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1990年代中期,单位职工可以买下原先分配的福利房。有一次,我在火车上,听到一个30多岁的苏州男子正谈论此事。经过他18道工序的换算,得出的结论是,他可以一文不花地“买下”那套房子。
我听得都头都要炸了,更甭说去想、去算啦!其实,到今天我还是只听懂了他的结果,至于过程,当场就还给他啦!要不然给大家公布公布,没准还有些用处。功德无量哩!
当时,我不由自主地向他行注目礼,敬佩死他了!我猜想这人八成与上海人有点瓜葛。果不其然,一聊方知,他的奶奶就是上海人!My god, 你不得不佩服这份精明!
精明也是个特点。没有精明,也就没有今天的上海。
但是,上海人的作风对苏州乡间的影响要小得多,尤其是苏州的西部地区的人,还较多地保留了苏州本土风格。比如说枫桥一带。
有一件事很有意思,足以见出苏州人受上海人的影响。
绝大部分苏州人拿起电话,一听是上海人,立马也讲起了上海话。苏州人与上海人在一起时,他们讲的都是上海话,而不会是苏州话。
据我所知,不仅仅苏州,大凡上海周边的城市,大都如此。不管承认不承认,他们都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民主选举上海为大哥大了。
这倒是太有意思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呵!
直到嘉庆年间,上海一直是个“蕞尔小镇”
直到嘉庆年间,上海一直是个“蕞尔小镇”,以被称为“小苏州”为荣,以讲苏州话为荣。
1843年11月7日正式开埠后,上海人嘴上的苏州话很快就变了味。强势群体的语言,总是应邀侵入其他语言的。当年宁波和苏北两大强势群体,很快把上海人的苏州话变成了新生代的上海话。
而苏州人反过来以说上海话为荣了。
开埠以前的上海门可罗雀
2003年9月,我主抓“七彩世纪”江苏中国画大展,在上海美术馆组织布展时,遇到陈逸飞。他跟我大讲他的家乡上海话,我当然讲我的家乡苏州话。
其实,以苏州话为根基的上海话,与苏州话之间的交流,是再顺畅不过的事情,所以苏州人大可不必跟上海人讲上海话来示爱呵哈。
顺便说一句,陈逸飞讲上海话,那可真叫天人合一呵,出口绵远,回味悠长,糯是糯得来。他在美术馆楼上指挥布展(记得好像是个服装设计展)。只见他上上下下,出出进进,事无巨细亲自抓,可把他忙坏了。
从上海话形成的那天起,上海话一贯的与时俱进,变化不断;而苏州话则超稳定!
今天的人们是听不到古人说话的了。古人说的话啥样?那就得听听苏州话。
古词古语在苏州话中比比皆是,“昨日”,“今朝”,“上昼”(上午),“下昼”(下午),几何(多少),“蒔秧”(插秧),“耘稻”,“斫草”(割草),之乎者也哉兮等等;而且,古音,特别是古韵,在苏州话中保存得很好,以至于我们可以简单地说,粤语的声部+吴语的韵部,是比较接近古人说话的了。这样说来,苏州话还是活化石哩!
