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渤有哪些明星铁粉:【叶曼】《道德经》讲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7 04:15:05

     司马迁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说老子是楚国苦县人。苦县原来属于陈国,后来楚国跟陈国打仗,把陈国打败了,并夺走了苦县,所以人们又称之为楚苦县。司马迁又说老子姓李,名耳,字摐。名字叫“耳”是因为耳朵大,不过,春秋时候并没有“李”字,更没有“李”姓,那么老子为什么姓“李”呢?我想大概是后人以为世上没有姓“老”的,而“李”和“老”的读音非常相近,就把两个字混淆了吧。但我们知道,“二十四孝”里头有一个大家都非常熟悉的故事——“老莱子戏亲”,这个故事的主角“老莱子”就姓老。后来有人说老子就是老莱子,这完全是误会。也有人说老子在娘胎里头呆了八十一年,生下来的时候头发胡子全都是白的,所以人们就管他叫老子,这也是揣测之词。

老子曾经担任周朝的守藏吏,管理中央藏书机构的档案、文书、卷宗等,所以他的学问非常好。老子生活的时代中周室已经东迁,周王朝统治者为了争权夺利而互相残杀,周室已经慢慢衰萎了。春秋时候虽然还是周朝一统天下,但我们知道诸侯国非常强大,中央王朝根本没有办法控制他们。诸侯国之间经常发生战争,先后称霸的有五个国家。老子看到天下混乱纷争的情形,就辞职离开了中央王朝,往西边去了。

诸位都知道,往新疆去的路上要经过一个重要关卡,就是函谷关。西汉刘向在《列仙传》对老子西行的故事记载得很有传奇色彩。一天早上函谷关守吏尹喜起来望气,看到关内一股紫气正从东边飘来。我们春节时候贴的春联上,横批常常写着“紫气东来”,就是出自这个典故。尹喜看到紫气东来之后,知道今天必定有圣人从这里经过,于是就在那里等着。果然他看见老子骑着一匹青牛慢慢地走来。尹喜既然已经知道他是圣人,就决不肯轻易放他过去。他问:“请问您要到哪儿去?”老子说:“我要出关,请你放行。”他说:“您是不是老子啊?中原再找不到学问像您这样的人了,您必须把平生的学问、著作都留下,要不然我不放您出关。”老子没办法,只好停下来为尹喜写书。尹喜请老子写书,否则不给他过关,就这样老子写了《道德经》八十一章,然后骑着青牛向西域去了,这就是关于《道德经》成书的传说。

中国古代的圣人有道家的老子和儒家的孔子,古印度的圣人有释伽牟尼,古希腊的圣人有苏格拉底、柏拉图(删:这四位圣者在历史的生活时间大概相隔不到五十年。这五十年间出了四位对东西方文明影响极为深远的大圣人。按:老子的生活年代大约在公元前600~500,苏格拉底的生活年代大约在公元前469~399,孔子的生活年代大约在公元前551~479,释迦牟尼565~486),这几位圣人生活的时代都在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释迦牟尼是佛教思想的创始人,西方哲学往上追溯最重要的哲学家就是苏格拉底、柏拉图,我们现在谈中国的思想史,就不能不谈儒家和道家。所以这个时代曾被称为人类文化上的轴心时代。

我们都知道老子比孔子大几岁。根据《史记》所载,孔子在周朝的时候还去见过老子。那时孔子专意研究礼制,最爱向别人问礼,他以为老子管理周朝文卷,对于礼一定懂得非常多,便想从他那里了解三代的礼。结果老子一见了孔子,就说:“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也就是说你要问的这个东西,连说话人的骨头都已经烂了。“独其言在耳”,只是他的话还在就是了。 “且君子得其时则驾”,那么一个真正的君子,运气来了就采取行动。“得其时”是说时运济了,“驾”就是采取行动。“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假设时运不好,没有人用你,就“蓬累而行”吧。什么叫“蓬累”呢?就是把铺盖卷顶在头上,两个手扶着它走了。诸位看这句话描写得很好,不得其时就卷铺盖走路了。

老子又进一步阐述他的思想,说:“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后来我们常说的“良贾深藏若虚”就是出自这里,意思是“我曾经听说过,一个真正非常会做买卖的商人是不显山露水的,他把自己的东西都深深的藏起来,好像什么东西也没有”。因为只有暴发户才喜欢摆阔,真正有钱的人是不屑于跟别人攀比的。同样,真正的君子,他的德行非常之高,然而却不会随便炫耀自己的学问。他是怎么样的呢?“若愚”就是指外表笨笨的样子。老子认为孔子动不动就谈礼,虽然显得好学,可也有卖弄学问的嫌疑。所以,必须“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把骄傲的神色先去掉,把多欲的心志也改掉,不要摆出一副很有学问、很愿意知道更多东西的样子。“淫”字在古代就是过分、太多的意思,如孟子说“富贵不能淫”,就是说富贵之后不能放纵自己,各方面做得太过分。刚刚有了些小富贵便露出骄傲的神色,志气高昂得不得了,“是皆无益于子之身”,这些都对于你自身是毫无益处的。“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是这些。

    春秋时候从鲁国到周朝国都洛邑的路很远。孔子带着弟子去拜访老子,却当着弟子的面挨了一顿骂。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拂袖而去,可是孔子出来之后跟他的弟子说:“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鸟我知道它会在天上飞,鱼我知道它会在水里游,兽我知道它会在地上跑。地上的走兽可以用罗网罩住它,天上的飞禽可以用弓箭去射它,水里的游鱼可以拿钓竿去钓它。只有一种东西是人类没办法对付的,这就是龙。我们现在总是说龙是中国古老的图腾,是很神秘的东西。因为龙并不为人所知,所以画龙的时候就有很大的想象空间,爱怎么画就怎么画,就跟画鬼一样,反正没有人看到过。所以孔子说鸟、兽、鱼虽然会飞、会跑、会游,但人们都有办法逮住它,只有龙“乘风云而上天”,是不可捕捉之物。所以《易经》第一卦讲“乾为天”,拟象于龙,也就是“乾龙”。乾卦六爻从下头数起都是阳爻,第五爻“飞龙在天”,位得中正,是最佳的爻,我们管它叫“九五”,皇帝称“九五之尊”就是从这里来的。但物极必反,到第六爻“亢龙有悔”就不好了。(原文“爻”作“学”,今改之)天上的龙变化莫测,孔子说老子“其犹龙邪”,表现出对老子非常高的推崇。

这一段故事儒家向来都不承认,因为孔子的学问在老子面前显得境界太低了。但是史书中记载得非常明白,是很难否认的。不管如何,我们不要谈孔子学问如何,只想想他千里迢迢来到周都,对老子执弟子礼,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通之后,还对自己的弟子这么称赞他,就知道他的胸襟有多么广阔,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只在这一点上就非常值得我们学习了。

清末民初的时候,历史学界兴起了疑古思潮,很多学者对先秦两汉的历史传说持怀疑和否定的态度,甚至于认为“禹”是一条虫,“伏羲”、“女娲”是两条蛇。在疑古风气的影响下,考据家对《老子》书进行重新审视,认为其中的“性”字在春秋时候并没有人用,是到战国之后才开始用的,如《中庸》开篇说“天命之为性”,《中庸》是战国的作品,所以《老子》是战国时候的书。可是我们再查看《老子》,八十一篇里头根本就没有谈到这个“性”字。又有些无聊的人说《老子》是收集当时的俗话、谚语而成的。诸位且看,《老子》的文字非常美,因为它基本上都是押韵的,有的地方还用对仗句式。它如果要引用古人的话,一定会说“某某曰”,古人写文章引用别人的话都是这么样做的。可《老子》中并没有这样,八十一章从内容上看一气呵成,连贯起来就是一篇好文章;同时每一章最后一句话跟后一章第一句话都有相应关系,绝不可能是把当时的俗话、谚语随意凑在一起而成的。前几年大陆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殉葬品有帛书《老子》,篇数和内容跟今天流传的《老子》基本相符,足可以证明老子这人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老子》被抄在昂贵的帛上面,也可见这书对后世影响相当深刻。(原文作:“还好前几年,大陆挖一个汉朝的一个王的墓,从殉葬里头找出来了老子的帛书,居然没有烂。这里面跟后头我们传的八十一章完全相符,这没得可说了,这是汉朝的时候传下来的东西。所以老子这一个东西真正在汉朝的时候已经把老子的东西,这本书写在了卷上头,所以称为帛书。所以知道不但这个书不是战国时候人伪造的,而且老子真有这个人,也不是假的,都实实在在的。”今按:汉代出土的帛书并不能说明它在春秋时已经成书,只能说明它在汉代已经有了,并且影响甚广。又帛书《老子》的次序跟今本《老子》有些不一样,《德经》在前,《道经》在后。)

    老子离开中原之后到哪儿去了呢?西晋时候有个叫王浮的道士,写了一本《老子化胡经》,“化”是“感化”的意思,“胡”是指西域的外国人。(原文作:“老子到哪去了呢?于是有一个姓杜的杜先生叫杜光廷。他就写了一本书《老子化胡经》。”今按:《老子化胡经》是西晋王浮所作。前蜀杜光庭所作《道德真经广圣义》中并无老子化胡说。)这本书里说老子出函谷关之后到了印度,在那里他教了一个学生,就是释伽牟尼。这个故事是西晋佛教和道教争衡时,王浮为了说明道教比佛教更早、更高明而杜撰出来的。(此处删:后来我们称人家乱说话为“胡说八道”,写文章自己瞎邹我们称杜撰,就是这么来的。)那么,老子真正到哪去了呢?老子到秦国去了。秦国是春秋诸国中后起的大国,那时刚刚兴盛,国君励精图治,所以老子在那里呆了二十六年。有人说老子活了84岁(原作120。按:民间有谚: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找自己去.就是因为老子活了84岁,而孔子活了73岁。)有人说老子活了160岁,有人说老子活了200多岁。反正不管怎么样,老子差不多是在九十岁左右死掉的。

    《庄子》中还有一个记载,说老子死的时候,一个叫秦失的人去吊丧,出来之后对弟子说:“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岁数大的人就像死了儿子一样痛哭流涕,年轻人哭得就像死了母亲。老子是从周都去了秦国,差不多等于外国人了。他一个人在秦国住了二十六年,死的时候让异乡的人如此悲伤,说明他能够感动人家到这个地步,实在是很了不起的。虽然我们知道,老子不是释伽牟尼的老师,《化胡经》中的故事完全是杜撰,但无损于老子的伟大形象。

   《老子》的思想体系博大精深,影响非常深远。我们说《道德经》五千言,实则共5254字。从古至今有1700家给他作注解的,假设一个字的注解有10000个字,那么古今注解《老子》的就有5000万字。《老子》不但在中国有巨大影响,诸位假如到书店里头去,英文的译本也可以找到很多很多。世界上的典籍除了《圣经》以外,翻译最多的恐怕就是它了。为此我们应该感到骄傲。当然,我们还有其它很多典籍受到世界人民的重视,如诸位熟知的《孙子兵法》,拿坡仑打仗的时候经常带在身边的一本书就是它。最近中东战争,不知大家看报纸的时候注意到没有,美国西点军校培养的人必读书目之一就有《孙子兵法》。但目前我们国人对自己的文化反而不爱惜了,《老子》也好,《孙子兵法》也好,都有待重新发掘它的价值。

    老子的学说对后代诸子影响也非常深。当然他首先传的就是关吏尹喜了,尹喜再传给别人。其中包括列子,这个据说能“乘风而行”,不必买飞机票就能上天的人;还有杨朱,据说他是连“拔一毛以利天下”都不干的,但也接受了老子的无为思想。再后来像申不害、韩非子等法家人物,也都是学了老子的思想,其他像纵横家、兵家都曾从老子那里吸收精神营养。一直到汉朝开国最重要的两个人——张良和陈平,也都跟老子思想有密切关系。传说张良从黄石公受兵书,这兵书中的谋略很多跟老子思想有关,可以看作老子学问的继承者。

老子是第一个提倡自然主义的人,一切都要求自然。(删:《道德经》是在后来我们所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跟前面所说《道德经》产生于春秋时代矛盾。)春秋战国时代天下大乱,一塌糊涂,老子提倡自然应该是有很强针对性的。这里诸位还要注意一个问题,道家跟道教是不同的。道家是一个学术流派,道教是一个宗教形态,相差很远呢。汉代以后道教中画符、负笈、炼丹,甚至占卜星象等事儿,是都挂着老子的招牌,但这都不是真的。(此处删:“这个是属于道教的,而找较之所以称为“道”,也是沾老子的光,所以它称为道教。”按:道教练内丹的方法跟先秦道家有密切关系。)

春秋时代是文化“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代。我们说诸子百家,当然不能说真有一百家之多,不过罗列出十数家是完全可以的,汉代刘歆《七略》中就把诸子分为十家。今天形容学问驳杂,就用一个词“三教九流”,“九流”指的就是诸子思想。春秋时候的百家争鸣,实际上各家不是直接承继老子,就是受了老子影响。所以老子对于中国文化品格的形成、对中国民族性形成的影响非常之大。将来诸位看老子这本书的话,就会发现我们民族性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是从老子那里来的,虽然现代人很少读《道德经》,但是我们血脉里流着老子的思想太多太多了。

