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牛b怎么来的:刘心武《红楼望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30 14:57:41

红楼望月

刘心武 著

 

    内容简介

 

红楼望月几回圆?可以估计出,八十回一定是“月落乌啼霜满天”,宁国府的藏匿秦可卿,荣国府的替南京被查的甄家藏匿转移来的财产,以及其他种种罪状,——被“烈日”清算,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红楼梦》之伟大,在于她以一部小说而得以成就一门学说,即“红学”。“红学”本是清代文人学士的戏谑之称,其学术地位的确立,当归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新红学的创建,有人甚至说“这是一件大功,值得凌烟阁上标名”,足见新红学的成就及影响。

  更有王国维、蔡元培、胡适等博学硕儒以大宗师身份对《红楼梦》予以点评,进而以专著行世,对当时以及后世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本丛书所选作者皆是“红学”名家或在其他领域卓然成家者,以期读者能站在更高的角度认识《红楼梦》。所选文章不以学术观点、文化背景、政治倾向为取舍;在形式上也是长篇宏论与短篇杂感兼收;就时间来说,跨度较大,在做技术加工时,亦尽量保持其原貌;为兼顾学术性与趣味性,不以发表时间先后为序编次。

 

作者简介

 

刘心武(1942—    ),作家、学者,曾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1993年开始发表研究《红楼梦》的论文,并将研究成果以小说形式发表。十多年来坚持从秦可卿这一人物入手,开创出“红学”的“秦学”分支。著作有《红楼望月》、《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画梁春尽落香尘》等。

 

目录

 

将“秦学”研究不断推进(自序)

为纪念曹雪芹逝世240周年而作

账殿夜警

关于“月喻太子”的通信

精华欲掩料应难

月色姜迷

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

再论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

“秦学”探佚的四个层次

樯木·义忠亲王·秦可卿

张友士到底有什么事?

“友士”药方藏深意

可人曲

园中秋景令

《广陵怀古》与秦可卿

贾珍何罪?

元春为什么见不得“玉”字?

“三春”何解?

牙牌令中藏玄机

《红楼梦》中的皇帝

北静王的原型

老太妃之谜

茜雪被撵之谜

梦中夺锦系何逃?

芦雪庵联诗是雪芹自传

李纨身上的《马氏影》太虚幻境四仙姑

“枉凝眉”曲究竟说的谁?

“三十”与“明月”

妙玉讨人嫌

妙玉之谜

再探妙玉之谜

雅越相与析

薛宝钗的绣春囊?

薛宝琴为何落榜?

贾母天平哪边倾?

“金兰”何指?

贾琏王熙凤的夫妻生活

贾珍尤氏的夫妻生活

黑眉乌嘴话贾琮

腊油冻佛手·羊角灯

龟大何首乌?

《红楼梦》里的歇后语

春梦随云散

远“水”近“红”

食“红”不已

伦敦弘红记

有谁曳杖过烟林

讲述《红楼梦》的真故事

扫荡烟尘见真貌

满弓射鹄志锐坚

隔岸花分一脉香

《红楼梦》烟画

正本清源第一遭

关于我的“秦学”研究

网上论“红”

从秦可卿入手解读《红楼梦》

霜前月下谁家种

秦可卿之死

贾春之死

妙玉之死

 

为纪念曹雪芹逝世240周年而作

 

以前似乎没有什么人注意到,林黛玉进荣国府所看见的匾额对联,有着那么丰富的喻意。她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是“荣禧堂”,这显然是取材于康熙三十八年康熙南巡以织造署为行宫,为曹雪芹的太祖母孙氏题下“萱瑞堂”的史实,以前能注意到此的,都以为曹雪芹不过是下笔时以家史略作点染罢了;但接着又写到林黛玉看见一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对这一细节人们往往忽略不思,觉得大概不过是随便那么一写,其实不然,这里面包含着《红楼梦》从生活真实到艺术虚构的重大关目。(注意:据程乙本刊印的通行本上,此处让程伟元、高鹗给篡改了,他们可是知道这一笔的“厉害”。)我从王士祯《居易录》中得知,康熙所立太子胤礽曾有“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的名对,并有在随父王南巡时书写给当地臣属的记载,将此信息告知周汝昌前辈后,他很快就写出了文章,指出《红楼梦》中黛玉所见对联即本于此,大匾为金,联牌为银,正是一为“日”赐,一为“月”书,互相对应,而且因曹寅与康熙平辈,寅妻李氏是书中贾母的原型,书中贾政的原型是寅去世后过继来的曹【】,则太子与其平辈,而曹家是在关外铁岭被俘后效力攻进关内的开国功臣,与皇室既是主奴关系亦有共战情谊,所以太子题联谦称“同乡世教弟”,“东安郡王”就是“东宫太子”的意思,太子两立两废死后谥“密”,古文里“密”“穆”相通(《荀子》中有例),“莳”有“立”和“更改再植”等义,曹雪芹是在太子反复立废并已逝去后下笔,所以才用这些隐语曲笔记录他父辈祖上与太子的亲密关系。汝昌前辈又指出,古抄本中,“座上珠玑昭日月”有作“照日月”的。第四十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有“双悬日月照乾坤”的令词。很显然,“日”喻皇帝,“月”喻太子。不过后一例有更微妙的内涵。

  一般人都知道康、雍两朝交替后,曹家很快败落,抄家被逮,戴罪还京,曹【】被枷号,李氏等少数家属只得蒜市口一17间半小院居住,仆人则只剩三对,曹雪芹幼年时代是很穷窘的。但一般人又很少知道,到雍正暴薨、乾隆继位后,新皇帝实行“亲亲睦族”的政策,先抚平雍正朝皇室骨肉相残留下的伤口,又对在雍正朝的权力斗争中被牵连的官员大都予以宽免,曹【】的罪名以及亏空欠款也就在这样的政策下都一风吹了,并重被内务府叙用,而那时曹雪芹的姑母的儿子也就是他的表哥平郡王福彭,甚得乾隆优宠,居高官,住华府,有权有势,因此已到少年时期的曹雪芹,很过了几年舒适自在的生活,并有机会到比自家更优裕的王府中观察体验,也就是说,并不是像有的人估计的那样,似乎曹雪芹从幼年起就一直与富贵人家公子生活无涉了。

  曹雪芹父祖两辈,与康熙朝时的太子胤礽关系密切,这是雍正登位后厌恶曹家抄其家治其罪的根本原因,什么“骚扰驿站”、“任上亏空”等都只是表面罪名。

  按说胤礽在雍正二年囚死后,曹家作为“太子党”无论主观上还是客观上,就都“没戏”了,乾隆既已登位,成为“新日”,哪里还有什么“旧月”,但历史上的情势却是,“太子党”不仅没有覆灭,反更活跃起来,他们聚集在胤礽儿子弘皙麾下,积蓄力量,频繁计议,寻求时机,以求一逞。那时弘皙以理亲王身份,居住在北郊规模宏大的郑家庄王府,居然设立了自己的内务府七司,俨然有“影子政权”之架势,弘皙在康熙活着时,已是一少年,而且甚得祖父喜爱,雍正的登位,他自然不服,到了乾隆登位,他更不忿,自以为康熙才是“正日”,自己父亲胤礽是“明月”,“明月”继承“正日”才是正理,他以康熙嫡长孙自居,父亲既殁,他便是“明月”了,视乾隆为“伪日”,要“正位”取代。弘皙这样想倒也罢了,谁知乾隆初年,一些皇族亲贵,包括几位雍正优渥重用的王侯及其后代,竟也如是想,并且勾结起事,在乾隆二三年时已公然营造出了“双悬日月照乾坤”这一紧张局面,“三春去后”,到乾隆四年,他们想趁乾隆出猎时行刺政变,乾隆不动声色,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粉碎了他们的阴谋,此即“弘皙逆案”,牵连到许多官员,曹家也就彻底毁灭在此一“逆案”中。曹家不能不受弘皙一党之诱惑么?一来他们内心也是一直倾向于“明月”的,二来根据他们的“老根”,弘皙的新“太子党”是绝不会在集结力量时,不找到他们这个老“太子党”来“捧月”的,“双悬日月照乾坤”,对曹家来说——折射到小说里就是贾家——既是对所面临的政治大形势的比喻,也是在“日”“月”夹板中煎熬难耐的写照。

  明乎此,也就把握了曹雪芹写作《红楼梦》时的心理状态,以及贯穿在全书中贾家故事的福祸根源。从十七、十八回往后,《红楼梦》故事的时序是非常清楚的,十八回后半到五十三回全写的是乾隆元年的事,而且春夏秋冬都细描精绘,连这一年四月二十六日交芒种节都准确地写了进去;五十四回到六十九回写的是乾隆二年的事;七十回到八十回写的是乾隆三年的事。但第一回到十七回的时序却比较模糊,还有前后矛盾之处,我以为这是作者有意回避雍正朝的曹家窘境,不将其按真事实移入书中贾家的故事里,反倒把乾隆元年后曹家中兴的局面夸张逆延到那以前,去想像贾家彼时的生活情景。这样变通的艺术构思是既必要又巧妙的。还要指出的是,《红楼梦》里写到的皇帝,是个抽象的存在,这个皇帝上面还有太上皇,实际上曹雪芹逝世前清朝没有过太上皇,乾隆内禅让嘉庆当皇帝时,曹雪芹已过世多年,他不可能也没必要去预测,他是把康、雍、乾三朝皇帝浓缩为一个来写。但不管怎么说,“日”“月”之争,笼罩全书。

