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eak算法:滚滚红尘中拈花微笑(佛教散文.之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10 19:15:00

洪丕谟:尼僧的生活世界

洪丕谟

    1987年年尾,我的书法弟子——灵岩山的常定小比丘来我家辞别,因为他受美国纽约佛学研究会的邀请,将去那里盘桓一个时期。同来的,还有他父亲和两个头皮青青、穿着“七衣”的年轻小比丘尼。平时和尚接触多了,可比丘尼来家还是第一次,便顿时感到新鲜起来。   

    一番寒暄以后,得知她们才二十出头,都已从佛学院尼众班毕业。一个戴眼镜的叫洪辉,另一个长条子的叫光真,其中光真修眉杏眼,瓜子脸儿。现都在扬州高旻寺医务室里,跟着老师边学针灸边行医。看着她们活泼可爱、伶俐聪明的样子,真搞不懂她们为什么这样年纪轻轻的就削发为尼,看破了红尘?虽说我也深知寺庵清静,可以远离人间的无尽烦恼,可毕竟也“看破”得太早了点。然而可喜的是,当今宗教信仰自由,老比丘尼后继无人的忧虑可以束之高阁了。   

    在佛教中,男子出家为僧的,梵语叫做比丘,又叫苾刍,女子出家为尼,梵语叫做比丘尼,又叫尼僧,也叫女僧,或叫尼众,俗称尼姑。虽然早在汉明帝时,已经有了阳城侯刘峻女儿出家的事,但作为“尼姑”俗称的出现,则还是东晋妇女阿藩出家时的事了。后来何充又把自己家里的住宅捐献给尼姑居住,才始有了“尼寺”(庵)。《新唐书•艺文志》著录有僧宝唱写的《比丘尼传》四卷,这恐怕是我国最早的一本比丘尼传记了。   

    按照我国佛教制度,对于出家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的僧尼,有“比丘、沙弥、比丘尼、沙弥尼、式叉摩那”“五众”的说法。其中男子孩提时就出家的,可以拜一个比丘做老师,定期在佛前举行剃度仪式,换上僧服,然后经过短期修学,求受十戒,称为沙弥。待到过了二十岁再受二百五十条具足戒,方才成为比丘。同样,女孩儿家出家初受十戒,称为沙弥尼,此后直到长大受三百四十八条具足戒,才能正式成为比丘尼。这些戒律,说简单些,就是要“严格遵守不杀、不盗、不淫、不妄语、不两舌、不恶口、不绮语、不饮酒及不非时食(过午不食)、不涂香装饰、不自歌舞也不观听歌舞、不坐卧高广床位、不接受金银象马等财宝,除衣、钵、剃刀、滤水囊、缝衣针等必须用品外不蓄私财,不做买卖,不算命看相,不诈示神奇,不禁闭、掠夺和威吓他人等等及其他戒律。平时昼夜六时(晨朝、日中、日没为昼三时,初夜、中夜、后夜为夜三时)中除一定时间睡眠、托钵、饮食、洒扫、挑水外,其余时间都应当精勤地用在学修方面”(赵朴初《佛教常识答问》)。   

    在古代,男女出家做僧做尼,还必须要经过政府批准和考试,受戒时才能领取政府和寺庙所发的证书——度牒和戒牒。然后僧尼带着度牒戒牒,才能有资格出外游方、挂单(临时寄宿),才能有资格到其他寺院里去参学和居住。   

    平时尼众住在庵里过着集体生活,对于种种必须遵守的清规戒律和宗教礼节,都是在受戒期间陆续学到的。平时每年农四月半到七月半的九十天里,是僧尼们集中学习佛经的日子,称为安居。如果逢上一些佛教节日,如四月初八释迦牟尼生日,以及弥陀、观音、地藏菩萨的节日,都要举行一定仪式的纪念活动。在五台、峨嵋、普陀、九华四大名山等佛教圣地,每年还有定期的宗教集会“香会”。除此之外,七月十五的“放灯河”和十二月初八吃“腊八粥”,也是很有趣的。   

    撇开尼众的宗教生活,就是日常生活中,也有着她们自己清静俭约的特色。比如在衣着上称为袈裟的三衣:有用五条布缝成,打扫劳作时穿着的小衣,俗称五衣;有用七条缝成,平时随便穿着的中衣,俗称七衣;有用九条到三十五条布缝成,出门或拜见尊长时穿的大衣(礼服),俗称祖衣。在北方天气寒冷的冬天,三衣抵挡不了严寒的侵袭,还可在袈裟上由百姓服装稍许改变后做成的常服。   

    在饮食上,尼众们也和僧伽一样,只能素食,不能开荤。吃素是我国僧尼生活的特色,原来戒里并没有不许吃肉的规定,只是在我国大乘经典中,才有了反对吃肉的条文,而我国汉族僧尼又是信奉大乘佛教的,他们除了受比丘和比丘尼的具足戒外,还要受着菩萨戒的约束,所以就不吃肉了。在历史上,汉族僧尼吃素的习惯,还是由于六朝时梁武帝萧衍的提倡,才风行开来的。不仅吃素,按照佛制,僧尼们还有一个过午不食的问题。这原因大概在于,首先,早先比丘和比丘尼的饭食由信奉佛法的居士供养,每天只在中午托一次钵,填饥饱肚皮,可以减轻居士们的负担;其次,过午不食有利于修持。然而由于我国禅宗自古有着自耕自食的传统,因为劳动消耗大,所以便开了过午不食的戒。后来其他僧尼也有开戒的,但是坚持过午不食的僧尼,也仍然为数不少。   

    女士们割断青丝,出家为尼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摆脱尘世的烦恼,修成佛家的正果。宋朝罗大经在《鹤林玉露》里收录了某尼的一首悟道诗:   

    尽日寻春不见春,   

    芒鞋踏遍岭头云。   

    归来偶把梅花嗅,   

    春在枝头已十分。   

    对此,《历朝名媛诗词》下了这样的评语:“诗有悠然自得之趣,此尼直已悟道,不特诗名之佳也。”可是明代钟惺在《名媛诗归》里却说:“大似情语。”

 

 

 

 

第三部分

 

陈彩虹:佛门的境界与经济学的缺陷(1)

陈彩虹

    我对福建莆田的广化寺慕名久矣。离京赴闽之前,一笃信佛教又颇有研究的老者言语至诚地嘱咐我定要去此寺走走看看,当有心得的。我自是铭记于心。但到福州后数月忙于职业俗事,不得闲日前往,累积于心的向往竟与日俱增转化成了渴望。当“偷得”某周末踏上去广化寺之路时,心情还有那么几丝不可名状的激动。   

    或许是心情缘故抑或心中的构想过于完美,入得寺后大有几分失望。一条坑洼不平的石子路引到山门,香火还算旺的寺内善男信女却不为众。寺院有几分陈旧,部分正在装修的噪音破坏了寺院的宁静。本是被青山绿树包围的名寺,不远处就是被俗界某单位“开发”得遍体鳞伤的山体,站在稍高处望及寺所处环境,旁边有污水流动,院外有垃圾堆积。据称是宋代建造的气势不凡的高塔,完全裸露在红黄土的地面之上,仿佛被一炉烈火灼烤着。还看得寺内后院建筑物一些屋檐之下,晾挂着颜色鲜艳衣裤之类,颇让人联想寺中生活是不是已经完全“俗化”?只是佛门弟子来回进出为数颇量,提醒你中国五大佛教基地之一的福建佛学院在此传授佛旨佛意,加上那盛开的木棉,气味舒心的香火,再就是相对完整的汉传佛教寺庙建筑格局,你会在略微的失望之中感慨,广化寺名实虽有差别,却不失佛门浓厚底色的。然吾进佛门名寺之内,是为智慧或心得来也,何处寻得?难道我只能如同进入一个普通而又普通的寺庙,燃香显心,尊佛许愿?   

    按先约定,在广化寺的接待室里,我与寺中道伟法师有了几十分钟的交谈。这位毕业于本佛学院的高材生,慈眉善目,举手投足之间透着灵气与执著。我们只有简单的寒暄,随即就入题了广化寺、佛学院及周边的环境。我的佛学知识甚少,本以为交谈会礼节形式大大多于实际交流,不想话题一开,双方不知不觉进入了共同的理解境地,道伟法师在我不得不离开时,以“十分投缘”描述了这次为时不长的见面。不知怎的,当法师将我送出山门时,广化寺给予我的印象陡然地发生了变化,那不尽完美的种种存在还是如斯,却挡不住它足够内含着的魅力。我多少有些佛意了。最令我不可忘掉的是,道伟法师着实让我明白的一些东西——出自佛门却能直接或间接地福祉于“俗世”社会的设计和实践。   

    下面是我与道伟法师交谈主要内容的记录。   

    笔者:现在不少的寺庙都收门票,而且越是有名越是价格惊人,为什么广化寺不收?靠什么维持寺院运行?   

    道伟法师:广化寺是佛教之地,不是旅游胜地。我们相信,来这里的人,不是信仰者,就是心中有佛者,至少也是对佛的认同者。对于这些人,重要的是他们向佛的心,而不是他们的钱。如果收门票,广化寺也就等同于一个旅游景点了,其佛教之地的信仰基础也就动摇了。门票不收,钱是可能少点,但相对于维护佛教信仰,纯粹佛事环境而言,是非常要紧的,这是一个原则性问题。目前寺院运行主要靠香火钱和信徒们的捐赠。   

    笔者:从我对许多佛教寺庙情况的了解来看,佛门是不是有些功利化了?许多寺庙都明确地写有“有求必应”的字样,如同商业广告,许多人进寺烧香拜佛是求功名利禄,不是修来世幸福,也不是真心向佛,而是有着自身急功近利的目标。佛界似乎又正好迎合了这样的需求,以一种精神安慰或寄托的“供给”,增大寺庙的知名度,同时又增加寺庙的经济收益,应当如何来理解这样的佛门现象?   

    道伟法师:佛教是国外传入中国的。从唐朝开始,佛教中国化的过程也就有了功利化的色彩,这与中国本土对于佛教的需求应当有一致性,也是佛教能够在中国生存发展的基础,因为俗世百姓将现世的幸福寄托在菩萨的保佑上。你所说的现象是相当普遍的,但这并不是佛教本义。佛教本义是非功利的,以现世承受苦难修得来世幸福为要旨,认定命数,与人为善,与世无争,抛弃功名利禄,拒绝罪恶。不过,佛教对于俗世的信徒而言,重要的是启发他们心灵向善,而不可能消灭他们俗世生活的基本要求。俗世社会永远是一个功利的社会,只要不是出家弟子,俗世之人不可能不言功利。佛界的“有求必应”,的确功利色彩浓厚,但它可以引人向佛,引人为善,消除那种完全不顾及他人存在的功利冲动,实现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相处,这就达到了佛界对于俗世介入的基本目标。换句话说,我们不可能消除俗世人们到寺庙中求功名利禄的做法,但我们会通过佛教的理念,告诉世人要从善事的角度去追求或看待功利,教化世人不恶行其事,纵欲而为。至于说寺院本身,有的寺院通过这样的“服务”来增加收益,那不是佛界本应有的。我们也不赞同这样的做法。相反,我们还在通过教育出家弟子,想法设法扭转这样的功利性做法,保证佛教圣地终在佛学本义之下。我们广化寺就是这样做的。   

    笔者:广化寺周围环境保护如此之差,为什么不采取一些措施?对于佛界而言,有何种力量来改变广化寺现在周围的环境?   

    道伟法师:我们对于寺外的环境当然是不满意的。佛教作为一种宗教在我国受到政府保护,我们正在通过政府的宗教管理部门与周围单位协调来解决问题。我想广化寺周边的环境,在不久的将来会有绿树成荫的那一天。从佛界来讲,我们关注的还不仅仅是我们寺院周围的环境,对于现世大量破坏环境的现象我们也深感痛心,觉得有责任对这样的问题提供佛界的理解和解决途径,因为佛教最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以“无我”来建立人与自然之间天然一体的关系。因此,我们提出了“心灵环保”的理念,试图通过这种理念的传播,促使现世人们善待自然和其他生灵,同时也由此来感化社会保护我们佛教寺院的周边环境。   

    笔者:什么是心灵环保?如何向现世社会传播呢?   

    道伟法师:佛教讲心,讲人的行动由心指使,讲人的行为由“念”指使。如果现世的人们心中有了环保的意念,他们就会自觉地在俗世生活中善待周围的一切生灵,现世的环保就不愁搞不好。所谓“心灵环保”,就是由这样的佛教理解入题,通过对人的心灵环保意念的注入和强化,改变现世人们对于环境破坏的行为,达到真正环保的目的。我们目前这种理念的传播,主要还是在佛学院的出家弟子范围之内进行,这些弟子是如此理念的最有力传播者。我想,通过这些弟子的努力,它会逐渐地向俗世信徒传播开来的,并一定能潜移默化地渗透于整个现世社会。当然,我们也在做一些向社会宣讲的工作,将佛界对于环保问题的关心与解决问题的理念直接传播出去。应当说,这方面目前我们的途径还不是很多。

 

 

 

陈彩虹:佛门的境界与经济学的缺陷(2)

 

    笔者:佛学院的弟子们在学些什么?学习和传播佛教最本质的意义在哪里?   

    道伟法师:佛学院的课程很广。除了佛学经书之外,要学习西方哲学,西方哲学史,中国哲学,中国哲学史,外语,自然科学知识,等等。佛学本身也如同哲学课程的设置,它要讲许多的道理和智慧。从外界看来,佛教教育弟子追求来世的幸福,弟子们肯定是修行苦练,诵经学法,不闻不问世事。其实这样的理解过于狭窄。这也将佛学工具化了。佛学从本质上讲,它不是一种工具,不论是不是造福于弟子或信徒们的现世,还是造福于来世。学习佛教,是要懂得一种特殊的道理,进入一种特殊的境界,我们就是追求这种境界来学习的。佛学院学习现世许多新的东西,也是为了它的这种境界的极致。如果要讲得彻底些,这种极致的境界,也就是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将心修得成佛了,佛教所张扬的来世幸福即“极乐世界”也就自然生成了。因此,佛教最本质的内容是心灵的安详和幸福。毫无疑问,佛教也处于发展之中,同时,它又存在于我们的现世之中,它也就有对于现世的真实影响。在今天国家经济发展和人民安居乐业的盛世,佛教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好时机,虽然佛教自身的设计并不是直接入世的,却由它内在的智慧与心得,能够对现世产生良好的、积极的影响。在当今,人们的精神世界在物质生活富裕之后,显得亏空甚至无聊空虚,佛教重视人的心灵美好与安详的塑造,它是现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补充。在这里,我们可以说,佛教造福于俗世的客观结果与佛门的设计有着不谋而合的同一性,佛教在不入世的智慧追求中不知不觉地入世了。因此,佛学的学习和传播,是要启动人们从心灵上追求美好,追求平静安详和幸福感受,舍弃那些物欲追求之下你争我斗的疯狂。在这样的佛教传播中,人人都将放弃对于功名利禄的过分追求,寻找内心的永远平安,现世社会就将更加美好。   

    上面记录的谈话内容是无任何准备之下随意而成的,似乎主题分散且主题之间缺乏紧密的联系。然而,正是这样“漫游式”的问答,在“世之外”佛门的“入世”境界特色突出鲜明,令我们这等“经济学人”大感惊讶。在对于宗教了解很少时,我们是怀着一种对立的情绪去看待它的,我们只认为那是“神”的世界,不是“人”的世界,那里所存在着的一切,虚幻缥缈,没有任何的真实存在性,它们离我们这个社会太远了。例如,佛教本义之中对于功利的舍弃,我们在不了解佛教深刻内涵而仅只知其皮毛时,认定这是对于人性中最基本规定的反动,而功利之心或经济学所假定的“经济人”的本性是没有可能变化或改善的,这就是经济学只认定人性中“经济人”的规定而不对其有任何改造或改善设计的基本理由,也是经济学中许多学者认定经济学只能解释世界而不能够改造世界的基本理由。从道伟法师的侃侃而论中,我们发现,佛教有着人的心灵可以改造或改善的信仰,并有着从人的心灵入手来改造或改善人性规定的设计。不论是教化弟子和信徒们,还是力求将如此的信仰与设计向俗世广为传播;不论是从佛教教义的角度(如佛教的非功利性)宏观地看待人的今生来世,还是从世间生活的小事(如环保问题)微观地触及佛教本义,均强调人性的可改造或可改善性。可见,佛门境界的本质规定,建立在人性的可塑造的基本理念之上。若是仅从这一点上判断,佛教的境界实际上是现世中理想的境界,它并非是“神界的”,而是真实得很的“人界的”,现世中人本的意味尤其突出。   

    经济学作为一种现世的社会科学,它的基本假定是,人是经济理性的,其理性的基调是“自利”,也即经济学专业词语化的“经济人”。从这样的基本假定看,经济学有着对于人性规定的无奈认定,在这无奈认定的前提下又产生着对于人性无所作为思想——它笃信的人的自利性是决不可能改造与改善的,它构造成了经济学的信仰,当然就会缺乏对此相应的改造或改善性设计与实践。由此看,经济学有着对于现世社会经济生活消极的、懒惰的、被动的一面,它对于现世人性改造或改善持明显逃避的态度。其实,对于经济学而言,重要的不仅仅是认定人的自利的基本属性,而是要看到如此的性属是否具有可塑造的可能。从这一点上比较,佛教倒是体现出了强烈的进攻性,它所展示的对于世事和世人的关注,以及教化的设计,比起经济学只从人性上消极地认定其“经济人”的“天然性”,要来得积极和价值。它是对于经济学一类的现世学说一种有力的启示。我以往真不知道佛教有如此深刻的内涵,它的现世性,它的积极性,它对于人性改造或改善的信仰,注入了我这样的“经济学人”对于现世生活更新性的理解,更有了对于经济学理论发展中某种源自于佛教理念的崭新启示。   

    宗教从本质上讲是一种哲学。或者说,宗教与哲学有着根本不可能分割开来的密切联系。从宗教和哲学史来看,哲学曾经消失或躲藏在宗教的大麾之下,被戏称为“宗教的婢女”。大哲学家笛卡尔从思想的角度,从人类社会真实生活的经验中,重建了哲学体系,拯救了哲学,从而开始了哲学自身对于宗教的脱离并演示了独立的发展轨迹。但不论如何说,哲学与宗教之间的关系是明晰无疑的。在现代社会生活中,宗教不过是一门具体的学科或某种信仰的学说,哲学则是各种学科的基础,哲学的智慧通过宗教的具体化得以表现,当然也有宗教的智慧就是哲学智慧本身的状态。反本质主义的哲学思想、存在主义的哲学思想、历史学派以及实用主义的哲学思想等等,都认为人性作为历史的存在,是可以改造或改善的。存在主义哲学就认为,人的理性并不是人作为人的依据,相反,人之所以为人,在于可以对于理性进行塑造。佛教所提倡的由心灵入手来塑造当今时代中的美好精神境界,其实深含着人类社会哲学思想智慧的大量成分,其哲学的基础是非常牢固的。由此来看,经济学对于人性的无奈认定,如果可以认为是一种缺陷的话,那是其赖以发展的哲学基础出现了问题,若要求得经济学未来足够力度的发展,经济学必须到哲学的世界里去寻找依托。有趣的是,从我个人对于经济学的理解来看,佛教的理解不仅让我得到了经济学发展的新启示,而且从对佛教的理解里,经济学要找到新的哲学基础的道路也明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换言之,佛教中存在着的哲学智慧或哲学基础,对我们经济学发展的未来构想给予了难得的照耀。   

    毫无疑问的是,通过改造人性而改造全部世界,或说通过消灭功利来让整个世界佛门化,这是痴人说梦,大体也不是佛教本来的目的,一个只有佛界的世界是不可能存在下去的。佛门境界所表达的虽然是清晰的、改造人性的入世性积极理念,但它毕竟具有相当浓厚的理想性色彩,也存在有相当程度“神性”世界规定的味道。从佛门境界而来的上述思想的演进,并不表明佛教等宗教对于我们现世包括经济学在内的各类学科具有替代的功能,过分强调它的价值显然是愚蠢的。既然佛教活动根本不可能代替社会经济活动,建立于社会经济活动基础之上的经济学理论,以现世社会中相对普遍的人的功利性规定为基色,就有其十足的道理。这当然也是智慧的,也是哲学的坚实基础,推翻经济学理论的全部基础来另起炉灶建立佛教式的经济学,更是愚蠢的。诚然,佛门“入世”的思想,特别是其中以改造或改善人性的“入世”思想,确有其智慧的启示,且确有其实际传播并福祉于社会的功效,但它如同一面巨大的明镜,也照出了经济学基本理论方面的缺陷或不足。作为现世中的经济学,我们在不断地吸收着现代科学技术、哲学和其他社会科学成果的同时,是不是也可以吸收一些宗教理论发展或理念传播的成果,以厚实其基础,丰富其内容呢?从广化寺与道伟法师的谈话里,我的确体悟到了佛教启发经济学理论建设的智慧。毕竟,佛门也是人类社会智慧的一个产地。   

    我对广化寺肃然起敬。

 

 

 

周作人:山中杂信(节选)(1)

周作人

    1   

    伏园兄:   

    我已于本月初退院,搬到山里来了。香山不很高大,仿佛只是故乡城内的卧龙山模样,但在北京近郊,已经要算是很好的山了。碧云寺在山腹上,地位颇好,只是我还不曾到外边去看过,因为须等医生再来诊察一次之后,才能决定可以怎样行动,而且又是连日下雨,连院子里都不能行走,终日只是起卧屋内罢了。大雨接连下了两天,天气也就颇冷了。般若堂里住着几个和尚们,买了许多香椿干,摊在芦席上晾着,这两天的雨不但使它不能干燥,反使它更加潮湿。每从玻璃窗望去,看见廊下摊着湿漉漉的深绿的香椿干,总觉得对于这班和尚们心里很是抱歉似的,——虽然下雨并不是我的缘故。   

    般若堂里早晚都有和尚做功课,但我觉得并不烦扰,而且于我似乎还有一种清醒的力量。清早和黄昏时候的清澈的磬声,仿佛催促我们无所信仰、无所归依的人,拣定一条道路精进向前。我近来的思想动摇与混乱,可谓已至其极了,托尔斯泰的无我爱与尼采的超人,共产主义与善种学,耶佛孔老的教训与科学的例证,我都一样的喜欢尊重,却又不能调和统一起来,造成一条可以行的大路。我只将这各种思想,凌乱的堆在头里,真是乡间的杂货一料店了。——或者世间本来没有思想上的“国道”,也未可知。这件事我常常想到,如今听他们做功课,更使我受了激刺,同他们比较起来,好像上海许多有国籍的西商中间,夹着一个“无领事管束”的西人。至于无领事管束,究竟是好是坏,我还想不明白。不知你以为何如?   

    寺内的空气并不比外间更为和平。我来的前一天,般若堂里的一个和尚,被方丈差人抓去,说他偷寺内的法物,先打了一顿,然后捆送到城内什么衙门去了。究竟偷东西没有,是别一个问题,但吊打恐总非佛家所宜。大约现在佛徒的戒律,也同“儒业”的三纲五常一样,早已成为具文了。自己即使犯了永为弃物的波罗夷罪,并无妨碍,只要有权力,便可以处置别人,正如护持名教的人却打他的老父,世间也一点都不以为奇。我们厨房的间壁,住着两个卖汽水的人,也时常吵架。掌柜的回家去了,只剩了两个少年的伙计,连日又下雨,不能出去摆摊,所以更容易争闹起来。前天晚上,他们都不愿意烧饭,互相推诿,始而相骂,终于各执灶上的铁通条,打仗两次。我听他们叱咤的声音,令我想起《三国志》及《劫后英雄略》等书里所记的英雄战斗或比武时的威势,可是后来战罢,他们两个人一点都不受伤,更是不可思议了。从这两件事看来,你大约可以知道这山上的战氛罢。   

    因为病在右肋,执笔不大方便,这封信也是分四次写成的。以后再谈罢。   

    一九二一年六月五日   

    2   

    近日天气渐热,到山里来住的人也渐多了。对面的那三间屋,已于前日租去,大约日内就有人搬来。般若堂两旁的厢房,本是“十方堂”,这块大木牌还挂在我的门口。但现在都已租给人住,以后有游方僧来,除了请到罗汉堂去打坐以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挂单了。   

    三四天前大殿里的小菩萨,失少了两尊,方丈说是看守大殿的和尚偷卖给游客了,于是又将他捆起来,打了一顿,但是这回不曾送官,因为次晨我又听见他在后堂敲那大木鱼了。(前回被捉去的和尚,已经出来,搬到别的寺里去了。)当时我正翻阅《诸经要集•六度部》的《忍辱篇》,道世大师在《述意缘》内说道,“……岂容微有触恼,大生瞋恨,乃至角眼相看,恶声厉色,遂加杖木,结恨成怨”,看了不禁苦笑。或者丛林的规矩,方丈本来可以用什么板子打人,但我总觉得有点矛盾。而且如果真照规矩办起来,恐怕应该挨打的却还不是这个所谓偷卖小菩萨的和尚呢。   

    山中苍蝇之多,真是“出人意表之外”。每到下午,在窗外群飞,嗡嗡作声,仿佛是蜜蜂的排衙。我虽然将风门上糊了冷布,紧紧关闭,但是每一出入,总有几个混进屋里来。各处棹上摊着苍蝇纸,另外又用了棕丝制的蝇拍追着打,还是不能绝灭。英国诗人勃来克有《苍蝇》一诗,将蝇来与无常的人生相比,日本小林一茶的俳句道,“不要打哪!那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我平常都很是爱念,但在实际上却不能这样的宽大了。一茶又有一句俳句,序云:   

    捉到一个虱子,将他掐死固然可怜,要把他舍在门外,让他绝食,也觉得不忍,忽然的想到我佛从前给与鬼子母的东西,成此。   

    虱子呵,放在和我味道一样的石榴上爬着。   

    《四分律》云,“时有老比丘拾虱弃地,佛言不应,听以器盛若绵拾着中。若虱走出,应作筒盛;若虱出筒,应作盖塞。随其寒暑,加以腻食将养之。”一茶是诚信的佛教徒,所以也如此做,不过用石榴喂他却更妙了。这种殊胜的思想,我也很以为美,但我的心底里有一种矛盾,一面承认苍蝇是与我同具生命的众生之一,但一面又总当他是脚上带着许多有害的细菌,在头上面爬的痒痒的,一种可恶的小虫,心想除灭他。这个情与知的冲突,实在是无法调和,因为我笃信“赛老先生”的话,但也不想拿了他的解剖刀去破坏诗人的美的世界,所以在这一点上,大约只好甘心且做蝙蝠派罢了。   

    对于时事的感想,非常纷乱,真是无从说起,倒还不如不说也罢。    

    六月二十三日

 

 

 

周作人:山中杂信(节选)(2)

 

    3   

    近日因为神经不好,夜间睡眠不足,精神很是颓唐,所以好久没有写信,也不曾做诗了。诗思固然不来,日前到大殿后看了御碑亭,更使我诗兴大减。碑亭之北有两块石碑,四面都刻着乾隆御制的律诗和绝句。这些诗虽然很讲究的刻在石上,壁上还有宪兵某君的题词,赞叹他说“天命乃有移,英风殊难泯”!但我看了不知怎的联想到那塾师给冷于冰看的草稿,将我的创作热减退到近于零度。我以前病中忽发野心,想做两篇小说,一篇叫《平凡的人》,一篇叫《初恋》;幸而到了现在还不曾动手。不然,岂不将使《馍馍赋》不但无独而且有偶么?   

