,则国治矣。八、主威行义示则主威分,慈仁听则法制毁。民以制畏上,而上以势卑下,故下
肆很触而荣于轻君之俗,则主威分。民以法难犯上,而上以法挠慈仁,故下
明爱施而务赇纹之政,是以法令隳。尊私行以贰主威,行赇纹以疑法,听之
则乱治,不听则谤主,故君轻乎位而法乱乎官,此之谓无常之国。明主之道,
臣不得以行义成荣,不得以家利为功,功名所生,必出于官法。法之所外,
虽有难行,不以显焉,故民无以私名。设法度以齐民,信赏罚以尽民能,明
诽誉以劝沮。名号、赏罚、法令三隅。故大臣有行则尊君,百姓有功则利上,
此之谓有道之国也。
【大意】
本篇由八段文字组成,阐述了君主治国的八个原则。即:
第一,因情,指政策的制定和实施,必须顺应人情的好恶;第二,主道,
指君主本身的行为原则,韩非认为君主不能仅靠自己个人的智慧和力量,而
必须善于利用大臣的智慧和力量;第三,起乱,探讨国家发生动乱的原因以
及预防措施;第四,立道,提出君主稽察臣下言行的统治权术;第五、类柄,
柄指权柄,也就是赏、罚两种手段,类指同类或相似。因此,“类柄”的意
思是,君主必须根据大臣的言行实施相类相称的赏罚措施,以维持威势;第
六,参言,谈君主验证大臣言论的方法;第七,听法,意思是一切依照法度
来办;第八,主威,谈如何维护君主的权威。五 蠹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
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
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
号之曰燧人氏。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鲧、禹决渎。近古之世,桀、纣暴
乱,而汤、武征伐。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
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汤、武笑矣。然则今有美尧、舜、汤、武、禹之道
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
因为之备。宋有人耕田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
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
皆守株之类也。
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
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
重罚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
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
于乱。
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 藿之羹;冬日麂裘,
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歃以为民先,
股无肢,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子者,
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古传天下而不足多也。今之县令,一日身
死,子孙累世絜驾,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让也,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
县令者,薄厚之实异也。夫山居而谷汲者,腊而相遗以水;泽居苦水者,买
庸而决窦。故饥岁之春,幼弟不饷;穰岁之秋,疏客必食。非疏骨肉爱过客
也,多少之实异也。是以古之易财,非仁也,财多也;今之争夺,非鄙也,
财寡也。轻辞天子,非高也,势薄也;争士橐,非下也,权重也。故圣人议
多少、论薄厚为之政。故罚薄不为慈,许严不为戾,称俗而行也。故事因于
世,而备适于事。
古者大王处丰、镐之间,地方百里,行仁义而怀西戎,遂王天下。徐偃
王处汉东,地方五百里,行仁义,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荆文王恐其害己
也,举兵伐徐,遂灭之。故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偃王行仁义而丧其国,是
仁义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曰:世异则事异。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
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
有苗乃服。共工之战,铁铦矩者及乎敌,铠甲不坚者伤乎体。是干戚用于古
