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本多情by狐狸不放羊:16___19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4 19:23:40

 

十六、妈妈和两件大衣

那年冬天有一天,早晨就冷得很厉害,傍晚还结了冰。那些天早晨天暗暗的,傍晚天也是暗暗的。安绍尼把小大衣的扣子一直扣到下巴下面,他动身走长路去上学时夜晚好像还没有真正结束。而当他站在学校门口张望,看妈妈有没有在路上驾车过来的时候,就好像白天还没有真正开始。

 是的,她就要来了,这段长路他没有必要再用双脚去走了,一步也不用走了。他要走那么长的路,跟别的孩子都不一样。现在拥出学校大门的学生大部分都住在镇上。只要穿过几条街,脚还没有暖和过来就到家了。安绍尼很高兴在这样寒风凛冽的傍晚,花斑马能跑多快,他就能多快回到家里。他的妈妈从双轮马车上爬了下来。

“你的大衣在什么地方,安绍尼?哦,在你的手里。赶快穿上,宝贝,要不你会着凉的。”

  “没有事,妈妈!”安绍尼在同学面前漫不经心地说。他们动不动就叫别人“没有出息的小丫头”。他开始穿起大衣来了,他妈妈帮他把大衣穿上,帮他把夹克衫的袖子从大衣的袖筒里拉下来。他不想让她在伙伴们面前这样做。这样做倒好像他是一个小小孩,什么事情都让妈妈替他做。

 “好啦,”她说,“现在穿上这个,亲爱的!”她说着又从双轮车里拿出了一件大衣。这种事还是头一次发生。有一两个男孩已经发笑起来,安绍尼脸都红了。

 “我不要穿,妈妈!”他嘟囔着说。

 “不,亲爱的,你要穿。你不知道今天坐车有多冷!我要你穿上。我敢肯定,明天一定会下雪。”

  他还在犹豫,不过那也没有用。当着大伙儿的面,她把第二件大衣穿在了头一件大衣外面。这使他感到又厚又不舒服,不过那些不是他懊恼的原因,他受不了的是那些男孩的讥笑,他们看着他像一个没有出息的小丫头,抵御寒冷还要靠妈妈。她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孩子们这种嘲笑的目光,把他的袖子拉拉齐,还在他的脖子上围上一条围巾,弄得他觉得自己看上去简直成了一个小小的包裹。他爬进了马车,妈妈又在他细细的小腿上裹上一条毯子,这时候他听到他们说话了:“丫头气的男孩!丫头气的穿两件大衣的男孩!好一个穿两件大衣的小丫头!”

  他的妈妈静静停下了一会儿,而且看了那些男孩一眼,他们才安静了下来。接着她弹了弹舌头,花斑马就快步出发了。因为安绍尼坐在车上,可怜巴巴地缩在他妈妈的身旁,花斑马也不可能跑得太快。安绍尼满脸羞愧,他无法原谅她这样做。他宁可冻死也不坐车回家,是的,宁可冻死。他很清楚明天在学校里会是个什么样子。噢,她怎么能这么干呢?她应该早就知道这些的。

 他们回到家里,他也根本不想跟她说话。她帮他下了车,在暖和的门厅里,她想帮他把两件大衣脱下来,他却挣脱了她的手,自己把那两件可恶的大衣脱了下来。他吃饭的时候闷闷不乐,后来一直到上床睡觉也都是如此。他的爸爸在读书,好像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他妈妈也没有一点表示,也没有做一点引起他特别注意的事。她只是不时和和气气地说个三言两语,有时建议跟他玩一个游戏,有时差他去为她拿件东西。他很不情愿地去为她拿了她要的东西,但是他不肯玩游戏。他不肯这样就原谅了她。他永远也不会原谅她了。他去睡觉既没有吻她,也没有道晚安。

 他睡到床上就听到妈妈走进了他的房间。他假装已经睡着了。她走上前来,站在床边,说:“亲爱的安绍尼。”他并不回答。“晚安,安绍尼。”不,他就是不愿意回答。

 “可怜的安绍尼!”她轻轻地说道,吻了吻他的脸就走出了房间。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睡着,又难受,又生气,又觉得很丢脸。明天总是要来到的。

 第二天果然来到了,又暗又冷,妈妈预言要下的雪还没有下。安绍尼匆匆忙忙吃完早饭,趁妈妈离开房间去跟拉拉说话的一会儿工夫,就匆匆背着书包离开了家。他加快步子冲过小巷,奔跑的时候把书包顶在头上。他生怕他妈妈会建议那天早晨驾车送他去上学,还一定要他在路上穿两件大衣。他不干!这种事永远也不会再有了!就是让他穿着一件大衣走路去,他也不干。他故意把大衣、围巾和无指手套都留在家里。他要满不在乎地敞着胸,光着手出现在学校里。他要让他们看看!

 可是天哪,难道他们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脖子上的扣子都没有扣,没有注意到他的手指冻得又红又僵?他刚一到学校,他们就开始起哄了:“丫头气的男孩穿两件大衣!穿两件大衣的男孩丫头气!”

