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在线匿名聊天:《林清玄散文集》第三集(1)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7 22:48:07

《林清玄散文集》第三集 走向光明的所在

菠萝蜜


开车载朋友路经天母东路,突然看见路边货车挂了一块大木板:“菠萝蜜,很好吃。”
  我问朋友说:“吃过菠萝蜜吗?”
  “没有。”
 “去买一个来吃。”虽然我的车子已经开远,为了让朋友一尝菠萝蜜的滋味,立即回转车子,绕了一圈,停在挂着菠萝蜜牌子的货车旁。
  卖菠萝蜜的是一个年轻娇小的小姐,显得那些菠萝蜜更为巨大,菠萝蜜也确实是巨无霸的水果,只有大西瓜勉强可以与它比大。
  “小姐,请帮我称一个菠萝蜜。”我说。
  她有点艰难的把菠萝蜜放在秤上,说:“三千六百元。”
  我听了,倒退三步,因为我原来预期一个菠萝蜜顶多五六百元。想到去年我在高雄县六龟乡的不老温泉,挑了一个最大的菠萝蜜才五百元,而且现挑现开,老板把肉挑出,把心包好才交给我们,没想到在台北挑了一个最小的,竟是七倍的价钱。
  小姐看我面有惧色,说:“不然,你买一半,只要两千元左右。”
  我摇摇头。
  她说:“四分之一?大约只要一千元。”
  我又摇摇头。
  她说:“我还有剥好的,一盒三百五,三盒一千元。”
  最后,我买了一盒剥好的菠萝蜜,由于冻在冰柜,十分清凉,可惜只有十几粒,实在太贵了,不过,朋友总算也吃过菠萝蜜了。
  我对朋友说,菠萝蜜会变成这么贵的水果真是始料未及,从前我们老家山上就种着一棵菠萝蜜树,树形并不高大,只有一丈左右,但每年到夏天盛产,总会结出二三十颗果实,每颗都有二十几斤重。
  当时在乡下,菠萝蜜没有人要买,因此收成时顶烦恼的,总要捧去送给亲戚,有时亲戚嫌麻烦,甚至不肯要。
  剖菠萝蜜是一件大工程,因为果实的粘性很强,刀子常会粘在其中,每次父亲把菠萝蜜剖开,衣裤总是汗湿了。
  菠萝蜜的肉取出,肉质金黄色,味道强烈,就像把蜂蜜浇在起司上,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一种水果比菠萝蜜更甜了。
菠萝蜜的种子大如橄榄,用粗海盐爆炒,味道香脆,还胜过天津炒栗,这是我们小孩子最喜欢吃的,抓一把藏在口袋,一整天就很快乐了。
 菠萝蜜心,像椰子肉一样松软,通常我们都用来煮甜汤,夏夜的时候,坐在院子喝着热乎乎的甜汤,汗水流得畅快,真是人生一大享受。
  曾经在南洋生活过的父亲,吃菠萝蜜时,常会提起战时在南洋的艰苦生活,有时候把菠萝蜜拿来当饭吃,那时总是嫌菠萝蜜长得还不够大,现在则一个都嫌太大,十几个孩子吃不完。