    我前回答应告诉你游客的故事,但是现在也未能践约,因为他们都从正门出入,很少到般若堂里来的。我看见从我窗外走过的游客,一总不过十多人。他们却有一种公共的特色,似乎都对于植物的年龄颇有趣味。他们大抵问和尚或别人道,“这藤萝有多少年了?”答说,“这说不上来。”便又问,“这柏树呢?”至于答案,自然仍旧是“说不上来”了。或者不问柏树的,也要问槐树,其余核桃石榴等小树,就少有人注意了。我常觉得奇异,他们既然如此热心,寺里的人何妨就替各棵老树胡乱定出一个年岁,叫和尚们照样对答,或者写在大木板上,挂在树下,岂不一举两得么?   

    游客中偶然有提着鸟笼的,我看了最不喜欢。我平常有一种偏见,以为作不必要的恶事的人,比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作恶者更为可恶;所以我憎恶蓄妾的男子,比那卖女为妾——因贫穷而吃人肉的父母,要加几倍。对于提鸟笼的人的反感,也是出于同一的源流。如要吃肉,便吃罢了(其实飞鸟的肉,于养生上也许非必要),如要赏鉴,在他自由飞鸣的时候,可以尽量的看或听:何必关在笼里,擎着走呢?我以为这同喜欢缠足一样的是痛苦的赏玩,是一种变态的残忍的心理。贤首于《梵网戒疏》盗戒下注云,“善见云,盗空中鸟,左翅至右翅,尾至头,上下亦尔,俱得重罪。准此戒,纵无主,鸟身自为主,盗皆重也。”鸟身自为主,——这句话的精神何等博大深厚,然而又岂是那些提鸟笼的朋友所能了解的呢?   

    《梵网经》里还有几句话,我觉得也都很好。如云,“若佛子,故食肉——,一切肉不得食。——断大慈悲性种子,一切众生见而舍去。”又云,“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我生生无不从之受生,故六道众生皆我父母。而杀而食者,即杀我父母,亦杀我故身:一切地水,是我先身;一切火风,是我本体……”我们现在虽然不能再相信六道轮回之说,然而对于这普亲观平等观的思想,仍然觉得他是真而且美。英国勃来克的诗:   

    被猎的兔每一声叫,   

    撕掉脑里的一枝神经;   

    云雀被伤在翅膀上,   

    一个天使止住了歌唱。   

    这也是表示同一的思想。我们为自己养生计,或者不得不杀生,但是大慈悲性种子也不可不保存,所以无用的杀生与快意的杀生,都应该避免的。譬如吃醉虾,这也罢了;但是有人并不贪他的鲜味,只为能够将半活的虾夹住,直往嘴里送,心里想道:“我吃你!”觉得很快活。这是在那里尝得胜快心的滋味,并非真是吃食了。《晨报》杂感栏里曾登过松年先生的一篇《爱》,我很以他所说的为然。但是爱物也与仁人很有关系,倘若断了大慈悲性种子,如那样吃醉虾的人,于爱人的事也恐怕不大能够圆满的了。   

    七月十四日

 

 

 

许地山:香愿

许地山

    香   

    妻子说:“良人,你不是爱闻香么?我曾托人到鹿港去买上好的沉香线;现在已经寄到了。”她说着,便抽出妆台的抽屉,取了一条沉香线,燃着,再插在小宣炉中。   

    我说:“在香烟缭绕之中,得有清谈。给我说一个生番故事罢。不然,就给我谈佛。”   

    妻子说:“生番故事,太野了。佛更不必说,我也不会说。”   

    “你就随便说些你所知道的罢,横竖我们都不大懂得,你且说,什么是佛法罢。”   

    “佛法么?——色,——声,——味,——香,——触,——造作,——思惟,都是佛法;惟有爱闻香的不是佛法。”   

    “你又矛盾了!这是什么因明?”   

    “不明白么?因为你一爱,便成为你的嗜好,那香在你闻觉中,便不是本然的香了。”   

    愿   

    南普陀寺里的大石,雨后稍微觉得干净,不过绿苔多长一些。天涯的淡霞好像给我们一个天晴的信。树林里的虹气,被阳光分成七色。树上,雄虫求雌的声,凄凉得使人不忍听下去。妻子坐在石上,见我来,就问:“你从哪里来?我等你许久了。”   

    “我领着孩子们到海边捡贝壳咧。阿琼捡着一个破贝,虽不完全,里面却像藏着珠子的样子。等他来到,我教他拿出来给你看一看。”   

    “在这树荫底下坐着,真舒服呀!我们天天到这里来,多么好呢!”   

    妻说:“你哪里能够……”   

    “为什么不能?”   

    “你应当作荫,不应当受荫。”   

    “你愿我作这样的荫么?”   

    “这样底荫算什么!我愿你作无边宝华盖,能普荫一切世间诸有情;愿你为如意净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间诸有情;愿你为降魔金刚杵,能破坏一切世间诸障碍;愿你为多宝盂兰盆,能盛百味,滋养一切世间诸饥渴者;愿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万手,无量数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间等等美善事。”   

    我说:“极善,极妙!但我愿做调味的精盐,渗入等等食品中,把自己的形骸融散,且回复当时在海里的面目,使一切有情得尝咸味,而不见盐体。”   

    妻子说:“只有调味,就能使一切有情都满足吗?”   

    我说:“盐的功用,若只在调味,那就不配称为盐了。”

 

 

 

萧红:长安寺

萧红

    接引殿里的佛前灯一排一排的,每个顶着一颗小灯花燃在案子上。敲钟的声音一到接近黄昏时候就稀少下来,并且渐渐地简直一声不响了。因为烧香拜佛的人都回家去吃着晚饭。   

    大雄宝殿里,也同样哑默默地,每个塑像都站在自己的地盘上忧郁起来,因为黑暗开始挂在他们的脸上。长眉大仙,伏虎大仙,赤脚大仙,达摩,他们分不出哪个是牵着虎的,哪个是赤着脚的。他们通通安安静静地同叫着别的名字的许多塑像分站在大雄宝殿的两壁。   

    只有大肚弥勒佛还在笑眯眯地看着打扫殿堂的人,因为打扫殿堂的人把小灯放在弥勒佛脚前的缘故。   

    厚沉沉的圆圆的蒲团,被打扫殿堂的人一个一个地拾起来,高高地把它们靠着墙堆了起来。香火着在释迦牟尼的脚前,就要熄灭的样子,昏昏暗暗地,若下去寻找,简直看不见了似的,只不过香火的气息缭绕在灰暗的微光里。   

    接引殿前,石桥下边池里的小龟,不再像日里那样把头探在水面上。用胡芝麻磨着香油的小石磨也停止了转动。磨香油的人也在收拾着家具。庙前喝茶的都戴起了帽子,打算回家去。冲茶的红脸的那个老头,在小桌上自己吃着一碗素面,大概那就是他的晚餐了。   

    过年的时候,这庙就更温暖而热气腾腾的了,烧香拜佛的人东看看,西望望。用着他们特有的幽闲,摸一摸石桥的栏杆的花纹,而后研究着想多发现几个桥下的乌龟。有一个老太婆背着一个黄口袋,在右边的跨骨上,那口袋上写着“进香”两个黑字,她已经跨出了当门的殿堂的后门,她又急急忙忙地从那后门转回去。我很奇怪地看着她,以为她掉了东西。大家想想看吧!她一翻身就跪下,迎着殿堂的后门向前磕了一个头。看她的年岁,有六十多岁,但那磕头的动作,来得非常灵活,我看她走在石桥上也照样的精神而庄严。为着过年才做起来的新缎子帽,闪亮的向着接引殿去朝拜了。佛前钟在一个老和尚手里拿着的钟锤下当当地响了三声,那老太婆就跪在蒲团上安详地磕了三个头。这次磕头却并不象方才在前面殿堂的后门磕得那样热情而慌张。我想了半天才明白,方才,就是前一刻,一定是她觉得自己太疏忽了,怕是那尊面向着后门口的佛见她怪,而急急忙忙地请他恕罪的意思。   

    卖花生糖的肩上挂着一个小箱子,里边装了三四样糖,花生糖,炒米糖,还有胡桃糖。卖瓜子的提着一个长条的小竹篮,篮子的一头是白瓜籽,一头是盐花生。而这里不大流行难民卖的一包一包的“瓜籽大王”。青茶,素面,不加装饰的,一个铜板随手抓过一撮来就放在嘴上磕的白瓜籽,就已经十足了。所以这庙里吃茶的人,都觉得别有风味。   

    耳朵听的是梵钟和诵经的声音;眼睛看的是些悠闲而且自得的游庙或烧香的人;鼻子所闻到的,不用说是檀香和别的香料的气息。所以这种吃茶的地方确实使人喜欢,又可以吃茶,又可以观风景看游人。比起重庆的所有的吃茶店来都好。尤其是那冲茶的红脸的老头,他总是高高兴兴的,走路时喜欢把身子向两边摆着,好象他故意把重心一会放在左腿上,一会放在右腿上。每当他掀起茶盅的盖子时,他的话就来了,一串一串的,他说:我们这四川没有啥好的,若不是打日本,先生们请也请不到这地方。他再说下去,就不懂了,他谈的和诗句一样。这时候他要冲在茶盅开水从壶嘴如同一条水落进茶盅来。他拿起盖子来把茶盅扣住了,那里边上下游着的小鱼似的茶叶也被盖子扣住了,反正这地方是安静得可喜的,一切都是太平无事。   

    ××坊的水龙就在石桥的旁边和佛堂斜对着面。里边放置着什么,我没有机会去看,但有一次重庆的防空演习我是看过的,用人推着哇哇地山响的水龙,一个水龙大概可装两桶水的样子,可是非常沉重,四五个人连推带挽。若着起火来,我看那水龙到不了火已经落了。那仿佛就写着什么××坊一类的字样。惟有这些东西,在庙里算是一个不调和的设备,而且也破坏了安静和统一。庙的墙壁上,不是大大的写着“观世音菩萨”吗?庄严静妙,这是一块没有受到外面侵扰的重庆的惟一的地方。他说,一花一世界,这是一个小世界,应作如是观。   

    但我突然神经过敏起来——可能有一天这上面会落下了敌人的一颗炸弹。而可能的那两条水龙也救不了这场大火。那时,那些喝茶的将没有着落了,假如他们不愿意茶摊埋在瓦砾场上。   

    我顿然地感到悲哀。

 

 

贾平凹:残佛

贾平凹

    去泾河里捡玩石,原本是懒散行为,却捡着了一尊佛,一下子庄严得不得了。那时看天,天上是有一朵祥云,方圆数里惟有的那棵树上,安静地歇栖着一只鹰,然后起飞,不知去处。佛是灰颜色的沙质石头所刻,底座两层,中间镂空,上有莲花台。雕刻的精致依稀可见,只是已经没了棱角。这是佛要痛哭的,但佛不痛哭,佛没有了头,也没有了腹,莲台仅存盘起来的一只左脚和一只搭在脚上的右手。那一刻,陈旧的机器在轰隆隆作响,石料场上的传送带将石头传送到粉碎机前,突然这佛石就出现了。佛石并不是金光四射,它被泥沙裹着,模样丑陋,这如同任何伟人独身于闹市里立即就被淹没一样,但这一块石头样子毕竟特别,忍不住抢救下来,佛就如此这般地降临了。   

    我不敢说是我救佛,佛是需要我救的吗?我把佛石清洗干净,抱回来放在家中供奉,着实在一整天里哀叹它的苦难,但第二天就觉悟了,是佛故意经过了传送带,站在了粉碎机的进口,考验我的感觉。我庆幸我的感觉没有迟钝,自信良善未泯,勇气还在。此后日日为它焚香,敬它,也敬了自己。   

    或说,佛是完美的,此佛残成这样,还算佛吗?人如果没头身,残骸是可恶的,佛残缺了却一样美丽。我看着它的时候,香火袅袅,那头和身似乎在烟雾中幻化而去,而端庄和善的面容就在空中,那低垂的微微含笑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佛,”我说,“佛的手也是佛,佛的脚也是佛。”光明的玻璃粉碎了还是光明的。瞧这一手一脚呀,放在那里是多么安祥!   

    或说,佛毕竟是人心造的佛,更何况这尊佛仅是一块石头。是石头,并不坚硬的沙质石头,但心想事便可成,刻佛的人在刻佛的那一刻就注入了虔诚,而被供奉在庙堂里度众生又赋予了意念,这石头就成了佛。钞票不也仅仅是一张纸吗,但钞票在流通中却威力无穷,可以买来整庄的土地,买来一座城,买来人的尊严和生命。   

    或说,那么,既然是佛,佛法无边,为什么会在泾河里冲撞滚磨?对了,是在那一个夏天,山洪暴发,冲毁了佛庙,石佛同庙宇的砖瓦、石条、木柱一齐落入河中,砖瓦、石条、木柱都在滚磨中碎为细沙了,而石佛却留了下来,正因为它是佛!请注意,泾河的泾字,应该是经,佛并不是难以逃过大难,佛是要经河来寻找它应到的地位,这就是他要寻到我这里来。古老的泾河有过柳毅传书的传说,佛却亲自经河,洛河上的甄氏成神,缥缈一去成云成烟,这佛虽残却又实实在在来我的书屋,我该呼它是泾佛了。   

    我敬奉着这一手一脚的泾佛。   

    许多人得知我得了一尊泾佛,瞧着皆说古,一定有灵验,便纷纷焚香磕头,祈祷泾佛保佑他发财,赐他以高官,赐他以儿孙,他们生活中缺什么就祈祷什么,甚至那个姓王的邻居在打麻将前也来祈祷自己的手气。我终于明白,泾佛之所以没有了头没有了身,全是被那些虔诚的芸芸众生乞了去的,芸芸众生的最虔诚其实是最自私。佛难道不明白这些人的自私吗,佛一定是知道的,但佛就这么对待着人的自私,他只能牺牲自己而面对着自私的人,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啊。   

    我把泾佛供奉在书屋,每日烧香,我厌烦人的可怜和可耻,我并不许愿。   

    “不,”昨夜里我在梦中,佛却在说,“那我就不是佛了!”   

    今早起来,我终于插上香后,下跪作拜,我说,佛,那我就许愿吧,既然佛作为佛拥有佛的美丽和牺牲,就保佑我灵魂安妥和身躯安宁,作为人活在世上就好好享受人生的一切欢乐和一切痛苦烦恼吧。   

    人都是忙的,我比别人会更忙,有佛亲近,我想以后我不会怯弱,也不再逃避,美丽地做我的工作。   

    1997年2月20日

 

 

 

余秋雨:千年一叹(节选1

余秋雨

    玄奘和法显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六日,伊斯兰堡,   

    夜宿Marriott旅馆   

    塔克西拉有一处古迹的名称很怪,叫国际佛学院,很像现代的宗教教育机构,其实是指乔里央(Jaulian)的讲经堂遗址。由于历史上这个讲经堂等级很高,又有各国僧人荟萃,说国际佛学院倒是并不过分的。它在山上,须爬坡才能抵达。   

    一开始我并不太在意,觉得在这佛教文化的早期重心,自然会有很多讲经堂的遗址。但讲经堂的工作人员对我们一行似乎另眼相看,一个上了年纪的棕脸白褂男子,用他那种不甚清楚的大舌头英语反复地给我们说着一句话,最后终于明白,这是我们唐代的玄奘停驻过的地方!   

    他见我们的表情将信将疑,就引着我们走过密密层层的僧人打坐台,来到一个较大的打坐台前,蹲下,指给我们看底座上一尊完整的雕像,说这是佛教界后人为了纪念玄奘的停驻所修,这尊雕像就是玄奘,是整个讲经堂里最完美的两尊雕像之一。   

    他不说这个打坐台是玄奘坐过的,只说是后人的纪念性修筑,这种说法有一种令人信赖的诚实。他还说,玄奘不仅在这里停驻过,还讲过经。这我是相信的,一切佛教旅行家跋涉千万里,名为“取经”,实则是沿途寻访和探讨,一路上少不了讲经活动。   

    这一来我就长时间地赖在这个讲经堂里不愿离开了。讲经堂分两层,与中国式的庙宇有很大差别,全是泥砖建造,极其古朴。爬上山坡后首先进入一个拥挤的底层,四周密密地排着一个个狭小的打坐间,中间厅堂里则分布着很多打坐台,我们只能在打坐台之间的弯曲夹道中小心穿行。看得出来,坐在中间打坐台上的僧人,在级别上应该高一点,他们已经可以把个人小间里的打坐,挪移到大庭广众中来了。中间打坐台也有大小,玄奘的纪念座属于最大的一种。这一层的壁上还有很多破残的佛像,全都属于犍陀罗系列,破残的原因可能很多,不排斥后来其他宗教兴盛时的破坏,但主要是年代久远,自然风化。这些佛像有些是泥塑,有些由本地并不坚实的石料雕成,这与希腊、埃及看到的“大石文化”相比,有一种材质上的遗憾。这是没有办法的,一种从两河流域就开始的遗憾。   

    第二层才是真正讲经的地方。四周依然是一间间打坐听经的小间,中间有一个宽大平整的天井,便是一般听讲者席地而坐的所在。由此可知,拥有四周小间的,都应该是高僧大德,这与底层正好相反。天井的一角有一间露顶房舍,现在标写着“浴室”,当然谁也不会在庄严的讲堂中央洗澡,那应该是讲经者和听讲者用清水涤手的地方。与讲经堂一墙之隔,是饭厅和厨房,僧人们席地而坐,就着一个个方石墩用餐,石墩还留下四个。饭厅紧靠山崖,山崖下是一道现在已经干涸的河流,隔河有几座坡势平缓的山,据说当时来听讲的各地普通僧人,就在对面山坡上搭起一个个僧寮休息。我们的玄奘,则不必到山坡上去,一直安坐在底楼的打坐台上,待到有讲经活动,也能拥有楼上的一小间,偶尔则在众人崇敬而好奇的目光中,以讲经者身份走到台前。   

    玄奘抵达犍陀罗大约是公元六三○年或稍迟,他是穿越什么样的艰难才到达这里的,我们在《大唐西域记》里已经读到过。他在大戈壁沙漠上九死一生的经历且不必说,从大戈壁到达犍陀罗,至少还要徒步翻越天山山脉的腾格里山,再翻越帕米尔高原,以及目前在阿富汗境内的兴都库什山,这些山脉即便在今天装备精良的登山运动员看来也是难于逾越的世界级天险,居然都让这位佛教旅行家全部踩到了脚下。当他看到这么多犍陀罗佛像的时候立即明白,已经到了“北天竺”,愉悦的心情可想而知。他把一路上辛苦带来的礼物如金银、绫绢分赠给这儿的寺庙,住了一阵,然后开始向印度的中部、东部、南部和西部进发。这里是他长长喘了一口气的休整处,这里是他进入佛国圣地的第一站。因此,我在讲经堂的上上下下反复行走的时候,满脑满眼都是他的形象。我猜度着他当年的脚步和目光,很快就断定,他一定首先想到了法显。法显比玄奘早二百多年已经到达过这里,这位前代僧人的壮举,一直是玄奘万里西行的动力。   

    法显抵达犍陀罗国是公元四○二年,这从他的《佛国记》中可推算出来。法显先是穿越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然后也是翻过帕米尔高原到达这里的。他比玄奘更让人惊讶的地方是,玄奘翻越帕米尔高原时是三十岁,而法显已经六十七岁!法显出现在犍陀罗国时是六十八岁,而这里仅仅是他考察印度河、恒河流域佛教文化的起点。考察完后,这位古稀老人还要到达今天的斯里兰卡,再走海路到印度尼西亚北上回国,那时已经七十九岁。从八十岁开始,他开始翻译带回来的经典,并写作旅行记《佛国记》,直至八十六岁去世。这位把彪炳史册的壮举放在六十五岁之后的老人,实在是对人类的年龄障碍作了一次最彻底的挑战,也说明一种信仰会产生多大的生命能量。   

    站在塔克西拉的犍陀罗遗址中,我真为中国古代的佛教旅行家骄傲。更让我敬佩的是,他们虽然是佛教徒,但他们也是中国人,中国文化的史记传统使他们养成了文字记述的优良习惯,为历史留下了《佛国记》和《大唐西域记》。结果,连外国历史学家也承认,没有中国人的这些著作,一部佛教史简直难于梳理。甚至连印度的普通历史,也要借助这些旅行记来填补和修订。   

    记得我和孟广美坐在塞卡普遗址的讲台前聊天时,她曾奇怪,为什么这些融会多种文明的浮雕中没有中华文明的信息?我说,喜马拉雅山和帕米尔高原太高,海路又太远,中华文明在公元前与这一带的关系确实还没有认真建立,但你可知道这些遗址是靠什么发现的?靠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和法显的《佛国记》。中国人的来到虽然晚了一点,但用准确的文字记载填补了这里的历史、指点了这里的蕴藏、复活了这里的遗迹,这说明,中国人终究没有缺席。

 

 

余秋雨:千年一叹(节选2

 

    洁净的起点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印度瓦拉纳西,   

    夜宿TajGanges旅馆   

    终于置身于瓦拉纳西(Varanasi)了。   

    这个城市现在又称贝拿勒斯(Benares),无论在印度教徒还是在佛教徒心中都是一个神圣的地方。伟大的恒河就在近旁,印度人民不仅把它看成母亲河,而且看成是一条通向天国的神圣水道。一生能来一次瓦拉纳西,喝一口恒河水,在恒河里洗个澡,是一件幸事,很多老人感到身体不好就慢慢向瓦拉纳西走来,睡在恒河边,只愿在它的身躯边结束自己的生命,然后把自己的骨灰撒入恒河。正由于这条河、这座城的神圣性,历史上有不少学者和作家纷纷移居这里,结果这里也就变得更加神圣。我们车过恒河时已经深夜,它的夺人心魄的气势,它的浩浩荡荡的幽光,把这些天在现实世界感受的烦躁全洗涤了。   

    贴着恒河一夜酣睡,今早起来神清气爽。去哪里?这要听我的了,向北驱驰十公里,去鹿野苑(Sarnath),佛祖释迦牟尼初次讲法的圣地。    

    很快就到,只见一片林木葱茏,这使我想起鹿野苑这个雅致地名的来历。这里原是原始森林,一位国王喜欢到这里猎鹿,鹿群死伤无数。鹿有鹿王,为保护自己的部属,每天安排一头鹿牺牲,其他鹿则躲藏起来。国王对每天只能猎到一头鹿好生奇怪,但既然能猎到也就算了。有一天他见到一头气度不凡的鹿满眼哀怨地朝自己走来,大吃一惊,多亏手下有位一直窥探着鹿群的猎人报告了真相,这才知,每天一头的猎杀已使鹿群锐减,今天轮到一头怀孕的母鹿牺牲,鹿王不忍,自己亲身替代。国王听了如五雷轰顶,觉得自己身为国王还不及鹿王,立即下令不再猎鹿,不再杀生,还辟出一个鹿野苑,让鹿王带着鹿群自由生息。   

    就在这样一个地方,大概是在公元前五三一年的某一天,来了一位清瘦的中年男子,来找寻他的五位伙伴。这位中年男子就是佛祖释迦牟尼,前些年曾用苦行的方法在尼连禅河畔修炼,五位伙伴跟随着他。但后来他觉得苦行无助于精神解脱,决定重新思考,五位伙伴以为他想后退,便与他分手,到鹿野苑继续苦修。释迦牟尼后来在菩提迦耶的菩提树下真正悟道,便西行二百公里找伙伴们来了。   

    他在这里与伙伴们讲自己的参悟之道,五位伙伴听了也立即开悟,成了第一批弟子。不久,鹿野苑附近的弟子扩大到五十多名,都聚集在这里听讲,然后以出家人的身份四处布道。因此这个地方非常关键。初次开讲使一人之悟成了佛法,并形成第一批僧侣,佛、法、僧三者齐全,佛教也就正式形成。   

    佛祖释迦牟尼初次开讲的地方,有一个直径约二十五米的圆形讲坛,高约一米,以古老的红砂石砖砌成。讲坛边沿是四道长长的坐墩,应该是五个首批僧侣听讲的地方;讲坛中心现在没有位置座位,却有一个小小的石栓,可作固定座位之用,现在不知被何方信徒盖上了金箔,周围还撒了一些花瓣。   

    讲坛下面是草地,草地上错落有致地建造着一个个石砖坐墩,显然是僧侣队伍扩大后听讲或静修的地方。讲坛北边有一组建筑遗迹,为阿育王时代所建,还有一枚断残的阿育王柱,那是真正阿育王立的了,立的时间应在公元前三世纪七十年代初,那时这里已成为圣地。这份荣誉带来了热闹,差不多热闹了一千年,直到公元七世纪玄奘来的时候还“层轩重阁,丽穷规矩”,《大唐西域记》中的描写令人难忘。   

    佛教在印度早已衰落,这里已显得过于冷寂。对于这种冷寂,我在感叹之余也有点高兴,因为这倒真实地传达了佛教创建之初的素朴状态。没有香烟缭绕,没有钟磬交鸣,没有佛像佛殿,没有信众如云,只有最智慧的理性语言,在这里淙淙流泻。这里应该安静一点,简陋一点,藉以表明,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在本质上是一种智者文明。   

    先有几个小孩在讲坛、石墩间爬攀,后来又来了翻越喜马拉雅山过来的西藏佛教信徒,除此之外只有我们。树丛远远地包围着我们,树丛后面已没有鹿群。听讲石墩铺得很远,远处已不可能听见讲坛上的声音,坐在石墩上只为修炼。   

    我在讲坛边走了一圈又一圈,主持人李辉和编导张力、樊庆元过来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我见过很多辉煌壮丽的佛教寺院,更见过祖母一代裹着小脚跋涉百十里前去参拜。中国历史不管是兴是衰,民间社会的很大一部分就是靠佛教在调节着精神,普及着善良。这里便是一切的起点。想到这么一个讲坛与辽阔的中华大地的关系,与我们祖祖辈辈精神寄托的关系,甚至与我这么一个从小听佛经诵念声长大的人的关系,心里有点激动。”   

    作为一个影响广远的世界性宗教,此时此刻,佛教的信徒们不知在多少国家的寺庙里隆重礼拜,而作为创始地,这里却没有一尊佛像、一座香炉、一个蒲团!这种洁净使我感动,我便在草地上,向着这些古老的讲坛和石座深深作揖。   

    鹿野苑东侧有一座圆锥形的古朴高塔,叫达麦克塔(DhamekhStupa),奇怪的是塔的上半部呈黑褐色,下半部呈灰白色。一问,原来在佛教衰微之后,鹿野苑与这座塔的下半部都湮灭了,只留下塔的上半截在地面上,年代一久蒙上了尘污。十八世纪有一位英国的佛教考古学家带着猜测开挖,结果不仅挖出了塔,也挖出了鹿野苑。这个佛教圣地的重新面世还是在二十世纪,为时不久。   

    沉寂千年的讲坛又开始领受日光雨露,佛主在冥冥之中可能又有话说?

