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鱼房管解禁:GQ主编卷首 (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30 14:29:45
“一个人寻找放浪形骸的自由” 人声对于一个歌者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人声不只是歌唱,还包括呜咽到花腔,包括一切人的声带能发出的声音。那些在乐器掩映下的长嗟短叹,哼鸣喘息,跌跌撞撞,突然又让你骑着单薄的声线,坐着高音上了云端,那种迸发在声音里的自由,实在让我这样声带干涩乐音枯竭的人心生恨意。

一个音从牙尖开始,慢慢回吞,在口腔里游走,回旋,升至鼻腔,龚琳娜扬起头,微微变动口型,控制着这个声音,收胸,提气,转移共鸣,一个音,就这样衍生出10个以上的不同音色。这不是表演气息,龚琳娜唱杜甫《登高》,不尽长江滚滚来,一个“来”字,被唱得荡气回肠。

听龚琳娜演唱,能感受到她用来叙事的不是歌词是声音。恰如那首神曲《忐忑》,啊,咿,歹,地,都是些中国京剧唱腔中的虚词,提取出来,极端化地演绎,字的意义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音色,同一首曲,甚至同一个音里,多种音色在极其快速的节奏中变化,老旦、老生、黑头、花旦,夸张变形,有怒,有喜悦,有怨有悲悯,传递着一种纠结复杂的情绪,声音成为一件乐器。

那些毫无意义的拟声字作为单音节语言,听上去有浓厚的汉语特征和美感。我们的祖先就是这么唱的,只是文字的发展使老祖宗的语言变成了衬字(比如呼儿咳哟嘿),但隐含在那些字里的情绪和节奏还在,不需要理解就被一石击中,直接触发,所以听《忐忑》时,还不知道什么意思,我们就被不明不白地调动起来了。

前几天去听龚琳娜的演唱会,才发现《忐忑》只是她的一声吆喝,围观上去,兜里翻出来的全是神曲。从《相思染》《山鬼》,到《爱诺依》《你在哪里》,呼号,挣扎,魔性,鬼魅,掏心掏肺的欢乐,“都是些色彩饱和度很高的梦魇”。听这样的歌,让人想到远古,那时有一种叫“女巫”的人,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族人带到天上,轻微的幻觉,烟雾缭绕的仪式,大量的酒,大麻种子被投进火里,那些缠绵诡异的呓语不就是人类心之初始的祷辞么?龚琳娜来自贵州,是从苗族飞歌和侗族大歌中唱出来的异嗓。听她演唱,完全不是我们以往那些字正腔圆眉目传情的娱乐体验,你完全忘记了美。深重的抬头纹,神经质般紧张坚定的眼神,夸张失态的姿体动作,这些在别人身上灾难性的观赏体验,发生在龚琳娜身上,却成为她的艺术精髓和人性证明,你原谅,接受,欣赏她的粗朴和忘形,只因为一点,你确信她是真的,并甘愿被她挟持,一道奔赴自在和自由。

在我们的记忆里,民乐多是丝竹缠绵的抒情小调,几把二胡扬琴琵琶,不足以表达壮丽阔大的情感,龚琳娜以极端的方式,让我们听到了民族音乐里最重要的表达:人声。想起几年前听过一次刘索拉的音乐会,开场《生死庆典》就把我震呆了,琵琶,箫笙、鼓,扬琴古筝,简单几个乐器,更多加入了刘索拉无词的哼唱、叫喊,以及中国戏曲、民歌甚至“跳大神”的手法。舞台上的乐器发出种种陌生甚至有点发癫的神经质的声音,狂喜的临界点上,是硬朗的鼓点,和以男子的雄壮的叫声,整个剧场上空,自始至终萦绕着她尖利迸云裂帛的声音……整首曲子激越,翻腾,追赶,让人喘不过气,声场恢弘,一点不亚于交响乐,从没想过中国民乐还能表现出那么凶悍痴狂的情绪。