以这样的眼光再来细读《红楼梦》,就会对以前不以为意的涉及“月”的情节与文句,产生出新的憬悟。全书以中秋始,脂砚斋告诉我们,全书又将以中秋结。“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这既是甄士隐的灾难期,也是五十四回贾府大热闹达于顶点,五十五回后即滑入下坡的分界点。中秋和元宵都是月最圆最明的时候,令人充满了憧憬,但贾府却总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悲谶语”“发悲音”“感凄凉”,可见“月”到头来并不能“明”,带给他们的竟不是福祉而是祸患!这些大关节且不去细论,下面我们要以新眼光来品品书中的以下诗句:

  第一回的“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以前我们总以为这不过是表现贾雨村想“飞腾”罢了,现在我们可以悟出,实际上更是影射雍正薨后弘皙之“众望所归”的政治形势。

  三十七回的吟海棠诸诗,多有涉月之句。“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贾家也好,史家也好,王、薛二家也好,都是既向往,而又没有把握,处在对“月”的复杂情怀中。

  三十八回的吟菊诗也是一样。“瘦月清霜梦有知”,是对“义忠亲王老千岁”的怀念吧?“口齿噙香对月吟”,多么钟情,但“篱筛破月锁玲珑”、“和云伴月不分明”,到头来也只能是“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四十八、四十九回香菱学诗以月为题连作三首,过去只以为是作者模拟初学者由浅陋到入门的一个过程,没有什么深意,现在把“月喻太子”作为解读的钥匙,则下面这些句子就都有了深层的意蕴:“月挂中天夜色寒”,“余容犹可隔帘看”,“精华欲掩料应难”,“半轮鸡唱五更残”,“缘何不使永团圆”……

  七十回林黛玉《桃花行》结句是“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这还不算太显,但薛宝琴的《西江月》词里,公然显现“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的句子,这太值得注意了!弘皙一党觉得雍正暴薨是个夺权“正位”由“月”升“日”的良机,精心谋求历时三年后才终于拼力一搏,却万没想到“三春事业”泡了汤。薛家是比贾家更露形于外的“太子党”,薛蟠明说他家一直存放着“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当年定下的棺料樯木,而且往来的全是冯紫英那样的“月”派人物,薛蝌送妹妹薛宝琴来京,要嫁给梅翰林的儿子,那梅家不消说跟冯家一样,也是“月”派的,所以“月”派事败,宝琴的命运也就呈现为“明月梅花一梦”,据她自己的灯谜诗,“不在梅边在柳边”,她后来竟与成为“强梁”的柳香莲结合,所谓“强梁”其实也就是反“伪日”的力量,是“月”派的余绪或同情者,这大概都是八十回后会写到的情节。

  七十六回林黛玉、史湘云凹晶馆联诗:“宝婺情孤洁,银蟾气吐吞。药经灵兔捣,人向广寒奔。”这也许还不能说明太多,但下面的句子则真有点惊心动魄了:“犯斗邀牛女,乘槎待帝孙。虚盈轮莫定,晦朔魄空存。”“犯”是一个星体侵入另一个星体的意思,“犯斗”已经是影射了,更直书“乘槎待帝孙”,“帝孙”既指织女星,更双关隐喻着弘皙,乾隆这样说过弘皙:“自以为旧日东宫之嫡子,居心甚不可问!”康熙晚年,弘皙、弘历都已是少年,那时弘历的父亲后来的雍正并无承统迹象,倒是弘皙的父亲胤礽两次立为太子,虽然胤礽终于失宠被废,但康熙对弘皙的喜爱并无变化,一般人都视弘皙为首席皇孙,也可简称为皇孙,在朝野所形成的氛围,是此皇孙大有承统的希望,这当然也就构成弘皙一直想“正位”,以及其追随者要“乘槎待帝孙”的心理依据,当然这也就使得弘皙成为弘历在登基前后都紧盯严防的一大心腹之患。

  红楼望月几回圆?可以估计出,八十回后一定是“月落乌啼霜满天”,宁国府的藏匿秦可卿(其原型是弘皙的妹妹,见我《画梁春尽落香尘》一书中的论证),荣国府的替南京被查抄的甄家藏匿转移来的财产,以及其他种种罪状,一一被“烈日”清算,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可见高鹗所续的那些,离曹雪芹初衷真是背道远去十万八千里不止!

  从此牢记:欲懂《红楼梦》,需细品月。

 

关于月喻太子的通信

 

   汝昌致刘心武

 

心武贤友:

  日昨蒙你相告,方知我们得奖了,好比暑天中一阵清风,醒人耳目头脑。不知评委是何高人,寥寥数笔,不多费词而点睛全活了。那评词无一丝八股气,我所罕见,岂能不感慨系之!此非三言五语所能尽也。

  今思上次拙札已指“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天香十分重要,但“月”在红楼中尤为奇特:大约太子胤礽以“日”比其父皇,而以“月”自居,他咏月诗明示此义,所以“月中落”是个要害之寓词(我现甚至连贾雨村“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也觉得绝非他所能承当,应也是隐喻太子——皇长孙弘皙吧)。又,“义理”是个古词语,故“义忠老千岁”者是说他封为理亲王也;他又谥“密”,故又用“穆”字——穆变音协韵正如“密”(《荀子》有例)。这样仍可证实:可卿乃太子之幼女,弘皙之弱妹,乃“公主”身份也。

  薛家为老千岁采购“樯木”,已衰的薛家是“太子党”,而弘皙另立内务府七司人等,薛家必为“旧人”当选——其余贾(原型曹)、王、史(原型李)三家既“一荣皆荣、一损皆损”,当然是为“一案”“同党”之人了。“护身符”似是太子待令之时的遗语、遗势。

  因此又想:元春是谁的妃?是否本来选的是弘皙妃,而后为弘历取入宫中的?“二十年来辨是非”,一本作“辨是谁”?太子诞辰是五月初三日,元春特命五月初一至初三打平安醮者,岂有隐义乎?(胤礽有咏榴诗,非常重要。)

  又,湘云的牙牌令,再三用皇家典(日月、日边红杏、御园却被鸟衔出)。莫非此皆与“太子系”相关乎?盖雪芹一家人等心目、观念中,真皇上还是太子,而雍正乃坏人奸谋政变,根本“不承认”耳!

  近些时积存了上述想法,不知有“合理成分”否?

                                                                            汝昌处暑

  奖之中耳,是个标志性纪念品,真正意义在于这是文化学术界的第一次以公开评奖形式给了我们(基本论点和治学路向)以肯定和高层次评价。那位评委不知是谁,我深感佩。文汇影响不小,是很大的鼓励。恕我目已不能见字,你的新书《画梁春尽落香尘》连“大”标题字也看不清了,全部文章很想重读一过(包括已知、未见者),但已无办法,甚为叹气惆怅。真想请一“读听工”每日给我念一段,给点报酬,但哪有这种合适之人。又及。

  寄心武贤友志贺(蕲览)汝草

  奖座诚滋愧,评坛已脱凡;

  灵光乘电悟,理据律军严。

  天桂中秋落,宫榴五月含;

  与君同自勉,贺盏为芹醰。

  希望你写(也许已然在写)一部小说——从太子胤礽的降生到雪芹的去世。不是为了“清代史”,也不是简单化的“图解”《红楼梦》,是为了解说人性、人生的大悲剧,即雪芹提出的“两赋”的先天灵气和历史条件加之于他的后天环境、遭遇、命运,这小说应胜过莎翁的《哈姆雷特》等等。然后拍一部好电影。希望你把一部分精力放在这个主题上,是值得的。

                                                                           癸未七月廿六

                                                                           友周汝昌书

 

  刘心武致周汝昌

 

汝昌前辈:

  “长江杯”笔会征文能给我们关于“樯木”的通信褒奖,确实是对我们“红学”研讨的极大鼓励。这又再次说明“红学”是一个公众共享的话语空间,嘤嘤求友,呢喃回鸣,任何一位“浮续中华文化的一脉心香”的发言者与聆听者,都能到这个空间里撷取灵感的花枝,获得审美的怡悦。

  您的目力已坏到一眼全盲一眼视力仅0.01的严重程度,却仍频繁地执笔来信,虽然所写出的比蚕豆还大的字往往歪斜、重叠、分裂、缺笔,但我和助手仍把辨认您的每一个字当作极大的乐趣,因为那实际是一次次在中华文化的雨露中沐浴,特别是您无私地将自己掌握的资料、形成的思路以及尚未及面世的研究成果通通告知我,启我思路,任我利用,实在令我感激莫名!