 

 

韩少功:空谷足音

韩少功

    如同文学中良莠混杂的状况,佛经中也有废话胡话。而《六祖坛经》的清通和睿智,与时下很多貌似寺庙的佛教旅游公司没有什么关系。   

    佛学是心学。人别于一般动物,作为天地间物心统一的惟一存在,心以身囚,常被食色和沉浮所累。《坛经》直指人心,引导一次心超越物的奋争,开示精神上的自由和幸福,开示人的自我救助法门。《坛经》产生于唐,也是一个经济繁荣的时代,我们可以想象那时也是物人强盛而心人委颓,也弥漫着非钱财可以疗救的孤独、浮躁、仇憎、贪婪等等“文明病”。《坛经》是直面这种精神暗夜的一颗明敏、脆弱、哀伤之心。   

    追求完美的最好思辨,总是要发现思辨的缺陷,发现心灵无法在思辨里安居。六祖及其以后的禅学便大致如此。无念无无念,非法非非法,从轻戒慢教的理论革命,到最后平常心地吃饭睡觉,一次次怀疑和否定自身,理论最终只能通向沉默。这也是一切思辨的命运。   

    思辨者如果以人生为母题,免不了总是充当两种角色:他们是游戏者,从不轻诺希望,视一切智识为娱人的虚幻。他们也是圣战者,决不苟同惊慌和背叛,奔赴真理从不会趋利避害左顾右盼,永远执著于追寻终极意义的长旅。因其圣战,游戏才可能精彩;因其游戏,圣战才更有知其不可而为的悲壮,更有明道而不计其功的超脱——这正是神圣的含义。   

    所幸还有艺术和美来接引和支撑人们。有人问:什么是禅?法师回答:你来的时候经过了那条峡谷吗?峡谷里空空的脚步声就是禅。   

    能从思辨通向美。在这一点上,禅比当今很多心学都高出了一个品位。《坛经》从本质上说无须得到人们的尊宠,无意成为人们的人生最高法典和学术指导手册。《坛经》的清通和睿智在于它宣布自己什么也不是,一切禅理禅法什么都不是,充其量,只是对空谷足音之类禅境作一次又一次力不从心的诠释。   

    当然,这种诠释洞示着美的精神深度。当一切美都面临着商业化前景的时候,当空谷足音也可能成为皮鞋商们广告用语的时候,大心之人与其他人不同,他们在静静的峡谷里能听到更多。所闻皆佛,所闻皆我,这些独步者在刹那间顿入了美的永生。

 

 

周国平:信仰之光

 

    信仰,就是相信人生中有一种东西,它比自己的生命重要得多,甚至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值得为之活着,必要时也值得为之献身。这种东西必定是高于我们的日常生活的,像日月星辰一样在我们头顶照耀,我们相信它并且仰望它,所以称作信仰。但是,它又不像日月星辰那样可以用眼睛看见,而只是我们心中的一种观念,所以又称作信念。   

    提起信仰,人们常常会想到宗教,例如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等等。在人类历史上,在现实生活中,宗教信仰的确是信仰最常见的一种形态。不过,两者不完全是一回事。事实上,做一个教徒不等于就有了信仰,而有信仰的人也未必信奉某一宗教。   

    有一回,我到佛教胜地普陀山旅游。在山上一座大庙里,和尚们正为一个施主做法事,中间休息,一个小和尚走来与我攀谈。我问他:“做法事很累吧!”他随口答道:“是呵,挣钱真不容易。”一句话表明了他并不真信佛教,皈依佛门只是谋生的手段。这个小和尚毕竟直率得可爱。如今,天下寺庙,处处香火鼎盛,可是你若能听见那些烧香拜佛的人许的愿,就会知道,他们几乎都是在向佛索求非常具体的利益,没有几人是真有信仰的。   

    在同一次旅程中,我还遇见另一个小和尚。当时,我正乘船航行。船舱里异常闷热,乘客们纷纷挤到舱内惟一的自来水管旁洗脸。他手拿毛巾,静静等候在一旁。终于轮到他了,又有一名乘客夺步上前,把他挤开。他面无愠色,退到旁边,礼貌地以手示意:“请,请。”我目睹了这一幕,心中肃然起敬,相信眼前这个身披青灰色袈裟的年轻僧人是真正有信仰的人。后来,通过交谈,这一直觉得到了证实,我发现他谈吐不俗,对佛理和人生有很深的领悟。   

    其实,真正有信仰不在于相信佛、上帝、真主或别的什么神,而在于相信人生应该有崇高的追求,有超出世俗的理想和目标。如果说宗教真的有一种价值,那也仅仅在于为这种追求提供了一种容易普及的方式。但是,一普及就容易流于表面的形式,反而削弱甚至丧失了追求的精神内涵。所以,真正看重信仰的人决不盲目相信某一种流行的宗教或别的什么思想,而是通过独立思考来寻求和确立自己的信仰。两千四百年前,苏格拉底就是被雅典民众以不信神的罪名处死的。他的确不信神,但他有自己的坚定信仰,他的信仰就是:人生的价值在于爱智慧,用理性省察生活尤其是道德生活。在审判时,法庭允许免他一死,前提是他必须放弃信奉和宣传这一信仰,被他拒绝了。他说,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一过,活着不如死去。他为自己的信仰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信仰是内心的光,它照亮了一个人的人生之路。没有信仰的人犹如在黑暗中行路,不辨方向,没有目标,随波逐流,活一辈子也只是浑浑噩噩。当然,一个人要真正确立起自己的信仰,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但需要独立思考,而且需要相当的阅历和比较。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改变信仰的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不足为怪。在我看来,在信仰的问题上,真正重要的是要有真诚的态度。所谓真诚,第一就是要认真,既不是无所谓,可有可无,也不是随大流,盲目相信;第二就是要诚实,决不自欺欺人。有了这种真诚的态度,即使你没有找到一种明确的思想形态作为你的信仰,你也可以算作一个有信仰的人了,因为你至少是在信仰着一种有真诚追求的人生境界。事实上,在一个普遍丧失甚至嘲侮信仰的时代,也许惟有在这些真诚的寻求者和迷惘者中才能找到真正有信仰的人呢。

 

 

史铁生:神位 官位 心位

 

    有好心人劝我去庙里烧烧香,拜拜佛,许个愿,说那样的话佛就会救我,我的两条业已作废的腿就又可能用于走路了。   

    我说:“我不信。”   

    好心人说:“你怎么还不信哪?”   

    我说:“我不相信佛也是这么跟个贪官似的,你给他上供他就给你好处。”   

    好心人说:“哎哟,你还敢这么说哪!”   

    我说:“有什么不敢?佛总不能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吧?”   

    好心人说:“哎呦哎哟,你呀,腿还想不想好哇?”   

    我说:“当然想。不过,要是佛太忙一时顾不上我,就等他有工夫再说吧,要是佛心也存邪念,至少咱们就别再犯一个拉佛下水的罪行。”   

    好心人苦笑,良久默然,必是惊讶着我的执迷不悟,痛惜着我的无可救药吧。   

    我忽然心里有点怕。也许佛真的神通广大,只要他愿意就可以让我的腿好起来?老实说,因为这两条枯枝一样的废腿,我确实丢失了很多很多我所向往的生活。梦想这两条腿能好起来,梦想它们能完好如初,二十二年了,我以为这梦想已经淡薄或者已经不在,现在才知道这梦想永远都不会完结,一经唤起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强烈。惟一的改变是我能够不露声色了。不露声色但心里却有点怕,或者有点慌:那好心人的劝导,是不是佛对我的忠心所做的最后试探呢?会不会因为我的出言不逊,这最后的机缘也就错过,我的梦想本来可以实现但现在已经彻底完蛋了呢?    

    果真如此么?   

    果真如此也就没什么办法:这等于说我就是这么个命。   

    果真如此也就没什么意思:这等于说世间并无净土,有一双好腿又能走去哪里?   

    果真如此也就没什么可惜:佛之救人且这般惟亲、惟利、惟蜜语,想来我也是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果真如此也就没什么可怕:无非又撞见一个才高德浅的郎中,无非又多出一个吃贿的贪官或者一个专制的君王罢了。此“佛”非佛。   

    当然,倘这郎中真能医得好我这双残腿,倾家荡产我也宁愿去求他一次。但若这郎中偏要自称是佛,我便宁可就这么坐稳在轮椅上,免得这野心家一日得逞,众生的人权都要听其摆弄了。   

    我即非出家的和尚,也非在家的居士,但我自以为对佛一向是敬重的。我这样说绝不是承认刚才的罪过,以期佛的宽宥。我的敬重在于:我相信佛绝不同于图贿的贪官,也不同专制的君王。我这样说也绝不是拐弯抹角的恭维。在我想来,佛是用不着恭维的。佛,本不是一职官位,本不是寨主或君王,不是有求必应的神明,也不是可卜凶吉的算命先生。佛仅仅是信心,是理想,是困境中的一种思悟,是苦难里心魂的一条救路。   

    这样的佛,难道有理由向他行贿和谄媚吗?烧香礼拜,其实都并不错,以一种形式来寄托和坚定自己面对苦难的信心,原是极为正当的,但若期待现实的酬报,便总让人想起提着烟酒去叩长官家门的景象。   

    我不相信佛能灭一切苦难。如果他能,世间早该是一片乐土。也许有人会说:“就是因为你们这些慧根不足、心性不净、执迷不悟的人闹的,佛的宏愿才至今未得实现。”可是,真抱歉——这逻辑岂不有点像庸医无能,反怪病人患病无方吗?   

    我想,最要重视的当是佛的忧悲。常所谓“我佛慈悲”,我以为即是说,那是慈爱的理想同时还是忧悲的处境。我不信佛能灭一切苦难,佛因苦难而产生,佛因苦难而成立,佛是苦难不尽中的一种信心,抽去苦难佛便不在了。佛并不能灭一切苦难,即是佛之忧悲的处境。佛并不能灭一切苦难,信心可还成立吗?还成立!落空的必定是贿赂的图谋,依然还在的就是信心。信心不指向现实的酬报,信心也不依据他人的证词,信心仅仅是自己的信心,是属于自己的面对苦难的心态和思路。这信心除了保证一种慈爱的理想之外什么都不保证,除了给我们一个方向和一条路程之外,并不给我任何结果。   

    所谓“证果”,我久思未得其要。我非佛门弟子,也未深研佛学经典,不知在佛教的源头上“证果”意味着什么,单从大众信佛的潮流中取此一意来发问:“果”是什么?可以证得的那个“果”到底是什么?是苦难全数地消灭?还是某人独自享福?是世上再无值得忧悲之事?还是某人有幸独得逍遥,再无烦恼了呢?   

    苦难消灭自然也就无可忧悲,但苦难消灭一切也就都灭,在我想来那与一网打尽同效,目前有的是原子弹,非要去劳佛不可?若苦难不尽,又怎能了无烦恼?独自享福万事不问,大约是了无烦恼的惟一可能,但这不像佛法倒又像贪官庸吏了。   

    中国信佛的潮流里,似总有官的影子笼罩。求佛拜佛者,常抱一个极实惠的请求。求儿子,求房子,求票子,求文凭求户口,求福寿双全……所求之事大抵都是官的职权所辖,大抵都是求富而不得理会,便跑来庙中烧香叩首。佛于这潮流里,那意思无非一个万能的大官,且不见得就是清宫,循私枉法乃至杀人越货者竟也去烧香许物,求佛保佑不致东窗事发抑或锒铛入狱。若去香火浓烈的地方做一次统计,保险因为灵魂不安而去反省的、因为信心不足而去求教的、因为理想认同而去礼拜的,难得有几个。   

    我想,这很可能是因为中国的神位,历来少为人的心魂而设置,多是为君的权威而筹谋。“君权神授”,当然求君便是求神,求它便是求君了,光景类似于求长官办事先要去给秘书送一点礼品。君神一旦同一,神位势必日益世俗得近于衙门。中国的神,看门、掌灶、理财、配药,管红白喜事,管吃喝拉撒,据说连厕所都有专职的神来负责。诸神如此地务实,信徒们便被培养得淡漠了心魂的方位;诸神管理得既然全面,神通广大且点滴无漏,众生除却歌功颂德以求实惠还能何为?大约就只剩下吃“大锅饭”了。“大锅饭”吃到不妙时,还有一句“此处不养爷”来泄怨,还有一句“自有养爷处”来开怀。神位的变质和心位的缺失相互促进,以致佛来东土也只热衷俗务,单行其“慈”,那一个“悲”字早留在西天。这信佛的潮流里,最为高渺的祈望也还是为来世做此务实的铺陈——今生灭除妄念,来世可入天堂。若问:何为天堂?答曰:无苦极乐之所在。但无苦怎么会有乐呢?天堂是不是妄念?此问则大不敬,要惹来斥责,是慧根不够的征兆之一例。   

    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曾引出众口一词的感慨以及嘲骂:“美国也(他妈的)不是天堂。”可是,谁说那是天堂了?谁曾告诉你纽约专门儿是天堂了?人家说那儿也是地狱,你怎么就不记着?这感慨和嘲骂,泄露了国产天堂观的真相:无论急于今生,还是耐心来世,那天堂都不是心魂的圣地,仍不过是实实在在的福乐。福不圆满,乐不周到,便失望,便怨愤,便嘲骂,并不反省,倒运足了气力去讥贬人家。看来,那“无苦并极乐”的向往,单是比凡夫俗子想念得深远:不图小利,要中一个大彩。   

    就算天堂真的存在,我的智力还是突破不出那个“证果”的逻辑:无苦并极乐是什么状态呢?独自享福则似贪官,苦难全消就又与集体服毒同效。还是那电视剧片头的几句话说得好,那儿是天堂也是地狱。是天堂也是地狱的地方,我想是有一个简称的:人间。就心魂的朝圣而言,纽约与北京一样,今生与来世一样,都必是慈与悲的同行,罪与赎的携手,苦难与拯救一致地没有尽头,因而在地球的这边和那边,在时间的此岸和彼岸,都要有心魂应对苦难的路途或方式。这路途或方式,是佛我也相信,是基督我也相信,单不能相信那是官的所辖和民的行贿。   

    还有“人人皆可成佛”一说,也作怪,值得探讨。怎么个“成”法儿?什么样儿就算“成”了呢?“成”了之后再往哪儿走?这问题,我很久以来找不到通顺的解答。说“能成”吧,又想象不出成了之后可怎么办,说“永远不能成”吧,又像是用一把好歹也吃不上的草料去逗引着驴儿转磨。所谓终极发问、终极关怀,总应该有一个终极答案、终极结果吧?否则岂不荒诞?   

    最近看了刘小枫先生的《走向十字架上的真》,令我茅塞顿开。书中讲述基督性时说:人与上帝有着永恒的距离,人永远不能成为上帝。书中又谈到,神是否存在?神若存在,神便可见、可及,乃至可做,难免人神不辨,任何人就都可能去做一个假冒伪劣的神了;神若不存在,神学即成扯淡,神位一空,人间的造神运动便可顺理成章,肃贪和打假倒没了标准。这可如何是好?我理解那书中的意思是说:神的存在不是由终极答案或终极结果来证明的,而是由终极发问和终极关怀来证明的,面对不尽苦难的不尽发问,便是神的显现,因为恰是这不尽的发问与关怀可以使人的心魂趋向神圣,使人对生命取了崭新的态度,使人崇尚慈爱的理想。   

    “人人皆可成佛”和“人与上帝有着永恒的距离”,是两种不同的生命态度,一个重果,一个重行,一个为超凡的酬报描述最终的希望,一个为神圣的拯救构筑永恒的路途。但超凡的酬报有可能是一幅幻景,以此来维护信心似乎总有悬危。而永恒的路途不会有假,以此来坚定信心还有什么可怕!   

    这使我想到了佛的本义,佛并不是一个名词,并不是一个实体,佛的本义是觉悟,是一个动词,是行为,而不是绝顶的一处宝座。这样,“人人皆可成佛”就可以理解了。“成”不再是一个终点,理想中那个完美的状态与人有着永恒的距离,人即可朝向神圣无止地开步了。谁要是把自己披挂起来,摆出一副伟大的完成态,则无论是光芒万丈,还是淡泊逍遥,都像是搔首弄姿。“烦恼即菩提”,我信,那是关心,也是拯救。“一切佛法惟在行愿”,我信,那是无终的理想之路。真正的宗教精神都是相通的,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任何自以为可以提供无苦而极乐之天堂的哲学和神学,都难免落入不能自圆的窘境。

 

 

 

马丽华:灵魂像风(1)

 

    1   

    正如同物质文化先史中,全人类无分种族人群尽皆普普遍遍地经历过石器时代一样,在精神文化先史中,全人类无分种族人群,也尽皆普普遍遍地经历了泛灵的、泛神的、巫术的时代。一派精神的汪洋曾经何等轰轰烈烈并为时甚久地恣肆于全球,在广大而漫长的时空里弥漫着巫风巫雨,诸神众灵。而今,它已久久地退潮于世界的边缘角落,只有依稀涛声偶从现代人耳边掠过,如低低的叹息。   

    现代人类学的奠基人泰勒曾指出:人类伟大的宗教教义之一,就是深信灵魂在生命个体死亡后的继续存在和生活,而这种对于来世的信仰可以分为两个主要部分:第一是灵魂的转世论;第二是死后灵魂的继续存在。   

    余脉尚存于西藏,泛神主义和灵魂转世观念几经辗转流变,已融合于这片雪山草野之间。这里的人们坚持认为山川草木皆有灵性,历经无以计数的生老病死,我们每一人所秉有的灵魂仍是那个来自上古之初的老旧不堪的无形之物。   

    在这里,对于灵魂的观念和安排,不仅成为一种思想方法,也构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群体行为。   

    2   

    藏传佛教诸教派,依其服饰及较之服饰更重要些的特征,被俗称为红(宁玛)、白(噶举)、花(萨迦)、黄(格鲁)四大教派。每一派各有其历史传承、本尊宗师、所擅之道和传说故事。直贡堤寺属于噶举派的一支,直贡噶举的主寺。   

    噶举派曾拥有过昨日辉煌。噶举派的分支曾多至两支四大八小两派三巴之繁。噶举派的祖师之一是西藏古代著名的苦行僧米拉热巴,该派遂以苦修和藏密气功著称于世。直贡噶举大约创建于公元十二世纪下半叶,元朝时曾被封为藏地十三万户之一的直贡万户,宗教势力也一度扩展至全藏尤其是以阿里三围为中心的西部西藏,包括今克什米尔、尼泊尔北部等地。鼎盛时,堤寺僧人号称十万之众。当历史烟云散尽,当代的噶举派仅限于噶玛噶举、主巴噶举、达垅噶举和直贡噶举了。而且规模、地位和声望远非昔日可比。直贡噶举在历史上屡遭挫败:十三世纪时与萨迦王朝抗衡,被打了个落花流水,主寺直贡堤寺惨遭洗劫;十四世纪时,又与继萨迦之后的帕主王朝争斗,复遭失败;十五世纪后,作为后起之秀的格鲁派如日中天,各古老教派的许多属下寺院纷纷改宗倒戈投奔而去。连年遭际使得直贡噶举派势力衰微,不堪回首。直贡堤寺的“堤”字音,本意是“在……下方”,何以位居山顶了呢?据说当初堤寺坐落在雪绒山谷最开阔的平坝子上,殿堂僧舍,鳞次栉比,规模何其宏伟!就是在教派之争时,被人家一把火烧得荡然无存。   

    最后一次破坏自然是在文革期间。最近的这次修复是在十多年前。眼下在寺僧人一百一十六名。直贡堤寺名气仍然响亮,但它的名气不再因其规模宏伟或信徒众多。它的法力和功能更多地体现在它所拥有的藏地最著名的直贡堤寺天葬台,这座天葬台是超度死者灵魂所经由的最佳途径;同时,它还拥有着藏传佛教诸教派中惟此派所独有的为活人灵魂所举行的大型群体活动——每逢猴年进行转移灵魂的“抛哇”仪式。   

    “直鲁噶举”直译为“猴年噶举”。藏历每逢猴年的六月初十日对于直贡噶举派来说,是个于一切神圣之中最为神圣的日子:本尊佛莲花生于某猴年的六月初十日自莲花中诞生;据说直贡堤寺第九任住持多吉杰正式开辟德中圣地时也在某猴年的六月初十;到直贡堤寺第十七任住持仁钦平措活佛创建德中寺并开创“抛哇”仪式时,又是在某个猴年的六月初十;后者发端于十六世纪。即从十六世纪始,每逢猴年的六月间,都要在德中山谷深处当年仁钦平措修行过的仲吾如坝子上因灵魂和为灵魂举行为期八天的活动。   

    “抛哇”是音译,意指对于灵魂的导引和转移,与藏密气功有关。由具备特别法力的高僧活佛持诵,在活人,能够打开关窍,对死人,则是引渡。此前许多人将此一译音录记为“破瓦”,令人忽觉头颅如瓦瓮猝然被击碎之感,实在不妥。推敲再三,用“抛哇”二字可能不至于引起类似联想。   

    听民俗学家廖东凡老师说起过这项仪式的过程:接受“抛哇”者在头顶覆一纸,在主持活佛诵念经文后,以“呸呸”之声发气三次,那纸于刹那间便被冲得翻飞——天灵盖正中几片骨接缝处,汉语称“卤门”,藏语称“仓古”、学名为“矢状线”、道家作“百会”的地方刹那间豁然开启。自此,据说便确保了灵魂的未来走向:西方乐土。   

    德中寺尼姑贡桑的哥哥、当地牧民平措罗布边为妹妹缝制新衣边说,格外敏感的人,当场有的昏厥,有的鼻血不止……接受了抛哇的人,死时超度经可念可不念……“抛哇”那天,一匹马走十八天路程范围内的人都可受益。   

    直贡堤寺一老僧则说,是鹰飞十八天路程范围内的人都可受益。不仅如此,如果心生敬信的话,无论你身处何方,无论你属于哪一教派,都如同身在现场利益今生来世……届时,持续八天之久的经文将发出“亿万之声”,感天动地;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场面参加者达十万之众……   

    那么,它的理论和依据是什么呢?   