学校里人人都知道头天傍晚他妈妈替他穿了两件大衣回家。安绍尼知道他得到了这样一个坏名声,会在学校里永远传下去。这个坏名声永远粘在他的身上了。它会毁了他的童年。

 那一天过去了,安绍尼尽可能早早地离开学校。这种事再也不能发生第二次了,但是他无法阻止他妈妈来接他。那一天天甚至比头天还要暗,她一定会在门厅里发现他的大衣、围巾和无指手套全都没有带。

 安绍尼故意绕到学校后面溜掉,他另外挑了一条路,跟她可能会来的老路不同。他要在镇上的后街出镇,直接进入开阔的农田,那里的乡间小道双轮马车是没法走的。那样走的话路要长一倍,而且在一年的这个时候走起来非常困难,再说糕饼店也去不成了。不过他一点也不在乎。这种事绝不能发生第二次了。

 要是她到学校去找不到他,她会担惊受怕的。那也该让他妈妈受受这样的罪。

 安绍尼得意洋洋,心怀报复的念头气喘吁吁奔过后街,穿过了几条大路。他在有可能撞在农田里的横路栅栏上以前,还得穿过一小段马路。不过他很安全地越过了这个危险,那里根本没有看到妈妈的影子,也没有遇到过一个可以告诉他去向的人。这时天已经非常非常暗。在他爬过头一道横路栅栏,穿过农田的时候,已经下起雪来了。

 起初雪下得很慢很慢,飞扬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悄悄地融化在他的脸颊上。但是很快雪就下得快了,不久就成了一场暴风雪。空中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个不停,迫使他低下头来。雪铺满了所有的小径,他连地都看不到了。他抬起头来,天也看不到。除了一片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馀了厚厚的叮人的雪片,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又过了一会儿,安绍尼迷了路。

 他在农田里到处磕磕碰碰,一脚高一脚低地到处乱转,遇到的东西形状和大小都很陌生,这时他连上坡下坡都记不清了。有时候他会碰到一些陌生的树篱,上面已经盖满了雪,这些树篱他十分肯定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掉在陌生的沟里,撞在陌生的树上。他又冷又怕又累,于是他就哭了起来。噢,他是那样的冷,要是他穿上那件大衣就好了!噢,他是那样的害怕,要是他妈妈来了就好了!噢,他是那样的累,要是他敢于停下来,躺下来就好了!

  最后他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他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他也不知道他究竟躺在什么地方,他只是躺在那里哭啊,哭啊,这个时候雪还在下啊下啊。有时候他呜呜咽咽哭道:“我冷,我冷!”有时候他叫:“妈妈,妈妈,妈妈!”

 “可怜的安绍尼!”有一个声音轻轻地说道。那多么像是妈妈的声音,他抬起了头。有一个穿着大斗篷的女人正向他弯下腰来。尽管样子看上去,声音听上去都像是她,他还是说不准这是不是他的妈妈。他向她伸出双臂,喃喃地说:“我冻坏了,妈妈,我冻坏了!”

 “可怜的安绍尼,”她又说道,“我们一定得替你找一件大衣。不过哪一件最好呢?”她想了一会儿,叫道,“咩──咩!”

  有一只毛茸茸的小羊在雪上一溜小跑过来了。“唉,妈妈,什么事?”

  “安绍尼冷,要一件大衣。”

  “那就让他穿我的吧!”小羊说着脱下了整张毛茸茸的羊皮。那女人将它裹在了安绍尼的身上,说:“这下行啦!”

  “我还是冷,我还是冷,一件大衣不够!”安绍尼哭着嚷嚷。

  “嘎──嘎!”那女人说,从天空中飞下来一只野鸭。

  “唉,妈妈,什么事?”

  “安绍尼冷,他要穿两件大衣。”

  “那就让他再加上我的吧!”那鸭子说着脱下了它那身羽毛的大衣。那女人把鸭毛罩在羊皮上,说:“这下好多了。”

 “还不够!”安绍尼哀号道。

  “咕──咕!”那女人说。从树上飞下来一只鸽子。

  “唉,妈妈,什么事?”

 “安绍尼冷。他要穿三件大衣。”

 “那就让他把我的也穿上吧!”鸽子说。它也脱掉了毛茸茸的羽毛,鸽子的羽毛罩在了鸭子的羽毛上。“你感觉怎么样?”那个女人问。

 “还是不够!”安绍尼说。

  “哞──哞!”那女人说。从树篱那儿脚步沉重地走来一头小牛。

  “唉,妈妈,有什么事?”

 “安绍尼冷,他要穿四件大衣。”

 “那就让他把我的也穿上吧!”小牛说。它把它的那张皮脱了下来。那女人把牛皮罩在了鸽子的羽毛上面。“现在你够暖和了吧?”她问。

 “现在差不多了。”安绍尼轻轻地说。

 “什么?”那女人说,“你还要第五件大衣,是不是?谁的大衣会让你暖和够呢,可怜的安绍尼?”她的声音听上去很难过,不过她的脸一直在微笑,而且与此同时,她马上向他伸出了双臂,安绍尼爬到了她的怀里,她的斗篷就严严实实裹住了他。

 他终于觉得够暖和了,接着就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还在妈妈的怀抱里,那辆双轮马车差不多快到家了。约翰·包顿在赶马车。

