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涉世家名句:里尔克诗歌总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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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诗歌总集
发表日期:2007年5月24日   出处:灵石岛    作者:里尔克
果园    (郭良译)
1922年以前,里尔克曾写下28首法文诗,到他1926年去世时,已完成400多首。这些作品无论在风格上还是主题上并不逊色于他的德语杰作《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里尔克通过法语创作再次再现了他那特有的生命态度、用词的儒雅以及丰富的诗歌形象。瓦雷里和纪德对里尔克的法语诗曾表露出无限的羡慕之情。瓦雷里说,“你(里尔克)的法语音韵有种令人吃惊的精美的奇特。”纪德则在里尔克那里发现了“一种新的快乐,其特征有些不同,或许更罕见,更精美,更细腻”。
《果园》大组诗译自美国灰狼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勒内·玛丽亚·里尔克法语待全集》。这是目前世界上最权威最全面的英译本。译者小A·普林是翻译里尔克诗歌的专家。里尔克的两部德语不朽之作《杜依诺哀歌》和《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的英译本也都出自普林之手。
——译者
1
今夜我的心
使天使们歌唱,回忆……
为深深的沉默所诱惑,
一种声音,几乎不属于我,
起身决定
一去不复归;
温柔与无畏。
怎样融为一体?
2
夜光,我宁静的知己,
我的心被你遮蔽;
(我们或许会失落自己);但它前边的
斜坡已被温柔的光点亮。
依然是你,噢,我的学习台灯,
时常需要读者,
在惊诧地注视你时
于他的桌边留步和迷惘。
(你的坦率取代了天使)
3
静静地呆着,如果天使
蓦然选择你的桌子;
轻轻地抚平面包下
那块布上的几丝皱纹。
将你自己那点粗茶淡饭献给他
于是就轮到他品尝,
于是他就能将一个普通的杯子
放到纯洁的嘴旁。
4
有多少奇怪的秘密
我们已经透露给花朵
以致精确的平衡
就能告诉我们感情的份量。
所有的星星都感到惶惑
与我们的悲伤相融在一起。
无论是最脆弱的还是坚强的,
谁也无法支撑住
我们变幻莫测的情绪,
我们的反叛,我们的呐喊——
除了那张不知厌倦的桌子
以及那张床(没有知觉的桌子)。
5
一切有所发生
仿佛我们责备苹果
因为太可口。
但是还有其它冒险:
将它留在树上,
用大理石为它立雕像,
或干脆最不幸的:
咒诅它为蜡制品。
6
当生活无形地屈服于
无形的诡计,
没有人能从无形所掩饰的地方
知晓我们是如何老练。
缓慢地,富有魄力的意志,
我们的中心开始转变
于是心也变得驯服:
最终成为缺席的主。
7:手掌
手掌,温柔却凌乱的床,
酣睡的星星
起来仰望天空
留下皱纹。
床就是如此温馨
以致它们躺下时
清澈光亮
在众多友善的星辰中
永恒地旋转?
噢,我的手组成的两张床,
已遭到冷落,
没有那些黄铜色的星星的重荷
而变得轻盈快活。
8
我们的倒数第二个词将是一个
充满苦难的词,
可是,面对母亲般的良知,
最后一个词将是美好。
因为我们将唤醒
每一盎司的欲望
没有一丝苦涩
会从中作梗。
9
如果我们歌唱一个神,这个神
会给予我们他的宁静。
我们谁都不会前行
只是朝一个默然的神走去。
这种微妙的交易
使我们颤抖,
成为我们无法拥有的
天使之遗产。
10
半人半马的怪物有充分的理由:
穿越才开始的
世界的季节
凭着它的力量如愿以偿。
只有两性体
在困境中完美。
我们在不幸中找寻
这些半神失去的另一半。
11:羊饶角
噢,可爱的号角,你从何处
向我们的期盼弯曲?
不过是花托的
倾斜,奔腾而出吧!
鲜花,鲜花,鲜花,
飘落时为无数
熟透的果实
准备跳跃的睡床!
无休止地
跳出来袭击我们
为了惩罚我们的心
之贫瘠
所有这一切业已完成。
噢,太大的号角,在你那里
奇迹如此辉煌!
噢,狩猎的号角
用天堂的气息吹响一切!
12
威尼斯式的玻璃杯
制成时,就知道这灰色
朦胧的光亮
将是它令人神往的地方,
你温柔的双手
早已在梦中
使兴奋的我们
慢慢地平静下来。
13:象牙碎片
可爱的牧羊人
在你的角色中温和地幸存
绵羊的碎片
滑过你的肩头。
可爱的牧羊人
在黄色的象牙中
比你的犄角活得更长久。
你的羊群迷失了
诚如你在满脸愁云
的一筹莫展中
维系着现状,
永远招回了
现世牧场的停战。
14:夏日族人
你是否看见那位我们都羡慕
的快活姑娘,正沿着大路款款而来?
她旧时的男人一定会在转弯处等候她的到来。
撑着遮阳伞,她举止羞涩
作出温和的选择:
蓦然消失在灰暗的光芒中,
她拾起她那白炽的阴影。
15
整个夜晚都依偎
在情人的叹息中,
急促的抚爱
飘过茫然的天空。
仿佛在宇宙中
一股大自然的力
又收养起
所有失落的爱。
16
娇小的瓷天使,
如果他们将你收藏,
当这个季节发展到极致
我们用山莓作花冠将你打扮。
给你戴上红色的小帽
似乎徒劳无益,
既然除了你那可爱的花冠,
其它一切都在摇摆不定。
凋谢了,但仍在挣扎,
有时仿佛在散发幽香;
冠以如此幻觉
你那淡淡的眉睫将不忘却。
17
谁来完成爱的殿堂?
每个人都搬来一根圆柱;
当一切竣工时每个人又惊诧。
神,轮到他时
却用长矛摧毁殿堂的墙。
(他因此而闻名)
被毁的墙
开始生长怨恨。
水在急促地流淌——这健忘的水
浸透了困惑的土地,
在我紧握的手上作片刻的徘徊
请铭记于心!
在所有的来去中,
清澈而明快的爱,冷淡,
以及近乎逝去的流淌,
在彷徨,颤动。
19:爱神

噢,你,游戏的中心
是我们取胜后又失落的地方;
像变理曼①那样,出名,
是国王,皇帝和神——
你仍是凄悲的
行乞者
你多变的表情
又使你强大。
这样反倒更好;
可对于我们(更糟)
你宛如绣花开士米披巾上
的黑点。

噢,让我们尽力掩饰我们的脸蛋
用一种憔悴和冒险的姿态。
我们必须将他推进时间的深渊
感化他那难以驯服的烈火。
他向我们走近,他将我们
与情人拆散然后挪为私用;
他又希望我们接触:一个野蛮的神
大漠上黑豹与他擦肩而过。
①法兰克国王(742—814),800年称帝。

在乔木下,瞧,在树叶丛中
我们侥幸发现了他;
他那粗糙的额头充满了野性的活力,
他那古老残缺的嘴唇……
在他跟前葡萄沉甸甸
仿佛被自身的重荷压得疲惫不堪;
瞬息之间我们擦过这一内容,
夏天骗人的恐惧。
他阴冷地一笑——将这
笑声溶入他徒劳的风景中的所有果实;
他全然能识别
将他轻轻摇入梦乡的诡计。

正义没有把握正确的尺度;
是你,噢,无边的忌妒之神,
惦量我们的过错
将两颗被谋杀的土地之心
制成一个巨大的心,比大自然还大,
它仍在生长……你,傲慢而冷漠,
侮辱了嘴却赞美了文字
面对一个无知的天堂……
你,在将部分缺席的生命沦为终极的缺席
却摧毁了生命本身。
20
让神因为我们而自鸣得意吧,
因为我们可感知的瞬间,
然后再等待邪恶的波浪
将我们卷走乃至吞噬。
我们曾经有过和解:
他,幸存下来,仍在执著,
我们,一颗伤感的心
恐惑于自身的努力
21
在纷繁的相遇中
让我们献出一切必须献出的
秩序才会诞生于
冒险的主张之中。
一切都盼着我们倾听——
就让我们倾听到最后一刻;
因为果园和道路
永远属于我们。
22
天使变得谨慎!
我的天使在质问我。
让我至少为他镀上
里摩日①的彩釉。
让我的红色、绿色、蓝色
为他的圆眼睛增添欢喜。
如果他发现这些现世的色彩,太棒了!
——为了室内的天堂。
23
如果他的斋戒进入高潮
是那么虔诚,
依照对比的神圣法规
罗马教皇怎么会诱惑魔鬼。
在这波动的平衡中
或许我们太粗心;
台伯河②中横贯的水流:
每场竞赛需要与之对应的竞赛。
我想起罗丹
曾经以他不可一世的语言宣称
(我们正乘火车离开沙特尔③)
大教堂肯定会
煽起一阵蔑视的风。
①为法国一城市。
②流经罗马的河流。
③法国北部一省。
24
事实上我们必须屈服于
一切权力的极限;
尽管有大忏悔
我们不该无礼。
于是,经常如此
我们所冒犯的都会改变:
风平浪静又骤散狂风四起,
深渊又坠入天使的粪土。
我们无需害怕曲线。
管风琴必须发出嗡嗡声
让音乐充溢
听有爱的音符。
25
我们全然忘却
被挑战的诸神以及他们的礼仪,
我们忌妒忠诚的灵魂
以及他们古朴的生活。
我们并非必须取悦
或必须皈依,
如果我们知道驯服于
补充的训令。
26:喷泉
我只需要一个教训,那就是你的,
喷泉喷回你自身——
冒险的水
担负着天国向现世生活回归的重任。
没有什么能成为参照
如同你潺潺的细语:
你,噢,殿堂轻盈的支柱
自我倒塌。
在你的倾泻中,每一拨水珠
在最后的舞姿中调整自己。
我喜欢这样一个学生,模仿着
你无穷尽的细微变化。
比你的歌声更令人信服的
却是瞬息的狂喜之宁静
在夜晚降临之后,你的回归
在轻轻的收缩中穿过你透明的跳跃。
27
有时跟你一样
是多么美丽,我的老兄,噢,我的躯体,
你的力量使我强大
该多好,
不知不觉像树叶、树干、树皮
像其它你能变成的东西,
你,如此接近精灵。
你,自由,完整
在你的喜形于色中
为了成为这棵手势之树
瞬息之间减慢
天国的速度,
并在那开始了生命。
28:女神
在空灵的午睡中
她时常匆匆而过
不为平地上的躯体
留下星点暗示。
可是如果大自然感受到了她的存在,
无形之力的惯性就会
使她柔曼有形的轮廓
绝顶地清晰。
29:那个果园

如果我贸然写你,
外来的语言,或许就要使用
那个折磨过我的罕见王国的
世俗姓氏:果园。
可怜的诗人,你必须作出抉择
表达你的姓氏所包含的全部,
一种近乎颠倒的暧昧,
或更糟的是:一堵防卫的篱笆
果园:噢,竖琴的特权
就能为你命名
不平等的姓氏吸引蜜蜂,
姓氏在等待在呼吸……
光亮的姓氏隐藏着远古的春天,
一样丰满一样透明,
在匀称的音节中
重复一切,变得丰富

这些众多的沉重渴望
向哪方太阳倾斜?
你所表露出热忱的天空
又在何处?
只是为了取悦对方
我们必须依偎在一起?
让我们在这个由两极对峙力
所驱动的地球上
变得轻点,再轻点。
凝视这果园:
大自然是凝重的;
可同样的不适
也使夏天快活。

地球从未像在你的枝叶中
那么真实,呵,金色的
果园,也没像在草坪上
你阴影下的花边那么飘逸。
一切残留于我们的,
一切沉重的以及一切果实
都能满足无限温情的
沉浮与轮回。
可是在你的中心,那宁静的喷泉,
几乎安眠于她古老的周围,
几乎忘记了矛盾与冲突,
因为在她那里这一切已相融得如此默契。

他们的诡计还有什么作为?
尽管这些神已经过时,
粗俗的过去使他们
天真和老练。
昆虫掠夺
的声音仿佛被蒙上一层面纱,
使果实四处飘落
(神圣的职业)。
谁都不会自我毁灭
不管怎么被人抛弃
那些威胁我们的
都是业已被解雇的神。

当我看着你,我的果园,
我是否还有记忆,是否还有希望?
你在我周围用餐,噢,吃不完的食物,
你使你的牧羊人沉思。
穿过你的枝叶让我冥思
就要降临的夜晚。
你已劳作;对于我这是礼拜天——
余下的日子对我是否有用?
还有比做牧羊人更好的事吗?
难道会是我宁静的一部分
今日悄然进入你的苹果中?
因为你全然明白我就要辞别……