    还俗僧人贡觉培杰说——   

    各教派对于灵魂的理解是一样的。没有灵魂就无法谈其往生夺舍的“抛哇”了。噶举派祖师米拉日巴认为,对心灵的看法就是对意识的看法。所以心就是灵魂。从其所处的部位讲,心脏就像水晶宫,心灵所在即灵魂的所在。没有灵魂,也就无所谓来世。   

    所谓“抛哇”就是将死人的灵魂往趋净土。   

    噶举派的“抛哇”仪轨应具备三要素,即:中脉为途径之要素,灵魂为往生之要素,净土为佛国之要素。佛教认为,人体有三个经络,即中脉、左脉和右脉。往生净土之脉即中脉。灵魂沿着中脉到达佛土。佛土正是人人向往的极乐世界。   

    宁玛派活佛玛觉•丹增加措说——   

    通过运气,张开上窍,就像是法号的口,使气从囟门升出。观想本尊无量寿佛,按照根本佛密承修法,往生夺舍,将死者的灵魂从中脉和支脉送入,在肚脐处形成回旋气道,将意念集中在所修本尊佛的象征物上,连诵咒语发出“施”字声的瞬间,将死者的灵魂超度到无量寿佛的净土。   

    噶举派格龙贡觉桑丹说——   

    关于密宗的修行方法,不可广传只能密传,“密承才能成道”。    

    “抛哇”则是一种密承修行中灵魂超度的仪轨。噶举派活佛那如巴说过:   

    闭门留一光射孔,以气射进心之箭;   

    穿针引线成道路,灵魂开窍入净土。    

    …………   

    那么——我继续问,怎样证实我的灵魂已经开窍,如何得知灵魂在我身后所往何方呢?   

    堤寺格龙贡觉桑旦说,是可以验证的!你接受了“抛哇”,可从你死后的头盖骨上看到已开启的缝隙。缝隙宽度可以插花插草——藏语称这种现象为“抛哇加促玛”——加玛草是那种可以用来扎扫把的细而长的草。

 

 

 

马丽华:灵魂像风(2)

 

    3   

    直鲁噶举的抛哇仪式理当每隔十二年举行一次,惟有此次距上次的一九五六年逾三十六年之久。信徒们翘盼已久,我们也等待有日了。八月上旬的一天,我们走进德中山谷,走向仲吾如圣地。   

    墨竹工卡位于拉萨以东七八十公里。从县城北行五六十公里处,乡村公路在仁多岗村分道,一条通往直贡堤寺,一条通往德中山谷。德中山谷谷深壁陡,山清水秀,巨大浑圆的灰色岩石叠相累加,直逼碧蓝苍穹;石崖间簇簇青松灌丛,其下涧水淙淙。前不久才遇到一位刚刚踏勘过此地的地质学家,得知德中的地质地貌,果然不同寻常:德中山谷一线为欧亚板块所属较小板块之间的结合部,是一条深大断裂带。论其大,东起横断山,西接冈底斯,直线距离数百公里;论其深,自地表往下纵切全部固体地壳直至岩浆层。地质学家提示说,凡断裂带上,必有温泉出露。所以这一山谷可见的温泉足有十数处之多。由于名满四方的德中温泉对于胃病及关节炎之类的疗效,为满足前往洗浴者的需要,汽车路已于去年就修通了的。靠近德中寺的达雅地方,做了前往仲吾如僧俗人等的转运站:凡汽车运抵的粮、柴、搭帐篷的木料之类,皆由此处改由牦牛队驮了去——公路只通到温泉,余下的山道须靠徒步了。   

    达雅即马与牦牛。从前在这山坡两侧各有一自然形成的石马和石牦牛。一则古老预言宣示:当石马和石牦牛相撞之日,便是宗教毁灭之时。确实,文革中炸毁了它们,据说碎石扔在了一起。当地人在解说这一公案时也解嘲说,虽然它们以这种形式“相撞”了,宗教还是没有毁灭啊。在原址,新近有人拿石头仿造过,非马非牛,四不像。   

    这条山谷之所以成为圣地,传说比比皆是,盖源于祖师莲花生。当年他应藏王赤松德赞迎请,降服并役使鬼神们修建好桑耶寺后,又乘坐神变绿马以白云包裹飞往北方。行至德中温泉上空,发现此处虽为宝地,但为孽龙盘踞,温泉毒气蒸腾,有鸟飞过上空,即垂直地殒落水中。于是,莲花生便以手中金刚杵掷向孽龙,降服了它并使之成为保护神,同时使毒水化为药水。随后,莲花生和他的明妃康珠益西措杰在此修行了七年七月零七天。山谷里遍布其脚印之类圣迹。   

    又说,南瞻部洲有七圣地,德中是其中之一,有一亿神女居住在德中的神山上。这也许是在此建立尼姑庵的依据之一。   

    德中温泉这儿,海拔大概足有四千二百米以上了。由于小气候的缘故,温暖而湿润,多有藏地罕见的小蛇出没。尤其是分隔成两个圆圆石圈的男女露天浴池中,随时有柔滑蛇身在石缝、在水面浮游。那些蛇据说从未伤害过人,洗浴者与它们同沐于水习以为常。但上一年我来这里时,经人百般劝说也没敢下水,生来最怕蛇的我担心“万一”。这一次前来,连同伙伴们也无一敢下水。数以万计、数十万人次地路经此地的转经朝圣、接受抛哇的人们都以一洗为快,通宵人流不息,而浊流滔滔了。   

    我们摄制组是在仪式进行的第二天,藏历六月初九这一天的黄昏时分赶往现场的。雇了两匹马驮上我们的行李,沿德中河的淙淙涧水往上走。周遭百姓僧尼连日来赶修的山道不免窄了些,因为那些把帐篷扎在德中、达雅和邻近村庄的人们在转完神山、听罢讲经、接受了活佛摸顶而心满意足地凯旋的农人牧民们和马匹们都迎面拥来。我们就迎着那一张张笑容可掬的脸,双方都像多年老友一样互致问候,相互感受着教友之间的善良与美好。一路上,听说了在仲吾如地方已聚集了大约三几万人,他们分别来自藏北的那曲、藏东的昌都、藏南的林芝和山南,西部的阿里,来自拉萨一带的农民和城里人。全西藏的人都来了。我亲见有孝子从很远的地方背着年老的父亲一步步走到仲吾如,还有一位濒死者被用担架抬了来,我亲见他就死在了第二天的抛哇现场。他荣幸地在临终前接受了过于辉煌的葬礼,这对于他微不足道的一生来说未免奢侈。   

    地势越走越高,灌木丛就越矮小,而两厢的山越发高大陡峭仰不可视。青灰的金属般的山体上有土黄的岁月流痕,如锈迹斑驳,愈显刚硬挺拔。夕阳照射于山尖,温和富丽。这条狭长的山谷做圣地一定很久了。被称为此地“松玛”保护神的阿吉曲珍就一定是位前佛教时代的本教女神,因为她后来是被莲花生降伏过了的。千年以来的佛教时代里,这山谷又被宁玛派的、噶举派的僧人们做了修身之所。不仅修行洞依然可寻见,高在危崖上的莲花生修行洞成为朝圣者必去之处,更何况眼下仍有僧尼在人迹罕至处幽闭密修。这一条神圣的山谷,古往今来栖居过多少自甘寂寞的灵魂。   

    仲吾如地名是“野牦牛吼叫”的意思,极言谷深荒凉。而圣地总有圣迹,左右远近的四座山都为传说所累。例如左前方的那山被称为“噶举颇章”,意即噶举派的宫殿。居中的一山,名为多吉帕姆,猪头金刚亥母。她长坐于此,右腿曲左腿伸,丰硕漫长的左腿从山腰下穿过抛哇会场一侧,直延伸到草坝子末端山涧水中。仲吾如寺就建在她的怀抱里。我们的营地,红、黄、紫三顶耀眼的尼龙帐篷就扎在她的左膝上。   

    三百多年前,直贡堤寺高僧活佛仁钦平措在此间一小小山洞内修行,忽发奇想,怎么就首创了为活人灵魂开窍之举呢!藏传佛教教派众多,何以噶举派独钟此道,请格龙贡觉桑旦解释一下可以吗?   

    ——各教派对于灵魂的说法不一,直贡噶举自有独到看法;我们向以宗师之一的罗珠的灵魂而灵魂,以堪金布德萨多的行为而行为;对于你们这些未入门道的俗人来说,我们对于灵魂的独到看法还是密而不宣为宜。

 

 

 

马丽华:灵魂像风(3)

 

    4   

    海拔约在四千五百米的仲吾如草坝子果然沸沸扬扬,由各色帐篷搭成的临时城镇晚炊弥漫。帐篷城自下方沟谷蔓延,上方触角伸向多吉帕姆巨大山体两侧狭谷地带德中河的两个上源。山坡路边的小叶杜鹃新近被砍斫或被连根拔去做了燃料,遍地厕所;人们汲水要穿越整个帐篷城去往上方洁净处。往年孤寂如世外的圣地,忽然间烦嚣凡俗不堪了。这样的活动,对于当地生态来说,是一种灾难。好在并非年年举行,十二年后新发的枝条又已葱茏。   

    我们在此一住三昼夜。每天凌晨,就有几个年轻僧人在紧挨着我们帐篷的小山梁上吹起法号,声音高高低低,若断若续,不时很响地敲一下锣。这时候,信徒们就都起身了。坝子中央大帐篷前的草地上迅速铺满了各种占位子用的座垫物品。占好位子后,人们纷纷启程按顺时针方向沿山路环绕右侧神山一周,这是每天的必修课。这件事情约费时四五个小时——他们健步如飞,如果是我,一天也转不下来。上午十点多,人们便陆续返回,各就各位端坐于会场。来自墨竹工卡全县及藏北的大约十七八座寺院的僧人及七八位活佛轮番来场内讲经,猩红色袈裟的方阵。每位活佛每天讲经的内容不同,我们弄到一份日程安排及所讲经文题目,苦于难以翻译。概括说来,都是劝人向善的和长寿之道的。例如,由根布活佛宣讲的《古如西瓦》(大约可译作《善相莲花生》)就是讲长寿之道的。经文冗长,大意是:人寿有长达六十岁、八十岁者,也有早夭者,盖由前世的因缘而定。如果前世曾杀生害命,此生寿命必然缩短;若得今生长寿并来世幸福,须做两件事情:其一为多行善事,赎命放生;其二为一心向佛,尤其要崇信次巴梅(无量寿佛)和莲花生,因为这二佛虽为二身,实为一个性质。   

    夏季西藏,烈日灼灼。今年干旱,雨季姗姗来迟。草坝子上没有一株乔木可以聊避骄阳,晒得昏头胀脑也无以藏身。终于不耐的我们只好丢下摄像师在场地中央任他曝晒,撤回营地,撑开五彩伞做了遥观者。但干燥暑气仍从四面八方蒸腾扑面,白日永昼里,人们自太阳东升至夕阳西斜一直就一动不动。尤其令易于满足的人们喜出望外的是,往年需念经七日,直延至第八日即藏历六月十五日才进行的抛哇仪式,由于今年的特别安排,已将初八日、初十日都作为了转移灵魂的抛哇的日子。主持者由各寺活佛轮流。   

    藏族人认为,人身上下共有九个孔窍(女性十二孔窍)。人死,灵魂倘从上部孔窍逸出,可往生三善趣,即六道轮回中的天、人、阿修罗;倘从下部孔窍逸出,则将沦入六道轮回中的三恶趣,也即地狱、饿鬼和畜生。而念诵经文的过程,正是逐一关闭全身孔窍,等待打开头顶天窗的过程。   

    在莲花生佛诞日的初十这一天,我们怀着兴奋的、好奇的并掺杂着复杂种种的急切心情,等待了大半天,在五彩巨伞下密切关注着讲经场的动静。场地中央一大片猩红色的僧尼的几番集体诵经已毕;法号腿骨号的吹奏已毕;主持活佛的讲经说法也已毕。看看表,下午三时了。忽见场内骚动,摄像师孙亮拎了摄像机疲惫不堪地走来,方知不经意间已被开过了窍。忙问那一关键镜头是否已拍上,那一关键动作是如何进行的。孙亮说,在县干部的密切提示下,严阵以待很久,终于抢拍到手:不注意的话肯定忽略,因为活佛所吹三口气动作幅度并不大,且声音也很小,难怪你们没感觉,我在近距离内也……没感觉。   

    后来我们在屏幕上反反复复地看过活佛的表情动作:他双目微闭,只用唇噗气三声,然后是一个长长的“唔——”了结。这一镜头之后,我们以蓝透了的天和浓白的云结束了名为《灵魂何往》那一集,结束语道:   

    就这样,灵魂往生西天净土之路已被开通,一劳永逸地解决了灵魂的终极归宿,虽然还需要在世间周而复始地轮回转世,但在时空的彼岸,希望已经闪现。   

    事后打听过,是否有当场晕倒者,人们满意地回答说,有的,有的。   

    这一天的摸顶仪式从下午三时开始,直到晚七时。直贡噶举的摸顶仪式与别处不同,不是活佛端坐于宝座,使信徒排队依次自宝座前经过,接受活佛以手或以宝物法器的摸顶,而是让百姓们仍坐于原地,两位活佛在随员及铁棒喇嘛的陪同下,手持长寿宝瓶和达达彩箭,每次只解决最前面一排。受过加持的人们再到中心大帐中领取名为措的供物食品。宝瓶和彩箭不仅要触及数以几万计的脑袋,同时还要触及几乎每一人每只手中所举的以各色线绳及红布条缠起的“松退”吉祥绳。它们经活佛圣物触摸加持过了,尤其累经八次的加持,这些绒线布条便就被输入了神圣的信息,从而珍贵无比:系于脖颈,具有特别的护佑功能;馈赠乡邻亲友,则是上上佳品。    

    每天从事摸顶仪式的活佛很辛苦:从下午三时到黄昏的七时。

 

 

 

马丽华:灵魂像风(4)

 

    5   

    灵魂真正是一神秘而奇丽的字眼,以往总是诗意地看着它,不作它为一种实在,而今该确实地想一想它了。便就随时随地地询问,灵魂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它从何而来,又去往何方?   

    被询问者,僧人、尼姑、老人们,都友善地笑起来了。   

    ——僧人仁钦宁阿说,地、火、水、风四种元素形成世界和人体,灵魂也随之产生;待万象绝灭时,灵魂自然消亡;等到世界重新生成时,灵魂又将再生。    

    ——灵魂无影无形,看不见摸不着,我们的谚语说,灵魂像风。   

    ——按佛经说法,心、意、识(灵魂)三者,不过是三种不同的术语,其概念完全相同。心即意,意即识。有无灵魂?说它有,因为有五官的感觉;说没有,是找不到它的根。关键在于首先要理解透对心的概念,才能理解意和识,由此正确悟得空性。四种教派对此理解相同,只是某些修法、名词不同罢了。   

    ——接受了抛哇的灵魂,未来将直接进入西方极乐世界“德瓦坚”,在那儿,将由乌巴梅(无量光佛)接引。   

    …………   

    由此说来,这便是佛教净土宗的世界了。我无师自通地想到这一点,不免心生隋唐以来久存的疑惑:那么因果报应呢?难道作恶多端的歹徒来此抛了哇,也能脱胎换骨,往生西天吗?   

    经说,向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净土宗又称阿弥陀宗,为一上圣下凡共修之道,或愚或智通行之法,下手易而成功高,用力少而得速效的捷径。经说,至心念阿弥陀一声,灭八十亿劫生死重罪。   

    又据说,藏传佛教中的“德瓦坚”(西方极乐界),只是佛界天国五极乐界中最低的一个层次。进入西方极乐界并非成佛,只不过是在佛的怀抱中能够毫无干扰地潜心修行而已,将来还要返回人间,传播教义,普度众生。只有成佛,是脱离轮回之道的最终的和惟一彻底的途径。   

    抛哇现场,一位衣衫肮脏但气派高贵的来自藏北寺院的老尼姑,边用手指搅和玻璃罐中的糌粑糊糊,边悠悠地解答我的疑难:因果报应是绝对的。经历了抛哇并非一劳永逸,它只不过是给灵魂指明了一条向上的路径,能否到达西天,主要依据今生所为。   

    我拿这一问题继续去烦人。连有学问的僧人也一时语塞,沉吟半晌方才说,抛哇也是学习,为灵魂照亮道路;因果报应是有的,但只要拜佛念经,虽然做过许多坏事,最终还是能往生西天的。   

    但空行母康珠啦却认定,接受了抛哇就能洗清罪孽,纯净灵魂。她说,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不远千里、历尽艰辛前来接受抛哇的原因。   

    更多的人认为经抛哇者死后灵魂可免于下地狱,或者虽经地狱但可尽速通过,起到减刑作用不至于长期受苦。有人则认为抛哇的功能在于推荐灵魂,使它较之因果报应得到略好些的待遇。   

    还有人认为,这些都是广告。   

    可惜古往今来无一人能从西方极乐界归来,现身说法。   

    6   

    灵魂与无以穷尽的今生来世相关,这使我永远地感到新鲜并时常浮想联翩。我像祥林嫂一样不厌其烦地询问我所能询问的人以期明晰这一哲学。年轻僧人反诘说,你们汉族人把死人埋在地下,还要陪葬许多宝贝和生活用品,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汉人也承认有灵魂。由于佛教的影响,也承认有来世,问题在于,我觉得不可思议:围绕这一问题的所有解释都是片断的,未成体系的,难以自圆其说的并且都是无可验证的。   

    格龙贡觉桑旦最耐心,且试图同我认真探讨这一问题,就深入浅出、循循善诱地阐释轮回观念:“我们得承认,我们一般记不得自己八岁以前的往事,这说明人是有忘性的,对不对?但忘记了它不等于往事的不存在。人是有前世的,只不过我们把它忘记了而已;至于来世,正像我们很难得知明天或明年我们将做什么一样,对于来世我们就一无所知了。我这样解答你的疑问不知你是否以为然,如果不同意的话可以反驳;总之是可以讨论的。”   

    格龙说完,静待我的回答。面对对方期许的目光,不胜惊奇的我脑海顿感一片空白。我无言以对。双方的游戏规则不同,思路径庭。不仅如此,后来不论怎样沉思冥想,也还是无言以对。我思想僵直,不能讨论。

 

 

马丽华:灵魂像风(5)

 

    7   

    其实格龙贡觉桑旦大可不必与我认真探讨——轮回观念这一藏地、汉地的舶来品,早在很久以前的古印度吠陀时代就已形成,且是释迦牟尼创立佛教的根本所在:这位伟大的佛陀觉者根深蒂固地接受了他所身处的社会中有关人生即苦、无限轮回的观念,佛教的最高理想正在于休止这种无穷尽的循环往复从而达到涅槃寂静。格外急切的人还异想天开地创造了诸如密宗、净土宗之类即身成佛的方便法门。   

    然而成佛之后又怎样了呢?   

    释迦牟尼在世时,对这一问题的解答始终语焉不详,如是佛界乐土及生存其上者的状态终是迷茫。同时通往彼处之道歧路纷繁,各家各派之论众说纷纭,令人无所适从。   

    直鲁噶举之后的几个月中,我因拍片遍访了西藏中部地区。灵魂问题困扰了我,凡遇智者高人,必追问其对于灵魂的看法,却无法查询本土灵魂观念的原貌:大同小异的说法来自佛教。但各教派的解释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殊途可以同归。其中以居住于直贡堤寺山下村庄的还俗僧人贡觉培杰的交谈最为通俗生动。   

    问:它出现于何时,它来自哪里,它是什么样子,它居于哪一部位?   

    答:灵魂生成于生灵出现之时。生灵并非神造,生灵与神共生。生灵的存在说明灵魂的存在:一块肉不会动,一块骨头不会动,有了灵魂骨肉才会动。父精母血形成胎气,灵魂附着才成其为人。灵魂像气,也像风,实际存在而无形。心即灵魂,灵魂即心。它居于心脏部位,六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如六门,灵魂居于六门之间。现代科学认为大脑支配行动,宗教认为灵魂支配大脑,再由大脑支配行动。例如,你从拉萨来,你马上可以想象拉萨,即是灵魂在支配思想。   

    问:灵魂为何隐瞒前世呢?   

    答:由于我们宗教造诣不够,所以我们不知自己的前世。我们今世为人,只说明前世积了一些德而已。众佛悉知自己的前世,成了佛即无所不知。   

    问:灵魂有性别属性吗,有智力的或职业兴趣方面的遗传吗?   

    答:经书上并无灵魂性别的记载。今生怎样看前世,来世怎样看今生。转世为男或转世为女是因果报应的结果。一般说来,投生为男身要好一些,投生为女身要差一些;但无论男女,转世为人总是好的,是你的造化。转世不存在职业遗传问题,你今生写作,来世未必与文学有关。   

    问:成佛之后灵魂怎样了呢?佛是怎样生活的?   

    答:那时候,灵魂就停止了转世,再不会投生到这个世界或其他世界去了。成佛是我们的最高愿望。但我现在没成佛,就不知佛一天都在干什么。他们总不会下地干活吧!   

    8   

    这个扰人的问题肯定烦恼着全世界的人,所以从现代原始部落直到西方文明社会的全世界的宗教都必须对此做出解释和安排。不同的只是,诸如基督教伊斯兰教的灵魂,是个体所有的灵魂。它们与生俱来,当肉体消失,它们便或天堂或地狱,直到世界末日,面对上帝的最后审判。   

    因为生命只有一次,它们理所当然地拥有了惟一的和不再的感觉。   

    而佛教世界里的每一灵魂,则是以往和未来不计其数生命体所共同拥有的灵魂。它已经并还要拥有不计其数的生命和人生。所以佛教徒们富裕的只是在时间方面。   

    对于有机会选择宗教信仰的人来说,是否同时在选择灵魂的属性和归宿。   

    长劫轮回,人生大梦。拿佛教观念看待我自己,首先提出的问题居然是——我是谁?   

    我和我的灵魂——不对,是暂栖于我身的这一灵魂——也不对,或者说,灵与肉,究竟谁是我,是那个叫作马丽华的人,我是谁呢?   

    这个灵魂,不仅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人身(或男或女,好人坏人,各行各业,各种面孔,重复地为人父母,为人子女,爱恋过和仇恨过成千累万的别的灵魂),也一定做过牛马、野兽、虫豸、苍蝇蚊子小昆虫之类,做过无痛苦的神,易怒的阿修罗,受过地狱的熬煎。也许还有宿仇未报,前缘未了——谁知道呢!我只是这个灵魂无边际生命流中的一点幻像,转瞬即逝;是这个灵魂无数次存在状态过程的阶段之一;是这个灵魂无穷无尽生命之链上小小一链环——这条链可真长啊!   

    让我说及佛教的时间观。假如灵魂与世界共生,让我们来计算一下,暂栖我身,或者说,我当下正使用的这个灵魂,它到底有多大年纪了。   

    世界也在生死轮回之中。每一番轮回为大劫,大劫中又分为成(生成)、住(安住)、坏(破坏)、灭(毁灭)四中劫;每一中劫由二十小劫组成,每一小劫的时间是以世界生成时的人寿最高数的八万四千岁以每隔百年递减一岁的节奏减至人寿最低数的十岁,以后复又以同样的幅度由十岁增至八万四千岁……   

    这是一个难以遥想追忆的天文数字。我费神地计算不出我之灵魂的高寿,无法得知它所经历的生命流变,它所经历的生命与在下的我有什么关系,对于我及遥遥来世的作用和影响,哪些债务是前世所遗,或,我正在享用的福泽中哪些并非现世现报——这一切谁能告诉我,我如何能得知!真希望有高人指点迷津:我的前世、前前世以及来世复来世。   

    不过,也许最可怖的倒在于:有人洞悉并告知说,你今后百世将如何。   

    不免忧虑地想到,经历了如此如此漫长的岁月,如此如此众多的生命,这一灵魂还能完好如初吗?抑或是,它已被打磨得珠圆玉润光可鉴人,还是创痕累累,充满使用痕迹?   

    尤其是,此生不肯安分,必定是此一灵魂使然。看起来,想要改变也难——它早已被规定。   

    9   

    灵魂像风。   

    灵魂如歌。   

    灵魂疲惫不堪。   

    灵魂无处逃遁。

 

 

 

第四部分

 

韩小蕙:欢喜佛境界(1)

韩小蕙

    我从心底里喜爱欢喜佛。   

    甚至达到一种崇拜!   

    1   

    第一次见到欢喜佛,是在猝不及防之中,撞上的。   

    那是八十年代中期,在承德,有一天随着几个文友,游踪。所谓游踪,其实就是跟在当地人的屁股后面,紧走慢走——承德美景,天下闻名,什么外八庙、避暑山庄、棒槌山,孩提时代起就渐渐如雷贯耳,今天终于亲临其仙境,一时都懵了,也就剩下了跟着走,跟着看,跟着乱点头的份。   

    正乱走着,就见右手前方,数百级石阶上面,远远地有一座又小又旧的庙宇,貌不惊人。带路的当地人说,那是××寺,里面只有几尊旧佛像,你们谁愿去就进去看看,不愿去的就在这里休息几分钟算了。我当时恰好在跟一个朋友谈论着什么话题,就边谈着,边和他一起信步向上走去。   

    果然是一座旧庙。一长排供台上,摆着六七尊旧佛像。之所以在这里用“摆”而不用“供”字,是因为这些残痕断迹的斑驳佛像,的确不像那些修葺一新的轩昂庙宇一样,各位金身菩萨从头发丝到脚趾头尽皆金光闪闪,依功德、地位而有序排列,长尊幼卑,各得其所。眼前这些佛像呢,大小、身高、颜色差距甚大,高的长过真人,占据着好大一地盘;矮的仅有几十公分,干脆就搁在大佛像身上。风格也如同一本中学语文课本,小说诗歌散文言论语法什么都有,绝不好合并同类项,比如简单粗犷的,三笔两线条一勾勒就算完事,不用说就知道是西北大漠的佛;细腻过人的,又连手指上的纹路都纤毫毕现,一看就呈着南方人的机巧。当地人说得不错,确乎是一些“无庙可归”的塑像,暂时寄放在这里的。   

    众人兴味索然乱哄哄退出,我的腿却忽然被谁拉住了。   

    扭头一看——呀!欢喜佛!   