 安绍尼迷迷糊糊眨着眼睛看着妈妈,妈妈把他紧紧抱住,说:“没有事了,亲爱的,没有事了。”原来她从学校里赶车回家的路上碰到约翰·包顿,他们两个人一起去寻找安绍尼,他们发现他的教科书散落在横路栅栏旁边,后来又发现安绍尼就躺在栅栏那边的地里。他们寻找他时用的就是牛眼灯,那盏放在商店橱窗里让安绍尼羡慕了很久的灯。他妈妈悄悄地告诉他,下午她赶车到学校去的时候就替他买下了,现在这盏灯已经是属于他的了。安绍尼低声地说:“噢,妈妈!”他觉得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温暖过。

当他们到家以后,约翰·包顿把他抱进房子里,他们不得不从他身上脱下各种各样的东西,让他露出自己的本来面貌:脱下了他妈妈的斗篷,一条大围巾,约翰

·包顿的皮背心和他自己的两件大衣。安绍尼在他们把这些东西脱下来的时候,一件件地数了数。

  “一共五件!”他得意洋洋地嚷道,“我一共穿了五件!”

 他的妈妈笑了起来,他的爸爸给了约翰·包顿一些钱,让他去喝杯酒,这时巴巴匆匆跑来带他去洗热水澡。

  “你要是没有得重伤风就算你运气了!”她责备道。

  但是安绍尼觉得他即使得了重伤风,也不在乎。“我可以把灯带走,让我在床上也能看到它吗?”

 就在巴巴准备说“那怎么行!”的时候,妈妈说:“当然,亲爱的。”

 “牛眼灯!”巴巴改口在鼻子里哼哼说,“你不配有这盏灯,你这个淘气的小男孩!”

 “行啦,巴巴!”安绍尼的妈妈说。

  他洗完澡,喝了杯热茶,然后把那盏灯的里里外外看了个够。妈妈来了,坐在他的床边,告诉他许许多多俄罗斯奇奇怪怪的事情,还特别告诉他,他们在冬天干些什么事情。

 第二天,你说怪不怪,安绍尼竟然一点也没有伤风。巴巴说给他幸运地逃脱了,不过说什么还要留他在家里。但是安绍尼苦苦哀求让他去上学,他妈妈决定可以让他去上学。

  他一到操场上,就有人朝他嚷:“妈妈的小心肝儿穿两件大衣!”安绍尼向那个男孩走上前去说:“两件大衣,呸!我昨天还穿五件大衣呢!那没有什么。在俄罗斯人家还穿九件十件大衣呢。当天气冷的时候,他们的房子还有两层窗子、两层门呢,一层外面还有一层。他们的耳朵和鼻子冻住的话,他们干脆把它们敲下来就像敲玻璃一样。再说,我现在有了一盏牛跟灯。”

 “什么,不是转角那家商店里的那一盏吧?”那男孩儿问。

 “那还用问,就是那一盏呗。你就瞧吧!”安绍尼说,“有了它,有了它你就能真正在黑暗里寻找东西了。”

  “我的天哪!”那个男孩说着把牛眼灯拿在手里,拨弄起那个挡光板来,其他的男孩都挤在周围看热

十七、可爱的米勒

附近地区,在安绍尼家两英里以外,有一个有名的别墅,关于它有一个故事。那个故事是这样的:从前别墅里住着一位美丽的太太,她是那样的可爱,所以所有巴斯的诗人每个星期都为她写诗。他们把诗写好了,就到别墅的花园里去,沿着一条上面和两旁都有树枝编结起来的小径走到头,那里有一个圆拱顶的小小圣堂,有几根柱子支撑。圆顶下面在一个底座上放着一个很大很古老的花盆,巴斯的诗人就每个星期把他们写成的诗往里边扔,写的诗也不署上自己的名字。到了某一时刻,那位美丽的太太就会来把那些诗取出来,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些诗念出来,并且说出她最最喜欢哪一首。接着她就会问:“是谁写了这首诗?”那个星期里写出最佳诗作的幸运诗人就踏上前来,于是那位太太就将一个月桂树叶编成的桂冠戴在他的头上。

 “那后来她跟他结婚吗?”安绍尼问。那个星期天他妈妈头一次跟他讲那个故事,他们刚好驱车经过那个别墅,她停下双轮车,指出马路旁一个高出地面的花园里有一幢很大的旧房子,那里有很引人注目的老树和草坪,还有一些色彩鲜艳的花坛,这些从前都属于一个美丽的太太,她的名字叫米勒。

 “她不会跟他结婚的,”他妈妈说,“那样的话,她每个星期都要跟一个新的人结婚了。”

  “可不是,他会把旧人的头砍下来的。”安绍尼说。

 “那她就不太好了。”他妈妈说。

 “故事里的公主就是把他们的头砍下来的,他们猜不出她的谜语。”安绍尼反驳道,“后来有一个人猜了出来,就跟她结婚了,他们从此以后快快活活生活在一起。要是她不太好的话,他们怎么可能幸福呢?”

 “她后来变好了,不过开头是不太好。”他妈妈解释道。

 “那么后来那个可爱的米勒是不是嫁了?”安绍尼问。

 “是的,她嫁了。”

 “嫁给谁?”

 “嫁给米勒先生。”

 “他有没有把诗放在花盆里?”

