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园林散记ppt:亦舒《伊人》短篇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7 14:04:06
                        更好的                  丽娜家里是有些钱的,听说流行旗袍,一做就四、五十件。然而这并没有剥夺她诉苦的权利,她那轻快的怨言有不少是智慧之珍珠,每次与她喝茶,我都尽量吸收,获益匪浅。  丽娜今日说:“这么虚荣的社会,只要有钱,就条条大路通罗马。”  我侧着眼看她。“不要这么势利,好不好?”  “真的,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丽娜扬着手。“我看得多了,别忘了我爹爹的嗜好是收集人。”  “人总有感情的。”我说:“譬如说我同你,我同你之间,有什么价值观念?外头从来不晓得我认识你,我又一向没有求过你。”  “湘云,你真是难得的。”  “所以什么事不能一概而论。我知道以你的身分做人是为难的,谁不想在你身上捞一点便宜,但总有例外。”  “湘云,”她按住我的手。“我不会天真到以为成年人与成年人之间会说赤裸裸的老实话,但我相信你不会对我说谎,如果你遭遇到更大的引诱,你会不会高价出售你自己?”  我莫名其妙。“我不明白,”我说:“怎么出售?谁要买我?阿拉伯哪个酋长老眼昏花?”我笑起来。  “对了,如果他要买你,你会怎么样?”  “丽娜,你在说什么?”  “回答我。”丽娜睁大了双眼。  我想一想。“我会叫杨志安同他说:‘这女人是我的老婆,眼看手匆动。’”  “嘿!你根本没想清楚。”丽娜失望的说。  我反问:“你以为我会借阿拉伯人私奔?”  “想想你会得到的享受!”  我假装贪心地大力吞一口涎沫。“私人的岛屿、喷射机、数百克拉钻石,与皇亲国戚做朋友……使我所有的敌人的眼睛掉出来!”  “不用说得这么远,湘云,难道你不希望目前的生活可以提升一步?”  “你也知道我不会对你说谎,丽娜,当然,有许多个星期一的早晨,我发誓我愿意将灵魂卖给魔鬼,如果他可以使我不必上班而有收入。”  “看,如果有人可以提供给你贵妇似的生活,每日早上十一点才起床,与丈夫吃过午饭,才去洗头逛街喝下午茶,晚上接了丈夫赴宴……你会愿意吗?”  “据说那样的生活,也是很闷的。”  “嘿!酸葡萄。”丽娜说:“我怎不见我两个嫂嫂闷死。”  “而且我已经结婚,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道德沦亡,什么样的难关都可以为金钱克服。”  “丽娜,你太偏激,”我说:“我知道我同志安有一定的默契,我们是可以白头偕老的,我们虽然吵吵闹闹,但这无损于大局。”  “是吗,信心十足?”  “唔。”  她凝视我很久。“可是你目前的生活是这样枯燥辛苦,与你小时候的憧憬完全不一样。”  “没法子,我们总得与现实妥协。”  “湘云,别忘了我们是中小学同学,我很了解你的性格。”她问:“你确实不再要‘更好的’?”  “所以我们是好朋友。来,别钻牛角尖了,我要赶回家去与丈夫同聚。”  “好,我送你。”  “哗,不用挤地铁,太理想了。”  她说:“凭你这样的人才,想过好一点的生活,也不是太难的。”  我笑问:“你愿意拉皮条?”  “去你的!”  到家,杨志安在看报纸。  放下公事包,我就开始做家务,志安在一旁熟练的相帮。我们太有默契了。  我忽然转头问:“志安,我们就这样劳碌一辈子?”  他说:“不会的,有一天我会发财。”  “怎么发呢?”我有点怀疑。  “买些酵素回来搁饭中吃下去。”他吻我额头。  “很渺茫的,”我笑。“没有科学根据。”  “你跟陈丽娜喝茶去了?”  “是的,你怎么知道?”  “每次见了那妖女回来,你总有类似的牢骚。”  “胡说,人家不是妖女。”  “不是才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志安不悦。“怎么,又向你炫耀什么?”  “什么都没有。”  “我不相信,迟早她会教壤你。”他总觉得我是个纯洁的小人儿。  我忍不住笑。“来,吃完饭早些休息。”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赶出门去,是个下雨天。  毛毛雨已经多日,我都没理会,伞重,天天带进带出非常麻烦,不起劲,天天赌雨不会变大。  今天输了。  自地铁站钻出来,雨像落面筋似,溅在地上雨花四射,要不是赶计程车,那风景是可观的。  我耸耸肩,冲出去拦车子。  一个大汉自横处杀出,大力撞开我,窜上唯一的空计程车。  我喃喃的咒骂:“中国就是这样强的。”  快变落汤鸡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平治滑停在我面前,司机推开了门。“湘云!上来。”  我先听到他叫我,心想今早交了老运,这会是谁呢?先上车再说。  我跳上车,司机递上手帕,“擦擦头发,”他热络的说:“这种雨天,最容易着凉伤风。”  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我发誓没有见过他。  “志安好吗,这家伙,还是不送你上班?”他笑问。  显然同我们是很熟的,只是我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照说我们没有什么朋友,这样出色的人物,应该不会忘记。  “他在九龙你在香港,也难怪,”他继续说:“这一阵淡季,他的生意受不受影响?”  “惨澹经营,”我说:“可以辞的人都辞掉了,剩一个秘书,景气再不起色,他就得扮女声接听电话了。”  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  他平安将我送到公司,告诉我:“我就在你后面那层大厦办公。”  “华美银行?”  “是的,”他取出名片给我。“我看你并没有记起来我是谁。”  我一脸尴尬。“对不起。”  “不要紧。”他向我扬扬手。  我看看名片:“何以祥,华美银行财务部副总经理”唔!还是想不起来,这人会是谁。  中午丽娜打电话来。“出来吃中饭。”  “我最怕赶来赶去。”  “又吃饭盒子!”  我悠然答:“有什么不好?何必端架子?在文华吃个三明治好滋味吗?还不照样同是天涯沦落人,中饭吃得再名贵也禁不住老板的吆吆喝喝,最好不要做,像你大小姐,多帅。”  “你什么都一套歪理,自得其乐。”  “唉呀,你想我该怎么样,哭呀?”我笑。  她忽然蛮不讲理起来。“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快乐?天天坐牢似的上班,累得贼死,回家还要服侍杨志安。”  “喂,我老板找我,不说了。”我挂上电话。  丽娜的话令我三思,真的,有什么好高兴,难为我日日起早落夜,兴致勃勃。嘿,这就是我过人之处,我耸耸肩,这就是我的性格。  下午她又打来。  “什么事?”  “外头有什么新闻?”她问。  “喏,甲小姐同乙小姐终于吵翻了,众人为了使她们的友谊永固,找丙小姐出来做中间人鲁仲连,甲小姐仍然生气,丙小姐又替自己不值,乙小姐未见声张。”  “还有没有别的?”  “没有别的,圈子里除了谁同谁吵架,一点鲜的都没有。这群人太没出息,谁都不会去拿个诺贝尔奖同来石破天惊一下。”  她补一句:“或是谁去嫁个酋长。”  我笑问:“经济不景气会不会间接减少离婚?大家都抱着得过且过之心……”  “你办了移民没有?”丽娜忽然想起来。  “花旗国公民,你消息太不灵通,各超级大国不接受申请移民已超过十二个月了。”  “美国好像没有。”  “以咱们两夫妻目前的收入状况,恐怕连申请旅游护照都没资格,你开什么玩笑。”  “可是这也并没有影响你的心情,你仍然很快乐。”  “连我自己都奇怪。”我说。  “再见。”  “丽娜,你最近有点怪怪的。”  “我知道,生活太无聊。”  “运用那万能的金钱,来消遣解闷呀。”  她不发一语,挂上电话。  我发了一阵子呆。  晚上同志安说:“我有种感觉,我同陈丽娜多年的感情与友谊,怕要告一段落。”是第六感。  “真的?这真要好好庆祝一下。”  “很可惜的事,”我白他一眼。“你少幸灾乐祸。”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别再运用成语了,人家这么说我同你,你有什么感想?”  “我同你?我同你怎么一样?我同你是结发夫妻!”  我不去回答他。  过一会儿听他问:“你同陈女士怎么了?”  “说话不再投机。”  “我一直奇怪你同她有什么好说的。”  “她一直问我为啥那么高兴,咦,我总不能把我的痛苦印成招贴四周围张扬呀。”  “于是你被得罪了,小女人。”  “你不帮我?”我睁大眼睛。”  “为这样的小事同二十年老朋友闹翻?男人才不会这样。”  “你不是一直不喜欢陈丽娜?”  志安拍拍我肩膀。”但老朋友是老朋友。”  我觉得志安很高贵很正直,有一句说一句是他的特色,君子爱人以德,他不是纵容老婆至不可收拾然后转头弃之的男人。  我睡得很安乐,我的满足感不是装出来的。  第二天,我甫出地铁站,那辆黑色的车子便驶近。  我上车,看着司机,问他:“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抑或从来没有见过?”已经有拒人之意。  “见过的,”何以祥从容不迫地说:“在陈丽娜的生日派对中,你与志安同来,坐我们对面,说了半天的话。湘云,你好斗胆,这么健忘,又这么凶巴巴!”  我涨红面孔。是有这么一次,丽娜二十九岁生日,把我们请去吃饭跳舞,当晚有许多新的朋友,香槟象水那样地喝,每个人情绪都很高涨。  我说:“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两年,”他感喟。“时间过得多么快,那时你刚刚结婚。”  “对不起,刚才我太过分。”  “不要紧。如果我长得象个吊膀子的,也不能怪谁。”他苦恼地皱皱鼻子。  我笑。”这两日都这么巧?”  “不是巧,来接女朋友,她失约,索性改接朋友,我在这里已经苦侯半小时。”  “谁那么没心肝?”我很替他不值。  “一个迟早要后悔的女人。”他说。  我点点头。“我相信,现在好的男孩子不容易找。”  “湘云,我觉得志安真好福气。”  “你与我相识尚浅,未明所以,”我笑。“事实不是这样的。”  “到了,湘云,一会儿一起吃午饭如何?”  “我只有一个钟头。”  “谁不是?”他笑。  他把我带到马会去,很近很静,替我叫一个海鲜沙拉,非常好吃,我胃口奇佳。  年事渐高,中午吃了热的东西,老是想睡觉,是以老吃蹩脚三明治,十分枯燥,今天中午算是发现新大陆。  “你吃那么多,不怕胖?”何以祥问我。  “从来没有担心过。”我笑。“劳动量大,没有多余的卡路里。”  他静静的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伸一个懒腰。“以祥,几时你到我们家来,我做菜给你吃。”  “真的?你公事那么忙,回家还要煮饭?”  “这是我的嗜好,爱吃什么?”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是上海人?我想念上海菜。乌贼烤肉、咸菜炒肉丝笋丝、百叶结鸡汤、清炒鸡毛菜,唉,极普通的家常菜,馆子都做得太油腻。”  我讶异。“我也是上海人,这些菜是我拿手,志安是广东仔,他老嫌放油多,不大爱吃。”  “呀?”以祥跳起来,眼看要批评志安没有品味,终于忍住。  我忽然有点不大好意思。“你周末来如何?”  “好,这星期六下了班就来,我负责买菜。”  “好的。”我又放下心。“我与志安会好好招待你。”  以祥这么神气聪明爽朗,多一个他这样的朋友,求之不得。如果他不嫌弃,真可以常常来我们家。  那日下班到家,志安有重要的消息等着我宣布。  我拍手说:“咱们中六合彩头奖了。”  “没有那么幸运啦,我要到内地去接洽一宗生意,后天启程。”  “嘎,那么仓卒?”  “才去一个星期而已,成功的话,今年的花费不用担心,再看明年有没有机会发财。”他趾高气扬的搓着双手。  志安一向是乐观者中之佼佼者。  “好,”我与他接一个响吻。“祝你马到成功。”  “我会跟你通电话。”他说。  “暧,周末我约了人来吃饭,要不要推掉他?”  “不用,你自已招呼他得了,否则一个人闷着没节目,怪无聊的。”  “几时这么体贴起来?”  “怕你跟阿拉伯酋长跑掉。”  那日睡到清晨五点,忽然热醒,思潮起伏,日间公司里与生活中所受的委屈,全部纷杳而至,涌进脑袋。一霎时握紧拳头,觉得做人实在苦闷无味。  我深深叹口气,幸亏不常失眠,否则真是减寿。随即又想到丽娜不知睡得好不好,金钱只能买到床而买不到睡眠,不过躺在席梦思上失眠总比躺在路边失眠好,她睡不着时想什么?那么无底深渊似的寂寞……我很同情她,我羡慕她一柜子的衣服以及其他的特权,但做人要是做全套的,整个包装来算,做陈丽娜也并不划得来。  也许我祀人忧天,也许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我面孔浮肿。  志安没发觉。老夫老妻,他不注意这些。  我想避开以祥的车子,故意早到十分钟,但是他已经在等我。  他说:“今天是特意等你,我已甩掉那个小姐。”他看我一眼。“你老穿得那么素……咦,今天精神好差,怎么搞的?”他倒是看出来了。  “天气热。”我说。  “闹情绪?”  “像我们这种年纪的人,早就没有清绪了。”我笑。  “你控制得真好,丽娜有你一半成就,已经不得了。”  “她不同,这是她带来的福气,是应该的,”我认真的说:“她何须唯唯诺诺,笑脸迎人,弯腰哈背。她又不吃开口饭,又不用求人。出来做事的人,自然是和颜悦色的好,俗云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有没见过一些吃着大众传播饭的人?一边求人一边得罪人,真可怜。”我停一停。“口气像不像老太婆?”  “你也不必求人呀。”以祥说。  我想一想,略感满意。诚然,我与志安自成一国,有我们小天地,自给自足,他帮我,我助他,外头有什么横风横而不必去理它,这就是结婚的好处了。  谁有钱谁威风谁倒霉谁沦落都成为与我们无关的身外事,所以为这个家再辛苦点还是值得  人生道路并不好走,实在需要一个伴侣。  我心有一丝温柔的牵动。  “中午要不要出来吃饭?”  “今天要到中环开会。”  “那么允许我接你下班。”  “以祥,”我犹豫。“这不大好吧,长贫难顾。”  “只是一程,我又不是送你到家,顺路。”  我想一想,这也倒是真的。  我同他说,“周末志安不在香港,他要出门,我们改在外头吃饭如何?”  “什么?又要逼我到外头去吃?我不干,你说好要显手艺的,非下厨不可,如果不方便,你到我家来好了,我有老情人,我们不会单独相处--你就是忌讳这个,是不是?”  我只好笑着说好。  他真是个聪明人,什么都觉察得到。  “这样吧,一并把丽娜也约出来,你同她说明来龙去脉。”  他皱眉。“这么多人!”  “什么?才三个人而已。”  “我看看她有没有空,你也应该知道,她晚上的约会,排得密密麻麻。”  我送志安到飞机场回来就收到以祥的电话。  “丽娜不在香港,她到南美洲去了。”  “那好,明天下班见。”  “明早你开志安的车上班?”他很关心的问。  “不。”我说:“我不开车。”  “为什么不?”他大表意外。  “省一点,隧道来回已是十元,还有停车场每小时五元计,干么?”  “你也太贤良了!湘云,多少收入只及你三分之一的女人已经嫌地铁臭,你何必太刻薄自己?”  我陪笑。  “真是,那杨志安不知几世修到,也许真是他天生的福气,不由人羡慕。”  “我的缺点也很多,不足为外人道。每个人都有缺点优点,以整个包装示众,像一种化妆赠品,有些颜色适用,有些简直可怕,可是总括来讲有可取之处,就没有关系,可以放心采用。我们明天见吧。”我不是没有感慨的。  第二天他把我接到他家去。  车子驶向郊外的道路,我就知道他非富则贵,到达他家门,我张大了嘴。  一整座红砖的房子有三层楼高,半新曹的英式建筑,高贵而纯朴。我哗的一声。“人间仙境!”  客厅是白色的,宽敞无比,放着酸枝色的家具,没有一件多余的装饰品,落地长窗透进充足的光线,可以看到海景。  我们挽着菜进厨房,老佣人迎出来接过。  “这么美的房子,你一个人住?”我问:“比丽娜的家还要漂亮!你父亲是谁?”我很讶异。  “一定是我父亲的?”他无奈的问。  “看,就算你出娘胎就开始赚大钱,你也赚不到这层房子。”我笑。  心中无限羡慕。我最爱宽大的居所,装修得极其简单责用,像这里一样,这种屋子像家,是个生孩子的好地方,小孩再多都不觉得烦,随他们满屋子奔跑,自由自在。  他带我参观每间房间,我不住的赞叹,等到参观完毕,佣人已经把食物全都准备好。  我做个现成的大厨,一下锅就做好三碟简单的上海小菜,复杂的留待下午再做。  这一顿钣吃得晚,三点钟才收拾桌子,因此吃得特别多,我有点昏昏欲睡,大屋子空气通爽,我在一张白色的沙发上靠着,听细碎的音乐,如登仙境一样。  此地无案牍之劳形,没有什么是要担心的,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下半世如果可以在这间屋子里无所事事的度过,倒也真够理想。  地方这么大。志安一直想找一间工作室……可是凭我们的力量,要得到一间这样的屋子,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太奢望。  而幸运的以祥,他一生下来就拥有这一切,还有点闷闷不乐呢,谁说人不是最奇怪的动物。  我的思想飞出去老远。  “湘云,在想什么?”  “这间屋子,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屋子。”  “谢谢你。”  “快快结婚吧,以祥,生很多孩子,让我们替你高兴一下。”  他说:“找不到对象。”  “真的,要配得上这间屋子的女子……”  “而且不要忽然变种作怪,替我出主意装手势,要改变我这里的装修。”他微笑。  “一定有贤慧的女孩子。”  “现在每个人都为自己。”他斟出白酒,“老是想:对方能给我多少,是否愿意供养我,日后我生活有多威风……很少有人象你,湘云,这么美,这么天真,而这么真挚。”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禁不住大突起来。“我以为你在说白雪公主……哈哈哈哈。”  “还这么乐观!”他懊恼地说:“你与现代价值观念脱节,你根本不属于这个势力虚荣的社会。”  “可是我看见这间屋子,也禁不住悚然动容。”他把我赞美过度。  “只有你配做这里的女主人。”他忽然说。  我一怔,放下白酒的水晶杯子,我没有听错吧?  他在说什么?这个新朋友露骨地在暗示什么?  我缓缓抬起头,替自己解围。“怎么,你打算以低价将这幢房子卖出?恐怕我们连保养费都付不起。”  “湘云,这太幽默了。”  我说:“我是个已婚妇人。”  “爱志安?”  “自然。”  “我看你们也并不是轰轰烈烈的。”  我笑出来。“诚然,我从来没有为难他,也从来未曾制造过为他自杀的机会,这样的爱不够标准吗?”  “不够,爱情是紫色的天空、白色的云、音乐、舞蹈、焰火──”  “钻石、游艇、名气……”我接下去。“我们两个人的思想有点距离。”  “但是你比谁都有资格享受爱情。”他英俊的面孔趋向前来。  我拍拍他的肩膀,“我们别再讨论这个令人尴尬的题目,不然的话,我就要提早告辞了。”  他凝视我,深深叹一口气。  “或许有机会,你应当接近志安,他有许多优点,我跟他学会很多。像自得其乐,像充满信心,像好学不倦。他是个好伴侣。”  “拿我比他呢?”以祥问。  “你也有许多优点,你有了不起的家世,你也很好学,你英俊、聪明、小心,懂得人的心理、会享受,哗,如果我是个廿三岁的姑娘,追得腿跟发酸也要把你追到手。”  “现在呢?”他问。  “又来了。”  “回答我呀。”  我看看他。“现在我的丈夫是杨志安,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没有更好的了?”  “你想想,以祥,这世界上,会有免费的、不劳而获的东西?爱情也需要耕耘,否则何以为继?”  他吁出一口气。“你太理智。”  “志安这么好,我还到外边犯险?我当然理智。”  “说来说去,我还是比不上志安。”他颓然。  “算了吧,志安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你何必要斗赢他?”  “为了你呀。”  “越来越好笑了。”我正色说。  “并不是笑话,本来倒是为求一笑,但经过接触,我觉得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人。”  “什么为求一笑?”这裹面有故事。  “你与你那可笑的价值观念!”  我等他说下去。  “有些女人死命说对钱没兴趣,到头来发现最虚荣的原来是她,为一点点蝇头小利就放弃人格,飞身而上。”  我问:“你何必费时间去证明人家是否口对心?那是个人自由。”  “可是丽娜想知道你是否口不对心。”  我只花十秒钟便想通整件事,我“霍”地站起来。  “我要走了。”  “湘云──”  她派何以祥来证明我是否能够抗拒诱惑,看一个“更好的”男人出现后,我是否会仍然坚持志安是我理想的配偶。  我一刹那非常愤怒。  陈丽娜实在大无聊了,她生活闷得几近流泪,所以才会找一个真挚的二十年老朋友来开这种玩笑。  这是一种疯狂、歇斯底里、不负责任、破坏性、心理变态行为。  我为她难过。  二十年的友谊就因为有人一时发起神经而告消失。  我的气忽然平了。  损失的不是我,而是她。  她需要我更多。从此以后,谁听她吹牛、胡诌、示威?谁在午夜接她的电话,谁在她寂寞的时倏陪伴她,谁规劝她,给她忠告?  既然她不重视这个朋友,我干么要觉得不快?我有工作,她没有。我有丈夫,她没有。我有家庭,她没有。  诚然,她有钱,愿她与她的金钱快乐,哈利路亚。  我气真的平了。  “来,”我说:“何以祥,送我回家,这条路上没有公车。”  “湘云,你真了不起。”他很佩服的说,他看出我心理变化。  我说:“走吧。”  “湘云,丽娜一向爱开玩笑。”  我不置评,现在无论说什么都不恰当,诋毁丽娜,我也变成小人,放过她,更是虚伪的圆滑,最好什么都不说。  “而且你已经过试炼,你不折不扣是个忠心的好女人,你怕什么?”  我仍然不出声。何必分辩?我人格如何,轮不到陈丽娜与何以祥来置评。  “丽娜这个人很爽直,”他一路开车一路说:“心中不藏什么。”  我最恨所谓爽直的人,心里有什么说什么,他自己的屎事肯不肯说出来?在人前胡作非为的人,全仗着“我够爽直”这四个字,他发起疯来扼死阁下,还算是美德呢,因为他想什么做什么,不藏奸心里。  好不容易到了家,我心平气和地同何以祥说,“我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  “湘云,太晚了,”他说。“我要追求你。”  我警告说:“我丈夫会打断你的腿。”  “不会的,我不相信,这世界上只有陈丽娜既天真又愚蠢,我会同他公平竞争。”  “省一省功夫吧。”  他瞪着我。  “跟丽娜说,我并不是一个那么忠心的女人,想深一层,也许只因为这个‘更好的’还不够好,假如真的好到世界上无双的地步,也许我会考虑变节。”  “我有什么不好?”他大为震惊。“我还不够好?”  我摇摇头。“真说出来就没味道了,再见。”  他很失措,大概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不够好。  回到家,关上门,我放下手袋,伸个懒腰。  当然还不够好,年轻女孩子一见到他也许就种情了。那不过是因为她们还年轻的缘故。  他有什么好?同我一般做一份工,开家里的车子,住家里的房子,他老子只要钩钩手指尾,他就扑过去听命,这种富家子头脑最清醒,凡事看父亲的主意行事,因为他清楚的知道,没有他父亲,他什么也不是。  偶然也会出现一个怪胎,一定要娶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孩,正式结婚也捡不到便宜,在冷宫住几年,还不是苦得知难而退。  看太多了。  如为这样的人才就动了心,太幼稚可笑。  丽娜最幼稚可笑。连生她的气都不是,我叹息。二十年朋友。但朋友是长期论功过的, 真不知应不应同她翻脸。  电话铃响了。  我去接听,是志安。  “我刚到旅馆。”他说:“怎么?没出去吃饭?”  “已经回来了。”我说。  “好吗?”他故意夸张。  我看看手表。“别神经,才分别五小时而已。”  “如隔三秋。”  “我也是,志安。”  “明天再通电话。”  “再见。”我说。  他也说再见。  我舒服的放下电话,搁起双腿。  电话又猛地响起来。  又是志安?我连忙再听,他忘了什么?  “湘云?”是丽娜的声音。  “是。”我与平时无异的回答她。  “以祥在我这里。”  “啊。”我没接下去。  “他骂我一整个晚上了,要我向你道歉。”  “是吗?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是我不好──”  “你没有什么不好,我并不介意。”  “真的,湘云,我开了你一个玩笑。”  “你不过是受人利用而已。”我说。  凡人都觉得被人利用,这句话四季通用,比称赞她是个美女还管用。  “那么你不生气?”  “当然不生气。”  “我实在是不应该──”她说。  无味的假话滔滔不绝的自我嘴巴里流出来。“什么不应该,你对我好还来不及呢,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应该,大家像姐妹一样,快别说这种话,我要睡觉了,改天再谈。”我不想多费劲。  “湘云,我约你,你还会出来吗?”  “当然出来,”我讶异的说:“为什么不出来?”挂上电话。  生气?生气就表示重视这个人,干么要生气?很久以前就觉得与丽娜有隔膜,现在不过证实了这一点。  我上床休息。星期日什么都没发生。  第二天照样的出门到地铁站,看到何以祥的车子在门口等我。  “湘云。”  我同他打个招呼,继续往地铁站走去。  他自车中跳出来,“湘云!”  我一刻不停的开步走。  他说:“上车来。”  我说:“地铁会比你快。别跟着我了,别浪费时间,外头有那么多美丽的女孩子,都肯为管接管送付出很大的代价,别在我身边兜来兜去。”  我钻入地底。现在怪没有地洞钻的人,真的可以得其所哉了。  我顺利到办公室,他打电话来,我不听。  应付这种事件我是老兵,哪个女人二十多岁时没有拒绝过一打半打的不贰之臣。  据经验所得,这些人一过了头半个月,还不是去腻别人了,谁也没有为谁殉情自杀,或是伤风鼻塞。也难怪丽娜要大声疾呼,说现代人的感情不值一提。  下班他的车子在门口等,我假装看没见,扬手叫计程车。到了地铁站,蓦然发觉他站在我身边。  他跟我一起进车厢。咦,这人把车子丢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一直没有跟他说话,他也没有出声。  到了家他问我:“不请我上楼?”  “很倦了,改天志安回来,他同意的话,请你上来吃饭。”我温和的说。  他摊摊手。“我跟下去也是白跟?”  “白跟。”  “送花也没有用?”  “完全不管用,对这类手法,我完全免疫,以祥,我身经百战,再大的阵仗都见过,你早休息吧。”  “我们是朋友?”  “绝对不是仇人。”  他拍拍双手。“那么再见。”  我朝他摆摆手。  志安那天向我报告,工作进行顺利,他可以比预期时间早二日回家,我欢呼。  他笑。“看样子没有酋长看上你。”  “真的,没有。”我说。  何以祥经过一天就放弃了。他那种人要一天见效的,追求一个上午,下午就恋爱,晚上卿卿我我,到清早烟消云散。再去追求另一段故事。  速食面即溶咖啡的时代,什么都要快,什么都要物有所值。何以祥今天已经亏了本,当然不能再蚀下去。  我叹口气,想到我十多岁的时候,男孩子仍是浪漫的,花一束束的送,一点要求也没有,甚至没有问是否收到,默默的心怀。还有送书、送时间、送关怀的入。  不比现在,现炒现卖,花都送到公司去,多一双眼睛行注目礼就更划得来。女人现在都不流行坐在家中了。  我无端的怀起旧来。  今日的少女生不逢辰,不知她们损失了多少,难怪丽娜……我仍然怀念丽娜。  我拨电话给她。“喂,出来喝茶,明天下班等你。”  她狂喜,几乎哭了。  友谊万岁。老朋友给香蕉皮踩一下,也就算了,况且谁损失了什么?眼睛鼻子依旧在。  见到她,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以为你一世不睬我了。”  “舍不得,”终于说了老实话。“真不明白老夫老妻怎么说离婚就离婚。那么多恩怨,一时怎么理得清,我真是舍不得与你断绝邦交,咱们的感情再多瘢痕,也胜过泛泛之交那种无懈可击的客套。”  “湘云。”  我们互相拍击对方的背部。  我说:“你介绍的那个更好的人,真的非常丢脸。”  “你的要求太高。”她说。  “不是,我这个人做事四平八稳,安全度很高。好那一、二倍,三、四倍,都是不够的,要好一百倍那才管用。”  “哪里有那样的人!”  “有。”  “谁?”  “令尊大人。”  “去你的!”  “我真的要走了,我要去接志安回来。”  我与丽娜在茶室门口道别。  志安匆匆忙忙的自飞机场奔出来,四处探头张望,这家火,一点也不潇洒,真服了他。  “湘云!”  我趋上前去。  “哗,如隔三秋。”他又是那句话。  我笑了,更好的?甚么叫做更好的?  没有谁是更好的,连我自己都不是别人心目中更好的,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少作梦为上。                                 
        
