汕湛高速通车时间:隐高仕国学大师朱季海去世(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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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高仕国学大师朱季海去世(2011-12-22)

刚刚收到一条友人的短信:“昨夜冬至,长夜漫漫,一路坎坷,朱季海大先生昨晚九点驾鹤西去,专告。”难过,又一位真正的学者离我们而去。我(于少平)前两个月去看朱老,已卧床不能起,看着先生憔悴的面容,知道先生将不久于人世,心生悲凉。今天得到先生驾鹤西去一点都没有意外,留下的只是遗憾,这么样的大学问家如今已经见不到了。我跟朱老交往多年,也引见了很多的朋友见朱老。本想拜朱老为师,但恐于自己的才疏学浅,有辱师门,未敢正式提及,只是关心一下朱老的生活。他几乎一生都闲居读书,不任公职,生活贫困,满腹经纶,鹤行独立。令我惊叹的是,他说:“魏晋笔法从五代后就失传了。”这与我研究的结果一样。记得九十年代的时候,他看到我的山水画对别人说“于少平山水画的好,只是有些小问题,应该来找找我。”我不敢面对大学问家,只是自己研究。
       他是鲁迅的同门,国学界的大师,学问高,资格老,如今却贫困潦倒;或许是不愿进体制,不愿被打扰,朱季海,一直处在公众视野之外。
  对于外界评价,他笑眯眯地反问:“我哪里怪了?
  他们来我这里拿不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就说我怪。”
  而此外,据说是因为长期受到双塔公园的负责人的照顾,比如免收门票、免费提供开水等等,碍于情面,他就答应了充当私塾顾问。
  江南的苏州有一处双塔公园,园中矗立的双塔,被看做两支笔,是该城的文化象征之一。一代宗师章太炎的故居便在附近。
  每日早上的十点到中午十二点,公园里“啸轩”外侧走廊拐角的硬木椅总会迎来一位从两里外来这喝茶的老人。老人身边的一张红漆旧木桌上,总是放着充当茶杯的玻璃罐、水壶以及一只小塑料袋。他不和旁人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绿树和阳光,或者闭目养神。
  庭院的另一侧,一群老人在聊天或者打牌,不时的喧闹声更衬托着前者的孤独。
  这位老人,是章太炎的关门弟子——朱季海,今年91岁。鲁迅是其同门师兄,陈寅恪是他同辈学人。其著作《楚辞解故》因深奥难解,被称为“学界天书”。但同鲁迅、陈寅恪等其他文化耆宿不同,这位国学界的传奇人物,似乎一直在大众视野之外。
  有人说,在苏州,朱季海资格最老、学问最大、脾气最怪,是个“有点痴有点迂有点怪有点狂的高人”。
  有人说,朱季海长期穷困潦倒,是一位“无钱、无劳保、无人照顾”的“三无人员”。
  坊间还有种种传闻。据说章太炎的大弟子黄侃想见其一面却终死未能如愿,朱季海称:“二人皆恃才,不见也罢”。据说南京大学前校长匡亚明要请他出山,老人的答复是:每月薪水由他定,“不能少也不能多”,“而且每节课只上20分钟,因为我没有水分”。
  最近他出山担任一家现代私塾的顾问,更引起多种的猜测和讨论。近日,记者前往苏州访问了这位神秘的国学大师。
  一位真实可爱的老头
  朱季海老先生是没法约见的,因为他没有任何联系工具,除了写信。要见他只有从早上十点到中午十二点在双塔公园里等着。
  在友人的引荐下,笔者很幸运地坐到朱老先生面前。当得知记者来自广州,老先生立刻就说,英语的“TEA”就是根据中国南方的茶的发音,因为中国的茶叶最先都是从南方港口运往西方的。这样的开场一下子就让记者紧绷的神经放松了。
  这是一位面容清癯、精神矍铄的长者,脸上很少老人斑。他的衣着朴素而优雅:一顶呢绒鸭舌帽,灰夹克,条纹裤,一双呢鞋。对于外界评价他的“三最”。他笑眯眯地反问,“我哪里怪了?他们来我这里拿不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就说我怪。”
  他把手上的报纸拿给我们看,指着上面的一则新闻——“江苏要消灭20万个自然村”。“这是要干什么?”他告诉我们,没钱订报纸,只能买一些便宜的报纸看,并通过这对当下的世界保持着密切的关注。对现在某些人的读书无用论,朱季海说:“孔子没能改变鲁国,可是我们拉长一点时间来看,他却能影响世界。”
  而对如今所谓的“复兴国学”、“返回传统”,他则表示:“现在不是要返回传统,而是要拾起失落的人文。孔子不是一块招牌,也不是一种魔术——念几声咒语就万事大吉。现在所谓的纪念孔子正是一个‘文化盲点’。就像落花流水,几天就没有了。”他接着解释道:“什么叫回到传统?所谓传统就是会一直传下去,传不了的就不是传统。每天都在前进,哪里回得去?”