《老子》上篇是讲道体,也就是本体论部分。诸位知道,任何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他的思想都是有体系的。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对宇宙的认识。这个问题在宗教中非常简单,把世界的本源归诸上帝,归诸大梵天,这就解决了。但在真正的哲学家那里,要讨论的就深刻得多,真正的哲学要谈的头一个问题就是本体是什么。所以,老子《道德经》的开头就谈出一个东西来,这就是“道”。“道”不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可以看到、可以触摸的事物,而是老子给众多事物共同性的概括和命名。他认为宇宙的本体是“形而上”的,然后从“道”引申出来才有世界万物。那么,“道”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老子说:“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如果我们以为这是描写人恍恍惚惚的样子,那就完全弄错了。“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是说在那个混沌的状态中仿佛孕育着某个东西;“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在恍恍惚惚的状态里头,有个真精存在,这个东西看不见也不可知,老子管它叫做“道”。这个道”无所不在,也无一个物不是它。它生长万物,进入万物中间,使万物生息无穷。万物到最后又都归返于“道”。“道”表现为生命生息和循环,这又是取法于自然的。

从这个宇宙的本体出发,再来谈论人生,探讨人生的大问题:我们是怎么生下来的?我们应该怎么活?老子从这一个宇宙论出发,把自然引用到我们的生活中间。他说“道”对于万物“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虽然长养了万物,却并不据为己有。所以他一再地主张只要你做成功了,就赶紧退下来。今天我们常常说的“急流勇退”,这一思想就是从老子那里来的。

老子最主张我们要归根复命,返回生命最自然的本源。在归根复命整个的思想体系里,老子提出了一个“弱”字。这世界上最高明的事物是什么?是水。水总是往低处流,最能守弱,但是水之强,也是无法想象的。金在水里头长锈,木在水里头烂掉,火遇见水就灭掉,土遇见水就被冲垮,水甚至可以把石头滴穿。水滋养万物,不要说行船之便、种田之利,我们可以十天、二十几天不吃饭,但却不能一天不喝水。水这么重要,可它又没有一个固定的形体。所以老子说“尚善若水”,最高明的善就跟水一样。

    水是最弱的,但是老子说,只有最弱的才最强的。因为强的东西就硬,硬的东西就容易折坏。诸位知道,一个枯枝子是硬的,但最容易断掉。“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老子绝对禁止坚强。那么他是要让我们柔弱、谦虚、卑下。我们今天骂人是水性,就是指人没有节操,处事下流。但老子说真正能够居下的才能够接受所有的东西。你摆得高高的,人家会认为你高不可攀,没有人能跟你沟通。但是你愿意居下,做别人所不能做的,反而会赢得众心。他还提倡“牝”,“大国者下流,天下之牝”,“牝”就是雌的意思,而雌性是弱的。放到具体的生活中,就是不要太复杂,太铺张,俭省的普通生活才是最简单最守弱的。

这一些都是《道德经》的骨髓。“弱者道之用”,柔弱就是老子人生哲学的基础,他的哲学精髓就是自然。老子说宇宙间有四个大,“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这个人是指国家的领袖。对于一般的人来说应该怎么样呢?“人法地”,我们要取法于地,大地长养万物,你只要给一棵种子,种下去立刻就发芽,生长了万物以后,人把这些东西拿走了,大地也绝不会说这是我长养的,你可不许摘这些东西。甚至我们每天都踩着它,圣贤踩着它,十恶不赦的人也踩它,它没有怨愤,也没有分别心。它永远是卑下的。所以我们要以地为法,那么地又取法什么呢?“地法天”。阳光雨露普施人间,从来就不曾向人们讨要功劳。无论大地有多好,没有阳光雨露,一切都完了,所以地要法天。天又取法什么呢?“天法道”。最终“道”才取法于自然。“自然”的意思不仅是自然而然,自然者,有所自而有所然也。诸位想一想,有所自是不是因,而有所然是不是果呢?

“守弱”最根本的做法就是要“法自然”。老子对物欲非常反对,讲求更多的是精神生活。老子的思想是博大精深,无所不包,而且历久不衰。我们把老子研究透了,运用于实际生活中,不仅能够处顺境,也能够处逆境。人生如意的事情很少,所谓“人生不得意十有八九”,十件事情里头有八九件是无法如愿似偿的。《易经》里面讲“吉、凶、毁、厉”,四种情形种只有一个“吉”是好的,其他的“凶、毁、厉”都是坏东西。这就是人生。老子告诉我们处顺境的时候不要嚣张,不要得意忘形;处逆境的时候不要气馁,不要妄自菲薄。这对我们怎么适应逆境有很大的启发意义。

老子的守弱思想对中国人影响非常之大。我们读读中国历史,中国被当时所谓的外族侵袭了多少次,可现在这些外族都没有了,都变成了中国人,我们把这些入侵的人都同化了。有人说这是鲁迅的阿Q精神。人家打了阿Q,他没有反抗之力,就说是“儿子打老子”,把自己受的屈辱抵消过去了。可从另一方面看,这就是中国人的韧性,这种韧性是非常之强的。诸位知道,中国人漂流海外,几乎遍布全世界,无论多偏僻的小城,多贫困的地方,他们都能在那生存。开始经营一个小小的馆子,含羞忍辱地谋生,然后慢慢发达起来。他们是怎么做到的?韧性。韧性又是从哪里来的?这就是老子教我们的守弱、居下、谦卑。

到了汉朝末年,皇帝都很无能,外戚和宦官交替掌权。宦官是离皇帝最近的人,他们得了宠,就开始作乱了。皇帝见自己江山不稳了,于是就要来治宦官。可满朝文武都不能依赖,找谁呢?找外戚。找来外戚把宦官杀掉之后,可又糟糕了,外戚也要篡权,于是就得重用宦官来解决外戚的问题。这样恶性循环,把天下搞得很乱。董卓、曹操等人都出来了,他们势力非常强,主要采取军事压制的手段,不断发动内战,老百姓生活得非常的痛苦。经过几十年战乱之后,逐渐形成了三个国家,就是魏蜀吴。

三国互相制衡的局面又维持了几十年。曹操统治北方很长时间,治理得相当不错,有人劝曹操对汉室取而代之,曹操说我要做周文王,周文王从来没有伐纣,是周武王取代了商代而有天下。所以曹操的儿子曹丕就当了皇帝。(删:那么把蜀灭了,把东吴灭了,然后把天下就成了魏。按:曹丕死于226年,蜀灭于263年,吴灭于280年。)后来司马氏家族力量非常强大,魏的天下又被司马炎夺去了。蜀国早期治理得法,不过后来关羽失掉了荆州,——我们今天很崇拜关羽,称他为武圣,其实关羽对于西蜀灭亡要负很大责任。——他走麦城之后,很快被擒杀了;张飞因为得罪宵小,也被杀害了。最后刘备白帝城托孤,只有诸葛亮一个。诸葛亮六出祁山都没有成功,三国从政治、经济上的发展开始不平衡了。(按:此处应该补充吴国历史资料如下)吴国领域比蜀国宽广,经济条件相当不错,但最后一个皇帝孙皓是个荒淫无度的人,把国政给搞坏了。

司马氏出兵灭蜀伐吴,真正统一天下。(删:但是在司马炎之前司马昭我们普通话常说“司马昭之用心天下皆知”,欺负皇帝,把曹操的后代欺负得不象话,大家都知道他什么意思,他就是要篡位的。但是篡了位以后,按:司马炎继位是在265年,蜀国已亡,吴国尚存。八王之乱是在公元300年之后。)西晋实现统一之后的二十年中,天下相对比较稳定,但后来兴起八王之乱,王室内部自相残杀,北方的外族趁机打进来了,晋朝只好从中原地区退出,把首都从洛阳搬到建业,也就是今天的南京,建立了历史上的东晋朝廷。

魏晋时候谈玄的风气很盛,《道德经》风行一时。魏晋玄学之所以成为一门时髦学问,是因为汉代以来经学已经走向僵化,儒家的东西没什么可谈的了,这时有个叫王弼的年轻人给《周易》和《老子》做了注,他的思想非常高妙,当时人极为推崇,于是就兴起了一阵谈玄论道的风气。

在中国历史上尤其是汉代出现了很多图谶,可以用来预测未来的事情。这些图谶很多都借着黄老的名义,因此歪曲了《老子》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王弼撇开了这些,写了《老子注》和《老子指略》,从义理方面去发扬这本书。后来那么多注解《老子》的书,多半都拿王弼的注解做模范。这个年轻人非常聪明,是思想史上极了不起的人,可惜只活二十四岁就死了。谈玄的风气到了晋朝更厉害了,很多名士为了标榜自然,便装疯卖傻干了不少奇怪的事情。后人说晋朝之所以灭亡是因为谈玄,其实不能这么简单地归结于某种文化现象。

汉朝建国之后,社会非常贫穷,朝中大臣连马车都坐不起,但几十年后却出现“文景之治”,应该说跟用黄老之术治国有关。萧何是一个很懂得运用此道的人。当义军进了咸阳以后,国都那么多美女,那么多财宝,他什么都不要,只把各种图书典籍都收了去。后来他为汉朝制订律法,依靠的就是这些。诸位知道“箫规曹随”的成语,就是箫何死了以后,曹参接他的位,依然按照萧何的治国精神去做事。那是怎么回事呢?曹参当了宰相以后,并不勤于吏治,却整天邀请大臣们在自己家里喝酒,欣赏歌舞。汉高祖的儿子惠帝去问他,说:“你一天到晚吃喝玩乐,是不是对政事太不打理了?”曹参就问:“你比你的爸爸怎么样?”惠帝说:“我怎么能比我的爸爸呢?”曹参又问:“那我比箫何怎么样?”,惠帝说:“对不起,你也不如箫何。”曹参拍手说道:“好了,你不如你的爸爸,我不如箫何,现在咱们就来个'箫规曹随’,安安静静地照着他们的办法治理天下好了。”

诸位知道秦朝法令多如牛毛,经过秦始皇的暴虐和楚汉战争之后,天下生民涂炭。汉初实行这样的“无为而治”,所以才有“文景之治”的盛世景况。在汉武帝前期也是用黄老治国,因为文帝的妻子窦姬,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窦太后,她对于老子研究得非常透彻,不允许汉武帝用儒术治国,后来她一死汉武帝就改变策略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并且东征西战,好大喜功,挥霍国家的积累,终于把国家给搞坏了。儒家讲仁义礼制,但到了一个走向败落的社会,跟人们讲仁义是没有用处的。历史上很多儒生都会袖手谈权说道,等到天下大乱的时候,天子出了事,我一死报君王就是了,可这样做实在于事无补。历史上很多英明有为的君主,虽然外表尊奉儒术,其实也还是用黄老的精神在治国的。

黄老指的是黄帝和老子,黄老学派主张无为而治、与民休息。后代盛世之君无不取法于汉初统治者。比如唐朝。唐代统治者姓李,他们身上有着胡人血统,属于半个外国人。但入主中原之后,为了标榜自己家族源远流长,便把历史上李姓的名人都认为祖先,正好《史记》中记载老子姓李,便把他认了祖宗,唐太宗把老子封为“太上玄元皇帝”,唐玄宗还亲自为《道德经》作注。老子的思想也很适合治国,唐代统治者也大力支持道家和道教文化,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的到来,跟道家思想在政治上的运用不无关系。

历代君主几乎都懂得老子的权术,所以有人说老子这本书是权谋之书。其实应该多方面地分析。老子最主张的是守弱,用最柔弱的办法,最低下的态度使自己生存下来。不但自己要生存,而且还要使周围的人和物都能够生存。这样就不是完全地玩权术,不能违反自然之道,把自己凌驾于他人之上。

    先秦时候继承老子的人是庄子,庄子思想也很重要,我们把他们合称为老庄。庄子继承了老子的思想,但他没有见过老子。有人问他:“道在哪里?”他说:“道在稗草中。”那人又说:“不是了,我问的是高一点。”他又说:“道在瓦砾里。”瓦砾就是碎砖块、乱石头,这里面怎么会有道呢?那人说:“您怎么越说越糟糕呢?请说高一点嘛。”庄子便说:“道在尿溺中。”大便小便中也是有道的,这就更加不可思议了。但庄子就是用这种形象的回答来说明道是无处不在的,任何东西都贯穿了道。