  曹家从曹寅、曹【】到雪芹,三代人与康熙两立而又两废的太子胤礽,以及胤礽的儿子弘皙之间的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影响着他们家族的命运,决定着家族中每一个人的沉浮,在他们的心理、感情上投下巨大的光影,现在看来,研究《红楼梦》,必须进入这一领域,否则很难把握这部大书的创作背景,更很难把握曹雪芹的创作心理,也就很难把这本书读懂、读通、读顺。这样做绝对不是“离开文本”去“多余枝蔓”或“烦琐考证”,恰恰是尊重文本、探求真谛。

  比如您这回来信中关于“密”、“穆”二字协音相通的内容,有的人可能莫名其妙,哪来的“穆”字啊?原来他看的是根据程伟元、高鹗篡改过的本子印行的《红楼梦》,林黛玉进荣国府,先看到“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写着斗大的三个字“荣禧堂”,这分明是利用了康熙当年南巡时给曹家题了“萱瑞堂”的生活素材,这个不犯忌,程、高当然不改;但跟着写到林黛玉又看见一副比“金”低一级的錾“银”对联“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这对联是从当时气焰万丈、等候接班的皇太子胤礽的名对“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演化来的,真本《红楼梦》里曹雪芹明明白白交代下面一行小字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这实际上是点明了太子身份,程、高立刻紧张起来,马上大笔一挥,改为了“衍圣公”云云。可见不研清史,不研曹家家史,又不研究中国传统文化中“穆”“莳”等字可以喻示的含义,怎么读得懂《红楼梦》呢?究竟谁的读法是“脱离文本”呢?

助手帮我录入您的来信时问“元春……后为弘历取入宫中”一句里,“取”是否为“娶”的笔误?我告诉他不是。弘皙和弘历是堂兄弟,康熙在世时,他们都是从少年往青年过渡的年龄了,那时候那样的年龄已经可以成婚,正配可以说“娶”,姬妾则说“纳”,弘皙原来选了元春的原型为“妃”,他本是“预备皇帝”的儿子,作为皇长孙,康熙很看好他,也就是说他本来早晚会当皇帝,谁曾想他父亲“千岁”却“坏了事”,他当然也就连坐,原来内务府给他选定的“妃”,他无缘享受了,而弘历则可以“取用”,那时那样的女性就是那样地被视为可以“取用”的物品,了解了这种状况,当然有利于进一步理解《红楼梦》里对元春这个艺术形象的塑造。

  您上次来信告我,胤礽咏雪月诗有句“蓬海三千皆种玉,绛楼十二不飞尘”,认为与《红楼梦》有明显的互映关系,确实值得注意。曹雪芹诞生不久胤礽就去世了,但弘皙那时正当壮年,因为雍正靠阴谋上台后觉得所面临的劲敌已不是废太子这一支,所以把弘皙放到北郊郑家庄软禁,但那软禁的住所是康熙时让修筑的,光大小房屋就有189间,足够在雍正暴死乾隆上台后成为一个另立内务府九司蓄谋政变的阴谋空间。曹家和弘皙很可能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长一辈把胤礽的故事及其诗作偷偷地灌输给晚辈;在雍正朝初期遭抄家败落而又在乾隆元年得到起复中兴的曹家,在那样的时空里,确实面临着“双悬日月照乾坤”的政治局面,“日”是乾隆,因为其父是阴谋上台,所以许多皇族心目中他仍是“伪日”,而“月”呢,意味着康熙亲定的接班人胤礽及其子弘皙。现在我们可以把《红楼梦》读得更懂,全书以中秋始,以七十五回的肃杀中秋为转折,估计结尾也在中秋,那该是凄楚的“月落”;第一回贾雨村口占的“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深层的意思是把全书开篇的整个政治局面作了一个透露:弘皙就要上台了!

  “月喻太子”(“太子”的含义包括胤礽和弘皙),这是我们最新的研“红”感悟,应该以全新的角度来重读《红楼梦》中关于“月”的情节、诗句,探究曹雪芹写下这些文字时的显意识与潜意识,也就是他的创作心理与文理情脉。如凹晶馆黛、湘联诗,“乘槎待帝孙,虚盈轮莫定”两句,有的抄本没有,原来以为是抄手疏忽所漏,现在则觉得“帝孙”分明是指弘皙,面对这样的“碍语”,难怪有的抄手将其删去。“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从乾隆元年到乾隆三年,是“月”即弘皙图谋颠覆而终被乾隆刈除被定为“弘皙逆案”的情势万分紧张的“三春”,“诸芳”的悲剧因此也就绝不是什么单纯的爱情悲剧,是脆弱的生命花朵在诡谲的大情势中无法逭逃的凋零悲歌。

  您的建议非常好。实际上我已写了逾万字的《帐殿夜警》,把胤礽、弘皙的起落与曹家的盛衰交织在一起,去探究命运与人性,可以算是一个长篇小说的提纲。我将继续在这方面努力。

  即颂

  秋祺!

                              晚辈刘心武

                            2003年8月27日

 

精华欲掩料应难

 

香菱学诗,黛玉命她吟月,第一首起句为“月挂中天夜色寒”,黛玉批评“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第二首结句为“余容犹可隔帘看”,宝钗批评“不像吟月了……句句倒是月色”;第三首“精血诚聚”,梦中得句,起首两句为“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众钗异口同声称道。

  我与周汝昌先生在通信中达成了共识:《红楼梦》中,月喻太子。这太子既是指“义忠亲王老千岁”,又是指“犯斗邀牛女,乘槎待帝孙”的那个“帝孙”。(“犯斗”是一个星座去侵犯另一星座,“帝孙”过去习指织女,认为她是天帝的女儿,这里显然都是双关语。)《红楼梦》正文里“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生活中的原型就是被康熙两立两废的太子二阿哥胤礽,“帝孙”的原型则是康熙帝的嫡孙胤礽的儿子、乾隆弘历的堂兄弘皙,乾隆曾说弘皙“自以为旧日东宫之嫡子,居心甚不可问”,是最好的注脚。“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湘云道出的“双悬日月照乾坤”、“御园却被鸟衔出”,点明了康、雍两朝的皇位争夺,到了乾隆元年至三年仍在继续,并愈趋激烈。“三春争及初春景”“勘破三春景不长”“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一再点醒读者,乾隆元年是最美好的岁月,然后一年不如一年,而灾难就在“三春去后”的那个“四春”,也就是“弘皙逆案”爆发与被扑灭的那一年,那该是已佚的八十回后故事的时间起点。

  书中薛家是世代皇商,曾为“义忠亲王老千岁”准备有樯木以为薨后棺木,第四回说薛蟠“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带着母亲、妹妹进京,妹妹宝钗拟“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行文,不甘只说“公主”,特别提出了“郡主”,郡主是太子、亲王家的女儿,“才人”虽然是以往宫中女官名,但清代却并无此官名,而“赞善”则是清代太子宫中确有的官名,可见“公主”“才人”是陪文,“郡主”“赞善”是实文,源于真实的生活存在,薛家的原型是跟废太子系关系极密切的皇商,废太子死后,则与以康熙嫡长孙自居的弘皙一党,书中的冯唐与其子冯紫英、张友士、韩奇、陈也俊、卫若兰等都属于这一政治集团。薛蟠的原型应是被预谋起事的弘皙召唤进京的内务府旧人(当年康熙宠爱太子至极,为让太子取物方便,任命太子奶妈的丈夫凌普为内务府总管),弘皙当时在京北郑家庄理亲王府里按宫中编制设立了包括内务府在内的七司,“精华欲掩料应难”,俨然是谁也阻拦不住的登基前的气派,书中写薛蟠打死人后满不在乎,正是那原型被“潜龙”弘皙召唤进京,只等“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心态,而宝钗的原型,则正是要被家里送到郑家庄弘皙那里去的一位青春女性。

  《红楼梦》第一回至第十六回(包括第十七回、十八回一部分)都写的是乾隆元年以前的事情,但时序上不是那么清晰,大体而言,是写雍正朝与乾隆朝交替期的情况,并且把乾隆元年贾家的生活原型曹家的一些状态前挪了。我的“秦学”研究,就是对这部分里关于秦可卿的描写进行原型分析。原型分析不能跟索隐画等号。我认为索隐也不能一概否定。《红楼梦》研究应该是多元的、开放的、宽容的。我虽然使用了“解读”“破译”“谜底”等字眼,但我的探究方式还不是索隐而是原型研究。原型研究是一种世界很流行的文学研究模式。像研究英国狄更斯《大卫·科波菲尔》的自传性、俄国列夫·托尔斯泰《复活》里聂赫留朵夫和马丝洛娃的生活原型、巴金《家》里面的觉新的生活原型……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例子。我的“秦学”研究的成果,就是发现秦可卿这个艺术形象的生活原型,是废太子胤礽之女、弘皙之妹。

  《红楼梦》第八回末尾关于秦可卿出身的交代,是曹雪芹故意使用了“欲盖弥彰”的手法。在以往的文章里我还没有更充分地利用脂批,现在再作些补充。第八回那段我称为“补丁”的文字,脂砚斋批得很细。甲戌本夹批:“出名秦氏,究竟不知系出何氏,所谓'寓褒贬,别善恶’是也。秉刀斧之笔,具菩萨之心,亦甚难矣。如此写法,可见来历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在正文说秦可卿“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后批:“四字便有隐意。《春秋》字法。”更可注意的是戚序本第十三回有首回前诗:“生死穷通何处真?英明难遏是精神。微密久藏偏自露,幻中梦里语惊人。”我的解读是:秦可卿的父亲“义忠亲王老千岁”“坏了事”,她可能刚落生而未及被宗人府登记入册,于是被宁国府因祖上双方的情谊而收留藏匿,贾敬惧祸跑到城外道观再不回府,秦可卿名分上是贾蓉的媳妇,却与贾珍真诚爱恋,秦可卿谐音“情可轻”,意思是“如此感情真不该看重而该轻掷”,但一般人所注意的仅是秦可卿与贾珍、宝玉的非分之恋情,而没注意到实际上更是指将给贾氏家族带来大祸的“政治情谊”,“宿孽总因情”,所以第五回关于元春的〔恨无常〕曲强调“天伦啊,须要退步抽身早!”但贾氏对“义忠亲王老千岁”这支政治势力一直进行政治投资,贾母也很重视与他们的情谊,视秦可卿为“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按曹雪芹的总体构思,宁国府收养秦可卿是后来贾府倾毁的最根本的原因,第五回里一再暗示“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

