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运维与管理pdf:宋石男:爷爷之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1 16:56:10

 

宋石男:爷爷之死

写《书林清话》的叶德辉,长沙商会总会长,死在农会手上,时间是1927年。他的学问很好,人品却不太对劲。编房中术丛书,乱搞男女关系,为人吝啬,并且依仗28岁中的进士头衔横行乡里。不过他有时也很有趣。作为知名藏书家,他的书架上贴着“老婆不借书不借”的纸条。书中常常夹着春宫画,因为他相信火神是女性,看到春宫图会不好意思,就不来烧书了。他跟我爷爷不是一代人,也没有什么共同处,除了两个地方,一是同为旧文化的嗜好者,一是都死在所谓“改朝换代”之际。

爷爷死在解放初期的军管会手上,时间是195141。关于爷爷的生日,现在已经没有长辈可以说得出来,惟有通过我奶奶是1900年出生推测,爷爷可能是1890-1900之间出生的人,跟郭沫若、胡适、许地山等人同时代。

从我染上一种叫历史癖的非流行病之后,就一直想做一件看上去似乎有点迂腐的事——重修家谱。家谱不是封建迷信,更不是上流社会的奢侈品,相反,即使不是贵族和世家,每个平凡的人家都有权利修整流传自己的家谱。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血缘关系是最值得珍惜的东西,而家谱不仅能满足你对回忆和好奇的要求,说再玄一点,它更是一部记录你自己灵魂来源与传承的家族史。即使我们的祖上并不出色,也并不妨碍我们对他们的追想、热爱与尊敬。

失去了家族史的人是不幸的,我也是其中一个。

爷爷死的那年,我爸爸才7岁,我大伯当时28岁,作为国民党政权的一个粮食局小科长,正在交代问题。我三伯17岁,在读高中,是他将爷爷收殓。但现在已经记不得爷爷葬在何处,也许在如今犍为县某个商业步行街的店铺下面,但我更愿意想象爷爷长眠在某个街心花园下面,或者广场的喷水池下面。

有年国庆,三伯一家从重庆回五通桥,一起去犍为看看,我跟去,想找一下关于自己祖上的蛛丝马迹。坐了1小时的汽车,看了犍为文庙(很雄大,川南最大的文庙之一,大伯、三伯等人曾在里面读小学),吃了顿豆花饭,雨下起来,一行老小匆忙返回。我什么也没找到,一个字都写不进家谱,很是失望。

爷爷之死,我听到过三个版本。

一个是爸爸的说法,转听自大伯,说爷爷在1948年不知识时务地考上“世纪末”的县长培训班,结果当了1年的福乐县(小县,只当现在一个镇那么大)县长,就被清算了。我不能理解,爷爷以前教私塾,几亩薄田,诗书传家,没什么不良记录,也没什么势力,仅仅一年的“失节”,何以就会掉脑袋?

另一个是三伯说的,当时军管会一头头看上了二嬢,但她拒绝了,远上北京读大学,这个头头恼羞成怒,就把爷爷抓来关了半年,然后杀掉泄愤。做不了女婿,就做刽子手,这也太异质思维了吧?我仍不能理解。

最后一个是大堂哥说的,转听自他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大伯娘,说是当时奶奶的弟弟在犍为做生意,得罪了人,爷爷帮他的忙,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被陷害致死。这个版本也有疑点,阿婆的弟弟并没有送命,为何一个仅仅帮忙的人要被判死刑?大伯娘的话常常有点悬,2003年她过85岁的生日,但是2004年她就过上了93岁的生日,说是其实比大伯大十岁(以前的说法是她比大伯大三岁),怕家里知道,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就天长地久地隐瞒了年纪。

现在,综合来想,我宁肯相信自己的一个猜测,从老爸的性格和我自己的脾气来看,如果性格也流传有序的话,那么爷爷的脾气一定也古怪、易怒,像颗定时炸弹一样随时可能爆发。他一定得罪过不少人,尤其是小人,因为他疾恶如仇的性格在我老爸身上保留得非常清澈。而在那改朝换代的时间里,小人很容易窜到一个得意的位置,上下其手,大报其仇。

再不可能回来一个长辈,告诉我爷爷的真正死因。爷爷不是名人也非要人,只是一个还算有学问有性格的旧知识分子。这样的人死去了史书上不会有记载 (我翻检过大量相关地方志和地方文史资料选辑),当时的报刊上也不可能有深度报道,到最后民间再没人记得。

爷爷没有经过公开审判,就在一个晚上被拉到野外枪毙,时间是1951 41。那一年,全国类似的执刑还有数十百万。死者的子孙,有的也许和我一样,在苦苦追查自己爷爷的死因,但大多数人,早就失去了探究的热情,他们宁肯兴高采烈地讨论三流明星自杀的新闻,也不会关心自己爷爷为什么无辜或有辜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