  为什么充当私塾顾问呢?他没有回答,只是无奈地说,原来说好的只是形式上挂个名,不采访,不拍照,现在全部不作数了。记者听到一个说法,私塾主人请双塔公园的负责人牵线搭桥,朱季海因为长期受到双塔公园的负责人的照顾,比如免收门票、免费提供开水等等,碍于情面就答应了。
  他对现在的环境污染意见很大。“现在是垃圾文明,制造各种垃圾,所以癌症大量地出现”。他甚至对茶叶都表示了极度的不信任:“都是农药。”
  每天都来双塔公园,是“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他无奈地说。朱季海的卧室就在街边,晚上总是睡不好。因此来双塔有三个目的:保持运动,呼吸新鲜空气,还可以“补觉”。当交谈间听到一个笑话,老先生笑得茶水从口中喷出来,流出了眼泪。
  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真实可爱的老人。
  记者做东,请朱季海到饭店吃饭,一走进大厅,朱季海就说空气不好,都是油烟味。点饮料的时候,朱季海建议喝红酒——“喝点红酒对心脏有好处”,同时要兑着果汁喝。
  他害怕生病,因为“看不起病,也没有人照顾”。因此朱季海说,活在当下要做学问,首先就是要“保护自己”。
  朱季海说自己已经买不起书,每个月的收入,还不够吃饭和穿衣。
  复兴私塾的负责人傅奇告诉记者,朱季海中午有时候到路边的小店吃点东西,有时候不吃饭。双塔公园里的一位老妈妈看他可怜,有时候中午做了饭请他一起吃。
  一位意气风发的青年
  朱季海1916年出生。他的父亲也是一位读书人,曾经留学日本,与革命领袖黄兴相识。
  朱季海16岁起师从章太炎。对于“章太炎最后的弟子”一说,朱季海说自己并不是最后一个听章太炎讲课的学生,因为章太炎晚年授课是开放式的:交点钱,谁都可以来听。他是其中年纪最小的弟子之一,章太炎十分器重这个聪明而用功的学生,称其为“千里驹”,并委以重任,所以外界有“最后的弟子”一说。
  “太炎先生讲《说文解字》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每课必到的就是鲁迅和朱希祖,鲁迅还做了笔记,现在就放在鲁迅纪念馆里。他后来却说‘一句也不记得了’。”
  朱季海认为这是当时鲁迅要表明自己的所谓“革命立场”,“这是一种‘左派幼稚病’”。
  “章老师要我办两件事:一件是筹办章氏国学讲习所;一件是创办《制言》杂志。”朱季海回忆说,自己跟章先生学习,主要的方式就是聊天。
  章氏国学讲习所于1935年创办后,章太炎指定朱季海担任主讲人,当时朱才20岁左右。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弱冠青年为一群比自己年长的读书人讲学,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令人惊奇的是,朱季海读大学选的专业是物理学,因为“对一切都感兴趣”。朱季海毫不犹豫用一个词形容年轻时候的自己——“潇洒”。那个时候的他,和其他时髦青年一样爱玩,喜欢看电影;不同的是,他对世间万物,甚至高深的学问,都怀有浓厚的兴趣,“研究也是玩”。
  回忆自己的青年时代,朱季海最爱谈的一件事就是第一次北京之行。此行的起因并不令人愉快,因为章氏国学讲习所的缘故,他与同门发生了矛盾,愤而赴京观光。此次的北京之行,却令他眼界大开,收获颇丰。应蒋梦麟邀请,到北大藏书楼新馆开馆仪式上助兴;跟德国学者李华德学习了梵文和巴利文,本来还想学古琴,可惜心仪的老师不在;而最让他感到舒心的是,白天逛东安市场的书摊,晚上在故宫武英殿旁边的一间小房子里读道藏(道教经籍)。