                天使任务                  我是天使。  真的天使,不是人们口中的安琪儿。  你知道,人类百年归土之后,灵魂由上帝接收。坐在他右边,听他的旨意行事,我就是那种天使。  每个天使担任不同的任务,我那组的工作,主要是排解男女之间的感情纠纷,对了,部门就叫做感情司。  有人说,一天到晚在微不足道的、无聊的、幼稚的儿女私情中打滚,简直没出息。  天使同事间,有些处理战争、发明,以及社会的阴暗面,工作的前提庞大得多,当然,他们的责任也不轻,但爱情也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人们为爱情所作出的牺牲,断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这股力量,历古至今,缠绵不清,人类只要有生命一日,它就如藤缠树,抵死不放。  我们的责任,就是解关树与藤之间的结。  忙得不得了。  几乎每个同事,每天都要处理一件个案,奔波得我有一阵子要求调职。  但是老板不允,他说我做得好,可以继续干下去。  今早,她给我一份文件,我一看资料,就懒洋洋,不起劲。  又是三角恋爱。  老板说:“女主角情绪非常激动,怕生意外,你下去,去看看。”  人们为爱情所做出的一切,真不可思议。  昨天碰到罗密欧,才取笑他,他讪讪解释,当时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浊气上涌,白白丢了小命,害父母伤心,今后得好好劝谕世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话虽这么说,罗君也真的忏悔,可是我可以保证,如果让他再活一次,他一定再度看不开。  谁不知道百步之内必有芳草等等这些理论,但当事人遭遇情变,大都痛不欲生。  下去的时候,在途中遇到小王子。  他刚刚淋完那株玫瑰花,在读圣德修伯里为他所著的传记。  我问他好。  他忧郁的说:“他们还在沙漠中等我回去呢。”  我鼓励他:“现在玫瑰长伴你身旁,再也无憾,你应当笑出你那著名银铃般的笑声。”  他牵牵嘴角,不语。  我摇头叹息,且撇开他不理,上我的路途。  没走几步,又看到一个美丽而瘦削的少女在吟哦。  她说的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疑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唉,不用说,大家都知道她是谁。  我朝她笑一笑。  只见她荷着花篮花锄往前面去了。  我连忙集中精神,办理我今天要处理的个案。  资料所示,主角住在亚洲丹凤市落阳路三号。  我冉冉落在目的地。  是她了。  她在哭泣。  伏在书桌上,双肩耸动,哀哀落泪。  多么浪费,大好年华,宝贵的时光,花容月貌,如此虚掷。  女郎阿,女郎,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去做呢。  我轻轻咳嗽一声。  她根本没有注意。  我见得多了,他们浸淫在苦海中,对身躯四周围的物与事,都不再有兴趣。  我打开文件夹子,查看她的名字。  姓周,叫周建国。  还建国呢,父母为她取这样的名字,当然希望她有一番作为,但此刻的她已不得哭死算了,国家与她何尤哉?  我拣张舒服的沙发坐下,提高声音叫她:“周建国。”  她一呆,抬起头,与我打一个照面,粗眉大眼,正是二十世纪末期最流行的样子,算得上是个标致的女子。  我查看资料。“啧啧啧,北美洲美利坚合众国史丹福大学毕业的管理科硕士,由此可知学历帮不了什么。”  她擦擦眼泪,惊疑地问:“你是谁?”  “我是来照顾你的天使。”  “胡说。”  “真的,我来救你于水火。”  “你连翅膀也没有!”她凶巴巴的说:“讲,你是怎么进来的?我要报警拘捕你。”  我呆住,这小姐,狗咬吕洞宾,看样子她肯为男同胞牺牲,但不一定会对一名天使和颜悦色。老板交代的差使越来越难做,遇到这种难题,天使都要引咎辞职。  “你是男是女?”她指着我问。  我委曲的解释:“天使根本没有性别。”  “怎么没有,邱比特是小男孩,维纳斯是美女。”  “那纯是画家鲍蒂昔里的想像力。”  “你到底是谁?”  我压下怒气。“看,你到底需不需帮忙?”  “你真的可以帮我?”  “算了算了。”我站起来预备离开。  世界变了,世风日下,早百多年,人们只要听到天使下凡,还不是又跪又拜的,现在他们看多了科幻小说,对一切超现实现象早有心理准备,见怪不怪,造成我们工作上的困难。  “慢着。”她叫住我。  我停步。“周小姐,请给我应有的礼貌,别对我吆吆喝喝。”她们这一代女性身居要职,对下属吆喝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对不起,你真的是来拯救我的天使?”  我早跟老板说过、最好发派身分证明文件给我们,省却一番唇舌。  “我来帮你拯救你自己。”  “如果你真是天使,请发出雷电霹雳,叫史天生与伊利沙白张立刻死在我面前。”  这一男一女,一定是她的情敌了。  我摇摇头。“你心中不应有这么多恨。”  她睁大双眼,激动地挥舞着双手。“你要是知道他们如何对我,你就不会这样说。”  “我全知道。”我扬扬文件夹子。“全在这里。”  “史天生是我小中大学同学,伊利沙白是我至爱的表妹,他们背着我私恋,你说,罪名该是什么?”  我既好气又好笑。“你们三人机会均等,背着你私恋又如何呢?人是有权利变心的,你要是高兴的话,也可以背着他们私恋呀。”  “你到底帮谁?”  “我不能草菅人命,而目前你的情绪极端激动,不适宜讨论这个问题,你需要休息。”  我摸摸她头发,使她镇静,她渴睡起来,我移动她的躯体,使之躺卧在床上。  我得去访问史天生这个家伙。  他在大学任教,目前正在放假,他与周建国都是高级知识份子,但谈起恋爱来,还不是昏头昏脑的。  赶到大学教职员宿舍,发觉他正在打字机前忙着著书立说。  史天生长得很英俊,气质上佳,也只有这样的小生,才配闹三角恋爱。  我隐身在一边,看他做些什么。  只见他啪啪啪按一会儿打字键,便皱着眉头把纸拉出,揉得稀皱,丢进字纸篓,站起来长吁短叹,在房中苦苦踱步。  照这样的速度,史天生到八十岁也写不出一篇报告。  这班年轻人是为了什么呢?我原先还以为三个人当中至少有两个应该高高兴兴,谁知连男主角都愁眉苦脸。  他重复着适才的一连串动作,足足有三小时之久。  我忍不住站出来。“喂!”  他见到我,吓一跳。  “伊利沙白张呢?”我问他。  他瞪看我。“你是谁?”  我不回答。“你与伊利沙白应当如鱼得水才是呀。”  他颓然坐下,用手托着头,说不出话来。  “回答我。”  “她根本没有爱过我。”  什么?可新鲜了,这变成四角恋爱了。  “愿闻其详。”  “你到底是谁?”  “你别管,有人听你诉苦,你管是谁呢,说呀。”  “伊利沙白利用我。”  “嘿,”我冷笑。“自己把持不定,又赖别人。”  “是,”他低下头。“是我不好。”  “你与她们表姊妹俩也认识不少日子,好意思弄成这这局面?”  “是我处理得不好。”他脸色灰败。  “伊利沙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得到我之后,即时甩开我,她说她并不爱我,只是做戏,要煞一煞表姊的威风。”  我大大的纳罕,这位小姐太任性了,怎么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我问:“你到底爱谁?”  他搔搔头发,答不上来。  糊涂账。  看样子我还得听听伊利沙白那笔。  “伊利沙白在哪里?”  “她同男伴旅行去了。”  “哎呀,那你岂不是驼子摔跤?”  史天生恼羞成怒。“你到底是谁?跑了来啰啰嗦嗦,追根究底,冷言讽刺,说,你是谁?”  我看看他。  外型似绣花枕头,内容似草包,我们其实不应插手他们的私事,随他们去闹个天翻地覆好了。  “我会怎么样?”  我说:“其实只有几个答案:(一)三个人同归于尽,(二)你同周建国重修旧  好,(三)你与伊利沙白张终成眷属,(四)你一个也得不到,从头开始。”  “不不不,”史天生惨叫。“我再也没有精力从头开始。”  “那么同归于尽。”  “不不不,不可以。”  “那么挑一个。”  “我要周建国。”  “你自己说的,不准反悔。”  “其实我深爱她──”  “是是是,只不过一时花多眼乱,这种话我听多了。”  “都是我的错。”  “那么赶快前去认错呀。”  史天生露出惊讶的表情来。“你根本不知道她,你很久没有出来走了,现代女性不原谅做错事的男人,她不会再要我。”  “不会的,我刚才见过她,她伤心得不得了。”  “她巴不得将我碎尸万段。”  “这倒是真的。”  “你明知如此,还叫我去认罪?她会侮辱我,然后赶走我。”  “活该!”  史天生又捧住了头,好像这个动作会令他痛苦减轻似的。  “这样吧,我替你去做中间人,探探她口气。”  “你真的那么好心?”他追问。  我一挥手,已经离开大学宿舍。  伊利沙白在什么地方?  满山遍野的找,终于在美丽的爱琴海边,找到浑身晒成古铜色的她。  “你。”我叫她。  她看看身后。“叫我?”  “不然还叫你身后的那只海龟不成?”  伊利沙白不怒反笑,“你是谁,这么放肆?”  “你闯了祸,倒跑这里来度假?”  她冷笑一声,“我与人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夫之恨,闯什么祸?别小题大作,语不惊人死不休。”  哎呀呀,一个比一个厉害,叫我怎么应付?  “你干么害周建国?”  “啊,你替她出气来了。”  “人家小俩口子好好的,你岂可横刀夺爱?”  “如果真是好好的,我可破坏不了,物必自腐而后虫生。”  “你这小妞恁地可恶!”  “你同情建国,一口咬定她白我黑,我同你多说一句都是多余!”  “喂喂喂,你别走,你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同事?”  她又坐下来,收敛刚才嚣张的神情,沉思起来。  我松口气。  “你是谁?”她起疑,“如何晓得我在这里?”  唉,一则无人会相信我,二则天使这个身分也不甚矜贵,我胡诌:“我是私家侦探。”  “呵,是谁聘请你的?”  “史天生。”  “他?他爱的还是周建国。”  “你肯定?”  “当然,不过建国时常给他脸色看,他抱着示威的态度,同我约会两次,即时被建国轰走。”  “为什么又偏偏找到你?”  “我失恋、寂寞、痛苦,只想有人陪着说说话、散散心。”  “啧啧啧。”  “后来见闹僵了,急急退出,我不会爱史天生,他不是我那一型。”  “瓜田李下,你应避嫌。”  “谢谢你的马后炮,现在我知道了。”  “向建国鞠个躬不就行了?”  “别天真,她老人家才不吃这一套。”  我沉吟。“你决定退出这三角关系?”  伊利沙白举起三根手指发誓。  “两姊妹相亲相爱才是。”  “她比我大两岁,一直气焰凌人──”  “小姐,你也不是省油的灯。”  伊利沙白这才不出声了。  “记住,你甘心退出,以后不准再犯。”  “有女友的男人已不准追,那我怎么谈恋爱?”  我也很踌躇。“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得同去查查条例。”  她也捧着头。  谁胜,谁败?三个人都不快乐。  “你的男伴呢?”  “我一个人出来的。”  “史天生说你与男友同来。”  “他发神经。”  我叹口气,再也说不清,不如回到周建国身边去。  每个案件进行到一半,天使要做述职报告。  我向老板评叙经过。  他说:“那你令周建国与史天生重修旧好吧。”  我委曲的说:“我不想做这份工作。”  老板说:“这个岗位很有意义,况且你驾轻就熟,做得很有成绩。”  “其他的同事都认为我得了一分优差,专门管民间小布尔乔亚阶级的男女私情,置社会的大前提不理。”  他问:“你在乎他们想什么?”  “当然在乎。”  他笑,“天使不应小器,去,继续你的工作。”  “是。”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对老板诉苦。  自然,我的工作也有沉闷的一面,但是总比制造武器、繁殖细菌来得愉快。唉,什么样的工作都得有人肯做。  周建国已经停止哭泣。  这真是一件好事。  “嗨。”我说。  “又是你。”她说。  “史天生肯向你道歉。”  她白我一眼。“我不是要他道歉,我要他死在我跟前。”  老天!  “我叫你做一件事,你做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到这种关头,已不是好与坏的问题。”  “太激烈了。”  “我们在谈恋爱,不是打草地网球。”  “他们都肯向你道歉。”  “我不接受。”  她美丽的眼睛射出怨毒的眼光,绿油油地,像一只要复仇的猫。  他们都是这样,同样的一双眼睛,在爱的时候,神色温柔热情,可以将对方融解。  恨的时候,又似将射出飞剑,刺杀对方。  这一股力量,倘若用在正途上,社会的进步不知有多神速。  但不,他们用来谈恋爱。  我坐下来,这样耗下去,我怎么下班呢?我已经很累了。这会儿,连我都学会用手捧着头。  她看见我怪可怜的,便问:“酒?”  “威士忌加水。”  “有品味。”她赞我。  “谢谢。”  她问:“不管你是什么性别,你有没有异性朋友?”  “现在没有,以前,嗳,生前有。”  “生前,你是男是女?”  “这么私人暖昧尴尬的问题,我不欲作答。”  “你根本没有诚意交朋友。”  我啼笑皆非。“我不是来参加社交活动的,我来救人。”  “救什么?”她冷笑,很自嘲的说:“我不见得会自杀。”  “但你那么沮丧。”  “一年两年三年,迟早会过去,要不十年八年,”她喝尽杯中之酒。“我不为自己担心。”  “可是你这种态度却令我们担心。”  “不用,”她消沉地长叹一声。“我会活下去。”  “来来来,振作一点。”  她苦笑。“要是你真想帮我,介绍个好男友给我。”  咦,这倒是个好主意。  “但你与史天生有夫妻的缘分。”  她说:“你可以改变一切。”  “我要先与老板商量。”  “算了。”  我有点技痒。“你看中谁?”  “有钱的、英俊的,胜过史天生百倍。”  “来,我带你出去找理想的人才。”  “你擅作主张,老板不会骂你?”  “为了你,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周建国看看我。“要是你是男人,倒是满讨人喜欢的。”  吃起我的豆腐来。  “我们逛去。”我说。  先带她到娱乐场所,参观公子哥儿的众生相。  “看到没有,全是金牌王老五,我一下令,他们都会来追你,不过娶了你之后,天天照样来这种地方坐。”  周建国笑。“你令我觉得做女人没前途。”  “挑中了谁没有?”  “被你吓坏,我们走吧,有没有比较殷实的?”  “有。”  又带她到小型住宅区,看小职员的家庭写照。  他们的母亲负责家务,弟妹一大堆,虽是品学兼优的好男子,怕只怕做他们的伴侣不容易。  周建国瞪我一眼,不语。  “为着显示我的公平,现在给你看中等人才。”  她开口了。“你存心让我嫁不出去。”  “才怪,我不把你嫁出去、根本交不了差。”  “喂,你可不许净为交差,便把我嫁予牛鬼蛇神。”  “你再不听话,我也许真会那么做。”我瞪她一眼。  我发出我的绝招,把她带往大学宿舍。  我们腾云驾雾,一刹那便到达史天生的住所。  周建国一看苗头不对,立即抗议:“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  我拍一拍她,她顿时收声。  只见史天生无限悲伤,长吁短叹,口中念念有辞,叫着周建国的名字。  “如何?”我问周建国。  她不语。  “再给他一个机会吧。”  她仍不语。  史天生多天没刮胡髭,形容憔悴,看上去怪可怜的。  “自作自受。”周建国说。  “你也会犯同样的错。”  “谁说的?同他在一起这么久,我的双眼没有看过别的异性。”  “将来,在你们婚后十周年,你会犯错,而他亦会原谅你,你们可以互相扯平。”  “啊,是吗,真的?”她心平气和了。  我点点头。  “愿闻其详。”  “天机不可泄漏。”  “去你的!”  “我保证你不会吃亏。”  “真的?”  “你看他苦恼的样子。”  “像条哈巴狗。”  “可不是。”  周建国长长叹口气。  “去,与他重修旧好吧。”  她沉默。  我知道她的心意,在她身后推她一把。  这一推,使她现了形,史天生看到了她。  “你!建国,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我没看到你?”  周建国没回答他,转过头来看我。  我朝他俩笑笑,转身就走。  吁,功德圆满,我好度假去了。  我挥一挥汗,打道回府。  照资料显示,史天生与周建国将会有二十年的缘分,然后在周建国四十六岁那年,他们会离婚。  一切已经注定在簿籍上,逃不脱,避不过。  且看看下一个任务又是什么,唉,想必亦是大小同异,不是努力撮合,就是叫他们下决心分手。  无聊?也许,但是这是我的任务。  天使神圣的任务。                                 
        
                选妻记(上)                  挑老婆我想是难事。或者不应该这样说,人人都娶了老婆,可是我不要那样的老婆,走了出去会给人笑的,千疮百孔的毛病,背着这种老婆一辈子,是非常可怕的事,况且还格调奇低的女人,也处之泰然的,这是他们的本事,他们的要求低,但凡要求低的人都幸福。
  譬如说阿王,咱们大学里的同学,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做老婆,广东人,可是很高大,又黑,一把声音像张爱玲形容的,“就似一块刀片,刮得人生病”,坐下来就把鞋脱了,搁在椅子上,坐得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阿王闷声不响的喝着啤酒,一点痛苦也没有,好像已经习惯了,几乎有点欣赏。吃完饭之后,我足足有三年没有见阿玉。我受不了这个刺激。
  还有阿陈,也是同学,娶的是女护士。在香港女护士算是白衣天使,有点地位的,病人会哄上去,“姑娘姑娘”的叫,在英国女护士没人看得起,谁娶了护士就像娶了大麻疯,起初我也不明白这个道理,后来看到了这些华籍女护士的行径,心里也很清楚,因此但凡见到娶女护士的老朋友,还是退避三舍,免得送上门去,这些护士看脱光衣服的男人看多了,那种眼光老是想把一切男人的衣服脱光,以便遮掩她们工作低微的自卑感,当然我是一向相信古人说话的。古人说“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我见识浅窄。
  我于是失去了阿陈这个朋友。他的护士老婆有七八个妹妹在马来西亚半岛不知道那个小乡村耽着,见了有鼻子眼睛的男人就想替她的同胞手足做媒。无异这女人是个可敬的姊姊,时时刻刻想着家人。
  那么还有张傻。这个人大家叫他傻,是因为他用功读书,小时候他妈一直把他背在背上,所以他两条腿有点弯弯的,走起路来,两只手臂晃来晃去,也就像一只大猴子。张傻人不错,功课也过得去,所以大伙儿顶欢喜地,张傻也娶了老婆,香港小姐,甘三四岁,常作其爱娇状,充十六七岁。
  这位香港小姐发娇发嗲,咱们看了寒毛直站班,但是张傻自以为艳福不浅,来得个得意,就冲着他这份得意,我们也替他高兴起来。他那老婆五短身裁,头大手大脚大,一张脸烧饼似的,五官挤在当中,说话喜欢以“哼!”字带头,朋友们被她哼得心惊肉跳。张傻开头以节蓄带她到中国饭店去吃叉烧包,吃久了没了钱,只好在宿舍做速食面,拿一块卷心菜用白水煮,很“有情饮水饱”的样子,可是那位小姐的脸色之难看,也不用说了,她那四十寸的高度,撑着一双六七寸高,早不时兴的木拖,在地上顿足的声音,响闻十里。可是后来也结了婚,大概是双方都没有碰到更好的人。
  我还没说完呢,还有小李子,一手网球打得奇好,娶的是台湾小姐,又白又嫩又漂亮,走出来也大大方方,英文说得不好,小李子爱妻以德,请她免开尊口,倒也相安无自事,我看着很羡慕,觉得台北居然有这么可爱的小姐,飞机票再贵,也得到台北去一次瞧个分明。
  小李子婚后不到半年,家里忽然多了一大堆亲戚,什么小姨小舅岳母大人,都来投奔他,家里弄得像梁山水泊聚养德一般。三个小姨天天说:“姊夫,这巧克力好好吃呵!”
  这岳母坐那里嘻嘻的笑,再也没回台北的意思。我觉得小李子应该马上改行研究地质学,看什么地方有金矿可掘。
  是呀,我这几个老朋友都成家立室了,过得很幸福。将来白头偕老,是绝对没问题的,他们的老婆都靠他们吃,说什么都离不了饭票,他们又是念过书的正人君子,绝对不敢抬“妻子如衣服”出来,头发是迟早要白的,没问题。没问题。
  不过我以冷眼旁观的镇静观察了这么久,觉得老婆是再容易找没有了,可是找个体面的老婆,太难太难。大家别以为我是大男人主义,专挑剔人的,不不,我自己也不过是六十分人马,怎么好意思去娶个十全十美的女子,不过仿佛是老夫子劝咱们的:“无友不如已者”,我一直遵守着这句话。
  我是独生子,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我父母的孙子、曾孙设想,我总是希望后代比我略为优秀一点,至少也不能比我差劲,所以我的老婆大人身怀重责,我的老婆不能随便乱拣。
  因为我是诸老友中唯一的王老五,所以身份特殊,非常的吃香,阿陈阿王小李傻张他们都劝我早日结婚。
  阿王说:“一点也不好.但是咱们都上了老臭当,不甘心你逍遥法外所以一定要把你拖下水。”我觉得结婚像他们这种结婚,简直是倒了几辈子的霉,天堂有路倒不走,地狱无门闯进去,又不是真正谈爱情谈得死脱,不过是糊里糊涂的上了那些女人的当,不但要养她们一辈子,还得听她们唠叨一辈子。那阿王的广东老婆才好玩,阿王听个电话,她那刮人的声音就直向:“谁?什么人?什么人?”阿王算是卖给她了,况且这种事,一不能怨父母,二不能怪社会,一辈子从此壮志消沉,做这些庸俗女人的装饰品,唉,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在英国也恋爱过一次。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因为太好了,而我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所以她没有成为我的妻子。她长得很美。至少我认为她是美的,情人眼里出西施,说不定小李子也认为他老婆美得死脱,不然小李子不会心甘情愿的做她的奴隶。
  我那个女朋友的名字叫如意。
  她虽然叫着如意,可是一辈子如意的事并不太多,功课是好的,因为她自己非常的用功,一点也不取巧。相貌是好的,因为她打扮得干净合时,潇洒中带点修饰。品德是好的,没有一点轻桃,平常总是冷冷淡淡,不能算是喜怒不形于色,却永远不会得意忘形。她自幼父母双亡,家中略有几个钱,因为兄嫂侄子实在太多,剩到她手中,家私所余无几,她若开口争论过,兄嫂们倒还不这么恨她,偏偏她并不计较,分多少她拿多少,兄嫂做了明显的坏人,很不甘心她,视她是陌路人,从来不通信。过年人人有陈皮梅之类的吃,她没有,也不稀罕,她什么都不稀罕,守着一点钱读书。
  阿陈的那个护士太太最不喜欢她,那护士要替她打维他命针,如意不肯,那护士因为考试没及格,有自卑感,以为如意看不起她,便出去说了如意两车坏话。
  小李子说“家明,你那女朋友目中无人。”
  哪个人背后不说人?哪个背后不被人说?如意却不说人。
  如意有一次说:“他们没有什么值得说有,这种人全世界都的,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兄嫂也就是这个款。在世界上得胜的全是他们。”大概如意是对的,将来火星火袭地球,靠这些人搓麻将的声音,就可以把外太空人吓走。
  我与如意来片了一段时期。如意是个沉默的女子,那一年她二十二岁,照她自己说,是嫁人的年龄了。她心目中的丈夫是要富有的,唯有嫁一个富有的丈夫,可以使她永远脱离她家中那班亲戚,非但要富有,而且要王公爵般的富有,她并不要在她家人面前炫耀,但是她要籍此弥补她幼年时的不快。
  我只能算是她的朋友。她努力的读书,进的是剑桥语言系,中英文是毫无问题的,法文与德文一流,日文俄文也懂得点,拉丁与希腊文成绩也好,此外还抽空研究美术,网球游泳骑术也过得去。总而言之,她有资格做一个贵夫人。如意穿起轻纱夜礼服来比一般电影明星的气派是好得多多了。
  我们相见的最后一晚,如意开着一部黑色的林宝基尼爱斯百达来的。身上披着一件银狐,益发衬得一张脸像白玉一般。车子与皮大衣都是一个男人送的。
  她并不如意,脸上没有什么笑。
  我看看她,也看看她的车子。
  她问说:“咱们毕业了,听说你决定动身回家?”
  我坦白的说:“我最恨移民,死赖在人家国度里不走,我是一定马上回家的。”
  “你回香港?你能忍受香港那种半中不西?你回台北?能够忍受黄色电影当前奏的国歌?你回新加坡?你能忍受他们叫国语为华语?”
  我说:“可以眼开眼闭。”
  “我也可以留在英国开眼闭。我做人除了读书之外,一直眼开眼闭。父母去逝的时候,我才十二岁,若果省事一点,也可以跟了去,免得零零碎碎的受罪。既然活下来了,若果认真,是不行的。”
  “你是要结婚?”
  “是的,那人比我大二十五岁。因为他儿子跟我差不多大,所以他不愿意把我们的事公开。我也乐得安静,不然刚避开了自己家里那一班人,又得伺候他家里的人。现在好得多,钱,他有的是,我是不必但心了。”
  我问:“你快乐吗?”
  如意笑了一笑,“什么是快乐?你看小李子他们快乐吗?他们自己顶乐,我倒是很可怜他们。”
  “你……难道不想念家人?”
  “我想他们有什么用?他们要想我才行呀。回了家,他们又不懂剑桥牛津,能够派我用场的,叫我做这个做那个,我做小妹,犯不着替他们做。觉得我没什么好利用的,嫌我碍手碍脚,我回去做什么?”
  我们俩静默了很久。
  我说:“我是…很喜欢你的。”
  她淡漠的说:“这话我听了多少次了。我相信你是有诚意,但是有诚意又怎么样呢?这些对我不合用,我不想利用你人家有老子娘姊姊姊夫奶妈姑婆一门子的人撑腰,我有什麽我一开口就是错,不开口也是错。大学生问鲁迅:‘我们年青的一代,应该争取什么?’鲁迅答:‘要先争取言论自由,然后,我在告诉你们争取什么。’什么是安全感?钱是安全感。你别瞧你那班朋友,我还没看不起他们,他们先要看不起我,放着三叉八卦的那些老婆们不管一下,专门斜着眼批评我,真是奇迹出现,老婆倒是自家的好了,再不上台盘也还是美的,王八对上了绿豆,你喜欢我没用。”
  她一直是笑着的。那时候纷纷的落下了雪。我想告诉她我爱她,我愿意娶她为妻,咱们到一个寂寞的地方去,终老一生。
  天下这么大,总有一个角落可以避开这些男人女人,总有一个地方听不见麻将声,打儿子骂老公的声音,我与她总有办法可以逃得远远的。
  但是我没有出声。
  雪纷纷的落在她的银狐大衣上,我们很客气的的拥抱一下,分了手。
  她开走了她的跑车。
  据说她住在伦敦附近的雪莱,旁边住一个著名的歌星。后来我不知道如意怎么样,既然有了钱,生活就容易过。我没有她联络过。这里要说的,可不是如意的故事,而是如何拣老婆的故事。
  后来我们分了手,我回了家,找到了工作,数年内升了好几级。
  我有点心里变态,喜欢欺侮手下的英国人,常常把他们的报告狠命的扔过去,喝道;“改过!”不知为什么,实在读书的时候也没受过他们什么气。气是哪里都受的。
  相信英国女皇也多多少少的受点气。
  父母觉得我是结婚的年龄了,便给我介绍女孩子。
  我不反对盲婚,盲婚是好制度。婚姻成功,归功自己的努力;不成功,可以怪媒人、介绍人、父母、女家、社会,离了婚也心安理得,而且相亲的时候可以看到许多怪现象,看不中可以不娶。自己去拣老婆,劳神伤财,缠住了甩不脱,叫天不应喊地不灵,妈的,一辈子就完蛋了,人又没有几辈子好活,坑死在一个蠢女人的手里,说什么也划不来,简直对不起祖宗十八代,还是相亲好。
  所以当母亲说:“替你介绍女朋友吧。”
  我大大声,来不及的说:“好呀!”
  吓了父亲一跳。这年头的父母,下意识希望子女叛逆,以便他们到处诉苦,引以为荣,可是我一向是个乖儿子,读书没出过毛病,又不轧姘头,到头来,居然同意相亲,父母能不吃惊。
  他们给我介绍的一个女孩子,叫凯莎玲是读商科的,七八个月内学了些打字速记的东西,是女秘书,还没有做花瓶的资格,花瓶也不是容易当的。
  她长得不难看。我对女孩子相貌并不苛求,樱桃小口、汪汪的大眼睛往往看上去很俗气,女孩子的五官最主要是配搭得好,使人看上去自然舒服。这个凯莎玲眼睛太大了一点,有点凶相的活泼,说不到十句话,便吐吐舌头。她不讨厌,但是我不欣赏这一类型的女子。在另外一个男人眼中,或者可以一见钟情,我不过与她客客气气的吃一顿饭,反正这顿饭是我们家请的,她又没损失。再说我顶不喜欢女秘书,做这种工作做久了,没意思,跟空中小姐一样,完全不需要用大脑,等于一部简单操作的机器,就因为工作时不需要费力,所以空下来就好高骛远,想入非非。
  这凯莎玲说着一口广东英语,我敷衍着她。我是一个十分虚伪的人,对谁最客气,就是最看不起谁,这凯莎玲不大会得看人脸色,有点钝。
  她身上穿一袭日本时装,因为个子极矮,所以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小了一大截,对着这样的女子,我觉得我不是男人,因为她不像女人。
  我们吃饭挑在一间夜总会,大概是方便我们跳舞,可是从头到尾我没有请她出去舞池。
  我与如意也没跳过舞,大家是学生,没那么多的时间与金钱。我不知道她现在如何,毕竟她是我唯一倾心的女子,她美丽,走出来一派风流的样子,脸上那种含蓄的表情,看得出她不如意的地方。
  这个凯莎玲比起她是幼稚园程度,小家碧玉,但是没吃过什么苦,也没有资格吃苦,坐在井中,观着她那一方天,非常的开心,她根本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可以学的东西有多少,她什么都不晓得,所以在打字机与速记本子里,她是一个快乐的人。
  但是这种女人多数非常的有一手——猎取男人做丈夫,当饭票.男人们不是不肯,只是她还不配。配不配也是运气问题。小车阿陈他们那些宝儿又何尝配了,这事不是我可以说得的。我是一个眼中揉不进一粒沙子的人,介绍一个这么普通的女人给我,我心里莫名其妙的揶了起来,相信如意知道了,也同样的生我气。
  饭后我并没有送她回去,我与父母三个人回家了。到了家默默无语,有点不快,还是盲婚好,说不定我也就跟凯莎玲这种人结婚,最多子孙笨一点丑一点——人还是笨好,他们在知识学问方面笨了,往往在世俗上有意想不到的机智与聪明,往往活得风调雨顺。
  母亲说我没精打采的。
  我说:“妈妈,难道这里的女孩子都是这个样子?没有好一点的了?”
  妈妈问:“你要怎么样子的?刚才选了香港小姐,难道要那种才行?”
  “算了算了,我老婆的大腿屁股是留着我一个人看的。”
  “那你要什么样子的?”妈妈问:“说个清楚,今天这位小姐,是较为普通一点,但是也有好处,至少不会打扮得长气似的——也很难说,才见过一次面,谁晓得德性如何?打字小姐……说什么也得门当户对。你在大学廿年,就没看到一个喜欢的?”
  我笑:“有啊,日本三菱工业的老板,就有个女儿在剑桥,追得动吗?”
