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湖服装城的兼职:自若棋局真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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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若棋局真名士

 

 

 

 

        《史记·李斯列传》云:“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李斯临刑前与其子说的这段话,颇意味深长。陆机临终前的思绪也回到了儿时的家乡:“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金圣叹因哭庙案获罪,临刑前写信予儿子:“咸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我无遗憾矣!”此幽默气味苦涩,犹食不已,与李斯语堪有一比。意气自若,神态镇静,临刑前的幽默是搜奇抉思,还是脱口而出?但临刑前的转轴拨弦、轻拢慢捻,该是似诉平生的低眉信手吧。以“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获罪的嵇康,“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临刑前神色不变,索琴弹奏,哪有慌张失措、秋毫乱象,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依然倜傥如故,卓异非常,奏毕还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难怪《世说新语》要将其归入“雅量篇”。 

 

        太元八年,前秦主符坚亲率百万大军南下,志在吞灭江东,统一天下。军情危急,建康为之震恐。东晋宰相谢安却镇定自如,以征讨大都督的身份负责军事,遣弟谢石、侄谢玄等帅师八万北上御敌。桓冲担心京师安危,欲派精锐三千前来拱卫,被谢安拒绝。谢玄心存忐忑,临行问策,谢安也只答“已安排好了”,便绝口不谈军事。谢玄又使张玄打听,仍缄口此事,却拖着他下棋。张玄棋艺本在谢安之上,但面对兵临城下、弩拔箭张形势,方寸已乱,无意恋战,谢安则神定气足,心安理得,结果玄输。《晋书·谢安传》曰:“玄等既破坚,有驿书至,安方对客围棋,看书既竟,便摄放床上,了无喜色,棋如故。客问之,徐答云:‘小棵辈遂已破贼。’既罢,还内,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其矫情镇物如此。”急迫的从容是真急迫,从容的急迫乃真从容。《晋书·王献之传》记一事:“尝与徽之共在一室,忽然火发,徽之遽走,不遑取履。献之神色恬然,徐呼左右扶出。”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此皆魏晋风度也。

 

        南朝宋明帝时,王景文官至宰相,其妹为皇后,王多次请辞高位,且托辞不娶公主,但明帝担心身后江山易姓,终于还是要赐他死。此时景文正在江州与客下棋,读过敕书后,将其与毒酒放至棋枰之侧。一局完毕,敛纳奁毕,从容道:“奉敕赐死。”方将敕书示客,然后举鸩谓客道:“此酒不堪相劝。”遂一饮而绝。

 

        琴棋书画,古之雅玩也,棋者,犹“六艺”之射科。棋风之盛,不知何时为最。然则这两则故事中临危不紊、了无惧色的名士,皆处六朝,由此可见,六朝棋风为盛。关于谢安,《晋书》中还有好“下棋吟咏,携妓游赏”的记述。有了如此风采,可以推断,名士对弈与俗子推枰或有大不同。观俗子坐井论天、目光如豆式的布阵与争执不休、面红耳赤式的计较,在名士手下如何变成插科打诨、指东说西式的趣事,变成举轻若重、烹制小鲜式的谋略,定是件赏心乐事。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言:“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故其趣其谋皆在棋枰之外,寄棋为迹者也。“盖世功名一局棋”之说,岂是戏言。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是看开了,之所以能看得开,是因为窥得了结局。自古皆有死,迟早而已,坦然即可淡然,如此,便不至于喜形于色、悲形于色了。“率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苏轼在《留侯论》中称此等人为“天下有大勇者”。当年李斯与儿子同赴法场,侃侃谈起陈年往事:“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手。”此调弄与王景文“此酒不堪相劝”彼谐谑,皆豪迈澎湃、语惊四座之悲壮语,真名士也。谢安的不以为然,连史传都说他有些“矫情”。1942年,傅抱石据此故事绘制了《东山报捷图》,以表达渴望抗日传捷的心声,其高妙之处还在于,率意间刻划出了谢安闻报时,逸然中的那一丝驿动之态。面对投鞭断江、十倍于己的强胡,其自信源自战前的慎密分析,以及起初祖逖、桓温的四次北伐经验,但战局毕竟不同于棋局,棋局纷纷战局攘攘,谁能说下棋不是一种讳莫如深的掩饰,一种手摹心追的演战。杜甫于《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先是“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再是“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诗人的心潮翻腾,思绪起伏,抒发以吐快,跃然于纸端,而神色不动、镇定自若则是作为政治家的素质。谢安是士族,是士族中的真名士,但不是诗人。

 

        曹操要以诲谩诽谤之罪捕杀桀骜不驯、方头不劣的文坛领袖孔融孔文举,当张牙舞爪、凶横暴悍的军卒入得门时,孔融的两个儿子正头也不抬地下着棋,而“了无遽容”,即毫无惊慌恐惧之象。融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他的儿子不紧不慢地上前道:“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此时他的大儿子九岁,小儿子八岁。说这两个垂髫小儿是名士,恭维过了,但他们身上却有着言传身教、夏雨雨人的名士父亲的影子。《世说新语》记述了这则故事。西晋刘琨官场失利后,在押狱中,自料必死,从容素常地写下了长诗《重赠卢谌》,其中的“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竟是其最为流传的诗句。

 

        一次,苏轼乘船旅行。“将至曲江,船上滩欹侧,撑者百指,篙声石声荦然,四顾皆涛濑。士无人色,而吾作字不少衰,何也?吾更变多矣。置笔而起,终不能一事,熟于且作字乎。”(见《东坡题跋·书舟中作字》)于激流舟中挥毫作字,东坡先生的身影好潇洒!