    先需在此声明,此前,我可从未见过欢喜佛,连照片都没见过,绝不知道他是太阳形象还是月亮模样?但是就在那个瞬间,我就像被哪位神仙醍醐灌顶了似的,内心里一下子就被点透了——这准就是被人们神秘化、神明化、神妙化、神圣化、神威化……的欢喜佛,没错!   

    一时,我就像热河源头的雾岚,浑身上下都如歌如吟地飘摇起来。   

    为——什——么——呢?   

    为了欢喜佛的——美丽!   

    曾经分明地看过一本关于西藏佛教的画册,里面明明白白有一幅极其狰狞、极其丑陋、简直就像妖魔鬼怪一样的佛像,下面的文字却介绍说,这是××寺的吉祥天母像,藏语叫作“班达拉姆”,传说每年正月初一她骑着太阳光周游全世界,供奉她可以消除灾难,使人丁兴旺,所以僧人们对她极为宠爱,当作镇寺之宝,轻易不肯示人。实在是因为那形象太凶丑了,也因为僧人们的那种思维太奇特了,和我们的天地美丑观念完全颠倒,所以多年来我一直牢牢记着那幅佛像,并且从此以为,所有重要的佛像,秘不示人的佛像,可能都是那种风格的吧?   

    就这样全然没有一丁点儿思想准备,眼前的这尊欢喜佛,却美丽得逼人!但见这两位紧紧拥在一起的、已地老天荒一般浑然一体不可分的男佛女佛,通体上下洋溢着一种令人热泪盈眶的爱恋之情:男佛怜惜地把爱人捧在胸前,柔和的眼光久久地落在她的脸庞上,里面满是爱慕;女佛则热烈地依附着他,一对美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回递着更深的爱意;四目相对,两两传情,使爱情达到了神圣的、经典的境界。这哪儿是供人跪叩膜拜的佛国神像,分明是一对现世男女的热恋雕塑!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上眼眶,但觉喉咙发紧,心更紧得喘不上气来。这种超凡入圣的大美境界,要说世间还有可比性的话,也就只有古希腊、古罗马的雕塑可媲美了。简直是太美好了,真没想到……   

    我像傻子一样定在那里,有一种天旋地转的幸福感——爱情,人间最美的感情,连神仙都要来分享,并且借助神条天律“规定”下来,让人顶礼膜拜。威严的神啊,在这个意义上,你想得多么周到,你变得多么可亲近。   

    走出那座小庙时,我觉得承德的天真高真蓝真明澈,大千世界可真美丽。

 

 

 

韩小蕙:欢喜佛境界(2)

 

    2   

    后来,我又有了一次西藏之行。一路上,我有幸饱览了那片神奇土地上的众多寺庙,特别美好的是,里面有很多很多很多个欢喜佛。他们真实地站立在那里,并非文学梦幻,也不是艺术夸张,而就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存在决定意识的“存在”、善男信女们顶礼膜拜的“存在”、酥油灯经年累月长明不灭的“存在”!   

    藏传佛教的学问深似海,加上语言不通,因此走到哪儿,都是名副其实地瞎看瞎磕头。惟有欢喜佛不同,一看就懂,就喜欢,就着迷,就执著,就心心念念。   

    每个庙里,欢喜佛都是不同的。   

    个体的为多,一般都很小,巴掌那么高,像我们在家里桌子上摆的小雕像。其工艺是非常精巧的,往往和众多的其他佛像一起陈列在柜子里,需要认真看,仔细寻找,然后慢慢品味。我曾看到一个鹰面尖嘴的,拥着一个很漂亮的仙女似的,“仙女”的脸上同样有着热烈的崇拜之情。还曾看到一个很狰狞的恶鬼似的,抱着一个很美丽的惹人可怜的,脚下踩着两个小鬼,私心忖度:那大概象征着人类的传宗接代?其余的,就都是很英俊的美金刚,小心翼翼地揽着更为俊美的女菩萨,两两用情,旁若无人。   

    也有群体的,指的是大型的雕塑群,置在玻璃罩子里,像大沙盘一样,一层一层的,有众多的佛,地位最高的最大,坐在正当中,其余的叠罗汉似的,顶着一大长摞。在这样的“沙盘”里,欢喜佛一般都是位于周围的边缘,有东西南北各守一个城门角的,有东东西西南南北北的,还有十六位的、三十二位的甚至更多。你想想,三十几位或四十几位欢喜佛在一起同歌共舞,那是多么壮观的阵势,简直像集体婚礼一样迷人了。   

    我每每留连忘返,不舍离去……   

    绝不是因为猎奇,也不是因为“思想不好”,而是真的牵肠挂肚动了心。这些或金或银或鎏金或鎏银的佛像,可以说是天地间所有的大美、绝美、至美、纯美、最美的晶化合成体,每一尊,都不仅使我想起了敦煌飞天的婀娜外形,还尤其想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简•爱与罗切斯特们的内心激情。在我眼里,每一尊欢喜佛的内心里,也一定有着人间这种最坚贞最典范已演绎成为千古榜样的动人爱情,正是他们那种生在一起、死在一起的忘我境界,使我一遍遍咀嚼和体验着“死死生生”这个词,止不住地泪洒神州。   

    “死死生生”这个词,属于古典的过去岁月,在我们今天这个日益商业化、金钱化、交换化的世俗社会里,已是几乎看不见的稀世珍宝。是的,很久很久了,很累很累,让还停留在古典情怀的“傻子”们诸如韩小蕙,遍寻无着,失魂一样地号啕痛哭。   

    这天大地大的悲戚终于感动了神灵,当我回到北京家中,一封信也飞来了,里面有一张中国西藏文物管理委员会编印的明信片,上面是一帧“鎏金铜胜乐金刚像”,亦即我们俗称的欢喜佛。只见一位头戴金冠、身披彩带、三眼圆睁、高大伟岸的美金刚,运足神力,搂抱着一个小巧玲珑、俊美无比的小女佛;小女佛幸福地昂着头,左臂激情地环绕着男佛的脖子,右臂向苍天高举着,擎着一株灵芝;两个身躯紧紧贴在一起,两张嘴唇火热地吻在一起、双修而合二为一。   

    明信片用汉文和藏文两种文字写着:“万事如意!扎西德勒!”   

    3   

    欢喜佛是藏传佛教密宗供奉的一种佛像,原为印度古代传说中的神,即欢喜王,后来形成欢喜佛。欢喜佛梵名“俄那钵底”,意为“欢喜”,汉语的意思是“无碍”。   

    什么是“欢喜”呢?   

    什么又是“无碍”?   

    同世上其他民族文化的衍化一样,关于欢喜佛的来历,也有如大河的源头,有多种支流,甚至也存在着正统典籍与民间传说之分,尔后在此之上,形成了各自不同的解说、阐释、教义、观念,等等。   

    正统的说法,真是腻味得让人连听也不要听。比如说“欢喜”二字并非指男女用情而言,而是指佛用大无畏大愤怒的气概、凶猛的力量和摧破的手段,战胜了“魔障”而从内心发出的喜悦等等。这完全是为了宣扬佛法教义而牵强附会的阐释。   

    那就还不如看看其他说法:   

    《四部毗那夜迦法》中说:观世音菩萨大悲熏心,以慈善根力化为毗那夜迦身,往欢喜王所。于是彼那王见此妇女,欲心炽盛,欲触毗那夜迦女,而抱其身,于是,障女形不肯受之。彼那王即忧作敬。于是彼女言,我虽似障女,自昔以来,能忧佛教,得袈裟,汝若实欲触我身者,可随我教。于是欢喜王言,从今以后,我依缘随汝守护法。于是毗那夜迦女含笑,而相抱时彼做欢喜言“善哉”。似这样给性力以神秘色彩的“调伏”概念,在金刚乘密教中很重要,《维摩经》经云:“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坦率说,作为女性,这是我最不喜欢的一种解释,如果以色相攻取在神界同样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的话,那么我们还值得那么虔诚虔敬地信奉神礻氏吗?   

    当然也还有下面的解释,即密宗无上乘是“以欲制欲”的修道法,所谓以淫欲为除障修道之法,实际上是密宗行者思维中的“欲界天人生活”的秘密化,如《大日经》就直言不讳地宣称:“随诸众生种种性欲,令得欢喜。”这倒多少使人感到威严冰冷的神界,居然也有了一点人间烟火,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暖意。可惜在这里,女性又是作为供养物而出现的,《大藏经》中所谓“爱供养”也就是“奉献女性”之意。唉,这个话题已经太古老了,说来,中国女性乃至全世界古往今来的女人们,根本就不怕奉献——她们已经海枯石烂地奉献得天荒地老往事越万年。花儿一般、风儿一般、玉儿一般的女子们,悸怕的忧郁的伤怀的饮泣的血泪相合流的,只是幽谷空悲鸣呀!   

    因此,我倒宁愿给印度教的“性力派说”一些肯定。性力派是印度教湿婆派的分支,该派认为破坏与温和都是女神的属性,宇宙万物均是由女神性力而生,因此,把性欲的放荡视为对女神的大敬,以性行为为侍奉,作为崇拜女神的仪式之一。这种宗教原本被佛门视为邪魔邪道,后来被后期密宗“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去伪存真,推陈出新”,再配以佛教义理,竟也渐渐地形成一个派别,修成了无上瑜伽密的所谓“乐空双运”双身修法。我搞不懂什么“密”,什么“派”,什么“法”,也拒绝那些“性力”、“淫欲”、“放荡”的种种说法,但模模糊糊地觉得,“性力派说”倒是站在男女平等的立场上,给予了女性应有的尊重和肯定,用一句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也把女人当了一回人”,这似乎是千年万代、古今中外、人间神界、正典野教都没有的一个例外,由不得女人们不拥护。

 

 

 

韩小蕙:欢喜佛境界(3)

 

    4   

    然而我还是没有弄明白,“欢喜”的究竟是什么?   

    特别不敢肯定的是——他们是否真的因“爱情”而欢喜?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追问清楚不可的原则问题,就向苍茫的大西北飞去,那大片荒寂落寞的芨芨草腹的深处,有一片小屋,里面住着一位老婆婆。或云:她曾当过女娲的侍女,又从婆罗门教修行过;到了我们这个时代,时逢大革命爆发,遂成为西路军的一名女战士,可惜部队被打散后遭遇蹉跎,做过豪绅的小妾、土匪的压寨夫人、兵痞的老婆、农会主席的相好、下放右派的情人……她经历的事情比大漠上的沙粒还要多,脸上的皱纹里全是秘密和经验,足可以写上三百部《女书》。   

    谁知她听完我的问题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卖弄地向我伸出她的十个指头,问看上去是否保养得很好?“是的,是很好,非常之好。”我看见那十指依然白得发亮紧绷绷充满弹性就像少妇的手指一样珠圆玉润,心里禁不住暗暗吃惊。只听她背书似的毫无感情色彩地干干巴巴地说道:   

    “这是因为它们已经变得没有血肉。你知道吗?它们曾经比老树还干瘪枯萎,就因为那时我还幻想着爱情。”    

    她说着,淡漠地挥动着纤纤手指,画符一样地在桌上画了十万个“女”字,再别别扭扭地添上了一个“人”字。冥想了一回,乜斜着眼睛看看我,又狂草书法一样地迅速抹出一颗心,然后“砰”地一拍,那颗心就断裂开来,“滴滴答答”迸出一长串鲜红的血珠。   

    “明白了吧?”她懒洋洋地对我点了一下头,然后指着门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我不想走,兀自在屋里转悠开了。我是想找到一点儿蛛丝马迹,比如她和那些男人的照片之类,我想看看她当时是一副什么表情——幸福乎?淡漠乎?无奈乎?难耐乎?满不在乎?可惜全被历史的酸雨销蚀了,或者说全被这个老女人掩埋得严严实实。失望之余,我仰头长叹了一口气,心想这趟又是白来了。   

    突然之间,我的心抽成一团,又马上像烟花一样绽放开来,我发现一面旗帜正在穹隆顶上猎猎迎风飘摇着——欢喜佛!乃藏名为“杰巴多吉”的欢喜金刚佛,主臂拥抱着明妃“金刚无我佛母”,双尊置莲花座上。明王八面十六臂,手皆托头器,内盛神物,右手上为白象、青鹿、青驴、红牛、灰驼、红人、青狮、赤猫;左手上为黄天地、白水神、红火神、清风神、白日天、青岳帝、黄施财。明妃一面二臂,右手执曲刀,左手托头器,含情脉脉地凝睇着盛猛的明王。“啊!——”我禁不住一屁股坐下来,长长地吐出郁结了一万年的忧闷之气。   

    谁知老女人一瞬间勃然大怒,伸出她的魔爪来推我:“赶快走开,你!”   

    我抓住门框,倔强地扭过头来,一字一句极为镇静地说:“我、看、懂、了、你、的、心、思,可、是、我、看、不、起、你、的、行、为,因、为、你、活、得、太、苟、且。要、是、心、死、了,肉、体、何、必、还、活、着?!”   

    说完,等不得她来抓,我扯住一片云彩飞身就逃。只看见她急得乱找扫帚,好不容易七手八脚骑上去,我已经远在万里之外了。风声里,突然隐隐传来她呜呜咽咽的歌:   

    我真的不是个好女人呀   

    愿你去做个好女人吧   

    可是要横下心受一辈子摧残呐   

    还不一定能做得到呦   

    祝你走运啊,啊啊……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急转身向老婆婆奔去。谁知大雨倾盆而至!大团大团的乌云像被丢进沸腾的油锅里,狂暴地上翻下腾。雷公电母驾驭着发了疯的红色蛟龙,环绕着我的周身“唰——唰——”地左奔右突。一道又一道滔天巨浪兜头卷来,好像非要把我撕成碎片才善罢甘休。山一样重的浓雾里,数不清有多少神、佛、鬼、怪、仙一起擂着战鼓,呐喊着,声讨着,追杀着,就好像是我僭越了什么天条!   

    “有没有搞错?怎么被围剿的反而是我?!”   

    突然,一道白烟腾起,一团大火球“轰”地在我头顶炸开来,我只记得五内俱焚,一个倒栽葱跌下云端,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5   

    醒来一看,我竟奇迹般地降落在承德那个不知名的小庙里,对着那尊大美、绝美、至美、纯美、最美,美得逼人的欢喜佛——祈祷。

 

 

 

于坚:在哲蚌寺看晒佛(1)

于坚

    俗人到西藏去是要有缘分的,那是海拔平均在四千米左右的地区,要冒生命危险。而到了西藏,要看到一年一次的晒佛更要有缘分。即使到了西藏,也遇到了晒佛,也未必就与佛有缘。晒佛的日子不会在报纸登广告,这事已经搞了千百年,当地的人都知道。知道的就知道了,不知道的就不会知道。   

    和我同去的一个电视小组,整天在拉萨采访,却没有人告诉他们晒佛的事,在西藏人看来,这是一件太阳到一定时刻必要升起来的事,没有必要特别地告诉人。这个小组没有拍到晒佛,是因为他们凡事都要“知道”。所以老是不知道。我也问,我觉得在西藏这样的地方,一个俗人还是保持一种问的身份,不知道为好。但问也有两种,一种是问“什么”,一种是问“如何”。像“为什么要晒佛”这样的问题,其实是不会得到回答的。我的问是关于“如何”的,是问路,而不是问道。我问,如何才能到哲蚌寺去?于是我得到了回答。即便我今天写晒佛的事,也不是要回答,我不知道,我只是描述途中所见。即使知道了晒佛的日子,也不表明你就有缘分,和我一起问路的几个同事,其中有两人,一个在晒佛的前一天,接到家里的长途电话,说他的父亲病危,他只好当天乘飞机回去了。另一人则连夜闹肚子,直闹得浑身虚脱,在黎明前送到医院去了。在西藏这样的地方,有些事你不能不相信。这种事你也许会觉得不过是偶然,但如果你是在一个海拔四千米的地区,一个人人都信神的地区,又是一年一次的盛事,你也许就会相信一切都有神在安排了。   

    1994年8月9日凌晨5点我在拉萨的一家旅店里起床,在一片漆黑中混入一群人,跟着走。这是一群浑身散发着酥油味、沉默不语的人。在黑暗中,我闻着他们,跟着他们往一个方向去。那个方向是北方还是南方我不知道,周围充满很重的脚步声,听得出来有很多的人从不同的方向在汇集到一个方向。我的脚在动,并逐渐吃力,在走了一个小时之后,我发现我们已经离开了平地,上了山。仍然是一片黑暗,但已可隐约看出一些石头一样的黑色背脊。山不陡,但海拔在一厘米一厘米地升高,我呼吸急促,肝部不适。走几步就要停一阵,我最先跟随的那些人早已弃我而前,但同样的气味又成为我的向导,我看不清是谁在引领我,我只知道是一种混杂着酥油味、羊皮味、汗味的气体在引领我。但随着山的升高,光也开始彰显被黑暗所遮蔽的事物和动物。我渐渐看出,我已置身于一座石头山的中部,在南方大约四五公里的地方,圣城拉萨正在从黑暗中上升。拉萨河呈现为一条银色的光线,环绕在拉萨的腰部。人们已经汇合在一条通往山顶的黄土宽道上,大道的两旁,不时可见盘腿而坐的香客,有人在他们的面前投下钱币。也有人在大道中央兜售柏叶、哈达。人群越来越清楚,从1个月的婴儿到90岁的老人都有。有藏族人,有僧人,也有汉人和外国人。天明亮了,是蓝天,我已置身高处,抵达哲蚌寺的门外。向下看看,哦,这么高,如果是在白天上来,我恐怕走两步就要歇一回,在半山就要躺下。黑暗可说是一种精神力量,它掩盖具体的事实,让人在幻觉中征服了许多他在事实中无法征服的东西。   

    晒佛是在哲蚌寺外边的另一座朝向东方的山上进行,人们绕过哲蚌寺,向那里集合。路上到处都有正在燃烧的柏叶,它的烟雾很好地创造了一种虔诚的气氛。但也呛得许多人咳嗽不止。我的肺像要撕裂一样,但我不能停下来喘气,因为行人都已经拥挤在一条狭窄的山道上,只能向前走,而不能停下或后退了。终于到了将要晒佛的那山上,那是一座巨石垒垒的山,山是灰黄色的,石头是灰白色的。有许多石头上刻了彩色的经文。只见山坡上支着一个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铁架子,那就是用来晒佛的。到达的人都在忙着找地方安顿自己,都要找那种既能清楚地看见佛像,而又舒适安全的所在,这样的所在很快就被占领完毕。后来的人仅有立足之地。天大亮时已有数万人聚集在山谷中。更多的人则聚拢在铁架下面,要挤到那里是很困难了。人们在等待晒佛的时刻到来,一开始等待,不动,有了说的力气,先前在路上的沉默就打破了。人们开始说话,藏语、汉语、英语交响回旋,互相不懂,但意义是相同的。这时候的氛围有些像是一个在内地司空见惯的群众大会,但没有主席台,也没有标语。有一个高音喇叭在响,不是播送革命歌曲,而是一个讲藏语的人在指挥什么。等待也不是等待什么要人,而是等待太阳。那时才7点钟左右,太阳要8点左右才能越过群山,把光打到这座山上。   

    东方的天空已经呈现为金色,山谷里忽然响起了法号的声音,万头攒动,都在寻找那声音的起源。恍惚之间,我只觉得那声音是金光灿烂的,犹如狮子在吼叫。终于发现了声源之所在,一幅橘黄色的长幡在半山飘动着,下面是一排裹着红色袍子的僧人,秃顶浮在光辉之中。他们约四五十人,挑着一个很重的长卷在人群中蛇游而过。我看不出那是什么,我猜想那必是佛像了。   

    到了那铁架子上面,僧人们一齐呐喊,顿时,那长卷迅即沿着铁架子从上向下滚开去,白花花的一片,立即使山坡亮起了一大块。稍顷,几根绳子从上面放下来,拴住那层覆盖在佛像之上的白布,徐徐向上拉,“哇”,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叹,一幅五彩斑斓的佛像缓缓地显现了。先是胸部,然后到脖子、嘴巴、鼻子、眼睛额头,最后,整个佛都呈现出来了。当佛像完全显现,太阳也刚好就升上东方的山顶,把佛像整个地照亮了。整个的过程不过20分钟,操作得相当准确、精确。没有任何多余的程序,没有任何象征性的东西。晒佛就是佛像和晒的操作,如果这个动作有何象征的话,我想它是在看的人们的心里。   

    这是一幅用彩色丝绸织成的巨大的释迦牟尼像,辉煌无比。人们必须离开它很远才能完全看清楚它,在它附近的人,只能看到它的局部。当佛像呈现之际,人群是一片静默,许多人张大了嘴巴,伸长了脖子。当一个人在那时一看见,他就会立即被光辉笼罩,他就会感动,无论他是否信仰。这佛像展开在高山之间,在十几公里外的地方都能清楚地看到它。它令我想到克里斯托的大地艺术,颇具后现代的效果。劳森伯之所以要到西藏来办展览,恐怕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精神活动一旦达于极至,它必然呈现“后”的特征,呈现为行动、波普。自古以来,宗教就是艺术最伟大的守护者,它强迫艺术在它特定的精神轨道中运行,在这种轨道中,艺术再也找不到比宗教更完全的保护神了。我早就在山上找好了位置,我是俗人,我找的位置是为了拍照片。我原来想好好把整个晒佛的过程看完,但心中俗念太多,看一会,又东张西望一阵,结果,佛的眼睛呈现的一刹那,我没有看见,人虽来了,也是没有缘分的人。   

    当佛像完全展开之后,人们就纷纷涌上去,朝佛像献哈达、钱币,这些东西一会儿就在佛像的四周堆积起来。僧人们沿着佛像的边沿站着,把佛像的边翻起来,让人们用头去拱,用手去摸。许多人拱过摸过,还呆若木鸡地站在佛像旁不动,双掌合拢,微闭双目,念念有词。或一群,或一个,形成了一组组充满神性的雕塑。后面的人群又不安地往前涌,把这些已如了愿的雕塑冲走了。赞美的声音响成一片,佛光把周围的人们映衬得鲜明无比。   

    那时阳光已完全统治了山谷,天空中不时飞过一些秃鹫,本色是黑色的凶鸟,也被阳光和佛光映照成了五彩的神鸟。抚摸过佛像的人们四散在山谷中,或席地而坐,饮酒弹琴;或闻歌起舞,或闭目诵经。喇嘛们则四处游走,看朝佛的人们的新奇生动之处。整个山谷犹如古代的大地,处于人神同乐的场景中。

 

 

 

于坚:在哲蚌寺看晒佛(2)

 

    我再无心思照相,我分不出哪是属于神的世界,哪是属于佛的世界。我看那个被晒的巨人,分明是一脸沉浸于世俗的阳光之中的样子。我看那些西藏人、汉人、外国人,一个个都是神性翼翼、欲仙欲痴的样子。忽然旁边那个架着高音喇叭的小棚子前人声鼎沸,挤过去看,只见有三个金发碧眼的老外被一群红色的僧侣围在中间,他们一男二女,男的扛着一把小提琴。一个气度不凡的喇嘛将麦克风递给他们,那个男的就拉起了小提琴,那两个女的就应和着唱起歌来,声音是教堂唱诗班式的,唱的大约是赞美上帝和永生的歌。   

    在山谷的另一处,一个披着羊皮、脸颊如炭、目光炯炯的康巴人在一片草地之间自弹自唱,他风尘仆仆,想必在数小时前还在山地和草原上奔走。他的歌声清朗辽阔,想必来自那种无边无际的地方。如果从神而不是从世俗的审美原则来看,那么我要说这人是一个美男子。在他身上蕴藏着原始的生殖力、劳动力和创造力。他令我想到希腊。人们共同地直觉到这人的歌声不同凡响,纷纷把耳朵移植过来,在歌手的脚前,不一会就堆起了一座钱币聚集成的小山。   