  妈妈不响了。我不高兴追求女人。男人女人都是人,干么要我去追求?买花送糖,劳神伤财,热面也去对冷屁股。女人都是抬举不得的,对她们好一点,她们就顺着竿子爬上来了,我自己没老婆,可是我见过我朋友的老婆,我很害怕,娶了诸如此类的老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定是痛苦的吧。
  也许久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了,苦只苦了旁观者,因此咱们只好远远的避着。
  临走的时候,我也与老阿王他们交换了地址电话,觉得将来还是要见面的,现在觉得没有希望。
  做一个男人,我对于婚姻存着无限的疑惑。无疑对于女人,结婚是一件好事,是个归宿,嫁到了一个好的瘟生,做女人一生衣食不用愁,非但长期饭票到手,连带一家人也沾了光,所以每一个女人都该结婚。但是结婚对男人有什么好处?本来自自由由的一个人,娶个不相干的女人,天天噜噜苏苏,伸手要钱。
  娶个不相干的女人,天经地义的要对她负责,照顾她父母兄弟姊妹.过生日过节要送她礼,天天对着她,直到老死,这是什么意思?是呀,她陪我睡觉,如今找女人陪着上床还不容易?要多少有多少。是呀,她为生儿育女,但是我并不喜欢孩子,我又不能保证我的子女是优秀品种。说到伴侣,伴侣又不一定要结婚,伴侣有男有女,谈得来,相处得好的都是伴侣,不一定是黄脸婆。多少个男人的老婆是好伴侣?小李花了十年攻读电机,他老婆连他的论文第一页也没看懂过,那些女的穷她们一生功夫吃吃吃,睡睡睡,诉苦诉苦,搓麻将,孩子一个个生下来,碰到什么不高兴的事,反咬一口,说她的青春是男人遭蹋掉的。女人这种不负责任的脾气不改,男女是无法平等的。
  不娶老婆也不要紧,只是日子寂寞一点,没个说话的人,周末坐在家里,看看报纸看看书,时间一秒秒的过去。我很为自己可惜着。以前读书的时候还可以钻实验室,打网球,现在就是闷坐,把右腿搁在左腿上,十分钟转变一个姿势,再把左腿搁在右腿上。这样一坐可以坐掉一整个周末。这使我想起阿王,至少他有孩子,有老婆,有这么些人在他面前吵着闹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一辈子混完了,像我这么清醒,这么挑剔,似乎是有点活该的。
  于是我打电话把凯莎玲约了出来。
  她有一点点的意外,恐怕是装出来的——“啊,宋家明。是的,我当然记得……是吗?看电影吗?今天?真不巧,我约了女朋友,是真的约,怎么办呢?一早就约好的,这样好不好——什么?把她也叫出来?你不介意?也好,我跟她说去,好的,晚上七点,你来接我们?唔——好。”
  她哪里约了什么女朋友。真约了女朋友,也不会在我跟前提,约了男朋友是真的,但是那男人条件恐怕比我还要差,所以一推就被凯莎玲推得影子都没有。现在她还得去拉一个女朋友出来。
  凯莎玲不是一个讨厌的女孩子,解解闷想必也是好的。
  我是一个男人,自然有着一般男人的通病,所以即使对她没有多大的兴趣,也还是把她约了出消磨时间,其实约会这样的女孩子最好,我又不爱她,心不惊肉不跳。想起当年如意……明知她不会嫁给我,听到她的婚汛,一颗心还是像灌了铅似的,一直往下沉——
  (好像缺了一些字)可是那样子非常的单薄,骨头并没有多大的份量,物以类聚。
  凯莎玲替我介绍:“这是朱迪。”偏偏谁都有一个英文名字。
  凯莎玲当下毫不客气的坐了我身边的那个位子。一辈子没坐过车的女人都是这样,来不及的霸占女主人的车位,也不懂得礼让礼让,那朱迪只好坐在车后。
  我们找了一个地方喝东西,她们两人各以英文叫了柠檬茶,我喝卢恩堡啤酒。
  她们问着我有关剑桥的种种。我有女同坐,还是觉得十分的寂寞,因为她们不是我的知音,我始终有种怀才不遇的感觉。但是我还是礼貌的应对着。我是这样的虚伪,连我自己弄不清楚,我是不是寂寞,我是不是满足,我是不是空虚。
  天气很热,茱迪穿着人造纤维的衬衫,闷得透不过气来。
  凯莎玲穿一件小裙子,已经洗得褪了色,我并不十分注重女孩子的衣着。只要大方干净便可以。如意穿衣服是穷讲究。我曾经取笑她是衣服的奴隶。她说:“我是心甘情愿的。”并不生气。她偏爱芝士布与牛仔布,身上差不多总是蓝白两色。其实她对衣服很随便,大衣脱下来随地一扔,下课又拣回来穿,那派不在乎是少见的。以前跟她在一起,并不觉得她高,后来才觉得她又高又细,实在是理想的衣服架子。
  多想也没有用,现在她恐怕子孙满堂了。真正不可思议,四年来我竟没有找到对象。四年了,寂寞伴我到如今。如果我肯略为迁就一下,三个月后,凯莎玲就可以成为宋太太,迁就抑不迁就?这是难题。
  凯莎玲问我:“爱下棋吗?”
  我答:“不会下棋,国际棋也不会,只懂围,不过常常输。”
  她问:“玩牌吗?”
  我答:“不会,桥牌扑克十三张沙蟹一概不会。”
  她笑:“大富翁也不玩?”
  我又说:“不会。”
  “集邮吗?”
  “不集,集不起。靠信封上剪下来那种集邮,是小学生的玩意儿。”
  “啊,那么你闲了干什么?”
  我忽然微微一笑,“请女孩子们吃茶聊天。”
  她们忍不住叽叽咯咯的笑起来。
  这一顿茶喝得并不闷气,简直有点好玩。
  凯莎玲说:“听说你喜欢看书。”
  “谁说的?”我反问。
  “妈妈说。”她问:“看什么书?”
  我笑答:“花花公子杂志。”
  她们又笑。这么容易笑。一定很快乐吧?我竟被她们的快乐感染了,也微微的笑了起来。一顿茶吃了好些时候。末了说要去看电影我结茶帐,她们每人吃了两块蛋糕。像她们这种女孩子;自然不懂客气,男人付帐是天经地义的事,妓女出卖肉体,她们出卖笑容,因为陪我坐过了,笑过了,所以我付钱是夭经地义的,不为什么,只因为她们是女人,我付得很乐意,因为我接受了她们的笑容。
  我要去看亚黛尔H的故事。她们不肯,要着乱世佳人。看国语片她们是不屑的,然而五十步笑五百步,非要看乱世佳人。我说看巴里林顿吧,我喜欢玛莉贝伦逊。凯莎玲问谁是那个女的。我买了一本法文版时式杂志,给她看。朱迪马上尖叫起来,说:“凯莎玲,你比她还美呢。”结果我们去看了乱世佳人。
  我的高兴一扫而光。
  有一个女明星对她的追求者说“我们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我与凯莎玲倒是一起活在地球上,不但活在地球上,而且活在亚洲,而且活在一个城市里。但是我们的志趣不一样。
  乱世佳人不是一部坏电影,但即使是乱世佳人,她们也还没看懂,她们有她们的聪明智慧,只是没用在看电影这种不实际的地方。人各有志。电影散场之后,我礼貌的送了她们回家,她们笑着说着,我便渐渐地有点累。
  回到家,刚好是吃饭的时间。妈妈说:“我以为你在外头吃饭。”由此可知我的事情,她都知道。
  凯莎玲有可取之处,每个人都有可取之处,假如我肯花十年八年的时间来把她潜移默化,她也会成为一个很大方的女子,可惜我没这种心思。
  我是一个自大的男人,一只猪,男权至上的猪。我的好处是我有胆子承认。女人,如果我把十年的心思花在一个女人身上,我还有什么时间来创业立业?女人应该由她们的母亲来教导,不是丈夫们的责任。
  妈妈说:“其实凯莎玲也不错,家里稍微差一点,却也好,那种人家的女孩子没架子,与公婆容易相处,父母是极开通的,巴不得她嫁了出去。她中英文也还过得去,也有一技之长,看样子也是个会做家务的人,双手指节很粗,你要是再嫌,就没法子了,要找个公主?”
  我笑:“公主?安妮公主、嘉琳公主?我还不要呢,妈的。眼界就是浅,没见过好的女孩子,拉在罗里是菜。真正标致的女孩子,你还没见过呢!”
  妈说:“你见过了?你为什么不带回来我瞧瞧?”
  “她也嫌我呀。”
  “可不是。你挑人,人也挑你,这一辈子做光棍?我告诉你,我们可不急,有没有孙子,不在乎,现在什么时代了?有了儿孙也是白有,反而白操心,我可不会去开桐堂门哭祖宗,我并不逼你娶老婆。”妈妈笑。
  过了两天,我自己跑去看了亚黛尔H的故事。看得很是伤心。倘若我能为如意那样子,我不枉活了一生,如意也不枉活了一生,可惜我们都是凡人,不能够那样子,我很为自己伤心。
  戏院里有双双对对的所谓情侣,头碰头,手缠手的,似乎是爱上了,不久也是要结婚的。结婚比喝一瓶可口可乐还便当,我有一种呕心,非常的厌恶结婚。
  (缺了一些字)我办公的地方组织的,但是不能确实。她对我有特别的好,来看经理的时候,常常与我攀谈几句。
  我对于这种另眼相看处之泰然。这位太太已是四十上下的人了。
  一日,这位欧阳太太对我说:“家明,星期六来便饭好不好?专门请你的,你帮了欧阳不少忙,他一直夸奖你,碰巧有空,来便饭,谈谈话,千万别推辞。”
  我很大方的答应下来。
  后来欧阳跟我说:“……我太太有个表妹…自美国回来,念的是美术。回来一年多了,也没找到对象,所以——家明,你是聪明人,我太太是见你年少有为,所以有意请你来吃一顿饭,你可别见怪。”
  我很乐。做男人有做男人的好处,我今年都二十九岁了,到九月份是十足十的三十岁。要是女人,早就烂茶渣了。除非家中有三姑六婆做媒,否则只好在家中孵豆芽。这是女人,但我是男人,男人又自不一样,连经理太太都看上我了,要为我价绍表妹。
  我穿了一套黑西装,准时赴约,两手空空,也没有买礼物。买什么?香港人什么没有?买了洋酒糖果饼干人家还嫌没地方放呢,索性什么也没有买。
  他们府上装修很豪华,国语片电影布景似的,东一搭西一搭,凑不上来,坐在沙发上,不大舒服。那位表妹小姐迟到。到这种年代,都一九七六年末了,还玩这种手段。
  我客气的笑着。那个表妹迟了半小时,欧阳太太不好意思,去打了个电话催,回来说刚出门,司机送的。看来娘家有几个子钱儿。然而老婆娘家有钱,与男人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不会倒贴,反而动不动瑞架子。
  我与欧阳聊着公司里的业务,倒也不觉无聊,索性这小姐不来,也就算了。
  但是小姐还是来了。
  女佣人去开的门,欧阳太太一路高声的把她迎进来,我并没有站起来,也没抬头,一直到她走到我面前了,我才点了点头。
  欧阳太太介绍:“这是珍妮,这是我们常常提到的宋家明。”介绍人倒是一脸的笑。
  我伸手与她握了一握。这年头,没有中文名字的中国人是越来越多了。
  我看了珍妮一眼,她很漂亮一,只是年纪略大了一点,恐怕有三十四五了,非常努力的装扮着,一脸是粉,擦得很均匀,但我最不喜欢女人用粉。她又划着眼线,眼角很有点皱纹,我能够担保说,十五年前,她可以算是个好看的女人,然而如花美眷啊,似水流年,她老了。
  她的头发垂在肩膀上,鬓角上染着金棕色。我最不喜欢女人染头发。不过喜不喜欢都不要紧,我又不打算娶她做老婆。人家的女儿,我理这么多做啥?吃了饭拍拍屁股就走。
  珍妮小姐取出粉盒往脸上补粉,扑了又扑,扑了又扑,我忽然很害怕,那些粉会全落在地下。她终于收好了粉盒,又取出了烟盒,五指尖尖的夹起了香烟,我口袋里明明有一只打火机,只装作不懂,还是欧阳做好人,替这位表妹点着了香烟,她吸了两口,又按熄了,笑着与她表姐说话,一笑之下,连嘴角的皱纹都出了来。
  女人的皱纹也有美丽的、具风韵的、温柔的。但是珍妮小姐太害怕她的皱纹,太要遮盖她的皱纹,所以非常的不自在,连带我也不自在,不好意思去她看。
  如意今年多大了;应该跟我一般大,如意也该有皱纹了吧;如意不会擦粉拚命的掩饰皱纹。
  半晌,这位小姐脱了外套,里面穿个低胸的衣服,我很赞成女人穿低胸的衣裳。那时候在英国念书,才到初夏,女孩子们的低领子夏衣便出笼了,十六七岁的年纪,脸上手臂上都是金色的汗毛,皮肤是米色的,嘴唇也都是米色的,头发长长,恍恍惚惚的飘拂着,大胸脯、纤腰,一边走动,胸脯就大方自在的颤动着,看上去只觉得可爱,一点龌龊的感觉也没有,是的,我喜欢大胸脯的女孩子,我喜欢这种女孩子穿低领子衣服,我喜欢。
  但是这位珍妮小姐的低胸脯是假的,她分明穿着那种硬绷绷的垫子胸罩、拼命的把细小的胸部往当中挤,胸前堆着两块分文不动的东西,我垂下了眼睛。女人老了就完了。
  女人老了若肯承认老,便不会完结。但是女人老了往往不肯买帐,捱得一时是一时,卅五岁当是十六岁,搔首弄姿。女人,可怜的女人。
  这么刻意打扮着,然而有什么用呢?比不上小女孩子的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衫。小女孩子的憨笑,小女孩子有权大哭、大笑,乱说话,乱做状,因为她们年轻。
  她老了,她只好端端正正的生活,循规蹈矩的做人。这位珍妮小姐若果不明白这一点,男人除了在她身上捞一把便宜之外,恐怕没有其他的企图,我有点感慨,明知留不住的东西,为什么硬要留呢?青春是留不住的。
  珍妮问我:“你是博士吧?”她微微扬起那道画出来的眉毛。
  我因为有点可怜她,故此声音特别温和,“是。”
  “为什么要念博士?”她问。
  我答:“念完学士,到社会一看,到处洪水猛兽,牛鬼蛇神,吓了半死,连忙逃回学校去念硕士,这个博士就是这么念出来的,说起很好笑,不过是为了逃避现实,读到最后,再也没得混了,还上了一年研究院,这才找了一份工作。”
  她很矜持的说:“我倒觉得博士不必念。”
  我很客气,“是呀,念完之后,确实觉得不必花这心机,可是我这人是这样,没做的事不甘心,做了才可以名正言顺的批评,没念博士,怎么有资格说博士没用呢?没到过美洲,怎么能说美洲不好呢?我年纪大了,不能像孩子们那样感情,生活对我来说,是经验的积聚。”
  她不响了,想必是没有意思,我的声调很客气,过份客气了,像是参加一个研讨会。原本可以跟她说说美术。然而她是一个这样时髦的人,恐怕也不懂美术,充期量不过是会背了几个画家的名字。她自然也有好处,只是我不欣赏的好处。像这位小姐,最好是嫁给一位富商做外室,也不能这么肯定,很多中年人喜欢年纪轻的女子。她的态度要比凯莎玲大方,两个女人要挑,还是挑她好。
  凯莎玲还没定型,可以有希望进步,珍妮已经来不及了。
  说话间她又拿着银粉盒来补粉,对着盒里的小镜子左顾右盼。我觉得这种动作十分的无礼,像对着人公开脱衣服似的,有点秽亵,相当的不惯,但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做着,好像一点信心也没有,当自己是一个幽灵,非常靠镜子才能证实她本身存在。
  我沉默着,欧阳两夫妻觉得尴尬,欧阳太太一直跟我拉扯,问我怎样还没有女朋友,是不是眼界太高了,是不是太用功读书了,是不是……我答道:“怎么会有女人看中我呢?我是这么一个普通的人。”这下头还得加一句——理想又这么高。
  我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选择就被生下来,大哭一场之后被养大,毫无自由地被送入小学中学大学,做了男人,不能做女人,父亲叫我宋家明,我好像就得把宋家明发扬光大,光宗耀祖,我还有什么乐趣,我唯一的享受,就是好好恋爱一次,选一个我爱的妻子,渡其余生罢了,这还不够普通,我对不起自己。
  我要好好的恋爱一次,甜甜蜜蜜的恋爱一次,我要找一个好女子。我们只要互看一眼,投过去一个微笑,便知如沐春风,不枉人生一世的爱情,永永远远的在一起,不必当众拥抱。接吻,甚至拉手,不不,我与我的爱人,要活在心中,活在两个人的世界里。我们下棋,猜谜,去散步,睡午觉。我可以花一个下午的时间为她洗头发,她必须要有一头美丽的头发,好让我一次一次的在风中为她拂开、拂开。我要好好的恋爱一次,我不能够为结婚而结婚。
  欧阳太太笑说:“家明就是这样,我早说这年头沉默的男孩子是少了,家明真可爱,我老觉得他不出声,笑起来的时候,像咱们家小女儿似的,宋老太太福气多好,这么一个才貌双全儿子的。”
  珍妮小姐看情形是不反对我。但是一顿饭下来,我并没有约她。我回了家。
  做梦老看见一个女人幽灵似的扑粉,四谷怪谈似的,珍妮小姐给我一种恐惧感,这粉她要扑到几时去呢?
  妈妈去打听了回来,很不高兴的说;“这年头的男人就净懂得推销小姨,这女人卅五六了,结过婚,一个儿子都七八岁了,养在外头,现又跟人同居,既不打算拆开,却还想跟人来相亲,什么意思?人心难测,香港有多大?在打听就明明白白。”妈妈拍着大腿。
  我看着妈妈,忽然觉得她也就是个女人。
  妈妈问我,“你怎么样?我看还是凯莎玲好,人家到底还是个黄花闺女。”
  我说:“黄花闺女?什么花?什么闺?家里同哥哥姊姊三个人挤间小房间,赚那么一点小薪水,还得拿回家贴补,骗吃骗喝是拿手好戏,面皮老老,肚皮饱饱,什么好货色?”
  “难道你喜欢乱轧姘头的中年女人?”妈妈问。
  “你放心,”我笑,“你不必哭太公,我并不喜欢。”
  妈妈放下一半心,可是还是气愤,“这样的女人还拿来介绍给人家!”
  我说:“离婚也没有错。生儿子也没有错。同居也没有错。再想好好的人,也没有错,都是人情之常。”
  “那么是谁的错?”妈妈问。
  “社会的错。”我说。
  妈妈说:“去你的!见你的大头鬼。”
  我是见了大头鬼了。我想老婆,我也想如意,多少个清晨,朦朦胧胧,我恍恍惚惚的觉得有一个女子躺在我身边,好像是如意,漆黑的头发,象牙白的脸,嘴角一颗眼泪恁,她仿佛跟我说着法文,一句一句的——家明……总有一个地方,一个吃面包可以活下来的地方,家明,我们总还有精力可以再恋爱一次……真的恋爱……家明,唯有爱是真的,因为得不到爱情,所以我只好选了皮大衣、车子,洋房…家明。
  我常常为了这样的梦落泪,我与如意的关系从来没有这样亲热过,我们从来没有躺过一张床,或是一张沙发,我们最多不过面对面坐在图书馆中,她“沙沙”地在纸上写着笔记,我也低着头,完成我的功课。
  我们不是君子人,但我们的关系淡如水一般。我心中渴望她,嘴里从来没有说出来,她是一个聪明人,何必要我说出来。但我心中是这么的渴望她。
  剑桥的图书馆长那时候是只日本乌龟,很讨厌他,他做事特别的卖力,推迟还了书,谁犯了规,都得受他训,我从来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可是还是恨着他,他看着如意的眼光,使我想起南京十日的日本兵——但凡上了四十岁的日本男人,我总怀疑是杀过中国男人,奸过中国女人的,一进图书馆便不高兴。
  只有如意明白。如意说中国人根本哪里都不该去,八国联军之后,哪里都不该去。找什么意思。那时候年少气盛,值得气的事多着,什么都气。如意比我沉着,临考试的时候,紧张起来,她德文法文夹着讲,有时候用上海话说:伊根本弄勿懂,伊狄格人莫名其妙,衰到死,然后是一句英文粗口。我很庆幸我读的是机械工程。
  后来她也不过是这样,嫁了人,身份暖味,那男人很欣赏她,也很宠她,凭她的相貌,即使不识字,也还是不愁生活的,吃了那么些苦,算是满足自己,学无止境。
  追求如意的人多,有诚意的人少。
  如意对我说:“跟他们出去看一场戏,跳一场舞,又成了男朋友了,男朋友也太多了一点吧?没的坏了名誉。骨头还没那么轻。人人有个价钱,她可比她们贵一点,我很爱她,但是我从来不说。她……当我是一个朋友,她从来没想到我会爱到今天。
  后来我回来了,在暑假回来的。有一个英国同学来香港玩。我跟他出去喝醉了,我说:“菲腊,你回来英国,如果去到雪莱,请告诉如意,说我是觉得星期三是与她约图书馆见面的日子,请你告诉她”我哭了,那是三年前的事。现在也渐渐平和一点了。时间可以平复任何创伤,我上着班下着班。
  有一天下午在百货公司门口碰见了珍妮。
  是我先跟珍妮打招呼的,我知道是她先看见我,但是我不先叫她一声,她决不会先开口,实际上做女人也难。她笑了笑,站住了,她手中挽着大包大包的东西,身上穿着出色的衣裳,她穿衣服并不考究,只拣名贵的、特别的来穿,没有性格,她的化妆与发型也如此,流行什么跟什么,没有风流姿态特色。
  我不打算跟她吃茶,只站着与她聊几句,她闲地表示后天有个舞会,在乡村俱乐部,请我去,我应允了。然后她便拿出那只粉盒来扑粉,又摆头发,我十分难受地站在她身边。
  她打扮得十足,看上去不过七分美,真不能想像下了妆是什么样子,倒不如平时脸黄黄的女子,使人有一种想像——伊打扮起来是什么样子?”
  她提醒我:“后天。八点正。”
  她虽然是笑着,我还是想起红楼梦里“女儿悲”的曲子来了。
  我碰见过珍妮,但以后没有再见凯莎玲,我实在没有空跟一个打字小姐坐在冰店时说长话短的,听她们说老板有多少个女朋友,老板娘的钻戒有多大。不一定每个打字小姐都如此,总有好的,但在哪里呢?
  我有一个教授说过:“天下这么大,一定有一个梦里情人完全符合标准的,说不定正也在等着,可是在哪里呢?在火地岛?在仙西巴?在肯雅?在青岛?生命的发展并不理想。”
  我怕女人,女人总有法子找藉口自得其乐,打自学生起,到女戏于为止,都有这个毛病,女人。女学生家里不够钱,住在人家中做女佣,煮饭扫地,待洋人吃完了饭才下厨房,偷偷半夜起来看电视,都一样有本事骗人——“我的房间是白的…”谁的房间,工人房罢了,即使住一辈子,也不过是替洋人做杂工,做杂工不如替同胞做,免得败坏了其他的华藉女学生的名誉。真可怕。女戏子也一样,有生气的地方,就喊嫁人,嫁不掉,便去美国读书。女人太会哄倒了自己也就连带哄倒了全世界,因此就百难之中高兴一阵子——可怜的女人。如意从来不骗人,也不懂得编自己,她冷冷的观看着自己的生命,冷冷的观看着这些人。
  这些年来我跟她学得多——人各有志。这是她的老话。如意说在世忽忽几十年,人家爱怎么就怎么,偏有我这种人,目无下尘,自以为是,没事拿来气,气,活该气。她可不气,她压根儿正眼不去瞧那些莫名其妙的人。
  到今天我还没学会她那一套。
  我只觉得寂寞,无边的寂寞。托人去看她,过节寄一个卡片,有什么好处,我想念她,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即使她知道我想念她,又有什么好处。
  如意是太聪明了,她是有资格说“我为聪明误一生”的人,我为聪明误一生。咱们俩的一生已经完了。此刻只等头发白起来,等着做神仙去。可是母亲还要我去拣老婆。
  后来那个叫菲腊的男同学捎来了信,说如意也问候我。菲腊说我们两个人神经兮兮,多年同学,又知道双方地址,还玩这种通迅息的玩意儿,不算浪漫,是肉麻。我想着认为很正确,着实的鼓起勇气,写了几句话,那几句话并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正好在看《射雕英雄传》,里面一个男的对女主角说:“悠悠我心,岂无他人,为君之故,沉吟至今。”我的中文勿灵光,也不知道这四句话最初出自何处,只觉得非常的合用,便用上了。那封信是马上冲出去寄的。如意没有回信。
  我总忘不了她,她怎么低头的一笑,纤纤美美的头在教授面前,教授怎么为她颠倒,低着声音为她解释。她怎么穿着最好的大衣在大门等我,怎么样偶尔对我透露一点心事。我真的并不想跟她睡觉,虽然结了婚是要同床睡的,那是另外一件事,但是我只要见到她,便有种晕眩的感觉,那时候以为是年纪轻,见识少,感情太丰富。现在才知道,这是可一不可再的感觉。
  这么些年来我没有回英国。我痛恨乘飞机,如果要再去,我情愿先到新加坡搭和谐号。如意喜欢和谐号。她做了好几只和谐号的模型,研究它与气流的关系。离开她以后,我只见到脂妖粉怪。我不快乐。再不快乐,我还是去了乡村俱乐部。珍妮小姐的交游广阔,请了一大堆抛头露脸的女人。
  这堆女人,什么上电视的,演时装的,唱歌的,跳舞的,都有,都是一式的打扮,都是周游列国常闹事的,口气都奇大。我很自曾形秽。幸亏珍妮小姐把我招呼得很好。
  她问:“你老是穿黑色西装,白色衬衫?”我答:“是的。”
  “为什么?”她问。我发现了她女人的温柔,我觉得这是凯莎玲所没有的,凯莎玲像一只打了咸水粽子。跟凯莎玲这种女人出去一百次,她也不会注意到我穿黑穿白,她只要有人替她付茶帐。
  我对珍妮说:“是的。我喜欢穿黑色。”
  她问:“你喜欢黑色,还是喜欢穿黑色?”这话问得很有意思。
  我说:“我只是穿的,我喜欢红色,那种浓稠,像血一般的红。目前女人指甲油那种红,很多人不欣赏,我认为很美。”
  我跟她跳舞,她的舞跳得不太好,在夜里灯光下看来,她还过得去,毕竟是生过孩子的人了。那天晚上来了好几个年纪轻的女孩子,都是才十七八岁的,也没有什么青春,香港这地方虽然人杰地灵,就是出不了美女,女孩子都像话梅,没有水蜜桃子。
  那天晚上出来,我一整套西装,不想那么早回家,开车子到舞厅去坐。看多了疯疯颠颠的干金小姐,到这种地方去享受一点安静也是好的。
  大班拿来了名单,老规矩,我随手一点。
  没多久来了一位小姐,穿着旗袍,瘦瘦弱弱,有几分风韵,叫伊凰,坐下来,拿起瓜子,并不放进嘴里,只在两只手指中磨,她照例问:“先生贵姓?”我说姓宋。她那件旗袍是好料子,淡灰色的绣花麻纱。她的脸仿佛是瓜子型的,棕色的眼影,棕色的唇膏,棕色的指甲,长长的假睫毛,有点电影中“卿本佳人”的味道。
  上等舞厅是有点情调的,黯红色的光照得我很舒服,忽然松弛下来了,默默的坐着。男人逛舞厅有道理,唯有在这里没有昨天明天,只有这一刻。
  “宋先生哪儿玩多?”她问我。我说:“多在舞厅走。”她笑,“我从来没见过宋先生。”我也笑。成熟点的女人说话都很有意思。
  “宋先生不跳舞?”
  我说:“我只是来坐的,你不嫌我,就陪我。”
  她笑,“怎么敢嫌来先生?”
  于是我们便对坐着。我真的舒服得几乎要叹气了。但是我没有要带她出去的意思。
  哪里的女人,就该让她呆在哪儿。舞女在舞厅好。打字小姐在老板房里好,大学生在教授前好。不要移动她们,不要做上帝做的工作。
  我付了小帐,付了台子钱,就走了。伊凰没有过台子,大概不算是红舞女,她也有她的故事,但是现在要说的也不是一个舞女的故事,现在还是说我选老婆的故事儿,可是麻烦得紧哪。
  也有男人一定认为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娶了舞小姐,逼她们做芳草,叫她们做贤妻良母,不仅要贤,而且要比一般妇女更贤,这才显得出男人感化有功,这是干什么?我始终没搞明白过。
  伊凰在我走的时候,说:“宋先生,再来啊。”她也是一个好看的女子,”我应该带她出去吃宵夜,到她家去消磨一段时间。但是我想到她所认识的云云众生,她对每个人都说“某先生,再来啊!”我对于名女入红女人,人所共知的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尤其是大腿屁股给人瞧惯的女人,这种女人也知道被瞧腻了,就找个男人,匆匆忙的结婚,专给这男人一个人看——但是别的男人又怎么想呢?别的男人会暗笑或是明笑——他老婆的屁股大腿咱们都比他先瞧过。我不能够这么做,我是一个凡人,我没那么伟大,我要娶,还是娶如意这样的女子,即使做错了什么,是一种选择的错,明智的错。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事。
  回到了家,我洗一个澡,躺在床上看杂志。我比较喜欢看一些容易懂的小说,简单的,表面化的,没有含意的,特和喜欢看花好月圆性质的,因为我到今连女朋友也没有一个,更不用说是老婆了,故此心理变态,喜欢看一个男人娶七个老婆的故事。
  看累了就睡觉。梦中还是见到如意。咱们在结了冰的湖之搓手呵白气,笑着走路。只差那么一点,真的才差那么一点点。我没有抓到她,差那么一点点。我心酸的想,那么一点点……
  第二天妈妈跟我发话。妈妈:“家明,娶老婆的事儿,不必过份挑剔,一个男人,事业与家并重,成了家才可以有安定的心会发展事业。你成日价郁郁不欢,做娘的看在心中不舒服。你说怎么样?”
  我:“……”
  妈妈,“你就算外头有了人,只要你喜欢,我们也喜欢,说出来不妨。”
  我:“……”
  妈妈:“你该结婚了。”
  我:“……”
  妈妈:“女朋友不理想,你可以慢慢教她,如果她发型不对,服装不对,你也可以慢慢教她。”
  我:“……”
  我心里难过极了。谁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大丈夫简直患妻急得要命。我真悲哀,我的老婆在何处?不知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才可以找到。为什么天下只有凯玲与珍妮这些女人晃来晃去?