细想一下,中国音乐文化其实有非常张扬的一面,比如秦腔,梆子,犹如中国书画中的重彩和泼墨,草书。一般唱歌讲究用气丹田,但龚琳娜刘索拉,感觉她们是从脚底往上唱,倾注全身的气力,把身体和音乐统一。她们的高音是真声,是高位置的高音,唱得很疯,很野,不怕唱破,同时脑子又特别清楚,高音在高处反复,不担心它哑,不会上气不接下气,阴阳转换却气场稳定,最后歌者释然,身体打开,把自己扔出去,达到一种打通气脉的自由。那种声音可能对身体确实不好,但人的灵魂需要那样的声音。

人声对于一个歌者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人声不只是歌唱,还包括呜咽到花腔,包括一切人的声带能发出的声音。那些在乐器掩映下的长嗟短叹,哼鸣喘息,跌跌撞撞,突然又让你骑着单薄的声线,坐着高音上了云端,那种迸发在声音里的自由,实在让我这样声带干涩乐音枯竭的人心生恨意。

刚刚落成的中国国家博物馆,第一个展览迎来了德国《启蒙的艺术》。戈特利布·希克的画作《丹内克肖像》被选作本次展览的主题背景画,放置在整个展览的开篇。启蒙运动前,肖像油画是贵族们的特权,普通人是无法入画的。丹内克是位普通村妇,这幅肖像,“预示着启蒙运动带来了普通人自由价值的觉醒”。画中年轻的女人丹内克姿态松弛,坐在户外的凳子上,长风吹过,浑身洋溢着自信和自由的气息。这个女人让我想起了龚琳娜,她一路从西南贵州的大山里走来,声音里沐浴着云贵高原的雨露星风。在一个采访中她说,我的嗓子是个通道,我的思想我的情感都通过这个通道释放出来,当我有能力随心所欲表达的时候,我感觉到我自己,那是种完全的自由。

每个人都有自己接近自由的方式,龚琳娜用的是声音。很多时候,自由的获取并不一定意味着对强权的抗争和血腥,它很可能跟权势无关,跟知识和认识无关,它只关涉一个人的心性,像一个盲人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是一种佛性,它可以,也应该是日常和欢乐的,只要我们在浩瀚的现实中找到一种更超远的价值。“一个人寻找放浪形骸的自由”,是龚琳娜《山中问答》里的一句歌词,那是她所有吟唱的主题,也是我们每个人寻求的天命。


“吃茶去!”时间:2011年8月17日

茶无法,没有定规。喝茶不只是解渴,更是修身和静心。有点儿像中国画,讲究澄怀观道:若要观道,你必须先沉静自己的胸怀。宁静致远,静不是目的,目的是远,是过去和未来。道在远方,茶就是远,茶的滋味要上接千载,跟苏东坡跟陆羽发生关系,远离当下,才能得到正见。

不知道那天下午是不是也这么冷。听说朋友要送来明前新茶,唐人怀素不由兴起,唤小童净炉燃香,烧水煮茶,自己则取出笔墨,飞舞腾挪,片刻写下几个字:“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径来,怀素上。”

短短14个字,便条而已,千年来却成为字字珠玑的稀世珍宝。除了瘦劲纵拔,奔流直下的书法,这方长25厘米宽12厘米的便签,也是现存最早与茶有关的佛门手札,它显示在唐代社会,茶事已经成为朋友之间修行和交往的常规礼仪。

前不久,跟我们编辑去了一趟杭州龙井,住在杨梅岭一幢民居改建的私人会所里。当年怀素写的便条《苦笋帖》据说就出自附近。江南清明,已经是“古苔浸竹色,新雨沐山光”的时节,屋外冷雨纷纷,室内热气腾腾,就着壁炉旺火,杭州“和茶”老板庞先生为我们泡了一壶3月28日采摘的狮峰山龙井, “好茶园要聚得起气,摊开就散了。一望无际的茶园一定没有好茶。狮峰山地形好,你们品品这个,真正的幽谷兰香。”