“微密久藏偏自露”,已经再明白不过地告诉我们,所谓“养生堂”抱来的野种云云,在秦可卿以凌驾于贾府之上的口气托梦与王熙凤时,已经“自己露馅”,虽然“微密久藏”,究竟还是遮掩不住其真实身份——废太子的女儿。她“叶落归根”地睡进了本来是为其父准备的樯木制成的棺木里。

  原型研究不仅要研究艺术形象的生活原型,也要研究艺术情节的事件原型。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与秦可卿死封龙禁尉,是紧密相关的小说情节,而生活中的事件,是贾元春的原型——曹雪芹家族里的一位姐姐,被选到弘历府里以后,被弘历宠爱,她自然也就站到弘历的立场上,希望弘历能顺利登基,雍正暴死后弘历果然登基,这时弘历的堂兄弟弘皙以康熙的嫡长孙自居,对父亲的被废特别是叔叔雍正的继登皇位不服,皇室宗族里不服者大有人在,甚至某几位被雍正施恩看重的王爷及其儿子,也认为还是弘皙当皇帝更名正言顺,这种情势下,元春的原型站在弘历即乾隆一边,为其防备不测,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于是她回忆起二十年前,那时她大约才五六岁,但已记事,宁国府里抱来了的秦可卿,表面上说是某种出身,但越跟着观察越不像,她“二十年来辨是非”,终于得出其“微密久藏”的真相,于是向乾隆揭发了出来,但她一定请求乾隆在处决秦可卿原型后,原宥她娘家人的包庇罪,乾隆是大政治家,也确实喜欢元春原型,就一方面让秦可卿原型死,一方面允许贾氏原型大办丧事,还准许各路亲王与祭,甚至还派出大太监鸣锣张伞地去参祭。秦可卿的“画梁春尽落香尘”,与贾元春的“才选凤藻宫”,正是两位女性原型在生活真实里的连续性遭际(实质是一场政治交易)。但真实生活里发生着“弘皙逆案”,弘皙怎能原谅元春原型的出卖其妹?一定是设法弄死了她,而曹雪芹也就据此事件原型,设计了书里艺术形象元春的命运,她虽然表面看来“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但是最后的下场却是“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在第五回里更具体地暗示她将“虎兕相逢大梦归”,“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而且是在“望家乡,路远山高”的地方而不是在皇宫里命入黄泉的。高鹗续书,写成元春是很富贵地在宫里因“痰疾”而薨,又把“虎兕相逢”当作“虎兔相逢”,乱写一通什么“是年甲寅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云云,我们都知道中国人把年分为十二生肖,不把月分为十二生肖,即使有的算命的把生辰八字全按十二生肖排列,高鹗所写出的那个日子也很难说是什么“虎兔相逢”。

  刘梦溪在其《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一书中列《红学“死结”》一节,其中“四条不解之谜”的头一条就是第五回里关于元春的判词:“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他认为“第二、三句不难解释,主要是一、四两句”,其实第二句也不是那么简单,一般认为“石榴”是多子多福的象征,宫闱里种石榴树,花开灿烂,意味着那被皇帝宠爱的女性有可能为皇帝生下儿女,但我们不能把这第二句看成一种泛语,作为元春原型的那位女性,究竟有没有为其宠爱者怀孕生产?这是值得探究的。最近周汝昌先生发现了废太子胤礽的存诗里有吟榴花的诗,认为值得玩味,他设想元春的原型可能是先分配到胤礽那里,那时弘皙已是少年,更可能是侍候弘皙,因此她对太子一系的密事能以察觉,胤礽被废,弘皙跟着倒霉,内务府削减弘皙待遇,元春原型又被分配去侍候弘历(都是康熙的爱孙),周先生的这一探佚思路值得重视。书中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探春抽到“必得贵婿”的签,众人笑道:“我们家已有了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有的读者纳闷,贾家的元春不是王妃而是皇妃啊,怎么这么说话?从这很小的地方,可以窥见元春的原型,就是先成为王妃,但老皇帝薨了,她跟的那王子继位,王妃不就成了皇妃么?王妃、皇妃完全可以指同一个人,就像书里的“太妃”“老太妃”实际上指同一个人一样。沿此思路,我认为元春原型被再分配到弘历处不久,就恰逢雍正暴死弘历继位,第一年也就是“初春”她最得乾隆宠爱,后来一年不如一年,到第四年就没得好死。这样解读“三春争及初春景”才贴切。一般人总不动脑筋地把“三春”理解成迎、探、惜,把“初春”理解成元春自己,但是从第五回的册页判词和与各人相关的曲可以看出,元春的结局非常悲惨,起码要比远嫁的探春和自愿出家的惜春惨多了,她是命入黄泉,而探、惜都还活着啊,因此如把“春”理解为人物,那就很难说成是元春的命运比她那三个妹妹都好,她也就只好过了迎春而已。元春判词的第一、第四句,在我的原型研究中,都得到了破解,起码已绝非什么“死结”。

  我早撰文指出,《红楼梦》里的皇帝,是把康熙、雍正、乾隆三位合在一起写,第十六回写贾府听说皇帝下圣旨来,贾政奉旨入朝,“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正是生活中曹家“伴君如伴虎”的真实写照。那一回通过家人赖大一句“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更写出了生活中的原型周旋于“万岁”和“千岁”之间的微妙而艰难的生存状态。生活中的原型事件是,雍正暴薨,乾隆登基,原本就得到弘历宠爱的元春原型,自然更春风得意,乾隆实行的怀柔政策,使雍正时获罪的曹,那“亏空”的罪名一风吹,重新被内务府起用,曹家从乾隆元年起,着实地又“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地连续三年富贵起来,小说正文从第十八回到第五十三回,全写的是“初春景”,也就是乾隆元年的事情,当然,曹雪芹在依据生活原型的基础上,加以了必要的夸张、渲染、腾挪、移借、想像、虚构,但总体而言是时序井然,连那一年的四月二十六日交芒种节,也给写了进去,这就是小说中的细节原型。研究这类的细节原型也是很重要的。第三回里黛玉在荣国府正堂看见的金匾和银对联,其细节原型分别是康熙南巡时与其幼时教养嬷嬷孙氏(曹寅母亲,曹雪芹曾祖母)邂逅,为职造署题“萱瑞堂”大匾,以及当时随父王南巡的太子为曹家题其名对“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

    曹雪芹写《红楼梦》,心中有政治,但他努力地摆脱政治小说的格局,去写闺友闺情,为一群花朵般的青春女性树碑立传,写出了贾宝玉对青春女性的珍重怜惜,对诗意生活的不懈追求,对无情的事物也给予关爱的“情不情”,但是,他却又通过秦可卿和贾元春这两个角色,忠实于家族和他自己所经历的生活,写出个体生命无法逭逃于社会,特别是那个时代里笼罩一切的残酷而诡谲的政治风云,这些美丽的青春女性,还有贾宝玉,终究还是毁灭于家族的“政治原罪”,“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这不仅是个人的悲剧,性格的悲剧,更是社会的悲剧,时代的悲剧。“个人是历史的人质”,这一深刻而惨痛的命题,曹雪芹在200多年前就表达出来了,这确实令我们惊讶,让我们幽思绵绵.

 

枉凝眉曲究竟说的谁?