    更多的人在看过晒佛之后,就到哲蚌寺去拜佛。有无数的道路通向哲蚌寺,这个没有围墙的寺院是西藏最伟大的寺院之一。从未有一座寺院像西藏的寺院这样吸引过我,它们几乎全都无一例外地令人着迷。当我进入它之际,简直是晕头转向,我完全无法把握它的结构。它是依据一些我完全陌生的原则建立起来的,它没有山墙、一天门、二天门一类的东西。这些寺院是不设防的,开放的,你可以找到很多进入它的道路,这些寺院与其说是一个院,不如说它们是一座座神的城堡。它们全都高踞山冈,散发着中世纪以来的色泽和光芒。它们庞大无比,犹如迷宫,难以穷尽。它们并不严格地区分神殿和修行者居住的区域,神殿和喇嘛的寓所混杂而建,神和人是同居的、亲密的关系。建筑全是用石头,乍看上去这些石头全是清一色的,但你仔细看时,会发现那些石头作为不同建筑的组成部分,其颜色在光辉中呈现出不同色调,从白到黑,从灰调子到黄调子,其中还有许多层次的过渡色。那些过渡色厚重无比,犹如来自一只16世纪佛罗伦萨的油画调色盘。在这些古代的石头墙壁的高处,有一些排列整齐的镶着黑框的窗子,这些窗子似乎是通向巨人灵魂深处的入口,神秘莫测。墙和墙之间的道路相当狭窄,有的仅容一人通过。当你一个人在这些废墟似的墙壁之间穿行,那感觉是行走在神的手指经络之间。而头上是西藏蓝得恐怖狰狞的天空,你忽然想到,这是世界上最蓝的天了,没有比它更蓝的了。   

    当你抵达一座辉煌的神庙之前,周围的建筑并没有什么暗示,在那些幽暗、狭窄的灰色石头墙壁之间走着走着,转眼之间,一座金碧辉煌的神庙就出现了。我进入这些不知名的神殿,仿佛在那些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幽暗、烛光和无所不在的酥油味之间,心中充满的是恐惧和兴奋,我忍不住想下跪、叩首;想许愿,想求这些不同凡响的神保佑我从此闲着吃喝玩乐;离神位这么近,内心却全是最世俗的念头。在日常人生中远离神的人们看来,神是一种现世的存在,它司掌着对善与恶的审判,并且它就住在神庙里。在神庙以外的地方,人可以对神不恭不敬,在神庙里他就得诚惶诚恐,他对此地是又怕又想,他们对神的了解无非来自幼时的道听途说罢了,他们凭着从老一辈那里听来的传说相信,到这里来,就像吃补品一样,会有某种好处。而他们一生中又恰恰难得有几回到神殿里来(何况还是西藏的神殿),平时也不会读有关的书,对宗教方面的一套规矩、操作方式也是略知一二。因此一个俗人在神庙里的心态是既恐惧害怕又万念俱生;他一方面处处小心,惟恐动作不周得罪了神祇;又懵懵懂懂,面对那么多或慈悲、或狰狞的神像,不知道拜哪一个好,不知道磕几个头才对,只好摹仿别人。另一方面又要抓紧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许几个最关键的大愿:一叩首,保佑我发财;二叩首,保佑我老婆;三叩首,保佑我生儿子……说不定出了庙门,就烦恼皆空,只消去享荣华富贵去了。这等俗人由于心理负担太重,所以往往从庙门出来,一个个面如死灰,并且还要有好长一段时间不会得安宁,因为他又要想,是不是许错了,头磕多了等等。我是彻底的俗人,一分钟也不想成仙,哪怕放着面前有仙人指路也不想成仙。在一阵由于遗传的惯性所致的动摇之后,我终于克制了想磕头许愿的骚动,在神殿里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起来,抬起头来细看,才看出那些个坐在神座上的全是人模人样,只是少了人的生动,我说不出它们是好看还是难看,它们不动,我就无法用词语来区分或描述它们。   

    我惟一可以与神殿交流的方式就是抚摸。我发现所有的西藏人都在抚摸,只要是人的手可以够到的地方,都被抚摸得光滑发亮。人们用手去抚摸神的脚、饰物;抚摸那些来自过去时代的历史;来自西藏各地,来自印度、尼泊尔的黄金、宝石。抚摸墙壁、布、丝绸、柱子、门、门环,跪下来亲吻门槛。人们的手上粘满酥油,弄得整个殿内,位于人的高度范围内的什物都油腻腻的。这些抚摸者与我们不同,他们的抚摸是一种日常行为,他们在神位前抚摸,不在神位前的时候也在抚摸。我曾在拉萨看到过这些抚摸者,他们从早到晚,每一天都在对着大昭寺做五体投地的叩拜,这是一种很需功夫的体操式的运动。我曾摹仿着做了几个,弄得我双膝和腹肌生疼了几天。他们每一个都一丝不苟地做,甚至还有专门的叩拜工具。经年累月,地上的石板竟被手磨出了深深的槽。我见到许多衣着褴褛的香客,靠乞讨度日,但他们脖子上挂着的念珠却价值上万,卖掉一颗,就足以令他们过上俗人们在神位前所乞求的那种生活。而据说,那些价值惊人的珠宝,仅仅是为了有一天“扑通”一声扔到神湖羊卓庸湖里去,献给神。这些抚摸者对于我生活的那个世界,是陌生的一族,是不可言说的。   

    在神殿里,人们的关心全在神位上。艺术珍品、不朽的壁画默默无闻隐身于黑暗中,无人注意。这些伟大的作品仍然是神的工具,而不是展览品。这是一个卢浮宫之前的卢浮宫。我是俗人,我把神当雕塑看,把神殿当卢浮宫看。我于是在那些幽暗的殿堂的更暗之处,饱览了米开朗琪罗式的造型、波提切利式的春天、清明上河图式的人生、达利或波依斯式的超现实、马蒂斯或康定斯基式的色彩狂欢。在这些伟大的神庙里,我感知到西藏的智慧,作为历史也作为现场的那些与永恒有关的智慧,这种智慧甚至比神更永恒,因为神也是它们所创造的。    

    在哲蚌寺,许多神殿隐藏在迷宫式的建筑之间,我只能涉足其中的几个。并且,对它们,我永远也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出了哲蚌寺,在中午的阳光中,尾随着那些引领我到哲蚌寺来的人们走下山冈,山冈开阔而平坦,来的时候想象它艰险曲折,现在才走在它的真相中。来的时候人们全循着一定的路线,为的是不绕路,易行。现在人们却自由地创造了无数的道路。那佛像仍然在高处展开着,慈悲无比,我再次回头看它,我想如果从它所在的高度看我们这些在太阳的照耀下从四面八方向山冈下走去的人,也许会像是一些蚂蚁。

 

 

 

葛兆光:十六万片礼佛心

葛兆光

    通常,人都以为“庵”是尼姑居处,其实这是一个误解,《释氏要览》卷上说:“草为圆屋曰庵……西天僧俗修行多居庵”,原来它就是圆形草屋,是僧人修行之地,并不分僧、尼,男、女。通度寺瑞云庵就是和尚住所,当然它早已不是简陋的圆形草屋,而是依山傍水秀雅幽静的庄严禅刹了。在韩国,提起通度寺瑞云庵,人人都知道这是个大大有名的佛门胜地。   

    1993年1月12日,由釜山大学中文系康寔镇教授、汉文系李晋吾教授陪同驱车前往通度寺瑞云庵,住持性坂大师恰好有事外出,令其弟子大眼法师接待我们。在一间洁净的禅室席地而坐,大眼法师便令侍者上茶。好几天没有喝到中国式的绿茶了(韩国饮茶多为人参茶,五味子茶,松子茶,与中国茶大不同,对于我这个喝惯绿茶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看到侍者在一旁煮水斟茶,心中大喜;待得端上茶来,忙不迭一口吞下,直好似猪八戒吃人参果,没品出味来;茶到二巡,方才细细品尝,发现此茶汤色碧青,饮时齿牙生香,绝不亚于中国绿茶。抬头环顾四壁,壁上正写着一幅字:“闲时细论文章事,静处慢品功夫茶”,想到方才车过山门时路旁小店,也叫做“禅茶室”,心想原来佛门吃茶,无论中韩,大概都一直是啜绿茶,只是“绿泥小火炉”换了“电热开水壶”,少了几分古朴闲适而已。不过这也无妨,大眼法师禅室中,电灯电话电钟电脑一应齐全外加一尊敦实厚重的保险柜,与拙朴的木屋墙上的条幅地上的蒲团也照样相映成趣,佛门原来不必固步自封画地为牢。   

    通度寺瑞云庵最出名的,以前是寺庵本身。通度寺又称灵鹫山通度寺,是海东三大寺之一,据说有十二支院六十五末寺,始建于新罗善德王十五年(646年),朝鲜宣祖二十五年(1592年)被毁,后由松云惟政重建,依然保存着一千三百年前的旧制。它不像大多数寺院那样以山门、放生池、大雄宝殿、法堂为中轴,而是依山而建,因地制宜而错落有致,尤其可贵的是它绝不妄加整饬胡乱涂漆,而只是细细保护不使损坏,所以诸如“开山祖堂”、“灵山殿”等虽漆色剥落尽现木纹,却别具古朴韵味,比起中国一些翻修得金碧辉煌的寺院,仿佛有“真古董”与“赝古董”之别,虽然中国那些寺院可能来头还更古老。   

    现在通度寺瑞云庵出名的东西,又添了一件,这就是性坂大师主持下烧制的“十六万陶瓷大藏经”。我们访问瑞云庵时,正值这个大工程完工不久,祝贺十六万陶瓷大藏经造成道场的横幅还悬挂在千佛堂前。所谓“十六万陶瓷大藏经”就是将高丽藏经一页一页烧制在大约一尺宽一尺五寸长的陶瓷板上。大眼法师拿起放在禅室中的一块陶板给我们看,是《大般若经》卷五的一页,板面字迹清晰,光滑如玉。他领我们参观了一下制作陶板的工作间和禅室后面的窑址,烧制陶瓷的土窑极其简陋。我二十多年前曾烧过砖瓦,那砖瓦窑似乎比这土窑还讲究得多,真不敢相信这十六万块精美玉润的陶瓷大藏经是在这么简陋的条件下制成的。有同行者不解地问:“这陶瓷大藏经既不便于阅读,又容易摔碎,烧它有什么用?”大眼法师微微一笑,答得巧妙:“若是有意摔碎,何物不毁?若是有心保存,何物不存?”同行的清华大学胡显章教授出身理工,接口说道:“现在的全息激光技术,可以在摔碎的任何一片碎片中保存全部立体映像。”听得此话,我心中若有所悟,不由想道:“正是正是!经云:‘师子虽有生灭,金体本无增减’,又云‘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玻璃镜中照影,应物现形,碎碎在地,分身百千,每一块碎玻璃中也有一影,现百千形。”大眼法师似看出我心中所想,微微颔首,又道:“十六万张,张张烧制不易,若要速成,何不机械制作?若怕毁坏,何不铜铸铅制?经义本在人心头,烧制陶瓷大藏经,千辛万苦,只为礼敬佛法的一片诚心。”听了这番话,我很感动。我想,性坂大师立宏愿造成这十六万陶瓷大藏经,非为复制,非为保存,只是以艰巨工程的旷日持久来凸显佛门弟子坚忍不拔的礼佛之心,所以十六万张中,张张蕴含一份礼佛尊法之意。千百劫后,纵然陶瓷化身亿万,这份心意亦会随之化身万亿。   

    没有见到性坂大师,实在很遗憾。据说大师于二十年前曾预见韩中势必再度携手成为睦邻,故而出资千万资助韩国汉学界出版论集,实为明心慧眼的智者。看到十六万陶瓷大藏经,聆听大眼法师一番议论,又觉不枉此行,那一盏沁人心肺的茶汁和几句醍醐灌顶的妙论都让人回味无穷。海东佛门多高僧,我访韩前曾胡诌两句曰:“祖堂尚存海印寺,中土犹忆无相禅。”“祖堂”指五代成书的《祖堂集》,此书早已在中国失传,世间惟存一部在韩国迦耶山海印寺;“无相”指唐代净众禅大师金和尚,他是新罗僧人,实为蜀中净众禅最出色的代表。现在想来,用这两句来形容性坂大师及其造十六万陶瓷大藏经的事迹,倒也贴切,只是时间太匆匆,没来得及写出来,离开瑞云庵后,才觉得有些许遗憾。   

    近午时分,离开通度寺,车过山门。回头望去,瑞云庵早已掩没在碧山之中,隐隐约约几声继续钟声,也在重山阻隔和汽车轰响中变得若有若无。

 

 

 

李敬泽:汉语中的梵音

李敬泽

    《长阿含经》为《四阿含》之一种。后秦弘始十四年至十五年(公元412-413年),由罽宾(今阿富汗南部、克什米尔)僧人佛陀耶舍诵出,凉州僧人竺佛念译为汉文,道士道含笔录。   

    2002年,在去云南中甸的飞机上,我读《长阿含》,见晚年的释迦牟尼为肉身所苦,他说:“吾患背痛”,他独自坐在一棵树下,这时,一个名叫波旬的妖魔蹦出来叫嚣:“佛意无欲,可般涅槃,今正是时,宜速灭度。”   

    佛说:“止!止!波旬!佛自知时不久住也,是后三月,于本生处拘尸那竭,娑罗园双树间,当取灭度。”于是,“魔即念:佛不虚言,今必灭度。欢喜踊跃,忽然不见”。   

    ——我忽然觉得,此时的佛是软弱的,那是类似于受难的耶稣的软弱。释迦或者耶稣,宗教创立者包容和承担着人类的软弱。   

    “止!止!波旬!”这是佛的声音吗?翻成现代汉语,那个名叫释迦的老人也许正说:“且慢,别急……”他的声音是慈祥的、宽容的、疲惫的?   

    《四阿含》是声音的奇迹。佛陀入灭后,弟子迦叶在灵鹫山召集五百罗汉共同编订释迦训诲,编订的方式今日看来匪夷所思:先由侍佛二十五年的弟子阿难诵出释迦一段言行,迦叶提出质询,阿难答出相关的时间地点、前因后果,最后众人合诵,确认无争议、无讹误,遂定为一经,如此形成了汉语译文长逾百万言的《四阿含》。   

    也就是说,整个过程不立文字,佛之言阿难听了,阿难之言众人诵之、传之,神圣的经文存于声音之中、口耳之间,存于记忆,存于心。   

    ——文明的普遍趋向是对声音越来越不信任,声音是风,是水,是红尘,是身体,是人类生活中比较嘈杂、比较混乱的部分,是世俗和大众,相比之下,书写是浮出海面的礁石,它稳固、超越,更像“真理”。人类曾力图以字迹覆盖声音,黄仁宇写《万历十五年》,主要困难之一是听不到明朝的“声音”,他不知那时的人怎样说话,他意识到,落在书面上的一切已远离人的身体和人的心。   

    然而,在文明的上游,几个人安详地发出声音,释迦、孔子、苏格拉底、耶稣,他们说出真理,他们坦然地以转瞬即逝的方式呈现永恒。他们何以如此?他们是绝对的天真还是绝对的悲凉?难道正是由于声音之脆弱、微渺,他们成为了人类的伟大导师?   

    天花乱坠。读《长阿含》,遥想当日我佛说法,必是绚烂、壮美。即使是家常情景,只要释迦开口,你一定会目眩神移。如果释迦和耶稣坐在一起,耶稣就是个寡言的木匠,而孔子或苏格拉底则是简朴的夫子,释迦也许是其中最具神性光芒的一位,他曾是王子,他的声音中有浩大的富丽,是无穷无尽、汹涌澎湃的繁华。   

    ——可以想象,一千几百年前的中国人将为之迷醉。两汉是黑色的、白色的、黄色的,雄浑,然而单调,想起汉代、想起三国,你肯定不会想到“缤纷”、“丰饶”、“繁复”,佛经的传入不仅是宗教事件,还是一个审美事件,热带的思维、感性和想象如暖湿气流灌注我们的心灵。   

    我一向认为印度人是最啰嗦、最烦琐的民族,多年前读佛经,总是惊叹于他们可以在一个点上纹丝不动而任由言语四外蔓延,他们是能指游戏的高手,他们要用八万四千只狗去追一只兔子,他们的耐心举世无双,你会感到,那经文无论是被书写还是被念诵,书写和念诵行为本身就是对“永恒”的模仿。   

    《长阿含》是佛教原始经文,比较而言,它本色、质朴,但读它依然需要耐心。我在中甸读完了《长阿含》,但我一再自问,为什么读它?它对我有何意义?   

    没什么意义。我不是佛教徒,我迷恋世间苦。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倾慕释迦庄严而安详的语调,那种梦幻气质,那种博尔赫斯式的玄思,当然,准确合理的说法是,博尔赫斯有释迦式的玄思。在《阇尼沙经第四》中,关于“摩揭国人命终生处”,整个叙述隐含着令人晕眩的时间回环,你越往下看,越找不到逻辑上和时间上的起点和终点,一切都是在终结之处开始,或者说此时的一切都已经发生……   

    但这终究是遥远的,与我无关。远处是大雨中的中甸草原,这里已经正式改名为“香格里拉”,一个西方人的梦境覆盖和篡改了这座高原古城。   

    我听到一个长须飘拂的僧人正流水般咏唱,他的面容就像电视新闻里阿富汗群山间的老者,他的音调低沉悠长,但我想起印度电影里热烈的歌曲,我一直觉得印度的语言最具音乐性,在我的想象中,印度人说话就像唱歌一样。   

    佛陀耶舍在背诵,他的声音通过另一个人变成另一种声音,第三个人让这声音落在纸面上。这个场面令人震撼,也令人惶惑。佛陀耶舍的声音是千年以前那个人或佛的回声吗?对此我们如何确证?而当这声音转为汉语、落为汉字时,什么留下了,什么消失了?留下的一切在什么程度和什么意义上改变了我们的语言?   

    ——想想是有趣的,当我们使用“思维”、“觉悟”、“成就”、“欢喜”等等无数词语时,公元前六百年北印度的阳光、树叶上的露珠、吹拂衣带的风、一个人的微笑,也许一切都隐秘地留存于我们的声音里……

 

 

 

孙中山:游普陀山志奇

孙中山

    余因察看象山、舟山军港,顺道趣游普陀山。同行者为胡君汉民、邓君孟硕、周君佩箴、朱君卓文及浙江民政厅秘书陈君去病,所乘建康舰舰长则任君光宇也。   

    抵普陀山,骄阳已斜,相率登岸,逢北京法源寺沙门道阶,引至普济寺小住。由寺主了余唤笋,将出行,一路灵岩怪石,疏林平沙,若络绎迓送于道者。纤回升降者久之,已登临佛顶山天灯台。凭高放览,独迟迟徘徊。   

    已而旋赴慧济寺,方一遥瞩,奇观现矣!则见寺前恍矗立一伟丽之牌楼,仙葩组锦,宝幡舞风,而奇僧数十,窥厥状似乎来迎客者。殊讶其仪观之盛,备举之捷,转行转近,益了然。见其中有一大圆轮,盘旋极速,莫识其成以何质,运以何力。方感想间,急杳然无迹,则无过其处矣。   

    既入慧济寺,亟询之同游者,均无所睹,遂诧以为奇不已。   

    余脑藏中素无神异思想,竟不知是何灵境。然当环眺乎佛顶台时,俯仰间,大有宇宙在乎手之慨。而空碧涛白,烟螺数点,觉生平所经,无似此清胜者。耳吻潮音,心涵海印,身境澄然如影,亦即形化而意消焉乎!此神明之所以内通。   

    已下佛顶山,经法雨寺,钟鼓镗钅荅声中急向梵音洞而驰。暮色沉沉,乃归至普济寺晚餐。了余、道阶精宣佛理,与之谈,令人悠然意远矣。

 

 

 

朱自清:潭柘寺 戒台寺

朱自清

    早就知道潭柘寺戒台寺。在商务印书馆的《北平指南》上,见过潭柘的铜图,小小的一块,模模糊糊的,看了一点没有想去的意思。后来不断地听人说起这两座庙:有时候说路上不平静;有时候说路上红叶好。说红叶好的劝我秋天去;但也有人劝我夏天去。有一回骑驴上八大处,赶驴的问逛过潭柘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潭柘风景好,那儿满是老道,他去过,离八大处七八十里地,坐轿骑驴都成。我不大喜欢老道的装束,尤其是那满蓄着的长头发,看上去罗里罗唆龌里龌龊的。更不想骑驴走七八十里地,因为我知道驴子与我都受不了。真打动我的倒是“潭柘寺”这个名字。不懂不是?就是不懂的妙。躲懒的人念成“潭拓寺”,那更莫名其妙了。这怕是中国文法的花样;要是来个欧化,说是“潭和柘的寺”,那就用不着咬嚼或吟味了。还有在一部诗话里看见近人咏戒台松的七古,诗腾挪夭矫,想来松也如此。所以去。但是在夏秋之前的春天,而且是早春;北平的早春是没有花的。   

    这才认真打听去过的人。有的说住潭柘好,有的说住戒台好。有的人说路太难走,走到了筋疲力尽,再没兴致玩儿;有人说走路有意思。又有人说,去时坐了轿子,半路上前后两个轿夫吵起来,把轿子搁下,直说不抬了。于是心中暗自决定,不坐轿,也不走路;取中道,骑驴子。又按普通说法,总是潭柘寺在前,戒台寺在后,想着戒台寺一定远些;于是决定住潭柘,因为一天回不来,必得住。门头沟下车时,想着人多,怕雇不着许多驴,但是并不然——雇驴的时候,才知道戒台去便宜一半,那就是说近一半。这时候自己忽然逞起能来,要走路。走罢。   

    这一段路可够瞧的。像是河床,怎么也挑不出没有石子的地方,脚底下老是绊来绊去的,教人心烦。又没有树木,甚至于没有一根草。这一带原是煤窑,拉煤的大车往来不绝,尘土里饱和着煤屑,变成黯淡的深灰色,教人看了透不出气来。走一点钟光景,自己觉得已经有点办不了,怕没有走到便筋疲力尽;幸而山上下来一条驴,如获至宝似地雇下,骑上去。这一天东风特别大。平常骑驴就不稳,风一大真是祸不单行。山上东西都有路,很窄,下面是斜坡;本来从西边走,驴夫看风势太猛,将驴拉上东路。就这么着,有一回还几乎让风将驴吹倒;若走西边,没有准儿会驴我同归哪。想起从前人画风雪骑驴图,极是雅事;大概那不是上潭柘寺去的。驴背上照例该有些诗意,但是我,下有驴子,上有帽子眼镜,都要照管;又有迎风下泪的毛病,常要掏手巾擦干。当其时真恨不得生出第三只手来才好。   

    东边山峰渐起,风是过不来了;可是驴也骑不得了,说是坎儿多。坎儿可真多。这时候精神倒好起来了:崎岖的路正可以练腰脚,处处要眼到心到脚到,不像平地上。人多更有点竞赛的心理,总想走上最前头去;再则这儿的山势虽然说不上险,可是突兀,丑怪,巉刻的地方有的是。我们说这才有点儿山的意思;老像八大处那样,真教人气闷闷的。于是一直走到潭柘寺后门;这段坎儿路比风里走过的长一半,小驴毫无用处,驴夫说:“咳,这不过给您做个伴儿!”   