庞老师非常专业地先用热水温杯,放进干茶,闻香,然后沿杯壁切线方向注水,让茶叶旋转, “这就叫'沏’,”她说, “水不要倾倒,那样会伤到茶的肌肤, '沏’才可茶香弥久。”庞老师面色沉静专注,白皙丰满的手指在杯壶茶器间辗转,不一会儿,一杯汤色清淡、暗香流连的狮峰龙井就端到我们面前:“一个女子,你不进她闺房就没法认识她,喝茶最好去原产地,”庞老师一脸端庄, “古人说喝茶必须住进寺院,把生命的这段时间交给它,才能安心去品。所以有种说法,禅茶是最好的茶,你喝的不是茶的味道,是天地的味道,是你的味道。”

庞老师这样说的时候,神色素敬,容不得轻慢或是怀疑,有礼仪感。确实,中国文化里,酒可以饮,茶和书画一样,是要品的。茶的浓淡,水的温度和质地,采摘时间,哪座山头哪棵树,当时天气,喝茶时的心情,和谁一起喝,茶的味道都不一样。

茶无法,没有定规。喝茶不只是解渴,更是修身和静心。有点儿像中国画,讲究澄怀观道:若要观道,你必须先沉静自己的胸怀。宁静致远,静不是目的,目的是远,是过去和未来。道在远方,茶就是远,茶的滋味要上接千载,跟苏东坡跟陆羽发生关系,远离当下,才能得到正见。

诚实地说,以我粗鄙的心性,茶不过就是树叶一种,喝茶就是烤干了煮,煮过了喝。在98%的时间里,茶就是茶。但偶然天眼开启,我也会迷恋茶的另外2%,“坐酌冷冷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那是熔铸在清汤寡水里的茶道。

日本茶圣千利休把茶道归结为“和、敬、清、寂”四个字。所谓和,即谦和,顺从人与自然;敬,就是要有敬人与事的心,切勿自持;清,表示茶具和人心的清洁;寂,就是内心的明澈和静寂。简单四个字,根深叶茂,冷暖自知。

去年日本京都,清水寺旁,我发现了一家叫“朝日堂”的茶具作坊,店里佛香暗袭,和乐平升,陈列有几百件手工制作的茶壶,碗,盘,盒,瓶。巡视一番,看中一个茶碗,墨绿色的黑釉,墨线描以竹,兰,山石,古朴生涩,看得出是素烧后多次上釉,再入窑烧成。其器型天然,规避了均匀,规则,圆滑,雕琢等弊病,一看就是手工捏制,简素古拙。整个茶器掌握大小,器壁厚重,制作粗朴,给人温厚敦实之感。水为茶之母,器为茶之父,千利休觉得好的茶具应具备“量感,力感,净感”,这只茶碗一一应和,宛若天成。上百件茶器中看到它,一见钟情,无法挪步,尽管很贵,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狠心拿下,我告诉自己,买的不是茶碗,是天道,是缘分。

禅宗里有桩公案,几成语录:一日,有僧人到赵州,赵州和尚问:来过吗?曰:来过。赵州曰:吃茶去;又问一僧,来过吗?僧曰:没来过。赵州曰:吃茶去。旁边有人问:为什么来过的吃茶去,没来过的也吃茶去?赵州和尚劈头道:吃茶去!

禅宗一向鄙视语言,有些话,无论用什么语言,说出来,都成了废话,只好憋到发疯或开悟。青山无墨千岁画, 流水无弦万古琴,一如禅茶,千年来一叶飘零,无数人引颈仰望,多少宏论,也只是饶舌。赵朴初先生有词: “七碗受至味,一壶得真趣。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说得漂亮。大道至简,心下会意,我们吃茶去!