 “嗯,说真的,我并不知道,安绍尼。”

 “我希望他放了,”安绍尼说,“我希望他一连三个星期都写了最好的诗,因此她后来就嫁给了他。”

 “我敢说后来事情就是这样。”他妈妈说。

 “那个花盆在哪儿呢?”安绍尼问。他在双轮马车里站起来张望。

 “从这里你看不到它。我甚至也说不准它现在究竟还在不在。不过沿着那第二个平台一排密密麻麻黑压压的树向上走,就是那两旁都有树枝编结起来的小径。在那树丛远远的尽头,你看见没有?那个小小的圣堂一定在那里边的什么地方。”

 “我很想去看看它。”安绍尼一边张望,一边怂恿他的妈妈。

“也许有一天我要来看那幢别墅里一个认识的人,到那时候我可以带你来。”他妈妈说。

 也许有一天……

安绍尼知道这也许有一天,也许本身意思就不那么确定,有一天本身的意思就是可能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不过即使这样,它们分开来还有一些微弱的希望之光。它们加在一起,也许有一天就说什么也没有一点光芒了。

 继续上路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这个故事。他要到这个别墅里去探险,他要跑进那个平台上的花园,偷偷溜进那个上面和两边都有编结树枝的小径,自己去发现那个小小的圣堂。他要去摸一摸花盆里边,看看有没有一首诗留在里边。他还要自己写一首诗,丢到花盆里去。他要那个可爱的米勒太太在巴斯所有诗人面前高声朗读他的诗,并且说:“这是最好的一首诗,是谁写的?”他要她把桂冠戴在他的头上。他要一连三个星期写出最好的诗,让那个可爱的米勒嫁给他,从此快快活活生活。这些愿望使他保持沉默,一直到快要到家,他们家那个长满青苔的磨轮映入他的眼帘时,他才突然问道:“那个磨坊在哪儿,妈妈?”原来米勒的意思就是磨工,所以安绍尼认为米勒一定有一个磨坊。

  “什么磨坊,亲爱的?”

 “那个可爱的米勒不是有个磨坊吗?我在那个花园里看不到什么磨坊呀。”

  “哦,她根本就没有磨坊,”他妈妈说,“她一向住在那个别墅里。”

这下安绍尼就更伤脑筋了。这么说来,他没有嫁给那磨工?他似乎在脑子里怎么也找不到一个恰当的答案。

  那天晚上他坐在床上涂了一首诗,那是他头一次写诗。

 第二天早晨,安绍尼上学到了一个地方,他不朝右转却朝左转。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在他班上就座了,他却爬上了山坡后面一条小小的小径,他蜷缩在一片房子的后面,房子的主人就是那个可爱的米勒。从那条公路下去,惟一走进她那个花园的通道是穿过一扇小小的门,那门开在花园斜坡脚下的一堵高墙上。他试过那扇门,谁知那扇门上了锁。所以他沿着花园的高墙走,登上了一条绕到山上去的小径。他很快看到了一扇很大的栅栏门,通向别墅的后面,但是那附近有几个人,因此他沿着那条小径游荡上去一点路,过了一会儿又游荡回来。只见那些人沿着小径下去,朝公路走去不见了。于是他非常小心地推那个栅栏,不料一推就推开了,使他非常高兴。他把门只推开了一点点,足以让他溜进去就行。接着他悄没声儿地经过那房子的后面,那里有一扇很大很大的门,上面带有铜球的钉饰。一经过那扇门,他就发觉自己高高地站在了那个花园里,往下面可以看到公路和运河,还可以看到下面一片低过一片的台地。头一片台地周围有装饰的栏杆,其他的台地里不是各种各样的花,便是平平整整的草坪和十分美观像帐篷一样的树。在他的右边,好不让他惊奇,竟是那个编结树枝的小径入口。那些台地都躺在阳光下,而那条小径却绿阴重重,而且还有一股潮潮的浓浓的香味送人他的鼻孔。他迈步走人了那条绿阴遮蔽的通道。他走路的时候连呼吸都屏住了。他随时都会遇到那位可爱的米勒。她可能会从任何一个树丛里,或者任何一棵树后面走出来。不过安绍尼更希望她在他没有找到花盆以前就出现。他把头天晚上写的诗紧紧抓在手里。

 那条小径上的植物越来越密。到最后他不得不用手开路,推开一丛巨大的铁杉,然后一看,那不正是那个小小的圣堂吗!它的柱子因为年长日久已经发绿,那底座也是如此,有两三级矮矮的台阶通到那里。接下来还有什么难的?因为底座上的花盆还在,安绍尼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他登上台阶,踮起脚去摸花盆里边。他没法看到花盆里边,只得高高举起他的胳膊,伸过花盆的边,用手指去摸。他摸到了一些东西!──那是一团东西,是枯树叶,还是一页页纸?那团东西有点潮湿。他还没有来得及从那团东西里剥出一片来,就听到圣堂后面的树丛里有沙沙作响的声音。他只来得及把他那皱皱巴巴的诗丢进那个花盆里,就蹦下圣堂的台阶,他终于要遇到那位可爱的米勒了。

  从铁杉丛中走出来一个小女孩,灰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头发蓬蓬松松邋邋遢遢,下面的头发马马虎虎编成一根辫子。她的围裙上又是泥又是草,还挂了一个口子。