 

在太虚幻境,警幻仙姑让十二个舞女上来,为贾宝玉演唱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曲,并让他边听边看原稿,但书上开列出的唱曲,并不是十二支而是十四支,也许,是把开头的“引子”和最后的“收尾”不予计算吧?这倒不是什么太大的令人疑惑处,最令人费猜疑的,是“引子”后的头两曲,特别是第二曲“枉凝眉”。

  去掉“引子”和“尾声”的十二支曲,按一般读者的推想,应该是恰好给金陵十二钗的每一钗分别安排一曲,但细读这十二支曲,就发现从第三曲起才是一曲概括一人的命运,依次是元春、探春、史湘云、妙玉、迎春、惜春、王熙风、巧姐、李纨、秦可卿。第一曲“终身误”,一般都认为是将林黛玉和薛宝钗合起来说,而且是以贾宝玉的口气来咏叹,是否一定应如此理解,其实也还有商量的余地,不过我以为这样理解大体上是过得去的。第二曲“枉凝眉”,也是以贾宝玉的口气来咏叹的: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去掉这一曲,十二钗也都涉及到了,那么,非安排这一曲干什么呢?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12月第二版)是这样注解的:

  曲名意谓徒然悲愁。曲子从宝黛爱情遇变故而破灭,写林黛玉泪尽而死的悲惨命运。阆苑仙葩:指林黛玉。阆苑:神仙的园林;仙葩:仙花。美玉无瑕:指贾宝玉。

  乍看似乎说得通,但细加推敲,问题就来了。流泪当然可以联想到林黛玉,但《红楼梦》全书“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不能仅从“泪珠儿”就判定为说的只是林黛玉。第三回写黛玉进京到荣国府见到贾宝玉已是隆冬,凤姐出场穿着银鼠褂,贾母交代说:“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林黛玉的“还泪”应从这个冬天开始,不是从秋天开始的。“阆苑仙葩”是指林黛玉吗?第一回中交代,“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那是林黛玉在天界的真形;“灵河岸”固然可说是“阆苑”,但仙草却绝对不能等同于仙花即仙葩。贾宝玉固然是衔玉而生,但第二回甫出场就有两阕《西江月》概括他的秉性,“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美玉无瑕”从来不是他的“符码”。因此,我以为上述的那条注解是错误的。

  如果按上述注解理解,那么在十二支曲中,第一支里林黛玉已经跟薛宝钗合咏了,这第二支又再单咏她一遍,她虽是重要角色,这样的安排在布局上似乎也欠均衡。

  我曾撰《太虚幻境四仙姑》一文,分析出第五回里警幻仙姑引见给贾宝玉的四位仙姑,所取的名号绝非闲笔偶设,而是有深意寓焉,实际上分别标志着在贾宝玉生命里给予他重大影响的四位女性,其对应关系为:痴梦仙姑——林黛玉;钟情大士——史湘云;引愁金女——薛宝钗;度恨菩提——妙玉。依此思路,可以悟出,《红楼梦》十二支曲里,有资格被合咏的,也应是这四位女性。“终生误”是林、薛二钗的合咏,“枉凝眉”则是史、妙二钗的合咏。

  “一个是阆苑仙葩”,这分明说的是史湘云。“天上人间诸景备”、“谁信人间有此境”、“仙境别红尘”,把大观园比作“阆苑”,非常贴切;而在关于大观园后来命名为怡红院的那处庭院的描写中,曹雪芹郑重其事地写到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我们都知道《红楼梦》里以花喻人时,总把史湘云喻为海棠花,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大家掣花签,湘云掣出的那根上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签的另一面上是一句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我们又都知道湘云的丫头名翠缕。“丝垂翠缕,葩吐丹砂”的“阆苑仙葩”只能用来说史湘云而不可能用来形容林黛玉。

  “一个是美玉无瑕”,这分明说的是妙玉。《红楼梦》里的“玉”很不少,第二十七回凤姐问红玉名字,她回答后,凤姐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在书中所有的“玉”里,明文其“美玉无瑕”的只有妙玉。贾宝玉在太虚幻境偷看的册页里,妙玉的那一页“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玉本无瑕,而惨遭荼毒;《红楼梦》十二支曲里又专门有一曲“世难容”说妙玉最后是“无瑕白玉遭泥陷”,跟点出了史湘云是“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一样,如此明白地点出了妙玉是“美玉无瑕”,我们还有什么理由硬说那是指贾宝玉呢?

  那么,这支“枉凝眉”曲,究竟在暗示着怎样的人物关系与命运轨迹呢?将其分拆开来:

  贾宝玉针对“阆苑仙葩”史湘云的咏叹是: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上他(当代年轻读者需知,“她”字是上世纪初“新文化运动”时期才创造出来的汉字,那以前无论男性女性的第三人称均写作“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是水中月……

综合起来的感叹: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根据书里前八十回的伏线暗示、脂砚斋评语,以及“红学”探佚的成果,不难对这一曲作出通透的解读。

  在《红楼梦》八十回后,贾家彻底败落,贾宝玉一度羁狱,后来流落江南,竟意外地与史湘云重聚,并结为夫妻。在前八十回里,我们可以看到宝玉与史湘云之间的亲情与友情甚笃,但他们之间似乎并无夫妻缘分,所以一旦在危难中邂逅结合,难免有“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上他”的“嗟呀”;真好比“寒塘渡鹤影”,堪称是“水中月”的境界——美好过去全成幻影,面对的是万分险恶狰狞的悲惨现实。当然,这只是大概而论。其实在前八十回里,除了这首“枉凝眉”中埋伏着暗示,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也很可能是在暗示贾宝玉和史湘云最后“白头偕老”:史湘云的金麒麟,本是与王孙公子卫若兰的金麒麟为一对,他们也确有一段姻缘,但到头来卫若兰的金麒麟辗转到了贾宝玉那里,“因麒麟”绾合而终成眷属的,是宝湘而非他人——不过这暗示在前八十回中实在太隐晦了,所以要把它坐实,还需另撰专文讨论。

  在《红楼梦》八十回后,妙玉的遭遇绝非高鹗续书所写的那样。按曹雪芹的构思,八十回后贾宝玉会在瓜州渡口与妙玉邂逅,妙玉并促成了他与湘云的重逢结合。贾宝玉一贯看重妙玉,珍重妙玉与自己之间的心灵默契,但妙玉最后在恶势力逼迫下顽强抗争、同归于尽,使贾宝玉不禁有“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的感叹,他对她“空劳牵挂”,竟不能将她解救,那美好的形象,如镜中花,可赞美而无法触摸。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咏妙玉的专曲“世难容”里,最后一句是:“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许多人把“王孙公子”理解为贾宝玉,似乎是妙玉后来与恶势力抗争到底、同归于尽,使得贾宝玉爱情失落,感叹自己没能跟妙玉结合,这是大错的思路,不仅误解了妙玉,也丑化了贾宝玉。其实,在《红楼梦》第十四回里写到参与送殡的人士,有这样的明文:“……余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王孙公子”,冯紫英在前八十回里有不少戏,卫若兰在脂砚斋批语中因金麒麟被郑重提及,考虑到曹雪芹下笔时几次将史湘云、妙玉并提,则对妙玉“叹无缘”的公子,很可能就是陈也俊(注意:他排名还在卫若兰之前,这绝不是一个随便出现一下的名字),只是因为八十回后真本失传,因此我们难以考据有关妙玉和陈也俊那隐秘关系的详情罢了。

  《红楼梦》第七十九回,贾宝玉吟出“池塘一夜秋风冷”的句子,可见八十回后开始的大悲剧正是从秋天起始的,“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意味着八十回后所写的,正是那样的一个时序下的一年,而到那一年的秋天,也就欲哭无泪,整个儿是个“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肃杀景象。

 

薛宝琴为何落榜?

 

    这个问题的更准确的提法是:薛宝琴为何被排除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之外?

  我们都知道,在《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的“薄命司”里,偷看了暗示书中诸女子命运的簿册,首先翻开的是“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只看了关于晴雯和袭人的两页便掷下了,从中读者可以领悟,“又副册”里大概收的都是与晴、袭相类似的大丫头,估计紫鹃、莺儿等都在其中;后来又写到揭看“金陵十二钗副册”,却只看了一页,是关于香菱的,因“仍不解”,竟又掷下,不过读者可以猜出,“副册”里收的,可能还有平儿,也就是虽然开头是丫头,可是后能“扶正”,那样的身份以上的女子。宝玉完全翻阅一遍的,是“金陵十二钗正册”,按顺序,是林黛玉、薛宝钗并列,然后是贾元春、贾探春、史湘云、妙玉、贾迎春、贾惜春、王熙凤、李纨、巧姐、秦可卿。后来警幻仙姑让他聆听“新制《红楼梦》十二支”词曲(实际上是十四支),对金陵十二钗命运暗示的顺序也是这样。

  在《红楼梦》第四回里,出现了至关重要的“护官符”,开列出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稍微研究一下“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名单就不难发现,里面除了妙玉一位,其余十一位都是四大家族的成员,元、迎、探、惜是贾家小姐;史湘云是贾母娘家史家的小姐;林黛玉是贾母女儿的女儿,虽然姓了林,其实是贾、史两大家族的骨血;王熙凤既是王家的小姐,又嫁到了贾家为媳,她的女儿巧姐不消说也兼有贾、王两族的血脉;李纨和秦可卿本身不是四大家族的血统,但她们嫁到贾家为媳,也就取得了贾家的身份。按说这“正册”里应该全收四大家族的成员,不必掺进妙玉。

  当然,倘若在我们所看见的,大体是曹雪芹原著的《红楼梦》前八十回的文本里,属于四大家族的“主子”身份的女性,再没有什么太醒目的,“钗”数不够,那么,以妙玉补充,也就不奇怪了。可是,却明明有一个施以了重彩的薛宝琴赫然存在。

  在前八十回里,写到妙玉的笔墨其实非常有限,“正传”性质的,也就第四十一回栊翠庵品茶一场戏罢了,只占半回书,仅一千多个字。后来第七十六回凹晶馆黛玉、湘云联诗,人家二位是主角,她最后出来了一下,只能算是陪衬。其余几次提到她都不过是暗场处理。