 

        戊戌变法失败后,谭嗣同劝退了一批批营救他的志士,当衙门武装冲进浏阳会馆时,谭还在悠闲饮茶,笑看着这些兵卒的张皇失措。这已是政变后的第四天了。“就义之日,观者万人,君慷慨神气不少变”。

 

        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1934年春,陈独秀与彭述之一同由上海押解南京受审,在火车上,陈竟懵腾大睡,鼾声大作,一直至下关时才被唤醒。面对如此的滔天大祸、灭顶之殃,平常人必是辗转反侧,仓皇失措,安能恬淡梦乡,从容局外。江苏高等法院开审时,其“态度安闲,顾盼自若,有时且隽语哄堂”。陈此时固然有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的坦荡胸怀和心安理得,但有里及表、囫囵尽数皆不受烦扰惊扰者,乃至高境界,乃当今的真名士。此颇有当年苏东坡的气度。据宋人何薳《春渚纪闻》卷六记述:“某初逮系御史狱,狱具奏上,是夕昏鼓既毕,某方就寝,忽见一人排闼而入,投箧于地,即枕卧之。至四鼓,某睡中觉有撼体而连语云‘学士贺喜’者,某徐转仄问之,即曰‘安心熟寝’,乃挈箧而出。盖初奏上,舒亶之徒力诋上前,必欲置之死地,而裕陵初无深罪之意,密遣小黄门至狱中视某起居状。适某昼寝,鼻息如雷,即驰以闻。裕陵顾谓左右曰:‘朕知苏轼胸中无事者。’于是即有黄州之命。

 

        1935618,瞿秋白得知临死的消息时,正在伏案书写绝笔诗,他一边手不停挥,一边镇静地说:“人生有小休息,有大休息,今后我要大休息了。”并附跋语,末署“秋白绝笔”。这时,宋希濂和三十六师的大部分干部,约百余人,先后走到堂屋里来。三十六师煞有介事地举行了军法开庭宣判。宋希濂后来回忆道:九时二十分左右,瞿秋白在蒋先启的陪伴下走出房间,仰面向站在堂屋里的这些军官们扫视了一下,神态自若,缓步从容地走出了大门,坦然正其衣履到中山公园凉亭前拍照。一位临场记者当日报道说,瞿来到公园,“全园为之寂静,鸟雀停息呻吟。信步至亭前,已见菲菜四碟,美酒一罋,彼独坐其上,自斟自饮,谈笑自若,神色无异。”餐毕,出中山公园,步行二华里多,至刑场,系长汀西门外罗汉岭下蛇王宫养济院右侧的一片草坪。瞿一路手持香烟,顾盼自如,缓缓而行。沿途唱歌,《国际歌》是用俄语唱的。到达刑场后,瞿盘膝坐在草坪上,对刽子手微笑点头道:“此地甚好!”饮弹洒血,从容就义。

 

        1937年,闻一多主持侄女的婚礼,日军突来空袭,以致停电,众人惊慌躲避。闻在黑暗中高声宣布:“结婚乃人生大事,岂能因敌人捣乱就中止举行!希望大家保持镇静!”婚礼继续进行。1945年,西南联大举行“五四”纪念会,忽降倾盆大雨,秩序大乱。闻一多在台上掷地有声地道:“今天是‘雨洗兵’,武王伐纣、陈师牧野之时,正如今日。“秩序顿时井然。闻先生也有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名士气质。同样在抗战时期,袁鸿寿在桂林七星岩宴请梁漱溟,二人在岩外一棵树下正闲聊时,敌机突至,盘旋于上空。袁大惊失色,万一中“头等奖”,何以对天下人!而梁漱溟镇定自若,聊天如常。1942年初,香港陷落,梁在敌机弹雨之中安然打坐,人问其故,他说:“我尚有大业未成,不会遽死!”1939年,梁漱溟视察敌后游击区长达八个月,数次遭遇日伪军。610《日记》云:“黎明行抵连谷峪,入民家小睡,遽闻枪炮声,知前方已发生战事。出门遥见敌骑在西面山岭上,空中并有飞机,即向东向南趋奔。”625《日记》云:“此时洞内空无他人,可以走动向外了望,对面山头敌人旗帜、军官皆在目中。约十时后战场转至西北方,枪声稀少,敌旗撤走,三两敌人下山搜索,两次经洞口外走过,却不入内探视,我等乃得以安然无事。”和他同行的人无不说他胆子大,不管遇到什么险情,他总是神色自若,如同无事。梁漱溟之所以能有惊无险地逃过一次又一次的劫难,应归功于他处变不惊、镇定自若的良好心态。梁漱溟在险境中为何能做到若无其事呢?他说:“我心中何以能这样坦定呢?虽然这其间亦有一种天分的,但主要还由于我有一种自喻和自信。自喻,就是自己晓得。我晓得我的安危,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关系太大的一件事。我相信我的安危自有天命,不用担心。”

 

        苏洵《心术》云:“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此等名士,无疑皆已先治得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