开埠以后的上海门庭若市
苏州话的超稳定,还可以从另外一个现象得到印证。上海开埠以后,陆续有“洋货”进入,一些物品都被冠以“洋”字,而160年后的今天,苏州还有很多人把袜子说成“洋袜”,把钉子说成“洋钉”,把缝纫机说成“洋机”。要去掉这个“洋”字,依我的估计,还需50年。
苏州周边的城市,本来所讲的语言,与苏州话是非常接近的,但那些城市的语言都变化很大了,惟独苏州,以不变应万变。对于上海话的与时俱进,南怀瑾老师是有切身感受的。 记得他谈起过,“我年轻时也住过上海,还懂一点上海话。我现在一讲上海话,上海那个戴卫东经常笑我,老师啊,你这是老牌的上海话,现在上海话有新的。”
而苏州话就不是这样多变。
苏州话与上海话的这个不同,并非偶然事件。
上海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城市。它在历史上也几乎没有城墙。
唐朝天宝十年(715),中央政府设华亭县(属苏州府管辖),上海政区正式形成。
但是,上海一直有县无城。
直到明朝嘉靖卅二年(1553),因倭寇猖獗,上海才筑起了城墙以利防御。
但是,1843年开埠后,上海的城墙很快就被拆除了。
上海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城市(今)
一开始就很权宜的上海城墙,总共只存在了不到300年。
这在中国的城市中是一个极端。
所以,提起上海,人们不称“上海城”,而宁愿称它“上海滩”。
开放,多变,时髦,正是上海性格的一个方面。
宋代的苏州城,保持了“阖闾大城”的格局(宋《平江图》)
而近在咫尺的苏州(曾经还是上海的管辖者),却是中国城市的另一个极端。
公元前514年,阖闾夺得吴国的王位后,任命伍子胥为建委主任,全面负责城建,在原有的基础上重建都城。
这个煌煌大都城建成后,被称为“阖闾大城”。
苏州古城区,历2500多年而依然保持了“阖闾大城”的格局
世界历史已经过2500多年的沧桑巨变,而“阖闾大城”楞是没有挪过窝!今天的苏州古城区,竟然还保持着2500多年前的样子。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内敛,稳定,本分,正是苏州性格的一个方面。苏州的内敛,稳定,本分,是随处可见的。 苏州园林,即昔日的私家花园。翻开主人的底子,哪个不是富可敌国啊!
可是,倘若没有地图和路牌,告诉了你地儿,你还是找不到。即便找到了,你也会怀疑是不是走错了门。
明朝太仆寺少卿徐泰时家就这小小的门?中国四大名园之一的留园就这小小的门?
且莫慌,走进去再说。
徐泰时家就这小小的门?
跨进门去,那一方天地,足以令你摄魂夺魄!
不怒自威,悠然自若的大气!真正的大气!
其实,这还只是当年徐家花园的一半哩。当年的徐家花园,分东园和西园两个部分,西园就是今天的西园,东园因为后来曾归刘恕家,故称刘园,后易名留园。旁的就不说了,仅仅园中的名石“冠云峰”,足可以抵人家一座城啊!
苏州的深宅大院,无不如此。
你去看看退思园的大门,也只配称小门。
退思园的大门,也只配称小门。
我所在的芥舟园,是西山三大名园之一,却在一条最最不起眼的小巷子里,而且还要拐三个弯。但是园中的那棵千年罗汉松,会告诉你这里的高贵。一不小心,这里曾是皇帝的女儿女婿居住的驸马府。
西山的每个村落,我都转悠过,每个村落都有大“堂”,有一个村落就叫“堂里”--因为“堂”太多了呗!
但是,每个村落你都看不出与别处的乡村有啥不同。
这份独有的大气,是别处很少见的。
与苏州相映成趣的是,徽州等地的宅院,先由大牌坊开道,大门极尽夸张。
苏州的宝贝太多了!
当你漫步于苏州的小街小巷,一道道小门从你的身边悄悄退去,安详,幽静,神秘。而那一道道小门里面,多半藏着富足,高贵,以及足以惊世的爱情和人生故事。
所以,我曾说,苏州的每一片砖瓦,每一尺土地,都可能蕴藏文化!
可是,铁瓶巷里的过云楼,因筑干将路而基本被毁。
过云楼?听着耳熟吧。
是的,就是那个清代收藏书画之最、足以叫板皇宫藏画的过云楼!别人是拿了鸡毛当令箭,苏州人往往拿了令箭当鸡毛。 国家一级文物之类,在苏州是炒作不起什么轰动效应的。
苏州的宝贝是so多,that苏州人真有点儿不拿总统当干部的味儿!
诚如陆子先生所说:殷实之家,垃圾里头也有象牙哩!