明代的憨山大师精通儒释道三家学问,曾为《庄子》作注,又写了《老庄影响论》。他认为如果不知道《春秋》,就不必在这个世界上为人了,因为《春秋》“一字之贬严于斧钺”,把世道人心都说透了。诸位看了《春秋》之后,就会知道怎么在这个世上做人,大至治国平天下,小至修身齐家。老庄跟《春秋》不一样,如果不知道老庄的话,你就不知道该怎么忘世。忘世是指人们虽然入了世,却能不在乎世上的各种诱惑。儒家讲入世之道,道家讲忘世之道,所以憨山大师认为孔子是人乘之圣,老子是天乘之圣,是有境界高低之分的。当然他是和尚恭维佛家,最后要说的话是参禅出世比入世和忘世还要高境界,佛祖是超越凡圣之圣。憨山大师是不是恭维得太厉害了?那却不会。诸位知道鸠摩罗什底下几个弟子,很有名的一个弟子叫僧肇。僧肇原来是卖书的人,晋代还没有印书的,所以只能抄书。僧肇把书一本本抄了之后拿去卖,所以他读书也读得很多。他读过那么多书,对于老庄尤其佩服得不得了,觉得老庄的思想已经接近尽善尽美了。后来他又读了《维摩经》,狂喜之下立刻出家。可见僧肇也是认为佛家思想要比道家思想高明的。不过话说回来,佛家思想跟道家思想有很多相通的地方,魏晋时候的人就有很多拿道家的思想去解释佛家经典的。

在个人修身养性方面,儒家讲谈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要一步一步来的。老子也是主张先把自己管好,要修养自己的心性。诸位试想自己都管不好的人,又怎么去管人家呢。我们做错事之后总是替自己找借口,撒谎之后又给自己圆谎,可是老子说人必须自然地活着,不能有太多机心。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总是想要“无边众生适缘度”,可笑的是不知自己度了没有,如果连自己都没度,连身边的人都没度,又怎么去度众生呢?所以先要真诚地对待自己,把自己的品行修养好了,行有余力,再去治理国家。治理完国家以后还要懂得功成身退。今人就不是这样,他们对国家没有太多贡献,却千方百计地想要连任,老子若是见了,恐怕是要取笑一番的。

所以治国也好,做人也好,都应该研究《道德经》。只有用超越性的态度,把名利看得淡薄了,才能取得更多的成功,老子、孔子、释迦牟尼等圣人都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孔子说“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就是说主观臆测,认为某件事情非如此不可,也不要固执,自以为是,一定要灵活地、超越性地应付日常事情。佛家就更不必说了,他头一个要去的就是“我执”,然后还要去“法执”,不仅不执着于自我的见解,连佛法也不可视为僵化的律令而去坚持。

诸位知道,儒释道三家在很多地方都是可以相通的。有些学佛的人,听说我要讲《道德经》,便说我是走了邪门路。但如果学佛不深,只看到人生的苦和空,便觉得眼前的一些东西没有不是障碍,世界上没有一个不是相同的,这样就永远解脱不了。如果我们只会谈玄论道,不读孔子,不知道做人处事,不知道世间的麻烦纠葛在什么地方,又怎么去跟人家说法、替人解决问题呢?佛法是在哪里?佛法就是在实践中哪。佛教中用莲花来比喻佛法,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它是长在污泥中的,佛法也必须植根于民众。读儒家的书、道家的书,都有助于更深刻地理解和实践佛法。

如果说学佛就不该谈老庄,谈了就是邪门歪道,那是不对的。历史上佛教徒懂得儒道经典,为《论语》《老》《庄》等书作注的有很多很多。佛教刚刚传入中国的时候,很多人都是用道家术语去翻译和解释佛典,称为“格义”。中国人之所以能接受大乘佛教,就是因为有道家的根基。东晋时候大名鼎鼎的慧远法师年轻时候就很精通老庄,他给人家讲佛经,有的地方别人不理解,他用老庄的思想来解释,别人就懂了。唐代玄奘法师还把《道德经》翻译成梵文,传到西域去。难道这两个和尚都做错了吗?诸位且看,正是因为这些精通各家学问的人加入佛教,翻译佛经,所以我们的佛经文字才这么美。如果把自己的眼睛遮起来,不愿意看老庄孔孟的书,只是谈佛法是谈不通的,也很难让听众接受。只有把这三大家的学问都弄通了,能把它们融合在一起,才能像憨山那样理解各家学问的高低和差别。

自古以来,无论学佛还是学仙的人,都没有不读书的。而读什么书最重要?我想应该把儒释道三大家的学问了解遍了,义理都弄通了,才能够深入地把握自己的文化。我为什么讲《道德经》?诸位大概可以理解,我并非佛家的叛徒,只是希望在座的年轻人将来都可以上台去说法。人家问你《老子》的思想,你能侃侃而谈;问你儒家的学问,你也能答得上来,才不会在各种问难面前捉襟见肘。

第一章
《道德经》的第一章是核心,讲道家哲学的本体论,有总括全书的作用,后面八十章都是解释第一章的。所以诸位要是能够理解第一章,就掌握全书的精髓了。

《道德经》分为《道经》和《德经》。今本《道经》是前三十七章;《德经》是后四十四章。顾名思义,《道经》主要谈道,《德经》注意谈德。

“道”是什么呢?在老子哲学思想里头,道就是万物的本源,在哲学上属于“形而上”,跟“形而下”相对。《易传》中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那些存在于宇宙间的普遍性的规则是不可捕捉,不可描绘的,这就是“形而上”。而万事万物,包括你我,都是具体有形的,这就是“形而下”。形而下的东西既可以指事,又可以造形。但是古往今来的哲学家,都不满足于了解形而下的事物,他们要追问的是宇宙是怎么生成的?它是什么样的东西?能思考的人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跟宇宙对话?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他死后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这些个问题超越了现实生活中的事和物,我们就称之为形而上的问题。

在宗教里也有形而上的追问,犹太教、天主教、基督教、回教等,他们都有一个关于宇宙来源的终极追问,但结论非常简单,就是上帝。上帝创造了万物,但诸位倘若要问上帝又是从哪里来的,却大可不必了。因为上帝的存在既没有考古材料的依据,也不能从逻辑推理上去论证,他是靠人们的信仰而存在的。儒家中也讲到形而上的“天”,但他们关注得比较多的却是在形而下的层面。如《周易》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上的日月星辰有特定的运动规律,诸位看每一天都有日出日落,太阳从没有向谁提出放假的要求,君子看到天象如此,便会生发出一种要像日月星辰那样永不止息的自我鞭策。从谈天而落实到人事,这是儒家思想的特点。

老子追问造成万物形成的原动力是什么,他最终提出了一个“道”,从无到有,从有到多,没有“道”万物就没有办法化生。“道”先天地而生,就算天地灭了,它还依然存在,它就是那个永恒不变的“常”了。诸位听我这么一说,也许会觉得“道”好像很虚。不错,道是很虚的,又是很静的,它虽然永恒不变,却又变动不居。我们拿微观物理学中的原子、电子、质子来说吧,诸位知道这个世界都是由它构成的,它不停地运动着,不停地新陈代谢,构成了生命中生老病死的过程。原子、电子、质子又是不可捉摸的,我们研究它必须借助显微镜等工具。“道”跟它很相似,但又有不同的地方,因为它毕竟还是显微镜能观察得到的,属于物质层面的东西,道却是任何工具都无法观察到的,必须靠自己去体会。不过,“道”决不是佛教中所讲的“心”。佛教认为世间万物都是从心而生,是投射在心中的虚象罢了,而“道”所生的万物却是客观存在的,比如说一株深山中的花,它也是因道而生的,虽然自开自落,没有人知道它,可它却实实在在是存在的。

“道”既是一种规则,又和物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同时它也包括了时间和空间。诸位学过物理学,对时间和空间这两个概念有比较清晰的认识。但我要说的是,没有空间就没有时间,同样,没有时间就没有空间。这个是很简单的道理。我们说现在是几点几分,几点几分的意义就是我开始在这个空间里讲课了;我们说我回到家里去得走二十分钟,从这里到家里的空间距离用时间来表达就是二十分钟。在这个空间里存在和运动不能脱离时间,在这个时间里存在和运动也不能脱离空间,如果说时间是纵向的,那么空间就是横向的,“道”的展开既是时间性的,又是空间性的。

“道”生万物,它自己再进入万物之中,不但成为万物,并且成为万物运动变化的规律、是生命新陈代谢、循环不息的根本。这么说来,它不仅是原因,同时也是结果。比如花开了,花是它;花谢之后结了果子,果子也是它;果子又要生长繁殖,长出新的树,这树还是它。花是果的因,果是树的因,树又是花的因。在互为因果的生命循环中,道自然地体现在其中。

讲到这里,诸位有没有产生一个问题:既然道不可知,老子怎么知道有“道”的存在呢?大家知道,求知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我们认知的事物首先是通过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肌肤触摸到的,比如电灯亮了,我们知道有电,可是在十八世纪的时候人们还不知道闪电是怎么回事。富兰克林看到天上的闪电,就产生了要去研究它的想法。等到阴天打雷的时候,他在风筝上绑了一把金属钥匙,把风筝放到天上去,就这样把天上的闪电带下来了,通过实验他发现天上的闪电跟我们日常生活中各种电的现象是一样的。我们今天对电的认识已经很深,可以用水力发电,用煤发电,用核子发电。可是电在哪里呢?你拿一个电给我看,拿不出来吧?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它表现为某种形态,电灯发出来的光、扩音机发出的声音,甚至我们穿纤维衣服的时候摩擦到身体会哗哗响,有时还冒火光,那都是电。假如没有这些东西的话,我们不知道电的存在。同样,道假如不能够化生万物,我们也就不知道道的存在,它化生万物,我们能从万物的运动变化中去体认它。

好了,开头就讲到这里,下面开始讲第一章。

  

“道可道,非常道。”

 

这简单的六个字却不知引起过多少争论。争论些什么呢?主要就是这个“常”字。“常”在另一些版本中也写作“恒”,是永恒的意思。整句话的意思是:“道”如果可以言说的话,它就不是永恒不变的道。

“道”是宇宙的本源,一切的本体。它大而无外,倘若还有一个外,它就不能成为最大。它小而无内,倘若还有一个内,它就不能成为最小。物质是无限可分的,从分子到原子,从原子到质子、电子、中子,随着科技发展还可以继续分下去。但“道”却是不可分的,没有一个地方,没有一件事情,没有一个物体,没有一个时间不是它。

庄子这么才华横溢的人也不曾说道是什么,人家问他道在哪里,他说在稗草、瓦砾、便溺里面。它虽然看不见,不是任何一个具体的东西,但又没有一个东西里面不蕴涵着道。这跟佛家所说的“万法归一”有些相似,天底下一切的事物有差异性,也有同一性。佛教说“真如界内不立一尘”,因为从同一性的角度看,任何一个东西都不是它自身,只是道的显现罢了。佛教又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世上遍地都是佛法,没有不蕴涵佛法的事物。从这个意义上看,道跟佛法有相通之处。

那么,为什么“道可道”,就“非常道”呢?诸位,这个“道”是不可捕捉的,它看不见,摸不着,当然也无法用语言去描绘、去形容了。这里存在着一个悖论:既然道是不可言说的,为什么老子还写《道德经》呢?他喋喋不休地讲了半天,所讲的原来却是不可言说的东西,不是很奇怪吗?是的,虽然老子很清楚道是不可言说的,但他为了向世人说明这个道理,就不得不勉强去说。

 

“名可名,非常名。”

 

这句话的意思是:名假如可以来命名的话,它就不是永恒不变的名。

我们用命名的方式来区分世界上的各种事物。比如说你叫张三,他叫李四。这样人们说“某某去做什么事”,诸位就知道是不是跟自己有关了。又比如说我是一个“人”,这就把我跟小猫小狗区别开来了,但我们又可以说自己是动物,在动物里又是属于哺乳动物,在哺乳动物里属于灵长类哺乳动物,是灵长类哺乳动物里的人。但在日常生活里,我们只跟人家介绍自己的时候只说“我是某某”,而不会说“我是人”。因为“人”是一个带有某种类特征的概念,不能用来指称某个具体的事物。我们可以说“我是人”,却不会说“人是我”,因为我是属于“人”,我包含在“人” 这个类里头。同样,“道”是一个对世界万物都具有普适性的概念,不能用来指称某个东西。但万物跟道不是包含和被包含的关系。万物中贯穿着道,道存在于万物之中,但我们却不能说某物就是道,或者道就是某物。

简单一点说,凡是可以言说、命名的事物,都不是永恒不变的;永恒不变的“道”不能够用语言去描述它,用文字去表达它。因为只有那些有一定界限、范围的东西,才可以用语言文字去形容它,这些东西只存在于特定的时间、空间里面,最终离不开“成、住、坏、空”四个阶段,甚至连天、地、日、月、星辰也不能逃离这个过程。“道”却是超越这个过程的。老子强行命名的这个永恒不变的“道”,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它是一,又是一切。那么,诸位说说看它还有名字吗?