 “你是谁?”她气势汹汹地问。安绍尼马上就知道他们是敌人,所以回答道:“我不告诉你。”

  “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你,”那小女孩说,“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可不是为你而来的。”安绍尼顶嘴说。

 “啊哈,”那个小女孩说,“那你就滚吧。”她盯着他看。安绍尼觉得这时掉头就走,未免有失面子,所以眼睛也盯着她,只是一步步退却。那小女孩站到了圣堂圆顶的底下,说:“男孩们讨厌极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们。”

 安绍尼很生气她说什么“他们”,这好像把他这个人完全排除在外了。他倒宁可对这个怒气冲冲的女孩说:“我不喜欢你。”沉默不语就意味着失败,所以他也开火回击:“你们女孩也一样,我也不喜欢!”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那女孩又问。

 “我不告诉你。”安绍尼也重复道。

 “我会查出来的,”她说,“你把手伸到花盆里去过。”说着,她把她的手也伸了进去。

这一下就要给她看到了!这真是太过分啦。她尽管讨厌他,但看到她讨厌他的诗,他不能忍受;他甚至不能忍受任何人读他的诗──任何人,这就是说,除了那个可爱的米勒,可她已经不再在那个树枝编结的小径上散步。

 他转过身去逃进了铁杉树丛,那个一脸怒气的小女孩从花盆里把他的心都掏了出来,她哗的一下把它打开,像唱歌一样高声朗读起来:

可爱的米勒,

  住在一幢别墅里,

  要是我说的话算数,

  她应该住在一个磨坊里。

 “这是你写的吗?”那个小女孩有点惊奇,大声地问道。

  难道这也要告诉她,让她嘲笑他?他宁可死也不告诉她!他匆匆忙忙、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奔向最近的一个树丛,拯救他自己,而且把脚踩上了编结树枝的小径,这时小女孩在他后面嚷嚷道:“这是一首很蠢的诗。”

 他终于穿过了栅栏门,再也听不见那个小女孩的声音,而且可以带着红得发紫的脸在群山里遮掩他的难为情。

 但是当他坐下来,松开他那发热的攥紧的拳头,他发现在自己逃跑时,曾经抓过一把树丛,因此在他的一只手里竟是一枚月桂树叶。

十八、听树生长的人

安绍尼的村庄里有一个吊儿郎当的人,叫做吉姆?斯托克斯。“什么叫吊儿郎当的人,巴巴?” 

  “那种人是肮里肮脏的无赖。”巴巴说,“你瞧吉姆?斯托克斯,说有多脏就有多脏。还有,他斜着眼看人有多难看!还有,他老是醉醺醺的,这个令人作呕的老家伙。”

  但是巴巴并没有说对。吉姆?斯托克斯并不总是醉醺醺的。一年里有六个月他是醉醺醺的,但是剩下的六个月他像埃利?大卫斯一样清醒。而且一年里有九个月他是干活儿的,当然剩下三个月他却像树林里的一根木头一样闲着什么也不干。他在头脑清醒又肯干活儿的三个月里,存了足够的钱让他在剩下的三个月里什么也不干。那三个月以后还剩下来的钱,他通常都用在喝酒上。他有一个弟弟,是个杂货商,还是邻村教堂里的一个执事。那个弟弟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但好像跟吉姆一点也不相干。他们无论什么时候在路上迎面碰见,那个杂货商都是只顾往前走,眼睛望在他前面,而吉姆却站在一旁,眼睛斜视着嘲笑他。吉姆很矮,但是身体四四方方很结实,只有一只眼睛,而且驼起一个肩膀,像是传说里的侏儒。安绍尼被他迷住了,但是当他们遇到吉姆时,巴巴总是把他拖在一边,吉姆看见她这样做,总是斜着眼睛看她,嘲笑她。 

  有一天安绍尼独自一人到店里去买糖果,碰到了吉姆。吉姆正在补一个树篱,因为那时候正好在他干活儿的月份里,也正好在他醉醺醺的时候。安绍尼停下来看着他。看着别人干活儿通常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更何况吉姆干起活儿来很出色。要是他干得马马虎虎,那个农夫也不会让他干了。事情怪就怪在那个吊儿郎当的老家伙,随便干什么活儿都天生懂得一种诀窍,补树篱也好,挖沟也好,锄地挖土也好,就是喝得醉醺醺也能干得非常出色。 

  吉姆斜眼看着安绍尼,说:“你在看谁?” 

  “我在看你。”安绍尼说。 

  “那你就看吧,看看并不碍事。”吉姆说。

   安绍尼听到这一点很高兴,因为吉姆斜眼看人确实有些怕人。 

  “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吉姆说。

  “一个便士。”安绍尼说。 

  “你手里有一个便士,真是一个很有福气的小男孩,”吉姆嘲笑道,“我就没有一个便士。” 

  安绍尼马上把他的便士举到他的面前,吉姆收下放进了他的口袋。 

  “我没有向你讨这个便士,”吉姆说,“是不是啊?” 

