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的字谜:诗词随笔 一帘花雨谈幽梦(五) 作者:寂寞文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20:19:11

 

一帘花雨谈幽梦——古典诗词评论随笔

作者:寂寞文字 

(十)浣花溪诗情
  1
  我向来认为,造物主最绝妙的创造有两个:山、水。山示人以沉稳庄重,水予人以温柔妩媚,像阳与阴、静与动、男与女,如此巧妙地对立统一、相辅相成。可是,谪仙人却分明生发如此浩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是啊,那一片巴山蜀水被多少人视为畏途,避之如恐不及。人处高山大川之中,渺小如山麓一株小草、长河一抹浪花,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可是,上天的设计又往往出人意料。岷江带着雪花的寒意冲出岷山,沱江从九顶山飞流而下,好像彼此事先约好的一样,它们很用心地淌出面积约7000平方公里的一大片平原,然后一路迤逦、汇入长江。这片平原即是成都平原,九顶山、四姑娘山、青城山、西岭雪山、邛崃山、峨眉山、龙泉山、龙门山像一众侍卫守护在它的周围。《华阳国志》卷三《蜀志》载,李冰修都江堰后,成都平原“沃野千里,号为陆海,旱则引水浸润,雨则杜塞水门,故记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五代以后,关中地区元气大伤,成都平原后来居上,“天府之国”专美于此。自从都江堰分流岷江之水而绝水患,这里日渐人流沓至、物阜民丰、繁华如梦,并成就了一个锦绣崇丽、含华佩实的大都会:成都。
  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
  岷江支流流经成都称为锦江,锦江又一分为二,府河绕于东北,南河环于西南。这里河网密布降水丰沛,草树云山灿若锦绣,一年四季花开不败,处处诗情画意清闲安逸。成都在长江以北、秦岭以南,她以博大的胸怀接纳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所以她渐染了燕赵之慷慨、秦陇之绵韧、吴越之秾艳、蛮荆之温婉,海纳百川、亦南亦北。而都江堰奉之以实,锦江加之以丽,青城山导之以道,峨眉山赠之以幽,这里又是一个气候宜人、传承久远、酒香人美、诗梦相糅的所在。
  左思挥动生花妙笔,在《蜀都赋》中赞曰:“夫蜀都者,盖兆基于上世,开国于中古。廓灵关以为门,包玉垒而为宇。带二江之双流,抗峨眉之重阻。水陆所凑,兼六合而交会焉;丰蔚所盛,茂八区而庵蔼焉……于是乎金城石郭,兼匝中区,既丽且崇,实号成都……亚以少城,接乎其西。市廛所会,万商之渊。列隧百重,罗肆巨千。贿货山积,纤丽星繁。都人士女,玄服靓装……”
  唐人卢求《成都记序》谓:“江山之秀,罗锦之丽,管弦歌舞之侈,技巧百工之富,其人勇且让,其地腴以善熟,较其妙要,扬不足侔其半。”尽管时人有“扬一益二”之说,但在卢求看来,扬州尚不及成都的一半。晚唐诗人雍陶直言:“自到成都烧酒熟,不思身更入长安。”(《到蜀后记途中经历》)成都的美酒已然蛊惑了他的身心,他慢慢地收回浪迹天涯的脚步回归乡土,并且不再遥望长安。元代费著在《岁华纪丽谱》这样写道:“成都游赏之盛,甲于西蜀。盖地大物繁,而俗好娱乐。凡太守岁时宴集,骑从杂沓,车服鲜华,倡优鼓吹,出入拥导,四方奇技,幻怪百变,序进于前,以从民乐。” 金圣叹直言:“余生得至成都去,肯为妻儿一洒衣。”(《病中无端极思成都忆得旧作录出自吟》)成都的非凡魅力不仅让文人墨客不吝赞美之词,更让他们在辗转反侧的每一个瞬间念兹在兹、眷念难舍。
  可是吸引我目光的,却是一汪溪流的名字。锦江在成都西南隅懒洋洋地流淌着,一股水流不经意间窜出了河道,并顺势兜出一段优美的弧线,这便是浣花溪。
  