但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对薛宝琴的描写,远比妙玉为多。第四十九回,薛宝琴与李纹、李绮、邢岫烟同时出场,“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虽说四个女子都美,但宝琴独得贾母青睐,立时逼着王夫人认作干女儿,还不让住进大观园,留在自己身边一块儿住,看天上下雪珠儿了,又把连宝玉也没舍得给的一件用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凫靥裘拿给她,还让丫头琥珀传话,“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竟惹得薛宝钗吃起醋来。书中还特别为薛宝琴设计了从远推近的“定格镜头”:“四面粉装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环抱着一瓶红梅......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后来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贾母让最钟爱的四个孙辈与自己同席,这四个人是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宝钗只落得去“西边一路”与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姊妹等为伍。贾母的极端宠爱,产生出连锁反应,后来贾府大总管赖大家的专门送了两盆上好的蜡梅和水仙给薛宝琴,宝琴也很会做人,她把一盆蜡梅转送给了探春,一盆水仙转送给了黛玉。

  人见人爱的薛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书中竭力表现她的才华横溢,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她与宝钗、黛玉共战湘云,妙句迭出,从容自如;后来吟红梅花诗,技压李纹、岫烟;第七十回众人填柳絮词,惟独她那首《西江月》声调壮美;尤其是第五十一回,她一人独作怀古诗十首,以素习跟着父亲所经过各省内的古迹为题,每首还各隐一件物品;虽然历代“红学”家对这十件物品的谜底始终未能达成共识,但大多数研究者都认为这十首“新编怀古诗”又暗示着书中十位女子的命运,只是它们分别是在暗示谁的命运?倘是暗示“金陵十二钗正册”诸钗的命运,那怎么又仅有十首?……不管怎么说,这十首诗的出现使这一人物在全书中的分量大增,是显而易见的。更值得注意的是,书中借薛姨妈的话介绍她说:“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的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所以她的见多识广,其实远在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正册”中任何一钗之上!她八岁时跟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还接触过真真国的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的洋女子,甚至还藏得有那女子的墨宝,书中并写到她向宝玉及黛、钗、湘等凭记忆念出了一首那真真国美人所写的五律诗。(“西海沿子”可能指里海边上,“真真国”可能指现译为车臣的地区,将另撰文探讨。)

  第五十三回写宁国府除夕祭宗祠,按说薛宝琴是外姓女子,又没有嫁到贾家为媳,她是不该在场的;倘若她可以在场,那么为什么薛宝钗、邢岫烟等不去参观?但书中却写到偏只有她一个外姓女子随着贾氏诸人进入了祠堂,从容旁观。早在清代就有评家指出这样的描写不合当时的风俗礼仪。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处理?是不是至少在他早期的构思里,薛宝琴是一个贯穿到底的贾府由盛到衰的旁观者

前八十回里,写到贾母曾起过将薛宝琴配给贾宝玉的念头,后来薛姨妈代为说明,宝琴父亲已死,母亲有痰症也时日不多,但她父亲在世时已将她配给了梅翰林之子,她之所以随哥哥薛蝌进京,就是等梅翰林外任期满回到京城,好嫁过去完婚。那么,在曹雪芹所写成或至少是设计好的八十回后的篇章中,她究竟是否嫁给了梅翰林之子并终守一生呢?从八十回文本和脂砚斋批语的逗漏,我们可以推测出来,她后来的命运并非就此绾定。她的吟红梅诗里有这样的句子:“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表面上这都是紧扣“红梅”说事,其实,从“丰年好大雪”到处处“无余雪”,“流水空山”好落寞,恐怕都暗示着薛氏家族的整体瓦解,她最后也只能是入“薄命司”而不可能例外。她那首吟柳絮的《西江月》词中有句曰“明月梅花一梦”,恐怕是暗示着她最后并未能如约嫁到梅家;那么,她没嫁给姓梅的又嫁给了谁呢?我认为她那十首怀古诗的最后一首恰是说她自己的:“不在梅边在柳边”,也就是说,她最后的归宿,竟是与柳湘莲结合了。凝神一想,尤三姐虽是真情而屈死,究竟未必能配得上柳湘莲,而薛宝琴与柳湘莲在“浪游”的经历与“壮美”的气质上,实在是非常相配。

  从脂砚斋的批语里我们得知,曹雪芹在书末设计了一个情榜,对贾宝玉的考语是“情不情”,对林黛玉的考语是“情情”,可惜这样的透露性批语传下来的太少,我们现在还只能是猜测。据周汝昌先生考证,书末的情榜应是仿《水浒传》的好汉排座次,除宝玉外,也是一百零八位“脂粉英雄”,按每一组十二人编排,共分九组,也就是从“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四副”……一直到“九副”。有不少证据,说明曹雪芹在写作过程中,对每一册的名单都一再地斟酌调整,比如香菱,他可能有过将其列入“正册”的考虑,后来调整为“副册”头一名;“正册”呢,我以为,本来应该是有薛宝琴的,这样也恰好与“护官符”的四大家族完全契合,但到头来,由于他对妙玉的看重,特别是,八十回后妙玉对宝玉的命运起着非同小可的作用,其意义超过了薛宝琴与柳湘莲遇合的故事,所以他终于还是割爱,让薛宝琴从“正册”中落榜。不过,可以断定的是,薛宝琴会在“副册”中出现,而且很可能在香菱之后居第二位

 

贾琏王熙凤的夫妻生活

 

   《红楼梦》里的贾琏、王熙凤这对夫妇,是作者着墨甚多的一对贵族夫妻。按书里的交代,他们本不是荣国府里的主子。荣国府正院正房里住着贾政、王夫人,他们有儿有女,大儿子贾珠虽然去世,大儿媳李纨却老成持重,与王熙凤相比较,李纨文化水平高得多,贾元春省亲时,李纨曾赋诗一首,虽未见出色,倒也中规中矩。但王夫人为扩大娘家的势力,特把几乎不识字的内侄女王熙凤搬到荣国府来掌握家政大权。在第七回上半回里,曹雪芹特别写到贾琏、王熙凤和谐的夫妻生活。那文笔与《金瓶梅》很不一样,《金瓶梅》写性直截了当,《红楼梦》既含蓄又传神。书里写到王夫人陪房(就是出嫁时当作陪嫁带过来的大仆人一家子)周瑞家的,奉薛姨妈之命,给诸位小姐太太送宫花,大中午的,送到王熙凤住的那个院子,“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的房门槛上(把门放哨呢——刘注,下同),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是“周瑞的老婆”的意思,曹雪芹写书时汉语里还没有“她”字),周瑞家的会意(会的什么意?仅仅是明白主人在午睡么?)……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回目中所以有“贾琏戏熙凤”字样)。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平儿可以在贾琏、王熙凤做爱时在场,甚至可以在主子召唤下参与做爱,这种身份叫“通房大丫头”;叫舀水进去,可见房事完后,夫妻要适当沐浴,很注重性卫生)。

  曹雪芹这样写“贾琏戏熙凤”,曾引起清代某些评点者的訾议,认为是写“白昼宣淫”、“淫极”;也有现当代批评家认为这是在揭露“贵族家庭生活糜烂”。其实,一定程度上参与了《红楼梦》创作的脂砚斋说得好,这样写是采取了“柳藏鹦鹉语方知”的高妙手法,体现出该书意在反映大家族日常生活情态,重点在刻画人物,写人物关系互动中的性格冲突、命运跌宕,而绝非一般风月俗书可比。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书中此刻贾琏、熙凤鱼水和谐,他们不是那种因为父母包办,毫无感情,只能在昏夜里让本能催动着发生关系的懵懂夫妻,而是能在亮光下互相欣赏,循序渐进地享受性生活之乐,最后能双双达到高潮,那样的一对伉俪,他们的“午嬉”没有多少值得责备的地方。

  贾琏与王熙凤的性生活,大体上一直采取着这样的表现手法,用墨十分经济,却给人很深印象。第二十三回,写他们夫妻俩分派大观园补充工程的管理人员,在利益分割上有矛盾,气氛紧张起来;但贾琏忽然把话锋一转道:“……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凤姐儿听了,嗤的一声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便吃饭。这进一步说明他们的性生活不仅正常,而且还颇能自觉地变换花样,享受性生活中的乐趣。

  夫妻暂别,在任何时代任何阶层的家庭里都很难避免。第十三回写到“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有的读者根据书中某些描写,认为王熙凤和贾蓉、贾蔷不干不净,其实,她和那两位晚辈至多只能说是情感上有些个暧昧罢了;她不仅严拒贾瑞的诱奸,而且设毒计将其凌辱终至死亡,从这样的重大情节上,我们可以看出,在夫妻关系上,她对贾琏的忠实度,是超过对方对她的忠实度的。第二十一回明确交代:“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并不甘心“胡乱睡了”。他对王熙凤的不忠,跟灯姑娘的那回,还可以用在不得不分席的情况下,耐不住性饥渴而“打野食”;但跟鲍二家的那回,则是偏在王熙凤大张旗鼓过生日的时候,就说明他不仅是肉欲旺盛,追逐皮肤滥淫,而且,也是对平日在王熙凤那强悍性格压抑下爆发出的一次大反叛、大发泄。他公然跟姘妇抱怨:“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一场暴风雨般的大闹后,贾母出面说合,公布了一条贵族社会里最开明的性事宣言:“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不过,细想一下,人类社会里,各个利益集团之间,各人之间,“要紧的事”首先还得说是经济利益,以及经济利益的最高体现政治关系,各种道德规范的厘定都是首先尊重这个前提的,贵族如此,平民又何尝例外。例外的是超越一般性关系的、纯感情性的、诗化的爱恋,如贾宝玉和林黛玉,但他们原是天上的神仙(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一般俗众很难达到那样的境界。