不用于今也。故曰:事异则备变。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
气力。齐将攻鲁,鲁使子贡说之。齐人曰:“子言非不辩也,吾所欲者土
地也,非斯言所谓也。”遂举兵伐鲁,去门十里以为界。故偃王仁义而
徐亡,子贡辩智而鲁削。以是言之,夫仁义辩智,非所以持国也。去偃王之
仁,息子贡之智,循徐、鲁之力使敌万乘,则齐、荆之欲不得行于二国矣。
夫古今异俗,新故异备。如欲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无辔策而御
駻马,此不知之患也。今儒、墨皆称先王兼爱天下,则视民如父母。何以明
其然也?曰:“司寇行刑,君为之不举乐;闻死刑之报,君为流涕。”此所
举先王也。夫以君臣为如父子则必治,推是言之,是无乱父子也。人之情性
莫先于父母,皆见爱而未必治也,虽厚爱矣,奚遽不乱?今先王之爱民,不过父母之爱子,子未必不乱也,则民奚遽治哉?且夫以法行刑,而君为之流
涕,此以效仁,非以为治也。夫垂泣不欲刑者,仁也;然而不可不刑者,法
也。先王胜其法,不听其泣,则仁之不可以为治亦明矣。
且民者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仲尼,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内,
海内说其仁、美其义而为服役者七十人。盖贵仁者寡,能义者难也。故以天
下之大,而为服役者七十人,而仁义者一人。鲁哀公,下主也,南面君国,
境内之民莫敢不臣。民者固服于势,诚易以服人,故仲尼反为臣而哀公顾为
君。仲尼非怀其义,服其势也。故以义则仲尼不服于哀公,乘势则哀公臣仲
尼。今学者之说人主也,不乘必胜之势,而务行仁义则可以王,是求人主之
必及仲尼,而以世之凡民皆如列徒,此必不得之数也。
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为改,乡人谯之弗为动,师长教之弗为变。
夫以父母之爱、乡人之行、师长之智,三美加焉,而终不动,其胫毛不改。
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而求索奸人,然后恐惧,变其节,易其行矣。
故父母之爱不
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严刑者,民固骄于爱、听于威矣。故十仞之城,
楼季弗能逾者,峭也;千仞之山,跛牂易牧者,夷也。故明王峭其法而严其
刑也。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跖不掇。不必害,则不释寻常;
必害手,则不掇百溢。故明主必其诛也。是以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
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故主施赏不迁,行诛无
赦,誉辅其赏,毁随其罚,则贤、不肖俱尽其力矣。
今则不然。其有功也爵之,而卑其士官也;以其耕作也赏之,而少其家
业也;以其不收也外之,而高其轻世也;以其犯禁罪之,而多其有勇也。毁
誉、赏罚之所加者,相与悖缪也,故法禁坏而民愈乱。今兄弟被侵,必攻者,
廉也;知友辱,随仇者,贞也。廉贞之行成,而君上之法犯矣。人主尊贞廉
之行,而忘犯禁之罪,故民程于勇,而吏不能胜也。不事力而衣食,谓之能;
不战功而尊,则谓之贤。贤能之行成,而兵弱而地荒矣。人主说贤能之行,
而忘兵弱地荒之祸,则私行立而公利灭矣。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
而诸先王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
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无所定,虽有十黄
帝不能治也。故行仁义者非所誉,誉之则害功;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
楚之有直躬,其父窃羊,而谒之吏。令尹曰:“杀之!”以为直于君而曲于
父,报而罪之。以是观之,夫君之直臣,父子暴子也。鲁人从君战,三战三
北。仲尼问其故,对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养也。”仲尼以为孝,举而
上之。以是观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故令尹诛而楚奸不上闻,仲尼
赏而
鲁民易降北。上下之利,若是其异也,而人主兼举匹夫之行,而求致社
稷之福,必不几矣。
古者苍颉之作书也,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谓之公,公私之相背也,乃苍
颉固以知之矣。今以为同利者,不察之患也,然则为匹夫计者,莫如修行义
而习文学。行义修则见信,见信则受事;文学习则为明师,为明师则显荣:
此匹夫之美也。然则无功而受事,无爵而显荣,为有政如此,则国必乱,主