  只差那么一点点。如意。
  妈妈:“家明,你想什么?家明,你说出来。”
  我:“妈妈,我还是在选。妈妈,我不认命,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没有合我心意的人。”
  妈妈:“家明,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像你这样,也就不能说了,少年得志。求偶方面,马虎一点也罢,否则,太满了也不好。”
  我:“妈妈。你再让我找一年,妈妈,我答应你,明年今天,我要是再找不到她,你叫我娶谁就娶谁,我皱一皱眉头就不是好汉。”
  妈妈:“你这话又不对了,谁还逼你成亲不成?你喜欢谁就是谁。我很懂年青人的想法。我不过是要你快乐。”
  我:“妈妈,我这一辈子,要快乐是不能的了,做人但求平平安安,也就是了,恐怕也不容易,妈妈,你别替我担心。”
  妈妈:“你说话口气像和尚似的,我焉得不伤心。”
  我:“……”
  叫妈妈这样子,我自觉非常的死无葬身之地。但是死无葬身之地不要紧,死了还知道什么!四匹白马拉倒西敏寺去下葬,也还就是个死人。活着却不能乱来。
  我想登一个征婚广告,或者是在《明报》头条上,社论的隔壁。
  广告这样写:
  宋家明。男。三十岁。身高五尺一寸,体重一百四十磅,五官堪称端正。毕业于剑桥大学工程系,廿五岁获得博士学位。无不良嗜好,营优差一份,月入数千,并无家累,愿征淑女,先友后婚。
  我觉得很累,在某个星期六下午,我几乎一睡不起,爸爸也没叫我起吃午饭,我就睡到第二天,像吃过安眠药似的。
  起身很是歉意,星期日陪父母说了一天的话。
  星期一上班,女秘书跟我说:“周经理的约见的助手来了,但是他人却不在,我不知道怎么打发人家,那小姐脸色很不乐意。”
  这一下子的确是无礼。中国人办事一向是这样,人事部没有组织,错误百出,于是我传了那位小姐进来。那位小姐姓林,叫林美丽。她进来了,一身白色,平跟鞋,脸上没有化妆,一双眼睛很美,年纪很轻,标准身裁,那套白西装把她衬得非常的“膘”,穿这样的衣赏来求职是太抢服了,但是我马上向她道歉,请她坐,她的脸色缓和下来,我喜欢有点脾气的女孩子,她看上去很聪明,很得体,很骄傲,很美丽。
  她把她的学历、文凭呈上。我细细看了一遍,再看她一遍。我知道老周等着要一个这样的助手。我可以大胆替他作主,反正试用三个月,不会可以另外打算。我把老周那份合同交给她看。
  她看合同的时候,我看她。
  她很漂亮,大学刚刚出来,禁不住一点点的气,现在这些气来得快,也消得快。她的嘴角微微朝下,但是嘴唇很薄,皮肤是微棕色的,头发流在脑后,大热天她给我一种通体生凉的觉,她的手指纤长,戴着几只银戒指,指甲不算长,搽着银底米色指甲油,很整齐,没有剥落。
  她读完了合同,抬起头来。
  我微笑说:“林小姐是念管理科学的?”
  她奇异的看我一眼,仿佛是说:文凭都在,难道还能假冒?
  我问:”林小姐喜欢毕加索吗?”
  她一怔,“是那个画家?”
  我说是。
  她说:“我不懂画。”
  我忍耐着:“林小姐看电影吗?”
  她很纳罕,然而维持着应有的礼貌,“有时候看。”
  我问:“喜欢哪一类的片子?”
  她说:“好看的便看。”
  我问:“维期康帝喜欢吗?”
  她:“啊。”
  我问:“林小姐去过巴黎吗?”
  她说:“去过。”
  “去过哪里?”
  “香谢丽舍。”
  “手艺馆去过吗?”
  “那是什么地方?”她的声音轻了下来。
  我问:“你喝酒吗?”她点点头。
  “喝白兰地加什么?”
  “水。”
  我长叹一声,请她签了合同,明日来上班。她很喜悦,但是对我那番问话莫名其妙高高兴兴的去了。
  林美丽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是老周的人,让老周用就好。
  刚才如果她答:“我承认毕加索,正如必须承米开兰基罗与达文西,是我喜欢莫地格里安尼与八大山人。”
  如果她答:“我看维斯康带,也看里斯德,也看张彻。”
  如果她答:“我懂一点古典音乐,但因为人人都懂一点,所以改听卜狄伦已久矣。”
  如果她答:“巴黎的手艺馆不如小橘树馆。”
  如果她答:“我不喝酒,但是喝白兰地怎么可以加水加冰,不如喝可口可乐。”
  如果她那样答,如果她那样答,我就会再问:你跳芭蕾舞吗?你喜欢白色吗?你会讲法文吗?你看红楼梦吗?你看跳球赛吗?你拥哪一队?你喜欢下雨?落雪?太阳?一个人骑脚踏车,爱赚多钞票?有很多男朋友?当男人送你玫瑰花,你大笑,微笑?不笑?爱吃什么果?穿什么睡衣?吃哪种牌子巧克力?有否坐过和谐号飞机?戴不戴日本手表?爱家人吗?理想中是活到几岁?怕不怕孩子?信耶稣吗?有没有图章?图章是什么石?可会打毛线?做不做手工?会不会换裤子上的拉练?
  如果她那么答……可是她没有那样答。
  令人生气的是,她的外型那么好,我气了一个上午,把文件稀里花啦,碰碰蓬蓬的乱扔。
  后来她来上班了。
  全公司的男人都趋之若惊。她天天的午饭有人请客。老周虽然是个好丈夫,但是喜欢有个漂亮的助手。因此很得意,我常常想起这位林小姐喝拨兰地是要加水的,心中十分不快。
  据说她十分称职努力,脾气急一点,但成绩斐然,大家都喜欢她。
  她至少有一样好处——她穿衣服穿得好看,一个月的薪水可以买两三件衣服,再要添鞋子皮包就不能了。大概家中是有点来头的。
  有一天她敲门到我的房间来。
  那时候天气已经没那么热了,她一件蓝灰条子衬衫,白裙子,白底平跟鞋,她手中没有任何文件,她的脸微微修饰过,一种咖啡红的胭脂。
  我请她坐。我笑说:“你倒是不穿高跟鞋,林小姐。”
  “高跟鞋早不流行一年了。”她说。
  我问:“就是因为不流行,才不穿的吗?”
  我记得如意永远不穿高跟鞋,流行也好,不流行也好,反正她不穿,就不穿。
  美丽笑,“宋先生最喜欢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自觉失态,说:“对不起。”
  她犹豫了一刻,说:“宋先生,我进来公司快三个月了,大家都很满意我,是你负责招考我的,我觉得应该请你吃一顿饭。”
  我扬起了眼睛。
  她很有自信地看着我,她有很美丽的眼睛与脸型。
  “你是凭自己能力考进来的。”我说:“何必请我吃饭?我请你好了。”我微笑。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不不,宋先生,我请你,应该的,无所谓,谁请谁一样。”
  我微笑。她比凯莎玲高贵大方,比珍妮年轻爽朗。又长得好看,也有工作能力。我们约了中午吃饭。反正整个写字间的人都约过她了,她反过来约我,真是给我面子,我不好拒绝。
  吃饭的时候,她低声说:“喝拨兰地,要净喝,杯子提在手中,缓缓晃动,让手心的暖气蒸发香味,是不是?”
  我倒是一呆,渐渐醒悟过来,心中非常的感动,忽然就想哭。我握住了她的手,就在那间餐厅里,我握住了她的手,真奇怪,我一向不喜欢手拉手这种动作,但是我说:“没关系,把可乐加在不知年的拨兰地里喝都可以,只要你喜欢,只是你喜欢。”
  她垂下了眼睛,条子衬衫雪白的领子映在她的下巴边,她说:“据说你是很挑剔的,挑剔到……不喜欢手短的打字员。”
  她的声音非常的温和。
  如意的声音是这样的。
  我说:“我所以没有女朋友。”
  她抬起了头,她说:“我愿意学,你愿意给我这样的机会?”
  她是这样的坦白大方,一点手段都不耍,我简直说不出话来,我说:“恐怕我不配吧,你别这么说。”
  她又笑,“现在没有维斯康带的电影了,他死了,我们去看卜通吧。”
  我笑,我吻了她的手一下。就是她吧。她是这么美丽,又这么骄傲,又这么愿意明白我,我不会为难她,我不能叫她太吃亏。
  公司里的人说:“宋家明是匹黑马,虽然长得不错,但是不声不响,一天之内,就把林美丽占为己有,太没有意思了。”
  他们都是笑着说的。
  美丽在树叶落下的时候辞了职。她不喜欢跟我在一起上班,天天见面八小时,下了班又再约会,周末再见面,比结婚还惨,没到三个月,大家就累死了。我非常的赞成,她根本不想工作,也不愁我不到工作,她转到一间中学去教书了。
  我把美丽带回家。妈妈说:“太好的女朋友,不会是好妻子。”妈妈因这人不是她挑选的,总有话说,那个秋天,我乘着假期,与美丽到东京去。
  东京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与美丽在一起,我很高兴。她很会花钱,但是花的是她自己的钱,买起那种小皮夹子来是一打打买的,窄脚的牛仔裤一买就十多条,T恤、丝巾、帽子,不计其数。
  我们在一起很高兴,最好的就是,美丽从来不问我:“家明,你爱不爱我?”她并不问,不问也可以得到的答案,问来干什么?
  我们到处逛,逛来逛去也不过是市区,后来到京都去了一次,看了皇宫面前的梅花鹿。
  美丽说:“家明,,我就是喜欢你这一身打扮,沉默的,不合潮流的。每个人穿牛仔裤,你偏穿西装,家明,为了什么呢?也许天生是这样,我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我了解你,我欣赏你,我觉得我这一生中,见过最好的男孩子,便是你了,家明。”
  在银座的灯光闪闪下,我与她并肩站着,有时候下雨,咱们是名正言顺的游客,什么地方找雨伞去?也就淋着回家,我不介意,希望她也不介意。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非常瞩目的漂亮。东京有一个歌磨的浮世绘展览,我们去了。她说我是曲高和寡,才怪,我是一个最最庸俗的人。这个世界上的人才清高,他们不给我一个庸俗的机会。我有什么办法?我要是挤破了头,也挤不进他们那风调雨顺,繁华锦绣的世界里去。至今我还不知道我得罪了他们什么地方,什么东西。
  我真不明白。
  在东京有一个礼拜给了我很多的启示。美丽快乐影响了我的心情,我要去的地方,她陪我,她要去的地方,我陪她。
  很高兴。末了我们收拾行李,她有一套紫玫瑰色丝绒的皮夹,大大小小一套行李,很是威风。她恐怕真是有一点来头的,我没有问她,是我的错,因为我一点也不好奇。
  临走的那一日,我到一间帽店去买帽子送给她。店里说明是太子妃订帽子的地方,我买了,送了去。那天美丽刚好穿了一条米白色的裙子、、把我那帽子戴上了,那层网扬了下来,仿佛充满了空间,我怀疑我爱上了她。
  她看上去是这么漂亮,然而我也没有动心,我与她以礼相守,我不是对性没有兴趣。我看花花公子里裸体女人或是男女纠缠在一起的照片,一点不感兴趣。但是有一张广告,却紧紧吸引过我。那是一个年纪不大不小的女人,拉住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她的手伸在他的白毛衣底下。非常的动人心弦,因为两个人都穿着白的缘故?我不明白。性感恐怕就是那么一回事。
  美丽给我美丽的感觉,没有性感,也没有完全投入。
  但是因为她的美丽,一切都是值得原谅的。
  我与她送进出出,走了很久,父母以为我心里敲实了一位小姐,好事近矣,于是渐渐有些话,妈妈总是妈妈,天下的妈妈总是一般的黑,因为她们在年轻的时候曾经为孩子们作过某一个程度的牺牲,自以为是吃过苦的,因此就觉得非常的有权利批评未来的媳妇与女婿。当下妈妈就说:“女孩子长得漂亮,当然要比不漂亮的好,但是也有人一眼看上去很美的,不过不经看,越看越百病业生的样子,这种女孩子是有的。媳妇长得好,孙儿就丑不了,不但要模样儿好,而且是要读书的人家出身的,不然一个个孩子年年留级,谁吃得消?所以嘛——”就没有趣味再听她把这话说完,她长大论的说着废话。
  妈妈仿佛是很急的,我不是不知道。但是她没想到,我一定比她更心急。这事关系我终身,老婆又不能换,天下还有比换东西更累的事?换一堂家我已经得请假三天,我又没有打算换老婆。我不知道美丽算不算经看,这是十年后才可以发觉的事,但她那些女孩子原应有的缺点,却是可以看出出来的,比如说胸脯忽大忽小,看她用的胸罩尺码而定,等等。她又没答应要与我过一辈子,我何必必急要改变地?
  不过总括来说,她是长得不错的一个女孩子。女孩子脸蛋美,占很多便宜,解释了一切——“啊,我没空把文件弄好,因为我长得美。”这种理由虽然荒谬,也一样合情合理,容易接受。
  美丽来过我们家两次。第一次还好,第二次出了点毛病.
  妈妈跟她说:“你与咱们家这书呆子在一起,不觉得闷?”可是美丽却一个劲儿挤到我身边来。看着我说:“书呆子?啊,叫你呆子啊!”
  这个动作把老妈完全给惹火了。
  美丽走了以后,老妈就说:“叫不得?我叫自己儿子也叫不得?不要说是呆子卿,我在叫他小鬼城隍也使得!那轻狂相!”
  爸爸轻轻跟我说:“你看看你妈那醋劲!”
  我微笑,我倒觉得美丽刚才那举止非常的亲匿动人。
  后来遇见了她,她就说:“呆子?呆瓜。小呆瓜。”
  我笑说:“你干脆叫我小香瓜吧,要肉麻,就肉麻到底。”
  “香瓜就香瓜。”她说:“那小字可以省掉,咱们都不小啦。”她也笑。
  于是她香瓜长香瓜短的叫我。
  过了多年,我仍然舍记得,曾经有一个女孩子,为了叫我“香瓜”,而捱过我母亲的骂,我是激动的。
  美丽不久发觉她在我心目中并没有超级明星的地位,她身边像我这种男朋友起码有一打两打,她现在超过甘岁,是结婚的年龄,于是很友善礼貌客气的与我疏远。看,我喜欢跟比较有条件的女性来往,她们永远可以找到替身,不会死缠住一个人不放,我是安全的。
  美俪这个举止做得很漂亮,直至她几乎要跟人订婚了,在有些公众场所见到我,她还是会叫我一声“香瓜”。她的手插在别人手臂弯中,却向我笑着,当然没有白笑,这一笑把她在那男人心目中地位又提高了几分。美丽在某方面是很聪明的,虽然我肯定她是那种到了巴黎只逛时装店的女人。
  妈妈觉得这简直是“煮熟的鸭子飞掉了”,故此没有面子再见她的亲戚朋友,恼我恼得不得了,把“轻狂相”这些评语搁在脑后,使劲的埋怨我,“你呀,家明,有毛病,当心千拣万拣,拣个烂灯盏。”
  我笑道:“我可不是有毛病,在写字楼横看竖看,只觉得老王漂亮,罢罢果,明天约他出来打弹子去。”
  妈妈啐道:“见你的大头鬼去!可越发上来了。”
  爸爸轻说“。“你看她,她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几个字写尽了一切妈妈们,特别是好的妈妈们。
  我的上司欧阳还觉得不好意思,他说:“家明,你追求女孩子,要努力嘛!这个竞争世界,唉,不要紧,这次没到手,下次再努力。我让内人再帮你看。”
  我只是笑。欧阳太太可以这么做:把她手下女孩子的照片都贴在一个本子上,再把咱们王老五的照片鸠贴在一个本平上,男女交换本子看省了不少麻烦,照片旁边最好注明年龄藉贯嗜好学历等等,一目了然,岂不美哉,对于有男女介绍欲的人士实在是好新闻。
  欧阳跟我说:“你没有女朋友……很自由。有没有去舞厅?”他问得很奇怪。
  我说:“偶然也有。纯是为了维持香港市面兴旺,别无他意。”我看着他的反应。
  “哈哈哈,”他笑,“家明,你真是绝。这种地方,可以不去就不要去,去多了有点麻烦,可是百步之内必有芳草,这是真的,有很多好女孩子的。”他是芳草论的信徒。
  说过也算了,偏偏那天我一个人到大会堂低座去看电影,碰见了美丽。
  她小姐老远就朝我喊,“香瓜!香瓜!”
  她很可爱,于是我笑着跟她打招呼,她身边又换了人,但这次郑重地介绍,“我的未婚夫。”我连忙恭喜,那家伙敌意的看着我。我心想:美丽顶成功啊,把自己给推销出去不止,还摆一个款,使那名小子有个错觉,以为她是他苦苦追求回来的。我向美丽眨眨眼,美丽马上明白了,向我微笑。
  他们身边带着一位美国的洋妞。这个“妞”字似乎要经过小心的商议才能成立。这外国女人嘛,从十二岁到十九岁皆可称妞,一过二十,就是“婆”了,这个女子是在非妞非婆之间。
  他们帮我介绍了,她的名字有亲切感,她叫菲丽斯。反正这年头的小姐都用洋名,我真怕美国人不耐烦,会马上用个中文名作抗议。还好,她很随俗,只叫菲丽斯。
  这菲丽斯很洒脱,到了东方,晒得黑黑的,一派健康,手腕上戴几只银镯子,一件长袖子衬衫,一条长裤,颇有欧洲风,说话带着法文单言。
  美丽说:“宋是英国的,他在那边念了好些年书。菲丽斯,你读语言,宋讲得极好的法文。”
  我突然觉得美丽在推销我,她是一个很能干的推销员,我很小心,当她的未婚夫有事走开的时候,我便说:“美丽,你嫌我是一个碍眼?”说的是英文。
  美丽说:“让你这么好的男孩子自由下去,实在不甘心,我虽始追求不到,也得给别人试试,”说的也是英文。
  我说:“这是真心话吗?”
  菲利斯看美丽一眼,“她自从念中学就这样,主修交际系。”她说。
  菲丽斯金发闪闪生光。我对金头女人也曾经有过过短暂的兴趣。倒不是初到贯境的时候,那一段日子忙着适应新的环境。而是在第二年,可是也没有多久,就发觉外国女人一点也不傻,非常的难以打发,几乎比华籍女子还难搞,结婚结婚,她们要结婚,最不好就是一上来便把我们当瘟生,吃的穿的都要我负责,想想也气,她们跟在自己男人身后去挤公路车,还各付各的车费,干么要我们替她们服务?所以很快的失去了兴趣,也没有机会客观地与她们谈一谈,对于以这种形式去报八国联军之仇,不觉有面子。
  我对菲丽斯便很冷淡,美丽觉得了,很是高兴。她用中文说:“香瓜,你真可爱,那个时候我应该抓紧你的,我有一点爱你呢,你知道吗?我就是喜欢你那呆呆的样子。”
  菲丽斯讽刺她,“你未婚夫回来了,赶快学了俄罗斯语,与你两个人随时随地可以私语。”
  美丽并不介意,她笑说:“那多不礼貌。”
  后来我们便进场看电影,我挑的位子正好与他们的联在一起。电影并不好,现在在这大会堂电影也名不副实了。我倒想起以前英国小镇上的戏院来,一共五间,都在一座大戏院内,叫着“映室一二三四五”,多么干脆,专门演欧陆与美国二轮片子,有好的,坏的也有。
  那些映室,八十五辨士一张票,便宜得很,可以从早看到夜。就因为可以从早看到夜,所以一散场大家都来不及回宿舍,每次散场,天总是下雨,对了,如意,与如意去看的。
  如意这个人就是反应快,看到一部尚彼贝蒙多的侦探打斗片,她说:“外景是巴黎右岸。”然后她说:“呀,打到戏院文场那间拉法叶百货公司去了。”她是非常绝的,仿佛巴黎是她的老家,如数家珍。听说这几年英国的夏天也热了。我与如意一向不知道英国的夏天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在夏天从不留在英国,老是开车到巴黎,然后整个欧洲逛,好笑的是我与她两个人始终拿着香港绿色,“底面共四十四页”的身份证书,没有国籍,事事要申请入境出境,两个人都甘冒这种麻烦,因为申请做别一国人更麻烦。我们一点国家民族观念也没有,只是怕麻烦,因此没有自卑,也没有优越。如意有很多地方跟我很像。旅店没有借双人房,他们外国人常常以为咱们是兄妹,一有一次在瑞士,如意用法文说:“他是我兄弟,可是我比他大,他是我弟弟。”大家也相信她。
  她是很有趣的。我们一定去过上十次的巴黎,一有烦恼马上收拾东西去巴黎,那是解决烦恼的根本地。要不就回香港,某一年我回香港,她去了佛洛列达洲,她很懂得花钱。
  看完了电影,没有人建议会喝咖啡。我自动提出要代送菲丽斯。美丽他们不反对,菲丽斯也无所谓。可是美丽他们两个人一走,我马上请菲丽斯去喝点东西,她答应。
  我解释:“四个人太多了,不好讲话。”
  “三个人已经太多了。”她笑,“我不是不知道,但是住在青年会,可闷得慌,天气又这么热。”
  “府上是美国哪一州?”我问。
  “我是纽约人。”她有点骄意。
  “啊。”我说:“不错的地方。”
  “你去过吧。”她问。
  “不能再去过,只停了三天。”
  “是游客。”
  “你是美丽以前的男朋友?”她问。
  “不是。”我说:“普通朋友,”我真是她的男朋友,她就没球么大方了。”
  “她叫你什么?什么叫‘香瓜”?”菲丽斯问道。
  我的脸忽然红了,不答,只是喝咖啡。过了很久,我跟菲利斯说:“我送你回去吧。”
  我付了帐,诸位如果以为外国女人会得与男人造付帐的话,诸位一定是发了神经,不懂得市面也,目前全世界最阔的人是香港人,香港人中最阔的又是我这种没有家累的男人,所以连外国男人也知道行情,不会与我争的也。
  我把菲丽斯送回青年会,我问:“可喜欢香港?”
  “太美太富足,难以形容,一只手表才甘块美金;真不枉此行,不后悔节储了这些日子。”
  “过了暑假,还是要回去的啊?”
  她迟疑一下,坦白的说:“如果有人娶我,就不回去了。”
  我笑一笑。天下老鸦一般的黑,我早说洋婆子更难缠。在英国也是,老实说,略略有点资格的,还不肯泡黄皮肤,三教九流的洋女一见面就把华人当瘟生,动不动要结婚跟了来东方,脱离他们那个不见天日的国度。
  我当下客气的说:“从那里到这里,只怕你不习惯。”
  “怎么不习惯?偏偏香港人居然还有崇洋的味道,男人来更好。”
  她真厉害,我略觉不快,向她道别。娶外国女人?如果有机关枪架在我脖子上,我还真的娶了,但是不到那个紧急关头,却绝不加以考虑。我老觉得娶洋人或是嫁洋人都是下下策——谁会糟到那个地步,一不生麻疯,二不患梅毒,怎么会在本国找不到对象?随便一点也就是了。娶了外国人,那是一生完了……怕连红楼梦都没听过,那我多吃亏,我是会看莎士比亚的。美国女人更糟,怕连莎士比亚都不看的……
  也许看海明威罢。
  还是如意好。想起如意,便会睡不着觉。
  有时候会这么寂寞……真的,除非找一个好的伴侣,天天把一切芝麻绿豆事告诉她,公司里发生了什么事,电影不好看,哪本书值得一读,什么都告诉她。要不就只好写稿,不骗你,你看报上那么多的专栏,那些人就天天告诉读者,他们几时上过厕所,几时又吃过饭,是些什么菜式,因为男朋友难找,所以报上写稿的女人越来越多,虽然读者相高远,但读者们是可爱的、温和的、懒洋洋的,不会为了三毫钱买一张报纸而痛骂某一个作者。他们是这样的容忍,在报上找着合适他们的稿子,真是一群美丽的好人。
  我也爱看报纸。看到好的都记下来,又查看作者的名字,看到不好的顶多一笑置之。像一个游客,到了剑桥,便嫌那些校舍旧,其实不算旧了,牛津的更旧。我记得那时候到牛津开会,如意对我说:“那厕所前面石块地上居然有浅浅的两个脚印,想必是人人的脚都搁那儿,搁久了石头上起印子,真可怕。”是有点可怕,但是一间大学要这么可怕还不容易,可是那游客因为认得报馆老板的小姨的过房娘的阿婶的奶妈之故,拉扯上点关系,那游记也就登在报纸上,非常威风地,白纸黑字,咱们做读者的,看好还是不看好?看抑或不看,这倒是个问题。
  如意是个可爱的女子,真的,她真是独一无二的,她脾气不好,但是她有强烈的幽默感,越是对陌生人,她越和蔼。
  她是个特别出众的女子。我是真的爱她,一种老夫老妻式的感情。好像结婚已经八十多年,不再同床睡觉的那种感情。
  我爱她。
  此刻我如果见到她,我会说:“如意,我的生命闷得透顶,我忙着捉鸡,人们忙着捉我,所有的鸡是一样的,所有的人也一样,结果我便觉得闷,但假如你来驯服我,便好比太阳照在我生命中一样……”这是抄来的,这是狐狸对小王子说的话。不算数。然而好的情书都是抄的。
  这本小王子是某个夏天,我和如意在巴黎和里路买的。
  我们在旅行的时候什么都买,箱子像垃圾岗一般。有一只尚可多的瓷碟,就是这么被压碎了,六十多个法朗。
  结果我到天亮才睡着觉。
  不过上班还准时,头一个电话是那洋文人打来的,我拿起电话,“喂”的一声,那边要打宋家明,我觉得这女人的英文好难听,不知道哪一家学校学出来的,正在想,女人已经报上名来,说:“菲丽斯。”
  我说:“啊,早。”心里想,乖乖不得了,找上门来了。
  她说:“电话是美丽告诉起的,以前她也在你们那里上班,是不是?”
  我说:“是。”
  她说:“你今天晚上有空吗?”来了。
  我说:“有。”
  她说:“请你来一趟青年会好吗?我想开了录音机,听听你说中国方言。”
  我说:“说得很坏,怕你印象不好。”心想:“来了。”
  她说;“晚上八点好不好?”来了。
  我说:“好。”她放下电话。
  她来让她来好了,我去我就是个傻子。我不该答应地的。
  怎么可上她家去呢。但是你知道,有时候人寂寞起来,没有办法。
  我把车子开到青年会,她住很小的一间房间。天气热,我一下子就汗湿透了,为了礼貌,还不能当众抹汗,幸亏有一点风,从她房间小窗户看出去,倒真是万家灯火,尽在山下,景象万平。
  “美丽的香港。”我说。
  她笑了一笑。她看上去不坏。
  “你吃饭没有?”我问她。
  “没有,说吃了你也不会相信。”她嚼着口香糖.
  我把衬衫袖子卷起来,看她弄录音带,又试着在麦克风里讲了几句,她把一段德国妇女吵架的录音放给我听,我说“像希特拉使号令。”她又放意大利语妇女吵架,我说:“像大型歌剧。”她说这一类的对白很有兴趣,一连播好几种,最后是广东话,两个女人互相在侮辱对方的母亲,我听得出了神。
  我问:“那里录来的?”
  她说:“就在楼下。”
  我说:“很好听。”
  她说:“听说你还会国语与上海话。”
  我说:“这有什么稀奇,有人懂八、七八种。”
  她问:“不尽然,美丽只会说广东话。”
  我说。“你不能这么比,有些马来亚华侨连一种也不会,只好‘也罗,也罗’。”
  菲丽斯大笑,“你学得真像,太像了,我的天。”
  我松了松领带,看看她房间,忽然之间心中有点感触。
  “这间房间像大学的宿舍。”我说。
  “谁说不是?”她说。
  我沉默一会儿。
  “宋,我晓得你对我没多大的意思,”她忽然说:“但是帮我一个忙,我请你吃饭。”
  我诧异,到底是美国人,有这样爽快,倒反而显得我有私心,我说:“没有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她了解地微笑,不响。
  我说:“我请你吃日本茶去,不骗你。”
  “谢谢。”她不客气,“你知道我口袋里没钱,来,刚才那段话,请你以英文替我译出来,别怕难为情。”
  我马上替她做好,如果她不怕难为情,我何必怕?只是这房间的温度高,我热得透不过气来,整个人都湿了,反而有种奇怪的痛快。手臂的皮肤贴在桌子上,每一次提高手,都像连皮剥下来似的。
  她说:“我去弄咖啡。”
  “不用。”我说:“给我一杯水,请。”
  “你的英文……是那么准确,其实我应该学好英文。”
  “你放心,我的国语比你的英文更差哩。”我说。
  我把择好的纸张压在她的书下。
  她说:“我看看。”
  我说:“你要是相信我,回来再看,肚子饿了,现在先吃东西。”我站起来。
  她说:“你常常穿白衬衫黑裤子吗?”