  嫌菠萝蜜太大,是因为三十几年前还没有冰箱,切开的菠萝蜜要当天吃完,否则隔夜就烂掉了。为了把一颗菠萝蜜一次吃完,我们也把菠萝蜜当饭吃,一直到现在,只要一想到菠萝蜜,那强烈的特殊芳香,就立刻在心里涌现出来。
  万万没有想到,从前送人都嫌麻烦的菠萝蜜,现在竟是台北最昂贵的水果。我和朋友坐在车里,细细品尝那用小盒盛装的冰镇菠萝蜜,真有一点世事难料之感。
  朋友说:“菠萝蜜会这么贵,可能是近年佛教盛行的缘故,‘菠萝蜜’是多么好的名字,好像吃了就会开悟呢!”
  “菠萝蜜”确实是好名字,它原产于印度,根据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菠萝蜜,梵语也,因此果味甘,故借名之。”菠萝蜜在佛教的原意是“到彼岸”,拿来称呼一种水果,使人在吃的时候也容易沉入了新的境界,想到那遥远的彼岸是不是金黄色,而充满着石蜜与醒醐一样的芳香呢?
  在我童年的时候,每年菠萝蜜成熟就已经立秋了,热带的雨季来临,每日午后,大雷雨像赴约似的,奔跑飘洒在南方的山林。我常靠着窗口,看那雨中的菠萝蜜树,看着果实一天天长大,心里就会为土地与天空的力量感动。然后我会想,有一天我一定会穿过菠萝蜜的圆叶,翻过背后的山,到一个繁华的地方去。
  那繁华,是我的彼岸。
  但是,此刻我生活在当时向往的繁华城市,立秋大雨中的小屋,靠在窗口的孩子却成了我现在的彼岸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菠萝蜜多。
  在智慧体验最深的地方,哪里才是此岸?哪里才是彼岸?在此岸与彼岸之间,船的航行是不是也有好的风景?在此岸与彼岸之间,是不是也有休憩之所在呢?
  中年以前,我们的整个生命都是为了奔赴自定的“彼岸”而努力,爱情、名利、权位、成功都是岸上的风景;到了中年,所有的美景都化成虚妄的烟尘,俗世的波折成为一场无奈,我们开始为另一个“彼岸”奔忙,解脱、永生、自在、净土,直到我们观见了心中的消息,才恍然一悟,彼岸根本就是永无尽期,菠萝蜜多永在终极之乡。
  何处有真实的“彼岸”呢?在“此岸”中是否有彼岸的消息呢?
  菠萝蜜到底是最后的解脱?或者只是一个水果?能好好吃一个水果,是不是也能回味到净上的芬芳?
  童年时被迫把菠萝蜜当饭吃,是好的,因为“菠萝蜜多”;现在菠萝蜜如此昂贵,把菠萝蜜当珍珠来吃,也是好的,因为“菠萝蜜甜”。
  菠萝蜜本无贵贱、是非、高下,一向就是那个样子的。我们的心也是如此,童年向往繁华的心与中年渴望隐遁的心是同一个心;少年访煌时四散奔驰的心与中年静定时返观自在的心是同一颗心。
  心的本色是相同的,只是在时光中浮动而已。
  菠萝蜜的本色也是相同的,但有时暗香浮动,有时照见五蕴皆空。
  吃完菠萝蜜,我开车绕过天母东路,开往阳明山的小路,沿路相思树与松林迎风招展,像极了我们童年的山林,脑海中突然浮现这样的句子:
  
