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生产能力说明:三寸金莲:我曾外祖母的故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23:04:13

      
一个秋雨连绵的夜晚,我的外公对我讲述了他的母亲——我的曾外祖母的故事。这个遥远而迷茫的故事,让我心旌激荡,夜不能眠。这是一个关于三寸金莲的故事。我把这个故事如实地记录在下面——
三寸金莲
母亲是用她那双小小的三寸金莲,从清朝末年,到民国时代,再到新中国成立后,一步一摇,走过了八十三年的生命历程,这该是多么艰难的人生之旅啊!
老人家一辈子没留下一件值得纪念的遗物,也没丢下一句令人回味的话语。她所有的话语都化解在从清早到深夜的默默劳作里,烧饭,洗衣,纳鞋底,包揽全家人的四季衣服……她背着生活重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哪怕是一声叹息。
因而,我只是记得母亲沉默无言的影像:高挑而瘦削的身材,宽大的双手粗糙如砥,十个骨关节鼓突着,核桃似的;特别是一双紧紧绑着裹腿布的三寸小脚,永远走动在我的记忆里,忙忙碌碌,颤颤巍巍……
那时,我们租住在苏北T城一座卢姓大宅门里,虽说是大宅门,但轩敞高阔的房子早已破败不堪,屋瓦上长满了野草。我们全家二十多口人挤在一个个用白布幔围隔开的“房间”里。每天一大早,家人陆陆续续外出了,整个空荡荡的大屋子里,就只有母亲忙里忙外的高大身影,扫地呀抹桌椅呀倒马桶呀,一双小脚通通通地奔来跑去……
倒马桶,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巧活儿。端马桶时双臂要伸直,但又不能太僵硬,否则稍有不慎,便会将粪水泼出个满地,麻烦就大了!我就见过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一不留神,把满满一马桶屎尿翻倒邻居门前。结果,给人家赔礼道歉不算,还放了一挂丈把长的鞭炮,才算了事。母亲从没有出过那样的洋相,她总是稳稳当当地端起沉重的马桶,悠悠地悬着一股劲,身子一左一右地摆动。
小小的“三寸金莲”要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再加上四五十斤重马桶,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啊挪!大宅门的后门有个高墙大院,紧紧挨着墙脚,一字儿排开十几个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半截子坛坛罐罐,是倒马桶盛粪水的,以便卖点钱,三分五分的,贴补日常费用。说来难以启齿,我童年时爱吃的五香螺蛳油炸豆腐干之类的美食,那些零花钱就是由那一缸缸粪水变换成的,说穿了,是母亲的“三寸金莲”支撑着劳动的艰难和困苦换来的啊!
最苦不堪言的是数九隆冬下河去洗菜淘米汰衣裳。天蒙蒙亮,母亲左挎装满各色衣服的大篾篮,右挎塞满蔬菜的大篓子,一双小脚要穿过好几进深深的院落,跨过好几道高高的门坎,才走到大门楼外的稻河浜,再一步一颤,小心翼翼迈下几十级青石台阶。
蹲在码头上,先要用捣衣棒砸破几寸厚的坚冰,露出一汪清水,才可以洗衣淘米,一蹲就是头两个小时。童年的我,为讨一点儿洗净的萝卜菱角,常常陪着着母亲下河边。上岸时候,母亲半天伸不直腰,一双手通红通红,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而“三寸金莲” 早已精湿了,从码头到家的路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尖圆的潮脚印……至今,我记忆里一直回响着嘭嘭的捣衣声,激荡着洗衣洗菜时的滚滚的浪花,烙下那湿漉漉的小脚印……
随着父亲经营的布庄倒闭,“树倒猢狲散”,儿女们各奔东西自谋生路去了。父母就带着我这个“老巴子”(最小的儿子),搬到叫头巷的小巷子,租了一间屋子。屋前破败的院子里有一口井,便是几家人日常生活的取水处了,母亲再不用奔老远到河边了。但从井里取水也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常见母亲抠着腰,左右肩轮回摇摆着一节一节拽起井绳,花好半天时间,才从很深的井里拎起一桶水来,然后,歪着头,侧着身躯,几步一息,老半天才将一桶桶水拎回家,倒在水缸里,等积满了一大缸水,才坐在小板凳上息会儿。放学时,见母亲一双“三寸金莲”颠颠晃晃地提着水桶,我心里一酸,情不自禁地想流泪,忙不迭地奔过去接过她手里沉重的水桶。而母亲则喘着气,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放心,不碍事的,忙你的吧,念书要紧噢!
从小学到中学,每天上学起身前,我都是在迷迷糊糊的睡梦里,听见母亲的脚步声悄悄走近床边,而后轻声慢语地叫唤:“大四子,醒醒,上学喽!”一听到熟稔的叫声,我就一骨爬起来,生怕迟到。但母亲会提醒我,早着呢别慌。然后,提起“三寸金莲”,蹑手蹑脚走去。这时,桌上早已搁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加上一小块昨晚母亲省下的烧饼,已也烤热了。我一直奇怪,家里并没钟表,可母亲竟然把我上学时间掐算得分秒不差!