  在朱季海的记忆中,这段在北京的时光充实而愉快,这是他以后两次来北京所难以感受到的。
  谈到同门,记者问到他不肯见大师兄黄侃的传闻是否属实,他立刻否定了这个说法:“有机会我当然会去看他。”他介绍说,章老师与黄侃关系很好,写了文章都要给对方看。说起这些,他的眼圈开始红了。
  而对于章太炎的另一著名弟子鲁迅,朱季海却颇有微词,尤其是对鲁迅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中写道“(章太炎)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
  “太炎先生讲《说文解字》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每课必到的就是鲁迅和朱希祖,鲁迅还做了笔记,现在就放在鲁迅纪念馆里。他后来说‘一句也不记得了’,这是为什么?”朱季海认为这是当时鲁迅要表明自己的所谓“革命立场”,“这是一种‘左派幼稚病’”。朱先生认为,要救国首先要有文化,“没有我们的历史文化,我们还有什么东西呢?鲁迅的出发点并不坏,但是认识不清”。“办《制言》,也是为了制约他们这种全面学习苏俄的倾向”。
  “但是我还是可以理解他的偏激,因为他的父亲死得很冤枉”。
  1946年,精通英、德、日语的朱季海来到南京国史馆工作。他看不惯擅长钻营的副馆长,副馆长也很不满,说他“目无官长”;朱季海听到后还击说:“此乃‘长官无目’!”。因此,两年后他没有随同“南京国史馆”迁往台湾。“副馆长是个官僚,学问是有的,但也谈不上有多高明,但比现在的一些官员要高多了。”朱季海说。
  对于越来越厚的学术著作,朱季海一直非常不以为然。“那是给文盲看的。文盲也不看,就摆在那边装样子”。他认为一本书也许都比不上一条注释。建国初,他给吕叔湘主持的《语言研究》投稿,不见回音。后来在上海见面了。“我问他,稿子怎么样,怎么没有发呢?他说,我们这里要论文的,一条一条的东西不能出。我就说,什么叫一条一条,学术就是问它是不是真理。结果他一回去马上就发了。这是我第一次在《语言研究》上发表文章”。


“90年代他们找我写字,苏州郊区的一个公墓,有三块牌坊,每块上面要写四个字。一块是启功写的,一块是赵朴初写的,还有一个找我写。一个字一千块,轻而易举,但是我推掉了。我说我现在不能写,原因是什么?不是钱的问题,一万块我也不敢写。到时候走过去我自己是要看的。”
为什么不能写呢?朱季海语焉不详。从长期关照朱季海的俞明的话中可能可以得到部分答案:朱季海的手曾经摔伤,几近骨折,当时没钱医治,留下了后遗症。“他穷得连棉裤都当掉了。”
俞明曾任苏州市宣传部长,一直非常关心朱季海的工作和生活,还专门写过介绍朱季海的《痴子》一文。据俞明的看法,朱季海生活困难与他自身的性格也有关系。他曾经让苏州市博物馆给朱季海挂一个顾问的头衔,这样每个月朱季海都能领到一点钱。可是朱季海并没有来领钱。“我告诉馆长,第一个月要把钱送到朱季海家里,第二个月他就会自己来领了。果然如此。这就是知识分子的脾气。”
俞明说,还有一次,几个热心人要介绍朱季海出任江苏省文史馆员,他们找了语言学家徐复推荐,一不小心把徐复说成朱季海的师兄,朱季海不乐意了,说“他是我大师兄黄侃的弟子,怎么可能是我师兄?”