诸位再看王弼的注解:“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也。”意思是可以言说的道,可以命名的名,都是用来描述某件具体的事、某个具象的物,而不是指天地间那种恒久不变的存在。“指事造形”的意思是按照事物的形态去命名。诸位知道,中国的象形文字造字规则就是指事造形,这就是给万物命名的方法。但万物并不是道,也不具有恒久性。“可名之名”是用来区分事物的,给了一个事物名字之后,名字跟这个事物联系在一起,而不能够用来指称其他的事物,比如说我们称自己手里拿着的东西为“书”,那么“书”就不能用来指称那个我们叫“摄像机”的东西了。这种可以命名的都是具体、具象之物,唯有恒久不变的道是“不可道,不可名”的。佛教有一句话跟这很近似,叫做“不可思议”。意思是这个东西不可言说,不可捕捉,不可思求。当你起了捕捉它的念头,把它用语言或文字表达出来,就会落入某种轨迹。

    “道”是放诸四海皆可的,你如果指定一个东西说“这就是道”,那么人们不免要反问:“难道那个就不是道了吗?”所以若是管某个东西叫做“道”的话,它就失去永恒不变的属性了。“道”本来是没有办法言说,也没有办法给它起名字的,但老子要向世人说明这个道理,总得给它一个称谓,强为它命名。所以他在后面又说:“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诸位不要以为老子说的“道”,是真有一个叫做“道”东西。老子对“道”的命名只是个权宜之计,然而这个权宜之计被大家接受之后,“道”字便有了某种特定的指向,就再也不能用来指其它东西了。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

 

    老子把“无”和“有”提出来了,这是很吃紧的。因为古书没有标点,所以这句话的句读有两种,王弼的解读如上,“有”、“无”是副词,“名”是名词。按照王安石《老子注》则是:“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有”、“无”是名词,“名”是动词。这两种句读都能讲得通。

这句话的意思是宇宙在最初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这就是天地的起始;宇宙呈现出混沌的状态,这种混沌就是“有”,“有”再慢慢地化生出各种事物。所以,“无”是道之体,“有”是道之用。

由“有”化生出来的事物,《周易》中归结为“三才”,也就是天、人、地。人生活在天地之间,头上顶着天,脚下踩着地。人因为有灵性,所以能够参天地之教化,取法于天文、地象,来创造我们的文明。天地靠阳光雨露、山川江河来哺育万物,人靠文明来教化万众。但是,人往往会忘记跟天地自然这样一种密切关系,诸位看看现在我们这个地球是什么样的?这个地球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古代传说中有个女娲补天的故事,说水神共工和火神祝融打仗,共工打了败仗,一怒之下头撞不周山,以致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女娲于是替炼五色石补天。今天我们的生活违反自然规则,工业文明对自然环境的破坏比共工怒触不周山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现在再没有女娲了,这个蓝天的大洞该怎么办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控制人类的欲望,不要无休止地向自然征掠索取。我们把地球毁成这个样子,自然也会向人类施以惩罚。

    《老子》中说“无”是天地的开始,“有”是万物的母亲。《周易》里头乾卦代表天和父,坤卦代表地和母。母亲跟大地一样生养子女,无私、无怨。基督教里说最接近上帝在人间的代表是谁呀?就是母亲。母亲永远是安安静静地为子女付出,自己宁可吃最坏的,穿最差的,也要让子女过得好。“有”作为万物之母的品格由此可以看出。

这句话王弼注曰:“凡有皆始于无,故谓无形无名之时则为万物之始。故未形无名时,则为万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时,则长之、育之、亭之、毒之,为其母也。言道以无形无名始成万物,万物以始以成,而不知其所以然,玄之又玄也。”这里的“玄”字很多本子上都改成“元”,为什么改成“元”呢?因为清代康熙皇帝的名字叫玄烨,为了避他的讳,就改成“元”字了。古代不仅皇帝要避讳,圣人和父母的名字也要避讳,比如诸位读以前的《四书》本子,就可以看到“丘”字少了最后一笔,那是为了避圣人孔丘的讳。《红楼梦》中说到黛玉在练习写字的时候,总把“敏”字少写一笔,这就是为了避她父亲的讳。诸位,人们给事物命名本来是为了称呼上的方便,可是在等级社会里却造成了这些个麻烦和不便,完全跟本意相反了。

    应该怎么理解老子这句话和王弼注呢?老子提出的是宇宙的本体问题。宇宙本来是“无”,无中才生出有来。“道以无形无名始成万物,万物以始以成,而不知其所以然”,意思是道因为无形无名才能够长成万物,万物长成了,我们只看到它所呈现出来的这个状态,却不知道它为何会呈现出这种状态,用通俗的话讲就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诸位倘若去追究万物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世界为什么有这种种现象,就会体会到这个世界原来是如此玄奥,是如此“玄之又玄”。

这里说到“无形无名”的时候是天地的开始。无形也就无名,如果有名,那名一定是人勉强给它的;有形也未必就有名,如果有名,那名一定是人类根据自己的认识给它的。到了有形有名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宇宙间已经孕育成长万物了,所以才说“有名,天地之母也”。后来道教中把“无名”称为无极,“有名”称为太极,无极是什么都没有,太极则是指宇宙间混沌的状态。混沌未开的时候看不出什么东西来,混沌既开,才分化出阴阳来。所以我们说无极是最原始的,下来才是太极、阴阳,然后才是万物。

    按照老子的看法,“无”中蕴涵着“有”的契机,混沌中包含化生万物的种子。所以“无”比“有”具有更多可能性。比如说这个屋子里有椅子的话我们就把它变成讲堂,把椅子拿开就可以打开音乐,变成舞场。因为屋子是空的,所以它可以做各种不同的用途。又比如说做一件事情本来可以有很多种方法,只是人们习惯了某种方法之后,就放弃其它途径了。在老子这里,从无到有是一个过程,“无”和“有”暗示了一种比较和区别。但在佛教里头有些不同,他们把有和无全都去掉了。诸位进佛教寺庙,可以看到前头一个大牌坊上面写着四个字“不、二、法、门”。为什么呢?因为世界一切分别都泯灭了,生和死、美和丑、有和无……都被同一性统摄了。   

    中国的阴阳思想是很奇妙的。诸位看太极图中的阴阳鱼就知道,阴和阳不是截然对立、截然分开的,而是阴阳互相环抱,而且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从世界上万事万物来看,阴和阳确实不是截然对立的,比如女性身上有男性荷尔蒙,男性身上有女性荷尔蒙。阴阳结合、相摩相荡就能化生万物。《周易》中讲:“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老子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都是类似的过程。这个宇宙生成论跟基督教很不同。《圣经·创世纪》中说上帝用七天七夜创造天地万物,然后用泥土按照自己的形象做成了一个人,然后把灵气给了他,叫做亚当。亚当生活得很寂寞,上帝于是取出他的肋骨做了一个女人,叫做夏娃。有一次我问基督教徒《圣经》中《创世纪》所描述的宇宙的生成过程是否合理,他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回答,因为对于宗教来说,这个东西是不能问、不必问的,只要相信就成了。你若跟他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宇宙的生成是一个慢慢演化的过程,他恐怕也是无法理解的。

诸位,老子这种“无中生有”的思想跟佛家哪种思想很相似呢?《法华经》的精髓是“缘起性空”、“缘起性空”,意思是世界的本性是空的,因为各种缘才产生了万事万物,可是虽然缘起了,万事万物的本性依然还是空的。性空才能缘起,拿这个屋子来打比方,这间屋子必须是空的,才能往里头摆桌椅。但即使往里面摆了很多桌椅,这些东西也不属于屋子所有,迟早是要搬走的,等它搬走之后,屋子又是空的了。不过要注意的是,佛教中所讲的“空”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说因缘生的没有一个有自性,也就是“诸法不能自生,亦不能他生”。缘起也有各种不同的缘起,将来我们讲佛家故事的时候会谈到。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这句话王弼有不同的句读方法,他说:“常无欲空虚,可以观其始物之妙”,“常有欲,可以观其终物之徼也。”不过,我们知道老子是否定物质欲望的,这里说“有欲”可以“观物之终徼”,似乎是有问题的。我参照各家的解释,因为王弼注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所以很少人敢去反驳他。我觉得这里应该理解为“常处于无”,“欲”表示目的,就是想要的意思。这整一句话的意思是:我们应该经常处于无,为的是观察事物玄妙之处;我们要经常处于有,为的是看观察事物的方向和边界。

   “常无”的目的是“观其妙”,王弼注:“妙者微之极也,万物始于微而后成,始于无而后生。”意思是“妙”即极微小处。而这个极微小处正是万物开始的地方,这个极微小处是什么呢?就是无。没有什么东西比无更微小的了。然后从无处才生出有来。要做到“常无”,就必须虚静,唯有虚静才能接纳事物,观察到事物最微妙的地方。如果一个人被欲望控制,整天和功名利禄打交道,他又怎么能虚静呢?所以王弼说“常无欲”才能观察事物的微妙之处,某种程度上也是正确的。但“常无”不仅是要去欲,而且要去执,不能存有主观偏见或执着于陈规陋习,然后才能够认识事物从无生有这个玄妙的过程。“常无”为什么能观察到事物的玄妙之处呢?王弼引用老子的话说:“凡有之为利,必以无为用;欲之所本,适以道而后济。”诸位上面所举的屋子、杯子、轮毂已经理解无的用处,有要发生作用,必须依赖于无;引申开去,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会有很多需求,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但要让这些需求变得对我们有益,就必须合乎道。遵循道去行事,然后才能“济”。“济”就是方便、得到的意思。

   “常有”的目的是“观其徼”,王弼注:“徼,归终也。”“徼”是朝着某个方向达到终极,也就是说,我们从有、从实实在在的事物中来观察它的方向和边际。比如说我们开车的时候,走过一条街,就会想这条街是通往什么地方的,我们会对它终点和方向发生兴趣。诸位可能有过这样的体验,有时候会追问自己为什么是这样,有时候还会想象自己死后的去处。人从哪里来,又向哪里去?当我们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就进入了一种哲学的思考,也就是对“有”的方向和终点的思考。

    这样从无和有的地方,你加以深切的观察,就可以知道“道”的奥妙,又知“有”的边际。宇宙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子,我们知道吗?不知道。电是什么,我们见过吗?也没见过。但追究万事万物的本质中,我们知道宇宙是道生成的;在电灯亮的那一瞬间,我们知道电来了。常处于无来观察其玄妙;常处于有来观察其边缘。就是这句话的意思。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这里诸位要注意了,老子很有辩证思想,他提出了很多对立的概念,后面我们还要继续讲。“无”和“有”是用来说明体用的一对概念,所以在第一章就提出来了。这整句话的意思是有和无的源头是相同的,只是名称不一样罢了,我们都称之为玄,是一切事物的根本。“此两者同出而异名”,这句话还有一种句读方式:“此两者同,出而异名。”这样读的话,意思是这两个都相同的,只是表现出来以后名字就不同了,这也讲得通。

   “此两者”指的就是有和无。这里面包含了一个悖论。一方面无和有是相对的,当我们说“无”的时候,是因为“有”的存在才有“无”,当我们说“有”的时候,是因为“无”的存在才有“有”;无和有的来源相同,只是名字不同,它们都很玄妙,“玄之又玄”,是万物所以形成的门径。另一方面,前面已经说过,“有”是从“无”中出来的。两种认识的矛盾该怎么看待呢?

我们看看王弼的解释:“两者始与母也。同出者,同出于玄也。异名,所施不可同也。在首则谓之始,在终则谓之母。玄者,冥也,默然无有也,始母之所出也。不可得而名,故不可言。”王弼认为无和有就是事物的始和母,始指事物的开始,母指事物的结束。这样一来就容易理解了,开始是这个事物,结束还是这个事物,因此事物的无和有从根本上是相同的。“无”和“有”只是事物的不同阶段的名称;在事物发展过程中“无”先于“有”,所以“有”是从“无”中来的。“无”和“有”各自管不同阶段的事,“无”管事物生出来,变成“有”;“有”则管事物“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它们两个的作风不同,所以名字也就不同。

    无和有、始和母都同出于玄。“玄者,冥也”,这个“冥”就是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既幽深又神秘。它是默然的,什么都没有;并且它从性质上看是形而上的,“不可得而名”,所以无法讨论它。诸位若是有过写作经验的都会知道,有时候我们想把自己那种微妙、神秘的体会写出来、说出来,但却发现不知用什么语言文字去表达。道就是这样一种玄妙的东西。佛教里头说“心行处灭,言语道断”、“不可思,不可议”,跟这个“道可道,非常道”、“不可得而名”是一样的意思。

玄妙的、永恒的道是绝对存在的,而事物却是相对存在的。不尽事物是相对存在的,连认识也是如此。认识的正确与否会随着时间、地点的改变而改变。比如在中国古人的观念中,宇宙是天圆地方,而我们国家就在世界的中央,所以叫中国;等到后来人们慢慢认识到地球是圆的,才知道原来自己并非在世界的中央。以前我们认为地球是宇宙间唯一有生命的地方,不过现在很多发现促使人们对这个观念产生了怀疑,也许在二十一世纪我们就能发现天外有天,其它星球上也有生命存在。无和有虽然是相对存在的,但它们又都彼此包含着向对方转化的可能性。诸位看虚无的本体中,它蕴含着化生万物的奥妙;纷纭的万事万物中,也蕴含着虚无玄妙的道。无既是起点,又是终点;有既是结果,又是原因。