  “没有讨。”安绍尼说。 

  “那就祝你快活。”吉姆说,“该是你回家的时候了,做个好小男孩。”

   安绍尼果然像个好小男孩,回家去了。 

  以后他们时常单独碰见,每回吉姆总是问他手里有什么东西,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安绍尼要是有一个便士,就给了他,要是有一些糖果,总是跟他分着吃,尽管吉姆看不起糖果,说他很少吃这种玩意儿。有一天农夫看见他们在一起,便起了疑心,看着吉姆。

   “你给我听着,”那个农夫说,“你有没有麻烦这个小家伙?你说。” 

  “麻烦他?我?”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说,“他跟我是朋友。”他斜眼看了看安绍尼,“你说是不是?” 

  “是的。”安绍尼说。这一点农夫怎么也没有想到,不过他突然看出来,他们确实是朋友。

   有一天,那是一年开春的时候,安绍尼跟他的父亲在一起,碰到了那个农夫。他们互相问好以后,他父亲问那农夫的景况如何。

  “马马虎虎过得去。”那农夫说,“一句话,就是人手短缺。吉姆又停止干活儿了,那个游手好闲的老家伙,到五月以前我是休想指望再看到他了。”

   “狄克?华特也休想看到他了。”安绍尼的父亲说。狄克?华特是村里酒店的老板。 

  “是这么回事,”那农夫点头说,“这个吉姆可是个怪人,干活儿的时候是个酒鬼,游手好闲的时候却清醒得很。”他摇了摇头,好像说不出究竟哪一种情形更糟糕。 

  “是啊,”安绍尼的父亲说,“他挣钱后游手好闲了一阵子。” 

  “嗯,”那农夫说,“为了这个,他也停止工作。当他干活儿的时候,他并不把所有的钱全花在喝酒上,只有从五月到十一月,狄克?华特经常看到他。从那个时候到二月份,他跟你我一样健全,为了以后的游手好闲,他把一个个便士全都存了起来。可要我说,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有什么人会这样想要在三个月里什么事也不干呢?”

   “是啊,是啊!”安绍尼的父亲说,“可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什么事也不干呢?” 

  “那还错得了,这可是人们亲眼目睹的,”那农夫说,“这里没有什么秘密。这三个月里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看到吉姆在三亩林里,躺在一棵树下,手里拿着他的烟斗。可究竟为什么,那是我最最想知道的一点。”

   “你有没有问过他原因?”

  “嗨,我问过,可你瞧,我得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回答?‘我休息,主人。’吉姆是这样跟我说的。‘可为什么呢,吉姆?’我说。‘听树生长呗!’他说,‘我五月份回来,主人。’他就这样走了。可究竟为什么呢?” 

  为什么那个农夫要翻来覆去问这个问题呢?安绍尼心里很纳闷。吉姆?斯托克斯已经告诉过他那是为了什么。那是安绍尼头一次有机会到三亩林里去,吉姆亲口告诉他的。 

  那是一年中光秃秃的时候,不过你知道万物都已经开始生长。阳光穿过没有一片树叶的树枝,乌鸦在上面呱呱叫着,树下也没有什么低矮林丛遮掩什么东西,只有这里那里在潮气的滋润下有一些零星的紫罗兰和一些刚刚长出来的山靛。不久安绍尼就发现吉姆?斯托克斯躺在一棵树下,像是一根枯木头。他的背对着安绍尼,烟斗里喷出来的烟在他头上袅袅地盘旋。他听到小男孩来了,却并不回过头来,只是举起一个手指头,警告他保持安静。安绍尼尽量悄没声儿地走过去,在吉姆的身边坐了下来,背靠在树干上。 

  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两个人坐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安绍尼眼睛盯在地上,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却什么也听不见。要是吉姆能听见什么,那他的耳朵一定特别尖,要不他一定能听得特别仔细。一个小时过去了,安绍尼受到深深的失望的折磨。就在他倾听的时候,他半信半疑地期待着他脚边的泥土里会有树长出来,可是周围的一切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 

 “这就是为什么你在犯错误。”吉姆说,他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又装满了烟叶,“你那是在看,而不是在听。你以为自己眼睛尖得足以看见树生长吗?闭上你的眼睛,不要去看,只要去听,你这个小笨蛋。” 

  他在安绍尼面前吞云吐雾,弄得他眼睛都刺痛了,视线也模糊了。安绍尼很乐意闭上他的眼睛。 

  “好了,好了!好了,好了!” 

  谁在说这话? 

 大地正在他下面摇晃,摇来摇去,摇来摇去,就像是一次次心跳一样。“那里- 那里,那里-那里,来-来,来-来,好了-好了,好了-好了。”那些小小的种子还紧密地舒服地躺在大地的那张床下,但当大地摇来摇去的时候,它们身体的内部也不由自主地骚动起来。安绍尼听到它们在颤动,就像他自己的心在颤动一样。那是一些小小的种子,有的平平的,有的圆圆的,有的椭圆形的。还有小小的果实从橡树上重重地掉下来,还有从白蜡树上飞下来像小小翅膀一样的种子,还有从山毛榉果子里炸开来的一些小小的三角形的种子。大地挤满了这些种子,当大地把它们摇来摇去的时候,它们的心都在怦怦地跳。但是还没有一颗从地里露出来,更别说是在森林里它们的祖先之间冒出它们的尖尖来。 

  “啊,在这下面,一个什么样的森林就要长出来啦!”吉姆喃喃地说,一边大口大口地吸烟,大口大口地吐烟。“那是一个大得了不得的森林。” 

  “什么时候长出来,吉姆?” 