惊世“贵潘”,就在这小小的宅门里。
说个真实的故事。
苏州城里有一户三四代丹青世家,至今居住的依然是一座有名的小园林。
为了答谢一位朋友日常时久的帮忙,以一把旧琴相赠。
这位仁兄得此琴后,请名匠略加修复,以10万元(90年代中期价)卖出。
一两年后,此琴赫然见于香港拍卖会图录封面,以近200万元港币拍出。
这倒不是那家主人无知漏出,实在是因为这把“破琴”在他们家纯属小玩艺儿。
这把“破琴”在他们家纯属小玩艺儿;而他们家在苏州也算不上大“玩艺儿”。
大盂鼎
大盂鼎铭文
名闻天下的大盂鼎和大克鼎,是中国的几件重器之一。而它们都是苏州“贵潘”潘祖荫家的藏品。潘祖荫和他爷爷都位及宰相。
潘家攀古楼共藏有青铜器400馀件,所以收藏界有个说法,说潘家“天下三宝有其二”。
抗战时期,潘家成了日本人眼里的“小圆明园”,先后前来洗掠过7次。日军司令松井石根,对于潘家藏品,相当的“关心”!
当时,潘家所藏国宝的守护神是潘祖荫的儿媳潘达于(原姓丁)。她用她的智慧和胆气保住了它们。
这个事迹好像已经在央视“国宝档案”中讲述了。估计也是用“国宝档案”、“探索·发现”之类一贯的神秘语气讲述的。在苏州人看来,央视很有煽情之嫌。
潘达于
1951年7月,潘达于代表潘家,将大克鼎、大盂鼎等全部收藏捐献给国家。
同月,潘家还将“滂喜斋”所藏有珍贵古籍几万册,捐献给上海图书馆,成为“上图”首批国宝级的藏品。
“上图”真是福地,仅来自苏州的几次捐赠,就足已成其半壁江山了。
大克鼎
大克鼎铭文 昨天,有位朋友的留言说得对:在苏州,像潘家这样的故事真的很多。 我们只能挑几个说说吧。
上回说到青铜器,吴湖帆家也有,比如著名的邢钟和克鼎。
但吴家的收藏,主要是字画。
唐代大书法家、“欧体”的著作权人——欧阳询,传世的“欧体”楷书帖只有4种:《虞恭公碑》、《化度寺塔铭》、《九成宫醴泉铭》、《皇甫诞碑》,而这4种都在吴家。其中,后3种就是潘祖荫的侄女潘静淑与吴湖帆结婚时的嫁妆。据陆子先生考证,这是迄今世界上最“两个文明”的嫁妆。
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
吴湖帆当然晓得欧帖的珍贵指数,以至于他把家里全给“欧化”了:寓所名为“四欧堂”,儿女名为孟欧、述欧、思欧、惠欧。
吴家所藏隋《董美人墓志铭》碑帖、北宋米芾行书《多景楼诗册》、宋宁宗后《樱桃黄鹤图》、宋梁揩《睡猿图》、宋王晋卿《巫峡清秋图》、宋赵构《千字文》、宋《汉宫春晓图》、宋刘松年《高山四皓图》、宋拓《梁萧敷敬太妃墓志》、宋刻《淮海长短句》、元倪云林《秋浦渔村图》、元吴镇《渔父图》、元王蒙《松窗读书图》等,都是国家一级文物。
米芾《多景楼诗》册
民国27年(1938年),吴湖帆鉴定一张破画竟然是“元四家”之首的黄公望的代表作《富春山居图》的前段,不惜重金购藏,更是一件大事了。这幅前段现藏浙江省博物馆(后段则在台北故宫)。
30年代时,吴湖帆大体已经收罗到清代从开科状元傅以新到末代状元刘春霖共100多位状元的书画扇面,只差两三个了。不料,战火纷飞,文物星散。状元扇只剩72个幸免于难,今天已经成为苏州博物馆津津乐道的宝贝了。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前段。上有吴湖帆的题识。
吴湖帆就是吴大澂的孙子。
吴大澂就是做过广东巡抚、湖南巡抚,后来在中日甲午海战中打了败仗的大官僚兼书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