禅宗在归纳出“万法归一”之后,又提出了“一归何处”的问题。因为大乘佛学主张一切皆空,随立随扫,倘若有了“一”,那还不是空。从这个问题中,诸位就可以知道为什么会有“性空缘起”,“缘起姓空”的思想了。宗教信仰则不需要追问这些,只要把所有东西都交给一,交给上帝就可以了,非常的轻松。比如说信教的人死了,牧师为他送葬,就会说这两句话:“是上帝的归上帝,是泥土的归泥土。”因为人是上帝用泥土造的,上帝把自己的灵赋予了人,于是人就成了有灵性的动物。人死了之后,灵魂上了天,是上帝的归上帝;身体埋入土中,是泥土的归泥土。

王弼又说:“同谓之玄者,取于不可得而谓之然也。不可得而谓之然,则不可以定乎一玄而已;若定乎一玄,则是名则失之远矣,故曰玄之又玄也。众妙皆从玄而出,故曰众妙之门也。”“玄”是悠远、微妙、深奥的,不是我们的六根所能体验,也是我们的意思可以想到的。“玄”没有形象,不能言说,我们该怎么描写它呢?只好给它一个强字之曰玄了。因此,也不能说“玄”是某个具体存在着的东西,否则就“失之远矣”。

“玄”乃是道的特点。道孕育万物,可是自体却是虚而寂的。当道衍生万物的时候,谁也不能够说来它还能生出什么东西来。比如从前用煤油灯的时候,决不能想象一拉开关就能得到光明;现在不必拉开关,只要发出声音就可以了;以后还不知有什么更高明的法子。又比如以前飞到天上只能想象,现在有飞机了,但以后也许不需要飞机就可以飞上去。宇宙的变化发展我们不能够穷它的边际,所以称它为“玄”,不能了解它的“妙”,也不能了解它的“徼”,只能从无和有中去体察。

    诸位都知道佛学思想中也有个本体,那就是真如。“实际理地,不立一尘;佛事门中,不舍一法”,“理地”就是道的无,“佛事”就是道的有。所以,真如就是说在理上不立一尘,才能空无到极点,倘立一尘就不清净了。但是当它发展到佛事门中的时候,就不舍一法,无边无际了。道家思想和佛家思想有很多相通之处,倘若不研究道家,就不会知道中国人为什么可以把一个外来宗教一下子就接收过来,变成我们三大文化之一。所以我们学佛教的一定要懂得道家思想。

 

第一章就讲到这里吧。诸位如果不嫌麻烦,把它背下来最好。《道德经》总共就这么一点,每一讲我们大概就上两章到三章,如果诸位闲暇的时候能够把它背下来,将来一定受益无穷。谢谢各位!   
 第二章  
这里让我们简单回顾上一讲的内容,上一讲主要谈了几点:道是普遍存在的,具有恒久性;道又是形而上的,不可捉摸,不可言说,无法命名;道生万物,存在于万物之中。下面我们继续看第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老子有很强的辩证能力,有人说他的思想是古代朴素辩证法思想,是有道理的。诸位看这段文字写得多好。天下人之所以知道美的东西是美的,是因为有丑来比较和衬托;天下人知道善的事物是善的,是因为有不善来比较和衬托;所以有和无、难和易、长和短、高和下都是相依存的,决不能离开一个来谈另一个。就像音和声相和、前和后相随,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有相对性。

    这个道理很好理解。比如我们说这件事情好难,“难”就是跟那些容易的事情相比较而言的,这就是“难易相成”。长之所以长是因为有比它短的,短之所以为短是因为有比它长的,这个比那个长一点,但是这个长的再遇见更长的,长也就变成短的了。这个短的比那个长的要短,可是再遇见一个更短的它又变成长的了,这既是“长短相形”。我们说泰山很高,但跟珠穆朗玛峰比起来怎么样呢?根本算不了什么,这就是“高下相倾”。古人常说五音,五音调和之后才有音乐。音和声是不能分开的,分开了就构不成乐曲,这就是“音声相和”;前和后也是相对的关系,我在你前面,你又在他前面,这就是“前后相随”。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这个“知”字非常吃紧,后面还要继续讲。人对事物的认识总是带有相对性的。我们起了分别心,就说天下有美的,有丑的,但从大道角度来看的话,根本就没有美和丑之分。佛教里头有一个公案:一个和尚赶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黑了没办法就在一个乱坟堆中间睡下来,半夜的时候他渴得不得了,一摸旁边正好有一个罐子,罐子里装满了水。这真是菩萨保佑,他拿起来就喝了,觉得好香好甜,然后又有睡过去了。第二天天亮,和尚起来一看旁边的罐子,原来却是一个骷髅头,里头积的雨水脏得不得了,他忍不住就开始呕吐了。后来他悟道了,知道就是这个“知”的问题。昨天晚上他不知是骷髅头里攒的旧雨水,以为是罐子里装的甘露,现在他一看就知道了。认识在不同时空环境下是会改变的,只有泯灭了分别心才能证悟大道。

   “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我们知道善是好的,是因为有不善的、有坏的存在;我们说这个人是好人,是因为有坏人跟他对比。如果没有不善、坏人,就没所谓善和好人了。对善和不善存了分别心还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是我做了这件事情,行自己所当行,行过便休,不要认为这个事是我做好的,这才叫做真善。倘若拿做事情来夸口,那不仅不是真善,而且是在沽名钓誉了。

    诸位再看王弼的注解:“美者人心之所进乐也,恶者人心之所恶疾也。美恶犹喜怒也,善不善犹是非也,喜怒同根,是非同门,故不可得而偏举也。此六者,不可偏举之明数也。”一般来说人们都喜欢都美、喜、善,不喜欢恶、怒、不善。但在老子看来,美和恶、喜和怒、善和不善出处相同,相依相存,决不可离开一个去谈另一个。第一章中已经提出有和无这一对概念,这里又引申得更宽广,从程度、形状、位置等方面来描述世间的各种情形;并且都回应第一章“此两者同出而异名”,让我们知道这些分别都是后天人为的,都得等出来了以后才有不同的名。因此各种分别也不是肯定的和绝对的,更不是永恒不变的。

    诸位,学了这一章以后,我们就知道世间的分别都是在互相比较中产生的。通过比较我们知道有难易的分别,有了分别就有选择。人人都想要做容易做的事情,难的事情大家都不愿意做。但比这个难事更难的事情还有呢,所以该我们做的事就得好好做,像“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偏激做法是错的。在对待人和事物方面,我们知道无论自己有多高、多聪明,永远都是天外有天,还有比自己更高的、更聪明的,所以不能以年龄、地位、相貌等外在的东西去评价一个人;而当我们发现自己不如别人的时候,也要看到还有很多人不如我们,因此也就不会狂妄自大或妄自菲薄了。

    再引申开去,这个比较道理也可以用来观察别人。倘若你是一个职员,想要了解自己的上司,只要看他是不是谄上、是不是骄下就可以了。对属下特别骄傲的人对上司一定非常谄媚,同样对上司谄媚的人对属下也一定很骄傲。《论语》里头记载,有人问拿贫富来孔子,说:“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穷人穷得有气节,并不谄媚有钱人。富人富得有修养,并不摆出傲慢的姿态。要做到这样对一般人来说还是相当难的,所以孔子说“可也”。但这样还不够,孔子又说:“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如果处于贫穷的境地而能怡然自乐,富贵之后能爱好礼节就最好了。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这句话是承上面而来的。既然一切事物都是相对存在的,那么我们保持自然的状态就好了,不要刻意去做什么事,因为在我看来很有意义的事,在诸位看来也许毫无意义;在此时看来很有意义的事,在彼时看来也许毫无意义。所以圣人处世崇尚无为,不去喋喋不休地教诲别人,而是通过回归自然状态来教化人民。圣人懂得顺应自然,使万物得以自由成长而没有阻碍,生养万物却并不把万物据为己有,做成了事情却不视以为自己的功劳,正因为他不居功自得,所以万物都依附于他,不会离去。

    这个道理就是前面“概说”中的“守弱”。我们再举一个例子。项羽跟刘邦争天下,约定“先入咸阳者王之”。那时候项羽的势力远远超过刘邦,所以刘邦先入了咸阳,却故意什么都不取,一个女人也不要,一件东西也不拿,等着项羽进来,用这种谦退的办法保全了自己。汉高祖入关之后还跟咸阳人民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这样就把原来非常复杂的法令变得极其简单,充分保证人民的利益,赢得了民心。项羽进入咸阳以后志得意满,既不理会老百姓的生活疾苦,做出令百姓很失望的事情,又不解决刘邦的威胁,最终丢失了天下。

   “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是说圣人教化万民也要跟天地一样,天地滋生万物而不言语、不居功,只要顺应自然之到,处无为的事,万民才可以得到宽松的生活环境。很多做领袖的人不懂这个道理,今天这个规定,明天那个检查,以为这样就是有所作为,其实什么正经事也做不了。

    “万物作焉而不辞”,万物顺从自然,各得其所,不要加以人力。这是承上面我无为而民自化而言的。那么各随其生,只需要顺之事物发展的方向去引导它,这样帮着它成长就可以了,这样既不会感到累,也不会感到烦。

“生而不有”,意思是万物靠着我生长,我却不把天底下的万物据为己有。这里体现了一种像天地那样的无私精神,“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太阳照着大地上最高的山、最低的谷,大地承载着最好的人和最坏的人,没有一点私心。圣人对于人民也是没有私心的。

    “为而不恃”,虽然做成了这事情,但并不自恃说这些东西都是我做。天地是这样,圣人仿效天地也是这样。他把万民都教化了,教化以后并不求人家知道。他做了很多事情,事情做成了之后也不求人家知道。“功成而弗居”也是这个意思。

上一章讲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大道、大智慧是无法表达的,引申开去就是要以无为来处事。做到无为而无不为。诸位做过父母就会有所体会,父母教育孩子,如果整天叨唠叨唠,那孩子们都会嫌你烦,还把话当耳边风。很多人都说孩子不念书,整天就看电视,该怎么办?他就不想想自己原来也不念书也是整天看电视、出去应酬的。我整天坐在家里看书,孩子们自然跟着看,这就是“无言之教”。所以对于事物来说,不有、不辞、不恃、不居,这样能反而得到真正的“常”。

    这句话王弼注解说:“自然已足,为则败也;知慧自备,为则伪也。”明白自然的道理,并按照自然之道去做才能成功,否则就是取败之道。诸位读过《孟子》中一个“拔苗助长”的故事,农夫种了禾苗之后,希望禾苗快快长大,便把禾苗一一拔高,结果没几天禾苗都死了,这就是“为则败”的典型例子。后来柳宗元在《种树郭橐驼传》中也拿这个道理来说事。郭橐驼种树本领非常好,人家问他为什么,他说在种树之前培好土,做好一切准备工作,种完树、浇过水之后就不必理它了,让它自然成长。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但却很少人能做到。用种树来比拟人事,就是要“行不言之教”。这是怎么样的呢?老子后面又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我们煎鱼的时候不能反复翻炒,否则鱼肉就会碎掉,治理国家的道理也是这样,不能三天两头颁布法令去扰乱人民,而应该让他们有一个自然的生活环境。诸位,《道德经》关于治国之道谈得非常深,学会这一套是可以为帝王师的。

    “智慧自备,为则伪也”。智慧是自然而然的,我们只需要遵从自然之道,不要自以为是,显得很能干、很有作为的样子。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往往能体会到这句话的真知灼见。但该怎么理解呢?诸位都知道《红楼梦》里有个王熙凤,是极聪明能干的人,可最后却落得很悲惨的下场,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老子后面又说“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真正的智慧是内敛着的,收藏着的,决不轻易流露在外表,所以他显得好像很痴愚的样子。“智慧自备”打破了超人的神话,佛教也说人人都有智慧,“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所以你为则为也,但若以为自己比别人强,那就错了。