    墙外先看见竹子,且不想进去。又密,又粗,虽然不够绿。北平看竹子,真不易。又想到八大处了,大悲庵殿前那一溜儿,薄得可怜,细得也可怜,比起这儿,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进去过一道角门,门旁突然亭亭地矗立着两竿粗竹子,在墙上紧紧地挨着;要用批文章的成语,这两竿竹子足称得起“天外飞来之笔”。   

    正殿屋角上两座琉璃瓦的鸱吻,在台阶下看,值得徘徊一下。神话说殿基本是青龙潭,一夕风雨,顿成平地,涌出两鸱吻。只可惜现在的两座太新鲜,与神话的朦胧幽秘的境界不相称。但是还值得看,为的是大得好,在太阳里嫩黄得好,闪亮得好;那拴着的四条黄铜链子也映衬得好。寺里殿很多,层层折折高上去,走起来已经不平凡,每殿大小又不一样,塑像摆设也各出心裁。看完了,还觉得无穷无尽似的。正殿下延清阁是待客的地方,远处群山像屏障似的。屋子结构甚巧,穿来穿去,不知有多少间,好像一所大宅子。可惜尘封不扫,我们住不着。话说回来,这种屋子原也不是预备给我们这么多人挤着住的。寺门前一道深沟,上有石桥;那时没有水,若是现在去,倚在桥上听潺潺的水声,倒也可以忘我忘世。边桥四株马尾松,枝枝覆盖,叶叶交通,另成一个境界。西边小山上有个古观音洞。洞无可看,但上去时在山坡上看潭柘的侧面,宛如仇十洲的《仙山楼阁图》;往下看是陡峭的沟岸,越显得深深无极,潭柘简直有海上蓬莱的意味了。寺以泉水著名,到处有石槽引水长流,倒也涓涓可爱。只是流觞亭雅得那样俗,在石地上楞刻着蚯蚓般的槽;那样流觞,怕只有孩子们愿意干。现在兰亭的“流觞曲水”也和这儿的一鼻孔出气,不过规模大些。晚上因为带的铺盖薄,冻得睁着眼,却听了一夜的泉声;心里想要不冻着,这泉声够多清雅啊!寺里并无一个老道,但那几个和尚,满身铜臭,满眼势利,教人老不能忘记,倒也麻烦的。   

    第二天清早,二十多人满雇了牲口,向戒台而去,颇有浩浩荡荡之势。我的是一匹骡子,据说稳得多。这是第一回,高高兴兴骑上去。这一路要翻罗喉岭。只是土山,可是道儿窄,又曲折;虽不高,老那么凸凸凹凹的。许多处只容得一匹牲口过去。平心说,是险点儿。想起古来用兵,从间道袭敌人,许也是这种光景罢。   

    戒台在半山上,山门是向东的。一进去就觉得平旷;南面只有一道低低的砖栏,下边是一片平原,平原尽处才是山,与众山屏蔽的潭柘气象便不同。进二门,更觉得空阔疏朗,仰看正殿前的平台,仿佛汪洋千顷。这平台东西很长,是戒台最胜处,眼界最宽,教人想起“振衣千仞冈”的诗句。三株名松都在这里。“卧龙松”与“抱塔松”同是偃仆的姿势,身躯奇伟,鳞甲苍然,有飞动之意。“九龙松”老干槎丫,如张牙舞爪一般。若在月光底下,森森然的松影当更有可看。此地最宜低回流连,不是匆匆一览所可领略。潭柘以层折胜,戒台以开朗胜;但潭柘似乎更幽静些。戒台的和尚,春风满面,却远胜于潭柘的;我们之中颇有悔不该住潭柘的。戒台后山上也有个观音洞。洞宽大而深,大家点了火把嚷嚷闹闹地下去;半里光景的洞满是油烟,满是声音。洞里有石虎,石龟,上天梯,海眼等等,无非是凑凑人的热闹而已。   

    还是骑骡子。回到长辛店的时候,两条腿几乎不是我的了。

 

 

 

郁达夫:花坞

郁达夫

    “花坞”这一个名字,大约是到过杭州,或在杭州住上几年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的,尤其是游西溪的人,平常总要一到花坞。二三十年前,汽车不通,公路未筑,要去游一次,真不容易;所以明明知道这花坞的幽深清绝,但脚力不健,非好游如好色的诗人,不大会去。现在可不同了,从湖滨向北向西的坐汽车去,不消半个钟头,就能到花坞口外。而花坞的住民,每到了春秋佳日的放假日期,也会成群结队,在花坞口的那座凉亭里鹄候,预备来做一个临时导游的脚色,好轻轻快快地赚取游客的两毛小洋;现在的花坞,可真成了第二云栖,或第三九溪十八涧了。    

    花坞的好处,是在它的三面环山,一谷直下的地理位置,石人坞不及它的深,龙归坞没有它的秀。而竹木萧疏,清溪蜿绕,庵堂错落,尼媪翩翩,更是花坞独有的迷人风韵。将人来比花坞,就像浔阳商妇,老抱琵琶;将花来比花坞,更像碧桃开谢,未死春心;将菜来比花坞,只好说冬菇烧豆腐,汤清而味隽了。   

    我的第一次去花坞,是在松木场放马山背后养病的时候,记得是一天日和风定的清秋的下午,坐了黄包车,过古荡,过东岳,看了伴凤居,访过风木庵(是钱塘丁氏的别墅),感到了口渴,就问车夫,这附近可有清静的乞茶之处?他就把我拉到了花坞的中间。   

    伴凤居虽则结构堂皇,可是里面却也坍败得可以;至于杨家牌楼附近的风木庵哩,丁氏的手迹尚新,茅庵的木架也在,但不晓怎么,一走进去,就感到了一种扑人的霉灰冷气。当时大厅上停在那里的两口丁氏的棺材,想是这一种冷气的发源之处,但泥墙倾圮,蛛网绕梁,与壁上挂在那里的字画屏条一对比,极自然地令人生出了“俯仰之间,已成陈迹”的感想。因为刚刚在看了这两处衰落的别墅之后,所以一到花坞,就觉得清新安逸,像世外桃源的样子了。   

    自北高峰后,向北直下的这一条坞里,没有洋楼,也没有伟大的建筑,而从竹叶杂树中间透露出来的屋檐半角,女墙一围,看将过去却又显得异常的整洁,异常的清丽。英文字典里有Cottage的这一个名字;而形容这些茅屋田庄的安闲小洁的字眼,又有着许多像Tiny,Dainty,Snug的绝妙佳词,我虽则还没有到过英国的乡间,但到了花坞,看了这些小庵却不能自已地便想起了这种只在小说里读过的英文字母。我手指着那些在林间散点着的小小的茅庵,回头来就问车夫:“我们可能进去?”车夫说:“自然是可以的。”于是就在一曲溪旁,走上了山路高一段的地方,到了静掩在那里的,双黑板的墙门之外。   

    车夫使劲敲了几下,庵里的木鱼声停了,接着门里头就有一位女人的声音,问外面谁在敲门。车夫说明了来意,铁门闩一响,半边的门开了,出来迎接我们的,却是一位白发盈头,皱纹很少的老婆婆。   

    庵里面的洁净,一间一间小房间的布置的清华,以及庭前屋后树木的参差掩映,和厅上佛座下经卷的纵横,你若看了之后,仍不起皈依弃世之心的,我敢断定你就是没有感觉的木石。   

    那位带发修行的老比丘尼去为我们烧茶煮水的中间,我远远听见了几声从谷底传来的鹊噪的声音;大约天时向暮,乌鹊来归巢了,谷里的静,反因这几声的急噪,而加深了一层。   

    我们静坐着,喝干了两壶极清极酽的茶后,该回去了,迟疑了一会,我就拿出了一张纸币,当作茶钱,那一位老比丘尼却笑起来了,并且婉慢地说:   

    “先生!这可以不必;我们是清修的庵,茶水是不用钱买的。”   

    推让了半天,她不得已就将这一元纸币交给了车夫,说:“这给你做个外快罢!”   

    这老尼的风度,和这一次逛花坞的情趣,我在十余年后的现在,还在津津地感到回味。所以前一礼拜的星期日,和新来杭州住的几位朋友遇见之后,他们问我“上那里去玩”?我就立时提出了花坞,他们是有一乘自备汽车的,经松木场,过古荡东岳而去花坞,只须二十分钟,就可以到。   

    十余年来的变革,在花坞里也留下了痕迹。竹木的清幽,山溪的静妙,虽则还同太古时一样,但房屋加多了,地价当然也增高了几百倍;而最令人感到不快的,却是这花坞的住民的变作了狡猾的商人。庵里的尼媪,和退院的老僧,也不像从前的恬淡了,建筑物和器具之类,并且处处还受着了欧洲的下劣趣味的恶化。   

    同去的几位,因为没有见到十余年前花坞的处女时期,所以仍旧感觉得非常满意,以为九溪十八涧、云栖决没有这样的清幽深邃;但在我的内心,却想起了一位素朴天真,沉静幽娴的少女,忽被有钱有势的人奸了以后又被弃的状态。   

    1935年3月24日

 

 

 

徐志摩:天目山中笔记

徐志摩

    佛于大众中说我尝作佛闻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   

    初闻佛所说心中大惊疑将非魔作佛恼乱我心耶   

    ——《莲花经譬喻品》   

    山中不定是清静。庙宇在参天的大木中间藏着,早晚间有的是风,松有松声,竹有竹韵,鸣的禽,叫的虫子,阁上的大钟,殿上的木鱼,庙身的左边右边都安着接泉水的粗毛竹管,这就是天然的笙箫,时缓时急的参和着天空地上种种的鸣籁。静是不静的;但山中的声响,不论是泥土里的蚯蚓叫或是轿夫们深夜里“唱宝”的异调,自有一种个别处:它来得纯粹,来得清亮,来得透澈,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里洗濯过后觉得清白些,这些山籁,虽则一样是音响,也分明有洗净的功能。   

    夜间这些清籁摇着你入梦,清早上你也从这些清籁的怀抱中苏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楼住更是修得来的。我们的楼窗开处是一片葱葱的林海;林海外更有云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接受自然的变幻;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散放你情感的变幻。自在;满足。   

    今早梦回时睁眼见满帐的霞光。鸟雀们在赞美;我也加入一份。它们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潜深一度的沉默。   

    钟楼中飞下一声宏钟,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荡。这一声钟激起了我的思潮。不,潮字太夸;说思流罢。耶教人说阿门,印度教人说“欧姆”(o-m),与这钟声的嗡嗡,同是从撮口外摄到阖口内包的一个无限的波动:分明是外扩,却又是内潜;一切在它的周缘,却又在它的中心:同时是皮又是核,是轴亦复是廓。“这伟大奥妙的”(o-m)使人感到动,又感到静;从静中见动,又从动中见静。从安住到飞翔,又从飞翔回复安住;从实在境界超入妙空,又从妙空化生实在:   

    “闻佛柔软音,深远甚微妙。”   

    多奇异的力量!多奥妙的启示!包容一切冲突性的现象,扩大刹那间的视域,这单纯的音响,于我是一种智灵的洗涤。花开,花落,天外的流星与田畦间的飞萤,上绾云天的青松,下临绝海的巉岩,男女的爱,珠宝的光,火山的熔液:一婴儿在它的摇篮中安眠。   

    这山上的钟声是昼夜不间歇的,平均五分钟鸣一次。打钟的和尚独自在钟头上住着,据说他已经不间歇地打了十一年钟,他的心愿是打到他不能动弹的那天。钟楼上供着菩萨,打钟人在大钟的一边安着他的“座”,他每晚是坐着安神的,一只手挽着钟槌的一头,从长期的习惯,不叫睡眠耽误他的职司。“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没道理的多:方才那知客僧想把七窍蒙充六根,怎么算总多了一个鼻孔或是耳孔;那方丈师的谈吐里不少某督军与某省长的点缀;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贪嗔的化身,无端摔破了两个无辜的茶碗。但这打钟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岁在五十开外,出家有二十几年,这钟楼,不错,是他管的,这钟是他打的(说着他就过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错,是坐着安神的,但此外,可怜,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么异样。他拂拭着神龛,神座,拜垫,换上香烛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捻一把米,擦干了手接受香客的布施,又转身去撞一声钟。他脸上看不出修行的清癯,却没有失眠的倦态,倒是满满地不时有笑容的展露;念什么经;不,就念阿弥陀佛,他竟许是不认识字的。“那一带是什么山,叫什么,和尚?”“这里是天目山。”他说。“我知道,我说的是那一带的。”我手点着问。“我不知道。”他回答。   

    山上另有一个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读书台的旧址,盖着几间屋,供着佛像,也归庙管的,叫作茅棚。但这不比得普陀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着或是偎着修行的和尚没一个不是鹄形鸠面,鬼似的东西。他们不开口的多,你爱布施什么就放在他跟前的篓子或是盘子里,他们怎么也不睁眼,不出声,随你给的是金条或是铁条。人说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没有吃过东西,不曾挪过窝,可还是没有死,就这冥冥地坐着。他们大约离成佛不远了,单看他们的脸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么,一样是黑剌剌、死僵僵的。“内中有几个,”香客们说,“已经成了活佛,我们的祖母早三十年来就看见他们这样坐着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里的和尚,却没有那样的浪漫出奇。茅棚是尽够蔽风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鲜鲜的人,虽则他并不因此减却他给我们的趣味。他是一个高身材、黑面目、行动迟缓的中年人;他出家将近十年,三年前坐过禅关,现在这山上茅棚里来修行;他在俗家时是个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许还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说他中年出家的缘由,他只说“俗业太重了,还是出家从佛的好”。但从他沉着的语音与持重的神态中可以觉出他不仅是曾经在人事上受过折磨,并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着他内里强自抑制、魔与佛交斗的痕迹;说他是放过火杀过人的忏悔者,可信;说他是个回头的浪子,也可信。他不比那钟楼上人的不着颜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里逃来的一个囚犯。三年的禅关,三年的草棚,还不曾压倒,不曾灭净他肉身的烈火。“俗业太重了,不如出家从佛的好”,这话里岂不颤栗着一往忏悔的深心?我觉得好奇;我怎么能得知他深夜趺坐时意念的究竟?   

    佛于大众中说我尝作佛闻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   

    初闻佛所说心中大惊疑将非魔作佛恼乱我心耶   

    但这也许看着太深奥了。我们承受西洋人生观洗礼的,容易把做人看得太积极,人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让,把住这热乎乎的一个身子一个心放进生活的轧床去,不叫他留存半点汁水回去。非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决不肯认输,退后,收下旗帜。并且即使承认了绝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体的取决,不来半不阑珊地收回了步子向后退:宁可自杀,干脆的生活的断绝,不来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认。不错,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亚佩腊与爱洛绮丝,但在他们是情感方面的转变,原来对人的爱移作对上帝的爱,这知感的自体与它的活动依旧不含糊地在着;在东方人,这出家是求情感的消灭,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迹的解脱。再说,这出家或出世的观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国,是跟着佛教来的;印度何以会发生这类思想,学者们自有种种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释,也尽有趣味的。中国何以能容留这类思想,并且在实际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个朋友差一点做了小和尚)!这问题正值得研究,因为这分明不仅仅是个知识乃至意识的浅深问题,也许这情形尽有极有趣味的解释的可能。我见闻浅,不知道我们的学者怎样想法,我愿意领教。

 

 

 

郑振铎:云冈(1)

郑振铎

    云冈石窟的庄严伟大,是我们所不能想象得出的。必须到了那个地方,流连徘徊了几天,几月,才能够给你以一个大略的美丽的轮廓。你不能草草的浮光掠影的跑着走着的看。你得仔细的去欣赏。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一口吞下去,永远的不会得到云冈的真相。云冈决不会在你一次两次的过访之时,便会把整个的面目对你显示出来的。每一个石窟,每一尊石像,每一个头部,每一个姿态,甚至每条衣襞,每一部的火轮或图饰,都值得你仔细的流连观赏,仔细的远观近察,仔细的分析研究。七十丈,六十丈的大佛,固然给你弘伟的感觉,即小至一尺二尺,二寸三寸的人物,也并不给你以邈小不足观的缺憾。全部分的结构,固然可称是最大的一个雕刻的博物院,即就一洞、一方、一隅的气分而研究之,也足以得着温腻柔和,慈祥秀丽之感。他们各有一个完整的布局。合之固极繁赜富丽,分之亦能自成一个局面。   

    …………   

    经我们三日(十一日到十三日)的奔走周览,全部武州山石窟的形势,大略可知,武州山因其山脉的自然起讫,天然的分为三个部分:每部分都可自成一局面。中有山涧将他们隔绝开。如站在武州河的对岸望过去,那脉络的起讫是极为分明的。今人所游者大抵只为中部;西部也间有游者,东部则问津者最少。所谓东部,指的是,自云冈别墅以东的全部。东部包括的地域最广,惜破坏最甚,洞窟也较为零落。中部包括今日的云冈别墅、石窟寺、五佛洞,一直到碧霞宫为止。碧霞宫以西便算是西部了。中部自然是精华所在。西部虽也被古董贩者糟蹋得不堪,却仍有极精美的雕刻物存在。   

    我们十一日下午一时二十分由大同车站动身,坐的仍是载重汽车。沿途道路,因为被水冲坏的太多,刚刚修好,仍多崎岖不平处。高坐在车上,被颠簸得头晕心跳,有时猛然一跳,连坐椅都跳了起来。双手紧握着车上的铁条或边栏,不敢放松一下,弄得双臂酸痛不堪。沿武州河而行。中途憩观音堂。堂前有三龙壁,也是明代物。驻扎在堂内的一位营长,指点给我们看道:“对山最高处便是马武塞,中有水井,相传是汉时马武做强盗时所占据的地方。惜中隔一水,山又太高,不能上去一游。”   

    三十华里的路,足足走了一个半钟头。渡过武州河两次,因汽车道是就河边而造的。第一次渡过河后,颉刚便叫道:“云冈看见了!那山边有许多洞窟的就是。”   

    大家都很兴奋。但我只顾着坚握铁条,不遑探身外望,什么也没有见到;一半也因坐的地方不大好。   

    “看见佛字峪了,过了石窟寒泉了。”颉刚继续的指点道,他在三个月之前刚来过一次。   

    啊,啊,现在我也看见了,云冈全景展布我们之前。几个大佛的头和肩也可远远的见到。我的心是怦怦的急跳着。想望了许久的一千五百年前的艺术的宝窟,现在是要与它相见了!   

    三时到云冈。车停于石窟寺东邻的云冈别墅。这别墅是骑兵司令赵承绶氏建的。这时,他正在那里避暑。因为我们去,他今天便要回大同,让给我们住几天。这里,一切的新式设备俱全——除了电灯外。   

    这一天只是草草的一游。只到石窟寺(一作大佛寺)及五伸缩洞走走。别的地方都没有去。   

    登上了大佛寺的三层高楼,才和这寺内的一尊大佛的头部相对。四周都是黄的红的蓝的彩色,都是细致的小佛像及佛饰。有点过于绚丽失真。这都是后人用泥彩修补的,修得很不好,特别是头部,没有一点是仿得像原形的。看来总觉得又稚弱又猥琐,毫没有原刻的高华生动的气势。这洞内几乎全部是彩画过的,有的原来未毁坏的,其真容也被掩却。想来装修不止一次。最后的一次是光绪十七年兴和王氏所修的。他“购买民院地点,装彩五佛洞,并修饰东西两楼,金装大佛金身”。不能不说与云冈有功,特别是购买民地,保存佛窟的一事。向西到五佛洞,也因被装修彩绘而大失原形。反是几个未被“装彩”过的小洞,还保全着高华古朴的态度。   

    游五佛洞时,有巡警跟随着。这个区域是属于他们管辖的;大佛寺的几个窟,便是属于寺僧管辖的。五佛洞西的几个窟,有居民,可负保管之责。再西的无人居的地方,便真索性用泥土封了洞口,在洞外写道:“内有手榴弹,游者小心!”一类的话。其实没有,被封闭的无人看管的若干洞,也尽有好东西在那里。据巡长说,他们每夜都派人在外巡察。此地现已属于古物保管会管辖,故比较的不像从前那样容易被毁坏。   

    五佛洞西,有几尊大佛的头部,远远的可望见。很想立刻便去一游。但暮色渐渐的笼罩上来,像在这古代宝窟之前,挂上了一层纱帘。我们只好打断了游兴,回到云冈别墅。   

    武州山下,靠近西部,为云冈堡,一名下堡,堡门上有迎薰、怀远二额,为万历十四年所立。云冈山上还有一座土诚屹立于上,那便是云冈堡的上堡。明代以大同为重镇,此二堡皆为边防兵的驻所。   

    …………   

    十二日一早,我性急,便最先起身,迎着朝暾,独自向东部去周览各窟。沿着大道(这是骡车的道)向东直走,走过石窟寒泉,走过一道山涧,走过佛字峪。愈向东走,石窟愈少愈小。零零落落的简直无可称道。山涧边,半山上有几个古窟,攀登了上去一看,那些窟里是一无所有。直走到尽头处,然后再回头向西来,一窟一窟的细看。   

    最东的可称道的一窟,当从“左云交界处”的一个碑记的东边算起。这一窟并不大。仅存一坐佛,面西,一手上举,姿态尚好,但面部极模糊,盖为风霜雨露所侵剥的结果。   

    窟的前壁,向内的一部分,照例是保存得最好的,这个所在,非风势雨力所能侵及,但也一无所有,刀斧斫削之痕,宛然犹在。大约是古董贩子的窃盗的成绩。   

    由此向西,中隔一山涧,地势较低,即“左云交界处”。道旁零零落落的,小佛窟不少。雕刻的小佛随处可见。一窟内有较大的立佛二,但极模糊。窟西,有一小窟,沙土满中,一破棺埋在那里,尸身的破蓝衣已被狗拖出棺处,很可怕。然此窟小佛像也有不少,窟外壁上有明人朱廷翰的题诗,字很大。由此往西,明人的题刻不少。但半皆字迹剥落,不堪卒读。在明代,此处或有一大庙,为入云冈的头门,故题壁皆萃集于此。   

    西首有二洞,上下相连,皆被泥土堵塞,想其中必有较完好的佛像。一大窟,在其西邻,也已被堵塞,但从洞外罅隙处,可见其中彩色黝红,极为古艳,一望而知,是元魏时代所特有的鲜红色及绿色,经过了一千五百余年的风尘所侵所曝的结果,决不是后代的新的彩饰所能冒充得来的。徒在门外徘徊,不能入内。这里便是所谓“石窟寒泉”。有一道清泉,由被堵塞的窟旁涓涓的流出,流量极微。窟上有“云深处”及“山水清音”二石刻,大约也是明人的手笔。   

    西边有一洞,可入。洞中有一方形的立柱,高约八尺。一佛东向,一佛西向,又一佛西南向,皆模糊不清。西南向者且为泥土所修补的,形态全非,所雕立的、坐的、盘膝的小佛像甚多。但不是模糊,便是头部或连身部俱被盗去。

 

 

郑振铎:云冈(2)

 

    再西为碧霞洞(并非原名,亦明人所题),窟门有六,规模不小。窟内一无存,多斧凿痕,当然也是被盗的结果。自此以西,便没有石刻可见。颇疑自“左云交界处”自西到碧霞洞,原是以石窟寒泉那个大窟为中心的一组的石洞。在明代,大约这里是士人们来往最为繁密的地方,或窟下的平原上,本有一所大庙,可供士大夫往来住宿的。然今则成为云冈最寥落、最残破的一部分了。   

    碧霞洞以西,是另成一个局面的结构。那结构的规模的弘伟,在云冈诸窟中,当为第一。数十丈的山壁上,凿有三层的佛像,每层的中间,皆有石孔,当然是支架梁木的所在。故这里,在从前至少是一所高在三层以上的大梵刹。颉刚说:“这里便是刘孝标的译经台。”正中是一个大佛窟,窟前有二方形立柱,虽柱上雕刻皆已模糊不可辨识,那希腊风的人形雕刻的格局,却是一看便知的。大窟的两旁,各有一窟,规模也殊不小。和这东西二窟相连的,更有数不清的小窟小龛。惜高处无法攀缘而上,只能周览最下层的一部分。   

    一进了正中的那个大窟,霉土之气便触鼻而来;还夹着不少鸽粪的特有的臭味。脱落的鸽翎,满地都是。有什么动物,咕咕咕的在低鸣着。拍拍的一扑着翼,成群的飞了出来,那都是野鸽。地上很潮湿,积满了古尘,泥屑和石屑。阴阴的,温度很低冷,如入了地下的古墓室。但一抬起头来,却见的是耀眼的伟大的雕刻物。正中是一尊大佛,总有六十多丈高,是坐像。旁有二尊菩萨的大像,侍立着。诸像腰部以下皆剥落不堪,连形态都不存。但上半身却仍是完好如新。那头部美妙庄严,赞之不尽。反较大佛寺,五佛洞诸大佛之曾经修补者为更真朴可爱。这是东部惟一的一尊大佛。但除此三大像外,这大窟中是空无所有,后壁及东西壁皆被风势及水力或人工所削平,连半点模糊的雕像的形状都看不到。壁上湿漉漉,一抹便是一手指的湿的细尘。窟口的向内的壁上,也平平的不存一物。惟一条条的极整齐的斧凿痕还很清显的在那里,一定是近十余年来的人工破坏的遗迹。   

    西边的一窟,虽也破败不堪,却还有些浮雕可见到。副窟小龛里,遗物还不少。这西窟的东壁为泥土所堵塞,西壁及南壁,浮雕尚有规模可见。雕顶上刻有“飞天”不少。那半裸体的在空中飞舞着的姿态,是除了希腊浮雕外,他处少见的,肉体的丰满柔和,手足腰支的曲线的圆融生动,都不是东方诸国的古石刻上所有的。我抬了头,站在那里,好久没有移开。有时,换了一个方向去看。但无论在那个方向看去,那美妙圆融的姿态总是令人满意、赞赏的。由此窟向西,可通另一窟,也是一个相连的副窟。我们可称它为西窟第二洞。洞中有三尊坐佛,皆盘膝而坐。这个布置,在诸窟中不多见。东壁的浮雕皆比较的完整。后壁及西壁则皆模糊不堪。   

    由此向西,不多数步,便是一道山涧,或小山峡,隔开了云冈别墅和这大佛窟的相连。   

    从云冈别墅开始向西走,便是中部。   

    中部又可分为五个部分来说。   

    我依旧是独自一个由云冈别墅继续向西走;他们都已出发到西头去逛了。   

    第一部分是云冈别墅。别墅的原址是否为一大洞窟,抑系由平地填高了的,今已不能考查。但别墅之后,今尚有好几个石窟,窟内有一佛的,有二佛对坐的,俱被风霜侵蚀得不成形体。小雕像也几于无存。但在那些洞窟中,还堆着不少烧泥的屋瓦和檐饰。显然的这别墅的原址,本是一座小庙。或竟是连合在大佛寺中的一个东偏院。惜不及详问大佛寺的住持以究竟。那些佛窟,决不能独立成为一组,也当是大佛寺的大佛窟的东边的几个副窟。但为方便计,姑算它作中部的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包括大佛寺内的两个大窟。这二窟的前面,各有一楼,高各三层,第三层上有游廊可相通达。三楼之上,更有最高的一层,仿佛另有梯级可通,却寻不到。前面已经说过,大约是较此楼更古的一个建筑物。   

    第一窟通称为大佛殿:殿前在咸丰辛酉重修碑,有不知年月的满文碑,有同治十二年及光绪二年的满文碑。又有明万历间吴氏的一个刻石。无更古者。   

    入殿后,冷气飕飕由窟中出。和尚手执一把香燃点起来,为照看雕像之用。楼下一层很黑暗,非用火光,看不到什么。正中是一尊大佛,高约六十丈,身上都装了金。四壁浮雕,都被涂饰上新的彩色。但凡原像模糊不清,或已失去之处,皆一一以彩泥为之补塑。怪不调和的。第二层楼上,光线较好,壁上也多半都有是彩泥的佛像。站在这楼,正对大佛的胸部。到了三层楼上,方才和大佛的头部相对。大佛究竟还完好,故虽装了金,还不失其美妙慈祥的面姿。   