五月松风
  人间无价
  满目青山
  菠萝蜜多
  菠萝蜜的香气于是随着松风,环绕了整个山林。

金刚糖


路过乡间小镇,走过一家杂货铺,突然一幅熟悉的影像吸引了我。
  杂货铺的玻璃柜上摆了一个大玻璃瓶,瓶中满满的糖果,红,绿、白相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是“金含”!我几乎跳了起来。
  “金含”是一种我以为早已失传的糖果,它的形状如弹珠,大小像桔子或酸李,颜色如同西瓜的皮,有的绿白、有的红白的间杂着。
  “金含”又称为“金刚糖”,因为它硬如铁石,如果不咬破,轻轻的含在嘴里,可以从中午含到日落。
  “金含”几乎是我们童年的梦,是惟一吃得到,也是惟一吃得起的糖果。一毛钱可以买两粒,同时放人嘴里含着,两颊就会像膨风一样的鼓起,其他的小朋友就知道你是在吃金含,站在一边猛吞口水,自己便感觉十分的骄傲和满足了。
  爸爸妈妈很反对我们吃糖,绝对不会买糖给我们,所以想吃金含往往要大费苦心。在野外割牧草时,乘机提一些蟾蜍或四脚蛇去卖给中药铺;或者放学的时候到郊外捡破铜旧锡玻璃瓶簿子纸卖给古物商;或者到溪边摸纳仔到市场去卖……
  由于要赚一毛钱是那么辛苦,去买金含来吃时就感到特别欢喜,好像把幸福满满的含在嘴里,舍不得一口吃下去。
  卖金刚糖的小店就在我去上学途中的街角,每天清晨路过时,阳光正好穿过亭仔脚,照射在店前的瓶罐上,“金含”通常装在大玻璃瓶里,阳光一照,红的、绿的、白的,交错成一幅迷人的光影,我有时忍不住站在小店前看那美丽的光影,心神为那种甜美的滋味感动,内心滋滋的响着音乐。
  经过三十几年了,金含的甜美依然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在那个“残残猪肝切五角”的时代,因为物质贫乏,许多微不足道的事物反而给我们深刻的幸福。
  可见幸福并不是一种追求,而是一种对现状的满足。
  我花了五块钱向看杂货店的阿婆买了两粒金含,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放入口中,就像童年一样,我的两颊圆圆的鼓起,金含的滋味依然甜美如昔,乡下的小店依然淳朴可亲,玻璃瓶里依然有错落的光影,这使我感到无比的欢喜。
  我踩着轻快的步子,犹如我还是一个孩子,很想大声的叫出来,告诉每一个人:
  “我在吃金含呢!你们看见了吗?”

透早的枣子园


返乡的时候,我的长裤因脱线裂开了,妈妈说:“来,我帮你车一车。”
  我随妈妈走进房间,她把小桌上的红绒布掀开,一台裁缝车赫然呈现在我的眼前,这个景象震慑了我,这不是三十多年前的那台裁缝车吗?怎么现在还在用?而且看起来像新的一样?
  “妈?这是从前那一台裁缝车吗?”
  妈妈说:“当然是从前那一台了。”
  妈妈熟练的坐在缝纫机前,把裤脚翻过来,开始专心的车我裂开的裤子,我看着妈妈专注的神情,忍不住摩挲着缝纫机上优美的木质纹理,那个画面突然与时空交叠,回到童年的三合院。
  当时,这一台缝纫机摆在老家的东厢房侧门边,门外就是爸爸种的一大片枣子园,妈妈忙过了养猪、耕田、晒谷、洗衣等粗重的工作后,就会坐在缝纫机前车衣服,一边监看在果园里玩耍的我们。
  善于女红的妈妈,其实没有什么衣料可以做衣服,她做的是把面粉袋、肥料袋车成简单的服装,或者帮我们这一群“像牛一样会武”的孩于补撕破的衫裤,以及把太大的衣服改小,把太小的衣服放大。
  妈妈做衣服的工作是至关重大的,使我们虽然生活贫苦,也不至于穿破衣去上学。
  不车衣服的时候,我们就会抢着在缝纫机上写功课,那是因为孩子大多而桌子太少了,抢不到缝纫机的孩子,只好拿一决木板垫膝盖,坐在门槛上写字。
  有一次,我和哥哥抢缝纫机,不小心跌倒,撞在缝纫机的铁脚,在我的耳后留下一条二十几厘米的疤痕,如今还清晰可见。
  我喜欢爬上枣子树,回头看妈妈坐在厢房门边车衣服,一边吃着清脆香甜的枣子,那时的妈妈青春正盛,有一种秀气而坚毅的美。由于妈妈在生活中表现的坚强,常使我觉得生活虽然贫乏素朴,心里还是无所畏惧的。
  如果是星期天,我们都会赶透早去采枣子,固为清晨刚熟的枣于最是清香,晚一点就被兄弟吃光了。
  妈妈是从来没有假日的,但是星期大不必准备中午的便当,她总是透早就坐在缝纫机前车衣服。
  坐在枣子树上,东边的太阳刚刚出来,寒冬的枣子园也变得暖烘烘的,顺着太阳的光望过去,正好看见妈妈温柔的侧脸,色彩非常印象派,线条却如一座立体派的浮雕。这时我会受到无比的感动,想着要把刚刚采摘的最好吃的枣子献给妈妈。
  我跳下枣子树,把口袋里最好吃的枣子拿去给妈妈,她就会停下手边的工作,摸摸我的头说:“真乖。”然后拉开缝纫机右边的抽屉放进枣子,我瞥见抽屉里满满都是枣子,原来,哥哥弟弟早就采枣子献给妈妈了。
  这使我在冬日的星期天,总是透旱就去采枣于,希望第一个把枣子送给妈妈。
  有时觉得能坐在枣子树上看妈妈车衣服,生命里就有无边的幸福了。
  “车好了,你穿看看。”妈妈的声音使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妈妈忍不住笑了:“大人大种了,整天憨呆憨呆。”
  我看着妈妈依然温柔的侧脸,头发却都花白了,刚刚那一失神,时光竟匆匆流过三十几年了。