  我点点头。母亲为此十分不愉快,但是我已经穿惯了。
  她笑笑,跟我一起下楼,一路上她说:“美丽说你是很好的男人,但是对女人不大感兴趣,这话看来不像,可是你为什么不喜欢美丽?她那么漂亮,又是中国人,是否在等一个更好的?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车子里的冷气呼呼地喷出来,我不知道,在一个平治四五O可以摆满一条街的城市里,想这些没有用。我凉快起来,马上把车子开过隧道。菲丽斯美国音的英语有种刺耳,但具刺激性。
  我们吃了一顿极好的日本菜,味道十分不错,她吃得很多,看起来有点野性的单纯。像菲丽斯,她所需要的不是一张文凭,而是一名如意即君。我喝着米酒,心里替她惋惜,我常常会在喝酒之后替女人设身处地想一想,在这一刻里,即使是母亲,也是合情合理的。
  吃完饭我们在海边走路。她一直问:“那顿饭很贵,是不是?谢谢你。”她是一个有良心的女子,吃得苦,够镇静,也大方干脆,换句话说,不是没好处的。
  (缺字)
  她脸色一变,随即微笑,她点点头。
  我送她到门口,走廊不似方才那么热。她低声的说:“你放心,我不会再打扰你。”
  我弯弯腰,“再见。”
  我离开青年会,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淋浴:在这种天气没有冷气是睡不着的,有冷气也一样睡不着,到底好点,我怔怔的想,我真该结婚了,碰到什么人就是什么人,男人也有人老珠黄的一天,到那个时候才找老婆,感情不容易培养起来。
  第二天,美利跟我说:“看不出你是个柳下惠。”
  “我绝不是。”
  “我知道,你除非其喜欢那女子,否则不动情。”
  我说:“你错了,太喜欢那女子,十分紧张,也做不出这种事。”
  “你这人……说来跟你出去这些日子,一点也不了解你。”
  “我娶个丑八怪的时候,每个人都会了解。”
  “我知道你一定要娶个美人。”美丽说。
  我干笑,美丽把电话挂断了,那一日下班,天落着毛毛雨,我觉得出奇的寂寞。
  我寂寞得有点儿麻木,非常处之泰然,没有那种惨痛的感觉,因此更增加了凄凉。不是没有地方可去,而是任何地方都没有我爱见的人,越是灯红酒绿,越是闷得说不出话来。
  有时候傻傻的笑着,十二分的不相干,结果累得下巴也差不多可以掉下来。没有一个人的话可以相信,此刻我只想娶一个合情合理的妻子,我把心事单告诉她,她单把心事告诉我。
  结婚是有点意思的,不然怎么连知文识字的红妓女也情愿从良,我重视婚姻……好比一个女人。
  下班到了家,妈妈说:“有个洋人打电话给你。”
  我吓一跳,以为是菲丽斯,刚在任美丽什么告诉她(此处有误),妈妈说下去:“是男人,我用我那八百多年不用的英文回答:我是他妈呀,你是哪一位?那个人说,他是你教授,旅馆的名字与他姓名都写在纸上,你看看。”
  我放下一半的心,我并不认得洋人:公事上的洋人,都一只到公司去找人,我拿过纸条,可不真是以前的教授,是教物理的,他是一个不错的人,N先生,但怎么会手里遥遥来了香港?我看看电话,便打过去。
  接电话的就是他,好像不是旅馆,我先报名,“我是宋家明,N先生,欢迎来香港。”
  他哈哈的笑,“没想到吧?家明,我早说过,人生何处不相逢(原为“泥建”,不通,改),我们又见面了,我特地到校务处去找出你的电话地址,这(之)些年,你真是一封信也不来,好叫人失望。”
  我听了他的声音,瞎七搭八地心头上先是一热,好像见到(创)了至亲友人,“N先生,吃过饭没有?出来喝一个啤酒。”
  “好,我住在亲戚家,叫什么路?落阳路十号。”
  我说:“我来接你,十五分钟。”
  N说:“好,再见。”
  我刚要出去,妈妈说:“你淋个浴吧,这么热的天气,当心(动)闷出病来。”于是我又洗了一次澡才换衣服,然后出门开车纷(?)落阳道,我迟到大概十分钟,N已经站在门口等我。我道歉(政),一边细细打量N,他一点也不见老,男人到四十岁就变了化石,再也看不出来,尤其是他这种男人,正牌男人四十
  一枝花,有学问有人格。
  他说:“家明,简直不认得你了,真的长大了。”
  我说“做过几年工作,我老油条啦,没有用,N先生,你们可把咱们骗得好苦,在学校里只对着课本,世界上阴险的事儿一点也不告诉我们。”
  他哈哈的笑着,然后上我的车子,我把他带(戴)到避风塘,叫一个小艇,两人悠哉优哉的吃起海鲜来。他很纳罕,“我表弟没告诉我有这等好地方。”
  我微笑,“令表弟是干哪一行?”
  N说:“他是政府地皮的测量官。”
  我点点头。在香港的洋人真是享福,难怪一个个听见要回老家就哭得出来。
  “你这次来,不是有公干吧?”我问。
  “我来看看,想换个环境教书,我跟我太太离婚了。”他说。
  我一呆,低下头。离婚,多么可怕的名词。他也离婚,渐渐大家有样子学起来,离婚背后的黑幕反而不容易看得清楚。
  “家明。你不是为我难过吧?”他问。
  我摇摇头,忽然发了一身的汗,满头满脑都是,风吹上来,很冷。
  “世界上的事,不要想那么多,想多了没意思。”他说:“你呢?家明,你那个要好的女朋友呢?”
  “她嫁了另外一个人。”我说:“我还是独身。”
  N一怔,“但是她与你那么要好……”
  我说:“可不是,她对婚姻没有信心,终于挑一个比我可靠的人。”
  “女人有时做很奇怪。”N拿着毛巾擦手,很高兴的样子。
  他们外国人对于离婚的看法是不一样的。外国人是外国人,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是中国人,再洋化也还是中国人。
  在避风塘中,我又想起如意。
  N不住口的称赞着美丽的食物,美丽的风景。大概是十三十四的光景,月亮已是十分的圆了,我仰起头看。N说我比以前又更加沉默,我对他说,要把他带到一个好地方去。
  我把他带到舞厅。
  N一下子就呆了,他没想到的这种地方。我们俩一坐下,大班看样子就知道是两只羊牯(姑)。
  我说:“叫两位小姐来。”
  迟疑了一下又补一句:“看看伊凰在不在。”
  我跟N解释:“中国女人不流行跳舞,中国男人没有办法,只好发明舞厅。中国男人是非分得很明,跳舞有跳舞的女人,喝茶有喝茶的女人,后来结婚的,往往又是别的女人。”
  N听得傻傻的,没一下子,伊凰来了,向我笑一笑,另外一位小姐穿着件长旗袍,叉子一直开到股际,雪白的大腿,非常具诱惑力,面孔虽然不致于太难看,却也不美,但这不要紧,没有人会注意。
  两位小姐都很大方,比外头那些千金小姐还显得磊落,那位穿长旗袍的小姐英语流利甚,与N一直说着话。我们并没有跳舞,N的脖子都有点红,他恐怕难为情,再来几次,也就好了。
  伊凰问我:“宋先生好久不来?”
  我笑说:“你还记得。”
  伊凰说:“当然记得。”
  我说:“我一年也来不到两次。”
  伊凰说:“根本就是,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我不响,N在那里一本正经的解释他这次到香港来的目的。真是出洋相。我觉得非常的寂寞。一只镶碎镜子的球在红绿灯下闪闪生光,我一点也不需要灯红酒绿,我只需要一个妻子,即使在兵荒马乱的地候,我还可以抓住她的手,对她倾诉一些不相干的小事。我只相信她,她也只相信我,世界上其他的人,我们可以不必理会。
  我因此跟N站起来,付帐走了。伊凰给我一张纸,她说:“你有空请打电话,这是我家,我上午一定在。”
  我点点头,把纸放进口袋,可是一出门,我就把纸扔掉。将来后悔(梅)是另外一件事,我不能徒然引诱一个女人,我甚至不能给她许多谎(慌)话,何必呢。
  N在归途中跟我说:“那真是一个寂寞的地方。”
  我笑,他到底是一个教授,我说:“这世界头一个领我们住寂寞的路上走,我记得咱们同班有个加利,记得吗?这小子有个女朋友,住在暖气很足的屋子里,加利天天在她那里做功课,省灯省油的,末了他说:‘越来越不想回家,真要娶她了。’我们也不知道他究竟娶的是暖气,还是其他的。对于很多人来说,婚姻不过是这么一回事,是不是?”
  N说二“家明,你变了,你很不快乐。”
  “不快乐也是自然的事,是不是?谁活在这世界上近三十年,还快乐得起来?太久没过得意称心的日子,真叫人怀疑,也许我已经丧失了快乐的本能,再也不能够快乐了。”
  N说:“这本能是不会失去的,就像学会了游泳,永远不会忘记。”
  我忽然说:“N先生,今天到我家睡好不好?我还想跟你说很多的事。”
  他温和的说:“不必、你有我的电话,我们可以常常出来说话,说不定我留在这里教书,还得要你帮忙哩,你放心,来日方长。”
  是吗?我心里想,不知道还有几日?
  见到N,好像忽然间看到自己的影子,老大的不高兴,人老了也就老了,男女都一样,早不离婚,晚不离婚,偏偏在这个时候离婚。他也迟婚,是个罕见的例子。他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教授,咱们俩在选妻方面有点同病相怜。那日回家,我有种郁郁以终的感觉。
  老妈大概是看出来了,所以亲戚朋友间有什么会,都拉我去参加,我不反对,只要是灯光亮一点,可以有说有笑的场合,又是熟人,都可以散散心。
  这一天妈妈说:“去不去?跟你三表哥介绍女朋友。”
  我说:“老三都四十岁了,还有人跟他介绍女朋友?”
  妈妈说:“不公道就在这里,女人上了二十五,大家都有点厌气,男人不一样,四十五十都有做媒,没法子,女人一代代的成长,好丈夫难找,年纪大一点的男人反而吃香。”
  她阴恻侧的一笑,“今天晚上便我是替老三介绍女朋友去的”
  “好,”我有兴趣,“我们去隔岸观火。”
  老三是个读书人,但人到中年,圣人也带三分油腻,老三读书便读油了,有他在场,寂寞是不愁的,他很有点鼓舞力,把场面弄得热热闹闹,但是把他的声音分析起来,非常的虚伪做作,我不知道在场有没有人注意到。
  被介绍的小姐并不好看,五官略嫌厚重,因此一张嘴不翘也像翘着,很有点稚气的美,她姓张。老三并不问她的名字,只是“张小姐张小姐”的称呼她,过份客气一点。这年头做男人也不好做,稍不留神,便成了一个莫名其妙女人的丈夫。老三非常的当心。张小姐有二十多岁了,并不说话,很随便的穿件衬衫,一条裤子,倒是落落大方,不在乎被评头品足,脾气还是有的,却已炉火纯青,这些都看得出来。做女人更难,以前还可以把婚姻托给媒人,名正言顺在家里等,后来就得靠姊姊拉扯,若姊姊不得力,或是没有姊姊的,只好本人想法子,耗到许多岁尚无对象,像这位张小姐,还算是得人缘的,有个把亲戚请客义气来替她介绍男朋友,只是成功的成份不高。我明白老三,他喜欢聪明的、年纪轻的女孩子,最好二十岁左右,非常爱娇的那一种,他的欣赏力强,他不是不知道张小姐的好处,在他年轻的时候,她或许是他理想的对象,但是现在地步入中年,没有时间。
  我却为了不一样的理由而欣赏张小姐,她的相貌与动作都有点像如意。在座还有张小姐的母亲,两母女不大说话,那个母亲很老很昏庸了,皮肤异常的黑,看上去像张小姐的婆婆,吃起东西来非常的响,而且只管吃,一盆白切鸡上来,她努力的吃着,把女儿的幸福也吃到肚子里去了,一点也不在乎,有种血淋淋的残忍。吃完之后,大家坐在沙发上说话,这位张老太太因为肥胖,故此要在椅子上扭一扭,才能够坐好,两只肿而且黑的水桶脚悬空,像一个小孩子。脸上痴钝地笑着,一双小眼睛却很尖锐,有种毒恨的神色,气忿忿的看着全场的人。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老年人,母亲只有五十岁,并且思想很新,做人也顶乐观,这个张老太太是个很突出的人物,但老三太过份卖弄表演他自己,以致错过许多观察人动的好机会。我忽然发觉另外也有人在注意张老太太,那是她的女儿。张小姐冷冷的看着她母亲的一举一动,脸色很正常,却有种诧异,仿佛一在人前,她便不认得她了。这使我连忙用眼光找到自己的母亲,老妈正在那里听人诉若呢,我松下一口气。
  如意现在大概与这张小姐差不多年纪,甘七八岁,或者更大一点,美人迟暮,并且有着许多过去,男人们都怕那些过去太辉煌,是他们颜色所不能遮掩的,不如找一个马马虎虎的女人,像张白纸,爱怎么涂就怎么涂。张小姐大概也很明白这点,所以不在乎这顿饭的成败得失。
  过了一刻还有人建议去跳舞,我已经走不动了,那张小姐干脆马上推辞。老三并不在乎,因为在座还有别的女孩子,他们一辆车就走了。我觉得张小姐有点尴尬,便建议送她母女两个。妈妈过来拉人打麻将,把她母亲拉走,只剩她一个人。她看着我,犹豫一下说:“我自己叫个车子可以,不烦你。”
  声音是很冷淡。
  我说:“没有什么烦的,车于就在对面。”
  我的确把车子停在对面。拿抄牌纸是我拿手好戏,再也不怕的。香港根本没有停车的地方,抄牌费应列入正常开销一项底下,否则就别买车为上。取过车子,我问她地址,就送她回去。她一路很沉默,心事重重,不说话,也不看我。送她到家我不得不自我介绍:“我姓宋。”她只点点头,在下车的时候道了谢。
  妈妈打完麻将回来说:“输赢越来越大,以后真不能上他们家去玩,”她自是说给父亲听,“客厅里尽是蚊子,打蚊子还来不及,还打麻将呢,那女佣也差不动,这年头…,”
  爸爸其实在看电视,并没有听进去,不过她不介意,几十年来都这么过了,夫妻间要互相迁就,只要有个人听着便好,可以一直说下去,说下去。
  妈妈对我说:“老三真不像话,吊儿郎当,到几时去?人家那张小姐也是大学生,配他不错,但是他嫌她大,他喜欢小一点的。”
  妈妈不寂寞,她有正常活动,而我,我什么都没有。
  爸爸说:“明天我要开会,七点回来。”
  妈妈偷偷跟我说:“又开会,开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响。
  妈妈说:“现在才后悔设生多几个孩子,看到人家一屋子的人,蛮羡慕的。其实当初自私点,也就把孩子们拉扯大了。”
  她叹一口气。
  这件事母亲其实没有做错,也是她一生内唯一做对的事,兄弟姐妹多,一点好处也没有,人生根本是一个很大的失望,唯有两个人的真诚相爱才可以解除的失望。做人其实跟生儿子一样,没多大的意思,俗语说:儿子好比眼眉毛,勿生设相貌,生生没味道;做人也一样。将来我结了婚,也不要孩子,没有道理把生命一代代的带到世界来,这样盲目,这样自私。如意也这么说过:孩子们真是可怕的,她说。咱们能控制的事已经这么少,可以不生而拚命的生,这真是……
  妈妈转向我:“你怎么啦,家明,最近你真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
  我说:“我累了。”
  “去睡吧。”
  “是”
  去睡吧,每个人都那么说:去睡吧,一句话解决了很多的问题。去睡吧。当初毕了业,如意出去找工作,回来就咪咪妈妈的骂广东粗口,她喜欢广东粗口,认为既有诚意又够磊落,她说:“找工作?最好是找长期饭票!像咱们这样,找个三千镑一年的工作,付了税只剩两千,吃饭还不够,大的开销不知道几时翻本!还找不到呢。女人工作再出风头也没用,赶紧嫁个阔丈夫要紧,就算不阔,一天有三餐饭吃也可以了,最主要是人靠得住——我随时可以甩掉他,他永远不会甩掉我。”
  话是说得不错,所以她马上嫁人,不求事业有发展,说实在也是,女人找工作作什么?身为男人,连妻子也养不活,干脆做光棍,以免害人害物,可是这种想法也算落后了,现在的男人们讲究现实,太太能出去赚钱,贴补一下也是好的,自是男女平等。
  唉,天又慢慢的凉了,如此这般,一年四季,更替不已,一年复一年。如意当年不肯嫁我,只有一个原因,我们太了解, 不能结婚,她大概是对的。                                                   选妻记(下)                  有一日下班,正值碰上潇潇雨,我那辆老爷车“轰轰”地向家中驶去,经过计程车车站,看见那位张小姐在排队,她的神情很好,穿一条长裤,一件长袖子衬衫,头发仍然挽在脑后,很淡漠地看着雨景。在她前面有两个女孩子在叽叽叭叭的聊天、笑,但是她却站着不动,很庄重的样子,我忽然被感动了,跳下车来,向她打招呼,请她乘便车。她笑一笑,很大方的上了车。
  我很高兴,“轰轰”地把车子又开动。
  她在微笑,一种相当含蓄的笑。她今天的心情不错,我偷偷的看她一眼,发觉她有一种洞察人情世故的标致。漂亮的女子很多,但是她不一样。
  我问她:“你下班?”
  她说:“不,刚从律师楼出来,办点事。”
  我问:“有空吗?去吃一顿饭好吗?”
  她看看手表说:“太早,才六点。”
  我连忙说:“可以喝咖啡。”
  她忽然笑起来说:“来全套的呀?算了,宋先生,你也是忙人。我看还是去吃饭吧,我很久没吃潮州菜,今天趁机可以大吃。”
  她这么的爽快,如意又复活了。我一向欣赏这一类的女子,我停好车,与她选一间潮州馆子,她完全晓得该吃什么,就是没叫蟹,“太贵。”她说。
  我们吃粥。
  她使我很松驰,我喝了点啤酒。像她这样子的人,怎么会跑去给老三相看呢?我想。我问她:“你难道没有男朋友吗?”
  她怔一怔然后笑,“系我这种年纪不是交男朋友时期了。现在要不就马上结婚,要不干脆做女光棍。”
  我笑,“大概那天与我三表哥吃饭,是长辈的意思。”
  “我自己也想看看那位先生,”她极大方的说:“我不知道他嫌我什么,我觉得他不够稳定,不是使女人尊敬的男人。女人要爱一个人,除非真由衷的佩服他,否则不能爱他。”
  “这是女人的秘密,怎么都告诉我了?”我问。
  “哈哈哈。”她说。
  笑得很畅意,仿佛一点心事都没有。她是一个非常恩怨分明的女子。
  吃完晚饭,她把三十块钱放在桌子上,叫我付帐。
  我问:“怎么你请?”
  她说:“我请不起,这是我的一份,这年头在外面吃饭很贵的。”
  我笑笑,没有拒绝她,把帐付掉,我要请她喝咖啡。
  她问:“你倒真是兴致好,连喝咖啡呢,也罢,我也好久没享受这种少年情怀了。”
  我看她一眼,“你怎么如此说?很多女人到了三十多岁,还等男人送玫瑰花呢。”
  她说:“如果有丈夫,当然可以。如果有男人愿意送。也可以,但偏偏不能够等。卅岁一过,什么时间都没有了,怎么可以等任何人?”
  “可以的,”我说:“你别这么拘谨于年龄,难道只有十七岁的人才可以喝咖啡?”
  她笑笑,不出声。
  我也向她笑笑,问:“要不要看电影?”
  她点点头。
  结果电影是看过的旧片子。我说:“这是看过的。”已经坐在戏院里,才忽然发觉。
  她说:“我也看过的,只以为你没看过,不好扫你的兴。”
  我问:“要不要看下去”她又点点头。
  看完才走出来,我们找到车子,我说:“雨停了。”
  那辆老爷车不停的喘气,我把她送回去。
  跟她在一起舒服,我至少没有:“被猎”的感觉。所以我不介意看旧片子,看旧电影有一种安全感,知道剧情发展如何,不必担心奇峰突出。
  到了家,妈妈在那里发牢骚,说我到哪里也不说一声,白白把晚饭热了又热。爸爸仍然看报纸。家中订着上五份的报纸,爸爸一生之中,半生就花在报纸上,但是他看上去似乎非常的享受,我从来没有问过他是真的喜欢看报纸。
  我跟妈妈说:“你还记得本来要介绍给三表哥的张小姐吗?”
  “为什么?”妈妈有第六感。
  “我觉得她不错。”
  “真奇怪了,有什么不错?年纪不小了,样子也不见得十分突出,恐怕还有点背景,据说母女之间不和,又没父亲,有什么不错?”
  “她像是一个有内涵的女子。”我说。
  “什么内涵?你总共才见过一次。”妈妈说。
  “你还是喜欢美丽?她都结婚了。”我说。
  “美丽至少长得漂亮。”妈妈说:“男人娶得到好看的老婆,就证明有办法。”
  我说:“男人娶有内在美的太太,证明清高,不好色。”
  妈妈说:“所以做男人真容易。女人嫁个漂亮丈夫,寝食不安,嫁个丑丈夫,又没面子。”
  “那张小姐不错,我想约她出来”我说。
  “天下女孩子成千上万,我不信你会看上她”
  “很难说,每个人都有好处,我比较接受她。”
  “据说是个教书先生,一手国画不错。”妈妈说。
  我很感兴趣,“是吗?是个教书的?真没想到”
  妈妈说:“所以人品学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教一问中学。管四十多个神经兮兮的小女孩子,好吧,既然你有意思跟她做朋友,我帮你打听打听。”‘
  妈妈忽然热心起来,我觉得十分奇怪,后来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她跟爸爸说:“娶个条件差点的女孩子,她报知遇之恩,也就死心塌地了。否则的话,我们只有一个儿子,那媳妇一天到晚作凤凰来仪之态,咱们吃不消。”
  妈妈以婆婆之腹,测媳妇之心,可谓知彼知己,百战百胜也,我服了她。
  但是她一直说张小姐条件差,我就很不明白。不过她供给(供日5)我不少资料,以后我约会张小姐,便有话可说。
  我问张小姐,“你是教书的?”
  她点点头。
  “听说国画很好?”我又问她。
  她摇摇头,“不好,我这个人是天份不好,所以什么事都做不好,涂涂而已。”
  我很奇怪,“你是没有信心?还是谦虚?”
  “我这是说老实话。”她淡然的说:“两者都不是。”
  “你怎么知道你不行?”我笑问。
  “经验告诉我的。”她还是同样的声调。
  我看她一眼,她说得很自然,不过余味有讲不出加苦涩。
  难怪老三对她不感兴趣,老三喜欢比较天真烂漫的女孩子,没有一点生活经验,随他摆布的,一个成熟的男人最不愿意有一个成熟的女人做伴侣。
  但是她并没有使我难堪,我们是朋友,上舞厅当然希望看到笑哈哈的舞女,但朋友就不必勉强她笑。
  我忽然想起N告诉我已经找到学校教书,并且搬到宿舍去住,便想跟张小姐一起去找他一次。
  我微笑说:“看,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说:“真是,对不起,我叫张平平。”
  “啊?”我说:“怎么这样的名字?没有草字头?”
  她微笑,“没有。平平,做人平平凡凡。”
  我第一次见她笑,她笑起来很妩媚,牙齿长得好,就因为她不常笑,倒是给人一种意外之喜。我征得她的同意,打个电话给N,没想到N叫我们马上去,他也正好头着在家,闷都闷死,巴不得有人说话。
  我又开动老爷车往市郊驶去,我跟张平平说:“我这辆车子,真是……”
  “车子只在能走路就可以。”她简单的说。
  我很感动,在香港,这种车子是载不动女孩子的。
  美丽之肯坐这辆车,是因为她知道我随时可以买一辆更好的,但是她无所谓,为什么?我觉得有三成以上的希望。我看她一眼,她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庄重。
  而且,她有一个优点,没事不多说话,沉默如金。
  我们到了郊区,兜几个圈子,才找到N住的地方,那层宿舍没有灯光,可是他住的那里例外,所有的灯都开着,门也开着。
  我笑着对张平平说:“他寂寞。”
  张平平在门外点点头。
  她明白。
  我用力敲敲门,“ N先生?”
  “进来!”他大声地说。
  我推门进去,他的宿舍很大很舒畅,也很凉快,地下居然点着蚊香,家具简而不陋。我与他抱了一抱,马上介绍了张平平,他做咖啡给我们喝。
  我话入正题,“怎么?习惯吗?”
  N高大的身体坐在沙发里,摸摸脑后,“做异乡人了。这两天我才想起你,家明,你们外国学生的日子真亏得过的。我什么也弄不懂,非得学好中文不可,否则在街上不会听懂,开电视也看不懂,跟学生太隔膜,真难,我有两大包脏衣服,不晓得拿到什么地方去洗,想到这里,真是后悔不该离婚。”他仍然很乐观药笑起来。
  我也笑,“还有一星期就得开学呢。”
  “可不是,我正在收拾讲义。”他面前堆着一堆纸与笔。
  平平只是微笑,那种微笑是不明显的。
  我们喝着咖啡。我在香港很少喝咖啡,喝了不容易睡,一直心跳出汗,我没告诉N,因为以前在学校是常喝的。
  我问:“周末做什么?”
  “太热了,躺在床上什么也没做,本来想约你出来打网球的,但听说球场不容易租。”他有种尴尬。
  我也蛮尴尬的,不知道如何解释,在他的老家,根本不用什么网球场,每个公园里都有划好的场地,架好了网,谁心血来潮,马上可以玩。
  公园比比皆是,球场从来没客满过。
  后来我说:“香港地方小,地皮贵。”
  “是的。” N说。
  我说:“你一定有很多不习惯,慢慢便会好的,起码要放一年半载的时间下去。”
  N说:“我愿意,反正签了三年的合同,一切从头开始,我的房子我的孩子都交给以前的太太了,我现在一无所有,不得不努力一点。”
  我实在很好奇,因此不礼貌的问:“我们一向觉得你们是很恩爱的一对……”
  “我们两个人都厌倦了对方。” N说。
  “你可能,你太太?不会的。”我说。
  “她也想我快乐一点。此刻她与她表兄在一起。”
  这就是外国人,社会、风俗如此,他们不用担心男女关系,真正是平等。虽然如此,我仍觉得N有点残忍。我看看平平,她垂下了眼睛。
  我问:“吃饭没有?”
  N说:“我正等你们一起吃,我请客。”
  我说:“不可以!各人请自己。”
  N说:“你别跟我客气。”他笑。
  我们刚预备出门,平平忽然开口了,自从进门以后,她一直没说话,现在她忽然开了口,她说:“N先生,请把你的脏衣服拿出来,这就出去洗。”
  N因此默默的注视她一下,连忙拿了两个袋袋,把衣服都搁进去,由我放在车箱后面,车子出去的时候,平平非常自然的坐后面,让N坐前面,她是一个懂规矩、不失礼的女子,带她出来,很有体面。到了市区,我们找了间洗衣店,把N的衣服办了托交,然后才吃饭。
  我问 N,“这些日子来,你怎么吃的饭?”
  “宿舍里有同事请我,周末他们出去,我一个人做一点。”
  我说:“你要赶快买洗衣机、吸尘机这些,幸亏都不贵,香港也有好处。要不要车子?我这辆破车借你如何?我暂用父亲的车子,塔计程车也行,今天晚上我也懒得送你,你干脆回去算了。”
  N笑道:“家明,谢谢你,我也不跟你客气。”
  “这是过渡时期,我买了你的人心,以后要用你的地方多着,不欠你便知道中国人的难缠。”我也笑。
  N笑道:“说真的,你如果有空,陪我去买一辆小车子。”
  我说:“下个星期回吧。”
  当下一言为定。
  吃完饭N一个人开车回去,我送平平。到她家,她用锁匙开了门,请我进去坐一下,我很乐意的答应,那时才十点多一点。客厅亮着小小一盏灯,她请我送她房间,她的房间非常宽,看上去大方得很,书桌书架藤椅子,颜色素净,根本不像睡房,所以客人很舒服。
  她给我一杯茶,说:“才泡的,我没喝过,冷了,要喝你喝。”
  我马上打开杯盖喝一口,茶清而且涩,是龙井。
  她笑笑说;“拜伦曾经说过,女人切忌在人前进食,吃龙虾沙律喝香摈是例外。恐怕喝中国茶也是例外。”
  我纳罕地说:“是吗?拜伦真的那么说过吗?”一边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房门外微微一响,我很自然地转着看,只见半掩的房门外有一个人隐隐约约的在偷看,那双眼睛是黄黄的,一种钝钝的神色。我觉得恐怖,便站起来,看着平平。
  平平说:“那是我母亲,她听见声音起来察看。”声音很淡。
  我连忙说:“我该告辞的,时间不早,明天又要早起。”
  她没有留我,于是这愉快的对话被打断了,我很惋惜,原本想问她,拜伦是见时说过那种话的,但既然她母亲表示不欢迎,我只好早走一步。
  平平送我到大门,我说:“我明天打电话给你。”
  她点点头,在月光下我恍恍唿唿地看到她的泪光,为什么?
  “再见。”我说。
  “再见。”她的声音仍然很平静。
  在归途时才觉得她母亲很有点毛病。时间又不算太晚,又在自己家中,女儿已被人嫌老了,还这么当心干什么?况且张平平实在连话也不多一句,四平八稳,人如其名。做母亲的如果真不放心,不信任女儿,怕她做出什么惊人的事来,就该大大方方的敲敲房门,打个招呼,要求介绍一下,这样偷偷的,鬼鬼祟祟折来张望,感觉上对客人不大好,不做贼也像贼,这年头肯冒险的男人大多数是亡命之徒,好的男人全会被这种老年人吓死,这就是平平至今还没有结婚的原因?
  我替平平难过。没有兄弟姊妹。没有父亲,只得一个近七十岁的母亲,平平几岁?当中隔着近半世纪的冷漠,那老人钝毒的眼光……有好心的亲戚成为她女儿介绍对象,她却一言不发,大声的嚼下半盘白切鸡。平平并不像她的母条,她高高瘦瘦,她母亲矮而且胖——或者平平到七十岁也会那样,我不能肯定,但是我们大不会活到那种年纪。
  年纪轻到底还好点,连与父母吵架都是名正言顺的,愤怒的青年嘛,要革命自然从头开始。冤有头,债有主,不拿父母来开刀似无天理。年纪大了以后,尤其是做女儿的,真是难为情,整天坐在家里,碰到周末,更连发呆的藉口都没有。男人还好点,可以做水手,离了家,不过近三十岁,做水手也没有船要,人到中年百事哀,有眼泪也流不出来,只好往肚子里吞,没隔多久就老了。
  我没看错平平,她毫然有很多话可说,只要付出一点耐心,只要取到她的信心,她可以与十年前一样的可爱。我不怕她的母亲,她也不过是另一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可怜人,真正的事是败不掉的。
  第二天我下班便打电话到她家去,是她来听的。她永远在家里,真给我一种安全感。
  我说:“平平。我想来拜访伯母,今天方便吗?”
  她迟疑很久,才说:“不用了……”
  “如果你有空,我就来一次。”
  不知为什么,她又很久不说话,最后才说:“好吧。”
  我上由去买水果,搭计程车到她家里,如果她亲自要看,现在光天白日她可以看个够。
  老太太换了旗袍,因是特地为我换的,显得不自然,小小的客厅一尘不染,是平平的手脚,绝不是她母亲子的。张老太有很厚的嘴唇,。一面孔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但是眼睛忽然闪过一种诡秘的笑意,嘴角轻蔑的动一动,好像在说:“好多年没瘟生上门了,难得你送过来!看我不收拾你!”完全是什幼稚的。破坏的、损人不刮己的神色,然而损的是她女儿。忽然我明白平平在电话里说的:“不用了。”
  可是我要娶的绝不是张老太——随她怎地,我只是当人生百态来看。
  那老太太并不多说话,只是险侧侧,不怀好意的朝我盯着,我只是微笑,这或许感染了平平,她也有点经松,坐了半小时,终于她站起来,与我出去。
  我的车子已借了给N,我们安步当车的散着步,香港并没有什么地方适合散步,因此走到咖啡店去。
  平平微笑道。“现在还有男人上门送水果,真是奇迹。”
  “啊?”