傍晚放学,天已擦黑了。就是刮风下雪天,母亲也总是倚在大门口,支楞着一双“三寸金莲”,一双手操在袖管里,冷风里花白的鬓发散乱着,守望我的归来!就这样,从小学到中学,我上了十二年学校,她也等了十二年!回到家里,桌上摆好了热饭热菜,弥散着诱人的香味……
晚上,在昏黄的豆油灯的光影里,我在做当日的功课,母亲则搬来小板凳,默默坐在一旁,将一双小脚泡在一盆温热的水里,待老茧软化了,靠近昏暗的灯影,用白天闲暇时磨好的并不很锋锐的修脚刀,小心地剔除茧皮。眼睛不好使,一不当心就会在脚上割出口子,血淋淋的。母亲吸一口气,忍着又开始修脚了。如果不这样,第二天就会脚疼得一步走不了,什么事情也就不成,那心里就更痛苦了。
有时,在做功课的间隙,我瞥一眼过去,哦,那是一双怎样的脚啊!脚背高高地拱起来,每个脚趾都蜷曲着,死命地向脚心钩过去,本来的一双大脚竟然蜗缩成三寸多长!每每这时,我忍不住心酸,胸口泛起一层层痛苦的涟漪……我怎么也不理解,为什么好端端一双脚要折腾成这个怪模样?
母亲轻叹一口气,目光幽幽地,说,哪个情愿这样噢!八岁那年就裹脚了,我不依不饶,哭了三天三夜,俺爹俺娘却不理不睬,只甩下一句话,你想一辈子不嫁人,窝在家里做老姑娘啊?就这样,几尺长的裹脚布一道一道缠上了脚,钻心地疼!几个月下来,我吃不下睡不好,真正不是人受的罪幺!我饿了三天三夜,想不开就寻死觅活。哎,整整一年工夫,才跳出了苦海,结束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一看双脚,哇的一声,我伤心地大哭,这那是脚啊,活脱脱一双牲口的蹄子啊!
我至今也不能饶恕自己的是,为什么我当时只是同情母亲的痛苦,而不能为母亲洗一回脚,再帮助她修修老茧,反倒是母亲拖着“三寸金莲”,背负着沉重的生活的担子,一步一步把我送上了人生的道路?!
母亲的一双三寸金莲,家里家外地走了多少路磨破了多少回脚,我不清楚;做了多少衣服纳了多少鞋,我不清楚;拎了多少桶水跌过多少回跟头,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晚年时她那一双“三寸金莲”已经肿胀成发酵的馒头样了,每迈一步,总咬着牙,息一息再走。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劳作到八十多岁,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一双脚几乎完全变形了,每走一步路都需拄着拐棍,颤颤巍巍,仿佛一阵风吹来,就会跌倒。起床穿衣了,得别人帮忙,很费事。吃饭时,需要子女搀扶着走到桌旁。
从此,她很少走路,更很少出大门,只因为怕给人添麻烦。于是,母亲委婉地向子女提出要求,这大概是她老人家一辈子提出的唯一要求了!她说,我还是一个人蹲在小房间里吧,吃饭就随便盛点什么,给我端到床边就是了。再说天冷了,穿啊脱啊的,顶烦人;我就圜在被窝里,反而暖和些。母亲最大的要求就是为她倒杯水呀接个东西什么的。从此,那一双“三寸金莲”就把她“囚禁”在一间朝北的小屋子里,寸步难行,寡言少语……
母亲好像一辈子没生过什么大病,哪怕是伤风咳嗽之类的小毛病。她对付病魔的唯一办法,就是挺过去。直到她生命的最后日子,在病重时我劝她服药,她很轻地叹息一声,泪水从烂红的眼里流出来,说,生老病死早由天定,阎王老爷三更叫你走,不会让你赖到四更。我活了八十三了,再活下去又有什呢意思,早该走了。再说,这一双不像人不像鬼的小脚,害了我一辈子了,现在又光吃不能动,活着就没多大意思了……
果然,在一个寒冷的秋天,母亲突然去世了。是在一个秋日的傍晚,太阳滑过屋脊了。
那天,母亲有点不舒坦——她生来就是无论生什么毛病,都闷在心里,从没有半点声张——便早早上床休息了。她正低头,弯腰,一圈一圈地解开裹脚棉裤的带子,解到最后一圈的当儿,再也没有抬起头来。发髻早已挽不住的稀疏的白发,纷乱地披散者;口水拉得长长的,一滴滴落在泥土地上,汪成了一大滩;脚上依然穿着那一双常年不变的生满油腻的黑色布鞋,母亲生命的最后一刻就这么定格在那个姿态上!
记得,她走时穿的是自己早就缝制好的寿衣,黑色织贡呢的料子;头戴两片瓦的中间镶了块白玉的帽子,也是自己做的;脚穿三寸长的金莲小鞋,做工十分别致,两侧绣了金银红三色花朵,是多年前就精心做成了——母亲一辈子就这么“奢华”了一回,一双小脚也唯一的一次风光了一把……
可我一直觉得母亲活在我的眼前,一双“三寸金莲”始终走动着,走动在我的旷日持久的梦境里……

缠脚是旧的陋习,人们把自己的,在三至六岁时就用布帛紧扎双脚,使脚骨变形,脚形尖小,以为美观,严重影响了妇女生理发展和行动自由,给妇女造成终身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