必危矣。故不相容之事,不两立也。斩敌者受赏,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
爵禄,而信廉爱之说;坚甲厉兵以备难,而美荐绅之饰;富国以农,距敌恃卒,而贵文学之士;废敬上畏法之民,而养游侠私剑之属。举行如此,治强
不可得也。国平养儒侠,难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是故服事
者简其业,而于游学者日众,是世之所以乱也。
且世之所谓贤者,贞信之行也;所谓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
智之所难知也。今为众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难知,则民无从识之矣。故糟糠
不饱者不务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则缓者非
所务也。今所治之政,民间之事,夫妇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知之论,则其
于治反矣。故微妙之言,非民务也。若夫贤良贞信之行者,必将贵不欺之士;
不欺之士者,亦无不欺之术也。布衣相与交,无富厚以相利,无威势以相惧
也,故求不欺之士。今人主处制人之势,有一国之厚,重赏严诛,得操其柄,
以修明术之所烛,虽有田常、子罕之臣,不敢欺也,奚待于不欺之士?今贞
信之士不盈于十,而境内之官以百数,必任贞信之士,则人不足官。人不足
官,则治者寡而乱者众矣。故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固术而不慕信,故
法不败,而群官无奸诈矣。
今人主之于言也,说其辩而不求其当焉;其用于行也,美其声而不责其
功。是以天下之众,其谈言者务为辨而不周于用,故举先王言仁义者盈廷,
而政不免于乱;行身者竞于为高而不合于功,故智土退处岩穴,归禄不受,
而兵不免于弱,政不免于乱,此其故何也?民之所誉,上之所礼,乱国之术
也。今境内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而国贫,言耕者众,执耒
者寡也;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战者多,被甲
者少也。故明主用其力,不听其言;赏其功,伐禁无用。故民尽死力以从其
上。夫耕之用力也劳,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富也。战之事也危,而民为
之者,曰:可得以贵也。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
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事智者众,则
法败;用力者寡,则国贫:此世之所以乱也。
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
之捍,以斩首为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轨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
勇者尽之于军。是故无事则国富,有事则兵强,此之谓王资。既畜王资而承
敌国之,超五帝侔三王者,必此法也。
今则不然,士民纵恣于内,言谈者为势于外,外内称恶,以待强敌,不
亦殆乎!故群臣之言外事者,非有分于从衡之党,则有仇雠之忠,而借力于
国也。从者,合众强以攻一弱也;而衡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皆非所以持
国也。今人臣之言衡者,皆曰:“不事大,则遇敌受祸矣。”事大未必有实,
则举图而委,效玺而请兵矣。献图则地削,效玺则名卑,地削则国削,名卑
则政乱矣。事大为衡,未见其利也,而亡地乱政矣。人臣之言从者,皆曰:
“不救小而伐大,则失天下,
失天下则国危,国危而主卑。”救小未必有实,则起兵而敌大矣。救小
未必能存,而交大未必不有疏,有疏则为强国制矣。出兵则军败,退守则城
拔。救小为从,未见其利,而亡地败军矣。是故事强,则以外权士官于内;
求小,则以内重求利于外。国利未立,封土厚禄至矣;主上虽卑,人臣尊矣;
国地虽削,私家富矣。事成,则以权长重;事败,则以富退处。人主之于其
听说也于其臣,事未成则爵禄已尊矣;事败而弗诛,则游说之士孰不为用 缴
之说而侥幸其后?故破国亡主以听言谈者之浮说。此其故何也?是人君不明
乎公私之利,不察当否之言,而诛罚不必其后也。皆曰:“外事,大可以王,小可以安。”夫王者,能攻人者也;而安,则不可攻也。强,则能攻人者也;
治,则不可攻也。治强不可责于外,内政之有也。今不行法术于内,而事智
于外,则不至于治强矣。
鄙谚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此言多资之易为工也。故治强易为
谋,弱乱难为计。故用于秦者,十变而谋希失;用于燕者,一变而计希得。
非用于秦者必智,用于燕者必愚也,盖治乱之资异也。故周去秦为从,期年