(十)浣花溪诗情
  2
  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韦庄《菩萨蛮》)当垆卖酒,有人如月,肌肤莹白,皓腕如雪。在平淡如流水的人生里,在诗梦相糅合的江南小镇上,韦庄的轻轻一瞥让他发出江南无限好的沉沉梦呓,辗转在行旅里的情思从此如莲花开落。中国古典诗歌从《诗经》起源,无数才华横溢的歌者在留下精妙绝伦的诗篇后即散佚了自己的名姓,当我们沿着文学的河岸溯流而上,凭一苇记忆把往事打捞,最先瞩目到的女作家即是卓文君。
  卓文君,西汉蜀都临邛(今四川邛崃)人。她的父亲卓王孙很有经济头脑,招募贫民开采铁矿,冶铸铁器交易,致奴隶800人之多。生活在这样的富商家庭里,卓文君自然娇生惯养,却也兰心蕙质、秀外慧中。出嫁后不久就成了寡妇,这是卓文君的第一场人生变故。不得已,新寡的卓文君重新回到娘家。可是,身心俱陷忧思的她又怎会预料到,自己将会成为一幕爱情绝唱的绝对主角呢?
  此时,郁郁不得志的司马相如住在县城的都亭内,正与他的好友临邛县令王吉盘算着怎样掳获佳人的芳心。王吉装作对司马相如毕恭毕敬的样子,每天都要去拜见他,有时甚至因相如称病而不得一见。都亭贵人是何方神圣,竟然让堂堂一县之长顶礼至此?于是,临邛县的顶尖豪富卓王孙坐不住了,他让王吉出面力邀司马相如,在自己家里举行了一场嘉宾满座、声势浩大的宴会。司马相如姗姗迟来,看伊人眉如远山、面若芙蓉、帘角轻挑、眼神飞动,不由地情思荡漾、颔首微笑、低眉信手、深情款款,一曲《凤求凰》如梦似幻,从绿绮琴上翩翩而起、袅袅而升: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是一种怎样的热烈可以让渴慕如此难耐、如此急惶?又是一种怎样的爆发可以让情爱如此大胆、如此无忌?司马相如虽然有些口吃,但是琴艺卓绝、才华横溢、琴声传情、不同凡响,千种情思、万般念想都已尽付琴曲。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门当户对、三从四德”,这一切都已成为暗夜里的碎片,趁着茫茫的夜色,两颗为爱疯狂的心灵已私奔至成都。很多年来,卓文君都被当作勇敢地主宰自己爱情的奇女子,其琴心剑胆,其不羁真情,都让人感念至今。
  卓文君夤夜私奔司马相如,让卓王孙大丢脸面。“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愤怒的卓王孙拒绝给女儿任何经济上的援助,而回到成都后,卓文君才发现原本雍容闲雅、貌似尊贵的司马相如竟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两人一合计,竟又回到了临邛,在街头开了一家小酒店,文思绝妙、聪颖美丽的卓文君抛却富家女子的娇羞,为了自己独立的生活而当垆卖酒,司马相如系着形如犊鼻的围裙与跑堂打杂的伙计们盘碟铿锵,夫唱妇随、坦然自若。所幸的是,后来在大家的解劝下父女达成了和解,卓王孙分给君僮百人、钱百万。他们的经济生活立即提升,于是又转而回到成都,买田置宅。这一场超凡脱俗、惊世骇俗的爱情,至今想来依然让人惊心动魄。
  到成都后的生活是美满的,没有了为稻粱谋的后顾之忧,两人尽可琴瑟相和、温书赋诗、徜徉美景、互诉衷肠。君善织锦,浣花溪的清清流水曾照映君娇容花面、娥眉绛唇,飘拂过司马相如白裾青衫、锦绸绣缎。得力于同乡杨得意的举荐,司马相如也慢慢地仕途得意、名满天下。但是人处饱暖富贵之中,往往会带来对爱情的考验,在长安为官的司马相如让君饱尝思念的煎熬与不尽的担忧,朝思暮想盼来的只是丈夫写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十三个数字的家书。无亿?无意!急急地准备好笔墨纸砚,君写下伤感无限的数字诗:
  
  一别之后,二地相思,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不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重九登高望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榴花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据说司马相如不仅忘怀于卓文君,后来在家居茂陵时还存了纳妾的念头,这怎能不让君忧心如焚、痛彻心扉呢?在这首数字诗之外,据晋人葛洪《西京杂记》载,君尚有《白头吟》一诗以自绝于相如。在所有能够查阅的资料中,卓文君的作品仅限于此,尚且存疑。但不管作品真伪,事情的结局还是美好的,司马相如览诗乃止……
  对于司马相如,尽管他是汉赋的代表作家,一直以来在文学史上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但是已然有不少学者对其表达了不齿。河南大学王立群教授在《百家讲坛》上斥其“骗财骗色”,上海电视大学鲍鹏山教授称他为“playboy”,并撰文称“他是一个没有痛感的,没有眼泪的,空壳作家”(鲍鹏山《司马相如:A Playboy》)。不管怎样,他和卓文君在2100年前的暗夜那种冲破一切的勇气与肝胆,给了后来者多少力量、信心与希望。琴声流韵,爱情留芳,文字传情……穿越历史的风雨,我不知道是否还可以捕捉到哪怕是一缕绿绮琴的琴声;在西汉的临邛县城里,不知还有多少人在循着酒香寻梦;而在浣花溪畔的桃雨竹影中,似乎还宛然可见卓文君袅娜娉婷的倩影……
 

(十)浣花溪诗情
  3
  900余年后,有一个诗人在饱尝人世的艰辛悲苦之后辗转来到成都。他七岁时即诗思卓绝,青年时代曾漫游吴越、齐赵之地,裘马轻狂、充满了雄心壮志。36岁,他到长安参加了科举考试,却不意自己陷入骗局而落选。尽管他赠诗于长安的很多名公巨卿,冀望得到汲引,却一一落空了希望,并度过了“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十年长安的生活。安史之乱爆发,他也被卷入这场历史的大动乱中,挈妇将雏,颠沛流离,四处奔走,西向秦州(今甘肃天水),经过同谷(今甘肃成县),并最终在公元759年的腊月底抵达成都。

  这个诗人就是诗圣杜甫。盛唐的光辉曾经照耀过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然而很快它们就一起黯淡下来,在战火中捡得一条生路的诗人只想带着老婆孩子寻找一处相对安稳的居所。当时他听闻好友高适任彭州刺史,故交裴冕任成都尹充剑南西川节度使,于是就不顾蜀道艰难投奔故人而来。当他走在成都的琴台故道上,他觉得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这里曾经是司马相如旧宅所在地,或是司马相如操琴处,也传言谓夫妇二人贳酒之所。不管怎样,多一处风雅之地总归是件好事,君当垆的酒肆已然湮没无踪,但他们惊天动地的爱情、睥睨一切的胆量却每每令人感念难忘。娇艳的野花上似乎荡漾着君俊美的笑靥,而青青蔓草好像君的绿色罗裙曳地而过。可是,转念间琴台依旧、佳人杳然,那一曲永恒的《凤求凰》又在何处觅到了知音呢?思之怅然,不由地挥毫写下《琴台》:
  
  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
  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
  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
  归凤求凰意,寥寥不复闻。
  