  伊斯坦布尔的呼愁时间:2011年8月17日

帕慕克眼里的“呼愁”,已经不是某个孤独之人的忧伤,而是数百万人的群体忧伤,这种呼愁来自于昔日帝国的辉煌,如今的寥liao落,也来自于东西方地缘政治挤压下的挣扎。

土耳其航空公司TK021飞抵伊士坦布尔的时间是凌晨4点。半睡半醒的我下了飞机,晕忽忽地就被一辆车接走了。不知道开了多久,冷风一吹,彻底清醒。右边一路漆黑,裹挟着凛冽的寒意,我猜想那就是博斯普鲁斯海峡;左边隐约能看到一堵堵城墙,千疮百孔,杂树丛生,司机告诉我,那是从东罗马到奥斯曼时代遗留下来的城楼,抵抗外族入侵。一截一截巨大的墙体,破败厚重,延伸在浓黑的夜里,像时间一样静默,这才想起,我来到的这座古城,已经2700年的历史了。

入住的酒店,原来是齐拉冈皇宫,最后一位土耳其帝王居住的宫殿。3百年前一把大火烧光,上世纪末,由凯宾斯基集团改建为酒店。作为饰品,长廊两边,搁置着那场大火遗留下来的石柱,上面还可看到数百年里尘土和潮气浸染合成的污渍,被烧败的痕迹,百年伤残。

到房间,洗把脸,拉开窗帘,已经晨光微显。凭窗望去,就是博斯普鲁斯海峡。才早上7点,天色暗淡,海峡上浮动着一层雾蔼,灰白的天光从紫褐色的云层间透现,天空低而辽阔;
船坞和笛鸣在雾的缝隙间隐现,海鸥挺立在生锈的驳船头,横跨欧亚大陆的博斯普鲁斯大桥在远处影影绰绰;隔着窄窄的海,亚洲还在欧洲的遥望中安睡。

这个早晨太安静了,很难想象千百年来,这道逼仄的海峡,大多数时间都是刀光剑影炮声隆隆,经历了无数次轮回的繁盛和毁灭。早在古希腊时期,希腊人在此建立了移民城市拜占廷,罗马帝国分裂后,东罗马帝国在拜占廷旧址建立了首都君士坦丁堡,直到1453年,奥斯曼土耳其人将其攻陷,改名为伊士坦布尔。这是一个浓缩了了拜占庭、波斯和伊斯兰三种文化精华的城市。

从飞机落地到现在才2个多小时,我被有些错乱的时空弄晕了,2000多年的跨幅突然摆在面前,所谓历史,有时候就是一个这样的清晨。接下来的几天,我拿着地图在伊市起落纵横的街市里穿行。城市广场,清真寺,博物馆,伊士坦布尔大学,大大小小的市场,少有一个城市,混杂着如此众多的人种,饮食,建筑风貌,和生活习性。从博斯布卢斯海峡上的大桥上通过,欧洲色彩的街景渐渐演变为西亚特色的人种和建筑,这种强烈的变化只在短短的一小时车程内完成。

太多的景象,显示了这个城市曾经的荣耀,也有更多的景象,印证着这个城市现实的落寞。冬天的伊士坦布尔,气质奇崛阴冷,昏暗的小巷,暗藏的通道,时常让人迷失。整个城市有非
常多的古树,枝干虬劲,色泽深沉,一如土耳人阴鸷的神色。还有遍布全城的野猫,毛发杂乱,眼神哀怨倔强,嗖地横在你面前,瞪你一眼,然后又嗖地消失……。街道的尽头,高楼的缝隙间,偶尔可以看到灰白色的博斯普鲁斯海峡,时隐时现,沉默而浩荡,护佑着这个城市。