眼前的果园,难道不是
披散在你肩头上的鲜艳衣裳?
你没有感受到你脚下那温柔的
绿草是如此令你欣慰?
曾几何时,真实的伟大而不是昭示的伟大
使你激动不已,
果园以及飘忽的时辰
打你彷徨的存在身旁经过。
时常有一本书与你同在……
可是,你的凝视中常有巧合的出没
在阴影的镜中
追逐冷漠清晰的变幻游戏。

快乐的果园,蜿蜒而至,完善
你所有果实的无数计划,
而它最了解你每日的本能
顺从瞬息的青春。
你的工作干得多么漂亮,你的秩序多么井然!
扭曲的四肢如此强壮,
然而,受它们魔力的驱使
又最终坠入稀薄的宁静。
噢,果园。噢,我的兄弟
你我难道不是同舟共济?
同样的风,来自远方,
迫使我们变得苛刻和温和。
30
所有我们祖先的快乐
经我们身旁而过累积成堆;
他们的心,骚动着狩猎的冲动
他们静静地安眠在
就在熄灭的篝火旁……
即使在无聊的日子,
我们的生活闲得发腻,
我们的内心依旧充实。
多少女人在我们心中
逃之夭夭,安然无恙,
诚如一出戏的幕间表演
令人乏味——
穿着现代谁都不穿或
准都会遗弃的破衣烂裳
寄生在别人的血液中,
他们才显得强大。
孩子们,孩子们!
那些命中被拒绝的,
在我们之中他们摆出
一副能幸存下来的派头。
31:室内肖像
你没有因为记忆
就能在我心中幸免
你也未因为一个美丽的渴望之力量
而属于我。
引诱你出席的
是那热烈的小径
伴随着缠绵的温情
迂回于我的血液。
我并不需要
看到你的出现;
来到人世就足以补偿
对你的些许失去。
32
我怎能重新辨认
什么是快乐的生活?
或许可以通过凝思
我的手掌
握住这
空空荡荡的手
我们制造线条
和命脉的形象。
33
崇高是一次离别。
我们身上的一些东西
没有尾随而是走自己的路
开始习惯起天堂。
难道艺术的终极邂逅
不是最温情的道别?
有音乐:我们回首抛向
自己的最后一瞥!
34
如此多的港口,在它们中
或许又有如此多的入口在恭候你,
从如此多的窗户
可以窥见你的生活和奋斗。
有多少未来的长了翅膀的谷子,
被风暴刮走
一个庆典的好日子
它们的收获属于你。
有多少生命总在互作回答;
在你生命的飞逝中
来到这个世界,
沉重的虚无作出了永恒的妥协。
35
我们闭上眼睛是何等的悲哀!
我们渴望永远睁开着眼睛
在大限来时,目睹
我们就要失去的世界。
我们的牙齿闪光是何等的可怕!
我们本应需要无与伦比的
魔力迫使我们在这太平盛世里
相依为命。
如果我们紧握的双手这般坚硬,贪婪
那不更糟吗?
两手必须质朴和善良
会拾起馈赠!
36
纵然一切都会消逝,
就让我们唱一首正在退潮的歌;
这一首之所以动人
是因为我们的存在。
让我们歌唱
与爱情和艺术一同消逝的东西
让我们唱得比瞬息的告别
更欢快些。
37
相思鸟时常
在我们前头翱翔
这是更美妙的天堂
平静而安详,
我们的脚步
在厚密的云下踟蹰而沉重。
依然悲伤,让我们
从它娴熟的技艺那里得到好处。
38
天使的视野:或许树梢
是畅饮天空的根须;
在土壤里山毛榉深深的
根须宛如默然的山峰。
对于它们,土壤在一个如尸体
一般丰满的天空下是如此透明。
这热土,死者的湮没
在泉水旁悲歌。
39
噢,我所有的友人。我谁也
不放弃:即便是那稍纵即逝的一类
从难以置信的生命那抛出的,只是
温和的一瞥,开朗又腼腆。
除了他,别人的
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时常
在片刻的关注中挫败
他人神秘的溃逃。
陌生人。他们主宰了
我们的命运致使每天变得圆满。
噢,狡猾的陌生人,在你抬头仰望
我那迷惑的内心时,请看准了。
40
天鹅游在
环绕的水面上
像一幅滑动的画;
于是有时
一个我们热爱的生命
成了运动中自足的空间。
宛如这游动的天鹅,
折叠的空间走近
我们困扰的灵魂……
微微泛着幸福和疑惑
的形象
增加了这生命的内容。
41
噢,渴望到达在逝去的时光里
没有被爱够的地方,
从遥远之处我想为它们
奉献出多余的行为和遗忘的手势。
追寻我的足迹——这次独自一人——
逐渐走完全部历程,
在喷泉旁多呆会儿,
触摸树枝,抚摸这坐凳……
爬上孤寂的礼拜堂
我们无奈地提及一切;
推开公墓的铁格子窗,
眼沉默的人一同沉默。
微妙而虔诚地接触
是何等重要!
那是强大的:因为地球是强大的;
这是悲戚的:因为我们几乎不知。
42
今天的夜空有某种东西
使我们俯首;
我们想为囚犯祈祷,
他们的生命已经结束。
我们由此想起终止的生命……
生命不再走向死亡
在看不见未来的地方;
我们必须徒劳地坚强
徒劳地悲伤。
所有的日子都在标记时间,
所有的夜晚都坠入深渊,
孩提时的亲昵感
抹掉了自我
我们的心太苍老无从忆起一个孩子。
不是完全因为生活充满敌意,
而是我们向生活撒了谎,
被桎梏在无声息的命运之中。
43
马在喷泉旁饮水,
飘零的树叶碰着我们的身子,
空空的手,嘴
想说话却没有胆量——
所有生命的符号都得到慰藉
所有充满梦游痛苦的梦:
噢,让心安理得的人
去找寻和宽慰宇宙。
44:春天

噢,元气的旋律
从所有这些树组成
的乐器中涌出——
伴随着我们过于急促的
嗓子唱出的歌。
只是在个别拍子上
我们才能把握
久被你遗弃的
复杂的旋律,
噢,富饶的大自然。
我们歇下来,
别人还会继续……
可我能做些什么
才能奉献给你
我那博大的对位法之心?

一切都已就绪,并朝
既定的快乐移进;
土地以及其它
不久就会使我们着魔。
我们会有得天独厚的地方
耳闻目睹一切;
我们甚至应该为自己辩护,
有时必须说:够!
虽然我们属于一份子;
可最好的地方
距这易变的游戏有些大近。

元气在毛细管里升起
蓦然向老人展示
太僵化的年代,我们无力爬行,
并在血管里准备了告别。
他们的躯体(遭到残忍的
大自然的进攻之冒犯,大自然却忽略了
这一事实:毛细管
在她依然滔滔不绝时难以承受一个急躁的秩序
拒绝了大唐突的冒险;
他们毫无畏惧地挺起胸膛
以她的方式幸存下来,他们使
游戏与坚硬的场地相融合。

元气是老者的杀手
也是当霸道的空气。
忽然飘入街头时
踟蹰者的杀手。
那些力气殆尽的人
步履蹒跚如踏轻云
被招来面对分离
将他们与大地相连。
甜蜜穿透他们
用它最后的刺针,
抚爱动摇
那些仍在反叛的人。

温存地不可言状,
甜蜜如果从未
吓倒大家
又有何益处?
它如此超越
暴力,
当它跳跃时
谁也无从自我保护。

冬天的谋杀者
死神进入房间;
在寻找姐妹,父亲,
并为他们演奏提琴。
春天地球
在锄铲下旋转,
死神跑进街头
向游人挥动手臂。

夏娃诞生于
亚当的肋骨;
如果她的生命活到极限,
她将在何处归天?
亚当会是她的坟墓?
她衰老时
我们是否必须在严实的男人身上
为她准备一席之地?
45
这种光芒能否
为我们带来一个完整的世界?
拴住我们的
是否是新的阴影,
颤栗而温馨?
阴影与我们如此
相像,围绕如此奇特的支柱
转动和发抖。
脆弱的树叶的阴影,
斜照在草坪和道路上:
似曾熟悉的手势
以它太新的清晰
接受和加入我们。
46
两辆马车装满灰砖
穿过金色的日子:
粉红色的声音在断言
于是,又否认。
这温和的声音
为何如此贸然代表
我们与明天之间的
有关生命的新图谋?
47
冬季天空死一般的寂静
被颤动的宁静
所取代;
每一加入的声音
都增添了新的内容
完美一幅图景。
一切只是我们心灵的
行动的开始,
当心灵在取代
繁杂的设计
宁静充满无言的
蔑视。
48
在绿色雾霭的假面剧里
这是崇高的时刻
大自然超乎寻常地
表露自己。
多么华贵!她的肩膀
和那光亮而无拘束的自由……
她不久又要在
由夏天编导的林莽戏剧中担任角色。
49:旗帜
傲慢的风在折磨
中立的蓝天中的旗帜,
甚至在改变它的颜色
似乎将它拱手给了房顶上的
其它民族。无私的风,
天地之间的风,大一统的风,
唤起崇高的姿态,
噢,你唤起了互助的行为!
招展的旗帜露出它带有纹章的盾——
卷起时,它是何等的缄默!
可是,当风蓦然宣布归属
某一国家时,那一时刻
又是多么高傲:委身于法兰西
或突然迷上
绿色爱尔兰那富有传奇色彩的竖琴。
再现整个图景,像玩纸牌的人
亮出他的王牌
做一个手势,狡黠地一笑,
他在回忆……我不知道
变幻的女神是什么形象。
50:窗户

你可不是我们的几何,
窗户,简洁的图形轻意地
勾勒出我们大写的
生命?
情人绝不像
我们看见她出现于你的框架时
那么动人;
因为,窗户,你几乎使她不朽。
所有的冒险都被取消。生命
伫立在爱情的中心,
这狭窄空间的附近,
我们是主人。

你,窗户。噢,等候的尺度,
时常被填满
一种生命溢出
失去对另一种生命的忍耐。
你吸引与排斥,
像海一样难以平静——
变幻的镜子折射出我们的面容
与身后的景致融为一体;
些许的自由与
冒险的出席妥协;
落入我们身上的围套
抹平了外部的格格不入。