  很多伟大的诗人也许本身也是不错的风水师,有很多他们居住的地方堪称风水宝地。杜甫需要赶紧找个地方把家安顿下来,他选中了城西浣花溪畔的一块荒地。当时的浣花溪水阔流深,岸边土质肥美,加之空气清新,非常适合居住。760年的春天,他在一棵相传二百年的粗壮的柟树下开始营造他的茅屋。然而,对于一贫如洗、逃难他乡的诗人来说,即使是一座简陋的茅屋,他也需要得到亲朋好友的帮助。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在成都府任司马的王姓表弟走过野桥送来一笔钱,一位名叫萧实的县令也答应送来100根桃树苗。此外,杜甫还写诗向绵竹县县令韦续索要绵竹,向绵谷县县尉何邕索要桤树苗,向县尉韦班索要松树苗和大邑瓷碗。看来,诗人一心想把草堂经营得像个样子,他又亲自跑到石笋街果园坊向徐卿寻求果木苗,绿李、黄梅,多多益善。“高秋总馈贫人食,来岁还舒满眼花。”(《题桃树》)是啊,除了满足温饱,还需要让眼目舒服,难得老杜在兵荒马乱的年岁尚葆有对生活的热爱。经过两三个月的惨淡经营,草堂终于落成。杜甫写下《堂成》一诗以记其事:
  
  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
  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
  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
  旁人借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
  这首诗说明草堂背对着成都郭,上覆白茅,临近江面。风拂桤树,叶片摇首吟诗;烟笼修篁,清露惜别林稍。乌鹊欣喜地发现这处栖身的所在,带着孩子急切地飞来;燕子早已开始商量在哪个位置确定新巢。尽管有人把草堂比作成都人扬雄的草玄堂,但是诗人已经无心像扬雄作《解嘲》篇那样空发牢骚了。他宁愿在这个小小的江村里,面对着浣花溪平静的水流,坐看云起、行至水尽。
  当春天来临,杨柳绽翠,他就信步游移,有时走到邻居黄四娘家,看繁茂的花树奉献出千万枝绮丽的春花,看一行白鹭翩然飞向青天,看蝴蝶在花丛中沉醉不知归路,听黄鹂与黄莺在枝头巧啭歌喉。偶然间洒下一阵细雨,鱼儿钻出水面吐出一口闷气,燕子在微风中飞舞的姿势更加轻灵飘逸。也许最妙的是晚间落下的春雨,她随风潜入,她伏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整个成都城含满了深情的眼泪,朦胧幽微。夏天,江村人少、幽阒恬静,梁间燕子乘兴去来,水中沙鸥相伴相随,老妻画纸权充棋局,稚子敲针制作钓钩,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当有客人到访草堂,他会欣喜若狂,即使是食无兼味、酒惟旧醅,也喝得兴致盎然、酣畅淋漓,还要把邻居的老翁叫过来一起徜徉醉海。秋天也是一个诗意的季节,但是八月的一场急风骤雨却把草堂上的白茅一一掀落,布被坚冷如铁,屋内水流成河,在漫长而寒冷的秋夜,诗人写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他的大声疾呼像掠过无边暗夜的一道闪电,把每一颗渴望安宁的心灵照亮:“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是的,尽管诗人在成都草堂获得了暂时的安宁,但他心中还装着普天下在苦海中忍痛挣扎的芸芸众生。浣化溪边的春花秋月曾带给他愉悦与快慰,但他思乡念家、忠君恋阙的心却从来没有停止过沸腾。如《恨别》:
  
  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
  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
  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
  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
  
  诗人告别故乡洛阳辗转四千余里来到成都,写此诗时安史之乱已经持续了五六年。草木荣枯、花开花谢,兵戈阻断了归乡的路途,只能在锦江边慢慢老去。在踏乱月色的思家的清宵,在看破白云的忆弟的白天,失魂落魄、形销骨立。唐军在前线连战告捷的喜讯还是给他带来喜悦,他希望检校司徒李光弼直捣叛军老巢,光复河山、复振大唐……
  永泰元年(765)四月,杜甫的好友、成都尹严武去世,杜甫失去了依靠,于这年五月携家离开了浣花溪草堂,买舟东下、迤逦出川。在人生的最后五年,他漂泊各地,历夔州、江陵、公安、岳阳、潭州、衡州……最终在大历五年(770)夏,死于耒阳舟中,终年59岁。
  这个长年漂泊的穷苦诗人在成都草堂居住了将近四年的时间,这对于他落魄江湖的一生来讲,已经很长。他在原来只有一亩地大小的基础上向四方扩展,并广植花木,草堂安顿了诗人疲惫的心灵,并见证诗人留下了240余首诗歌。虽然其中仍隐现着他的血泪伤痕,但我相信那些优美的景致、恬淡的心思也都反应在这一时期的作品里。在他漂流水上的余生里,也许浣花溪是他最美好的记忆,那锦江春色、玉垒浮云……
  

(十)浣花溪诗情
  4
  也许是一种宿命的因缘,在杜甫去世的同一年,薛涛降生于长安。
  薛涛,字洪度,唐代长安(今陕西西安)人。薛涛的父亲薛郇本来在京城做官,后来迁职成都,就举家搬到那里居住。在她十多岁的时候,父亲得重病不治而死,家境从此衰落。薛涛与母亲相依为命,艰难度日,最后不得不变卖了城里的房产,在城郊的的浣花溪附近买房居住。浣花溪上如花客,绿暗红藏人不识。绝佳的风景只适合产生诗歌,在哗哗的流水声里,有薛涛纯情的诗行叮咚作响。
  可是这样的安逸并没有持续多久,16岁,薛涛的母亲也因病去世。无常的生活夺去了薛涛的双亲,也顺便夺去了她平静内敛的心思。浣花溪的热闹代替了以往的平静,连溪水都隐隐飘出酒香。各色各样的人纷至沓来,又兴尽而去。薛涛的才名随着一骑红尘暗暗流传。时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韦皋风闻薛涛才貌一流,召她至幕府加入乐籍。于是,薛涛就成了幕府中的一名乐伎,侍酒赋诗、接待宾客、管理文书。这里车马喧嚷,灯红酒绿,我不知道周旋于声色歌舞之中的薛涛,是怎样葆有了一颗圆转玲珑的诗心,而浣花溪的叮咚水韵也许只会在梦境中偶尔闪现。幕中诗客的吹捧加以韦皋的揄扬,慕名而至者摩肩比踵,一时间薛涛才名远播、占尽风光。韦皋准备表奏薛涛为女校书,此事后来不了了之,但幕僚们还是以此口耳相传,“女校书”的名字不胫而走,竟至成了薛涛的专名。王建曾作《寄蜀中薛涛校书》:“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才名会招致不满,也会带来负累,也许会有一些对她真正欣赏的人,但是那些围拥在薛涛身边的男人也可能只是视她为消遣的玩物,他们偶尔的喜怒会决定气氛的热闹或冷寂。后来,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薛涛被罚赴松州(今四川松潘)。松州为边陲重镇、川西门户,边鄙之地,兵燹频仍,寂寞荒寒,远离了成都的锦城丽水、华宴高堂,薛涛前往松州,并在途中写下《罚赴边有怀上韦相公二首》:
  