好象历史上每个曾经伟大的帝国,都会遗留下这么一个残梦,从雅典,罗马,到中国长安。一种文化,一个城市的由盛及衰,都会引发后人一种类似疾病的精神磨难,有爱,有怨,有愤怒,还糅合了一种诗意的恩宠,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把这种落寞称之为“呼愁”,在他眼里,伊士坦布尔是一个黑白影象的城市,整整150年,随着奥斯曼帝国的终结,它被过于荣耀的历史抛弃,被欧洲抛弃,痛苦面对被整个世界淡忘的眼光。现在的伊士坦布尔人,更像一个游荡在帝国残梦中不甘愿的遗少,不能,也不愿逃离这种给他们带来疼痛的呼愁。“2000多年来,我出生的城市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贫穷和孤立,废墟之城,充满帝国斜阳的忧伤”,帕慕克说,“我一生不是对抗这种忧伤,而是让它成为自己的忧伤”,这种无意识的忧伤淡漠而陇长。

帕慕克眼里的“呼愁”,已经不是某个孤独之人的忧伤,而是数百万人的群体忧伤,这种呼愁来自于昔日帝国的辉煌,如今的寥落,也来自于东西方地缘政治挤压下的挣扎。

历史上,作为一个强大帝国统治者的土耳其人,对亚洲记忆是淡化的,他们一直往西看,像一个在向东行驶的列车里,却坚持向西行走的人。土耳其政教分离,信奉民主政治和市场经济,是最西方化的穆斯林国家,其国父凯末尔更是为土耳其制定的“欧洲国家”的宏伟蓝图。到当代,一个重要表现就是渴望加入欧盟。但是,相对土国的热情,欧盟却一直以贫困、政治和经济的不稳定等多重因素,悬置其成员资格,欧盟之路疲惫不堪充满挫折感,造成土耳其对西方爱恨交织的情感。他们在一个世纪里全面拥抱西方的民主、自由和人权;另一方面,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又让他们饱受西方的侮辱和伤害,致使他们不知道自己究竟隶属于哪里,“ 松开了东方的秋千把手,却仍然在空中飘荡,没能落在西方的接网上。”这也构成了伊士坦布尔人呼愁的一部分,我甚至在街道上看到大幅广告:“拜拜了,欧洲。”

离开伊市的当天下午,我和朋友在金角湾的加拉塔桥下吃烤鱼。一连几天天空阴郁,我玩笑说真主很配合,伊士坦布尔就应该是这样的天色,否则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它的阳光。餐厅里播放着一个土耳其歌手的歌唱,那是一个男声,旋律忧伤,音色悲悯,唱得随性而认命,声音里充满了伤害,让人心疼。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水从我们脚下流过,两岸驳船纵横,笛声呜咽,人群杂乱拥堵却没什么声响。海峡两岸清真寺不计其数,蒙古包似的穹顶像问天的眼,映衬着天空灰暗的轮廓。时而,空中会突然响起阿訇的祷告声,腔调怪异挣扎,通过喇叭传播,声音非常大,像弥漫在整个城市上空的呼愁。这时候会有成千上万只受惊的乌鸦,在海峡上空盘旋而升,扑腾徘徊,表达着城市内心的幽怨和桀骜,那也许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灵魂。

 把精神性物质性统一在人性之下

感谢这个伟大的时代,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我们终于有能力看清自己的局限,修理自身的褊bian 狭,开始寻找一种理性、健康,既追求充沛的思想与情感,又积极享受现世繁华的生活态度。统一了精神性和物质性,我们终于找到一种真正人性的生活,GQ把它通俗地翻译成“有型有款,智趣不凡”,作为自己的阐释,赫然标识在每一期杂志的封面上。

一年多以前,GQ一本没出,一次编辑部会上我说,希望我们能用三年的时间,让GQ以时尚媒体的身份,赢得中国真正的主流媒体们的尊重。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三联生活周刊》、《南方周末》、《财经》等,在我眼里,它们分别代表了某些类型媒体的标准,在品质和影响力方面,共同构筑了当下中国媒体行业的成就和标高。被它们尊重不是想成为它们,而是希望在价值观、影响力、思想和情感这样一些媒体的普世标准上,与它们并肩而立。