竖起的盘子为我们
提供追踪我们的
少许食物,夜晚大多情
白日又太易苦涩。
没完没了的就餐
弥漫着蓝色的味道——
我们不能懒洋洋
将自己的眼睛充当了食物。
准备了什么菜单
在梅脯成熟的时候;
噢,我的眼睛,玫瑰的吞食者,
你会将月亮当饮料!
51
蜡烛燃尽的时候,
在那空旷的房间里
我们为大火的呻吟而激动,
烈焰失去了自己的地盘。
我们来挖一个精美的坟墓
只因在我们的眼睛下,
像母亲一样
为它太熟悉的危险
哭泣。
52
是连绵不断的风景,是铃挡,
是夜晚纯朴的表述——
在我们这里,一切都开始预示
一个新的,温和的形象的出现……
于是在奇妙的尴尬中我们生存于
远方的弓与所向无敌的箭之间
一个粗俗得容不下天使的世界
与一个由于过于抛头露面而阻碍了世界的她之间。
53
我们尝试多种途径
排列和组合词语,
可我们何时才能找到
与玫瑰平等的捷径?
如果我们要保留
对这场游戏的奇特权利,
那是因为有时天使
打乱了它的秩序。
54
我以动物般的眼光窥见
一个平静的生命在煎熬,
大自然不动声色
中立的寂静。
一头野兽知道什么叫恐惧
但仍一往无前;
在它那充满猎物的原野上
一个妖怪在吃草
不再垂涎其它地方。
55
我们这些卑贱的东西
真正需要如此多的危险?
世界如果更稳定些
是否还会发疯?
装满的小瓶,
谁给了你这么薄的瓶底?
在你飘荡的苦难中摇曳,
空气惊喜若狂。
56:酣睡的女人
在酣睡中,女人
的姿态似乎
在品尝一种独特的噪音
噪音又使她变得丰满。
她酣睡的形体发出回音
宁静的一瞥
喃喃的细语
使她快活无比。
57:母鹿
呵,母鹿:你眼睛的深处
居住着多少远古森林的可爱之心;
如此多的绝对自信
溶和了如此多的恐惧。
所有这一切,诞生于
你那神圣领地的颤栗。
可是在你眉宇之间的无边的无知中
什么也未曾发生。
58
让我们歇一会儿,让我们谈话。
今夜我再次克制自己,你是听众。
不久别人就会声称
他们是同路人
在可爱的树下我们乘凉。
59
所有的道别我已说完。无数次的分离
使我渐渐走出摇篮。
可是我又回来了,我要从头开始;
刚刚的回归使我不再执著。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充实这次回归,
我的欢乐,因为追求那近乎失落
却又迫使我们行动的事情,
而永远问心无愧。
(郭良译)
杜伊诺哀歌  (绿原译)
·第一首  ·第二首
·第三首  ·第四首
·第五首  ·第六首
·第七首  ·第八首
·第九首  ·第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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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1922
第一首   
如果我哭喊,各级天使中间有谁
听得见我?即使其中一位突然把我
拥向心头;我也会由于他的
更强健的存在而丧亡。因为美无非是
我们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怖之开端,
我们之所以惊羡它,则因为它宁静得不屑于
摧毁我们。每一个天使都是可怕的。
于是我控制自己,咽下了隐约啜泣之
诱唤。哎,还有谁我们能
加以利用?不是天使,不是人,
而伶俐的牲畜已经注意到
我们在家并不十分可靠
在这被解释的世界里。也许给我们留下了
斜坡上任何一株树,我们每天可以
再见它;给我们留下了昨天的街道
经及对于一个习惯久久难改的忠诚,
那习惯颇令我们称心便留下来不走了。
哦还有夜,还有夜,当充满宇宙空间的风
舔食我们的脸庞时——,被思慕者,温柔的醒迷者,
她不会为它而停留,却艰辛地临近了
孤单的心。难道她对于相爱者更轻松吗?
哎,他们只是彼此隐瞒各自的命运。
你还不知道吗?且将空虚从手臂间扔向
我们所呼吸的空间;也许鸟群会
以更诚挚的飞翔感觉到扩展开来的空气。
是的,春天需要你。许多星辰
指望你去探寻它们。过去有
一阵波涛涌上前来,或者
你走过打开的窗前,
有一柄提琴在倾心相许。这一切就是使命。
但你胜任吗?你可不总是
为期待而心烦意乱,仿佛一切向你
宣布了一个被爱者?(当伟大而陌生的思想在你
身上走进走出并且夜间经常停留不去,这时
你就想把她隐藏起来。)
但你如有所眷恋,就请歌唱爱者吧;他们
被称誉的感情远不是不朽的。
那些人,你几乎嫉妒他们,被遗弃者们,你发现
他们比被抚慰者爱得更深。永远重新
开始那绝对达不到的颂扬吧;
想一想:英雄坚持着,即使他的毁灭
也只是一个生存的借口:他的最后的诞生。
但是精疲力竭的自然却把爱者
收回到自身,仿佛这样做的力量
再用不到第二回。你可曾清楚记得
加斯帕拉·斯坦帕,记得任何一个
不为被爱者所留意的少女,看到这个爱者的
崇高范例,会学得"我也可以像她一样"吗?
难道我们这种最古老的痛苦不应当终于
结出更多的果实?难道还不是时候,我们在爱中
摆脱了被爱者,颤栗地承受着:
有如箭矢承受着弓弦,以便聚精会神向前飞跃时
比它自身更加有力。因为任何地方都不能停留。
声音,声音。听吧,我的心,就像只有
圣者听过那样:巨大的呼唤把他们
从地面扶起;而他们却一再(不可能地)
跪拜,漠不关心其它:
他们就这样听着。不是你能忍受
神的声音,远不是。但请听听长叹,
那从寂静中产生的、未被打断的信息。
它现在正从那些夭折者那里向你沙沙响来。
无论何时你走进罗马和那不勒斯的教堂,
他们的命运不总是安静地向你申诉吗?
或者一篇碑文巍峨地竖在你面前,
有如新近在圣玛丽亚·福莫萨见到的墓志铭。
他们向我要求什么啊?我须悄然抹去
不义的假象,它常会稍微
妨碍他们的鬼魂之纯洁的游动。
的确,说也奇怪,不再在地面居住了,
不再运用好不容易学会的习惯了,
不给玫瑰和其它特地作出允诺的
事物赋予人类未来的意义;
不再是人们在无穷忧虑的双手中
所成为的一切,甚至抛弃
自己的名字,不啻于一件破损的玩具。
说也奇怪,不再希望自己的希望。说也奇怪,
一度相关的一切眼见如此松弛的
在空中飘荡。而死去是艰苦的
并充满补救行为,使人们慢慢觉察到
一点点永恒。——但是,生者都犯了
一个错误,他们未免泾渭过于分明。
天使(据说)往往不知道,他们究竟是
在活人还是死人中间走动。永恒的激流总是
从两个区域冲走了一切世代
并比两者的声音响得更高。
他们终于不再需要我们,那些早逝者,
他们怡然戒绝尘世一切,仿佛长大了
亲切告别母亲的乳房。但是我们,既然需要
如此巨大的秘密,为了我们常常从忧伤中
产生神圣的进步——:我们能够没有他们吗?
从前在为林诺的悲悼中贸然响过的
第一支乐曲也曾渗透过枯槁的麻木感,
正是在这颤栗的空间一个几乎神化的青年
突然永远离去,空虚则陷于
现在正迷惑我们、安慰我们、帮助我们的
那种振荡——这个传说难道白说了吗?
1912年2月21日,杜伊诺
第二首   
每个天使都是可怕的。但是,天哪,
我仍然向你歌唱,几乎致命的灵魂之鸟,
并对你有所了解。托拜阿斯的时日
到哪儿去了,当时最灿烂的一位正站在简朴的大门旁,
为了旅行稍微打扮一下,已不再那么可怕了;
(少年面对着少年,他正好奇地向外张望着)。
唯愿大天使,那危险的一位,现在从星星后面
向下只走一步,走到这里来:我们自己的心将
向上一击而把我们击毙。你们是谁啊?
早熟的成就,你们是创造的骄子,
一切制作的顶峰,晨曦映红的
山脊,——繁华神祗的花粉,
光的关节,走廊,阶梯,宝座,
本质构成的空间,喜悦构成的盾牌,暴风雨般
迷醉的情感之骚动以及突然间,个别出现的
镜子:它们把自己流出来的美
重新汲回到自己的脸上。
因为我们在感觉的时候蒸发了;哦我们
把自己呼出来又呼开去;从柴焰到柴焰
我们发出更其微弱的气息。这时有人会告诉我们:
是的,你进入了我的血液,这房间,春天
被你充满了……这管什么用,他并不能留住我们,
我们消失在他的内部和周围。而那些美丽的人们,
哦谁又留得住他们?外貌不停地浮现在
他们脸上又消失了。有如露珠从晨草身上
我们所有一切从我们身上发散掉,又如一道蒸腾菜肴
的热气。哦微笑,那儿去了?哦仰视的目光:
新颖、温暖、正在消逝的心之波——;
悲哉,我们就是这一切。那么,我们化解于其中的
宇宙空间是否带有我们的味道?天使们是否真正
只截获到他们的所有,从他们流走的一切,
或者有时似乎由于疏忽,其中还剩下一点点
我们的本质?我们是否还有那么些被搀合在
他们的特征中有如孕妇脸上的
模糊影子?他们在回归于自身的
漩涡中并未注意这一点。(他们本应注意到。)
如果天使懂得他们,爱者们会在夜气中
交谈一些奇闻。因为看来万物都在
隐瞒我们。看哪,树木存在着;我们所住的
房屋还立在那儿。我们不过是
经过一切有如空气之对流。
而万物一致迫使我们缄默,一半也许
出于羞耻,一半出于不可言说的希望。
爱者们,你们相互称心如意,我向你们
询问有关我们的问题。你们伸手相握。你们有所表白吗?
看哪,在我身上也可能发生,我的双手彼此
熟悉或者我的饱经风霜的
脸在它们掩护下才得到安全。这使我多少有
一点感觉。可谁敢于为此而存在?
但是你们,你们在另一个的狂喜中
不断扩大,直到他被迫向你
祈求:别再——;你们在彼此的手中
变得日益富裕有如葡萄丰收之年;
有时你们消逝了,只因为另一个人
完全占了上风:我向你们询问我们。我知道
你们如此沉醉地触摸,是因为爱抚在持续,
因为你们温存者所覆盖的地方并没有
消失;因为你们在其中感觉到纯粹的
绵延。于是你们几乎向自己允诺了
拥抱的永恒。但是,当你们经受住
初瞥的惊恐,窗前的眷恋
和第一次、仅仅一次同在花园里散步:
爱者啊,你们还是从前的自己吗?当你们彼此
凑近对方的嘴唇开始啜饮——:饮了一口又一口:
哦饮者会多么不寻常地规避这个动作啊。
在阿提喀石碑上人类姿势的