  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
  
  后来,她又写下《十离诗》,向韦皋倾吐衷肠:
  

其一:犬离主
    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
    无端咬着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其二:笔离手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
  

其三:马离厩
    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
    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
  

其四:鹦鹉离笼
    陇西独自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茵。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更唤人。
  

其五:燕离巢
    出入朱门未忍抛,主人常爱语交交。
    衔泥秽污珊瑚枕,不得梁间更垒巢。
  

其六:珠离掌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其七:鱼离池
    跳跃深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纶钩。
    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其八:鹰离鞲
    爪利如锋眼似铃,平原捉兔称高情。
    无端窜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其九:竹离亭
    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
    为缘春笋钻墙破,不得垂阴覆玉堂。
  

其十:镜离台
    铸泻黄金镜始开,初生三五月徘徊。
    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
  
  对于前两首诗,有论者认为“有讽喻而不露,得诗人之妙”(明代杨慎《升庵诗话》)。对于《十离诗》,明代钟惺在《名媛诗归》中评曰:“《十离诗》有引躬自责者,有归咎他人者,有拟议情好者,有直陈过端者,有微寄讽刺者,皆情到至处,一往而就,非才人女人不能。”但也有人认为《十离诗》“殊乏雅道,不足为取”。不管怎样,这些低沉哀切的诗作还是激起了韦帅的怜香惜玉之心,毕竟,幕府中的耳鬓厮磨、男欢女爱还历历在目,怎忍心让如此一个妙姝佳媛万死投荒、远离欢场?于是,薛涛又被从松州召回。后来,韦皋镇西川21年后暴卒任上,薛涛脱离乐籍重回浣花溪。36岁了,她仍然孑然一身。溪水不语,却将最美好的时光流逝到不露一点痕迹。
  排遣愁情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诗酒唱和显得不可缺少。喜欢红色的薛涛在浣花溪边如花朵迷离。薛涛写的诗大多是四句小诗,成都笺的纸幅很大,写上去既不美观也不实用,于是薛涛就把自己的用纸都设计成小幅的,用木芙蓉皮作原料,加入芙蓉花汁,涂刷加工上色,然后在上面作诗。当时人们都称之为“薛涛笺”,又称“浣花笺”。宋人谢景初在“薛涛笺”的基础上,又创制出深红、粉红、杏红、明黄、深青、浅青、深绿、浅绿、铜绿、浅云等十种颜色的书信用笺,称为“谢公笺”。“薛涛笺”一时深受追捧,很多和她交往的文士都以能得到她的一纸半幅为荣。韦庄诗云:“人间无处买烟霞,须知得自神仙手”(《乞彩笺歌》)。李商隐诗云:“浣花溪纸桃花色,好好题诗挂玉钩”(《送崔珏往西川》)。一个满腹才情、诗书俱佳的女子,就这样以自己不经意的设计,成就了当时诗坛的一段美谈,一段永恒的传奇。
  在韦皋以后的十任节度使,除袁滋未到任即遭贬,其他各任都待她如上宾。时常召她入幕府,或饮酒赋诗,或商讨军政事宜。但是,又能怎样呢?纵使她可以制出风行天下的彩笺,纵使她的内心有着色彩斑斓的旖旎情思,纵使她可以写下深情无限的诗行,但是爱情却如同一棵永远不能开花的植物,苦心守护,却永远没有收获。她就像是一株美艳绝伦的风中玫瑰,在不能自主的飘浮中消尽风华、褪尽馨香。还要再提元稹吗?还没有详述即已令人生厌。薛涛曾与比自己小九岁的元稹相恋,但是短暂的相守与甜蜜却换来更长久的离别,后来元稹在妻子韦丛死后纳妾安仙嫔、续弦裴淑,那曾经的两情相悦也只换来薛涛无尽无休的眼泪和孤鸾一世的寂寞。春色恼人、相思无主、美眷如花、流年似水,惟一能做的,也只是在精美的彩笺上题下绝望的《春望词》: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愁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晚年的薛涛迁入城西北隅的碧鸡坊,在坊内建吟诗楼,羽衣素面、吟诗其上。在剑南西川节度使幕府中有一只美丽的孔雀,是历任节度使的宠物。在这只孔雀死后的第二年夏天,薛涛也走完了自己的生命旅程,终年62岁。孔雀开屏,是多么华美;孔雀收屏,又多么憔悴。也许,薛涛就是那只一直陪伴她幕府生活的孔雀,挥霍着诗歌与美丽,等青春散场、等爱情绝望。
   

  (十)浣花溪诗情
  5
  关于浣花溪的得名,还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任氏是浣花溪畔的一位浣纱女子,一日正浣纱时,走来一个满身疥疮、衣服脏破的和尚。和尚脱下脏污的袈裟让任姑娘帮忙洗洗,任姑娘不但毫不嫌厌,反而欣然应允,投之清流洗了起来。就在这时奇迹突现,在她漂洗僧衣时,朵朵莲花随手而出,霎时布满水面。于是,人们就把这条溪流称作“浣花溪”,而任姑娘浣衣之处就谓之“百花潭”。据说,任氏就是唐时西川节度使崔宁的小妾。崔宁曾奉召入朝,泸州刺史杨子琳趁机率兵攻入成都。任氏拿出家财十万招募勇士千人,并亲自披挂上阵,击败杨子琳,保卫了成都。事后任氏受到朝廷嘉奖,并被封为“冀国夫人”,岑参曾写有《冀国夫人歌辞》七首。任氏曾占杜甫旧居为别宅,后来舍宅为寺,人们又称她为“浣夫人”,今杜甫草堂博物馆旁侧尚有浣夫人祠。