而举;卫离魏为衡,半岁而亡。是周灭于从,卫亡于衡也。使周、卫缓其从
衡之计,而严其境内之治,明其法禁,必其赏罚,尽其地力以多其积,致其
民死以坚其城守,天下得其地则其利少,攻其国则其伤大,万乘之国莫敢自
顿于坚城之下,而使强敌裁其弊也,此必不亡之术也。舍必不亡之术而道必
灭之事,治国者之过也。智困于内而政乱于外,则亡不可振也。
民之政计,皆就安利如辟危穷。今为之攻战,进则死于敌,退则死于诛,
则危矣。弃私家之事而必汗马之劳,家困而上弗论,则穷矣。穷危之所在也,
民安得勿避?故事私门而完解舍,解舍完则远战,远战则安。行货赂而袭当
涂者则
求得,求得则私安,私安则利之所在,安得勿就?是以公民少而私人众
矣。
夫明王治国之政,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以寡趣本务而趋末作。
今世近习之请行,则官爵可买;官爵可买,则商工不卑也矣。奸财货贾得用
于市,则商人不少矣。聚敛倍农而致尊过耕战之士,则耿介之士寡而高价之
民多矣。
是故乱国之俗:其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籍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
疑当世之法,而贰人主之心。其言古者,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
而遗社稷之利。其带剑者,聚徒属,立节操,以显其名,而犯五官之禁。其
患御者,积于私门,尽货赂,而用重人之谒,退汗马之劳。其商工之民,修
治苦 之器,聚弗靡之财,蓄积待时,而侔农夫之利。此五者,邦之蠹也。人
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养耿介之士,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勿
怪矣。
【大意】
蠹的本意是蛀虫。韩非从法家的立场出发,对他所反感的五种人提出批
评,并将之斥为“五蠹”,它们分别指:学者(主要指儒家);言谈者即纵
横家;带剑者即游侠;患御者,即逃避兵役的人;商工之民既工商业者。韩
非认为,这五种人是国家的蛀虫,对法治有极大的危害,因而必须予以清除。显学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
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
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
乐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
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
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世之学乎?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
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殷、周七百余岁,
虞、夏二千余岁,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审尧、舜之道于三千岁之前,
意者其不可必乎!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
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愚诬之学,杂反之行,明主弗受也。
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丧三月,世以为俭而
礼之。儒者破家而葬,服丧三年,大毁扶杖,世主以为孝而礼之。夫是墨子
之俭,将非孔子之侈也;是孔子之孝,将非墨子之戾也。今孝、戾、侈、俭
俱在儒、墨,而上兼礼之。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
行直则怒于诸侯,世主以为廉而礼之。宋荣子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
不羞囹圄,见侮不辱,世主以为宽而礼之。夫是漆雕之廉,将非宋荣之恕也;
是宋荣之宽,将非漆雕之暴也。今宽、廉、恕、暴俱在二子,人主兼而礼之。
自愚诬之学、杂反之辞争,而人主俱听之,故海内之士,言无定术,行无常
议。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杂反之学不两立而治。今兼听杂
学缪行同异之辞,安得无乱乎?听行如此,其于治人又必然矣。
今世之学士语治者,多曰:“与贫穷地以实无资。”今夫与人相善也,
无丰年旁入之利而独以完给者,非力则俭也。与人相善也,无饥馑、疾疚、
祸罪之殃独以贫穷者,非侈则堕也。侈而堕者贫,而力而俭者富。今上征敛
于富人以布施于
贫家,是夺力俭而与侈堕也,而欲索民之疾作而节用,不可得也。