    王弼注又说:“因物而用,功自彼成,故不居也。使功在己,则功不可久也。”真正有智慧的人决不会违反物性,他只是因着自然的规律去行事,做成功了之后也不居功自得,因为他明白倘若居功自得,那么这个功也不会长久。诸位看这世界上每一样东西、每一个人都有他的用处,把他安排在有用的位置,他就能自然地发挥自己的智慧才华。我们所做的只不过是因势利导而已,事情终究是他做成的,所以我们怎么能居功呢?天底下的事情很少一个人单独可以做成的,好比说现在建造文贤书院,那要汇集多少人的力量,多少的财力,多少的精神,多少的时间。倘若有人说因为是我倡导创建的,这是我的功劳,那就错了。倘若硬要把做成某件事情说是自己的功劳,那必然会遭到众人的反感。中国有句话叫“飞鸟尽,良弓藏;绞兔死,走狗烹”,还有句话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诸位知道华盛顿是个伟大的人物。他领导美国革命取得胜利,担任了美国第一二任总统,到第三任他却不做了。1789年法国大革命中,拿破仑把四方强敌都打败了,做了法国的元首,他想永久地统治法国,就制订各种法典来确保自己的利益,最后却被大敌击退了。这是不懂得功成身退的后果。我们的国父孙中山也是个伟大人物,当袁世凯南北议和的时候,袁世凯要做总统,孙中山就把临时大总统让了。现在袁世凯在哪里呢?没有人关心他。但孙中山先生的精神被我们所敬仰,到处可以看到以中山命名的地方,这就是“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诸位要注意了,这一章里有两个地方必须辨清。首先,老子说的“无为”不是“不为”。圣人处无为的事情,但于事是无不通的。无论是宇宙的问题,还是最平凡、最普通的事情,圣人都怀着极大的兴趣。孔子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因为出身低微,所以很多小事情他都会做。后来儒士也不以做事情为耻,反之他们觉得“一事不明,儒者之耻”,如果有什么不懂的事情,那才是读书人的耻辱。现在很多人觉得自己念了书就应该享受特别的待遇,不屑于做小事情。我念大学的时候,中国大陆四亿同胞中,每两万人有一个女子念大学,所以大学里头的女同学都自得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做饭,也不会穿针缝衣。”似乎读了大学,就有特权不会针线,不会烹饪,不会打扫。但我们知道这说明了她们书都没读通。管仲是个干实事的人,他说过:“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社会必须在物质发展到一定水平才能进行精神文化建设。后来孔子说:“微管仲,吾其被髪左衽矣。”批发左衽表示野蛮落后、没有文化的意思。(删:在齐国管仲的《盐铁论》这可以说学经济的人一定要读一读,他能够使齐国有盐有铁发展了,因为齐国的地方没有鲁国好。但是他们利用山里的矿,海里的食盐,使齐国富强。所以管仲这个人非常的聪明、能干。按:《盐铁论》是汉代的书)因此我们知道,做实事、小事并不是什么可害羞的事情,相反却是很光荣的事情。无为不是什么事都不做,而是任其自然、因势利导,这上面我们已经讲过了。

    为什么我们一直强调要顺应自然呢?有人说一味强调顺应自然,不是否定了人的能动性了吗?诸位,世间一切都是相对的,每个事物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不可能只有好的,没有坏的,如果我们人为地干涉自然就会出问题。我们都知道麻雀是吃谷子的,为了不让麻雀吃谷子,有人想了个办法,敲锣打鼓把麻雀吓得不敢下不来。后来麻雀飞得累死了,大家都很高兴,以为可以多收很多粮食。这下好了,第二年闹蝗虫。为什么?麻雀不止吃谷子,也吃小虫,它吃小虫比吃谷子的功劳大。这就是人为的方法干预自然,虽然取得了一时胜利,但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

    治国的道理也一样,社会有一些规则,大家都按照规则办事就会很方便,如果钻空子的人多了,当政者就会为各种琐事疲于奔命。比如说停车的问题,在台湾有很多规定,你说不准停车,可就有人要停车;你说这一定要停,可有人就专门闯红灯,于是就要查车,搞得交通堵塞。从美国回来的人说:“美国人真笨,半夜三更走到路口,四周都没人他还停车。”我说:“是啊,我们台湾人脑筋很活,可我们得天天查车,天天堵塞。”

    在认识世界上也是这样,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不要强不知以为知,强不能以为能,如果非要装得自己很能干,知道得很多,要么就会被人戳穿受到侮辱,要么就要拼命去填补自己的缺陷,最后连本来有的一点才干都遭到了怀疑。所以我们为人处世要量力而为,做完了也不要夸口。

其次,不言之教、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这是一种极高的境界。这个境界在儒家里头也有表达。孔子说:“天何言哉?日月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上的阳光雨露使百物得以成长,如果没有阳光照射,没有清新的空气,我们还能够活下去吗?不能的。可阳光、空气都没有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很值得炫耀。这就是自然。保持自然的生活状态才能过得身心舒畅,比如我们走路绝对不会考虑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因为这样你就走不了了。这就是拿无心来孕化,让事物自然成长。

    孟子也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为美,充实而有光辉之为大,大而化之之为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可欲之谓善”,这个“欲”不是指对功名利禄的欲望,而是说追求值得追求的,在儒家那里特别指各种美好的品德。这些美好的品德并不难得到,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仁斯至矣。”发心追求美好品德,这就叫做善。“有诸己之为信”,是说不能停留在口头,而要亲力亲为,把追求美好品德的理念落实在行为上,这才叫信。孔子说:“吾始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我开始听别人的话就相信他的行为。“吾今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现在我还是听别人的话,但要看他怎么做了。所以光是有向善之心还不够,要言行一致。“充实之为美”,当心灵和行为都体现着善,这个人充满着美好的品质,人们就会觉得他很美。“充实”是一个富有生命力的词,一棵花、一个年轻人、一个饱含水分的果子,都很充实,这就是美。“充实而有光辉之为大”,充实的美自然地散发出动人的光辉,诸位看饱含水分的果子外表都发亮光,但是等衰萎的时候就瘦起来了。人也一样,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内在的充实会变成外在的气质,这个就叫做大。“大而化之之谓圣”,一个人用这种美好的品德和气质潜移默化地熏陶别人,使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发生改变,也跟着追求美好的品德,那么就可以称之为圣人了。“大而化之”后来被曲解了,成了我们今天所说做事马马虎虎的意思,其实原意不是的。为什么要讲“化”呢?因为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不是说自己做好了,就觉得很伟大,可以去教导别人了,而是让自己的美好德行在悄无声息中产生影响。“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这是最高的境界。美好的品质影响到人们,使人们发生改变,“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这就是神。圣人永远不会自我满足,他的行为、气度让人感到高深莫测,这就是神。

    这种最高的境界,《庄子》中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至人不会存有物我之分,他在做事情的时候决不怀有私心;神人遵循自然之道,成事之后决不认为那是自己的功劳;圣人也是这样,真正了不起的人不会称自己为圣人,凡是自己标榜是圣人的话,都不是圣人。
  第三章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这段话王弼注说:“贤,犹能也;尚者,嘉之名也;贵者,隆之称也。唯能是任,尚也曷为?唯用是施,贵之何为?尚贤显名,荣过其任。为而常校能相射,贵货过用,贪者竞趣,穿窬探箧,没命而盗。”

    这是什么意思呢?先举个例子吧。比如说台湾常常选模范母亲,这就是尚贤。聪明才智出众,对社会有贡献的人我们就称他为贤。一般理解中,尊重贤能的人本来是件好事,可是结果往往会造成争名的现象。孔子说:“三代之下,唯恐不好名。”三代的人都是做事而已,对于名不太在乎;但三代以下人人都觉得自己很有才能,不肯认输。如果是通过正当的途径去获得民众的认可也就罢了,可是有很多人为了争名使用了不正当的手段。诸位看看那些模范母亲、杰出青年、人民公仆的评选,难道他们每一个都是名副其实的吗?不一定呢。按照王弼的说法:“唯能是任,尚也曷为。”这个社会上有分工,而每个人的特长不一样,能经商的人不一定能做学问,能修汽车的人不一定能做家具,所以能做什么事就让他去做什么事,为什么要标榜某个领域中的某个人很有才能呢?

    我们今天的社会非常重视一个人的知名度,为什么要打知名度呢?因为有了知名度之后,跟着而来会有种种的好处,领导重视他,周围的人尊敬他,下属崇拜他。因此政党要打知名度,个人要打知名度,甚至连方外之人都在打知名度,并且他们所用的手段有时非常滑稽可笑。演员拼命制造绯闻,政客到处露面,这还不是什么贤能之名,大家也并不会羡慕他们;还有一些人偏偏要博取贤能的名声,比如西汉末年的王莽总是礼贤下士,当时人以为他很有才能,到最后他篡了刘家天下,人们才认清他的真面目。一个人用各种方法使自己名声高起来了,不符合实际,又怎么能长久呢?

    既然尚贤有这样的弊端,为什么人们还尊重贤能的人?因为贤能的人很少,少了就显得难得,难得就应该珍惜。“物以稀为贵”是普遍的想法。但是老子又提出了另一种看法,说我们把难得的东西视为宝贵之物,会滋长偷盗的风气。王弼注解说:“贵货过用,贪者竞趣,穿窬探箧,没命而盗。”意思是你对一个东西的重视远远超过它的实用价值,就会引发贪婪的人去拼命追求,结果就会“穿窬探筴,没命而盗”。“穿窬”就是小偷没法从门进去,就在墙上挖了一个墙。今天不必挖墙了,抢劫银行的技术越来越高了。“探筴”就是去看你箱子里有多少东西。“没命而盗”就是为了偷盗连性命都可以不要。

    诸位看我们今天一张小小的邮票就能卖几十万。为什么呢?因为这邮票只出了一张两张,人们觉得难得,就千方百计要把它弄到手。可这张邮票拿它干什么呢?什么也没用。金子为什么那么值钱呢?因为数量有限。但金子能拿来吃拿来穿吗?不可以。如果我们不因为这些东西稀有就重视它,不觉得它很可贵,那么就不会让人们起攀比之心了。奔驰在台湾进口和销售量排名第一,台湾人吃饭一顿饭下来要喝十几瓶XO酒,大家都在攀比消费稀有物的本事。这样一来,有些消费不起的人就有了不平衡的心理,起了偷盗之心。古时有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拥有难得之货,别人就会觊觎你的东西,因此生命安全都难以得到保证。我们这个社会偷窃抢劫的事情太多了。台北有一个电视主持人,贼看他不在家的时候就到他家去偷。于是他就得配高级的防盗锁,后来锁也不管用,又被偷了,他干脆就在门口贴一个条子,说这个门没有关,你们要进去就请进去,不要把我的门弄坏,因为里头没东西可偷了。这就是怀璧之罪。但社会上的人还是没意识到这个问题,诸位看我们台湾最爱夸什么?夸我们的外汇储备金第一名或第二名,夸国民收入多少多少,政府永远拿这个教老百姓,让大家都觉得有钱最好,久而久之,没钱的人就想有钱,各种办法都出来了,洗钱、偷抢、绑票、卖淫……一个国家到这种地步,是非常危险的。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头做领导的喜欢什么东西,下面的人趋炎附势就跟着喜欢什么。比如晋代谢安是个高官,又是个大名士,很多人都仿效他。有个卖蒲扇的人没有路费回老家,谢安就拿他的蒲扇用,没几天那人的蒲扇都卖完了,因为大家都学谢安的样子,也要手里拿着一把蒲扇。同样,今天我们上面的人夸富,总统住了一亿六千万的别墅,副总统退下来要一亿五千万的房子,市民的想法是怎么样的呢?肯定唯利是从了。对于我们今天的社会状况,政府显然是要负很大责任的。佛教说净土世界里金裟铺地,都是七宝装饰的。有人觉得很可笑,可佛教为什么说这些呢?因为如果铺地的都是金子,那么金子还可贵吗?当楼阁树木都是七宝装成的,那么还把宝物放在保险箱吗?那些人间认为最宝贵的东西,在极乐国土中这都不值钱,人们就连贪欲都没有了,这就是极乐国土要告诉我们的意思。

王弼说:“唯用是施,贵之何为?”每个东西都有不同的用途,花瓶用来插花,能插花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用金子做的瓶子、宋代出土的瓶子呢?如果这个东西不实用的话,对于人没有用处,又有什么可贵的地方呢?可人们还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还是要以难得之货为贵。

    尚贤、贵难得之货既然有这么大的弊端,该怎么办呢?老子一方面否定尚贤和贵难得之货的做法,一方面又说:“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也就是尽量控制自己的欲望,也不拿这些东西去诱发人民的欲望。在台湾最便宜的一条领带要卖五六十元美金,一身装扮下来可以达到好多万。一个大学者到旅馆去没有多少人会注意,但是王永庆去了所有人都围过来,因为他有钱。大家只重衣裳,只重金钱,那么没有的怎么办呢?没有的人心就乱了,心一乱就无所不为。所以人民的欲望一定要得到满足,否则人心就不安定,而社会太崇尚奢华,一般人民欲望难以满足的时候,就会出现很多社会问题。我们今天的电视里宣传了什么呢?都是感官享乐。我们少年所见到的都是物质享受、色情、暴力,今天报上登着台湾某小学一年级十六个孩子到温泉洗澡,一天一夜都没回家。为什么?整天看都是这些东西,受到了坏影响。王弼说:“故可欲不见,则心无所乱也。”不要宣传金钱和享乐,不要诱发民众的欲望,大家的心就不乱了。

 

“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不敢弗为而已,则无不治。”

 

    上面说了尚贤、贵难得之货有很多弊端,那么应该怎么治理人民呢?老子提出了几个方面。

    “虚其心”。社会上的人争贤名,贵难得之物,这一就是乱的根源。圣人治理人民,也不是把不要贤才和难得的货物,不是只是不去吹捧,不认为它很贵重,对这些东西不尚不贵,它就不会多表现出来。《孟子》头一章记载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利于国乎?”梁惠王首先关心的是对他的国家有没有好处,孟子抓住这个利就把他骂一顿,说如果上下都只重视利,国家就危险了,所以“亦有仁义而已,王何必曰利?”人们有太多欲望,不是贪名,就是贪利、贪权。怎么能够“虚其心”呢?贤才和难得的货物并不怕多,越多越好,但是要让人民有正确的认识,他心里空虚明澈,没有什么杂念和贪欲,这是“虚其心”。