  “可能要一百年。我们看不到它蓬蓬勃勃了,不过我们可能会看到它萌芽生长。现在这里的高大树木到那时会灰飞烟灭,别的大树会代替它们的位置。再下去轮到它们灰飞烟灭了。仔细听那咔咔声,那是那边老橡树的声音。它在长,是不是?留神听这种咔咔声,我已经听了四十年啦。那边的栗树也在长,还有那棵小山楂树,竖起耳朵听,它从不停止,从不停止,直着长,扭着长,咔咔咔咔,它们必须继续不断地长,要停也停不下来。嘘!” 

  “嘘──嘘!好了──好了!那里──那里!来──来!” 

  摇呀,摇呀!大地在摇。 

  怦啊,怦啊!安绍尼的心在跳。 

  他不再是一个小男孩。他是地里的一颗种子啦。什么样的种子?他得等多久才能知道自己是一棵又高又直的枫树,还是一棵小小的弯弯曲曲的小山楂树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直直的还是弯弯曲曲的,对大地说来全都一样。她一直在同样使它们继续不断地成长。到了末了它们全都要灰飞烟灭,到那时谁又知道它跟它有什么区别呢?留神听!”“留神──留神!好了──好了!那里──那里!来了──来了!” 

  一年过去了。安绍尼让它小小的芽尖从地缝里钻了出来。现在他刚刚能看到森林,那座他一定得在其他所有树中间占据一个位子的森林。它们一棵棵都那么高,有的那么美丽,有的那么古怪。那棵嫩嫩的优美的白蜡树像是他的妈妈。那么说来,她是一棵白蜡树。但是那棵槭树像是她的爸爸。他会不会变成一棵槭树呢?瞧那一棵古里古怪,扭扭弯弯的小山楂树,很像是吉姆?斯托克斯。难道他也会变成一棵扭扭弯弯的小山楂树?又一年过去了,接着又是一年,又是一年。安绍尼一直在长啊,长啊。他的嫩芽起先像花一样娇嫩,一年又一年,一点点变硬了,接着又一年又一年,变得很粗糙很粗糙了。

  “小心那些兔子,”那些小山楂树提醒他说,“你还很不安全。它们一有机会就会把你啃了,那时你怎么办?” 

  不过兔子放过了他,许多年就这样溜了过去。 

 有一个男人带着斧子来了,他把那些小山楂树丛清理掉了。 

  在下一年里槭树给砍了,再后来是那棵白蜡树。老森林里一棵又一棵老树消失了,新树一棵又一棵起来了。但森林还是森林,尽管里边的树一棵棵都不一样了。 

  六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安绍尼一直忙着在听万物的生长,也从来没有停止过看。现在他突然想看看他自己,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树。但是他看不到自己──他在密林的深处,实在太深。他可以探头看他周围所有别的树,只有一件事他无法看到,不知道他自己究竟是什么树。

  “我是什么树?我是什么树?”他大声地嚷嚷道。

  “你不要老是问那么多问题,问个不停。”吉姆?斯托克斯咆哮道,从嘴巴里取下烟斗又重新装满了烟叶。“那只会打搅那些东西。要是你不能把这些问题藏在肚子里,你还是带着它们回家去吧。”

  安绍尼眼睛一眨一眨看着吉姆从新装满烟叶的烟斗里吐出大口大口的烟雾来。但是他无法让那些问题保持安静,它们挤满他的脑子,就像种子挤满了大地一样。他所能听到的只是那些问题发出的吵闹声,他再也听不到那些树生长的声音了。

  所以他站起身来偷偷地溜走了,留下吉姆?斯托克斯一个人像是一段木头躺在树下,什么事情都抛在脑后,什么问题都不问一问,只是一边抽烟一边竖着耳朵听。

十九、罗马木偶

在这期间,安绍尼因为生活的缘故,离开了地球的眼睛好多年。

  当罗马木偶来伦敦演出的时候,安绍尼跟所有人一样,也前去观看。头一天演出,他早早地就在正厅前排的座位上等待开幕。他的邻座和所有看戏的人他都不认识。是的,他孤零零地坐在一个陌生世界里。

  幕拉开了,一个精致优美的木偶出现在台上,穿着一条白绸的短裤。他很小很小,像是一个小孩子,但是他演的并不是一个小孩子。他使安绍尼周围所有的人又重新变大了,就像他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觉得周围的人都变大一样。可也说不定他的思想又重新变小了,以适应对这个小角色的完全理解,就像一颗栗子完全适应栗子壳一样。那样一来,那颗小小的栗子就不会在一个太大的壳里乱滚一气。不,他没有变小,只是世界变得大了,大得出奇。他跟那个小角色是正常的大小,也就是现实的大小。那个小角色摆出各样姿态,做着各种各样手势,像是一本可爱的故事书里的小侍从来到了现实生活中。

  他说话了。他打开了一本书的封面,那本书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遗忘了。其他人物一个个从那些快活的故事里来到了现实生活中,安绍尼的眼前:一个丑角在追逐一只蝴蝶,他的助手从跷跷板上摔下来,在倒立走路;一个四肢优美的女演员在一个球上表演平衡动作;一个黑黑的演员在表演绳舞,那简直就像在绳子上狂欢