审慎难道不使你们惊讶吗?爱与别离可不是
那么轻易地置于肩头,仿佛是由别的
什么质料做成的,而不是发生在我们身上?记住那双手,
它们是怎样毫无压力地歇着,纵然躯干中存在着力量。
这些自制者们由此而知:我们走得多么远,
我们这样相互触摸,这就是我们的本色;诸神则
更强劲地抵住我们。可这是诸神的事。
唯愿我们能够发现一种纯粹的、抑制的、狭隘的
人性,在河流与岩石之间有属于我们的
一小片果园。因为我们自己的心超越了我们
正如当初超越那些人。而我们不再能够
目送它成为使人宽慰的图像,也不能成为
它在其中克已有加的神圣的躯体。
1912年1-2月,杜伊诺
第三首   
歌唱被爱者是一回事。唉,歌唱
那个隐藏的有罪的血之河神是另一回事。
他是她从远方认识的,她的小伙子,他本人
对于情欲之主宰又知道什么,后者常常由于孤寂,
(少女在抚慰情人之前,常常仿佛并不存在,)
唉,从多么不可知的深处流出,抬起了
神头,召唤黑夜从事无休的骚乱。
哦血之海神,哦他的可怕的三叉戟。
哦他的由螺旋形贝壳构成的胸脯的阴风。
听呀,夜是怎样变凹了空了。你们星星,
爱者的欢悦难道不是从你们发源而上升到
被爱者的脸上么?他不正是从纯洁的星辰
亲切地审视她纯洁的面庞么?
你并没有,唉,他的母亲也没有
使他将眉头绉成期待的弧形。
他的嘴唇弯出丰富的表情,
不是为了凑向你,对他有所感触的少女,不是为了你。
你果真认为,你轻盈的步态会那么
震撼他么,你,像晨风一样漫游的你?
诚然你惊吓了他的心;但更古老的惊愕
却在那相撞击的接触中冲入了他体内。
呼唤他吧……你完全不能把他从玄秘的交游中呼唤出来。
当然,他想逃脱,他逃脱了;他轻松地安居于
你亲切地心,接受自己并开始自己。
但他可曾开始过自己呢?
母亲,你使他变小,是你开始了他;
他对你是崭新的,你在崭新的眼睛上面
拱起了友好的世界,抵御着陌生的世界。
当年你干脆以纤细的身材为他拦住
汹涌的混沌,那些岁月到哪儿去了?
你就这样向他隐瞒了许多;你使那夜间可疑的
房屋变得无害,你从你充满庇护的心中
将更富于人性的空间和他的夜之空间混在一起。
你并没有将夜光放进黑暗中,不, 而是放进了
你的更亲近的生存,它仿佛出于友谊而闪耀。
哪儿都没有一声吱嘎你不能微笑着加以解释,
似乎你早就知道,什么时候地板会表现得……
于是他聆听着,镇静下来。你的出现,温柔地,
竟有许多用途;他的命运穿着长袍踱到
衣柜后面去了,而他的不安的未来恰好
与那容易移动的布幔皱褶相称。
而他那被安慰者,躺着时分,在昏然
欲睡的眼睑下面将你的轻盈造型
之甜蜜溶化于被尝过的睡前迷离之中——:
他本人仿佛是一个被保护者……可是在内心:谁会
在他内心防御、阻挡那根源之流?
唉,在睡眠者身上没有任何警惕;睡着,
但是梦着,但是在热昏中:他是怎样着手的。
他,那新生者,羞怯者,他怎样陷入了圈套,
并以内心事件之不断滋生的卷须
与模型,与哽噎的成长,与野兽般
追逐地形式交织在一起。他怎样奉献了自己——。
爱过了。
爱过他的内心,他的内心的荒芜,
他身上的这个原始森林,在它缄默的倾覆上面
绿油油地立着他的心。爱过了。把它遗弃了,从自己的
根部走出来走进强有力的起始,
他渺小的诞生在这里已经被超越。爱着,
他走下来走进更古老的血液,走进峡谷,
那儿潜伏着可怕的怪物,饱餐了父辈的血肉。而每一种
怪物都认识他,眨着眼,仿佛懂得很多。
是的,怪物在微笑……你很少
那么温柔地微笑过,母亲。他怎能不
爱它呢,既然它对他微笑过。在你之前
他就爱过它,因为,既然你生了他,
它就溶入使萌芽者变得轻飘的水中。
看哪,我们并不像花朵一样仅仅
只爱一年;我们爱的时候,无从追忆的汁液
上升到我们的手臂。少女啊,
是这么回事:我们在我们内心爱,不是一个,一个
未来者,而是
无数的酝酿者;不是仅仅一个孩子,
而是像山脉废墟一样安息在
我们底层深处的父辈们;而是往昔母辈的
干涸的河床——;而是在多云或
无云的宿命下面全然
无声的风景——:这一切都先你一着,少女。
而你自己,你知道什么——,你将
史前时代召遣到爱者身上来。是什么情感
从逝者身上汹涌而上。是什么女人
在那儿恨你。你在青年人的血管中
煽动起什么样的恶人啊?死去的
孩子们希望接近你……哦轻点,轻点,
给他安排一项可爱的,一项可靠的日课,——把他
引到花园附近去,给他以夜的
优势……
留住他……
1912年,杜伊诺;1913年,巴黎
第四首   
哦生命之树,何时是你的冬天?
我们并不一条心,并不像候鸟那样
被体谅。被超过了而且晚了,
我们于是突然投身于风中并
坠入无情的池塘。我们同时
领悟繁荣与枯萎。
什么地方还有狮子在漫步,只要
它们是壮丽的,就不知软弱为何物。
但如我们专注于一物,我们就会
感觉到另一物的亏损。敌意是我们
最初的反应。爱者们相互允诺
幅员,狩猎和故乡,难道不是
永远在接近彼此的边缘么。
于是,为了一瞬间的素描
辛苦地准备了一层反差的底色,
好让我们看得见它;因为人们
对我们十分清楚。我们并不知道
感觉的轮廓,只知道从外部使之形成的一切。
谁不曾惶恐地坐在他的心幔面前?
心幔揭开来:布景就是别离。
不难理解。熟悉的花园,
而且轻轻摇晃着:接着来了舞蹈者。
不是他。够了。 不管他跳得多么轻巧,
他化了装,他变成一个市民
从他的厨房走进了住宅。
我不要这些填满一半的面具,
宁愿要傀儡。它填满了。我愿忍受
它的躯壳和铁丝和外表的
面貌。在这里!我就在它面前。
即使灯火熄灭了,即使有人
对我说:再没有什么——,即使空虚
带着灰色气流从舞台吹来,
即使我的沉默的祖先再没有
一个人和我坐在一起,没有女人,甚至
再没有长着棕色斜眼的儿童:
我仍留下来。一直观看下去。
我说得不对吗?你,品尝一下我的、
我必然之最初混浊的灌注,父亲,
你就会觉得生活对我是多么苦涩,
我不断长大,你便不断品尝,且忙于
回味如此陌生的未来,检验着
我的朦胧的凝视,——
你,父亲,自你故世以来,常常
在我的希望中为我感到忧惧,
并为我的一小片命运而放弃了
恬静,尽管死者是多么恬静,放弃了
恬静的领域,我说得不对吗?而你们,
我说得不对吗?你们会为我对你们的爱
的小小开端而爱我,可我总是脱离那开端,
因为你们脸上的空间,即使我爱它,
变成了你们不复存在的宇宙空间……当我高兴
等待在傀儡舞台面前,不
如此全神关注着,以致最后
为了补偿我的凝望,那边有一个天使
抓起傀儡躯壳,不得不扮角出场了。
天使和傀儡:接着终于演出了。
接着由于我们在场而不断使之
分离的一切团圆了。接着从我们的季节
首先出现整个变化的轮回。于是天使
从我们头上扮演下去。看哪,垂死者们,
他们难道揣测不到,我们在此所完成的
一切是多么富于托词。一切都
不是真。哦童年的时光,
那时在外形后面不仅只有
过去,在我们前面也不是未来。
我们确实长大了,有时迫不及待
要快些长大,一半是为了奉承
另一些除了长大便一无所有的人们。
而且在我们孤独时我们
还以持久不变而自娱,伫立在
世界和玩具之间的空隙里,
在一个一开始就为
一个纯粹过程而创建的地点。
谁让一个孩子显示他的本色?谁把它
放在星宿之中,让他手拿着
距离的尺度?谁使孩子死
于变硬的灰色面包,——或者让死
留在圆嘴里像一枚甜苹果
噎人的果核?……凶手是
不难识破的。但是这一点:死亡,
整个死亡,即使在生命开始之前
就那么温柔被包含着,而且并非不吉,
却是无可描述的啊。
1915年22-23日,慕尼黑
第五首   
献给赫尔塔·柯尼希夫人
但请告诉我,他们是谁,这些江湖艺人,比我们自己
不要短暂一些的人们,他们从早年起就被一个
不知取悦何人而永不满足的愿望紧迫地绞榨着?它绞干
他们,弄弯他们,缠绕他们,摆动他们,
抛掷他们,又把他们抓回来;他们仿佛从
抹了油的、更光滑的空气里掉下来,掉到
破烂的、被他们无止尽的
跳跃跳薄了的地毯上,这张遗失在
宇宙中的地毯。
像一块膏药贴在那儿,似乎郊外的
天空撞伤了地球。
而且勉强在那儿
直立着,在那儿被展示着:像几个站在那儿的
词首大写字母……,甚至那一再来临的手柄,为了开心,
又把最健壮的男人滚转起来,有如
强者奥古斯特在桌上
滚转一个锡盘。
唉,围着这个
中心,凝视的玫瑰:
开放了又谢落了。围着这个
捣杵,这片为自己的
花粉所扑击的雌蕊,一再孕育出
厌恶之伪果,他们自己
从不知觉的厌恶,——以微微假笑的厌恶
之最薄的表面闪闪发光。
那边是憔悴的满脸绉纹的举重人,
他而今老了,只能打打鼓,
萎缩在他庞大的皮肤里,仿佛以前它曾经
装过两个男人,另一个已经
躺在墓地里,这一个却活得比他更久,
耳已聋,有时还不免
错乱,在这丧偶的皮肤里。
但那年轻,那个男人,他似乎是一个脖颈儿
和一个尼姑的儿子:丰满而壮实地充塞着
肌肉和单纯。
哦你们,
曾经收到一片
淡淡的哀愁有如一件玩具,在它一次
久久的复元期中……
你,砰然一下,
只有果实知道,还没有成熟,
每天却上百次地从共同
构筑的运动之树(那比流水还快,在几分钟
之内包括春夏和秋季的树)堕落——
堕落下来又反弹在坟墓上:
有时,在半晌中,一阵爱慕试图
掠过你的脸,迎向你颇不
慈祥的母亲;可那羞怯的
几乎没有试投过的目光,就在你的
表面已经磨损的身上消失了……于是又一次
那人拍掌示意让你跳下来,每当你不断腾跃的
心脏明显感到一阵痛苦之前,你的脚掌
就有了烧灼感,比那痛苦的根源更占先,于是
你的眼里迅速挤出了一两滴肉体的泪水。
虽然如此,却盲目地
出现了微笑……
天使!哦采它吧,摘它吧,那开小花的药草。
弄一个瓶来保存它!把它插进那些还没有
向我们开放的 欢悦里;用秀丽的瓮坛
来颂扬它,上面有龙飞凤舞的铭文:
“Subrisio Saltat.”
然后你,亲爱的,
为最诱人的欢乐
消然忽略的你。也许你的
流苏为你而完美——,
或者在那年轻的
丰满胸脯之上绿色的金属般绸衣
令人感觉无限地奢侈,什么也不缺乏。