据了解,朱季海目前的固定收入是由苏州市委宣传部每月发400多元,原来是每月100多元,冠以“工农联盟顾问”的名头。“怕他饿死。要是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我们的罪孽可就大了。”俞明说。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些女学者、女作家自发地组织起来照顾这位文化老人,请他上馆子改善伙食,带他去医院看病等等。“朱季海对于请客吃饭,从不拒绝,他喜欢吃肉。”
朱季海先生是个传说。
他是章太炎先生晚年在苏州收的弟子,被章太炎先生称为“千里驹”。1932年,章太炎先生应金松岑、李根源等邀请到苏州讲学,16岁的东吴大学附中学生朱学浩前去听课,由此成为章门弟子,成为黄侃、鲁迅、曹聚仁等人的同门。后来,章太炎先生帮他取的名字“季海”,被朱先生沿用至今。
见到朱季海先生之前,常听人提起他。回忆起某年的一次琴会,人们会说,朱季海先生当时也来听琴了; 提到画展,人们也说,朱季海先生来看过。在大多数传说中,他是个怪癖的学究,深居简出,学问高深,瞧不起别人,清贫,固执;在另一些传说中,他又是个随和、率性的老人,喜欢松鹤楼,喜欢喝红酒兑橙汁,喜欢缅怀过去。
几年前,常有人专程寻访到定慧寺巷双塔公园去等他,因为听说他常去那里喝茶。后来因为腿脚不便,他不去双塔了,每天只在观前街一带走动,有时去采芝斋楼上茶室,又有人专程到采芝斋等他,只为一睹这位奇人的风采,和他交谈几句。
在观前街附近一幢陈旧的两层楼房中,记者见到了朱季海先生,这也是朱先生难得允许在他卧室兼书房中进行的一次采访。朱先生已经在这里住了近80年。当年,他就是从这里出发去东吴大学附中上学,在途中听说了章太炎先生来苏州上课的消息。三块大洋,两个星期课,但是能亲耳听到章先生的课,再贵也是值得的,有不少外地的中学老师背着行李,专程住到苏州来听课。父亲支持了朱季海三块大洋,这三块大洋改变了他的命运。他从此追随章太炎先生,讲课、办杂志,1936年章先生去世后,又跟随师母汤国棃,担任章氏国学讲习所的主讲,在苏州上海两地讲学。汤国棃晚年曾经说过,“先生有些弟子徒有虚名,靠先生的招牌吃饭。倒是年纪最小的朱季海最用功,有真才实学,像个读书人。”
只有在提起旧事时,朱先生才神采飞扬起来。比如流传广泛的关于“长官无目”的故事。1946年,在南京国史馆工作时,他看不惯一位擅长钻营的副馆长,副馆长背后说他“目无官长”,有人告诉了朱季海,朱季海一听,当即说,这是“长官无目”。
“文革”后,匡亚明任南京大学校长时,曾有意聘请朱季海先生到南京任教。朱季海提出月薪200元,还有一个条件:每节课只讲20分钟。记者就这事的真伪询问朱先生,朱先生说,我讲课没有一点水分,20分钟抵得上别人一节课。不少想聘请朱季海先生的单位,都因为难以答应这类条件而作罢。
都说朱季海先生性格怪癖,骂起人来不留情面,但是当记者就前些年沸沸扬扬的文怀沙公案询问朱先生时,朱先生却不肯批评,似乎还帮文说了两句话。学者李辉公开质疑文怀沙年龄和经历造假,怀疑文自称章太炎弟子的说法。朱季海先生说,文怀沙确实在苏州听过章先生的课,至于年龄,他说,年龄有什么关系呢。
朱季海的《楚辞解故》,被学术界目为“天书”。朱先生竟然说,中华书局出的这本书是不全的。他说编辑来拿书稿的时候,他顺手从地板上把书稿捡起来交给对方,结果编辑走了以后,他才发现第三辑中还剩下一沓,因此《楚辞解故》的第三部分是残缺的。