□□  贾琏和王熙凤的性关系遭遇到的最严重的危机,是尤二姐的出现。这并不意味着婚姻危机,因为像贾府那样的家庭,男主子三房四妾原是很正常的。王熙凤原以为,虽然因贾琏“乱搞”而大闹过,那夫妻相处的格局应该还能长久维系,所以在贾母开玩笑说把鸳鸯“给琏儿放在屋里”时,她很轻松地说:“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跟他混吧。”没曾想,贾琏因色欲勾搭上了尤二姐,在偷娶之后,竟从性关系上生发出了真挚的情爱,贾琏从尤二姐那里感受到了绝对不能从王熙凤身上获得的温柔和顺,从此对王熙凤在性事上也就一冷到底。王熙凤的遭遇比现在我们常说的“第三者插足”更惨,因为贾赦偏又赏了贾琏一个秋桐,一刺未除,平添一刺,为了拔去这两根刺,王熙凤先礼后兵,欲擒故纵,借刀杀人,还假装好人,虽然终于使他们的家庭结构复原,却永远失去了贾琏对她的情爱(如果有过的话)与□□(那是曾经相当浓酽的)。

  关于王熙凤的命运结局,第五回里有“一从二令三人木”的暗示。有研究者指出,这意味着她与贾琏的夫妻关系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贾琏对她言听计从,第二阶段则是反过来对她施以命令,第三阶段则是把她休了。可惜现在八十回以后曹雪芹究竟怎么写的我们无从看见,只从某些脂砚斋批语里得知,曹雪芹笔下有王熙凤沦落到被役扫雪等情节。

  《红楼梦》里对贾琏王熙凤夫妻生活的描写,不避讳写性,却又用笔巧妙,既提供了那个时代一对标准贵族夫妻日常起居的栩栩如生的画卷,又透过他们□□关系的变化揭示了宗族间的利益摩擦与个人间的性格冲突,而其中的某些内涵,更具有超越时代的性质,使当代中国人在处理与理解夫妻两性关系上,可以得到有益的启示。

 

贾珍尤氏的夫妻生活

 

   贾珍虽然跟贾宝玉平辈,是贾政的堂侄,但是在贾氏家族中地位很高,担任了族长,连老祖宗贾母对他也总是格外客气。《红楼梦》第二回里交代得很清楚,这是因为宁国府地位高过荣国府,宁国府的主人贾敬抛家去城外道观中烧丹炼汞,把官位让给儿子贾珍袭了,他所袭的三品威烈将军只是个虚衔,不用上班办公,宁国府就成了他惟我独尊的纵欲王国,整天一味高乐,就是把整个府第竟翻了过来,也无人敢管。贾珍的正室夫人是尤氏。如果说荣国府里的贾琏王熙凤尽管有利益与性格等多方面的矛盾,但也还有过比较和谐的性生活与情感交流,那么,宁国府里的贾珍尤氏这对夫妻,就简直看不出来他们之间有什么□□与情爱。

  有的读者因为对《红楼梦》读得不细,模模糊糊地觉得贾珍尤氏岁数挺大,似乎比贾政王夫人小不了多少,《红楼梦》电视连续剧里贾珍的造型,就特别要突出他的胡子,尤氏的造型则是徐娘半老而风韵全无。这是不正确的。在《红楼梦》前八十回的故事里,贾珍到最后也就三十五岁刚过。在贾氏家族的男性系列里,贾珍是最富阳刚之气的,从接纳租贡、分派年物、训斥子侄、布置祭祀、组织射鹄等情节里,曹雪芹塑造出了一个自信、骄奢、健康、勇为的男性贵族形象。贾珍与尤氏的婚姻,究竟是源于父母之命,还是媒妁之言,或者竟是贾珍自己的选择,书里没有交代,但尤氏比他小很多,尚在青春期,则是时有逗漏的。书里贾珍之子贾蓉出场时,写明是十七八岁,那个时代男性十五六岁就可以娶妻生子,则可推算出来贾珍那时约在三十三四岁左右,尤氏呢?在“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一回,王熙凤骂贾蓉“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说明贾蓉非尤氏所生,尤氏是续弦填房的夫人,因此可能也就三十上下。第五十八回写到因宫里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和尤氏都是诰命夫人,按规定都得去,“因此大家计议,家中无主,便报了尤氏产育,把他腾挪出来,协理荣宁两处事体”。如果尤氏是接近更年期的妇女,哪敢如此上报?绣春囊事件爆发时,王夫人先是认准系王熙凤不慎失落,王熙凤发表长篇辩护词,把涉嫌的范围尽量扩大,其中就有“那边珍大嫂子,他不算甚老”的话语,那个时代妇女“不算甚老”的概念,应在三十五岁以下。到书中七十六回,大观园里已经一派萧飒悲凉,贾母还要强颜欢笑,聚族赏月,尤氏讨好说:“我今日不回去,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贾母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团圆团圆,如何为我耽搁了。”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说“奔四十岁”,是把夫妻放在一起混算,但先承认“虽然年轻”,可见她那时还应属于风韵犹存的少妇,绝非已经淡漠了性趣,进入了更年期的中年妇人。

  贾珍是个七情六欲非常旺盛的男子。他与尤氏似乎还算相敬如宾。他与儿媳妇秦可卿既有情爱也有***,这其实也并非什么绝密的事情,贾宝玉随王熙凤从荣国府到宁国府作客时,就亲耳听到过焦大酒后破口大骂“爬灰的爬灰”。“爬灰”也可以写作“扒灰”,据说庙里香炉中烧锡箔纸叠的元宝,有时烧不尽,就有人用铁耙到里头去扒未烧尽的锡箔好再利用,“锡”谐“媳”音,“扒灰”即“扒锡灰”也即“趴媳”,就是公公与媳妇乱伦,这俗话转了几道弯儿所影射的意思才到位,难怪贾宝玉听到虽“只觉有趣”却莫名其妙。后来秦可卿突然“淫丧天香楼”,其中大有隐情,我有专文考据,此不赘述,一贯很能理家的尤氏“犯了胃疼旧疾,睡在床上”,撒手不管。这是全书中尤氏惟一的一回罢工。但总体来说,尤氏只能对贾珍的纵欲享乐取隐忍维护的态度,这也是封建社会里多数贵族富户正室夫人无法逭逃的宿命。贾珍的小老婆颇多,第七十五回贾珍带领妻妾在会芳园丛绿堂赏月作乐,“贾珍因要行令,尤氏便叫佩凤等四个也都入席”,四个小老婆都是谁呢?贾珍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前面还提到一位偕鸳(有的版本写为偕鸾),另一位佚名。贾珍对尤氏的两个妹妹(虽然无血缘关系)还公开染指。贾珍的旺盛情欲里还包括对男色的喜好。甚至他所收养的宁府正派玄孙贾蔷,“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蓉、蔷关系暧昧,他“自己也要避些嫌疑”,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立门户。他的亲妹妹贾惜春对人生产生幻灭情绪,其重要原因就是“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因此“矢孤介杜绝宁国府”,遁入空门。

  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婚姻制度都赋予一夫多妻以合法性,社会道德也认为合理。这是为了宗族能在传宗接代上获得最大的可能性,而几乎完全不去考虑夫妻的情爱因素,在性事上也往往只着眼于“播种”;男方一般可以纵欲,女方则必须“守节”,这是非人道的制度与观念,对妇女尤其不公平。西方现代社会虽然男女情欲与性事方面都很开放,但一旦缔结婚姻,还是很慎重、郑重的,婚外偷情,结一些露水姻缘绝不稀奇,发现难以共处则离婚如脱衣,但故意重婚的则并不多,男人“包二奶”的现象并不严重,因为对情欲旺盛的男人来说那样做的成本太高,不划算。中国当前社会富人多了,男性大富者虽在总人口中只占极小比例,但与人口总数一乘,得出的数目恐怕足以塞满一个小国。当下中国男性富人“包二奶”的现象屡禁不止,其原因也可从阅读《红楼梦》获得憬悟,毕竟我们这里从法律、道德上否定一夫多妻制才刚过半个世纪,而类似尤氏那样的忍气吞声的原配夫人还很不少;而在当下中国内地的社会结构里,一个富男“包二奶”还有足够的社会缝隙可以逃避风险,在纵欲方面成本较低,对性病的防拒也较安全,甚至于像《大宅门》那样的电视连续剧,把男主人公旺盛的性欲与妻妾同堂以客观为名作褒扬性的展现,也能被很多的观众容纳欣赏,可见我们一般俗众在婚姻、爱情、□□等观念方面,都还蒙有旧传统的灰尘。抖落、清除这些灰尘,应是我们的当务之急

 

链接:读刘心武《红楼望月》所感

 

红楼望月终虚幻(佚名)

 

读了刘心武先生的《红楼望月》。这是刘心武先生治红的辑汇本。

刘心武先生自称自己不是红学研究的专家,不过但是字里行间,他对于自己开创的“秦学”的支系颇为自负,他常常大声疾呼,专家和非专家要平等对话,红学研究需要一个公共共享的开放空间。在读他的作品之前,听到“倒刘”的呼声不绝于耳,无非是觉得他不是“学院派”。细读他的文本,他以作家的细腻体察和合理想象,填充《红楼梦》中的无数空白,倒是可圈可点的。不过个人觉得最让人称道的,是他的《可卿之死》、《元春之死》和《妙玉之死》三部小说,非常出彩,同时也代表他对红楼梦研究的水平。《帐殿夜警》也算得上是小说题材的探佚学。总体来说,还是很有阅读价值的。 