经常以不同方式放在一切颤动的天平上的
恬静的市场水果
公开地展示在众多肩膀中间。
是哪儿,哦那个地方在哪儿,——我把它放在心里——,
他们在那里还远不能,还在彼此
脱落,有如试图交尾、尚未正式
配合的动物;——
那里杠铃仍然很重;
那里碟子仍然从它们
徒然旋转的杆子上
摇晃开去……
于是突然间在这艰苦的无何有之乡,突然间在
这不可名状的地方,那儿纯粹的"太少"
不可思议地变成——,转化
成那种空虚的"太多"。
那儿多位数
变成了零。
方场,哦巴黎的方场,无穷尽的舞台,
那儿时装设计师,拉莫夫人,
在缠绕在编结人间不停歇的道路,
无尽长的丝带,从中制作崭新的
蝴蝶结,绉边,花朵,帽徽,人造水果——,都给
涂上虚假色彩,——为了装饰
命运的廉价冬帽。
…………
天使:假如有一个我们一无所知的处所,在那儿,
在不可名状的地毯上,爱者们展现了他们在这儿
从不能做到的一切,展现了他们大胆的
心灵飞翔的高尚形象,
他们的欲望之塔,他们
早已离开地面、只是颤巍巍地彼此
倚靠着的梯子,——假设他们能够做到这一切,
在四周的观众、那数不清的无声无息的死者面前:
那么他们会把他们最后的、一直珍惜着的、
一直藏匿着的、我们所不知道的、永远
通用的幸福钱币扔在
鸦雀无声的地毯上那终于
真正微笑起来的一对情侣面前吗?
1922年2月14日,穆佐
第六首   
无花果树,长久以来我就觉得事关重大,
你是怎样几乎完全错过花期
未经夸耀,就将你纯粹的秘密
催入了及时决定的果实。
像喷泉的水管你弯曲的枝桠
把汁液驱下又驱上:它从睡眠中
几乎还未醒来,就跃入其最甜蜜成就的幸福。
看哪,就像大神变成了天鹅。
……但是我们徘徊着,
唉,我们以开花为荣,却无可奈可地进入了
我们最后的果实之被延宕的核心。
在少数人身上行动的紧迫感如此强烈地升起
以致他们已经站近,并燃烧于心灵的丰富之中,
当开花的诱惑如同柔和的夜色
触抚到他们嘴巴的青春,触抚到他们的眼帘:
也许只是英雄身上,以及那些注定夭亡的人们身上
从事园艺的死亡才以不同方式扭曲了血管。
这些人向前冲去:他们先行于
自己的微笑,正如凯尔奈克的微凹浮雕上的
马车先行于凯旋的国王。
说来奇怪,英雄竟接近于夭亡者。持久
与他无缘。他的上升就是生存。经常
他走开去,步入他的恒久风险之
变换了的星座。那里很少人能发现他。但是,
对我们阴郁地缄默着的命运,突然间热烈起来,
把他唱进了他的呼啸世界的风暴中。
我还没有听说谁像他。他的沉闷的音响
突然挟着涌流的空气从我身上穿过。
于是我多么愿意回避憧憬:哦我多么希望
成为、也许还可能成为一个儿童,静坐着
支撑着未来的手臂,读送参孙的故事,
他的母亲开初怎样不孕,后来却分娩了一切。
哦母亲,他在你的体内难道不已经是英雄吗,
他的威风凛凛的选择难道不是在你体内开始的吗?
成千上万人曾在子宫里酝酿,希望成为他,
但是看哪:他掌握并舍弃,选择并得以完成。
如果他曾经捣毁圆柱,那就是他从
你的肉体的世界里迸出来,来到更狭窄的世界的时候,
他在那里继续选择并得以完成。哦英雄的母亲们,
哦奔腾河流的源头!你们就是峡谷,
少女们已经高高地从心灵边缘,悲泣着,
冲了进来,将来为儿子而牺牲。
因为英雄一旦冲进爱的留难,
每个为他而跳的心都会使他出人头地,
这时他转过身来,站在微笑的终点,一改常态。
1912年2-3月,杜伊诺;1913年1-2月托莱多,龙达;
1913年晚秋,巴黎;1922年2月9日,穆佐
第七首   
随年龄而消逝的声音,别让、别再让求爱
成为你的叫喊的本性;虽然你叫得像鸟一样纯净,
当升腾的季节将它扬起,几乎忘却
它是个烦恼的生物而不仅是一颗心,
由季节扔向明媚,扔向亲切的天空。 不亚于
鸟儿,你也会求爱——,让沉默的女友
体验到你,虽然还看不见,在她心中一个答案
却慢慢苏醒,一面倾听一面温热起来,——
以炽烈的对应感情回报你的大胆的感情。
哦,春天还会懂得——,没有一个角落不回响着
圣母领报节的声音。开始是那微细的
询问式的尖叫,由一个纯洁的允诺的白昼
以不断增大的寂静抑制下去。
然后走上阶梯,走上呼唤的阶梯,到达被梦想的
未来之殿堂——;然后是颤音,喷泉,
它在充满诺言的嬉戏中一落下来便
预示着另一次逼人的喷射……而夏季就在眼前。
不仅是所有的夏晨——,不仅是
它们怎样变成白昼并在开始之前放光。
不仅是围着花卉显得温柔、在上面
围着成形的树木显得强壮有力的白昼。
不仅是这些扩张力量的虔诚,
不仅是道路,不仅是黄昏的草场,
不仅是晚来雷雨过后呼吸到的清新,
不仅是随黄昏而来的睡意和预感……
而且还有夜!还有崇高的夏
夜,还有星星,地球的星星。
哦,将来总会死灭,会无限地认识它们,
所有这些星星:因为怎么,怎么,怎么才忘得了它们!
看哪,我在那儿呼唤过爱者。但不止是她
会来临……从柔弱的坟墓里有少女们
会来临而且站立着……因为,我该怎样、
怎样限制被呼唤过的呼唤?沉没者永远
寻求着陆地。——你们孩子们,一个曾经
在此岸被掌握过的东西抵得上许许多多。
不要认为命运会多于童年的密致内容;
你可经常那样赶超被爱者,喘息着,
喘息着,在无缘无故向旷野幸福奔跑一通之后。
眼前生活是壮丽的。连你们也知道,少女们,即使看来
一无所有的你们在沉没——,你们在城市
最邪恶的街巷里溃烂着,或者公开成为
垃圾。因为每人都有一小时,也许不是
完整的一小时,而是两个片刻之间几乎不可
以时间尺度来测量的刹那,那时她也有
一个生存。一切。充满生存的血管。
只是,我们如此轻易地忘地,我们发笑的邻人
既不向我们证实也不妒忌的一切。我们愿意
把这一切显示出来,既然最显见的幸福只有当我们
在内心将它变形时才能让我们认识它。
被爱者啊,除了在内心,世界是不存在的。我们的
生命随着变化而消逝。而且外界越来越小
以致化为乌有。从前有过一座永久房屋的地方,
横亘着某种臆造的建筑,完全属于
想象的产物,仿佛仍然全部耸立在头脑里。
宽广的力量仓库系由时代精神所建成,像它从万物
提取的紧张冲动一样无形。
他不再知道殿堂。我们更其隐蔽地节省着
心灵的这些糜费。是的,在仍然残存一件、
一件曾经被祈祷、一件被侍奉、被跪拜过的
圣物的地方,它坚持下去,像现在这样,一直达到
看不见的境界。
许多人不再觉察它了,他们忽略了这样的优越性,
就是可以在内心用圆柱和雕像把它建筑得更加宏伟!
世界每一次沉闷的转折都有这样一些人被剥夺继承权,
他们既不占有过去,也不占有未来。
因为未来即使近在咫尺,对于人类也很遥远。这一
点不,
应当使我们迷惘;毋宁应当在我们身上加强保持
仍然被认知的形态。这个形态一旦立于人类之间,
它便立于命运那灭绝者之间,立于
不知何所往的事物之间,恰如存在过一样,并将星星
从稳固的天空弯向自身。天使啊,
我还将向你显示这一点,瞧那边!在你的凝视中
它终于站着被拯救了,最后直立起来。
圆柱,塔门,狮身人面兽,大教堂耸然而立的
尖塔,倾圮城市或外国城市的灰色尖塔。
这难道不是奇迹?哦,赞叹吧,天使,因为是我们,
是我们,哦你多么伟大,请告诉人们,是我们能够做
到这一切,我的呼吸
还短得不足以颂扬。看来我们毕竟没有
耽误空间,这些满足愿望的、这些
属于我们的空间。(它们一定大得可怕,
因为我们几千年的情感也没有填满它们。)
但是一座塔楼是大的,不是吗?哦天使,它是的,——
即使和你相比,你也大吗?沙特尔教堂是大的——
而音乐
耸得更高,超过了我们。即使只有
一个慕恋着的少女,孤零零在夜窗旁……
她不也来到了你的膝前吗——?
不要认为,我在求爱。
天使啊,即使我向你求爱!你也不会来。因为我的
呼喊永远充满离去;面对如此强大的
潮流你无法迈进。我的呼喊像
一只伸开的手臂。而它向上张开来
去抓抢的手一直张开在
你面前,有如抵挡和警戒,
高高在上,不可理解。
1922年2月7日,穆佐
第八首   
献给鲁道尔夫·卡斯奈尔
生物睁大眼睛注视着
空旷。只有我们的眼睛
仿佛倒过来,将它团团围住
有如陷阱,围住它自由的出口。
外面所有的一切,我们只有从动物的
脸上才知道;因为我们把幼儿
翻来转去,迫使它向后凝视
形体,而不是在动物眼中显得
如此深邃的空旷。免于死亡。
只有我们看得见它;自由的动物
身后是死亡而
身前则是上帝,当它行走时它走
进了永恒,有如奔流的泉水。
我们前面从没有,一天也没有,
纯粹的空间,其中有花朵
无尽地开放着。永远有世界却
从没有不带"不"字的无何有之乡
人们所呼吸的、尽管无限地知悉却并不渴望的
那纯净的、未经监视的气氛。一个人在童年
曾经悄然迷失于这种气氛并被
震醒过来。或者另一个人死了,也是这个样子。
因为人接近死亡便再也见不着死亡
却向外凝视着,也许用巨大的兽眼。
爱者们,如果不是有对方
阻挡了视线,就会接近它并且惊讶……
仿佛由于疏忽而向他们显现
在对方的身后……但没有人
能超越他,于是世界又向他回来。
永远面对创造,我们在它上面
只看见为我们弄暗了的
广阔天地的反映。或者一头哑默的动物
仰望着,安静地把我们一再看穿。
这就叫做命运:面对面,
舍此无它,永远面对面。
从另一方向对我们走来的
那实在动物身上如有
我们这样的意识,它便会拖着我们
跟随它东奔西走。但它的存在对于它
是无尽的,未被理解的,无视
于它的景况,纯洁无瑕有如它的眺望。
我们在哪儿看见未来,它就在那儿看见一切
并在一切中看见自身,并且永远康复。
但是在因戒备而发热的动物身上
是巨大忧郁的重量与惊惶。
因为经常制服我们的一切也
永远附着在它身上,——那是一种回忆,
仿佛人们追求的东西一下子变得
更近了理真切了,无限温柔地
贴近我们。这里一切是距离,
那里曾经是呼吸。同第一故乡相比
第二故乡对他显得不伦不类而又朝不保夕。
哦永远留在将它足月分娩的子宫里的
渺小的生物是多么幸福啊;
哦即使在婚礼上仍然在体内跳跃不停
的蚊蚋是多么欣悦啊:因为子宫就是一切。
请看鸟雀的半信半疑吧,
它几乎从它的出身知道了二者,
仿佛它是一个伊特卢利阿人的灵魂,
从一个以长眠姿势为盖
周围留有空间的死者身上飘逸出来。
一个从子宫诞生却又必须飞翔的
生物是何等狼狈啊。它仿佛恐惧
本身,痉挛穿空而过,宛如一道裂缝
穿过茶杯。蝙蝠的行踪就这样
划破了黄昏的瓷器。
而我们:凝望者,永远,到处,
转向一切,却从不望开去!
它充盈着我们。我们整顿它。它崩溃了。
我们重新整顿它,自己也崩溃了。
谁曾这样旋转过我们,以致我们
不论做什么,都保留
一个离去者的风度?正如他在
再一次让他看见他的整个山谷的
最后山丘上转过身来,停顿着,流连着——,
我们就这样生活着并不断告别。
1922年2月7-8日,穆佐
第九首   
如果可以像月桂一样匆匆度过
这一生,为什么要比周围一切绿色
更深暗一些,每片叶子的边缘
还有小小波浪(有如一阵风的微笑)——:为什么
一定要有人性——而且既然躲避命运,
又渴求命运?……
哦,不是因为存在着幸福,
一件眼前损失的仓卒的利益。
不是出于好奇,或者为了心灵的阅历
那是在月桂身上也可能有的……
而是因为身在此时此地就很了不起,因为
此时此地,这倏忽即逝的一切,奇怪地
与我们相关的一切,似乎需要我们。我们,这最易
消逝的。每件事物
只有一次,仅仅一次。一次而已,再没有了。我们也
只有一次。永不再有。但像这样
曾经有过一次,即使只有一次:
曾经来过尘世,似乎是无可挽回的。
于是我们熙来攘往,试图实行它。
试图将它容纳在我们简朴的双手中,
在日益充盈的目光中,在无言的心中。
试图成为它。把它交给谁呢?宁愿
永远保持一切……哎,到另一个关系中去,——
悲哉,又能带去什么呢?不是此时此地慢慢
学会的观照,不是此时此地发生的一切。什么也不是。
那么,是痛苦。那么,首先是处境艰困,
那么,是爱的长久经验,——那么,是
纯粹不可言说的事物。但是后来,
在星辰下面,又该是什么:它们可是更不可言说的。
可漫游者从山边的斜坡上也并没有
带一把土,人人认为不可言说的土,到山谷里来,
而是一句争取到的话,纯洁的话,黄色的和蓝色的
龙胆,我们也许在此时此地,是为了说:房屋,
桥,井,门,罐,果树,窗户,——
充其量:圆柱,塔楼……但要知道,是为了说,
哦为了这样说,犹如事物本身从没有
热切希望存在一样。 缄默的大地之
秘密的诡计,如果它促使相爱者成双成对,
不正是让每一个和每一个在他们的感情中狂喜吗?
门坎:对于两个
相爱者又算得什么,他们会把自己更古老的
门坎一点点踏破,在从前许多人之后
在未来许多人之前……,轻而易举。
此地是可言说者的时间,此地是它的故乡。
说吧承认吧。可以经历的
事物日益消逝,而强迫代替
它们的,则是一桩没有形象的作为。
是表皮下面的作为,一旦行动从内部生长出来
并呈现另样的轮廓,它随时欣然粉碎。
在铁锤之间存在着
我们的心,正如舌头
在牙齿之间,虽然如此,
它仍然继续颂扬。
向天使颂扬世界,不是那不可言说者,你不可能
向他夸耀所感觉到的荣华;在宇宙中,
你更其敏感地感到,你是一个生手。那么让他看看
简单事物,它由一代一代所形成,
作为我们一部分而活在手边和目光中。
向他说说这些事物。他将惊诧不已地站着;恰如你
站在罗马制绳工人或者尼罗河畔制陶工人身旁。
让他看看一件事物可能多么幸福,多么无辜而又属于我们,
甚至悲叹的忧伤又如何纯粹取决于形式,
作为一件事物而服务于人,或者死去成为一件事物,
——到极乐彼岸去躲避提琴。而这些,靠死亡
为生的事物懂得,你在赞美它们;它们空幻无常,
却把最空幻的我们信赖为救星。