  “现在的男人,甘岁的希望遇见中年妇女,好淘金。卅岁的希望勾引少女,好塌便宜。四十岁的男人可靠点.然而都有老婆了,真是。”
  我笑,“咱们的男人质素真那么差?难怪伯母紧张得很。”
  她沉默一会儿,才说:“我母亲活在山里,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对于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来说,女儿三十岁还是一枝花呢,她没想到在世上眼光中,我已是烂茶渣子,她至死也不能明白,不能明白我的处境,我的心情,她也不愿意明白,乐得做她的梦。”
  平平讲得简单扼要,真实平稳,但却还是帮着她母亲。张老太心理很有毛病,从她眼神中看得出来,平平不会不知道。
  我说:“我们把N找出来好不好?他那些衣服可以拿了,甘四小时有货的,不拿怕他没衣服替换,他又找不到店。”
  于是我们找到N,叫他马上出来,又帮他拿好衣服,三大包。
  N赶出来,告诉我们有一辆小车子,他打算买下来,是一个同事要回国,廉价让的。
  我因认识平平,非常开心有事没事都讲三车话,当下便笑说:“你当心,N,香港设有一辆车子没撞过的,当心买了堆破铜烂铁。”
  他便笑不语,把洗好的衣服农进车子,又谢平平。
  我说:“喂,上我家去吃饭如问?”
  平平很奇怪,“不可以吧?又没预先通知。”
  我笑,“这才叫做‘家’呀,如果这也不能够,什么叫‘家’?”
  平平垂头不语,我马上后悔,以张老太这种为人,想必是一个客人也不好上门,平平自然没有享受过有家的权利,恐怕只有尽义务的份儿。
  于是我连忙又说:“我们家有佣人,不要紧的。”
  平平抬起头来,是一个很好看的微笑,我放下心来。
  咱们一行三人到了家,母亲果然惊喜十分,表示欢迎。她偷偷的打量平平,同样是偷偷的看,母亲是喜气洋溢的,跟张老太不一样,张老太完全是锁匙洞里看秘戏那种样子,我承认我不喜欢张老太,相信妈妈也不会喜欢她。张老太是个奇怪的人,完全没有老年人的慈悲、和蔼,一点超脱也没有,白白活了一大把年纪。
  平乎立刻感觉到母亲的平易近人,很感动。母亲实在乐昏了头,洋英语都用上啦。
  我们三个人很快乐地吃了一顿饭,妈妈在一边张罗茶水。
  平平说:“伯母真好。”
  我笑一笑,“我母亲?她的毛病很大,幸亏是正常人的毛病。她因为只得我一个孩子,所以集中精神对付我,把我整得相当的惨。”
  平平看我一眼,低头把一碗汤喝光了。平平真是没事不说话的人,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她说的话少,我一见她就有种自己人的感觉,好像相识已久,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女子,几时她会把一生的事告诉我?
  N说:“中国家庭真是亲热。”
  我说:“现在也有很洋化西化的家庭,不太注重亲友间的感情,只要妻子与子女在身边,就心满意足了,我不反对,两个人的世界是最美丽的。”
  平平忽然说:“是的,两个人的世界……你知道小孩子玩的套盒?一只大的里面藏一只略小的,一只一只的套着,有十来只,最后一只里面有个小小的人,我希望做那个人,如此严密的被保护着,除了死亡没有值得害怕的事,真正幸福的婚姻生活,恐怕也有同样的安全感。”
  我听得出她声音里的渴望,我呆住了,一直看着她。
  N说:“可是这种情形是极少的。”
  平平连忙把话题叉开,她微笑说:“我好久没有吃这么多的饭菜太好了。”
  妈妈说:“家明也很久没吃这么多了。”
  平平看我一眼,微笑不语。
  我把他们两个人请到我房间。
  N说:“家明的屋子像女孩子的困房,一尘不染。”
  他看到一张照片,“咦,这是什么?”是如意的照片。
  我笑,“这是人家的太太,人家的妈妈。”
  平平微笑,“可是有人把她的照片还留着。我的照片,除了我自己,谁也不会留。”
  我问:“你怎么知道呢?也许别人留着,偷偷的留着。”
  平平一怔,马上说:“不会吧?我的照片?”
  我笑笑,让N抽小雪茄。
  妈妈送水果进来,一边说:“张小姐也是英国读书的,这下可凑上了。”
  我很惊奇,我说:“真是,我一点也不知道,你见时非得好好的把这一切都告诉我。”
  N说:“家明进行得太慢,”他呵呵的笑。
  N是一个动人的男子,尤其是他那种年纪,有种温馨如玉的感觉,他不一定可靠,但是看上去是可以信赖的样子,他说话的语气很温和。
  N感叹的说:“我老了。”
  我微笑:“我们都老了。”
  平平马上点头。
  N说:“那么我最老。”
  我笑道:“他一开学就不会认老,起码有两百个以上的女生想追求他。”
  平平笑问:“会不会有学生追求我?我要不要换一间男子中学?”
  我说:“唉呀,你们都有学生可以调剂生活,我没有。”
  于是大家一起笑。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或者是因为我们都老了,所以要尽量的高兴。
  N说:“我还是结婚,只有婚姻才是夭长地久的。”
  我说:“赞成。”
  我与N或者是天下可数赞成婚姻的男人。
  我问平平,“假如你结婚,还教不教书”
  平平说:“不不,…我的对像必须是能结婚能赡养的。”她笑:“我愿意服服侍他,非常的愿意,我的心已经老了,我不喜欢多采多姿,千姿万化的男女关系,我觉得一夫一妻,互相信赖才是最好的制度。”
  我说:“根本就是……喂,谁高兴出去喝个啤酒?”
  N说:“不喝了,大家该回去了,记得,星期日到我宿舍来罢。”
  “一定”我说。
  “我替你送张小姐吧,” N说:“你不必出来。”
  我看看平平,她没有反对,我送他们到门口。
  妈妈赶着到我身边说:“这张小姐好像跟你很谈得来,你跟她在一起这么高兴,真是难得,我看也放心,家明,你真不小了,这一次可别再摆空城计,让我白欢喜一场,好不好?”
  我点点头。当夜我十分兴奋,觉得平平完全把我当作朋友,笑谈不拘,我很高兴,平平的母亲难以相处,也许是我的好机会,说不定她很快的选择我。
  从此之后,我自说自话的将平平归算我的女明。她从来没有耍过手段,我约她,她总是出来的,而且永不迟到,两点半是两点半,三点是三点,周日她穿洋装,周末穿长裤,身上永远是淡灰色或是天蓝色,连白色都不大穿,白色是刺眼的,与她在一起,就是在一起便足够了,我们活不多,很少泡咖啡馆,我把她请到家中坐在房里看一场电影,下一盘子棋。
  我跟她双去看《亚黛尔H的故事》。我知道她看过这电影,因为我也看过。
  她绝不是一个静默的人,但很少开口,有时候我们走一整条九龙坊的路,都没有一句话。影树的叶子纷纷的落下来,她穿条淡蓝的长裤,一件蓝白条子、洗得发白的长袖衬衫,拿一着只皮夹子走路,我每看她一眼,她总是微笑一下,也有时候我并不看她的脸,只是看她的凉鞋内脚趾,她也微笑。我很吃惊骇怕,我竟可以这么冷静的恋爱了。
  因为我这次的对是个成熟而含蓄的女子,所以事情进行非常的畅快,我让我的感情汩汩地流出去,流出去,流一分我就轻松一分,真是.这是怎么样的心理,怎么样的快乐呢?
  我开始对她倾诉我的一切。
  像:“你喜欢有什么样的房子?…喜不喜欢住在香港… 我们两个人住哪里都不会觉得寂寞吧……”
  全心全意的一种信托,她总是耐心的听着.凝注得像一座石像。但是一双眼睛是活的,鼓励我一直说下去。
  我爱上了她。
  我为她拍了照片,把照片放大之后,搁在案上。这种照片没多久就积存得很多,各种各样的架子,都是我的珍藏。
  我也常常到她家中去,陪她的母亲说话。她母亲对我有点敌意。很自然的想到我是她女儿的追求者,张老太暗示我,如果我没有意思娶平平,就不必穷泡,要就是娶,要不就滚,年纪大的人有意想不到的现实。我马上向她表示,我会娶平平。她有点满意。
  平平也问:“你跟我母亲倒是有说有笑的。”
  我说:“有说,没有笑。”
  平平说:“也很难得了。”
  一我问:“将来你嫁人,妈妈怎么办?”
  平平说:“她是决不肯跟我住的,她很怪,说陪女儿住没好处,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物。不过提这些还早……”
  并不早,我随时预备向她求婚。这些日子来,我爱上了她这件蓝白条子的衬衫。她素净的脸,乌黑的头发。
  她厚重而红润的嘴唇,没擦口红也像擦了口红,这些拼起来,就是我的好图画。我有时候会对如意的照片说:“我找到女朋友了,你替我高兴吗?”
  妈妈说:“不知怎么的,我渐渐也很喜欢平平。到底是有人格的女孩子,那件衬衫看上去就叫人舒服,老老实实,清清爽爽,有些女人穿件衬衫也看得见奶罩,真是可怕……她又不搓麻将,不但不玩麻将,连棋子也不下,凡是跟碰运气有关的事,她都不玩,真奇怪。”
  我抬起头来,谁说老妈没有观察力?平平真是奇怪的,她是一个没有嗜好的女子,结婚以后必然诚心诚意的把思想力放在家庭上。
  她是一个……合情合理的女子。我不会后悔,对于平平,我是最放心的,我可以把她放在任何的地方,亲戚堆中,一个舞会,朋友之间,厨房里,巴黎,图画馆,任何地方,她都是突出的,而且突出得刚刚好,一种柔和的神采,薄薄的微笑,淡淡的谈吐,舒服的感觉。我实在需要这样的太太,这样的家庭。
  我满意的无懈可击。
  有时候我静静的看着她,觉得她是这么美,这么的像一个女人,干净的手,纤长的手指,指甲短短的,修得非常整齐。我非常的兴奋,想到不久我可以向她求婚,真像太阳忽然进入我的生命一样,做男人就是有这点好处,可以主动向心爱的女人求婚。
  呵我以为我这一生已经完了,终于我要像很多其他的男人一样,娶个过得去的女人,了此残生,每当想及这种念头,我总有异样的伤心,我还可以轰轰烈烈的恋爱一次,怎么现在就完了?然而现在我碰见了平平,世界是再也不一样了。
  我常常到平平家里去,渐渐她的母亲已习惯我这个人。我甚至把N拉了一道去,这时候N已经买好一部小车子,我坐他的车子,N的日子依然寂寞;我认为我有责任把他带出来轻松一下。可是我本人也是个顶无聊的人,能上什么地方去?
  平平是我的一切,唯一的出路是到她家去。
  平平的妈见到外国人很是吃惊,我马上说明N的身份,这种办法是万试万灵的,人之所以要努力往上爬,不过是为了这一点,在介绍的时候可以说:“这是某博士,大学教授。”而不是“这是阿张,司机。”
  所以老太大听说是个教授,也就不出声。她渐渐看惯了我,我也看惯了她。
  平平待人一向很客气,绝对不冷漠,也不会过份殷勤,她的态度完全像她的相貌,看着叫人舒服。
  所以我舒服的靠在沙发上,听她与N说话,说得趣劲,N跟她把有关书本都取了出来,指着在那里畅谈。平平忽然变得像个孩子,她的嘴巴张成O型,全神贯注的听着N。N神采飞扬,他袖子卷了起来,他是这个样子的,一遇见女学生,马上高兴得不像话。
  聊很愉快,平平的英语说得这么漂亮,太值得骄傲,尤其是我,我是她的男朋友,不是吗?
  我为他们做了咖啡,一起坐在那里喝。平平的母亲在睡午觉,我发觉她不在门口张望我们,已经有好一段日子,这真是一大进步。
  我问N:“喂,你们说完没有?”
  N转头说:“对不起,家明,可是平平的理论根本不成立。”
  我说:“女孩子的歪理总是极多。”
  平平笑,她从不与我争论,有时侯被我说对了,她也会笑,现在她表示不赞成。
  我们在吃晚饭时候离开的,本来与平平一起出来,说老太太有点咳嗽,要陪她,我们不方便留下来,只好告辞。
  我与N到上海馆子去吃炝虾。现在N很习惯,他给自己叫啤酒,我与他很争气,各吃了三碗饭。
  香港这地方像鸦片,初初来到不习惯,过了一阵子,离也离不掉,本地人还好,外国人初到贯境,尝着美妙滋味,立刻上瘾,学得又隐又坏。N倒还没学坏,难道知识分子就是知识分子。
  我跟了到他宿舍去,他找出瓶威士忌,我们加冰,又再开始喝。
  N说:“喝酒的艺术是喝得恰到好处。”
  我说:“是知道何时停止”
  他大笑。
  我问:“N,你还寂寞吗?”
  他说:“还有一点点,现在找到了朋友。”
  “女朋友?”
  “有男有女。”
  我说:“你知道吗?如果平平在这里,如果她在这里的话,她一样可以喝很多威士忌,与我们一起聊天。平平是那种女子,我们可以把她当男人一样看待,可是我们又随时随地知道她是个女人。”
  N忽然由衷的说:“她真是个特别的女孩子,她多大年纪了?”
  我说:“不会是十七岁,我没有问过,大概与我差不多。”
  “她非常的可爱。” N说:“很容易爱上她。”
  “是的,你与我都这么想,但是也有很多人不爱她这种样子,他们嫌她太冷淡,不够艳丽。”
  N说:“她是不可多得的,鲁滨逊假如有这么一个妻子,就不怕在荒岛上飘流了,与她说话,可以从亚尔发分子一直说到做苹果馅饼,主要是她令人觉得舒服。”
  我太得意了,香港有这么多女人,美的丑的,胖的瘦的,读书的,说故事的,然而只有她有型,N也知道,他全说是。
  我们喝着喝着,仿佛忘了应该几时停止,我觉得疲倦,在他的沙发渐渐滑下去,我太开心了,觉得一点心事也没有,一个十多年的死结忽然解开,居然在N家中睡着了,半夜醒来,
  看表是三点半,N在我身上盖了张毛毯,我便懒回去,翻个身。在他那宽大的老式沙发上继续睡。
  早上起身,我随便洗一把睑,要回家去换衣服,N笑我喝醉酒。我打量他的屋子,他显然已经把这地方当作他的家,添置不少东西,看上去大方舒适。
  我也笑:“N,还好这是香港,不大流行两厢情愿的同性恋,否则人家会怎么想?”,
  N说:“你还是那么捣蛋,家明。”
  我笑着开车离开学校,然后回家换衣服。昨夜喝多了酒,而且睡得不好,但是我的精神奇佳,人逢喜事三分爽,我吹着口哨用锁匙开门。
  妈妈见是我,马上放下筷子,早餐也不吃,只说:“家明,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什么地方?朋友家呀?我又不是十七八岁大姑娘,要你担心做什么?”
  我到浴间去淋浴。
  妈妈跟着来,端张椅子,坐在浴间门口跟我说话。莲蓬的水“哗哗”的响,讲话要大声喊。
  她叫:“快结婚的人了,夜间去治游,被人看到,有什么好处?你也检点检点。”
  我又好气又好笑,“冶游?我跟一个大男人在一起喝酒,这算哪一门子的冶游?”
  妈妈在门外又说道:“喝酒喝得多,最伤身体!”
  “那自然!”我说:“水喝多也不好。”
  妈妈说道:“你再这般嘻皮笑脸的,我告诉平平,让她来治你。”
  我笑:“平平,再也不会治我的,她最最了解。”
  妈妈把椅子搬走了。
  我擦干身体,穿上清洁的衬衫,然后喝一杯橘子计,奔下楼开车去上班。
  我一直吹着口哨,我从来不发觉我可以吹得这么好,这首歌很古老了,叫《如果我把我的心给你》。
  如果我把我的心给你——
  你会不会小心地看待?
  吹着吹着,到了办公室,我看看表,九点半。平平开始教书了吧?第一节是什么课呢?我应该问她拿一张时间表,看看她每天每小时做些什么事。
  我自己做事现在快得很,时间过得飞快,,每一分钟都这样愉快,太阳最后在我心中出现了,我是这么盲目的快乐着。
  中午的时候我在办公室,托问事买了三文治给我吃。平平在中午往哪里吃饭?我太疏忽了,我一定要问她,今天晚上就问她。
  她与我,我们连手都没拉过,偶然过马路时,我会扶一扶她的手臂,我只碰过她的头发,因为她的先发太黑太亮的,简直是一种诱惑,我的手接触到她头发,她有点吃惊,随即笑了。
  中国人所欠缺的是默默的感情。平平是明白的,我不需要告诉她我已多么爱慕她,没有遇见她之前,我的生活是多么的寂寞。我想她是明白的,如果她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知道了。
  我打电话到她学校的校务署,问她几时放学,校役帮我查明,说是四点,我越发赶紧做工作,想把工作在四点前赶出来。今天我一定要去接她,只这么一次,以后我会好好上班下班,决不迟到早退,虽这么一次。
  三点半我就走了,开车到铜罗湾,找到她那间女子中学,我停好车,找到教员室去。
  学校里都是白衣白裙的小女学生。对着我指指点点,咕咕的笑,这样年纪的小女孩子,看见什么都觉得好笑,尤其是见不得男人,一看男人就神经过敏,除了笑没有第二表情。
  我找到了教员室,女教员们看见我先是吃惊。后来也笑,老的少的,都一色是暗暗的面孔,黑中带黄的枯干头发,我在老远的一张旧桌发现了平平。
  她坐在那里改卷子呢,穿着一件深色的旗袍,雪白的胳膊自衣袖处冒出来,闲用的搁在书桌上,她没有抬起头来,她没有看到我。
  我向她那里走过去,走到她面前,她抬起头来,见到了我,她说:“家明,你怎么来了?”脸上是宁静的微笑。
  “是的,”我说:“我来接你”
  她有点尴尬,替我端张椅子,叫我坐。
  我问:“我令你难为情?”
  “没有,是我没想到你会来。”她还是这么大方,“你这么早下班?”
  “我特别来接你。”我说
  “为什么呢?”她微笑,“可有什么特别的事?”
  “没有。”我说:“我今天上班,做事做得很快,为了想见你,便早点出来。”
  我说:“我们去山顶散步,你累吗?不累的话,我们去走走,如果有点困,那么就去吃茶”。
  这时候我们身后有一堆人在笑,我转头看,原来是平平的一班同事。
  千平很大方的介绍,“这是李老师、张老师、王老师、赵老师、孙老师。这是宋先生。”
  无疑地她们会记得我的名字,可是我怎么记得她们呢?我一向记女人的姓名都记不牢,我只记得两个人,除了如意,便是平平。爱如意的时候年轻,爱是爱的,总以为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等到平平出现的时候,当中已隔了十年,我已经知道平平是意外之喜,不可轻易放过,要额外的珍惜。我对如意越是怀歉意,越要在平平身上补足。老实说,我是故意不把如意与平平分开来。
  平平收拾书桌上的书本,锁进抽屉里。
  我说:“下次来我一定先给你通知。”
  平手抬起温和的笑,“不要紧,我明白。我们走吧。”
  她取过一件短外事。我帮她穿上外套,我们走出教员室,到操场的时候,平平忽然转头向我笑说:“她们好像是很羡慕我呢”
  我微笑。天下雨了。平平自手里拿出一把小小的伞。我接过来把伞撑开。我们两个人走在伞下,我只希望这操场永远不要走完.阿我等这样的机会已经有十年了,多少次我与女孩子走在雨中,那些女孩子怨天尤人——“啊淋湿我的裙子我的头发,我的鞋子!我的化妆。”我并不爱雨,我只是喜欢看到平平那种泰然的态度。
  我让她进车子,我说:“真得换一辆车子。”
  平平并没有说:“换麦寒拉底,换保时捷,换积架。”
  平平不在要紧关头不说话;她说话的时候,不外是要讲明一件事,平平在我眼中,简直是一个玛莉莎贝伦逊。
  到了山顶,我们停好车,就走到那条小路去,我们站在一个适当的地方看风景。
  路上有不少情侣,都搂在一起,难分难舍的样子,我只撑着伞,与平平看山下的景色。站了十五分钟,平平问:“喝杯咖啡好吗?”
  我与她往路边走回去,到餐厅去喝咖啡,她喝黑咖啡,没牛奶没糖,我还是不习惯在香港吃咖啡。只喝啤酒。我说:“以前我有一个女朋友。”
  平平静静地听着。
  我说下去,“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是大学的同学。我一直没跟她说我是爱她的,后来他结了婚,她说她一生没有获得过一点点安全感,所以要急于找一个归宿。她嫁了个像石头一样可靠的男人,她不相信我,她不肯冒险,即使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能出毛病,她还是不干。我十分想念她,自从地嫁人以后,我变得这么寂寞。”
  平平说:“是的,你是这么寂寞。”。
  “所以都结婚了。”我说。
  平平微笑,“你还是把婚姻看得太美,为了寂寞——那也很少了。有时候只是为了找一个地方在,有时候只是为了吃一口饭,少受点腌杂气,什么理由都可以结婚。”
  我说;“我可以忍受寂寞。但我的妻子,一定要我深爱与尊重的,我不会为寂寞而结婚,不然在过去十年当中,我也有过几个机会。”
  平平说:“男人到底方便一点。”
  “是的,对于自尊心强的女子,到底难得多。”
  “自尊心?你说我有什么自尊心?我不过是难赚几个钱,所以拖到如今。青春是消失了,生命还好长好长,想想真没劲。”
  我笑:“如意,我小时候的那个女朋友,她说生命如牛仔裤,全的时候土土的,穿不出去,不好看,刚磨得薄薄的,有点型,一下子就破了。”
  平平也笑,“她真是蛮可爱的,拿牛仔裤比生命,可不像女孩子的生命,好的时间很少。”
  我笑笑。
  “你很想念她”
  “是的。她有一颗温柔的心。这个世界里,很多人是麻木不仁的,不要说是心,连感触神经也没有。”
  平平不响。
  我说多“你也有温柔的心。”
  平平被起头来,淡淡的说:“该回家了。”
  我送她回去,然后自己开车回家。明天,明天我就去换一部车,顺便打听打听,到哪里去租层适合小家庭的房子,地段要上等的,房子不必太大,家具一定要非常考究,然后我可以向平平求婚。
  我吹着口哨。
  父母已经睡好觉,母亲一个人坐在客厅。一看那样子,就是有话要说。
  我把手放在她肩上,我说:“妈妈。”
  她转头看我,在点疲倦。
  我说:“妈妈,你疲倦了,你怎么还不休息呢?”
  她说:“家明,我等你呀。”
  我问:“你有话跟我说吗?”
  “是的,家明,我有话说。是关于平平的。”
  “平平怎么样?”
  “有人说平平不是好女子。”
  “那些人就喜欢嚼嘴,三站六婆。”我说。
  “倒不是乱说的,只说平平……结过婚,有孩子,又离婚,后来又有一个同居的男人。”
  我的微笑凝在嘴角。“什么?”我平静的问。
  “平平是一个背景很复杂的女子。她有没有跟你提过?她有没有说过那些事?”
  “没有。”
  “她自然不想提。忘记过去是好事,但是她自己忘得了,我们忘不了,我们忘记,还有我们的亲戚会时时提醒我们。”
  我的手放在母亲的肩膀上,渐渐滑下来。
  “疏远她吧,家明,谣言不是乱找上门来的。我知道这是什么年代,不应计较一个女子的过去,但是这么名正言顺的过去,太碍眼了,家明,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我希望你不要事事以爱情为上。”
  母亲的声音有说不出的疲倦。
  我问:“是谁说的?”
  “很多人知道,谁说的有什么关系?你去问一问她不知道了?”母亲站起来,“我去睡了。你仔细想想,家明,我不催你,不烦你,家明,你别令我失望。”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坐了很久,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我的腿渐渐发麻,我站起来,去倒水喝,到了厨房,忘记杯子放哪里,找着杯子,把水倒进去,放在那里,没有喝。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我离开厨房。到房间打电话。
  拨了号码,有个女子来接,我问:“平平吗?”
  那个女孩子很温柔的说:“你打错了。”
  那个声音是那么温柔,我鼻子一酸,挂了电话重打,等平平来接的时候,我哭了。
  “平平。”我的眼泪流下来,“平平”
  她好像已经睡了,很是吃惊:“是家明?”
  “平平。”我说:“平平。”
  “你怎么了?家明,你回家没有?”
  听见她的声音,我的脚已经踏实了,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娶她,没有她是不行的。
  我决定要娶她,只好让妈妈失望。
  我想到平平母亲看男人的那种眼光,不能怪老太太,平平,你怎么可以错一次又再错一次?我恍然大悟,她母亲对我们的仇视,与亲戚之间的不融洽,原来是有道理的。
  现在已经太迟了。我已经把所有的感情都放在平平身上,她的过去,我不要知道,我不要懂得,她的过去,跟我没有关系。
  为什么不耐心的等一等?为什么她不像我这样,洁身自爱地等理想的对像出现?为什么?是不是女人的青春太容易消失?她着急了?
  我的眼泪一直流。
  她问:“你还在那边?家明,你没事吧?”
  “平平,”我说:“我想了已经很久,可是今晚实在忍不住。”
  平平,我想知道她是我的平平。是吗?我真的不管她的过去?为什么我如坠冰客?为什么我哭了?
  平平忽然轻轻的说:“有什么事明天说,家明,你该睡了。”
  “平平,我要见你。”
  “明天见。”
  “平平我要见你。”我说。
  “家明,现在已经很晚了。”她还是很沉着。
  “平平,我睡不着,我怕你误会。我是一直打算要向你求婚的。我等你这样的女子,已经等了很久,这些日子来——”我忽然觉得我是这么的委曲,我等她,可是她并没有等我,我又哭了。
  “我马上出来,我到你家来,”平平说:“你别哭。”
  “我在你家楼下等你,”我说:“请马上来。”
  “家明,我也请你别误会,我对你…很感激,我始终待你像姊姊对弟弟,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呢?我马上来,你先静下来。”
  我放下电话,走到楼下,坐在门口的楼梯上等她。我从来没有这样待过一个女孩子,我与如意那一段日子过得太自在了,每天像兄弟似的一起去上学,一起放学,一同做功课,看电影,说话,我从来没有求过她,她也不用求我,我一向没有为她失眠,更不用说是半夜坐在楼梯口等了。
  我等了很久,心中乱想,妈妈一向喜欢平平,她听回来的话一定是真的。那时候平平还不认识我,她做什么是她的事。我相信她,她一定有不得意的地方,如果她告诉我,我就听着,如果她不告诉我,那就随便她。
  等了不知道多久,一辆计程车停下来,平平匆匆忙忙下车,她穿一条牛仔群,一件衬衫。就是那件蓝条子的旧衬衫。
  我站起来,她没想到我在门口,吓一大跳,看清楚是我,她微笑。
  我有点惭傀,为了她过去的事,我竟爱这么大打击,我已经控制了她的现在与将来,有什么道理连她的过去也要干涉呢。
  我说:“平平,我不要失去你。”声音是沙哑的。
  她在扶着我,“你喝酒了?到底是什么事?”
  我说:“我们结婚吧。”
  她笑,“来,我们先回屋子里去,不能在楼梯底下站着,怪害怕的,明天大家都得起床呢。”
  我握着她的手,“真对不起。”
  “刚刚告辞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过几个小时就这样,你这是为什么?”
  我让她在我房间坐下,始终只有一句话,“请嫁给我。”
  她说:“你这样说,我实在感到很荣幸,但是我不能嫁给你”
  “为什么,我有什么不好?”
  “你太好了,家明,你自己好得很,是以你对妻子的要求一定很高,我会令你失望,家明,你必然会找到适合你的女子,你再找找看。”
  “我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那是你。”我说。
  她的眼睛已经红了。“真是,家明,我没想到你会喜欢我,真是面子,我这一生……”
  我又哭了,一直拉着她的手。我可以看得到她的委曲。一个这样的母亲,没有兄弟姊妹,父亲去世了,我说:“平平,我会照顾你。”
  只是那么一刻,她马上恢复过来,她是一个那么坚强的女子,她说:“家明,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种人,既然你已经等了那么久,你应该再等下去。你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说,我明白你的心情,现在我要走了。”
  “平平,你总要嫁给我,你顾忌什么?”我问:“你不爱我?”
  我不肯让她走。
  她微笑,“我从没听说有人求婚像你这样的。”
  我难为情的说:“是的,我明天下班到你家来。”
  “我走了”
  “我送你。”
  “不用,送来送去天就亮了。”她说:“我自己会走。”
  我坚持送她,开车送她到家,又回来,我没有睡,经过这么一闹,我渐渐冷静下来。
  大清早起床,妈妈在饭桌前,听见我脚步声,她转过头来,她一定很为我担心,可怜的妈妈。我坐在她面前,用手拨着筷子。我们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说:“妈妈,我决定同平平求婚。”
  妈妈问:“她答应了吗”
  “她会答应的,她的过去,我一点不想追究,如果以前有人对她不好,我更应该朴偻她。”
  妈妈说;“你想清楚了?”
  “是的,”我说;“今天下班我就到她家。”
  妈妈走回房间里,什么也没说。
  我去上班,那一天我下意识的工作着,因为一切功夫都是熟悉的,所以做起来一点困难也没有。
  中饭的时候有一个女职员开了小小的无线电,里面传出来歌声——“你是我生命中的阳光……你是我眼中的苹果……”
  天气渐渐凉下来。像多年之前,我读书时期的早晨,蓝灰的天,光秃的树枝,公园里优郁而静默,恋爱的好地方,但是我始终没对如意说过“我爱你”。
  一夜没睡,我并不觉得疲倦,眼干嘴干地坐着,天气终于开始凉了。
  我希望我是那种男人,随便见时都可以获得红颜知己,只在是女人,只要是穿裙子的。闲谈时说着谁的皮肤滑,就可以呵呵大笑,男人有这么多种,有些是专门怀才不通,追求理想的,一边追求理想一边害老婆子女,弄得一家子鬼哭神号,老婆子下堂去还得个不贤良的罪名,平平有没有这样的男人?没有她我的生命还是一片空白,读再多的书,游再多的地方,升再高的职务;生命还是一片空白,他的掌声抵不过她的一个微笑。她明白我,我是这样迫切的需要她的感情,感情生活在今日已经不能影响任何人的生死,女人心肠变得比男人更硬,世界是无情的,要适应社会我们要训练得更无情,但是这么残酷的活着,这么健全的活着,又有什么快乐?