“实其腹”。老百姓生活要求是很简单的,只要能吃饱肚子,能平平安安过日子,政府的什么主义他都不在乎。所以,虚心实腹,这是最根本的治民之道。孔子也说“民以食为天”,就是这个意思。释伽牟尼在大雪山的时候没有东西吃,饿得前胸后背都快贴起来了,诸位看到释伽牟尼在雪山修行的塑像,都是肋骨一条一条的。释伽牟尼觉得自己苦修不行,后来下河洗个澡,接受了牧羊女的乳酪,在菩提树下安安静静坐着,最后明心悟道了。

    密宗里也有个故事,诸位都很熟悉的弥勒日巴原来是苦修者,被师傅折磨得不行,最后总算把孽障排除完了,然后师傅让他单独去修行,给了他一个绳子拴着的袋子,说倘若有问题完全不能解决的时候,就把这个袋子解开,这叫“锦囊妙计”。弥勒日巴就在山里修行,衣服破得不象样,肚子饿得咕咕叫。他的未婚妻和妹妹来探望他,看到他简直不成人形,都觉得很心疼,就到山下去给他弄了一点好吃的东西。弥勒吃了以后,突然觉得很糟糕,身子跳起来了,说这下要坏修行了。他着急得不得了,忽然间想起师傅的锦囊妙计还挂在脖子上,于是把锦囊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此事最需好饮食”,他于是大彻大悟了。所以修行也是要“虚其心,实其腹”的。

     王弼注解说:“心怀智而腹怀食,虚有志而实无知也。”人的心里怀着各种机巧,肚子里装着吃的东西。机巧会造成混乱,而吃的东西是无知的,所以要把机巧去掉,保留无知却能维持生命的食物。“虚”就是空和寂的意思,我们打坐就是为了使自己空寂,这样才能一点杂念都没有,才能达到真正的智慧。佛教也说有定才能够生出智慧来,虽然这个智慧跟我们俗家的智慧不同,但基本也是这个道理。

    “弱其志”和“虚其心”是相近的意思。志就是志气、心志。我们说这个人很有志气,就是说他有某种追求。我们都鼓励有志气的,但是这个志气如果跟名、利、权有关,一鼓励就要贪名、贪利、贪权,就要急功近利了。于是要么就欺诈,要么就巧取豪夺,要么吹牛拍马。民之所以难治,就是因为他的心志太高、机巧太多了。那么“弱其志”就是让他把志向减少,把欲望降低。反过来,心志不强的人自然不会有很强的欲望,没有很强的欲望就不会为非作歹。“强其骨”的意思跟“实其腹”相近。“骨”指代我们的肌体。治国之君使人民体魄非常强壮,这样他就可以劳作,不必担心没有吃的,这样就能安分守己,过平静的生活。王弼注解说:“骨无知以干,志生事以乱。”“骨”是没有智慧的,而心志却能生出奸诈、巧取的智慧,造成天下混乱。

    只有做到以上四点,才能“常使民无知无欲”。“无知”不是什么都不懂,而是不知道那些足可诱发欲望的事物;“无欲”也不是说要像出家人那样苦修。孔子说“食色,性也”,饮食男女是人之大欲,老子并不主张连饮食男女都不要,而是要消除人的贪念。有一位禅师悟道了,他说悟道以后很简单,饿了吃饭,困了睡觉。我们也是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跟他有什么不同呢?我们对吃饭睡觉有千般挑剔,今天要吃川菜,明天要吃湘菜,后天要吃西餐;睡了席梦思觉得太软,睡了木板床觉得太硬,得要用一个不软不硬的东西。在挑剔选择中间我们忙忙碌碌地过了一生。欲望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美国有一个故事,美国人往西部发展,拿枪、火药跟印第安人换土地。有一个人带了很多的枪支、火药,问印第安人愿意给他多少土地。印第安人说从早上太阳出来到晚上太阳落,你骑马走过的地方全是你的。这个人觉得这个买卖好做,非常高兴,第二天清早太阳一来,他骑着马就走了,跑过的路上还在琢磨这个可以种小麦,那个可以种玉米,他越走越远,后来太阳快落的时候他回到山顶上,可是累死了。印第安人挖了一个坟,只有六尺长把他埋下了。为了得到更多的土地,这人最终得到就只有六尺长的土地。

    “使夫知不敢为而已,则无弗治。”如果能使民无知无欲,就算一些有巧智的人想兴风作浪,他也无法得逞。古来老百姓造反都是受到官府欺压,基本生活没法维持,现在他有饭吃,日子过得舒服,为什么要造反呢?我们社会的问题就是个比较的问题。孟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物质少,大家也可以过得很快乐;物质多了,贫富差别严重,社会就乱了。所以,不要害怕人民无知无欲社会就落后,相反这样才能过上简单富足的生活。

    第三章是告诉我们,处事也好,修道也好,都要往根本上考虑。虚其心志,降低欲望;吃饱睡好,知足常乐。这样的话自然就能身完体健。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就活得非常实在,非常自然。
第四章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这一章是专门赞叹道的体、道的用非常微妙。道有体也有用,本体假设不启用的话,本体不存在;但如果只知道他的用,而不知道他的本体,你就是迷途的羔羊。就像电是看不见的,但它却能够使电灯发光、扩音机发声。假如把道的本体比作电,这些亮光、声音就是道的启用。我们因为道的启用而知道它的存在。

    “冲”是虚的意思。道因为虚静才能有所启用,才能生万物。后面老子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我们有了这个东西很便利,但你要用它的什么呀?就是用它的无。譬如这个房子有了,要是里头实实在在的,我们能在里头坐吗?必须里头是空的才可以。杯子是空的才能装水,车轮的轮毂是空的才能使车轴运转。房子有了窗户,光亮才可以透出来;有了门,人才可以进出。这就是“无之以为用”。以无用为大用,可以拿来治理社会,教化人民。如果统治者太追求功利,颁布太多律令,到法令如毛的时候,就会变成人民的负担了,反之只有虚静才能让人民生活安稳。

    道体完全空虚,这样才能生就万物,才能充满天地之间。人的处世也是一样的。《三字经》说“满招损,谦受益”,孔子让弟子往器皿中倒水,水倒了一半,平平稳稳的;孔子让他再加水,结果水一满就器皿就歪了,水都流了出来。这就是“满则倾”。孔子懂得这个道理,所以非常虚心,“入太庙,每事问”,绝不强不知以为知。诸位想一想,当我们自满的时候,还接受其它知识和别人的意见吗?不接受了。道冲虚才用处无穷,用处无穷才无所不在。假如它有了,它是这个,那么就不是那个,这样就不广大了;正是由于它无,所以它不是一切但又是一切。同时,它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无穷无尽,所以它永远不满,永远都能用,“用之或不盈”。

    “渊”是深的意思。这说道变动不居,高深莫测。道为什么“深”呢?因为我们见不到它、听不到它、抓不到它,不知它有多大、多高、多深。所以老子感叹说:“渊兮!”这个高深莫测的道却能够养育万物,是万物的根本,万物都是从它而生的。它生了万物,万物有生有灭,可道在哪里呢?道永远都在这里。佛家说:“青青翠竹无非波罗,郁郁黄花皆是菩提”,翠竹和黄花都是要灭亡的,而波罗和菩提永远都在。所以说渊深幽静的道是万物之宗。禅宗六祖慧能在读《金刚经》“因物所住而生其心”句时,跟他的师父五祖说:“何其自信本不动摇,何其自信本无生灭,何其自信本无来去,何其自信能生万法。”就是说本体不动摇、不生灭、没有来去,但是最要紧的是最后一句,假设没有生万法,你上哪去找它去。

道的本体从来不动,也不被万物所役使。怎么叫所役使呢?就是说它生了万物,但是它既不做万物的主人,也不做万物的奴仆。我们可以去顺从它,却不可以扭曲它、违背它。否则就会受到惩罚。

    王弼注解说:“冲而用之,用乃不穷;满以造实,实来则溢;故冲而用之,又复不盈。其为无穷,亦已极矣。形虽大不能累其体,事虽殷不能充其量;万物舍此而求生,主其安在乎﹖不亦渊兮似万物之宗乎?”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它怎么做呢?道体的用它不是尖锐。我们知道道之用是要柔要弱。所以老子说当它生也柔弱,你看花朵柔弱的,枝干柔弱的,其死也刚强。所以老子非常反对人家刚强,生的是活的,软的弱的,死了邦邦硬,静悄悄的。所以你必须不可以尖锐,太尖锐的话不高。所以道体的用要柔要弱,绝不能用尖锐或者敏锐,或者刚锐。

    “挫其锐”,就是把锋芒挫去。诸位看我们削的铅笔,铅笔削的太尖了就断了。我们把什么东西削尖了以后,伤人也伤自己,所以一定会断的。我们思想太尖锐了,说话太刻薄了,做事太独断了,这就不符合道的那种品质。中国有句话叫“枪打出头鸟”,就是说一个人什么都爱出风头,志气太高了,就要遭到别人的妒忌,最终会遭到挫折。因此“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这才是高深的处世之道。

    不但“挫其锐”,还要“解其纷”。世间本来没有是非,是非之怎么来的?是从争竞中来的。人们为了一些蝇头小利争个不停,事情没办成多少,反而惹了更多纠纷,我们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就是这个意思。可真正有大智慧、大品德的人是不爱自我宣扬的,也是不会对事物起分别心的。道本体从来没有说话,“天何言哉”,可是春夏秋冬不停地在变,万物靠着它生长。所以《周易》中说:“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说太多话,没有事情也会生出事情来。反而,不管世间的人事怎么样复杂,只要“冲而用之”,以柔弱为用,就能够把纠纷都解决了。

    然后是“和其光,同其尘”。怎么“和其光”呢?我们常常称赞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可大家都想照亮别人,都努力把自己变成光源,这样会招来很多注意;可万一自己都烧了,别人并没有照亮,就会招来很多不满。所以真正高明的人是把光芒收敛起来的。他们反求诸己,光芒内照,而不追求标新立异。“同其尘”又是什么呢?尘是尘俗的意思。我们称赞一个人很独特,与众不同,就说他“脱俗”。现在很多人都要标榜自己有个性,有别人比不上的地方。可是老子说这样不好,因为无论个性多么独特,才华多么出众的人,都是要在社会中生存的。我们吃的饭、喝的水,是多少人辛苦劳动的结果。“举天下而奉一人”,天下人为你做了多少事情,你怎么能够特立独行呢?和光同尘,就像拿水投到水里,拿火投到火里,没有你也没有我,这就是“冲而用之”。

    “湛兮似若存”,湛就是湛然明白的意思。本体虽然没有尖锐、没有光芒、没有纷争,本性清澈见底,跟万物“和其光,同其尘”,可是它依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存在。他不是一个乡愿先生,不是墙头草,随风倒。它入乡随俗,没有跟事物有什么不同,但是它又是单独地存在,也不动也不坏。万物是有变化的,花有开有谢,人有老有死,这是个自然的过程。你可以知道了大道运行的规律,可以做到“物我两忘”;虽然物我两忘,但你还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个故事讲禅师的弟子外出游方,临走之前请师父赐他一点指示。师父说了三个字:“莫为善。”弟子吓一跳,说:“你怎么叫我莫为善,难道要我去作恶吗?”诸位学过前面几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善和恶都是后来的区分,世间事本来就没有善和恶,只有顺应自然和违背自然。我们做事顺应自然,这就可以了,倘若有心为善,那反而不是最上乘的。物我两忘、和光同尘,这才叫湛然。

    “吾不知谁之子,像帝之先”,这个道就是这么神奇,我不知道是谁把它生出来的,只知道它在天地成形之先就有了。这也是描写道的神秘。我们一直追问,从事物的外表到事物的本质,从事物的本质到普遍存在的规则,再到普遍存在的规则的来源,最后发现这个道无所从来,找不到踪迹。佛教中也说:“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生,不逐四时凋”。这个先天地之物就是“道”。无形无生,自由自在。没有一个东西不是它生出来的,原子、电脑,一切一切,所有的东西都从它那生出来的;它又不会像春夏秋冬一样,有季节性变化,有兴衰成败。

以下看王弼的注释:“锐挫而无损,纷解而不劳,和光而不污,其体同尘而不渝,其真不亦湛兮似或存乎。地守其形,德不能过其载,天慊其象,德不能过其覆,天地莫能及之,不亦似帝之先乎。帝,天帝也。”

 

 