希望我们在看不见面的心里把它们完全变
成——哦无空无尽地——我们自己!不管我们到底是谁。
大地,不就是你所希求的吗:看不见地
在我们体内升起?——这不就是你的梦,
一旦变得看不见?大地!看不见!
如果不是变形,你紧迫的命令又是什么呢?
大地,亲爱的,我要你。哦请相信,为了让你赢得我,
已不再需要你的春天,一个春天,
哎哎,仅仅一个就使血液受不了。
我无话可说地听命于你,从远古以来。
你永远是对的,而你神圣的狂想
就是知心的死亡。
看哪,我活着。靠什么?童年和未来都没有
越变越少……额外的生存
在我的心中发源。
1912年2月,杜伊诺;1922年2月9日,穆佐
第十首   
愿有朝一日我在严酷审察的终结处
欢呼着颂扬着首肯的天使们。
愿敲得脆响的心之槌没有一只
不是落在柔和的、怀疑的或者
急速的琴弦上。愿我的潸然泪下的颜面
使我容光焕发;愿不引人注目的哭泣
辉耀起来。哦忧伤的夜夜,那时你们于我
何等亲切。愿我没有更卑屈地跪着,无可慰藉的姊妹,
来接纳你们,没有更松散地委身于
你们松散的头发。 我们,挥霍悲痛的人。
我们怎样努力看透那凄惨的时限,试图预见
悲痛是否会结束。可它们竟是
我们用以过冬的叶簇,我们浓暗的常春花,
隐秘岁月的时序之一——,不仅是
时序——,还是地点,居留地,营房,土地,寓所。
然而,悲哉,苦难之城的街巷是何等陌生,
在那虚假的、由于小声为大声淹没而形成的
寂静中,有镀金的喧哗,爆裂的纪念碑,
从铸模空处的铸型中虚张声势而出。
哦,一个天使怎样不留痕迹地践踏着他们的抚慰市场,
市场旁边有现成买到的教堂:干净,
封闭,幻灭,有如星期日的邮局。
但是外面,年市的边缘不断泛着涟漪。
自由的摆荡!热情的潜水人和魔术师!
以及俗艳幸福的人形射击场,那儿
靶子来回摆动发出白铁皮的声响,
如果一个更伶俐者射中它。被喝采声弄昏了头,
他蹒跚前行;因为货摊在击鼓怪叫,
抬徕每个好奇的人。但是对于成年人,
特别值得一看的是,金钱如何繁殖,按照解剖学方式,
不仅仅是为了娱乐:金钱的生殖器,
一切,整个,全过程——,富于教育意义,而且
保证丰饶…………
……哦,可是就在外面,
在最后的板壁后面,贴着"不朽者"的广告,
就是那种苦味的啤酒,只要饮者同时咀嚼出
新鲜的乐趣,它就会对他显出甜味来……,
而在板壁的背面,就在它们后面,一切都是真实的。
孩子们在游戏,情人们在拥抱着,——在旁边,
诚挚地,在稀疏的草地上,还有狗群在撒欢。
青年人被招引得更远;也许他爱了上一个年轻的
悲伤……他跟着她来到了牧场。她说:
远得很。我们住在外面,那一边……。
哪儿?于是青年人
跟随着。他为她的风度所动。肩膀,颈项——,也许
她出身于名门望族。但他离开了她,转过身来,
回首,点头……又有什么意思?她是一个悲伤。
只有年轻的死者,在永久宁静的、
断绝尘缘的最初状态中,
爱慕地追随着她。她在等待
少女们,并和她们交朋友。轻轻向她们展示
她穿戴些什么。痛苦的珍珠和忍耐的
细面纱。——她跟着青年人一起走了
沉默地。
可是在她们所居住的那边,在山谷里,一个较老的悲伤
眷顾着青年人,当他发问时:——她便说,我们曾是
一个大家族,我们是悲伤。父辈们
在大山那边经营着采矿;在人间中间
你有时会发现一块精致的原始哀愁
或者,从古老的火山发现含矿渣的石化的愤怒。
是的,它是从那里来的。我们一度很富有。
于是她轻盈地将他引过悲伤的宽广景色,
向他指示庙堂的圆柱或者那些城堡的
废墟,当年悲伤王侯曾从那里贤明地
统治过国土。向他指示高大的
泪之树和盛开忧愁之花的田野,
(活人把它们只认作温柔的簇叶);
向他指示正在吃草的悲哀的动物,——有时候
一只鸟惊恐地飞走了,笔直飞过它们仰望的视野,
远处是它的孤独叫喊的文字形象。——
晚间她将他引向悲伤家族长辈们的
坟墓,引向神巫们和先知们。
可夜临近了,她们更轻柔地徘徊着,不久
月亮上升了,那警戒着一切的
墓碑浮现出来。对尼罗河畔的那一个有如兄弟,
那巍峨的斯芬克斯——:沉默房室的面容。
于是他们惊愕于加冕的头颅,它永远
沉默地将人脸置于
星斗的天平之上。
他的目光,由于早夭而眩晕,
竟看不见它。但她的凝视
从双冠边缘后面出现,吓走了枭鸟。而枭鸟
以缓慢的下滑姿势沿着脸颊掠过,
那具有最成熟弧形的脸颊,
在两面打开的书页上,以新的
死者听觉微弱地描绘着
不可言述的轮廓。
而更高处是星群。新的星群。苦难国土的星群。
她缓慢地称呼悲伤:"这里,
看哪,看骑士,手杖,而更完满的星象
他们称之为:果实冠冕。然后,更远处,靠近极地:
是摇篮,道路,燃烧的书,玩偶,窗户。
但在南方的天空,纯净得如在一只被祝福的
手掌中,是光辉灿烂的M.
它意味着母亲们……"
但死者必须前行,沉默地将他带到
更古老的悲伤,直至浴照在
月光中的峡谷:
那喜悦之泉。她充满敬畏地
称呼它,说道:"在人们中间
它是一条运载的河流。"
站在山脚下。
于是她拥抱着他,哭泣起来。
他孤单地爬上来,爬到原始苦难之山。
而他的步伐一次也没有从无声的命运发出回响。
但是,如果她在我们、无尽的死者身上唤醒一个比喻,
那么请看,她或许是指空榛树上
下垂的柔荑花,或许意味着
早春时节落在幽暗土壤上的雨水。——
而我们,思考着
上升的幸运,会感受到
当一个幸运降临时
几乎使我们手足无措的情绪。
1912年初,杜伊诺
1913年晚秋至年末,巴黎
1922年2月11日,穆佐
本译文选自:灵石岛
·给一位朋友的安魂曲
·声音(组诗)
·题记
·乞丐之歌  ·盲人之歌
·酒徒之歌  ·自杀者之歌
·寡妇之歌  ·白痴之歌
·孤儿之歌  ·侏儒之歌
·麻风病者之歌
给一位朋友的安魂曲   
我有我的死者,我让他们离去,
并惊异地看到他们那么安详,
那么快地安于死亡,那么快乐,
那么不同于他们的声誉。只有你
归来,掠过我,徘徊,试图撞击
什么,使那声音泄露出
你的存在。呵不要从我这里带走
我正缓慢学习的一切。我想你已走上歧途
如果为这个空间的所有事物
患了怀乡病。我们改变了那些事物;
它们并不真实,它们只是我们生存
光亮外壳上的映像。
我以为你离开得那么远。你的迷途
烦扰着我,你,比起其他任何女人
有着更多的改变。
当你死去我们感到震惊……不,确切说:
你严峻的死暗暗打断我们。
撕掉从“此时”直到“彼时”——
这关系到我们:让它完全遵从秩序
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经常性工作。
但你也震惊,即使现在
仍激起你的恐惧,在这里恐惧将没有意义。
于是你甚至失去了你最小的
永恒的碎片,保拉,你来到
这里,这里还不存在任何事物;部分地
被最初的时间扰乱,由于疏忽
你没有抓住力量无限的
光辉,如你在人世抓住的每件事物;
于是,来自那已经接纳你的王国,
一些陈腐的引力
拉你回到适当的时间——:
它常常在夜晚无梦的睡眠中
惊吓我,像贼爬进我的窗子。
如果我能够说,你的归来,只是
在仁慈之外,在你的极端丰富之外,
因为你是那么安然,那么自我容忍,
于是你能在所有的地方留连,像一个孩子,
不怕任何等待着你的伤害……
但不:你正祈求着。这深深打动我,直到
我的每块骨头,像一把锯在锯我。
非难你幽灵的巨痛将带走我,
将向我尖叫,在夜晚,当我撤回
到我的肺中,到我的大肠,
到我心的最后裸露的房间——
于是痛苦带给我的寒冷
远不如这种无声的祈祷。你要的是什么?
告诉我,我一定要远行?你抛开
一些事物,一些地方,它无法忍受
你的缺席?我一定要到你从未见到的
国土,虽然它远离你
那么近如你自己所感觉?
我将航行在它的河流、探寻它的山谷,考察
它古老的风俗;我将久久地
站在那儿,在门廊中同女人们交谈
并观看,直到她们喊自己的孩子回家。
我将看着他们在田野和草地古老的劳作中
使土地缠绕着自己,将请求
被带到他们的国王面前;将贿赂牧师
领我到他们的寺院,到他们保存着的
最有力的雕像前,
然后引我离开那里,关上他们身后的大门。
只有那时,当我学到足够的知识,
我将去观看那些动物,并让
它们一些沉稳的东西缓缓滑进
我的肢体;将看到我自己的存在
深深在它们的眼中,这些使我停留了一会儿
然后让我离去,安详地,不带任何判断。
我将让园丁走近我并仔细讲述
许多种鲜花,在那只有着它们悦耳名字的
小陶罐中我将带回
一百种花的余馨。
还有水果;我将买些水果,在它们的芳香中
那片乡间的土地和天空将重新复活。
因为那是你熟悉的:成熟的水果。
你放它们在画布前,在白色碗中,
并用你的颜料称出每一个的重量。
你将发现,女人,也是水果,还有孩子,被改变
从内心,直到他们的存在方式。
最后,你看到自己像一枚水果,你脱掉
衣服并将赤裸的身体带到
镜子前,你让自己走进
只留下你的凝视;赫然地,它留在镜子前,
并不说,那是我;而说:这是。
你的凝视变得
那么自由,那么没有欲望,面对
贫乏的现实,它没有欲望,甚至
对你自己;它不需要什么:圣洁地。
就这样我爱抚着你——深深在
镜子里,你把自己安置在那里,从整个世界
远远逃离。为什么你这样回来
并如此否定自己?为什么你想使我
认为在琥珀色头巾中
你披着你的自画像,那里仍有无法存在于
宁静的油画世界的
一种沉重?为什么你用你站立的方式
显示给我一种邪恶的势力?
是什么使你阅读你身体的轮廓
像刻在手掌上的纹路,于是
现在我无法看清它们除了命运?
走进烛光。我不怕
面对死者。当他们归来,
他们有权,就像做任何事情,
在我们的视境中中止和恢复他们自己。
来吧;而我们将沉默片刻。
看着我桌角的这支玫瑰:
光环绕它不正是像光照着你
一样胆怯?它也曾不在这儿,
它曾在花园中开花或长叶,
在外面,从不影响我。可现在
它活在小小的瓷瓶里:
它在我的知觉中发现了什么意义?
假如现在我理解了它请不要害怕;
它正在我体内升起,啊,我正想去抓住它,
必须抓住它,即使我会使它死去。必须抓住
你所在的那里。像一个盲人抓住一件物体,
我感到你的命运,但无法为名命名。
让我们一起哀恸有人把你
从镜子深处拉出。你还会哭吗?
不;我看你不能。你把浓稠的泪水
和压力,变为成熟的凝视,
并改变着你体内的每一种液体
成为一个强健的实体,它将在平衡中
盲目上升和分布。
然后,为最后的时刻,机会来临并撕开
你,从你的小径上最后前进的脚步
进入一个世界,肉体在那里有着自己的意志。
并不立即:先撕成一个碎片;
然后,环绕这个碎片,一天又一天,
真实的世界扩张,膨胀,变得沉重——
你需完整的自我;于是你去
打破自己,痛苦地,在碎片中,
不受它的控制,因为你的需要是高贵的。
然后从你心中幽暗温暖的土壤中
你挖出种子,仍然碧绿,你的死亡
将从中萌芽;你自己,你完美的死亡
这是你全部生命完美的果实。
你吞下死亡的核,
像吞下其它的果实,吞下它们,并惊奇地
发现一种你不曾指望的
甜味。一种在你嘴唇上的甜味,在你的
感官中你已经是那么甜美。
啊让我们悲恸。你是否知道你的血液
是多么犹豫,多么勉强,当你呼唤它,
从它无可比拟的空间返回?
它那么不安地再次提起
身体中狭隘的循环;充满
怀疑和惊奇,它流进
那只胎盘并突然
被长长的归途所耗尽。
你继续驱赶它,你推它向前,你把它
拉向那只火炉,像一个人把一只受惊的
动物拉向祭坛;
在一切之后,希望它快乐。
你最终使它:得到快乐,
它达到并放弃。而你以为
由于你习惯于用另一种方式,
这只会用一小会儿时间。
但此时你在时间里,而时间悠长。
时间继续着,时间长大,时间
像一种久病后的复发。
你的生命看上去那么短促,如果现在你把它
同你在寂静中经过的空洞时间比较,顺从
在它们程序之外你充裕的未来产生的
充裕力量,进入那新的生命
它又一次变成命运。一件痛苦的使命:
一件超越所有力量的使命。可日复一日
你做着这件工作,你把自己拉到它面前;
你从织机上扯下可爱的织物
用你的线织成与众不同的图案。
仍有参加庆典的足够勇气。
当完成它,你指望得到酬劳,
像咽下可以使他们康复的
半甜半苦药水的孩子。
于是你选择自己的酬劳,平静地
从人们中远远移开,即使那时,没有谁
会以为这些酬劳使你喜悦。
可你自己知道。你坐在你的儿童床上
面前是面镜子,它映出
所有事物。这个夜晚
你正好在它前面;里面只是幻像,
每个女人甜美的幻像,她们微笑着
当她们戴上珠宝和梳理头发。
于是你像女人们惯常的那样死去,
在家中,在你温暖的卧室,女人们
分娩时的老式死亡,她们试图
封闭自己但无法办到,因为那种
又为她们生育而返回的古代黑暗
不择手段地闯入。
往昔,仪式上的挽歌将会被诵唱;
女人们将彻夜为你捶击胸膛
并哀哭,当一切沉寂。
现在我们怎能寻找到这样的风俗?许多
要付出很多时间,自从它们消失或被否定。
这是你来寻找的一切;找回
被我们遗漏的挽歌。你能否听见我?
我愿抛出我的声音像
那块覆盖你死亡的布,并拉住它
直至被撕得粉碎,
而在声音的碎片中我全部的话语
不得不环绕着颤抖行动;
如果挽歌足够。但现在我必须控告;
不仅是那个从你自我中收回你的男人
(我无法找到他,他看起来像每个人)
不仅对这个人,我控告:所有男人。
当我内心深处,升起
一个孩子的活泼感觉
我经历过的纯粹和芬芳的
童年:那时我不想去理解它。
我要从那种感觉中构造一位天使
并推他向前,进入天使们的
前列,他们尖叫着,提醒着上帝。
因为这种痛苦已持续得太久;
我们中没有人能够承受;它过于沉重。——
这种虚假的爱的缠结的痛苦
按照习惯建立在契约上,
自称是权利,并在不公正中滋生。