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世主
必从而礼之,贵其智而高其行,以为轻物重生之士也。夫上所以陈良田大宅,
设爵禄,所以易民死命也。今上尊贵轻物重生之士,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
事,不可得也。藏书策,习谈论,聚徒役,服文学而议说,世主必从而礼之,
曰:“敬贤士,先王之道也。”夫吏之所税,耕者也;而上之所养,学士也。
耕者则重税,学士则多赏,而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谈,不可得也。立节参明,
执操不侵,怨言过于耳,必随之以剑,世主必从而礼之,以为自好之士。夫
斩首之劳不赏,而家斗之勇尊显,而索民之疾战距敌而无私斗,不可得也。
国平则养儒侠,难至则用介士。所养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养,此所以乱也。
且夫人主于听学也,若是其言,宜布之官而用其身;若非其言,宜去其身而
息其端。今以为是也,而弗布于官;以为非也,而不息其端。是而不用,非
而不息,乱亡之道也。
澹台子羽,君子之容也,仲尼几而取之,与处久而行不称其貌。宰予之
辞,雅而文也,仲尼几而取之,与处久而智不充其辩。故孔子曰:“以容取
人乎,失之子羽;以言取人乎,失之宰予。”故以仲尼之智而有失实之声。
今之新辩滥乎宰予,而世主之听眩乎仲尼,为悦其言,因任其身,则焉得无
失乎?是以魏任孟卯之辩,而有华下之患;赵任马服之辩,而有长平之祸。此二者,任辩之失也。夫视锻锡而察青黄,区冶不能以必剑;水击鹄雁,陆
断驹马,则臧获不疑钝利。发齿吻形容,伯乐不能以必马;授车就驾,而观
其末涂,则臧获不疑驽良。观容服,听辞言,仲尼不能以必士;试之官职,

其功伐,则庸人不疑于愚智。故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
于卒伍。夫有功者必赏,则爵禄厚而愈劝;迁官袭级,则官职大而愈治。夫
爵禄大而官职治,王之道也。
磐石千里,不可谓富;象人百万,不可谓强。石非不大,数非不众也,
而不可谓富强者,磐不生粟,象人不可使距敌也。今商官技艺之士亦不垦而
食,是地不垦,与磐石一贯也。儒侠毋军劳,显而荣者,则民不使,与象人
同事也。夫祸知磐石象人,而不知祸商官儒侠为不垦之地、不使之民,不知
事类者也。
故敌国之君王虽说吾义,吾弗入贡而臣;关内之侯虽非吾行,吾必使执
禽而朝。是故力多则人朝,力寡则朝于人,故明君务力。夫严家无悍虏,而
慈母有败子。吾以此知威势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乱也。
夫圣人之治国,不恃人之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为非也。恃人之为吾善
也,境内不什数;用人不得为非,一国可使齐。为治者用众而舍寡,故不务
德而务法。夫必恃自直之箭,百世无矢;恃自圜之木,千世无轮矣。自直之
箭,自圜之木,百世无有一,然而世皆乘车射禽者何也?隐栝之道用也。虽
有不恃隐栝而有自直之箭、自圜之术,良工弗贵也。何则?乘者非一人,射
者非一发也。不恃赏罚而恃自善之民,明主弗贵也。何则?国法不可失,而
所治非一人也。故有术之君,不随适然之善,而行必然之道。
今或谓人曰:“使子必智而寿”,则世必以为狂。夫智,性也;寿,命
也。性命者,非所学于人也,而以人之所不能为说人,此世之所以谓之为狂
也。谓之不能然,则是谕也,夫谕性也。以仁义教人,是以智与寿说也,有
度之主弗受也。故善毛啬、西施之美,无益吾面;用脂泽粉黛,则倍其初。

先王之仁义,无益于治;明吾法度,必吾赏罚者,亦国之脂泽粉黛也。
故明主急其助而缓其颂,故不道仁义。
今巫祝之祝人曰:“使若千秋万岁。”千秋万岁之声括耳,而一日之寿
无征于人,此人所以简巫祝也。今世儒者之说人主,不善今之所以为治,而
语已治之功;不审官法之事,不察奸邪之情,而皆道上古之传誉、先王之成
功。儒者饰辞曰:“听吾言,则可以霸王。”此说者之巫祝,有度之主不受
也。故明主举实事,去无用,不道仁义者故,不听学者之言。
今不知治者必曰:“得民之心。”欲得民之心而可以为治,则是伊尹、
管仲无所用也,将听民而已矣。民智之不可用,犹婴儿之心也。夫婴儿不剔
首则腹痛,不痤则寝益。剔首、痤,必一人抱之,慈母治之,然犹啼
呼不止,婴儿子不知犯其所小苦致其所大利也。今上急耕田垦草以厚民产也,
而以上为酷;修刑重罚以为禁邪也,而以上为严;征赋钱粟以实仓库,且以
救饥馑、备军旅也,而以上为贪;境内必知介而无私解,并力疾斗,所以禽
虏也,而以上为暴。此四者,所以治安也,而民不知悦也。夫求圣通之。
【大意】
文中的“显学”是指儒、墨两家。韩非从法家立场出发,对这两个当时
的显赫学派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他认为,儒家动辄谈先王仁义,实则是“愚诬之学”。相反,他提出,英明的君主必须“举实事,去无用”,以法度办
事,按功行赏,鼓励耕战,这样,才能达到增强国力、实现霸业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