    我们看底下王弼的注“夫执一家之量者,不能全家”。他说你只要制一家之量,你就不能全家,你不能把所有的家全都知道。“执一国之量者,不能成国”,我就是这个国家,我就是这个本土,我就是要这个,你不能成国。“穷力举重,不能为用”,我们看举重的那些人,把所有的肌肉都集中在一起,一拿起来用了很多很多的力量举起来,立刻把它放下来。举重就是得了金牌,你能用吗?你能够说把这一百斤、二百斤那来用一用吗?所以说“穷力举重,不能为用”,我们使不上力,因为你力气都用完了。“故人虽知,万物治也,治而不以二仪之道,则不能赡也。”所以我们人虽然知道万物都料理得很好,治理得很好,你看春天发芽了,随着气侯刚刚温暖发芽了。夏天那么多的太阳那么多的雨量让它成长,成长到某一些时候花谢了,果子结起来了。整个万物萧条,于是大家都休息,连动物带植物都休息了。这些东西都理得很好,但是你知道万物都由此而治,“治而不以二仪之道”,但是你治又不拿二仪之到,“二仪”是阴阳的两道。不用阴阳的两道,阴的有阴的,阳的有阳的,有正面有反面。那么你有阳的是进取,阴的守堂。你不用这个东西,你只是意气一直往前冲,或者你一直的保守不成,你必须阴阳两者兼用。那么则不能瞻也,就是说你不能够仰,你必须知道阴阳两道,于是有收有放,有阴有阳,有正有负,把这些都知道了,于是你才能够满足,才能够瞻。

    那么“地虽形魄,不法于天则不能全其宁”,地有形,现在是外国还是中国说了,说是原来地也在那吐气,其实我们住在北方的人都知道,尤其是在山西时候,叫做大地噫气。大地会叹气的,所以当大地叹气的时候,当地的居民都躲开,那个不得了,碰到就会死。所以我们知道这个的话,地虽然有形有魄,可是假设不法于天你要不按照天来做的话,则不能全其宁,地就不能够全其宁,于是地震、山崩都出来了,如果你不按照天来做的话。“天虽精象,不法于道则不能保其精。”天是非常精,它的象是精的,但是你要不按照道来做的话,你说我违背道做,则不能保其精。“冲而用之,用乃不能穷”,你能够虚无的用它,于是用就无穷了。我们再怎么发明,谁发明的,我们脑子发明的,我们脑子哪里来的,来自道。所以这些东西冲而用之,用才不能穷。“满亦造实,实来则已”,你要满你把它实实在在了,只要实实在在就蔓出来了。我们吃东西所以说吃七分饱,为什么?吃太饱了打嗝了等等都来了,你就出毛病了,所以绝对不能满,“满则溢,故冲而用之”,所以必须要“冲而用之”。“又复不盈”,不能够太满,还要冲而用之,虚的用可是还要不满。“其为无穷亦已极矣”,所以能够这样的话,这可是真是无穷到了极点,永远用不完。“形虽大,不能累其体”,这个形大大到不得了,他不会说我太大了,我走不动了,不会的。“事虽殷,不能充其量”,它做的事情多少。我们这人从那么一点点变成这么多人,这些东西你不能够充其量,说我的量已经充满了,不会的。那么“万物舍此而求主,主其安在乎”,万物把道舍掉了,来求造物的主。主在哪里?所以“不亦渊兮似万物之宗乎”,所以就是这么个东西,你看不见,听不到抓不到,这个就深到不可以知道,这不就是万物之宗嘛。你挫了他锐而无损,你把锐去掉了,还没有伤害到它。“纷解而不劳”,我们要替人家解纷,很累。这个解其纷不累,永远在解纷。“和光而不污其体”,它跟大家光一样,没有说一个人特别是是光说我是光你跟着我来,而它本体并不受污染。“同尘而不渝其真”,同尘跟大家完全一样,可是并不来减少它的真。所以“不亦湛兮似或存乎”,一个东西能够这样,这不就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它真存在嘛。“地守其形,德不能过其载”,地能够守其形,它的所得《道德经》的“得”就是得到的得。所以拿这个来解《道德经》我只要走这条路,按照道走我就有所得。“德不能过其载”,假如地守其形,你的德不会说我太重了,人太多了,我受不了了,没有的。

    “天谦其象,德不能过其覆”,天只要能够把这个东西按照道来走,于是你的德不会说过其覆,超过它的负担。“天地莫能及之,不亦似帝之先乎,”他说连天地都不能够超过它,所以这样的话不是就是四帝之先吗?比天地还在以前呢。“帝,天帝也”,帝是什么就是天地,天帝是什么就是天。
第五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诸位知道,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老子很喜欢逆向思考问题,比如说大家都觉得仁是很好的品德,他却认为真正的高贵品质是不仁。是不是他用这种唱反调的行为来引起人们的兴趣呢?不是的,在老子的哲学体系中,这是一些根本性的问题,他努力打破我们的普遍性思维,带给人们新的视角。比如说我们都崇尚有所作为,老子却说无为的境界比有为高;我们都崇尚仁,老子就说不仁的境界比仁高。

怎么理解呢?因为世间本来没有善和不善之分,这些都是后来人为的区别。世间本来也没有仁,你刻意去做仁的事,说明你就有偏私。如果完全没有偏私的话,既无爱又无憎,那就一视同仁了,为什么还要追求那个小仁小义呢?我们今天总是提倡民族主义、地区主义,对老乡和同族的人特别照顾,但这些并不是最高的仁。当我们把天下看成一家的时候,仁爱之心就变得宽广了,但是在我们所处的小圈子里,人们也许会觉得你不照顾同乡、同族,并认为你是不仁。

    这里就有个境界高低的问题了。“天地不仁”,天地是没有一点偏私的。“以万物为刍狗”,什么叫“刍狗”呢?王弼注说“天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不为人生狗,而人食狗。”他把刍理解为植物的代称;狗是动物的代成。植物是给动物吃的,动物是给人吃的。但这样一来句子就不通了。现代有学者认为“刍狗”是遇到自然灾害时候祈祷祭祀用的一件东西,这件东西用刍做成,外形像狗,因此叫“刍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为什么呢?(删:除草我们给牛羊吃的,给马吃的,根本不值钱的东西。可是当它把它做成狗的形状以后,这是要祭祀用的,所以非常的慎重,对它恭敬得不得了,因为要祭祀了。等到祭祀完了,除草的狗扔到一边没人理了。所以天地也一样的,它不仁,它把万物都当作跟祭祀用的草狗一样的。今按:王弼理解的“刍狗”是错误的。)因为刍狗用来祭祀以后就被扔在一边了。天地对于万物并不去占有它、干预它,看似不理不睬,其实又已经施以最大的恩惠。

    王弼注解说:“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为,造立施化,则物失其真。有恩有为,则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则不足以备载。……无为于万物而万物各适其所用,则莫不赡矣。若慧由己树,未足任也。圣人与天地合其徳,以百姓比刍狗也。”这段话说得非常精辟。天地对万物只是任其自然,并不对它有所作为,任由万物自己来治理,所以看上去似乎并不具有什么仁德。因为仁者必定有所施为,而一旦以人力加之于物,就违反了万物的真实本性。物的道原来就存在万物中间,倘若你对万物施以恩惠,有所作为,那么这个东西的真本性就不具存了。倘若物的真本性不具存了,它就不可以完完全全地担负一切生命。有一个故事说在宴会中,大家吃得很高兴,席上摆满珍馐,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大家都说老天对人真好,给我们生了这么多的好东西,让我们来享受。这时一个小孩反驳说:“假如这一切都是天生下来给我们享用的,那么蚊子吃人血,难道是天为了蚊子而生了人吗?”大家都无言以对。自然并不会特别地偏爱某个事物,所以,“无为于万物而万物各适其所”,万物都各自在适合它的地方生存。

    “用则莫不瞻矣”,“瞻”就是充足、富裕的意思。顺自然而动就没有不能充足的。反过来,如果到处用小聪明去图谋他人他物,“慧由己树”,则“未足任也”。一个人的智慧和能力毕竟都是有限的。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己耕田,自己凿井,对别人无所需求而能够富足,这就是“帝力何有于我哉”。但如果一个统治者认为老百姓能够活得这么富庶都是因为他的功劳,那就错了。宇宙之间一共有四个大,道大、天大、地大、王大。王以地为法,地以天为法,天以道为法,道以自然为法,这样一来就是天地合德、天人合德了。所以圣人跟天地合其道,他任万物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而不去违背它。今天的人不断违背自然规律,把树木砍光了,把污水倒进河流,到后来沙漠化越来越严重,河流要不是干涸了,就是脏得不能饮用。今天我们提倡跟天地合其德,是有重要现实意义的。

    天地对万物一视同仁,诸位要正确理解这句话,它并不是把万物都认为是一样的,让万物同时生、同时死;圣人对百姓一视同仁,不是说让他们干什么事情都齐步走。中共在四十年的统治中间,“三反五反”、“大跃进”,让所有的知识分子下乡,认为这样就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那时多少大学教授,多少博士到乡下去挑粪种田。于是我们就有了四十年的文化空白,为什么呢?因为会种田的不一定会读书,会读书的不一定会种田。社会既需要种田的人,也需要读书的人。关键是要让各种不同职业的人认识到,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付出多少不同之别。孔子说“吾不如老农”,又说“吾不如老圃”。他知道在种田方面自己比不上老农,在园艺方面比不上有经验的园丁。但孔子有自己的特长,如果没有他我们的文化都不知会是什么样。把不同人安排在合适的地方,让他们发挥各自的特长,这是圣人的一视同仁。

    诸位知道,儒家一再提倡仁,《论语》中对仁极为推崇。但从“天地不仁”这句话中可以看出老子对仁的理解显然跟儒家不一样。老子还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因为道迷失之后人们才推崇德,因为德失去之后人们才推崇仁,后来仁也无法寻找了,人们只好提倡义,最后义也行不通了,人们就不得不用礼去规范。社会到了讲礼的时候,实际上已经非常腐化了,非常虚伪了。从道到礼,就是从自然到虚伪的一个过程。

老子最注重的是公。公就是不偏私、不虚妄,让万物顺着本性来发展自己。禅宗三祖《信心铭》说:“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佛法和道都是很容易的,不挑剔,不比较,不拣择就可以了。我们只要能做到不爱不憎,就非常开阔,能够明白佛本性是什么了。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这一段王弼注解说:“橐,排橐也;钥,乐钥也。橐钥之中空洞,无情无为,故虚而不得穷屈,动而不可竭尽也。天地之中,荡然任自然,故不可得而穷,犹若橐钥也。愈为之则愈失之矣。物树其慧,事错其言;不慧不济,不言不理,必穷之数也。橐钥而守数中,则无穷尽;弃己任物,则莫不理。若橐钥有意于为声也,则不足以共吹者之求也。”

    这里老子用了一个比喻,把天地比喻为橐蘥。“橐”就是打铁时候用的风箱,“蘥”是一种类似于笙笛的乐器。风箱、笙笛有一个共同的地方,就是中空。风箱因为中间是空的,所以可以鼓风,当拉动的时候就能产生风力,使炉火更旺;笙笛因为中间是空的,这样才能够吹得出声音。天地之间也是这样,空空荡荡毫无一物,但是任其自然就能生出万物来,并且永远也没有边界。以前我们住在洞穴里,现在我们住一百多层的高楼,这就体现了天地间一种无穷无尽的潜力。洞穴会塌,高楼也会塌,天地却不会崩坏。因为天地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所以它才能够有这样的潜力。于是看它好像空无,但是它能够生出风来,生出声音来。“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守中”的意思是说一切事情都要不偏不倚,寻找最合适的角度,而最合适的角度不如随顺自然。

    “愈为之则愈失之矣”,就是说做得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比如说我们有几百元钱,这几百元都丢了的话,也不过是几百元;可是如果你有上亿元,那么丢的就是以亿来计的。所以,“愈为之则愈失之矣”。所以“物树其慧,事错其言,不慧不济,必穷之数也”,用言语去穷究事物,最后就会出现是非。所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我们最怕的就是说错话,做错事,但只要随顺自然,去除一己私心,又怎么会说错话、做错事呢?如果本来不是该我说的话,该我做的事情,我一定要强出头去说去做,这样烦恼就有了。等到“言多必失”之后又得去解释,解释不通就越描越黑。这样最后就词穷了,于是成了强词夺理。

所以,“弃己任物,则莫不理”,就是说做事情的时候不要把自己的意见放进去,让物呈现自然状态,这样一切都合条例。“若橐蘥有意于为声也,则不足以共吹者之求也”,假设箫笙硬是想要吹成这个调那个调,那么吹的人就吹不出声音来了。于是我要吹出这个调子,它就给你吹出这个调子来;他要吹那个调子,它又成那个调子,这样才叫无穷;并且“动而愈出”,你动的气越大,它就发出越大的声音,永远都不会穷尽的。一个唱片已经有了,它不是空的了,于是你放出来永远就是这个东西。为什么?因为它已经人为的都做上去了。

    这最后两句话就是告诉我们做人的道理不可无事生事。我们天地之间的道是无,圣人治国也是无为,让人们自生自化,我只是在旁边辅佐,不加我的意见,不加我的情感,这样老百姓就自然而然会活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