指给我一个有权到自己领地的男人。
他能占有无法控制的它的自身,
只不过,不时地,愉快地
捉住它,又迅速丢开
像孩子在玩一只皮球。
低微如一位船长也能拿起一个
胜利女神雕像从他的船头转向外面
当她神性的光突然
使你上升,进入明亮的海风:
那么小,我们中的一个可以召回这女人
她,现在已不再看见我们,独自
行走在她存在的狭路上
仿佛依靠奇迹,非常安全。
除非他希望做错。
因为如果有什么错了。这就是错误:
不是用一个人能召来的全部内心自由
去扩大一种爱的自由。
对于爱情,我们只需这样:
相互自由。因为执著
会轻易地来到,我们不需学习
你仍在这儿?你正站在哪个角落?——
你清楚这一切,你曾能做
很多;你经过如此开放的生活
到达所有事物,像一个清早。我知道:
女人痛苦:因为爱意味着孤独;
而艺术家在工作中有时觉察到
他们必须保持变化,在他们所爱之处。
你开始具有双重性,你生存在
损耗你的名声和破坏二者中。
呵,你远在所有的声誉之上,几乎
无形;收回你的美丽,轻柔地,
像一个人在假日后灰色的早晨
降下一面色彩鲜艳的旗帜。
你只有过一个愿望:一种长年的工作——
它不会结束;没有人会结束它。
如果你仍和我在这里;如果在这片黑暗中
仍有地方使你的精神同我的声音
所激起的浅浅声波共鸣:
听我说;帮助我。我们可以轻松地
从我们努力完成的一切中溜走,
突然进入我们从未企望的生活;
就会发现我们被捕获,像在梦中,
并死在那里,永不醒来。
这能够发生。任何一个把自己的血液
输入长年工作中的人都会发现
他无法承受它,引力
是不可抗拒的,它徒然返回。
在日常生活和伟大作品中间
存有一种古老的敌意。
帮助我,在说这些时,能理解它。
不要返回。如果你能承受,保持
死亡的状态。死亡有着它们固有的使命。
但帮助我,如果你能不带有任何焦虑,
有时最远的事物最有帮助:对于我。
(张曙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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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组诗)   
题记   
富足和好运很可以沉默不语,
没谁想知道他们的究竟。
但贫困却需要表白自己,
需要说出:我是个盲人,
或是。我快要变成盲人了,
或是:我这里情况不佳,
或是:我有一个生病的孩子,
或是:我身子好像要散架……
可也许那样还远远不够。
要不然谁都会不关心他们,
正如他们不关心别的,他们必须歌唱。
于是你也听到几支美好的歌。
人们可真奇怪;他们或许会
在儿童歌唱队听出阉割的声音。
但上帝亲自来到并且待了很久,
当这些被割切的人使他烦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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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之歌   
我常常逐门逐户地走去
接受施舍和辱骂,
忽然问我宁愿把我的右耳
藏在我右手的掌心。
这样在我听起来
我的声音就好像无比陌生。
这样我就弄不清是谁在叫喊,
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叫喊只为了极少极少,
诗人们却为了更多才呼号。
到最后我就把脸面
连同双眼一齐贴在我手上,
当它在手上放下了全部重量,
看起来真像是在那儿休息。
这样他们就不会认为
我甚至没有让脑袋安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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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之歌   
我是盲人,你走开吧——那是一声咒骂,
一个矛盾,一件相反的事物,
有点像常见的困难。
我把手扶着我妻子的胳膊,
我灰白的手扶着她灰灰的胳膊,
她便领着我穿过——不是别的,只是空虚。
你活动灵便而认为壮健,
如同各色的石块;
但你可错了:只有我
活着,备受着折磨,而且呼喊。
我体内有一种永无休止的哭嚷,
我不知道那哭的是我
还是我的心或者肝脏。
你知道这些歌吗?这些歌你没有唱过
没有用这样的歌调唱过。
因为每一个早晨,新的亮光
来到你开阔的住所使你温暖,
你有面对一切的感觉,
而它怂恿你甘心去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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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之歌   
它不在我体内。它来去自如。
我想抓住它,它却被酒抓住,
(我不明白它究竟是什么。)
酒为我取得这个又取得那个
直到我整个儿依赖于它。
愚蠢的我。
如今我是在它的戏法里了,
它用耻辱包围我并且至今
任凭我堕入兽道和死亡。
当它终于战胜我,肮脏的纸牌,
它就要用满是灰斑的爪子把我抓住,
并且扔进泥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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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者之歌   
好吧。再等一分钟。
他们想割断
我的绳索。
此刻我一切都准备就绪,
已经有一点儿永恒
在我内脏里。
他们把汤勺向我举来,
勺内满盛着生命。
不,我并不需要。我再也不要,
请让我吐掉。
我知道生命完备又美好,
整个世界就是满满的一锅。
可是对于我,它溶不进血液,
光只上升到我的头脑。
对别人它提供营养,然而只让我生病,
你明白我为什么拒绝不理。
因为我需要吃喝,
到现在至少已经一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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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之歌   
一开始生活对于我挺好,
它使我温暖,让我休息。
对所有年轻人它一向如此。
此外我怎么能知道!
我不懂活着是怎么回事——
忽然间年复一年
不再美好,不再新鲜,不再奇异,
仿佛从当中被撕成了两半。
那不是他的也不是我的过错;
我俩彼此间除开忍耐再没有什么,
而死亡呢它一无所有。
我看见他来了(他来是什么意思),
守着他取走又取走;
反正生命并不是我自己的。
可什么才是我的,我自己的?
连我悲惨的存在
不也是从命运借来?
命运可不只需要幸福,
它还要痛苦和哀哭,
为老年它购置了残破。
命运存在而且要求
我脸上每一种表情都等于乌有,
包括我讲话的方式。
那是一种日常的出卖;
而且当空空如也时它便抛开我,
让我一无挂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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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痴之歌   
他们并不妨碍我,
却听我自便。
他们说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多么美妙。
不会有什么事,一切都永远
围绕着圣灵①转来转去,
围绕着某种精神(你明白)。
多么美妙。
不,人们一定没想到
那里边存在着各种危险,
当然呵有血。
血是最了不起的。血是悲惨的。
有时我以为我不能继续下去——
多么美妙。
啊,那是一只多漂亮的球,
又红又圆像任何地方。
好,那是你所创造的,
是否有人呼唤它就会来到?
所有那些行为是何等古怪,
跑在一起,却各自游开;
友善,但有些冷淡;
多么美妙。
①“圣灵”二字,原文中是大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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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之歌   
我什么人都不是,也不会是什么人。
对于做人我现在当然太小,
但已经迟了。
母亲们和父亲们,
怜悯我吧。
的确不值得费心来将我抚养:
反正我会给抹杀。
没有谁能够利用我;目前还太早,
到明天可又太迟了。
我只有这一身衣裳,
早已破旧,早已褴褛,
但它或许会经历永劫,
即使在上帝面前。
我只有这一撮头发,
(这唯一仅存的)
往日那是某个人最爱的。
如今呢他什么也不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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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儒之歌   
我的灵魂也许是正直而善良;
但我的心,我被搅乱的血液,
所有伤害我的一切事物,
我无法把它们弄直。
它没有花园,没有床铺,
它带着可怕的扇动的翅膀
挂在我精瘦的骨架上。
我的双手再也做不成什么。
它们是何等发育不全呵,瞧这里:
它们活动时阴冷、笨重而潮湿,
如同雨后的小蛤蟆。
我其余的一切也都
陈腐、老旧而悲惨,
上帝可怎会犹豫
不把它们安置在粪土里?
他是否因为我这副脸孔
和执拗的嘴唇而恼怒?
这脸孔时常准备
变得光辉、清楚,
但却没有谁像一条大狗
那样靠近他跟前。
而狗们是没有这种脸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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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风病者之歌   
瞧,我被人们遗弃了。
这城里没谁知道我,
我得上了麻风病。
我敲打我的发声器,
把我愁苦的叹息
敲进每一个
走过我身边的人的耳朵。
那些偶尔听见了的人
不朝这边看,这里发生了
什么事,他们不需要明白。
在我的拍手声所到达的范围,
我十分自在;可是也许
是你使我的拍手声这么响亮,
打算躲开不走近我的人们,
没有准相信距离我很远;
于是我能够走很长的路,
看不到少女、妇人、
男子或儿童。
我不愿去吓唬野兽们。
(以上 陈敬容译)
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①
“…一六六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沃图·奉·里尔克得其兄克里斯多夫战死于匈牙利后所遗林大封地兰该诺、格兰尼及兹厄格拉,但须立一字据,凭此可取消此项传授,倘其兄克里斯多夫(据死亡报告谓以旗手职死于毕洛瓦诺子爵所率奥地利皇家黑弃司忒骑兵联队军中……)生还故土……”②
骑着,骑着。骑着,一整天,一整夜,一整天。
骑着,骑着,骑着。
勇气这样衰疲了,欲望这样大。不再有什么山了,难得见一株树。什么也不敢站起来。颓圮的,异乡的小舍蹲踞在泥泞的泉边。四处没有一座楼。总是同样的一种景色。两只眼睛是多余了。只有在夜里,有时候,我们才似乎认识路。也许夜里我们退回了我们在异乡的太阳下苦赶过的路程吧?也许是。太阳很强烈,像在家乡盛夏的时节。可是我们在夏天离的乡。女人们的衣裳在浓绿中闪耀了许久。现在我们骑了许久了。所以一定是秋天了。至少在那边,那边有认识我们的忧愁的女人们。
奉·兰该诺在鞍上动了一下说:“侯爵……”
他旁边那个精细的小法兰西人头三天尽是说笑。现在他再也不知道什么了。他像一个想睡觉的孩子。沙尘积在他细致的花边的白领上;他一点也不觉得。他慢慢的在他丝绒的鞍上萎下去。
可是奉·兰该诺含笑说:“你有奇异的眼睛,侯爵。你一定像你的母亲……”于是小法兰西人又焕发了一下,弹去领上的沙尘,好像又新鲜起来了。
有人讲他的母亲。显然是一个日尔曼人。他一个字一个字、很响、很慢的说出来。像一个女孩子扎花,沉思的一朵花一朵花试起来,还不知道合起来成什么样子:他如此安排他的话。为的快乐?为的痛苦?每个人都倾听。甚至于吐唾也停止了。因为他们都是上流人,懂得规矩。一群人中无论哪一个不懂日尔曼话的,突然懂了,听出了一些断句:“傍晚的时候……”“我还小……”。
这儿每个人都觉得和别人亲近,这些骑士,来自法兰西和波艮涅,来自尼德兰,来自卡伦地亚的山谷,来自波希米亚的城堡,来自利欧波皇家。因为一个人讲的,别人都经验过,而且如出一辙。仿佛只有一个母亲……