    第二窟俗称如来殿。窟中也极黑暗,结构和大佛殿大不相同。正中是一个方形立柱,每一面有一立佛,像支柱似的站着,柱上雕得极细。但有一佛,已毁,为彩泥所补塑。北壁为泉水所侵害,仅模糊可辨人形。东西壁尚完好,修补较少,较大佛殿稍存原形。登上了三楼,有一木桥可通那四方柱的第二层。这一层雕刻的是四尊坐佛,四边浮雕极多,皆是侍像及花饰,有极美者。这立方柱当是云冈最完好的最精致的一个。   

    第三部分包括所谓“弥勒殿”及佛籁洞的二窟;这二窟介于大佛寺和五佛洞之间,几成了瓯脱之地,无人经管。弥勒殿前有额曰:“西来第一山”,为顺冶四年马国柱所题。那结构又自不同。正壁有二佛对坐着,像在谈经。其上层则为三尊佛像。其东西二壁各有八佛龛;每龛的帏饰,各有不同;都极生动可爱。有的是圆帏半悬,有的是绣带轻飘,无不柔软圆和,一点石刻的生硬之感也没有。顶壁的“飞天”及莲花最为完整。六朵莲花,以雕柱隔为六部。第一朵莲花,四周皆绕以正在飞行的半裸体的“飞天”,隔柱上也都雕刻着“飞天”。总有四十位飞天,那姿态却没有一个相同的;处处都是美,都是最圆融的曲线。那设计和雕工是世界上所不多见的。更好的是这窟中的雕像,全为原形,未经后人涂饰。   

    佛籁洞在其西,破坏已甚。观其结构的形势,当和弥勒殿完全相同。惟无后殿,规模较小。正中的一佛,为后人用彩泥补塑的。原来,照其佛龛的布置及大小,当也是二佛对坐谈经的姿态。   

    此殿前面,本来有楼,已塌毁。窟门左右,一边有五头佛,一边有三头佛,都显出有威力和严肃的样子,似是把守门口的神道们,同时用来作支柱的。窟外壁上,有浮雕的痕迹甚多,惜剥落殆甚,极为模糊。以上二窟,似也为大佛洞的西首的副窟。

 

 

郑振铎:云冈(3)

 

    第四部分就是俗称的五佛洞;不知为什么这五佛洞保护得格外周密。有巡警室在其口外。游人入内,必有一警士随之而入。其实,这一部分被装修涂改最利害,远不及弥勒殿和如来殿的天然秀丽。   

    说是五佛洞,其实却有六个大窟。最东的一窟,分隔为三进。结构甚类大佛殿。正中有大佛一,高亦有五十余丈,尚完好。后壁低而潮湿,雕像毁败已甚。前窟的许多浮雕都被涂饰得不成形状。但也有尚存原形的。   

    西为第二窟,结构略同前窟,大佛已毁去。到处都是新修新饰的色彩。惟高处的飞天及立佛尚有北魏的典型。   

    再西为第三窟,内部较小,结构同如来殿,中为一方形立柱,一方各雕着一佛。四壁皆新修新饰者,原有浮雕皆被彩泥填平,几乎是整个重画过。   

    再西为第四窟,较大,有两进,外进有四支塔形的支柱,极挺秀,尚未失原形。第二进则完全被涂饰改造过。疑其结构本同弥勒殿,正中的佛龛,原分上下二层,上层为三佛,下层为二坐佛。但今则上下二龛都仅坐着泥塑的二佛。以三佛及二佛的宽敞的地位,安置了一佛,自然要显得大而无当。   

    再西为第五窟,结构同大佛殿。大佛高约五十丈,盘膝而坐。四壁多为新修饰的彩色泥像。   

    又西为第六窟。此窟内部已全毁,空无所有,故后人修补,亦不及之。仅窟门的内部,浮雕尚完好。西边即为一道泥墙,和寺外相隔绝。但此窟的外壁,小佛龛颇多,有几尊尚完整的佛像,那坐态的秀美,面姿的清俊,是诸窟内所罕见的。惜头都失去的太多。   

    再往西走,要出大佛寺,绕过五佛洞的外墙,才是中间的第五部分。这一部分的雕像,我认为最美好,最崇高;却没有人加以保护,任其曝露于天空,任其夷为民居,任其给农民们作为存放稻草及农具之处所。其尚得保存到现在的样子,实在是侥幸之至。到这几个佛窟去,我们都得叩了农民们的大门进去。有时,主人不在家,便要费了大事。有一次,遇到一个病人,躺在床上起不来,没法开门,只好不进去,直等到第二次去,方才看到。   

    这一部分的第一大窟亦为一大佛洞,洞中有大佛一,高在六十丈以上,远远的便可望见其肩部及头部。壁上的浮雕也有一部分可见到。洞门却被泥墙所堵塞,没法进去。此窟东边,有二小窟;最东一窟有二坐佛,对坐谈经,却败坏已甚。较近的一窟也被堵塞。隐隐约约的看见其中的彩色古艳的许多浮雕,心怦怦动,极力要设法进去一看而不可能。窟外数十丈的高壁上满雕着小佛像,不知其几千几百。功力之伟大,叹观止矣!   

    向西为第二大窟。这一窟,也在民居的屋后,保存得甚好。正中为一坐大佛,高亦在六十丈左右。两壁有二佛像,一立一坐。此二像的顶上,其“宝盖”却是雕成像戏院包厢似的。三壁的浮雕,也皆完好。   

    再西也为一大窟(第三窟)。正中一大佛为立像,高约七十丈,礼貌庄严之至。袈裟半披在身上;而袈裟上却刻了无数的小佛像,像虽小而姿态却无粗率草陋者。两旁有四立佛。东壁的二立佛间,诸雕像都极隽好。特别是一个披袈裟而手执水瓶的一像,面貌极似阿述利亚人,袈裟上的红色,至今尚新艳无比。这一像似最可注意。   

    窟门口的西壁上,有刻石一方,题云:“大茹茹……可登□□斯□□□鼓之□尝□□以资征福。谷浑□方妙□”每行约十字,共约二十余行,今可辨者不到二十字耳。然极重要。大茹茹即蠕蠕国。这在魏的历史上是极重要的一个发见。茹茹国竟到云冈来雕像求福,这可见此地在当时,便已成为东亚的一个圣地了。   

    再西为第四大窟。破坏最甚。一大佛盘膝而坐,曝露在天日中。左右有二大佛龛,尚有一二壁的浮雕还完好。因为此处光线较好,故游人们都在此大佛之下摄影。据说,此像最高,从顶至踵,有七十丈以上。   

    再西为第五大窟,亦有一大坐佛,高约六十丈。东西壁各有一立佛。西壁的一佛已被毁去。   

    由此再往西走,便都是些小像小龛了:在那些小龛小像里,却不时的可发现极美丽的雕刻。各像坐的姿态,最为不同,有盘膝而坐者,有交膝而坐者,有一膝支于他膝上、而一手支颐而坐者。处处都是最好的雕像的陈列所。惜头部被窃者甚多,甚至有连整个小龛都被凿下的。   

    到了碧霞宫止,中部便告了段落。碧霞宫为嘉庆十年所修,两壁有壁画,是水墨的,画得很生动。   

    颇疑中部的第五部分的相连续的五个大窟,便是昙曜最初所开辟的五窟。五尊大佛像是昙曜时所雕刻的,其壁上及前后左右的浮雕及侍像,也许是当地官民及外国人所捐助的。也未必是一时所能立即完全雕刻好。每一个大窟,其经营必定是很费工夫的。无力的或力量小些的人民,便在窟外雕个小龛,或开辟一小窟,以求消灾获富。   

    西部是从碧霞宫以西直到武州山的尽西头处。山势渐渐的向西平衍下去,最西处,恰为武州河的一曲所拥抱着。   

    这一路向西走,共有二十多个洞窟,规模都不甚大。愈向西走,愈见龛小,且也愈见其零落,正和东部的东首相同。故以中部的第三部分,假设为昙曜最初所选择而开辟的五窟,是很在可能的。那地位恰在正中。   

    西部的二十余窟,被古董贩子斫去佛头的不少。有几个较好的佛窟,又都被堵塞住了,而以“内有手榴弹”来吓唬你。那些佛像,有原来的彩色尚完整存在者。坐佛的姿势,隽好者不少。立像的衣襞,有翩翩欲活的。在中段的地方,一连四个洞,俱被堵塞,而标曰“内有手榴弹”。西部从罅中望进去,那顶壁的色彩是那样的古艳可喜!   

    西邻为一大窟,土人说,内为一石塔。由外望之,顶壁的色彩也极隽美。再西有一佛龛,佛像已被风雨所侵剥,而龛上的悬帏却是细腻轻软若可以手揽取。   

    再西的各小窟及各龛则大都破败模糊,无足多述。   

    这样的匆匆的巡览了一遍,已经是过了一整天,连吃午饭的时间都忘记了。   

    (本文略有删节)

 

 

 

 

第五部分

 

金克木:天竺旧事(1)

金克木

    鸟巢禅师   

    鹿野苑中国庙的住持老和尚德玉,原先是北京法源寺的,曾见过著名诗僧八指头陀寄禅。他偶然还提起法源寺的芍药和崇效寺的牡丹。但他不写诗,只是每晚读佛经,又只读两部经:《法华》和《楞严》,每晚读一“品”,读完这一部,再换那一部,循环不已。   

    他来到“西天”朝拜圣地时,发现没有中国人修的庙,无处落脚,便发愿募化;得到新加坡一位中国商人的大力支持,终于修成了庙;而且从缅甸请来了一尊很大的玉佛,端然坐在庙的大殿正中央,早晚庙中僧众在此诵经礼拜。   

    他在国外大约有二十多年了吧,这时已接近六十岁,可是没有学会一句外国话,仍然是讲浓重湖南口音的中国话。印度话,他只会说两个字:“阿恰(好)”和“拜提(请坐)”。   

    有一天他对我说,他要去朝拜佛教圣地兼“化缘”,约我一起去。我提议向西北方去,因为东南面的菩提迦耶、王舍城和那烂陀寺遣址我已经去过了。他表示同意,我们便出发到舍卫国、蓝毗尼、拘尸那揭罗去。这几处比前述几处(除迦耶同时是印度教圣地因而情况稍好外)更荒凉,想来是无从“化缘”乞讨,只能自己花钱的。我只想同他一起“朝圣”作为游览,可以给他当翻译,但不想跟随他“化缘”。   

    这几处地方连地名都改变了,可以说是像王舍城一样连遗迹都没有了,不像迦耶还有棵菩提树和庙,也不像那烂陀寺由考古发掘而出现一些遗址和遗物。蓝毗尼应有阿育王石柱,现在想不起我曾经找到过,仿佛是已经被搬到什么博物馆去了。在舍卫国,只听说有些耆那教天衣派(裸形外道?)的和尚住在那里一所石窟里,还在火车站上见到不少猴子。   

    老和尚旅行并不需要我帮多少忙,反而他比我更熟悉道路。也不用查什么“指南”。看来语言的用处也不是那么大得不得了,缺了就不行,否则哑巴怎么也照样走路?有些人的记忆力在认路方面特别发达。我承认我不行。   

    老和尚指挥我在什么地方下车,什么地方落脚,什么地方只好在车站上休息。我们从不需要找旅馆,也难得找到,找到也难住下。我这时才明白老和尚的神通。他是有目的有计划的,他带着我找到几处华侨商店,竟然都像见到老相识的同乡一样,都化得到多少不等的香火钱,也不用他开口乞讨。   

    到佛灭度处拘尸那揭罗,我弄不清在一个什么小火车站下的车,下车后一片荒凉,怎么走,只有听从老和尚指挥。   

    他像到了熟地方一样,带着我走,我也不懂他第一次是怎么来的。这里有的是很少的人家和很多的大树。他也不问路。原来这里也无法问路。没有佛的著名神圣遗物,居民也不知道有佛教,只是见到黄衣的知道是出家人,见到我这个白衣的知道是俗人,正像中国人从佛教经典中知道“白衣”是居士的别称那样。   

    “这里只能望空拜佛。有个鸟巢禅师在这里,我们去会他。”    

    我知道唐朝有位“鸟巢禅师”,是住在树上的一个和尚。如果我没有记错,《西游记》小说里好像还提到过他。怎么这里也有?   

    “他是住在树上吗?”我问。   

    “那是当然。”老和尚回答。   

    又在荒野中走上了一段,他说,“就要到了。”我这时才猛然想起玄奘在《西域记》中记山川道里那么清楚,原来和尚到处游方化缘,记人,记路,有特别的本事。   

    突然前面大树下飞跑过来一个人,很快就到了面前,不错,是一个中国和尚。   

    两人异口同声喊:“南无阿弥陀佛!”接着都哈哈大笑起来。我向这新见人物合掌为礼。   

    这位和尚连“随我来”都不说就一转身大步如飞走了。还是老和尚提醒我说,“跟他走。这就是我说的鸟巢禅师。”   

    走到大树跟前,我才看出这是一棵其大无比的树,足有普通的五层楼那么高。在离地约一丈多的最初大树杈上有些木头垒出一个像间房屋一样的东西。树干上斜倚着一张仿佛当梯子用的两根棍和一格一格的横木。   

    鸟巢禅师头也不回,一抬腿,我还没看清他怎么上的梯子,他已经站在一层“楼”的洞门口,俯身向我们招呼了。他仍不说话,只是打着手势。   

    老和尚跟了上去,手扶、脚蹬;上面的人在他爬到一半时拉了一把;一转眼,两位和尚进洞了。   

    这可难为我了。从小就不曾练过爬树,我又是踏着印度式拖鞋,只靠脚的“大拇指”和“食指”夹着襻子,脱下拿在手里,又不便攀登,因为手里还提着盥洗用品之类。勉强扶着“梯子”小心翼翼地,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一步一步,好容易到了中途。大概鸟巢禅师本来毫不体会我的困难,只拉了老和尚一把就进去了;现在看到我还没有“进洞”,伸出头来一望,连忙探出半身,一伸手臂把我凭空吊上去了。我两步当一步不知怎么已经进了“巢”,连吃惊都没有来得及。   

    原来“巢”中并不小。当然没有什么桌、凳、床之类,只有些大大小小的木头块。有一块比较高而方正的木台上供着一尊佛。仔细看来,好像不是释迦牟尼佛像,而是密宗的“大威德菩萨”,是文殊师利的化身吧?佛前还有个香炉样的东西,可能是从哪位施主募化来的。奇怪的是他从哪里弄来的香,因为“炉”中似乎有香灰。   

    三人挤在一起,面对面,谈话开始了。鸟巢禅师一口浙江温州口音的话同老和尚一口湖南宝庆一带口音的话,真是差别太大了。幸亏我那时年纪还不大,反应较灵敏,大致听得出谈话的大部分,至少抓得住要点。   

    湖南和尚介绍了我并且说我想知道鸟巢禅师的来历。禅师听明白了大意,很高兴。大概他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和人长篇讲话了,尤其是讲中国话。我想,他也许会同这次路上“化缘”时见到的一位华侨青年一样干脆夹上印度话吧。然而不然,他非常愿意讲自己的家乡话。   

    “我一定要见佛,我一定能见到佛的。”这是他的话的“主题”。   

    “变调”当然多得很,几乎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不过我还是弄清楚了大致情况。   

    他是温州人,到“西天”来朝圣,在这佛“涅槃”的圣地发愿一定要见佛,就住下修行。起先搭房子,当地居民不让他盖。他几次三番试盖都不成,只能在野地上住。当地人也不肯布施他,他只能到远处去化点粮食等等回来。这里靠北边,近雪山脚下,冬天还是相当冷。他急了,就上了树,搭个巢。可是当他远行募化时,居民把巢拆了。他回来又搭。这样几次以后,忽然大家不拆他的巢了,反而有人来对着大树向他膜拜。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往后就好了,他安居了下来。   

    “我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后来才知道,他们见我一个月不下树,也不吃东西,以为我成佛了,才让我住下来了。我也就不下树了。索性又搭了两层‘楼’,你们看。”说着他就出了巢。我同老和尚伸头出去一望,禅师正在上面呼唤。原来再上去约一丈高的又一个树杈处,他搭了一个比第一层稍小的“巢”。他招手叫我们上去。这可没有梯子,只能爬。老和尚居然胆敢试了几步。禅师拉着他时,他在巢门口望了一望,没有钻进去,又下来了。禅师随着出巢,三步两步像鸟一样又上了一层。从下面望去,这似乎又小了一些。仿佛只能容纳一个人。他一头钻进去,不见了。我看那里离地面足有四丈左右,也许还不止,不过还没有到树顶。巢被枝叶掩住,不是有他的行动,看不出有巢。   

    过一会儿,禅师下来了,他毫不费力,也不用攀援:不但像走,简直像跑,也可以说是飞,进了我们蹲在里面的第一层巢。   

    “我在上两层的佛爷面前都替你们拜过了。”   

    这时我才明白,他上“楼”并非为显本事而是为我们祈福。不过这一层的佛像前,我们也没有拜。老和尚没有拜,可能是因为他看那神像不大像他所认识的佛。禅师却替我们拜了一拜,嘴咕噜了几句。我忍不住问:“难道你真有一个月禁食不吃斋吗?”很担心这一问会触犯了他。   

    他毫不在乎,说:“怎么不吃?我白天修行,念经咒,夜深了才下去在荒地上起火,做好几天的饭,拿上来慢慢吃。这里的人不布施我,我就在夜里出去,到很远的地方化点粮食,火种,蔬菜,香烛,还有深夜回来。这里好得很,冬天不太冷,夏天也不太热,我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春秋。我自己有剃刀,自己剃发。自己提桶到远处提水。什么也不求人,一心念佛。我发愿要在这里亲见佛爷。你们看。”说着,他把下身的黄褐色布裙一掀,露出两膝,满是火烧的伤疤。这使我大吃一惊。难修的苦行。可是,这不是释迦牟尼提倡的呀。   

    他又说:“现在不一样了。常有人来对树拜,不用我远走化缘,吃的、用的都有人送来了。我也不用深夜才下树了。有时这里人望见我就行礼,叫我一声,我也不懂,反正是把我当做菩萨吧。”   

    我估计这两位和尚年纪相差不远,都比我大得多,都应当说是老人了,可是都比我健壮得多。   

    我同老和尚下树走了。鸟巢禅师还送了我们一程才回去。他告诉了我,他的法号是什么,但我忘了。他并不以鸟巢禅师自居,他巢内也没有什么经典,他说诵的经咒都是自幼出家时背诵的。从他的中国话听来,他也未必认得多少中国字。他的外国话也不会比鹿野苑的老和尚更好多少。   

    在车站上等车时,恰巧有个印度人在我身边。他见到我和一位中国和尚一起,便主动问我是否见到住在树上的中国和尚。然后他作了说明:原来这一带被居民相信是印度教罗摩大神的圣地,所以不容许外来的“蔑戾车”(边地下贱)在这里停留。尤其是那棵大树,那是朝拜的对象,更不让人上去。“后来不知怎么,忽然居民传开了,说是罗摩下凡了。神就是扮成这个样子来度化人的。你们这位中国同乡才在树上住下来了。居民也不知他是什么教,修的什么道,只敬重他的苦行。你知道,我们国家的人是看重苦行的。”我看他仿佛轻轻苦笑了一下。我想,这也是个知识分子。

 

 

 

金克木:天竺旧事(2)

 

    西藏朝圣者    

    鹿野苑没有电,晚上只能点煤油灯。为了节省煤油,大家晚上早吃饭,早上床。地上一片漆黑,只有稀稀落落的极少的黯淡灯光点缀,远不及天上的星月交辉。不过偶然也有例外。   

    从锡兰(斯里兰卡)新来了一位青年比丘(和尚),据说是学问很好,来朝拜圣地后不久就回去。我借此机会请他给我“说法”,讲了一篇短短的巴利语佛经。他只会僧伽罗语、巴利语、梵语,所以只好用梵语讲巴利语,好比用文言解白话。他的讲法仍是传统的注疏式,等于改改拼法和语法变化,翻译一遍词句。经文中也没有多少可供分析的词源和语法,他讲了一遍就停下。我以为还要“说法”,哪知已经算是结束了。有一句稍为深奥些,好像可以有不止一种解说。我便提出问题,希望引起讨论。他又把讲过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对我望着,似乎是说:这不是很明白吗?为什么还不懂?当然我的口语能力很差,无法用外国古文说明我的思想,只能用古文范围内的词句;而他也出不了这个圈子。尽管运用自如,说得很流利,他仍跳不出如来的手掌心。于是我满意地起身合掌告别。   

    另一天傍晚大家散步时,路上看到这位青年比丘陪着一位老年比丘走,走得稍慢些,很快就被我赶上了。   

    我向他们合掌致敬时,青年比丘向老年比丘用僧伽罗语说了几句。老年比丘便向我点头,用古今相同的印度话说了声“善哉!善哉”!于是我们一同“散步”。   

    青年比丘向我介绍,这位是新从“楞伽”(斯里兰卡)来的大学者,深通梵文和巴利经典。接着,老法师在路上便宣讲了两句说梵文古诗优美无比的话,随即高声咏诗,唱的调子和印度的大致一样。我一听,原来是迦梨陀娑的名诗。这一节是开头,我也会背,就跟着和起来。我们两人一唱一和,声震空荡荡的原野,青年比丘却没有随声附和。   

    打断诗声的是迎面来的两个衣衫褴褛的人。这两个人远远一见我们就俯身不断后退而且吐出长长的舌头。两位比丘好像没看见,仍然向前走。对面两人忽然全身倒地,在地面匍匐磕头。我赶忙躲在两比丘身后。他们却若无其事,飞快走了过去。我经过伏着的人身边才发现这是两位西藏同胞。   

    我有点吃惊,又觉得有点扫兴,仍然跟着两比丘走。不料走不多远,迎面又是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在路上一排跪下磕头。我仍然躲在两比丘身后,托他们的庇荫走了过去。经过时才看出是熟识的面孔,是那家从缅甸边境来的难民。日本军队占了缅甸,他们从边境逃过来,到这佛教圣地,经常请缅甸庙里的和尚对他们讲经说法;又有时买许多菜来斋僧。这些都是只对待本国和尚的。可是拜佛、拜和尚却不分国籍,一见就拜。和尚们一概不理。中国和尚对我解释:“他们自拜福田,干我何事?”原来拜僧即是拜佛,礼拜是求福;若一还礼,那就“折杀”了,不但无福,反会有灾。因为凡夫俗子怎能“消受得起”?我一想,这倒是东方这几国的共同逻辑,从古传下来的。这是出自严格的身份、等级、报应不爽、因果分明等等一整套思想体系的。   

    一个念头闪过,往回走时,我经过中国庙门前,便进去看看。果然佛像面前摆上了香烛和一些小灯盏。和尚告诉我,这是从西藏来的朝拜圣地的香客布施的。灯盏里都有酥油和灯芯。   

    天一黑,我没有上床,出来望望,中国庙里从前后殿映出灯光,香积寺最亮。缅甸庙也有亮光。我住的“法舍”离香积寺最近,走得稍近些就看到门开着,佛像台前一排小灯盏放光。地下伏着两个黑影,显然是那两位西藏朝圣者。回头走时才望见那倒塌得只剩下一大截的古塔上竟也有几盏灯光闪烁。一点风也没有,所以外面的灯可以不熄灭。   

    这天刚好没有月亮,这时地上的点点灯光仿佛是和天上的灿烂群星遥遥对答。我望了望天河和北极星、北斗星。牛郎、织女仍隔河相望;天鹅星座在银河中展翅飞翔;南极老人星已经显露出来。很久我没有夜观星象了,亏得这两位大同乡来燃灯供佛才引出我来,看这寂寞无声的大地用光和天上通讯。   

    忽然想起这时东方和西方有不少地方正在轰炸,一定是火光熊熊,绝不会这样岑寂。   

    第二天下午,我到中国庙去,同和尚们谈起西藏香客供佛的事。他们也认为这样远迢迢奔波前来朝圣,真是心诚。“看样子也不是很有钱的人,不知花了多少工夫才积累了这些钱来点灯供佛。”他们说。   

    “到十五(旧历月望,中国和印度一样重视朔望)那天,还要来一位香客拜佛。”   

    “这个香客也是从西藏来,专程到我们庙里来拜后殿那座弥勒佛的。他是一心信大乘的,不像西藏人那样见佛就拜,见庙就点灯。”   

    我听了有点奇怪,于是旧历十五日下午又去看。果然,后殿那座古铜的弥勒立像前的蒲团上盘腿坐着一个人,低头在默念,原来是个印度人。   

    我没有惊动他,到旁边老和尚屋里去坐了一会,又出来。我估计得不错,他已经站起来了,仍然对着佛像,沉默不语。看见我,他似乎也有点奇怪。彼此合掌致敬以后,说了几句话。他只会讲印度话和西藏话。他在西藏住了很多年,改信佛了:回印度来,仍然每月望日到中国庙来拜佛念经。他相信中国的佛教。现在住在波罗奈城里,跟一位“古鲁”(师父)学梵文。我问他学什么。他说是先念了《梵经》商羯罗大师注,又念波颠阉利的《瑜伽经》和《大疏》(其实这两部书的作者同名却不一定是一人,前者讲修炼,后者讲文法)。我问他为什么不念佛经。他说在西藏学过藏文的和梵文的,这里没有人讲。南方佛教(小乘)的巴利语经他自己看了一些,不想多学。他的话简短,声音很低,不像是本来说印地语的,也许是在西藏住得太久了。从外表看,他年纪已经不小,大概是退休来圣地隐居修行吧?没问他在西藏做什么,看来多半是个生意人。   

    这也可以算是一位从西藏来的佛教朝圣者吧,他却是个当时极少有的信佛的印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