   诚然,读过之后让人掩卷神思,刘心武先生的这种探佚小说,还是有很多令人称道之处的,而且很多地方,也许是涉及到红楼梦的一些实质。但是,红楼梦的魅力正是在于它的无限解读性,既然刘先生已经反复痛斥高鹗“狗尾续貂”,总有人觉得自己是“嫡系正宗”之嫌,反复申诉,自己才是真正掌握了红楼梦秘密的人。这就让人有些不可接受了。探佚一旦走得有些过头了,难免不让人觉得是小说。小说最大的特点,莫不在于它的虚构性上。当然,我们得承认,刘先生是认真研究过红楼梦文本的,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但是,在缺乏令人信服的证据或文献的前提下,总是让人将信将疑。即使能成一家之言,也断然无法让所有人心悦诚服。要在学院派权威手中争得一席之地,还要下功夫。比如,认定秦可卿的原型就是废太子胤礽的女儿,实在有些牵强。正是基于这样一个牵强的逻辑,以至于后面的讲解都得去围绕它展开,就更让人觉得疏离了。再比如谐音解读,原应叹息、真事隐、情可轻都似乎说得过去,但是那个“枫露茶”竟然被强解成“逢怒茶”,您是成都人,鼻音边音不分可以理解,但是您可是在北京呆了那么多年啊,不至于吧?而且这个附会也太勉强了。再比如薛宝琴未入正册,然后说她应该是副册第二名,没有确凿根据的。再比如说岳飞词“八千里路云和月”,完全是一派附会。当然,刘先生自己也说,大家不要把红学变成了“曹学”,让专家权威不要拿大帽子来扣他,可是,他的“秦学”索隐法,何尝不是入室操戈?简直就是自己扇自己耳光。 

    还有不吐不快的是这本集子里面的文章的无章法性,既有探佚小说,也有读红心得,更有考据推理,还有揭秘说书。不知道是不是去过百家讲坛就成瘾儿了,感觉一整个就是中央十套的《探索·发现》的风格。由于是多篇文章的合辑,所以很多篇章在讲述某个揭秘的时候,显得啰嗦重复,还好刘先生不是学院派,不至于每年要完成多少的科研任务,要不改头换面发文章,那还不得信手拈来?反正我是看他讲如潢海铁围山,讲秦可卿身世,讲日月双悬,讲张太医,出现的频率至少是八遍。注意,这个八遍不是实指,极言其多。这本集大成者实在可以被压缩到薄薄的更为精华的小册子的。学问,不是用来炫耀的,一旦打上了追名逐利的烙印,就会让人生厌。比如反复讲自己去英国的那段,能甭说那么多次么?还有小时候玩烟画也摆出来了……还真是关涉“红”了。汗。另外,周汝昌先生是红学大家,在这本书里周先生屡次被提及,实在很难摆脱借他人名号自我炒作之嫌,虽然不是说吹捧。既然自己对自己的东西那么有信心,完全不必摆出权威来为自己助威吧? 

尽管颇多微词,但是这本书还是很有价值的,刘心武为红学研究另辟蹊径,值得尊敬。因为热爱,才会批评。并非指摘。另外顺便说一句,其实像我这样的俗人,还就爱读小说。以小说解小说,是非常精彩的。所以我推崇他的三部小说。再有安意如的《惜春纪》,其实也是这个范儿。靠谱不靠谱,那就另当别论了。 

   

评论红楼望月(刘心武 著)(佚名)

 

    《红楼梦》是中国文学的瑰宝,是中华古典文学的集大成之作。前人早就指出:“一部书中,翰墨则诗词歌赋……爰书戏曲,以及对联扁额、酒令灯谜、说书笑话,无不精善;技艺则琴棋书画、医卜星象及匠作构造、栽种花草、养蓄禽鱼、针线烹调,巨细无遗;……仙佛鬼怪、尼僧女道、娼妓优伶……色色俱有;事迹则繁华筵席……宫闱仪制、庆吊盛衰……事事俱全;……可谓包罗万象,囊括无遗,岂别部小说所能望其项背。”

     “读”《红楼梦》,是一种至美的精神享受,也是一种至纯的心灵洗礼。中华文学的奇美神妙、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世事人性的点睛刻画、书中人物对诗意生存的执意追求、……使《红楼梦》成为两个多世纪,众多文人墨客百读不厌、百解不烦的文学巨著。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两百多年来,从脂砚斋到鲁迅,再到王蒙、周汝昌、刘心武等,一代又一代的文学爱好者(脂砚斋或许是曹雪芹《红楼梦》的合作者——见刘心武先生《红楼望月》),从作者生花妙笔下细心地解读着、品味着。脂砚斋的批注成为如今“红学”研究的重要依据;鲁迅先生也曾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写道:“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刘心武先生更是从《红楼梦》中秦可卿这个人物出发,剖析作者写作的真实意图以及书中人物的真实原型……“无才可去补天,枉入红尘若许年。”一部不完整的著作,却形成了一门庞大精深的大学问——“红学”。

“红学”领域,我从未曾涉猎、也从不敢涉猎。仅仅只是机缘巧合,拜读了刘心武的《红楼望月》——这是我阅读的唯一的一本关于“红学”研究方面的书籍。虽是粗浅的浏览,却也激荡起思绪的些许浪花……

首先,深深地敬佩于“红学”研究人员的勤奋与严谨、执着与谦逊。

这些“痴情未已”的“红学”大家们,如此细致地研读着《红楼梦》,以至于曹翁的每一段话、每一个背景资料,甚至每一个文字,在他们看来都深有寓意,都值得仔细查实资料认真推敲。在文学这个社会科学领域里,他们似自然科学里的科研人员一样的勤奋与严谨着。周汝昌老先生潜心研究《红楼梦》五十余年,刘心武先生也研读《红楼梦》二十多年,还有许多终生献给“红学”的专家、学者……他们终身“食”红不厌,从“红学”中获得思想与美学的滋养,并为“红学”的发扬光大不断增添异彩。他们成绩斐然,却谦逊近人。民间公认的“红学”界泰斗周汝昌老先生,一直坚称自己不是“红学界”的,文章后面常有“错谬不当,诚望指正”等字样;刘心武先生在其《秦可卿之死》、《元春之死》、《妙玉之死》等探佚小说后面,也都有“这是我对……的探佚心得,我期待着专家与各界读者的批评指教”这样的文字。静水流深,大师们的这种境界,值得所有的人去学习。

其次,《红楼夺目红》、《红楼望月》……等“红学”论著,给普通民众带来了精神上的享受,并对中华文化在世界领域发扬光大的起到推动作用。

在周汝昌老先生以及刘心武先生等的不懈努力下,“红学”走下了由少数学术权威或学术机构垄断的神坛,成为可街谈巷议的、“公众共享”的灿烂文化的乐园,进而有助于促进整个国民文化素养的提高。西方人很难进入《红楼梦》的艺术境界,概因《红楼梦》在展示我国古典文化的精度、深度、高度等方面达到了一种峻伟的地步。以众多学者、专家对“红学”的执着及深入浅出的宣传与推广,假以时日,相信曹雪芹一定也可以如莎士比亚一样,成为全世界每个知识分子都耳熟能详并能进入其艺术世界的作家。

第三,却是两点对“红学”研究“大不敬”的想法了。

其一,如许多“红学”专家所言,高鹗篡改前八十回并伪续《红楼梦》后四十回,完全背离曹翁的原意,应揭批并还原。然而,谁又能否认正是这种残缺给了后人无限的想象空间,谁又能说不是“假作真是真是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呢?就好像法国巴黎卢浮宫内的断臂维纳斯(也许它曾经是完整的、或者基本是完整的),并不因断臂而失美。相反,无论哪位雕塑家企图如何将其“复原”,哪怕有一千种殚精竭虑的方案,恐怕也难得到世人的首肯。《红楼梦》也不例外。既知根本不可能明了当时的真相、既知根本不可能复原,又何必穷究其根源,辩他人之是非?闹得个沸沸扬扬、面红耳赤,到头来还不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凡事皆有缘,何不随缘,让“红学”园地百花齐放、千家争鸣?!

其二,不少世人对“红学”研究嗤之以鼻,认为这些所谓的“红学”大家是吃饱撑的。他们的观点是:搞科学研究,可以推动技术发展,提高企业效益,进而提升整个国家的竞争力。而搞“红学”研究,究竟又能给社会带来什么?!私下里对这个疑问持部分赞同的。然而,仔细想来: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红学”研究可以给研究者带来经济效益与名人效应。

其次,作为中华文化的一部分,“红学”研究可以推动民众对《红楼梦》的赏析,进而提高整个国民文学素养。

那么,从这个角度上讲,即使不是“红学”研究,只要属于社会文化建设,都可以达到这个效果。从这个意义上讲,“红学”研究的意义便似乎不是那么必须。

……

惶恐!不知不觉间,竟写下如许的文字。而心中似乎仍有许多的疑点,无法用言语准确表达……得!“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语众儿女:何必受闲愁。”一切还是留给历史去评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