如此骑着,骑进了黄昏,随便那样的一个黄昏。大家重新沉默了,可是大家心里有雪亮的活。于是侯爵脱下了盔兜。他头上暗沉沉的发丝是柔软的,当他低下头来的时候,它们女性似的在颈背上散开。现在奉·兰该诺也看出:远远光辉里出现了一点东西,一点细长的,暗沉沉的东西。一支孤立的圆柱,半已坍倒。后来,当他们走过了许久,他心里想起这是一个圣母像。
营火。大家围坐,等。等谁来唱歌。可是大家都这样疲乏了。红光是沉重的。它躺在尘封的鞋上。它爬到膝上,它窥到合拢的手里。它没有翅膀,人面黑暗。可是小法兰西人的眼睛里发了一下奇异的光。他吻了一朵小玫瑰花;现在他该在他的心旁边萎下去了。奉·兰该诺看到的,因为他睡不着。他想:我没有玫瑰花,没有。
于是他唱歌了。这是一支凄婉的旧曲,在他家乡的田野里,在秋天,秋收快完的时候,女孩子常常唱这个调子。
侯爵说:“你很年轻吧,先生?”
奉·兰该诺,一半是抑郁,一半是倔强:“十八岁。”于是他们沉默了。
一会儿,小法兰西人又问:“你也有一个未婚妻在远方吗,少爷?”
“你呢?”奉·兰该诺反问。
“她是金头发的,像你一样。”
他们又沉默了,一直到日尔曼人大声嚷:“那么谁叫你跨在鞍上骑过这种坏地方去打土耳其狗子呢?”
侯爵含笑说:“为了归去。”
奉·兰该诺悲哀起来了。他想起一个金头发的女孩子,她从前跟他玩种种顽皮的游戏。他愿回去一会儿,只要一会儿,够他说这句话:“玛格达伦娜,——我那时候总是这样,请原谅!”
怎么——那时候总是这样?年轻人想。——而他们远了。
有一次,早上,一个骑士来了,又一个,四个,十个。全副披挂,魁伟。后面又是千百个:大军。
他们得分别。
“祝你回家快乐,侯爵。——”
“愿圣母保佑你,少爷。”
他们不忍分离。他们忽然变成了朋友,变成了兄弟。互相需要多谈谈心:因为他们早已相知得这样深了:他们踌躇着。四面都躁急,马蹄顿着地。、于是侯爵脱去了右手 的大手套。他取出怀里那朵小玫瑰花,摘下一瓣。像撕开一块祭饼。
“这永远保佑你。再见。”奉·兰该诺惊讶了。目送法兰西人走了许久。于是把这个陌生的花瓣夹在里套里。它就在心的波动上起落。喇叭声。他骑入队伍去,这位年轻人。他含愁的微笑:一位陌生的女人保佑他。
有一天在辎重间。咒骂,颜色,欢笑:全地都因此眩目了
奔来了各色各样的孩子们。争噪与叫喊。来了女人们,蓬松的头发上顶着红帽子。招呼。来了待从们,铁一样黑得像飘忽的夜。把女人们抓得那么凶,以致农服都撕破。把她挤到鼓边上。忙迫的手最凶猛的抵抗下惊起了鼓声。像在梦里一样的咚咚,咚咚……晚上人家拿来了灯笼,奇异的灯笼:酒,在铁盔里放光。酒?还是血——准分得清?
终于面对着史卜克了。在一匹白马的旁边站着伯爵。他的长头发上有铁的光芒。
奉·兰该诺没有问。他认识将军,跳下马来,俯伏在一团尘沙里。他拿了向伯爵推荐他的信。可是伯爵下命令:“把这团字纸读给我听。”他的嘴唇没有动。他用不着它们来作这件事情;用来咒骂倒是恰好。他的右手说了其余的一切话,够了。而它表白得很好。这个年轻人早已完毕了。他再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儿。史卜克在一切的前面。甚至于天也不见了。于是史卜克大将军说:
“旗手。”
这就好了。
队伍在刺阿勃河那边扎营。奉·兰该诺归队去,独自一人。平野。黄昏。鞍上的铁具闪烁在尘沙里。于是月亮上来了。他从手上发见。
他做梦。
可是什么东西向他喊叫。
喊叫,喊叫。
惊破了他的梦。
这不是鸱袅。可怜:
一棵树。
向他喊叫:
人!
他看:那在挣扎。一个人体在挣扎,
沿着树干,一个年轻的女人,
流血的,赤裸的,
突现在他的眼前:救我!
他跳到黑暗的草地去
割断火热的绳子,
他看见她的眼睛发烧,
她的牙齿咬紧。
她笑吗?
他战栗。
而他早已上了马,
驰入夜中。血渍的绳子紧握在手里。
奉·兰该话写一封信,全神贯注。他慢慢的描着严正的大字:
“好母亲,
骄傲吧:我掌旗,
别担心:我掌旗,
爱我吗:我掌旗……”
于是他把信藏在甲套里最秘密的地方,靠近那一瓣玫瑰花。他想:它不久就会香起来了。又想:也许有一天有人会发现它……又想:……因为敌人近了。
他们的马踏过一个被人残杀的农夫。他有大开的眼睛;有些东西映在里边;决非天空。后来有犬吠声了。终于有一个村庄了。屋舍的上空高耸着一个全是石砌的城堡。宽桥向他们伸出。大门向他们洞开。高声的喇叭表示欢迎。听:人语的喧哗,铁具的铿锵,以及犬吠!院子里的马嘶声,得得的马蹄声以及呼叫声。
休息!作一次座客。别尽用可怜的粮食来填塞欲望。别尽把一切都敌视;让一切都来一下,分晓一下。来的总是好的。也让勇气舒躺一下,疏散一下在绸被的边头。别仅做大兵。让鬈发松开一下,大领子松开一下,在绸椅上坐一下、一直到脚尖上都感觉如此:洗过澡。先再学习清楚这些女人们是怎样。白的怎么样举动,蓝的是怎么样;她们的手怎么样表情,她们怎么样唱出她们的欢笑。金头发的孩子们拿来精美的杯盘,重重的堆了多汁的水果。
开头来是吃饭,变成了宴会,大家都莫名其妙。烛炬高烧,人声嘈杂,杯光灯影相交错而迸发歌唱,最后,节奏慢慢的成熟了:涌出了跳舞。把谁都卷入了。厅堂里是一片波浪的激荡,大家相遇而配搭,分手而重聚,醉于辉煌,迷于灿烂,摇曳于温暖的女人们袍服里的薰风。
从暗沉沉的酒与千百朵玫瑰花,时辰热闹的流入夜梦。
那里有一个人,他在这片光华里惊讶了。他生来是这样,他等着看自己会不会清醒。因为只有在梦里才看得到这样的女人们,这样的豪侈,这样的盛会:他们最小的一举动是一条皱纹,起在罗绮上。她们用银样的谈吐构成了时辰,有时候她们这样举起手来——你简直要说她们是在你攀不到的高处采摘你看不见的姣好的玫瑰花。你就做梦了:借了她们的光,托了别人的福,为你的空虚的额争来了一顶皇冕。
有一个人,穿白绸的,觉得不够从梦里醒来;因为他醒了,被现实搅乱了。如此他吓怕了逃入梦境,他是在花园里,独自在黑暗的花园里。欢会远了。光华是虚空的。夜把他围住了,又紧又清凉。他问一个侧向他身上的女人:
“你是夜吗?”
她微笑。
于是他羞穿白衣服了。
他想要远离,孤独,武装起来。
想全副武装起来。
你忘记了你今天这一天是我的孩子吗?你抛弃我吗?你上哪儿去?你的白衣服给了我管你的权利。……
“你想念你的粗衣服吗?”
…………
“你颤抖吗?……你想你的家乡吗?”
伯爵夫人微笑。
不。这不过是因为童年从肩上掉下来了,那件柔软的暗沉沉的衣服。谁拿去了?“你?”他用一种他从未听见过的声音问,“你!”
现在他身上什么也没有了。他是赤裸的,像一个圣徒。又亮又细长。
城堡渐渐的掩息了。谁都沉重;为了倦,或为了爱,或为了醉。过了许多营幕生活的空虚的长夜:有床了。橡木大床。在床上祈祷跟平常不同了,平常大家在路上偶然碰到的破沟里睡起来像埋在坟墓里一样。
“上帝,就照你的意思吧!”
床上的祈祷比较短。
但比较热切。
谯楼的房里是黑暗的。
然而他们的脸上由他们的微笑照亮了。他们向前面摸索,像瞎子,一个人摸到另一个人像摸到一个门。简直像小孩子,怕夜,他们互相偎抱。然而他们并不怕。没有什么妨碍他们:没有昨日,没有明日:因为时间已经塌毁了。他们从它的废墟里开花。
他不问:“你的丈夫呢?”
她不问:“你的名字呢?”
他们互相找到了,为的要成为彼此间一种新血胤。
他们要互相结千百个名字,又一个一个解下来,轻轻的,像解一只耳环。
在过堂里,在一张椅上,挂着奉·兰该诺的甲套、绶带和大氅。他的手套在地板上。他的军旗硬直的靠在窗口。它是又黑又细长。外边有暴风扫过天宇,打碎了夜色,一片片白,一片片黑。月光照过去,像一道长电光,那面不动的旗子带了许多不安的阴影:它做梦。
一个窗子开了吗?是风暴在屋里吗?谁碰门呢?谁通过厅堂呢?——随他去。什么人都不管。谁楼的房里,他永不会找到。像在几百重门后是这个两人共有的沉睡:共有的像一个母亲或一个死。
那边是晨光吗?出了什么太阳啊?好大的太阳啊。这是鸟吗?处处是鸟声。
一切都明亮,然而并不是白昼。
一切都喧噪,然而并不是鸟声。
是屋梁闪耀。是窗子叫喊。通红的,直叫到外边灿烂的田野里的敌人那边,它们喊:着火。
沉睡在他们脸上撕裂了,大家拥挤,一半披甲,上半赤裸,从寝室到寝室,从密室到密室,寻找楼梯。
院子里喇叭在气急的乱吹。
集合,集合!
鼓在颤栗。
可是旗子不在。
呼唤:旗手!
狂乱的马,祈祷,号叫,
咒骂:旗手!
铁碰铁,命令和信号;
沉默:旗手!
再来一下:旗手!
放出怒马去。
…………
可是旗子不在。
他跟着火的一道道走廊赛跑,从一重重围困他的炽烈的门户穿过,从一架架烧他的楼梯奔下,他逃出发狂似的屋子来。他臂弯里支着旗子,像一个晕去了的白女人。他找到一匹马,像一声号叫:穿过所有的人马,经过所有的人马,甚至于自己一方面的人马。旗子也恢复原状了,而且从没有那样威武过;现在谁都看见了他,远远的在前头,认识了这个亮的、不戴盔兜的人,认识了这面旗子。
可是现在它开始照耀了,突然冲出去,张大了,发红了……
现在他们的旗子在敌人中烧了,他们放马连过去。
奉·兰该诺奔入了敌阵;可是只有一个人。惊怖在他的周围作成了一个空圈子。在中心,他坚持着在慢慢烧毁的旗子。
慢慢的,几乎是沉思的,他向周围观看。他面前尽是些奇异的,各色各样的东西。花园——他想。他微笑。可是他觉得许多眼睛望着他,他认清了人,而且知道这是邪教徒狗子——纵马直奔入正中心。
可是现在他后边合起了,这还是花园,跳到他身上的十六把圆刀,锋芒交错,是一个盛会。
一片喧笑的瀑布。
那件甲套在城堡里烧掉了,还有那封信和那瓣不相识的女子的玫瑰花!
第二年春天(天气阴寒愁惨),毕洛瓦诺子爵打发来的骑马的使者慢慢的进了兰该府邸。那边他看见一个老妇人哭泣。
(卞之琳译)
①本篇写于1899年,据舒姗·克拉(Sussane Kra)法译本转译。
②原用古文体写成,大约引自历史或家乘,原未注明,今亦无可考。但这一点是我们知道的:里尔克对于名门的家谱颇感兴趣,他家虽非了不起的大家,亦似乎颇重视门第,死后人家还秉承他自己的意思,在坟头刻了他家的纹章。    豹
——在巴黎植物园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冯至 译挖去我的眼睛……
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
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
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
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
折断我的双臂,我仍将拥抱你——
用我的心,像用手一样。
箝住我的心,我的脑子不会停息;
你放火烧我的脑子,
我仍将托负你,用我的血液。
杨武能 译
秋日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冯至 译
一切寻找你的人……
一切寻找你的人
都想试探你;
那些找到你的人
将会束缚你,
用图画,用姿势。
我却愿理解你,
像大地理解你,
随着我成熟
你的王国也会
成熟。
我不想从你那儿获得
证明你存在的虚荣。
我知道:时光有自己的
名姓,你有你的
姓名。
不要为我显示奇迹。
让你的诚律合乎情理,
让它们一代一代
更加明晰。
杨武能 译
孤寂
孤寂好似一场雨。
它迎着黄昏,从海上升起;
它从遥远偏僻的旷野飘来,
飘向它长久栖息的天空,
从天空才降临到城里。
孤寂的雨下个不停,
在深巷里昏暗的黎明,
当一无所获的身躯分离开来,
失望悲哀,各奔东西;
当彼此仇恨的人们
不得不睡在一起:
这时孤寂如同江河,铺盖大地……
杨武能 译
沉重的时刻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
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
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
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望着我。
冯至 译
爱的歌曲
我怎么能制止我的灵魂,让它
不向你的灵魂接触?我怎能让它
越过你向着其它的事物?
啊,我多么愿意把它安放
在阴暗的任何一个遗忘处,
在一个生疏的寂静的地方,
那里不再波动,如果你的深心波动。
可是一切啊,凡是触动你的和我的,
好像拉琴弓把我们拉在一起,
从两根弦里发出“一个”声响。
我们被拉在什么样的乐器上?
什么样的琴手把我们握在手里?
啊,甜美的歌曲。
冯至 译
我爱我生命中的晦冥时刻……
我爱我生命中的晦冥时刻,
它们使我的知觉更加深沉;
像批阅旧日的信札,我发现
我那平庸的生活已然逝去,
已如传说一样久远,无形。
我从中得到省悟,有了新的
空间,去实践第二次永恒的
生命。
有时,我像坟头上的一棵树,
枝繁叶茂,在风中沙沙作响,
用温暖的根须拥抱那逝去的
少年;他曾在悲哀和歌声中
将梦失落,如今我正完成着
他的梦想。
杨武能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