鸡肉丝菇


带侄儿到乡间的游乐场去玩,无意间在龙眼树下看到鸡肉丝菇的踪迹。
  我对孩子们说:“这是鸡肉丝菇,我们采回去给阿妈,阿妈一定会很高兴的。”
  大侄儿说:“叔叔,你不要乱采,我们自然课本里说,有许多菇类是有毒的。”
  “不会的,叔叔认得鸡肉丝菇。”我一边采撷那些线条十分优美的菇,一边向侄儿传授爸爸教我分辨菇类有毒的方法。
  从前乡村生活清苦,春夏的雨后我们常到野外去采菇。大部分菇类是认识的,当然不会有毒,也有许多菇类是从未见过的,又如何未知道有无毒性呢?
  爸爸教我们一个简单的方法,把水烧开,丢一朵菇进去,滚一滚,如果汤水依然清净,就是可吃的菇;如果汤水变色,就是有毒的菇;如果汤水墨黑,就是可能致命的菇。
  我们用这个最简易有效的方法来检验菇类,可以说是万无一失,我在乡下吃了十几年的菇,从未中毒。
  侄儿听了,非常开心,说:“我们自然老师从来没有教过这个呢!”
  我说:“是呀!你们自然老师的知识是来自课本,阿公的知识却是来自土地和真正的自然,叔叔也只是学到一些皮毛而已。”
  我们总共采了两大袋鸡肉丝菇,才踩着夕阳的光彩回家。
  在路上,我想到所有的菇类里最令人怀念的就是鸡肉丝菇的滋味,不论清炖。爆炒、煮汤、油炸,都是鲜美无比,特别是妈妈的厨艺很好,每次看到一大盘鸡肉丝菇从灶间端出来,都使我们因为雀跃而心神震动。
  为了形容这种菇的美味,从前难得吃肉的人以鸡肉来比拟它,但是真正的鸡肉,滋味也比不上鸡肉丝菇的万分之一呀!
  当我们把两大袋鸡肉丝菇放在桌上时,妈妈欢喜得差一点说不出话来,隔了几秒钟才庄严无比的拈起一朵,放在鼻子深深的嗅闻,说:“很多年没有吃到鸡肉丝菇,自从你爸爸过世之后,再也没有人上山去采过。”
  妈妈只留下炒一盘的分量,其他的分成几份,叫我们送给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妈妈说:“这么多年,只要能吃到一朵鸡肉丝菇,也会很感动呀!”
  侄儿说:“更正,只要能看见或者闻到,就会很感动了。”
  我们都忍不住大笑,我想到妈妈把自己最珍爱的东西送入的那种心怀,感动得心内一阵温热,不愧是我的妈妈。
  夜里,一家人围着吃饭,不像童年时代,一大筷子的吃鸡肉丝菇,每个人都是一朵一朵细细的咀嚼,仿佛要吃出那已失去许久的时光的滋味。
  在静默中,我好像听见爸爸骑着铁马的声音,爸爸习惯到家时在门口按车铃,滴铃——滴铃——他的车把上总会挂着竹笋、野菜或山果,有时候,他会对在灶问忙着的妈妈大叫:“阿秀,今天有鸡肉丝菇。”
  然后,妈妈转过头来,脸上有非常灿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