……所有这些以前很可能在他的书架上的某一本书里都有过,尽管或许他从来就没有打开过那本书。接着这些小小的马戏团人物都走过了场,童话故事开始了。黎明时分,一个中了魔法的池塘上,小鸟在你唱我和,青蛙在跳来蹦去呱呱地叫,这时一个传令官吹起金色的号角,仙女们一个个从水里升上来。一个皇室的保姆摇着一个摇篮,朝臣们都朝摇篮里美丽的婴儿鞠躬,国王和王后站在一旁是那么快活,那么得意,仙女们一个个上来祝福,那个绿色的女巫却带来了一个诅咒。那本故事书现在活了起来。

  时间过去了整整十八年。那个女巫在她的顶楼上纺纱。那个公主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金发的公主!难道真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公主?安绍尼的心跳了。

  这时候他才知道。他又知道他的身材大小了。他知道他太大了。那他怎么办?这简直无法容忍。

  天天晚上他都去看木偶戏,坐在他的老位子上,就像等待童话书里的公主登场一样,等待她那真实的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他是太大了一些。他抬头望着,但除了她,谁也不去看。他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她的青春活力,她的天真无邪,她的活泼快乐,她对纺纱的陶醉,甚至她的飞来横祸,她的痛苦,她那昏厥在深座椅子里着人爱怜的姿态。这一切的一切无不使他入迷。他看见她静静地躺在那张皇室的睡椅上,那些蜘蛛在睡椅周围结网,可是她的美依然毫不减弱,还在那里闪闪发光。

  一百年过去了,一个吻唤醒了她。那是谁的吻?天哪,他知道他是太大了。

  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他都去看他的公主,看着她就在脚灯那么远的距离里移动。很快他就注意到那个小小的公主开始老是把她的头朝他的方向转过来,她从布景里轻快地跳出来,她的眼睛在寻找他。她在极端痛苦中昏厥过去,微弱的声音召唤的是他;当她醒来的时候,她是为他醒来的。她的手放在心上,她的四肢在颤抖,这一切的一切又是为了谁呢?那都是为了他呀。

  她难道只是一个提线木偶?那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木偶!可是天哪,这里边还有一个不小的悲剧。他们能干什么呢,安绍尼跟他那个小小的公主?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他们的眼睛在互相哀求。有一天晚上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看到了她眼睛里的眼泪。

  他再也不能耽搁了。他知道她跟所有那些小人都在一个魔法师魔力的控制之下,一个巫师创造了他们,一个术士用一个手势使他们有了生命。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得很清楚,他们的世界是一个真实的世界。那么他必须重新进入这个世界,这是他惟一要做的事。他的思想和他的心都适合这个世界的尺寸,只有他的身体妨碍了他。

  他到巫师的家里去,拉响了他家的门铃。他被带进巫师的书房,老巫师坐在一大堆木头、亚麻、颜料、药粉、碎布和金线、银线之间。

  “你有何贵干?”那巫师问。

  “我喜欢公主。”安绍尼说。

  “那又怎么样?”巫师说

  “收下我吧!”安绍尼恳求道,“让我做那个王子!”

  “我不需要另一个王子,”巫师说,“再弄一个小丑当助手我倒还可以想想办法。”

  “我就做你的小丑助手吧,”安绍尼说,“我可以跳舞摔跤,让人们发笑;不过今天晚上我必须是王子。这是我为自己索取的惟一条件。”

  “那好吧!”那巫师说。

  他收下了安绍尼,并且在他身上念起咒来。世界变得大了起来。桌子椅子像一棵棵树一样高过了他,直往上蹿,直往上长,天花板简直顶到天上去了,那巫师越长越高,就像他自己的父亲一样高了,跟往常他在地板上玩,他父亲站在那里高高的一样。

  那巫师给安绍尼穿上一件红外套,把他带到了戏院里。他坐在那里等待要他上场的那一刻。他听到远远的音乐声和笑声,但是什么也看不见。一直到晚上很晚的时候,他才进入那个中了魔法的森林,那里公主正在等待他的一个吻。

  所有的危险都在他的前面消失了,那些盘根错节的树林退去了,他进了一个城堡,他拍了拍那些睡着的厨房帮手,他找到了那个布满蜘蛛网的议事大厅。他跟那些蜘蛛作战,杀死了它们。蜘蛛网纷纷掉落,睡在睡椅上的公主出现在他面前。他四肢发抖,奔了过去,在她身上弯下腰去……

  啊呀!她是另外一个人。

  他痛苦万分,连连后退,哪儿还想去吻!他抬头往上望去,那个巫师坐在那里视而不见,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他那阴沉的眼睛仿佛在说:“我什么也没有许诺过。”

  “可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胡乱地把她变了样?”安绍尼在他心里大声地嚷嚷。他越过脚灯绝望地看着那边不真实的世界。他在他的正厅前排座位上,看到她也正在绝望地看着他,她跟过去一样披着一头金发,十分可爱,不过跟他头天晚上孤零零坐在陌生世界里的时候一样大……

  戏院里充满了衣服的沙沙声和观众的喝彩声。头一个晚上就是这样过去的。

安绍尼跟其他所有人一样,回家去上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