老屋经过维修,已不大看得出旧貌。从外观看,应该是一幢民国时期建的洋楼,朱先生住的是东边一部分,西边一半已被朱先生的兄弟一家卖掉。高高的木楼梯通向楼上朱先生的房间,96岁的老人,每天仍能拄着拐杖上下楼梯。朱老的卧室兼做书斋,陈设简陋,只有一张小床和简单的桌椅书架,到处堆着书。因为朝东,太阳出得早,这间房被朱老称为“初照楼”,他心目中自己的文集,也叫做《初照楼文集》。
朱季海先生和他的夫人、大女儿以及儿子一家住在这座至少有80年历史的房子里。他除了担任顾问的一点补贴,几乎没有生活来源,多年来是在刺绣研究所工作的夫人养家。朱季海的夫人是一位朴实善良的妇女,也已90岁,仍然操持家务。回忆起当年从苏州城外农村嫁到朱家的情景,她说,当时媒人说,朱家是读书人,家里有房产,还说嫁过来之后公公可以教她念书。但是嫁过来之后,念书的事就不提了,常常为家务缠住,所认的字也是依靠她自己的勤奋,“拾在那里的”。后来朱先生常年不工作,幸而她自己有刺绣的手艺,得以维持一家的生计。
朱季海先生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和大女儿一直和朱先生夫妇一起生活。儿子朱广明虽然是位普通工人,但是爱读书,曾当选苏州市藏书家,并不宽敞的房间里堆满书籍。但是朱季海并未因此和儿子亲近,甚至说,“不是从新华书店买几本书回来就算是藏书家的”。对父亲的事,儿子从来不置一词。
朱先生不接电话,不和人联络,和家人也没有交流。多年以来,他仿佛生活在世界之外。但是有时他又显得很随和。他对记者说,有位南大教法语的老师想来看我,写信来,但是因为没有人介绍,觉得很冒昧。“其实这一点也不冒昧,想看我就来看我嘛。你们无论谁联系到他,叫他来看我。”
就在采访过后的日子里,朱先生身体每况愈下。近日获悉,朱先生已卧病在床三个多月,他的夫人陆杏金也因病卧床了,日常生活都由儿子、女儿们料理,家里人的“生物钟”也因此打乱。朱先生的儿子朱广明常常半夜起来服侍父亲,自己的病也无暇去看医生,因欠睡,朱广明显得更加疲惫。
以下对话主要完成于2010年3月,2010年至2011年经过多次补充。

章先生讲两千字,我记两千字,一字不差

苏周刊:能不能介绍一下当年您追随章太炎先生的情况?
朱季海:我十六岁师从太炎先生。大概是上初二,太炎先生到苏州来上课。我当时走读,住在观前,到天赐庄上课。早晨从家里出去,中午从学校走到望星桥,吃顿便饭,吃了饭后回学校上课,晚上回家吃。有一天中午在饭店里听说章先生要来讲学,就报了名。先在体育场旁边,律师公会,有两间屋子,有讲台,有黑板。听课的多数是中学教师,全国各地都有人来。开了两个礼拜课。章先生讲《尚书》,4个人写黑板,章先生都不满意,后来他们把我叫台上去了。他讲课都是背出来的,章先生讲好,我笔也放下来了,他讲两千字,我记两千字,一字不差。章先生跟李根源说,只有某人(指朱季海)记的一字不错。后来就办杂志,《国学商兑》,我就是编辑之一。后来叫《国学论衡》,第一期叫《国学商兑》。
苏周刊:当时还有些什么印象深刻的事?
朱季海:一开始金松岑、陈石遗、李根源三个人办国学会,他们三位请章先生到苏州讲学。陈衍(石遗)年纪比章先生大些,但是两个人谈话,起先我总觉得不对。陈先生尽管很有学问,但他是以诗出名的,年纪不小了,穿着打扮很不修边幅,不像个诗人。跟我们玩的那些人都是风流人物,无论西装中装都穿得很有样子的,我们初见陈衍,总觉得他不风不雅,他年纪比章先生大。光绪二十四年,陈衍入张之洞幕府里,章先生去还是他介绍的,可是对章先生非常礼貌非常恭敬,讲话的时候陈衍就是听,难得说几句。他们两个的称呼也让我觉得很惊奇,好像关系倒过来似的,章先生称他“石遗”,他称章先生“太炎先生”。
苏周刊:您记忆中章先生是什么样一个人?