这样说源于一个个人偏见。20年的媒体发展,从财富积累上,时尚媒体挣了不少钱。但在整个媒体家族里,时尚媒体一直被边缘化,被看成一个没心没肺的阔少,整天只干些提笼架鸟吟曲逗趣的风月事,不正经,没有担当, “传播一种低贱的价值观”。跟那些大义凛然,以天下为己任,强调媒体精神价值的主流媒体相比,时尚类媒体因其物质性而被轻视,甚至根本就不被当做媒体,只是资讯和产品目录。

这样的认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也是一个现实。物质性与精神性,两种媒体价值观的对峙,既是中国媒体的拧巴,也是中国社会转型 初期的病态。

感谢这个伟大的时代,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我们终于有能力看清自己的局限,修理自身的褊狭,开始寻找一种理性、健康,既追求充沛的思想与情感,又积极享受现世繁华的生活态度。统一了精神性和物质性,我们终于找到一种真正人性的生活,GQ把它通俗地翻译成“有型有款,智趣不凡”,作为自己的阐释,赫然标识在每一期杂志的封面上。

一次公司会议,前来巡查的Condé Nast集团国际部大老板问我,你觉得GQ的核心价值是什么?“Humanity,人性”,我脱口而出。这个长得古灵精怪的可爱老头儿向我眨眨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让一个六十多岁的外国老人去理解一本中国杂志的核心价值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这个词对他们是常识,于我们则是用战斗和牺牲换来的果实。

GQ的人性,首先是对财富对物质和欲望的尊重。GQ的物质性既不低眉谄媚,也不尖酸刻薄。在我们眼里,对美好物质的需求、向往和创造,是人之为人的本能,也是人之为人的荣耀,无论车、表、珠宝,还是时装、美食和酒,GQ花费巨大精力,不惜成本,在全球范围内为读者广泛采集;我们的编辑常年奔赴世界各个重要的奢侈品展览和秀场,勤恳努力,与读者共享这个锦绣世界。GQ的物质是有体温的,我们努力赋予物质以人的意义,让它们为人服务,而不是相反。

同时,GQ也非常清楚,即便在一本时尚杂志里,真正的奢侈品也不是车不是表,不是明码标价的华服和古董,更不是那些志得意满被贩卖的成功,一本杂志和一个人一样,最奢侈的消费应该是他的思想和情感——对此我那样确信,简直成为一种信念——这是GQ人性的另外一翼。所以我们在重庆暴风骤雨般扫黑中报道了女黑老大和她的小情人(《权力的情人》),通过上海一条百年里弄的变迁,展示被大历史裹挟的个人命运(《上海往事》),还有财富二代的享乐、挣扎、叛逆和恐惧(《财富的孩子》),以及那些在污名、药物、金钱的作用下,被艾滋病统治的所有人(《艾滋病人》)──面对这个纷繁凌乱的时代,GQ对人的主体性有无可妥协的尊重,我们希望通过这些报道,发掘藏匿其中人性的纠结、复杂、幽暗或是美好,没有什么臧否优劣,这就是世界本身,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在信息变得越来越丰盛的时候,媒体却越来越廉价。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一本杂志有没有存在的意义,一个非常重要的考量就是它能不能诞生超越纷繁信息的观念和价值。你必须有一个强有力的思想,并坚持下去。否则就被湮埋。

去年底,我们委托专业公司,刚刚完成了一个读者调研。GQ的读者中有42%以前从来不看时尚杂志,其中还有24%的女性读者,这说明GQ正努力打破物质与精神的疆界,以一种更开阔的世界观,吸引更广泛的阅读人群;另外一个有参考意义的数据是,在全世界17个版本的GQ中,GQ China虽然最后一个创刊,但第一年的广告销售额就位列全球GQ第三,仅次于老牌的美、英,这固然主要归功于蓬勃发展的中国经济,但也说明广告客户对GQChina市场,对杂志理念的信心和认可。