  游乐浣花溪兴盛于什么时候,现在已然不能确切得知,只是从后来诸多的文字记载可以了解到浣花溪游乐之盛。陆游《老学庵笔记》云:“四月十九日,成都谓之浣花遨头,自开岁宴游,至是而止,故最盛于他时。”宋人张唐英更于《蜀梼杌》中说,五代前蜀“王衍出游浣花溪,龙舟彩舫,十里绵亘,自百花潭至于万里桥,游人士女,珠翠夹岸”。宋人任政一在《游浣花记》中详细地描述了“浣花日”的空前盛况:“都人士女,丽服靓妆,南出锦官门,稍折而东,行十里,入梵安寺,罗拜冀国夫人祠下,退游杜子美故宅,遂泛舟浣花溪之百花潭,因以名其游与其日。凡为是游者,驾舟如屋,饰以绘彩,连樯衔尾,荡漾波间,箫鼓弦歌之声,喧哄而作。其不能具舟者,依岸结棚,上下数里,以阅舟之往来。成都之人于他游观或不能皆出,至浣花则倾城而往,里巷阗然。”
  自古文宗出巴蜀,自古诗人例到蜀。是浣花溪的美丽传说让这里的文人墨客一个个舌粲莲花、妙笔生花吗?是浣花溪的热烈奔放吸引了他们纷至沓来、流连难舍吗?
  从四川射洪县走出的陈子昂缓缓地拉开了诗歌盛唐的华美大幕,从此以后诗坛群星璀璨、大家迭出,他们以自己的天才使诗歌众体兼备、俱臻佳境并成为一个鼎盛王朝代表性的文学样式。在遭受了政治的冷遇之后,回到家乡种树种药为生的他却被诬下狱致死,留下了文学史上一段沉痛的哀曲。李白从这里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并以自己的天纵奇才跻攀上了诗歌的顶峰,成为这一领域永恒的王者。终生流落不遇的李商隐40余岁时游幕梓州(今四川三台县),在这里,薛涛与元稹春风初遇、缱绻缠绵。那一曲婉转旖旎的《巴山夜雨》是他仅存的牵念、温情与好梦吗?而当巴山夜雨又至,哪一缕雨丝里藏匿着他逾千年而不减的牵挂呢?眉州草腐、三苏并举,当他们沿着七百里水路飘然出峡,注定要在大宋文坛谱写下不朽的绝唱。“海棠颠”陆游流连碧鸡坊,为海棠如痴如醉;他也曾遍赏梅花,挥洒出“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梅花七绝》)的妙句……
  当中原一带战乱四起、兵戈扰攘、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之时,西南的四川却风平浪静、川壑悠然,偏安一隅自可造就帝王之家。蜀汉于此三分天下,军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纵然六出祁山也不过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当妖氛荡尽、玉宇澄清,他终于可以安闲地在武侯祠内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前蜀后蜀立国于此,只顾贪图享乐势必导致国祚衰微,已然不闻王衍“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醉妆词》)的靡靡之音。而摩诃池的水流里定然有花蕊夫人的伤情之泪,此时,曾经满城馨逸的芙蓉花已经消尽了它的芬芳,蜀道三千,只是让她一步步丈量从立国到亡国、从本土到异邦、从皇妃到罪囚的距离是漫长还是短暂。而那些环绕在帝王身边的诗人词客更是及时行乐、醉生梦死、偎红倚翠,一任长词短句涂抹尽声色犬马、红灯绿酒,并最终捧出一本绮丽香艳的《花间集》,而后风流云散、不知所终。当它最后回归大一统帝国的版图,却在不经意间成为皇帝老儿的避难之地,安史乱起,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竟成为帝国最后的坦途,鸾铃声声、雨意凄迷,玄宗以贵妃的死为闭幕的盛唐画上一个红艳的句点,并以此祭奠那些前线阵亡将士的淋漓鲜血……
  斯文渐去,溪流依然,歌哭如昨,幽篁如海。是白云、弯月和星子收纳了那些华美绝伦的长诗短句吗?为什么坠落在浣花溪的旖旎幽情像灼灼莲花次第开放、永无休止?掬起浣花溪的脉脉碧水,那些被微风倾听的呢喃、被白鸟衔远的乡恋、被草木拥抱的怅惘、被海棠照亮的容颜还能从容地一一醒转吗?也许沉沉的锦城华梦已随着一抹日影斜入浣花溪的静静水流,预备着穷尽所有绮艳的色彩,在某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排山倒海地涌来……

  
  (十一)忘情辋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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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都感觉在混沌的现实世界无处可逃,像一个被追赶的猎物。那些山清水秀的所在只能够远望与幻梦,清静是一种太过奢侈的念想。在很多个日子里,涌上我心头的句子始终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像患上了某种癔症,我难以摆脱王维的诗句带给我的宽慰与绝望。