朱季海:章先生头脑一概清楚,比谁都清楚。
苏周刊:您和章先生后人有交往吗?
朱季海:章先生两个儿子,章导和章奇,他们俩都对我很好。科技都不错的。章奇是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的,当时希特勒失败了,美国派三个科学家去接收德国科技,章奇就是其中一个。

中学时代,先后和蒋纬国、许国璋同学

苏周刊:您是上海人?是什么时候到苏州的?
朱季海:我是上海人,初一到苏州读书。先进东吴大学附属中学,后来读东吴大学。我初一转学到东吴附中,和蒋纬国同班,他当时叫蒋建镐。
苏周刊:您对蒋纬国印象如何?
朱季海:他很英俊,性格也不错。我们很要好的,但是与政治无关。他和母亲姚氏住在苏州。他家里很大一个房子,离东吴大学不远,晚上我们常去他家玩,在他家吃晚饭,无所不谈。刚进去的半年交往不多,后来很多空课,当时的教育制度不错,我到初二,国文免上。同学问老师,某人(指朱季海)作文怎么样。老师说,可以做你们老师。我是一年级下半年插班进去的,上半年还在上海。
苏周刊:为什么到苏州插班?
朱季海:我们家有个世交姓沈,现在我只记得他的号,叫凤楼。我父亲在江西九江当检察厅厅长的时候,沈先生是审判厅厅长,北伐军来了以后我父亲回到上海,沈先生到了苏州。我父亲到苏州看望老朋友,沈家的儿子沈起伟在东吴附中读书,我父亲后来也决定搬到苏州,我就和沈起伟一起读东吴附中。
苏周刊:您到苏州就住在这里吗?
朱季海:到苏州一开始跟一个熟人借的房子。初一暑假里,父亲买下了这个房子。寒假还回上海,住在中华路。我祖父一辈就住在上海。
苏周刊:对东吴大学附属中学还有什么记忆?
朱季海:初一的国文老师叫刘长茀,初二有一位毕先生,毕志飏。每次作文都有眉批,总批,当古人的文章一样读,现在的语文老师恐怕都看不懂。我中学就在东吴学报发表过文章,《墨子检漏义》。
苏周刊:你们当时是写文言文吗?国文课都教文言吗?
朱季海:写白话的也有,但是我从来就是写文言。教的课白话也有,但多数是文言。
苏周刊:您的国学根底是怎么打下的?
朱季海:从小就开始学,诗词文赋,小学就会了。我的家学嘛。我父亲是早稻田大学毕业的,以前去日本的,国文根底早就很好了。
苏周刊:据说网上有资料把您父亲的名讳错当成了您的名字,您父亲的名讳是什么?
朱季海:孔文,字书楼。出自《论语·公冶长》。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我父亲出过文集,《江州文钞》、《读史随笔》。
苏周刊:据说您外语也很好。
朱季海:我幼儿园就开始学英文。在九江上的是美国人办的幼儿园。小学在上海读的。我还记得北伐军到九江的时候,全城都出来欢迎,搭了台演出,可能仓促,没固定好,郭沫若在台上一捶桌子,台子塌了。
许国璋也是我同学,他是高中插班来的。他那时候就喜欢英文,喜欢雪莱。我们常在一起谈论英国文学。我初二的时候,国文免上,英文免上,当时的英文老师叫许安之(译音),我们读的课文从初中到高中都上一套《英文津逮》,使用的测验从初中到高中都一样,结果我初一的考卷已经远远超过高中。
苏周刊:您懂多少门语言?您是怎么学外语的?
朱季海:大概十多种,多而不精。英语对话写文章都行,德法日可以阅读。外语很简单,在江西九江读幼儿园就学英语了。日语用不着学,我父亲就是早稻田大学毕业的,和黄兴、杨度同学,他们都是同盟会的。最后学的一门是梵文,我20岁第一次到北京,70多年前,教我梵文的是德国老师李华德,后来到印度去了,抗战前他在北大教梵文。我还学过藏文。
苏周刊:后来您在东吴大学读什么专业?