  作为一个男人祸是这么的懦弱,我昨夜哭了半夜,为了她,为了我自己。我不是“女人杀手”,我天生不是,我只希至我是。
  中午休息一小时半,我有很多时间剩下来,翻开讯薄,我看见了美丽的电话,菲丽斯的电话,很多女人的地址,这些对我一点意思也没有。一下班我就会到平平家中去,多年来没有人控制过我的情绪,昨夜竟为平平闹得像小孩子似的。我一定要买一只指环。现在太匆忙,改天带平平一起出来,我们到戴宝乐去,那里有最好的钻石,我会叫她自己挑。她长得高,我会叫她选一只方钻,我会叫她不必为钱担心,我会照顾她,她不要再工作,她可以照顾我,我们会互爱互敬,我们会白头偕老。
  过去是一个百梦,如果她不能忘记孩子。她可带孩子回来,她爱的就是我爱的。我会把这些告诉她。
  人受命运的控制,向前走,遇到什么是什么,有的人运气好,像我,有的人运气不好,像平平,从此以后,她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
  下午过去。我关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下午就过去了。
  下班之后,我到车行去选新车,拿了样本。又买水果与糖,经过花店,我买花与卡片。我的行为很正常,我哭,我忧伤,我快乐,都是为了一个人,这是恋爱中必有的过程。
  到平平那里,我按铃,平平出来开门。他还是穿着相同的衣服,衬着她脂粉不施的脸,皮肤是一种象牙白,夏日的棕色已在她脸上退去,她是这么镇定、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有那种过去,她的理发如一个女学生般的整齐。
  我把两手满满的东西给她,她只说“谢谢”。
  我坐下来,把新车的图片给她看。
  她说:“家明,你一定累了,早点回去休息。”
  我说:“我又来了,我现在很冷静的再向你求婚。”
  她微笑,“你不知道我。家明,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可以向一个陌生人求婚呢?”
  “我为什么追根究底,一朵花是一朵花,在那里生长都不要紧,即使是一颗星上的花,只要我爱她,这已经足够。我们只能活那么短短几年。”
  “星上的花——”平平有点感动,她低声说:“你看了太多的童话故事。”
  “是吗?或者我们今时需要的,就是童话中的感请。”
  “家明,我真不敢相信还有你这样的人存在。认识你是一种快乐。你的纯真……缘份是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方,遇见一个适当的人。我们没有在适当的时间里相见。我该在十年前遇见你。”
  “十年前我只是一个粗心的孩子。”我说。
  “现在迟了,我真的老了,我无意隐瞒我的过去,那是我人生的一部份,我也没有时常提着过去,没有必要,过去的事,我并不觉得羞耻,我尽了力做,做得不好,或许还是我的错,但是在当时,除了放弃没有有更好的迷择,有人比我幸运,我又比好一些幸运。家明,但是我知道,我遇见你是迟了。”平平说。
  我怔怔的看着她,“你有自卑感?就为了那些过去,你不肯嫁我?”
  “你对于我知道多少?”她平静的问。
  “我不感兴趣,多与少没有关系。我爱你,我满以为每个人都会像我一样地珍惜你,但是他们竟看不到你的好处,而你竟为他们吃了这些苦,我生气了,并且觉得受了伤害,我才哭的,不是为了那些事,对过去我不感兴趣,对于我们的将来,那才是最重要的,因为你将来的日子里有我。”
  平平看着她的手,她把手上的珍珠指环转动着,然后我看到她也哭了,垂下头,我真忍不住我的眼泪,或者我们也应该早点相见,然而人生不如意的事多于八九那么多,我们只好相对垂泪。
  平平说:“我认为你该回家了。”
  “平平,这世界上有很多人是靠讲别人闲话而活下来的,我们不要理那种人,明天,平平,我们去买戒指,我们下个礼拜可以订婚,你赞成吗?”
  平平抬起头来,很坚决的说:“家明,你没有听见我说吗?我不适合你,你的好心我永远会记得,你应该配一个比我好十倍的女人,别人说什么,我是一向不理的,我要是那么关心那些人的嘴巴,我活不到今天,但是我骗不了自己,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平平跑去开门。我做梦也没想到门外会是这个人;我差点喊了出来,门外站着的会是N,他老先生一个人居然摸到平平的家来!可是平平没着惊奇,她请他进屋里来,我开始明白,他们是约好的。
  N见到我,有点出奇,他连忙同我握手。N!是我介绍他给平平认识的。
  平平说:“我们出去吃饭吧,我去换件衣眼。”她走开了。
  我看着N,像看一个贼似的看着他。“近来可好?”我问。
  “好。”他打个哈哈,“你呢?家明”
  “好。”我说,“你早就约了平平?”
  “是的。家明,你记得以前在学校?你跟我说过,做男人要有男人的自尊心,泡妞要选择严格?”
  “你们外国人无所谓,只要是穿裙子的都可以。”
  N不好意,他说:“但是好坏总是分得出的,主要的是,平平是一个知识分子,我非常的欣赏她。”
  “她可不是一般的妞儿,随便可以挑的。”我说。
  平平出来诧异的问:“你们在说什么?泡妞?师生俩多年不见,言不及义,太不像话。”
  N说:“平平最难得的是有幽默感。中国人是没有幽默感的,更不用说是女人了。”
  我不高兴的说:“你才到香港几个月,就批评中国人。我在看报纸,说英镑下跌到七块多港币,我还有些英镑在耶里,太可怕了。”
  N笑,看平平一眼。
  平平笑说;“家明今天脾气不好,平日还很有幽默的。”
  我用中文说:“他有什么道理跑来打断我的话。”
  平平突然握住我的手,就当着N的面,她说:“家明,我是感激你的,但是这事没有可能。”
  我说;“你也想想仔细,平平,明天我再来找你。”
  “你回家有事?大家一起去吃饭吧。”平平挽留我。
  我低头一想,真的,回家又有什么事可干呢?还是瞎摸瞎撞的。倒不如一起去的好。
  这个时候N也看出我心情不好,他很温和的拍着我肩膀问:“怎么了?”
  我只摇摇头,怎么能叫我对他生气呢?我敬爱他。
  我说:“英街怎下跌与我无关的。直到目前,有时候做梦我还是回到了大学。我想念那些日子,你记得我把你拉出来打网球?那种蓝灰的天空,在冷空气里呼白气。我的童年与青春都是在英国渡过的,一到家,我只是寂寞,一个熟人与朋友都没有。谁叫我在英国逗留了那么久,即使是非洲,住上六七年也是会想念的。”
  N微笑,“这么一说,我倒要思家了。”
  “你不一样,”我说:“那本是你的家,你总是要回去的,不比我。事实我也不是想英国,想大学,我只是怀念我自己的青春。”
  平平说:“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N说:“家明想得太多,作为一个男孩子,过于多愁善感是不对的。”
  平平说:“我们这三个人的毛病就是想得太多。”
  N笑了,“我也记得我小时候,二次大战不够年龄入伍,后来加太皇家空军,开战斗机直向天空爬上去,那时候我是个《女人杀手》呢。”
  平平先笑,“我不相信。”
  我说:“我相信。你没看到N那个样子呢,那时间跟漂亮的女生说话,把头一低,‘是,爱人。’灌迷场不用老本似的”
  我居然也笑了。
  平平说;“哎哟,真是的,还有这样的事,现在呢?香港的女学生也是项美的。”
  我说:“你想N这种人材,干什么不好,偏要教书?可见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有啥地方可以年年见到那么多优秀的女孩子?他这人最聪明,现在英国人连洋芋都快吃不起了,他也就跑到香港来享福,是不是?”
  平平说:“家明,。你又来了,怎么拉到洋芋上头呢?”
  我坦自的说:“我嫉妒他,非要攻击他的品行、他的国家不可,你看他那种成年男人的魅力。那种谦谦君子的风度,不要说神经兮兮的妙龄少女,就算我这种人,有时候受了委曲也忍不住想扑到他怀里去大哭一场!这人真风骚,还留了小胡子,大受不了。”
  平平笑:“真的是。”
  N一边笑一边吃,他的筷子现在用得很好了。
  我说:“ N,你知道我是佩服你的。”
  平平问:“佩服他的什么?学问呢,还是勾引女学生的技术?”
  N忽然分辨,“你别听家明的,女学生哪里可以勾引!要开除的!”,
  我只好笑,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对平平有兴趣。但是平平一定会嫁给我的,我已经向她求了婚。我看着N,他真的是一个动人的男子,他给人一种安全,尽管离了婚,他还是有那种感觉,科学家多数有磁力,使人相信他。他有性格,脾气好,又高又强壮,在这个殖民地,只要他肯吹一下口哨,有不少“中国娃娃”会得送上门去,不过他要是看上千平,事情就比较困难。
  平平说:“家明,我看你真是累了,你有卅小时没睡觉,还是回家休息吧”
  我说:“可是我要说的话都让N先生给打断了,这人真是乱扫兴的,我又不能把他赶走,我明天下班再来。”
  “那么我们明天见,你与N先生一起回吧,今天,谢谢你。”
  N说:“家明就是这样,自己有话说不清楚,还怨我,那时候做博士论文,口试尽跟教授吵架,完了又担心考不上,对着我又吵又叫。”
  我说:“去你的!”
  平平说:“明天见,你们哥儿可别再吵架,很丢人的。”
  后来我并没有回家,我跟N喝啤酒去了。反正第二天是假期,可以睡觉。我累得金星乱冒,就是不甘心睡觉。N是我说话的好伴,我劝他快结婚。
  我说:“你这人简直是寂寞的象征,叫人受不了。”
  N说:“太太与女儿有信来,她们很好,我妻子的新丈夫对她们不错。”
  “所以你还等什么?也该享享清福,娶个东方太太,跟你生个儿子。你今年四十是不是?一定可以看到儿子成年,你那样子还顶长寿。老实说:英国女人根本不像女人,块头大,身体壮,全身白毛,烟酒全来,怎么跟咱们的妞儿比。”
  我说:“香港的小姐们中英文全使得,见识广,人潇洒,又漂亮又温柔,具中外之美德,毛衣打得与英国文学一般好。人材比比皆是,你看过心里也有数,不是说人人也可以与平平比,到底都是水准以上的。”
  N点点头,“好在温柔;虽然略为做作,到底是可爱的,你们真有福气。”
  我说:“可是我也没选到女朋友,我特别的挑剔。”
  “你要个旗鼓相当的对象,我不同,我只要一个温柔的女孩子,当我下班回来,她会说:‘今天叫佣人做了鸡汤。’我的感觉便像当上了土皇帝。你不知道,可怜也真可怜,以往回家我还得忙着冻肉送进烤箱,。不要说没做男人的乐趣,连做女人的兴趣也没有。”
  我说:“你现在可以乐啦,等于重生一样,要好好利用新生命。教书生涯如何?”
  “美妙!学生又听话又用功,把教授当神明,简直没有烦恼,我出的小考题目,有大半学生答到九十分以上的,奇谭一样,顺利之至,我马上要乐不思蜀了。天气多美,秋天还可以游泳,即使是先一阵子的酷暑,也有可爱的地方,我吃香蕉一下子就吃一斤、体重没有一天不增加,早几个月就该来的。”
  我喝着啤酒,看着N,他连英国人那种阴沉脾气也改变了不少,现在又偷快又明朗。我心中真气,有些人就是这样。
  每一样事情都这么顺利,我呢,好不容易遇到平平,以为从此有好日子可过,但是事与愿违,现在得罪了母亲,平平那里又还得不到明确的答复。
  我喝完啤酒改叫威士忌。这年头,他妈妈的,活着不过是这样,我还是不能随俗,怪只好怪自己,这十个年来看见的女人有多少,简直连眼睛角里都不要转,宿舍里的,学校的,同事上的,朋友介绍的,人家泡妞有三不泡,我简直不泡,结果是光棍一名,而且是个没嗜好的光棍,又不赌不嫖的。真奇怪,长的还不是个老包,我长叹一声,时兮,命兮!早晓得如此,胡乱娶一个也就是了,拖到现在,又非常的不甘心,只好拖下去。”
  我一直沉伦在寂寞中,一旦寂寞要离我而去,我真会吓死,像先一阵子,爱上平平,我真不相信是事实,脚像踏在云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果然烦恼就来了,好不可怕。
  N说:“家明,你不开心是不是,猛喝酒。”
  我说:“是的。”
  “你的什么心事,青春年少的。”
  我说:“像这么可爱的一个人,N,你说说看,样子又不显,家里不用我负担,有一份这么好的工作,又有博士文凭,居然找不到女朋友,太难了吧?”
  N说:“你挑得太历害。”
  “什么历害,香港人卧虎藏龙的,人家看不上我才是真事。”
  “不要喝太多。”N说。
  “没有,怎么?不要紧,你要喝。我陪你。说不定将来结婚之后就没这种自由了,奇怪,有些男人偏偏喜欢这种自由,我真想不透”
  “因为他们土,误解新潮。”我说。
  “家明,来,我送你回去,你少罗嗦了。”他笑。
  我让他送我回家,我真的很累很累,我只能睡几个小时,明天一早,我要去找平平。N把我送到家,没按门铃,父亲替我开门,我只好故作镇静,跟他打招呼,说忘了钥匙。他不说什么,因为有酒的帮忙,我比较宽慰,一直走到房门,妈妈迎出来,看见我,问道:“今天这么早回来?”我看钟,十一点半,是的,还早。
  到了房间,我把桌头如意的照片取过来细看,有一张是黑白的,她侧着头微笑,照片有十年了,但是仿佛是昨日才拍好的,我记得那一天,我们在宿舍广场外,一个下雨天,我买了一只新的镜,配在原有的赫素勃拉特上面,给她拍了一堆的黑白照。她拿了其中的一张,她说:“奇怪,黑白的照片,可是那天空看上去非常的蓝。”照片上连她的泪痣都清清楚楚。她是一个非常标致的女孩子。结婚之后马上挽起头发打点一个五间房间的家,忙得不得了。
  我们一定要把自己做得很忙,没有时间想任何事。
  我用手慢慢的摸着照片,然后把它们一张张放到抽屉里去。日子太久了,人家听了会笑,一个男人把以前女朋友的照片收在房间里,一两年是个情圣。十年就是个白痴。
  我温和的答:“她暂时没答应。”
  “啊?”
  “我明天再去,她是一个感情上优柔寡断的人。”
  “家明,我祝你快乐。”
  “妈妈。”我握住了她的手,“谢谢你,妈妈。”
  “早点题,你喝了酒。”她按按我的手,离开了房间。
  我没有脱衣服,没有洗脸,非常脏的往床上一躺,我可以闻到被褥清香。我闭上眼睛,时间在黑暗中倒退——
  我听到如意清脆的声音:
  “家明,下雨了,还不快点照,我就成落汤鸡了。”
  我听见我自己说:“你真是一点耐心也没有,我这么好的技术…”
  真是,还那么清楚铃珑,都十年了,有时候记忆是最奇怪的一回事。
  我醒来的时候是十点钟,迟了。
  马上先摇电话给平平。
  她的声音很清脆,“早,家明,刚起床?”
  我说:“你早起来了?我洗个澡马上来。”
  “好的,我等你。”
  “爱吃什么点心?”
  “不必了。”她说:“一会儿见。”挂上了电话。
  她就是这样子,活也没多半句的。
  我开了无线电,粤曲很畅快的流出来,我对着镜子刮胡子,洗头,淋浴,打扮得干干净净,预备到平平那里去,妈妈见到我叫住我。
  她说:“你去求婚?我给你一样的东西。”
  “什么?”我笑问。
  “昨夜你喝醉酒,我也不想与你多说。”她拿出一只盒子,打开了,递给我。
  我一看,是只长方型的钻戒,非常的漂亮,镶工细致,式样有点古老,却非常好看。我站着看着妈妈,我低声笑说:“你真是,妈妈,你赶快收看,我不需要,我会自己去买,你的东西还是你的东西。你这样支持我,我……有这么样的妈妈,真是。”
  妈妈说;“这本来要给你的,好好放在袋里了,很值得一点钱的。”
  “妈妈,我真不要,放在你那里。”
  妈妈点点头,走开了。她是一个好母亲。好母亲往往令人心头沉重,做错事,怕对不起她。
  到平平家我把在街角上买的鲜花给她。
  我说:“这几天一直两头奔走,难怪男女在一起迟早要结婚,省点车钱。”
  她笑,“真不好意思。”接过花插在瓶子里。
  我说:“答应我求婚也就行了。”
  她笑笑,“家明,我的答案是决定了,说得明明白白,这些日子,因为你的缘故,我的生活忽然多姿多彩起来,你是个好朋友,但我不是你的好太太。”
  “你不答应我?”我抬起头。
  “我不愿意失去你,家明,但是我不能够答应。”
  “你不明白,平平,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听上去是否非常的肉麻?”
  “不肉麻,一点也不。”她低下了头,“可是?”
  “可是什么?”
  “我结婚的对象决不会是你。”她说。
  “不要结婚?是不是这个意思?你能够赚到生活费,你有正当的消遣,你不需要丈夫?”
  “你在说笑话,家明,我当然想结婚,别说是我,比我能干一百倍的女人也还是要结婚的,现在,再风流二百倍,到 了老了一个人,也是不行的。”
  “结婚只是为了老之后有伴?就是这样?我会陪你到老。我也怕,怕老了一个人坐在家中,除一只猫以外,什么也没有”
  “别傻,家明,你是一个男人。”
  “可是我并不能像你这样,平平,有时候我真羡慕你,永远是这么温柔的,平静的,像一池子没有涟旖的活水。”
  她微笑,“真是,家明,你非要说些肉麻的话不可。”
  我不响。
  “十几岁的时候,可以大哭大叫,高声抗议,什么都是社会的错,二十多岁还可以无声流泪。现在咱们能干什么?有些什么事,只好换来覆去的想,想得通固然好.想不通只好在心里挖个坑,把它埋葬起来,还要拿铲子把拍过的地方拍拍平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才好。多少希望带来多少失望,失望的时候不可动声色,世界上同情心丰富的人并不多,获得个新希望也千万不要把高兴的样子露出来,免得招人嫉妒——这是最难的,快乐总希望有一个人来共享。但是我也习惯了,整年累月,一日又一日,我总是这副表情,我非常的疲倦。但是没有法子不过下去,我没有不快乐。只是有时候想想,王宝钏慎重寒赛十八年,真不知是怎回事。”她笑了。
  “很简单,她有目的的,她要等薛平贵回来,那是她一生的事业。她正幸福的。”我说。
  “你知道亚黛儿H的故事?我去查过了、她私奔去美国一共九年,真是,二十岁的女孩子,回家已是二十九岁了,别说神智不清,再清醒都老了,但是我相信她是快乐的,做人无论多么苦,只要有目标,就会快乐,目标没达到,也已经数十年过去了。”
  “你可结婚。”。我看着她,“嫁给我。”
  “你母亲会怎样说?”平平微笑。
  “她今天才把她的钻戒给我,她说:‘求婚不要空手去。’”
  平平说:“你的家庭太好了。”
  “你太寂寞,平平,到我家来吧。”
  “家明。你太使我为难.”她说。
  我知道她一时不会答应,心里像是绞痛,又是害怕,她不要我,她心目中的男人不是我这样的,假如我一直不认识她,我的日子也只好是这样的过去,但是现在....我呆呆的看着她。我们俩同时叹口气。
  我低头说:“我肚子饿了,我没吃早餐。”
  “在我们家吃点吧,我给你下一碗面。”
  我说:“我想吃水果,我下楼去买。”
  “现在还有什么水果?我们有橘子。”
  “我去买梨子。”我说道:“十五分钟就回来。”
  “你当心点。平平微笑,。“车子很乱。”
  我心里厌烦的想,碰到车子,撞死吧,撞死算了。就像小孩子,你不给我糖,我哭!大人动不动可议动死念,这种念头一转,心里就舒服一点。我怎么能死?我父母这么爱我,我简直找不出半个理由。我在转角的小店站住,买了梨子、苹果,还有一些糕点。把钱付了走回去。
  她一定要嫁给我。为什么好事一定要多磨?
  到了平平那里,平平笑着来替我开门去,我捧着水果进门,看见N坐在那里吃面。
  我气得呆了,我说:“这个老头又是哪里转出来的?”
  平平笑说:“我妈妈给他吃了个面吃,他也没吃早餐。”
  N抬起头来说:“家明,你好。”
  “我不好,我昨天才见过你。”我说:“见得都烦了。”
  N看我一眼说:“家明发起脾气来,永远像个女孩子。”
  平平说:“他长得何尝不像个女孩子,即使是女人,他也还是个美女。”
  平平坐在N的旁边。
  我委曲地坐在她对面。几时老太太变得这么好心,肯做面给一个外国人吃?她从来没有做过面给我吃,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一种默契,一种阴谋,我非常不快乐。
  我问N:“你怎么了?你看来喜气洋洋的。”
  N说:“家明,你要恭喜我。”
  我的心跳向十丈高,“恭喜你什么?”我的手用小刀削着梨子,眼睛已经发定了。梨子的汁水粘呼呼的,沾得一手都是,真没有意思。
  N说:“我与平平订婚了。”
  我跳起来,从脚底心一直凉向头顶,我站在那里,眼睛看牢了平平。
  我的心像被铁锤子捶了一下,震得发麻,我呆呆的坐下来。
  N温和的说:“家明,真是奇怪,我与平平竟这样的认识她说有人介绍她认识你的表兄,因此与你成为朋友,而我却是你的朋友,以致有今日这个订婚,如果我到香港,根本不来找你,我也就没这种机会了,两个人碰在一起,原来要经过这样的机缘巧合,家明,这是前生注定的,这是上帝的工作,我太高兴了。”
  我的心一片空白,我说不出话来。
  平平说:“可惜你是外国人,”她用手托着右边的腮,“中国女人嫁洋人,总有点穷徐潦倒的样子,反正是在自己人群臭名四播,混不下去,才下此策,怕我也正是这样”。
  N说:“别乱讲”她温和的微笑。
  平平扬起左手,她无名指上有只小小的钻戒。
  我的心沉下去沉下去,像一颗石子沉到湖底,反而镇静下来,我把梨塞进嘴里咬一口,奇怪。梨子的感觉像铁皮一样。
  我问:”他一问你,你就答应了?”
  平平说:“不,我考虑了一个星期。”
  “你没有跟我说。”我说。
  “我……正在考虑。”
  “你们暗中一直来住吗?”“我同N。
  “她偶然来替我收拾收拾,讨论一些关于学校的事,我们开头时是普通朋友。是不是?”他亲昵地转过头,看住平平。
  平平微笑,站起来到房间去。
  N对我说:“我苦到四十二岁,不知是什么福气,什么运气,居然得到一个这么好的妻子,真是太意外了。”
  我看着N,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子,强壮如一颗大树。如意说:“我需要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必须要像一棵大树。”千年不变的道理。妾如丝箩,愿托乔木。
  “可是你们不同国籍……”
  N不安的说:“所以说,吃亏在平平,她对于英国的一切真是热得不能再热,而我对于中国知道多少呢?我可以慢慢的学,家明你要帮我。”
  平平走出来,手中带了两块小毛巾,给我擦手,给N抹嘴。
  我同平平,“你选择了他?”
  平平说:“是的家明,我希望你明白。”
  “我明白。”我抹干净了手,“我要回家了,恭喜你们。”
  平平说:“家明……”
  我向大门走去,她追上来送我到门口,“家明……”
  我转过头来,这时候我发觉天气已经凉了,风吹上来,那种感觉像当年我与如意上学的光景,九月中去注册,天气便已这样。
  我很平静的说:“我是明白的,平平。”
  平平说:“我们再联络。”她的睫毛一科动,眼泪淌了下来。
  她是这么的标致,漆黑头发,像牙白皮肤。就是为了过去有男人今她失望,她不敢再冒险,她舍弃了我,去嫁给N,因为她相信N不会再有流动性,N像一棵大树。
  我作一个深呼吸,微笑说。“天气真好!”
  N走出来,手很自染的放在平平的腰上,关切的说:“家明,你这么快走了。”
  他们外国人就是这样。搂搂抱抱,做得这么自然美观。
  我走了。
  回到家,我伏在床上,枕头又冷又硬。我尽量的睡。父母已经出去了,只剩我一个人,迟早要剩我一个人的,很久之后,一个老头子,独自躺在床上,沉思过去。我总是爱上同一型的女子。这种女子永远要寻找一棵大树。而我并不是树。平平对我来说,像英国深秋的太阳,在网球场上,打着球,太阳只露出来数分钟,正当抬头要看那金色光芒,它就消失了,这是我的生命,不雨长阴。至少我见过阳光。
  我睡了很久很久,直到不能再睡了,我起床,穿上一套西装,离开家,不知到什么地方才好,最后我发觉我在一间舞厅的楼下。我曾经到过这里,我还记得一个名字。
  我走上去,我坐下,夜还是温柔的。
  谁写过这本书?夜未央。沙洛杨?费滋哲罗?我想是费滋哲罗,他一直写这种故事?伟大的费滋哲罗。读完博士再进修,读书再读书,,可是有什么用?我连心爱的女子也得不到。真是天晓得,书中自有如玉,真是天晚得。
  大班问要什么小姐。我说:“伊凤。”
  过了很久,一个女孩子来了,她十二分的年轻,十分的漂亮。她坐下来,微笑说:“伊风是我姊姊,她结婚了,我叫伊凰,是她妹妹。”
  故事都是这样的,我会继续找,当我不能再有力气站立的时候,我会说:我得结婚了。
  伊凰说:“今天由我请客。你一定是宋先生,姊姊说起过。你,她说你一直没找过她,她把电话地址都给过你.怎么你现在又来啦?”