  在很多人的眼里,王维超凡脱俗,啸傲山林,不食人间烟火,玉树临风而又凛然不可亲近。是啊,连流传下来的先生的图片都只是一袭酷酷的背影。作为诗人的王维,确实没有留下什么让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大家能谈论的好像只有他的诗,他的画,他的天纵才情。其实,研究一下王维的生平履历,会发现有一件事情见于正史之外的很多记载,在《全唐诗话》《集异记》《唐才子传》等书中均有记录。这一故事的关键词是:郁轮袍。
  承载着家人的无限期望以及对功名的强烈渴望,王维15岁那年一脚踏入长安。这位“九岁知属辞” (《新唐书•王维传》)的少年天才以其翩然风姿、出众才华迅速走红,并且很快博得诸王眷顾并融入王府的灯红酒绿之中,王维尤得岐王李范垂青。事实证明,王维的这一社交活动是成功的,在年少气盛的年轻诗人看来,只有靠近权力的中心才有可能快捷地取得地位与名声。
  王维19岁这一年,将赴府试,踌躇满志的诗人认为此次府试的解头非己莫属。可是,很快有不利的消息传来,道是另一才士张九皋已得到取为第一的许诺。怎么办?岐王李范不慌不忙,说九公主要举行宴会,在两人共赴宴会之前,他让王维着手准备两件事情:一是抄录十首自己得意的诗歌;二是谱一曲怨切的琵琶曲习熟。很快,宴会如期而至,岐王把王维装扮成伶人模样,让他闪亮出现在公主的面前。
  想来少年王维真正是一个翩翩美男子,“妙年洁白,风姿都美”,这么一位少年朝公主面前一站,一下子成为了全场的焦点。公主向岐王探询此为何人,岐王意味深长地答曰“知音者”。公主心领神会,令人抱来琵琶,王维上前独奏新曲,一曲终了,满座动容。公主又问曲名,王维起答:“郁轮袍”。这时,岐王又忙不迭地称述王维的诗才,于是王维又拿出准备好的诗卷呈与公主。公主一览大奇,想不到眼前的少年竟然是自己平时习诵的、以为是古人佳作的诗章的作者。王维遂为座上客,他的“风流蕴藉、语言谐戏”无异深深地打动的公主的心。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由于公主的力荐,王维顺利地在府试中夺得解头。不妨把王维在府试时作的诗《赋得清如玉壶冰》录下:
  
  藏冰玉壶里,冰水类方诸。未共销丹日,还同照绮疏。
  抱明中不隐,含净外疑虚。气似庭霜积,光言砌月余。
  晓凌飞鹊镜,宵映聚萤书。若向夫君比,清心尚不如。
  
  王维凭借这首诗夺得第一名,总让人感觉气闷。仔细琢磨一下,还是觉得他17岁时作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19岁时作的《桃源行》有味道。古代文人的试帖诗流传下来的很少,很有可能佳制不多。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钱起有一首诗倒是获得了较高的赞誉,诗题为《省试湘灵鼓瑟》,尤其结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更是历来为人称道,习惯于掠人之美的苏东坡在《江城子》里点化为“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这本来是一个美好的结局,但据说这两句诗是钱起在试前的一个月夜偶然听得的,考试时很轻松地把它写作点睛之笔。很多文士考场上的作品往往平庸,一出考场,无论是下第还是登科,都像换了个人似的,写出的诗篇又往往精彩,这实在是个有趣的现象。
  抛开这首诗的优劣不谈,“郁轮袍”这样的事情想不让人津津乐道都难。看来时下热得过火的选秀节目其来有自啊,粉墨登场继之以才艺展示,简直如出一辙。故事中的公主有不少人附会为太平公主,也有认为是玉真公主、安乐公主的。想来至少太平公主是不可能的,尽管关于王维的生年学界存在分歧,但太平公主却确定于公元713年为其侄李隆基所杀,这一年想必王维还没有来到长安。却看到不少著作堂而皇之地把这件事情记在太平公主的名下,直让人头皮发麻后背发凉。至于王维是否肯于按照岐王的吩咐扮作伶人低首俯就,历史已逾千载,我不得而知,回溯前朝,明代才子王衡却不以为然,他写下著名的七折杂剧《郁轮袍》,为王维洗脱了靠走权贵门路上位的不好名声,虽然他也是为了浇洗自己胸中块垒,但其精神应该还是比较接近历史真实。
  

  (十一)忘情辋川
  2
  在科举大盛的唐王朝,长安真是一个充满魅惑的城市,为了解除身上的麻衣,为了功名富贵,为了自己的梦想与家族的荣耀,多少举子从四面八方汇聚在这座满载希望的帝都,有些人春风得意,有些人蹉跎一世,长安之春是新进者的天堂、落魄者的地狱。在这条路上,王维显然要顺利得多。

  继京兆府试拔得头筹后,王维在他21岁时进士及第,释褐作了太乐丞。他在这一任才几个月,因为手下的伶人私自舞黄狮子(这是皇帝才能享有的排场)一事,于是年秋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并由此开始了他在宦海的沉浮。仔细翻捡王维的生平履历,发现他从28岁即开始了亦官亦隐的生活。大致来说,他的官阶虽时高时低但还是一路向上的,直至60岁官尚书右丞,但他隐居的决心却越来越强烈,从淇上、嵩山、终南山,直到后来得到宋之问在蓝田辋川的别业,他重新加以经营整治,“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旧唐书》),过起了“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酬张少府》)的优游生活。
  有两个因素左右了王维的取舍。一是政治上的失望。在唐诗的国度,那些在诗坛上占据一席之地的诗人往往是因为某一个方面的成就比较突出,这也给后世为纷繁庞杂的唐诗划分类别提供了依据。其实,正像宋词的两大派别豪放婉约并不相互对立一样,唐诗的作者们也并不囿于单个题材的创作。纵观王维的诗作,可以说他在送别、边塞、田园、山水等领域都取得了非凡的成就,这在群星璀璨的唐代诗坛上是不多见的。在王维的少年、青年时期,他写下了诸如《少年行》《观猎》等意兴遒劲的作品,他也曾表现出了向往开明政治的热情,张九龄为相后,他一度对朝廷、对自己充满希望,但很快随着张九龄被李林甫所谮而罢相,李林甫、杨国忠相继登上相位,曾经的豪情万丈都化为蒿莱千里,于是他就一头钻进辋川,倾注心力专心做起山水诗来,直做到风生水起、无人企及。一是王维的信仰。王维的母亲崔氏持戒安禅三十余年,“乐住山林,志求寂静”,这无疑极深刻地影响了王维。开元十七年,未满三十的诗人正式拜在道光禅师门下“十年座下,俯伏受教”。这位道光禅师是一位北宗中人。王维40岁在知南选的途中与南宗禅神会大师相遇于南阳临湍驿,又倾心服膺于南宗禅法。这样,王维的禅学观是既包含了“闲居净坐”的北宗禅法,也包括了“至人达观,与物齐功,无心舍有,何处依空”的南宗禅法。他将这两种禅法结合起来,形成了自己特有的“以寂为乐”、“空有不二”的禅观修习方式。
  而那一片秀美的辋川山水是再好不过的静修场所。