朱季海:本来要念物理系,但是后来念了化学系,当时东吴大学的化学不算落后。
苏周刊:为什么没有念国文系?
朱季海:当时想出国的。后来种种原因,没有去成。章师母不让我去。

在虎丘名人馆写过“季海”,这是我写的最后两个字

苏周刊:您曾经在南京国史馆工作过?
朱季海:日本投降以后,南京开办国史馆,我父亲的老朋友蔡光辉(继萍)把我介绍给国史馆馆长张继,当国史馆协修。那时候分特任、兼任、聘任,张继是特任,我是聘任。那时候也曾见过宋美龄,仪态大方。在国史馆工作两年,第三年他们撤到台湾。本来希望我一起去,但是话讲得不对,我不理会。当时他们说我字写得好,副馆长但焘(字植之)请我题扇面,我给他写了两句:“只愧白衣酬郑国,愿添半臂赞欧阳。”
苏周刊:您长期没有正式工作,现在的生活来源是什么?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都聘你当顾问,现在还是吗?
朱季海:早就没有了。现在只有苏州博物馆给的600元,算是车马费。以前文管会、博物馆和各地都有聘请担任顾问什么的,最多的时候是九十年代。
苏周刊:人家称您为国学大师,有人说您的学问深不可测,您对自己的学术造诣如何评价?
朱季海:那不敢当,那是因为饶宗颐讲过。1984年,在武汉开会。我们在一个空军招待所,我一个学生给我安排好房间,饶宗颐从香港来,他来见我,一见面就谈,谈了关于古画鉴定的问题,他说谢稚柳怎么说怎么说,我说他说得不对,应该是这样,他一听,非常喜欢。回头又谈别的事情,我们谈了许多,话很短,但是每句话背后都可以做博士论文。就那次饶宗颐说,您是国学大师。隔了段时间,别人也跟着讲了。
苏周刊:您怎么看待现代汉语?
朱季海:现代汉语并不是一文不值,但是没有能够疏通证明,古往今来,这是怎么来的。拼音可以,语言符号可以。要彻底搞清语言学,问题多得很,王力哪里搞得清。
苏周刊:现在能不能再出章太炎这样的大师?
朱季海:现在非常需要,但是出不出。俞曲园,有吗?中国文化现在是沙漠。
苏周刊:您怎么评价钱锺书这样学贯中西的学者?
朱季海:钱锺书不错的,但他的主力不在这上面,这不能怪他。
苏周刊:现在有一些把国学经典通俗化的书和电视节目,比如于丹说《论语》,反响很大,您了解吗?
朱季海:我不知道。
苏周刊:如果请您给中学生推荐几本国学的书,您推荐哪几本?
朱季海:首先是《国学概论》,还有章先生讲学的东西。
苏周刊:您的著作中,您觉得最有可能传之久远的是哪一本?
朱季海:《楚辞解故》,一版再版。
苏周刊:您过去的著作这些年很少重版,有出文集的计划吗?
朱季海:北京中华书局有人来过,我给了三本书稿,可以出一套《初照楼文集》,到现在没消息。还有两本。
苏周刊:现在还看书吗?看些什么书?
朱季海:看,最近在看敦煌文学,《王梵志诗》、《云谣集》。中外古今都看,科学也看。有一点东西可看的,我都欢迎。
苏周刊:还去书店吗?
朱季海:不去了,这几年不去了。除了人家送给我看,我不看了。
苏周刊:现在还写字吗?
朱季海:我不写字了。2004年在虎丘名人馆写过“季海”两个字,就告别了,这是我写的最后两个字。
苏周刊:您画画吗?
朱季海:画过。水彩山水都画过,时间不长,不能算成就。自己画着玩。
苏周刊:您认为现在的中国画如何?
朱季海:脱节了。现在的国画不行,就像无源之水,没有来源。
苏周刊:看电影吗?
朱季海:好久不看了,最后一部看的是《满城尽带黄金甲》。
苏周刊:看电视吗?
朱季海:不看。最后一次看电视是香港回归。
感谢金凯帆、朱广明先生协助采访,照片除署名外,由朱季海之女朱广瑛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