  她是这么年轻,一定只有十七八岁。
  她说:“我们永远会碰见奇怪的客人。”她娇笑起来,一口好看的牙齿。
  我坐了一会儿,给她五百块,要补她姊姊的婚礼,她客气而礼貌的收下,我就走了。
  第二天上班,我脸色灰败的做着日日应做的工作,午间平平打电话给我,叫我去吃饭,我答应下来,十年前别了如意,未曾再见过的,现在我不愿失去平平,不管N知道多少,他还是会爱护我的。
  午餐的时候我翻着女秘书的电影画报。外头不知谁开了小无线电,一首歌悠扬的播出来:“不,我不能忘记悲伤,然而这就是一切的故事,在我的微笑中忧伤毕露,是的它毕露,——我不能活,如果生活是没有你……”然而谁是亚黛H呢?亚黛儿的故事,恐怕还是别有详情的。
  我抬起头,一个女孩子坐在外面写字台前。她在听无线电。她有长而黑的头发,这么漂亮的头发。她是新来的?担任什么职位?我开了门。
  她转过头来笑,一个明媚的微笑,她说:“我不喜欢人群,我情愿午饭吃一个面包,在办公室内清清静静的过,我痛恨人群。”
  我微笑地点头,“是的,我也这么想。”我说道。
  我会继续的找。呵如意,你知道吗?自别离之后,我还没有结婚。
  (完)
                 夜之女                  有些人属于日间。  朝早闹钟一响,纷纷起,精神饱满地梳洗穿衣出门工作,为自己也为社会,贡献每日最好的时刻,晚上,他们回家休息,共聚天伦。  但是也有一群人,在别人熄灯睡觉的时侯,才开始活动,他们属于夜。  缪斯是夜之娇女。  自幼是这样。  一玩玩到半夜,早上起不来,用锅铲也铲不起她去上学,故此父母送她念下午班。  真妒忌。  我是那种甘于认命的人,不认也不行,家长古板,没有幽默感,送女儿去念修女学校全女班,早上七点正便要起身,迟了要挨打。  小学便吃苦,往往睡到半夜(那时缪斯大约还在玩),便自床上惊醒,大声问:“妈妈,妈妈,闹钟响了没有,我会不会迟到?”大人保证我还可以畅睡五小时,我才倒下床。  可是每次往往太过放心,错过了时间,匆匆忙忙,赶得哭出来,半夜恶性循环,又跳起来问,又睡过头......受尽折磨,自幼觉得生命没有意义。  缪斯那边是个不同的故事。  小学毕业后,她继续念国际学校,连中文都放弃了,同学大部份是洋人,校规松懈,自由散漫,十点钟到课堂,不过旷一节课,不算什么,成日挂住搞派对,兜搭男同学,享受人生。  我呢,仍在尼姑学校被迫做高材生,味同嚼蜡,为着不使父母失望,硬生生扮演一个自己不喜欢的角色,多么吃力,我的童年与青少年时期,过得并不愉快,一年只有看三场电影的余暇。  当然,我是很久之后才认识缪斯的,不然更加痛不欲生,因为不明何故他人可以逍遥法外。  同年的她与我接收命运安排,长大了。  我们在加州的柏克莱相遇。  那是大学一年。  我照例痛不欲生的用功用功用功。  一个星期六下午,伏案写家书,有人咯咯咯敲我宿舍门。  我大声叫:“不,我没有茶,没有咖啡,没有牛奶,没有20元出借。”  房门被推开,一张笑脸伸进来,“嗨。”  哗,那精致五官,那把长达腰际的头发。  我叹口气,“咖啡在书桌上。”  “你是林志远是不是?”她咪咪笑。  “是。”  “你编派的电脑程序惊动了系主任是不是?”  “你要什么?”  “没什么,”她坐下来,“大家唐人,或许你可以帮我忙。”  我忍不住问:“头发要怎样才可以留得那么长?”  “哦,把做功课的时间拿三分一出来打理它。”  “真的?那么功课呢?”  “管他呢。”她眼睛勾人魂魄般眯一眯。  “我知道你是谁。”我也想起来,“你是缪斯,早有人告诉过我。”  她仍然笑,“我们两人都有名气,不容易呢,学校有万多名学生。”  我又问:“腰身怎么可以维持那么细?”  “把做功课的三分一时间用来运动。”  “真的?那么功课呢?”  她再次既嗲且腻的说:“管它呢。”  “你不是来念书的吗?”我大惊失色。  “我就是与你来商量这件事。”  “什么?”  “用你多余的时间,为我做家课。”  “不行。”  “每小时一百元。”  “美金?”  “是。”  “不用偷不用抢?”  “不用。”  “行。”  我很想赚点外快,学费几近天文数字,生活指数又高,唉,只要干得来,不犯法,无所谓。  “你住这里?”  “是。”  “没有私人浴室?”  “没有。”  “何不搬到我公寓来,有的是空房间。”  “租金?”  “大家是好朋友,不用付房钱。”  我走了运了,“那么我帮你做家务。”  “不不不,有墨西哥人来做家务。”  “无功不受禄呢。”  “孔夫子那套不流行了,”她朝我眨眨眼,“少林寺功夫才吃香呢。”  之后我发觉,缪斯没有在中午十二点之前起过床。  那年直作得我眼发白,她,她玩得天昏地暗,你不能说她没下过功夫。  住在同一间公寓,却很少见面,我六时起床,九时睡觉,她约三时回来,天朦亮才休息。我们相安无事,互以字条通讯息。  她念英国文学,功课不是不多的,我用电脑帮忙,写完一篇又一篇,自己变了半个诗词专家。  第一年的主考人是威廉斯,他见了缪斯双膝会发抖,不用担心。  第二年换了罗拨逊,缪斯通过考试,但是人家离了婚。  第三年换安得孙太太,大家都以为缪斯要转系,谁知到学期终结,她俩成了谊母女。  毕业那一年,缪斯取得文凭,她同我说,“林,我应杀你灭口,你知道太多秘密”。  但我们成功了。  我头上已长出白发,她娇嫩如我第一日见她。  我俩学成归家。  我说:“缪斯,且看你那套,在社会行不行得通。”  “你输梗了。”她笑。  她居然照老例拉我与她同住。  是这样的,我们太过了解对方,一旦反目为仇,后果堪虞,只得一直做朋友做下去。  奇怪,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居然和平相处。  我是全白,她是全黑。  缪斯说:“很少有人不认为自己白雪雪。”  “你怎么起身去上班?你全无早晨。”  “但我有夜晚。”  “有什么工作是晚上开始的?”  “我住东方,到西方工作,刚刚日夜颠倒。”  缪斯就是这种人。  她找到工作,而且是不大用白天起床的工作。  她在电影公司做总策划的助手。  电影公司是少数重色重于一切的地方,缪斯站出来比他们旗下任何一颗明星更艳丽,更会得打扮,更会得玩更懂得应酬,他们如获至宝,重重地用她。  她中午十二时上班,还戴太阳眼镜,因为眼睛肿,每夜仍然三四点钟才上床,工作不是不吃力,但娱乐即工作,工作即娱乐,照她自己话说,贴了钱到那圈子做一分子,也是值得的。  你说她多幸运。  她老板是个潇洒有内容的才子,我见过一次,真正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上头,风流朝上流,没话说。  难怪缪斯说,她要做到六十岁。  而我,在银行电脑部做小小主任,刻板,沉闷,劳累,受气,工作时间有时长至十小时,成日嘴巴唯唯诺诺,没一点真心意,毫无发挥余地,渐渐失望,继而伤心,唯一的逃避是看电视戏剧节目与睡觉,我想四十岁退休。  缪斯在周末见我埋头苦睡,便拍拍我,“这样会胖的,没有成年人一天可以睡十二个小时。”  “别吵我。”  “起来,同你吃早餐。”  “你怎么起来了,才七点。”  “我还没有睡呢。”  你听听。  “我很倦,别理我。”  “你脑部缺氧了。”她摇我。  “唔,唔。”  “介绍男孩子给你。”  “不要不要,不要你那些浪子。”  “什么浪子,你以为浪子会看中你?”  “不中最好,喂,对了昨天的奖卷没有,也许中了,中了就不用上班。”  “休息半年吧,日日挤地车吃三文治,活脱脱一个小白领,这疲倦是闷出来的。”  我听了缪斯这知心话,鼻子发酸。  “当年锋芒毕露的高材生到哪里去了,嗯?”  “被生活谋杀了。”  “别怨天尤人。”  “我不同你,我没有才华在社会上扬名立威,你让我睡下去吧。”  她硬把握拉起来,我踢叫,她力气大得很,我们俩滚在地上,一直挣扎至客厅。  终于是我投降,她逼我穿上衣服出去散心。  我只肯穿橡筋裤头的牛仔裤与大毛衣,但去到目的地,即时后悔了。  即使是星期六清晨,美丽的圈中人还是毫不松懈,打扮合时,神采飞扬。更显得我独自憔悴。  一桌桌的人过来打招呼,缪斯与他们聊天,调笑,应对,恰到好处,我反而心平气和,我,没有这种本事,活该做这种灰秃人工作,而缪斯,人与工一般宝光灿烂。  索性大吃起来,就在这个时候,缪斯脸色突变,端坐收敛,并暗示我留意左方。  我转过头去,左方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很普通相貌,在鄙公司数一数,起码百多个。  “谁?”我问。  “我仰慕的人。”  “不是开玩笑吧。”  “绝不,一年多了,他对我爱理不理,等他开口约我等得脖子酸。”  “人就是这点贱。”  “别挖我痛处好不好?”  “那种人稀疏平常。”  “胡说。”  “不象是贵行业的人。”  “他是总公司派来的电脑工程师,为咱们装设一套设备,工毕就要回去。”  “回去哪里?”  缪斯垂头丧气,“老家。”  物以罕为贵,浪子太多,傻子吃香。  “你看他多有专业的尊严。”  真要命。  “唉呀,他朝我们这里看来了!”  象是世界末日一样,缪斯魔疯了。  “不得不,他走过来了。”她慌张起来。  我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投,确是个端正的好男子,但一点异样触觉都没有,再看缪斯,她面色也变了,这人,也算是见过世面的,怎么搞的。  那位男士开口,“缪斯,这位小姐是--”  “我姓林,是缪斯的朋友。”爽快地自我介绍。  缪斯目瞪口呆,一派死相,做得太过明显。  男士收下我的卡片,把他的卡片给我,礼貌地退下。  我还未知发生什么,缪斯眼红了。  “你太不识相。”  “什么?”  “我先看到他。”  “啊,你误会了。”  “你为何把卡片给他?”  “这是我惯性动作。”  “真后悔把你带出来。”  “喂喂喂。”  “我真早该把你消灭。”  “喂。”  她拂袖而去,她是认真的,真要我结账。  回到了家,还唠叨。  我问她:“是不是要我搬出去?”  这才不响了。  岂有此理。  明明无中生有,我脱了衣裳再继续睡觉。  此后电话一响,她就问是不是那位小生打来。  很不幸,小生电话在傍晚七时抵达。  我说声“啊,你找缪斯。”  “不,我找林志远。”  “为什么?”  “不为什么,听说你也作电脑?我发现本市的线路......”说了一大串专用名词。  “不不不,”我忍不住与他攀谈起来,“那是因为......”还他一大堆道理。“呵,”他象是茅塞顿开,“真要多多讨教,出来吃饭细谈如何?”  我也并不笨,即时明白这是醉翁之意,连忙说,“不。”  “为什么不?”  “不。”我挂上电话。  这种男孩子要多少有多少,不值得为他坏了姐妹感情。  睡知缪斯冲进来说:“为什么不去?”  “偷听,真下流,窃听。”  “你尽管去好了。”  “别管闲事。”  “别为我牺牲。”  “啐,你妈才为你牺牲,我对那人根本没有兴趣。”  “违心啊。”  我把她关在门外。  不可理喻。我们一公司都是这样的人,她却当什么宝贝。  但缪斯是认真的,她开始检讨自己。  “奇怪,我明明比你漂亮。”  “留些面子给我好不好?”  一灰儿又说,“是什么吸引了他呢?”  我不去理她,但她又说:“会不会是你有什么隐藏的优点是同性看不到的?”  你瞧,有这样的朋友,谁还需要敌人。  一边厢英俊小生又不住骚扰我。  老实说,我也看不出这人有什么好处,值得缪斯为他日夜牵挂。  一日他索性找上门来。  我看见他,“谁请你上来的?”  “缪斯。”  “她不在,她今夜有宴会,要午夜以后才回来。”  “不会吧,她指定要我今天这个时候上来,叫我看看你们的洗衣机,暖风机与许久都不生效的录音机。”  这倒是真的,这些必需品出问题已有好一段日子。  “你不介意我进来吧?”  他微笑,露着雪白的牙齿。  我只得让他进来。  一边问他:“你几时走?”  他一怔,“修好就走。”  “不,缪斯说你工程完毕要回祖家。”  “啊,那件事。”  他带着工具箱子,打开来,用具齐备。  “有没有啤酒?”  “友。”  “本来想回去,此刻他们高薪聘我,使我犹疑。”  “那个圈子薪水高得惊人。听说不少名策划,什么都不用干,年薪也百万以上。”  “没有那么多。”  “暖风机有什么不对?”  “螺丝松掉。”  “就这么一点点毛病?”  “可不是。”他很有深意地看我一眼。  忽然之间我的面孔涨红。  很久没有在周末说说笑笑,通常星期六家里只剩我一个人,缪斯中午出门,要待三更才出现,我只有寂寞地对劳电视机做人。  老实说,我也不知毛病出在哪里,以至这么无聊的过日子,他的出现,似把僵局打破。  “啧啧啧,电视天线破得这样。”  我紧张,“我是电视迷,拜托格外留神。”  他又笑,这次我不再介意,他是真的来修电器,绝非藉词上门搭讪,而且神乎其技,三两下手势便药到病除。  我看着他,“如果我问你会不会修浴室莲蓬头,你会生气否?”  他十二分诧异,“你们女孩子住这间破屋到底有多久了?”  “本来不是破,住了就破了。”  他卷起袖子,继而连水厕都替我们整妥,我感激流涕。  我说:“还有--”  他叫起来,“不行了,花一年时间都整不了。”  “还有啤酒。”  “啊,吓坏我。”  已经做了整整四小时。  缪斯真伟大,利用她的魅力,无往而不利。  小生看了我一眼,“不是为了你,才不做苦工。”  为我?顿时受宠若惊起来,傻傻的坐着,不由得承认他确是个人才,本是专业人士,又这么能做家里事,手势整整有条,说不定还会炒两味......你看,这成了什么世界,男人希望娶到高薪老婆,而女人又希望未来对象能住持家务。  我环顾家居,他一进门,所有的灯泡都亮了,真棒。  而我最低限度,似乎应该请他吃一顿晚饭。  我建议吃意大利菜。  他斜斜地看我,“我到情愿你欠我这个人情,我知道你不肯同我吃饭。”  “你还记着?太小器。”  “现在你该知道我与缪斯并无特殊关系。”  “她仰慕你。”  “于是你相信了。”  我一愕,“缪斯这顽皮虫。”  “你知道就好,”他站起来,“我要走了,回家要洗刷一番。”  “喂!”  “还有什么没修好?”他温和的问。  “我的脑袋,缪斯何以故弄玄虚?”  他扯扯我的头发,“真傻,还吃饭不吃?”  “上哪里?”  “跟我走。”  “她干嘛故弄玄虚?”  “要你注意我。”  这倒是,不然我不会对他有印象,也不会知道他有这么多优点。  “你随她摆布?”  “本来不,后来一看到你,认为值得。”  “会吗,我有什么好处?”  “你笨。”  他把我拉出门去。  那夜缪斯等着我呢。  “怎么样,到什么地方去玩?”她兴奋得很。  我倒床上,“只是聊聊天而已。”  “有希望没有?”  我想很久,“大概有。”  “不要想太远,有约会就开心。”  “你呢,这么为我设想,你自己呢?”  “我?”  “是呀。”  “我?”  “你。”  “我这个人......有点麻烦。”  “怎么,要求太高?”  “你认为伴侣最要紧有什么条件?”  “互相爱护,互相了解。”  “我主张疯狂恋爱。”她说。  “成日搂在一起?”  “不不,记得罗拨逊吗?”  “为你离了婚的助理教授。”  “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你门都错了,我与罗拨逊,最接近的一次,是在教务处玻璃回旋梯外头,那一日阳光特别好,寒假还未结束,学校几乎没有人,我甫出教务处,便看到他。  “我并没有停下来,一直走到贴近玻璃,才站住,离他约有十公尺,他也没有走近,只是远远的问:“缪斯,你选了我那科?”  “我说是,然后两人相对十分钟,我说“我要走了。”他也说:“那么下学期见。”就是那样。”  我呆呆倾听。  “你明白吗,你是明白的。”  “然后他离了婚?”  “我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你向往距离十公尺的感情?”  “接近了还有什么味道?早上起来,再俊俏的男女还不都是那样子,都得赚钱养家,经受压力,生老病死。”  “换言之,你不会同任何人做柴米夫妻。”  夜之女将一生浪漫地游戏人间。  “这真是性格的悲剧,”缪斯说:“其实要是肯发掘一下,家居生活也许有很多好处。”  “你鼓励我?”  “是。”  “谢谢你。”  “替你庆幸。”  这是缪斯第一次对我诉心事,也是最后一次,往日我总以为她一点正经没有,现在知道她有她的理想,最最不切实际,最最动人。  不久我与她介绍的人便正式走在一起。  缪斯的眉宇间开始露出沧桑,然而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吧。  搬出来那日,依依不舍,与她相识近十个年头,投注的感情,真不算少。然而我们是两条路上的人,日与夜始终有个界限。  所遗憾的事,从头至尾,她始终能帮到我的忙,因为我所要的东西,实实在在,有色有相有嗅,而我却帮不了她。  -完-                                 
        
                伊人                  姊姊的新居落成,请吃饭。  这一顿饭打算自下午四点吃到午夜十二点。  因为姐姐是个风骚人物,平时以沙龙女主人姿态出现,专与丈人雅士名人吃饭谈天,她出钱出地方,他们出力气出时间,家中时常高朋满座。说穿了,还不是因为嫁得好。  这三个字是做女人的要诀。  能够做到这一点,其他一切不重要。  是否貌仅中姿,才能平庸,脾气浮躁…一切不重要。  她丈夫宠她,她是小皇后,他出去打仗,把专利品抬回来,奉献给她享用,她闲着没事,专与夫家的人玩政治,恃着丈夫撑腰,把对方杀得片甲不留,数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山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  我们都老了在这里了,她仍然娇滴滴天真十分,你说,是不是各人各运有别?  真羡慕她。  有峙侯,她也可以很讨厌,譬如说,硬要我进姊夫的公司做事。  我自己有小生意,也干得不错,有事姊夫拉我一把,我不介意,且非常感激,但叫我归入他麾下,我不感兴趣。I  靠人没味道。  小小一点施舍,把你的壮志磨尽,以后时间全用在报恩讨好上头,很难再振作起来有什么作为……  这种例子见得多了。  好好的,念管理科硕士的年轻人学成归来,到姊夫那种油炒版行业去混,黄马褂穿上就脱不下来,白白浪费了文凭……  姊姊是那种颇为霸道的人,一不小心,被她支使得团团转。  别看她软棉棉的,威逼利诱起来,有她一套功夫,能把姊夫这种雄才伟略的男人哄得这么妥贴,当然有一等一的功夫。  她的新居是法国宫廷美术式,三层高,前后花园。  开头是想建成凡尔赛宫模样,后来倒不是钱不够用,而是地方不够用了,才适可而止。  饶是这样,也够瞧的,壁纸是锻质大玫瑰花,配金边水晶镜,镜面上再凿洞挂古董钟,四周是古色古香的假画,有些仿林布兰,有些仿拉斐尔,琳琅满目。  沙发与窗帘全是大大小小的玫瑰花,地毯边上也滚着花,务必使客人明白什么才叫做花团锦簇。  水晶瓶子中也插满大束鲜花,每盏灯都是水晶,垂着璎络,如泰山压顶,伸手可及。  沙发上是大大小小的七彩垫子,以及一只只瓷器的勤物模型,还有银相框、人高的花瓶、多宝格……唯一使人心神安宁的是天花板。  美丽的天花板倒是纯白色的。  没法度,这便是姊姊。她的生命也似这间屋子,繁荣美丽,无中生有。  她一早通知我,关于这次的盛会。  叫我早到,但我没有为她告假,做到六点钟才开车上山去参加庆祝会。  人已经有点累。  她府上衣香鬓影,好几十个客人已经抵达,泳池边已排开香槟鱼子酱,音乐喧天。  我要找个地方睡一睡。  与姊姊打招呼之后。我走进图画室,那里有一长长凳,可供我睡上半小时。  踏进图画室,脱掉外套,松了领带,刚想倒向沙发,发觉有人比我先到。  不,不是他,是她。  差点睡到她身上去。  这女子穿着一身白衣,脸朝内,一动不动,伏在沙发上酣睡,背部随呼吸一起一伏,似只原始小动物,十分可爱。  她倒是会享受。  我只得提起外套,到书房去。  书房内开了两桌麻将,地上有人赌沙蟹。  上楼到客房,小表妹与男友在接吻。  主人房里表姊夫在休息。  婴儿房有保母打盹。  天下虽大,无容身之处。  于是回到图画室,关上门,下锁,往地毯上一躺,也顾不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  一下子便进入梦乡,鼻端隐约间似闻到女客身上的香气。  睡不了多久,有人大力敲门。  我转过身,不去理睬他们。  待一觉醒来,天已全黑。  有人大力擂门,是姊姊的声音:“小弟,你是不是在这里?开饭了。”  我挣扎着起身,脖子有点酸,应道:“来了。”一看表,已经八点。  长沙发上也有动静,那女子醒来了。  她举起双手伸懒腰,眼睛半开半闭,似婴儿般大声打个呵欠,搔搔头发。  我呆住了。  这般性感姿态何尝多见,也许她平时不是个绝色,但--此刻她美到极点。  至此她才发觉有人盯着她看,脸红了,又惊惶,更是在现代妇女身上难得一见的表情。  我痴痴地陶醉地瞪着她,她难为情到绝顶,跳起来,踢到鞋子,套进去就匆匆打开门,走掉了。  我却在房中呆了好一会儿。  真是难得的一刻,她们早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很少有元神出窍的时候,竟被我捕捉到,可谓眼福不浅。  姊姊出现。“喂,你躲在这里干么?”  我没有回答。  在大厅,目光游走,寻找刚才那个女郎。  不见人。  会不会即使面对面,我也不会把她认出来?  她使人想起喝了雄黄酒之后睡着的妖精,露出原形,一醒来,面目全非。  我一直找到九点钟,肯定她不在人群中,索然无味,用鹅肝酱夹了面包吃下,草草喝杯白酒,便打算打道回府。  趁姊姊不在,自落地长窗溜走。  今天不枉此行。  打个呵欠,发觉自己腰酸背痛,真的要回家早睡,什么及时行乐,也得够体力了才行。  姊姊的房子在一条短短的私家路尽头。  上了车还听见细碎的音乐传出来,就这样便吃喝玩乐一辈子。  有人过这种生活会腻,但不是姊姊,她活得实在高兴,这也是福气。  第二天我下午两点打电话过去,她还没起床。  这个女人,前辈子不知做了什么,今世可以享福至此。  今天是雷雨天,同事回来衣履尽湿,还有,地下铁路发生障碍,有几个女孩子迟到半小时以上,还要怕上司责备。  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但姊姊的福分使她幸免于难。  大家做?狗,她做人上人。  钻石似眼乌珠大,奈何。  三点才起床,忙得不得了,她说,要洗头修指甲,还有,要准备今晚的宴会,服装准备好了,但得起出去取银行保险箱内的珠宝,今晚要戴。  “我有要紧事见你。”我说。  “说呀。”  “见了面才好说。”  “我给你十分钟,不说拉倒。”  “你这样对弟弟?”  “你昨天怎么对我?嘎,嘎?”  “昨天有个穿白衣的女孩子---”  “一半人穿白,另一半穿黑,我不知你说谁。”  “她长得很美。”  “我的朋友都是美人,我不知你指谁。”  看,存心同我玩。  我干笑。“她长头发。”  “不是长头发就是短头发。”  “姊姊...”  “我真的不知道你说谁。”  “长头发、白衣服、长得美。”我重复。“手脚很细,穿双桔红鞋。”  她沉默一会儿。“一点概念都没有,时间到了,我要去做头发。”  “劳烦你动动脑筋好不好?”  “我没有脑!”  她真生气了,啪一声挂断电话。  我看着话筒,她恼我昨天没替她撑场面。  女人。  姊姊也是女人。  于是我亲自登门去道歉。  她已自美容院回来,面孔皮光肉滑,享福的人到底不一样,城市污染与她无关,她都不接触温室外的空气。  自保险箱内取出红蓝两色宝石,正在脖子上比划,尚未决定以哪套亮相。  我拼了老命拍她马屁,希望她回心转意。  肉麻之词滚滚而出:“这套好,这套似葡萄子,衬得皮肤更白,皮肤好真是天生的,姊姊你天赋真好,穿黑色晚礼服才能突出……”自己先起了鸡皮疙瘩。  暧呦,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只要是颂赞之词,再浮再老土姊姊也照单全收,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她对我同心转意。  当下她穿戴好了,站起来转个圈。“如何?”  “美极了。”我叹息。  是很美,俗艳无比,那些钻石差点把她压得背脊都弯了,你别说,石头与白金都有重量,那种累赘的项链怕没有半公斤重。  此刻姊姊比许多明星还够派头。  生意人是该娶这么个女人。  她说:“这样吧,我把那日未婚的女士仍再请一次,届时你来瞧瞧,可好?”  我吻她的手。“陛下,你的好心,永志难忘。”  她唁唁笑起来。每个女人都自视为女皇,问你怎么办?  姊姊女皇终于答应帮我的忙。  我屏息等那日来临。  姊姊安排这样的节目是能手,吃喝玩乐是她专修科,研究院程度。  她藉词生日,请小姐们来喝下午茶,晚上,另有节目。  几岁?不详,我自然是知道的,但吃了豹子胆也不敢透露真相,想死还容易些。  过些日子,她会认是我妹妹。  这些是题外话,且说当日驾临,我泱心去寻找我那梦中之女(可不是,我俩在同一间房间内一起,作过梦)。  光是穿这衣服,就得仔细思量,不能太过隆重,也不能太过随便。  挑领带的时候,忽然觉得疲倦,坐在床沿,思潮起伏。  该结婚好好组织个家庭,小两口子,下了班往家赶,温存温存,吃口稀粥也香甜。  这样子挑领带扮花蝴蝶在花从兜搭真使我疲倦,还要到几时呢?都二十好几了。  找到这个女孩子就好开始追求。  追求也是最累的一件事,不过自古雄性动物都要向雌性下功夫。有没有看过“生命之源”这种益智影集?阳性生物都出尽百宝向雌性追求……  想大多了,好出门了。  妹妹其实做得很露骨,那么多女孩,才我一个男人。不过她们都似不介意。  一共十八位。  她不在。  没有一个是长发的,大部分留时髦的极短的发型:脑后剃出一个尖,额角一束短发直竖出来,两鬓用发胶腊得亮亮的。  千篇一律。  女人的头发,应浓而厚,长而密,如海藻,异性可以用手挽起,把鼻子埋进去深深嗅吸。也许她们时间不够,也许赶潮流,竟淘汰了长发。  衣服,我不喜欢垫肩的衣服,大衣或者尚可原谅,但她们连小背心、衬衫都加垫,都似美式足球员,这潮流已有七、八年,尚未过去,讨厌。  我同姊姊说:“她不在。”  姊姊困惑。“那么是有夫之妇。”  不像,她不像。  有夫之妇看得出来,婚姻幸福的,大多有副舒泰的样子,婚姻不好,又有凄苦之状。  独身女子再寂寞,也带些高贵出世的味道,一眼看出来。  “不,不可能,是你漏请了她。””  姊姊啼笑皆非。“我的朋友,我不知道?”  “你一向糊涂。”我抱怨。  “可不是,我一直是小迷糊。”姊妹附和。“但外头不知多少人认为我精明厉害,你说,我多委曲。”她非常遣憾。  我这一句话说到她心坎里去,大有知姊莫若弟之感。  “那么,她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  “想一想。”  “真是长头发?”她问。  我肯定。  “除了我,没有人肯留长发。”姊妹说:“没有人长发披肩。”  轮到我糊涂了。一  我到底有没有见过这个女子,抑或一切是我的幻象?  坐在图画室中:我发呆发足一个下午。  那班女孩子玩得兴起,踢掉鞋子,跳起牛仔舞来。  我用手托着头,不出声。  没有女孩子主动同我说话,她们都不在乎了,普通男人救不了她们。夜里再罗曼蒂克,天一亮,她们还不是得回到公司,再一次打仗。  除非是姊夫这样的英雄,另当别论。  她们都看穿了。  到下午五点,吃了甜点咸点茶或咖啡,大家都散场。  我躺在图画室那张长凳上,鼻端似又闻到那阵香气。  那个下午真浪漫,可遇不可求。  姊姊送完客回来,也坐在我对面纳罕。  给她这件事做也好,省得她闲得慌。  她问:“会不会是没有请帖,趁人多混进来?”  “不,她不象女混混。”  “这倒奇了,依你说,她气质也不错?”  “上佳。”  姊姊在生活上不知多有门槛,她说的全是金科玉律,一定要听。  我点点头。  “我能为你做的,到此为止。”  “谢谢。”我是由衷的。  她同我说:“想象总比现实好,许多女友立定旨意要嫁偶像,真的嫁过去了,也不过如此,总与理想有出入,有时一辈子追求理想追不到,更有意思。”  没想到姊姊忽然说出这番话来,我大为感动,肃然起敬。  没多久我也走了。  怎么可能这么顺利与她再度相逢,我应早猜到,伊人不知在何方。  姊姊的话甚有道理,也许伊人只在那一刻显得美丽,不过不让我亲眼再见她,我不会相信。  过了一段日子,我并没有在姊姊面前提起,她早就忘了,忙着学书法,忙着研究古董,忙着结交权贵…最要紧即学即用,立刻见效。  我许久没到姊姊家去。  我的家与的姊姊家截然是两回事  面积不算小,但几乎没有家具,空荡荡的感觉非常舒适,连床都没有,睡在地毯上,也不需要杂物架子,书本全放地上,我并不搜集任何东西,无论是什么用不着的东西都舍得扔掉。  两姊弟性格上竟有这么大的差别。  或者一娶妻,她会带来两千件衣服、七百双鞋子。是,她也带来爱,不过什么都是有两面,有其利必有其弊,哪里去找十全十美的人?  一直胡思乱想。  姊姊又来找。“我们有个演艺会,要不要来?都是闺秀们,自弹自唱。”  我的妈!  她们以为有几个钱,连天分都可以硬上,佩服佩服。于是唱歌似杀鸡,表演芭蕾如贵妃醉酒…还有些要开画展、写书、做设计,务必努力做到才貌双全。  “我不去。”  “你不想旯见见那长发女人?”  “她会来?”我的心咚一跳。“你知道她是谁了?”  姊姊狡绘地说:“我不知道哇,俱她来无影去无踪,你能放弃机会吗?”  我一口气顶住。  “来吧。”她似有读心术。  “几点?”  “下午二点。”  去瞄一瞄,立刻就走。  免得被女人当呆瓜:老有这么一个男生,无所事事,在姊姊家中兜圈子。  我还是没有看到她。  这次有个长发女郎,不过头发不是直的,烫得很鬈,十分娇俏,不是我喜欢的那种。  她们各展才能,我开了一瓶七三年的宝多,独自斟着饮。姊夫最高兴的一件事便是我欣赏他的藏酒,他不会介意。  我打算从书房长窗溜走。  走过金鱼池,到了车库,看到一个女子站在一架敞篷车旁,掀开了引擎盖,不知在研究什么。  我好心问:“什么不妥?”  自问会修车,技术不坏。。  她不睬我。  “是不是电池用尽?”我走过去问。  很普通一句问话,,谁知她勃然大怒,抬起头来,抢白我:“关你什么事?”  她一抬头,我就呆住,遍寻不获,原来就是她。  但火气这么大!此时她圆睁着眼,扭曲嘴巴,额上露青筋,凶巴巴地,一点不似伊人。  仍然是那头秀发,仍是白衣,但她不是她。  我呆子似瞪着她,十分震惊,十分失望。  车子里也坐着一名女子,相貌略差,但态度好一百倍。  她很过意不去。“小妹,你怎么蛮不讲理?这位先生,对不起,我们的车子抛锚,你能帮我们看看吗?”  说着她也下了车,手中提着梵哑铃盒子,看样子是表演者之一,开车送她来的,当然是她的小妹了。  话没说完,那小妹伸脚踢车身。“来这种见鬼的地方,用这部见鬼的车。”  如此凶暴,叫我看不顺眼。  我冷冷说;“光骂见鬼,车也不会好起来。”  这下子她真要与我拼命了,若不是她姐姐拉住她,她会扑上来咬断我脖子。  这么暴躁的女性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冷了半截,人是找到了,问你敢不敢追!  难怪姊夫爱姊姊,拾她抓大权,这十年八年,我都未见过姊姊对姊夫呵过大气,说过重话。  虽说现代女性经济独立,不用仰男人鼻息,也不必这般待人。  当下我检查引擎,把电线驳好,一扭匙,发动车子,立刻忙不迭离开现场。  那位做姊姊的追上来问:“先生贵姓?谢谢你。”  她小妹还在骂,那一点点小事,对她来说,如丢了一枚原子弹,吃不消吃不消,这样的女于如何对着一辈子。  我逃难似的进屋里,倒在沙发上喘息。  苦笑,去追呀,伊人!  或者这刚巧是她最丑的一面,不知是运气好抑或运气不好,刚刚看到她最美与最丑的一面,黑白强烈的对比,当中的一列灰色已不能引起我的兴趣。  唉!  最怕凶恶的女人。  喘气未平,发觉自己又回到图画室,也罢,累了,睡一觉吧。  一看长椅,噫,无巧不成书,又躺着一个人,又是女孩,又是长头发。  她正在酣睡,面孔埋在椅垫底下,胸脯一起一伏,似只小动物。手指纤细光洁,手臂上有太阳棕。看样子也是个美貌女子。  怎么样?  要不要叫醒她?  破灭一个美梦,又升起一个希望,要不要再试一次?  我犹疑很久。  怎磨老有人在这张长椅上寻好梦?  害我进退两难。  呆了很久很久,才下定决心,悄悄站起未,悄悄离去。不行的,单凭一刹那的印象是不行的。这样就断定她是否终身伴侣实在太孩子气太感性。  待她醒来再说,有机会慢慢观察再说。  我点起一枝烟,走到客厅,有位小姐在表演钢琴独奏,其他的女士们静心欣赏。  这班女性唯有在静寂的时候才露出一分气质。  我在一个角落的空椅上坐下。  那个坏脾气女孩已经不在,她姊姊则坐在近窗处,微仰着脸听演奏,黄昏夕阳恰巧罩在她身上,在她头发脸庞上圈出一道金边。  这时刻她又何尝不美。  每个人都有他最好看的一刹那。  姊姊有,我也一定有。我换一个姿势,把左腿搁到右腿上去。  我在等图画室那女孩睡醒,起身,我要拿她同室内其他小姐们比较一下。  此刻姊姊似乎看穿我的心意,在另一角,她向我眨眨眼。  我朝她扬扬眉毛。  我的伊人,你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