(十一)忘情辋川
  3
  我现在很想不明白的是古人怎么那么自由,相中了哪块地方就可以住下来,搁现在真是戛戛乎其难哉,也不知古人讲不讲土地证什么的。当然,像这样的事情少不了金钱打底。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把好山好水遍览,也不过看看便了。但是如果看中一块风水宝地然后结庐而居,那就是很酷的事情了。白居易游庐山时被那里的自然景观所吸引,营建了庐山草堂。堂前有平地广十丈,中为平台,台前有方池,广二十丈,池中种植有白莲,亦养殖白鱼。草堂东有瀑布,草堂西依北崖用剖竹架空,引崖上泉水,自檐下注,犹如飞泉。草堂附近一年四季千变万化各有异景,犹如多变的水墨画。这白香山还真是会享受生活。说到这里,王维和白居易之间其实有一个话题,那就是大唐诗坛的第三个席位究竟该谁坐。前两席估计没多大争议,非李诗仙、杜诗圣莫属,这第三席历来争论不休。有这样的说法:李白是天才,杜甫是地才,王维是人才。王维生前即有“当代诗匠”(苑咸《酬王维序》)的雅号,死后连代宗皇帝也以“天下文宗”褒奖他。杜甫的《解闷十二首之八》更是这样称许他:“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漫寒藤。最传秀句寰区满,未绝风流相国能。”可是不知怎的,到现在人们都安排白居易坐了这第三把交椅。其实究竟谁该排第三并不重要,这事也不是谁说了算,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都从自然山水中得到了一份清静与安慰。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通过一种特别的方式,像王维与宋之问。关于宋之问我就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此公死时王维才12岁。王维45岁左右购得宋之问在蓝田的别墅,历经半个世纪还能够被王维看中买下,别墅想来构置坚固,颇费匠心。现在,我虽不能身至蓝田一掬辋川之水,但我知道这一座曾经富丽豪华的别墅已然化为尘灰,只有王维当年手植的银杏树逾千年沧桑而弥壮,关于它的一切都只有到王维手绘的《辋川图》与他的小品文《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中去找寻与领略了: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
  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鯈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因驮黄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

  真是太美了,倘王维尚在,时空交错,我能够忝列其中春游辋川山水……想来裴迪何其幸,两人同赏美景,携手赋诗,谱写了盛唐诗坛的一段佳话。就是在这里,王维写就了20首五言绝句,分咏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泮、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20处游止,编次为《辋川集》。为了让大家能够看到这个集子的全貌,我决定把所有20首录于下: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孟城坳》)
  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华子冈》)
  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文杏馆》)

  檀栾映空曲,青翠漾涟漪。暗入商人路,樵人不可知。(《斤竹岭》)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木兰柴》)

  结实红且绿,复如花更开。山中倘留客,置此芙蓉杯。(《茱萸泮》)

  仄径荫宫槐,幽阴多绿苔。应门但迎扫,畏有山僧来。(《宫槐陌》)

  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当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临湖亭》)

  轻舟南垞去,北垞淼难即。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南垞》)

  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欹湖》)
  分行皆绮树,倒影入清漪。不学御沟上,春风伤别离。(《柳浪》)

  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栾家濑》)

  日饮金屑泉,少当千余岁。翠凤翔文螭,羽节朝玉帝。(《金屑泉》)

  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白石滩》)

  北垞湖水北,杂树映朱栏。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北垞》)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

  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漆园》)

  桂尊迎帝子,杜若赠佳人。椒浆尊瑶席,欲下云中君。(《椒园》)

  

(十一)忘情辋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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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相信每一个读王维诗作的朋友都会在不经意间邂逅令自己怦然心动的句子,尽管王维在写下这些美妙诗行的时候只是为了透露自我的内心真实。在情感的世界里,王维是一个隐藏极深的人,他的心事万端表现在诗篇里也不过是一片宁谧。如果“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还能够让人体验到他宣泄的热望,而在他后期的诗作里,很多的情意都已然归于寂灭。这可以从一些事情得到印证:王维和弟弟王缙“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王维“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并见《旧唐书》本传)。

  很多事情让人难以想象。从王维手绘图卷看,作为私家别墅,辋川山庄可谓气势恢宏、美轮美奂,可谁能想到安居其中的竟然是一个一心向佛、万念俱寂的人。31岁妻亡之后,他也没有续娶,甚至连一首悼亡诗也没有留下,“阒然孤独,迥无子孙”,寂寂地走完了人生后30年的旅程。这不由让人想起元稹,这个以悼亡诗卓绝诗坛的一代才子,却并不如他诗中所言“曾经沧海难为水”,而是取次花丛流连忘返。也许,王维是以自己30年的无言静默为自己的亡妻心斋,这是一种不事张扬却让人感佩至深的大爱。
  与他形成较明显对比的是大诗人李白。李白往往把感情倾泻于笔端,一颦一笑、一怒一喜、一狂一癫全都纤毫毕现展露无遗。两人同处盛唐,生卒年几乎相始终,应该说会有很多交集,但事实是二人不见酬赠之作,亦乏交往之事,于是不少人嘀咕莫非是曹丕所谓“文人相轻”的例证?我私意认为,性格或曰个性不同是两人形同陌路的原因。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厚道的杜甫可以在李白面前俯首称臣,李白可以戏谑杜甫“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难以想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李、王之间。不苟言笑、静修为业的王维不习惯于远足旅行,也不热衷于聚众热闹,他的目光始终游移在秀美的辋川山水之间,并且在山水美景里参悟了拈花微笑的空灵禅意。
  欣赏风景也许同样需要一种特别的心境。王维喜欢的方式是独来独往(最多和裴迪一起),一个人在安静的状态下,少了其他人的指点与喧嚷,更容易发现心领神会之景。景色之美与不美,不在他人的观照,全在自我的感知。并且流连的时间也全看自己的兴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便成为自然的诗情。王维是一个倾听者,而倾听不需要别人的参与,他可以在秋雨之夕听到山中果实落地的声响,听到窗外草野秋虫的鸣唱。在很多人看来,安静是一种求之不得的境界,身处其中只可暗享喜悦;但安静之于王维是慰安亦是感伤。古人的感伤往往关乎比较基本的哲学命题,比如人为什么会衰老?我们无穷悲伤的源泉究竟是什么?却总是找不到回答,只能一个人苦思冥想。他是喜静的,惟其喜静,他才能够听到哪怕一丝细微的声响;而这种无往不在的声响关涉活泼泼的生命,所谓隐遁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我疏离,当尘世的温度传及他的手指,他会体验到本能的欣悦;可这种声响又往往是短暂的,当一切归于息宁,他又更深刻地感受到光影的寂灭。一个人在动静的交替中往往容易狂喜狂悲,却又无处申告,只能够内心澎湃,外表枯寂。
  

(十一)忘情辋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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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往往出乎人们的意料,想要一直平静下去的王维事与愿违,安史之乱发生后,玄宗奔蜀,安禄山攻陷长安,王维因“扈从不及”,陷于贼手,“维服药取痢,伪称瘖病”。他先被囚于长安,后被拘于洛阳,还被逼迫接受伪职。这真是一段令人气短的历史。后来,两京收复,王维下狱。但结果却是与王维一起接受伪职的储光羲、李华等人遭受贬逐,而王维不仅免罪,而且复官。原因有三,一是肃宗怜其才,二是弟弟王缙愿以自己的官衔抵兄长之过,最重要的是一首题目很长的诗救了王维的命,那便是《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诗题把事情介绍得很清楚。安禄山攻陷两京后在凝碧宫宴请群僚,强行让随行的梨园弟子奏乐。值此国破沦丧之际,众乐工流泪唏嘘,相视涕下,雷海青更是把手中的琵琶掷地而裂,结果惨遭肢解而死。裴迪把这件事告诉了被拘禁在古寺中的王维,王维遂有《凝碧》一诗。堂堂一代诗匠遇此国难,他所遭逢的折磨与屈辱我们无法具体想象,但王维并没有就此斯文扫地迎合贼首,而是沉痛地写下了时代的劫难、内心的痛苦以及肃清贼众的强烈渴望。
  历史终于掀过一页,但这页历史的斑斑血迹却并没有随时间消逝,反而深洇王维心间,成为时时泛滥胸中的隐痛。61岁,王维作《责躬荐弟表》,其中有“没于逆贼,不能杀身;负国偷生,以至今日”之语,极其沉痛。最后,王维写道:“臣又逼近悬车,朝暮入地。阒然孤独,迥无子孙。弟之与臣,更相为命。两人又俱白首,一别恐隔黄泉。倘得同居,相视而没。泯灭之际,魂魄有依。伏乞尽削臣官,放归田里。赐弟散职,令在朝廷。臣当苦行斋心,弟自竭诚尽节,并愿肝脑涂地,陨越为期。葵藿之心,庶知向日。犬马之意,何足动天。不胜私情恳迫之至。”
  当时王维的弟弟王缙为蜀州刺史未还,王维上书此表,恳望朝廷能够让弟弟京城任职,回到自己身边。幸运的是,王维的请求得到允准,这年五月,王缙“新除左散骑常侍,维进上谢恩状”。弟弟回到长安,两人终于可以长相厮守,孤独的诗人也终于可以有亲情慰抚心田。可不幸的是,这年七月,诗人就抛下弟弟驾鹤西游,两人聚首仅仅两个月。死后,王维葬于辋川。他在临终前成功地把弟弟推到了政治的前台,然后在辋川的山水中获得了永恒的岑寂与息宁。
  我总认为王维是一个极矛盾的人,他的处事之道也是亦官亦隐的矛盾形式。当他对官场愈加厌倦,他的官却越做越大;他31岁亡妻不再续娶,清心寡欲心如死灰,却又置下偌大的辋川别业优游其间吟啸终日;他声称“万事不关心”,连战争的阴霾也几乎绝迹于他的诗行,却又未能释怀于弟弟的前途;他既无法把现实中的优裕富足从眼前彻底剥离,又无法不对山水林泉顶礼膜拜……他也只有走这么一种中间路线,才能够比较舒服地亲近自然,回归田园,做一个精神的贵族。因此,王维对自然山水的观照是贵族式的,他的《辋川集》20首包括其他很多作品几乎不用典,布衣荆钗字句寻常,但我能从中强烈地感受到贵族的气象、盛唐的神韵以及须用心玩索方可体味到的刻骨寂寞。而这种寂寞正是王维心向往之的绝美境界,在滚滚红尘之外,他笑对落花无言独立,尽管我们不参佛,却完全可以怀有一种出世的心情,陪他一起沉默。而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
   [想起之前写过一首七律《王维》,算是《忘情辋川》的一个收束吧。这样的一个诗人(好多诗人都如此),每当写完他,也总难有释怀的感觉……]
  

  咏史 王维
  寂寞文字
  衮衮功名总费神,翩翩年少踏豪门。
  辋川丽景堪孚意,渭水风波难洗心。
  长啸琴鸣惟月见,寡居禅诵有人寻。
  平生志业何须问,半在红尘半在云。
  

  
  《终南山的秋天》
  因为想起了王维
  于是,把脚步放到了最慢
  一千二百年前的秋天
  也是这样的黄昏
  一介长须的老者
  于路旁的田垅上
  荷锄住足
  也是这样的目光里
  看不到一点儿风尘的影子
  有的,只是一丝恬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