人心和人性,是GQ的立刊之本。智识,情怀,格局开阔,懂得美和欲望,有修养的阅读和写作,体面的物质感,——GQ一直努力向中国男性传达更加完整的世界观,希望这一坚持,能给年轻的GQ带来未有穷期的成长。
 时间的故事 

什么东西只要跟时间扯到一起,就显得深奥,透出终极。爱马仕把它上个月的全球皮具展命名为“缝制时间”,就很玄虚。

时间是什么,时间怎么缝制,时间是什么材料构成的?去的路上就一直在想。现在奢侈品,在形象上都希望跟物质、跟消费划清界限,树立自己超越于财富之上的形象。说奢侈品贵没错,他们又瞄准了比钱比财富更贵的东西,那就是时间。

看完展览发现,在爱马仕眼里,时间就是皮革。皮革缝制了爱马仕的历史。橙色大厅里,所有的皮革按照其来源和颜色陈列:Clémence小公牛皮,灰色Doblis绒面山羊皮,棕色鸵鸟皮,爱马仕红色小羊皮,桃红色尼罗河鳄鱼皮,宝石蓝色蜥蜴皮,茴香绿Togo小牛皮……这些色调精微、被悉心甄选加工而成的皮革,无声地传递着六代爱马仕人对皮革这一材质的热爱。

在众多日常材质中,皮革也是我爱。无论金、石、布,还是陶、木、金属,只有皮才可以最大限度平衡观赏和实用,把材质的奢侈感与时间感端庄地缝合在一起。

前年在瑞士的BALLY皮具博物馆见过一双牛皮材质的“七里靴”,古时欧洲两个驿站之间的距离是7公里,车夫一路风霜雨雪,靴子特别重要,名由此来。那双靴厚重皮实,虽制造于19世纪初,200年后依然笔直挺立;靴子足重5公斤,乡村风格的外形,仿佛由樵夫用斧头劈出来。靴筒肌理密实,经烧烤之后乌黑锃亮,好像上了沥青,犹如一匹黑夜里的黑马;筒身底部与靴面的衔接圆润,像用干草擦拭过的马屁股,遒劲光亮。我想只有皮革,才能这么强硬利落,又保持着呵护双脚的柔韧度,精确完成现代人对自己的护卫。

每一种皮革,都有自己的纹理和色泽,自己的张力和属性,在外观形态及胶原纤维组织上有天壤之别。裘皮绒面革让人觉得温暖,漆皮凉爽,纳帕革富贵,龟裂的皮革有时间感……有这样的差异,才有了皮质的冷和热、坚硬和柔软、粗粝和顺滑,这种材料肌理本身的丰富性是其他材质不具备的。所以每次看到喜爱的皮革,我都会心生怜爱,心想,它们原本就源于不同的生命体,即便死亡,也携带着各自生命的秘籍和基因,有自己的灵魂。

几年前到过意大利的一个村镇,那里有家GUCCI的加工厂。一进厂房,一种混合着胶水和皮革的气味竟让我闻出了稻米的香,小有沉醉。一位70多岁的老工人正采用特别的烧灼术,在一块经过复杂处理的兽皮上按压GG的LOGO图案。我亲眼看着他怎么把一块小公牛皮削薄,越来越薄,直到有类似丝绸的柔软手感,呈现只有皮革才可能具备的温暖度和光泽。据说那块皮只取某种兽类颈部,靠人工用天然蜡打磨光亮,加温后以对角线的方法着色,以使图案演变出3D的立体效果。深褐、紫、蓝以及优雅细致的米白、淡薰衣草的绛紫,整个系列色泽内敛,收放有致,尽显皮质的精妙,叹为观止。

尽管我们的祖先,北京猿人几十万年前就开始用骨针缝制兽皮,防寒和自卫,但让兽皮成为一种体面的消费品,攫利的奢侈品的,还是近代欧洲人。他们把兽皮和植物一起用水浸泡、烟熏、涂抹动物油,防止皮质腐烂并使皮变得柔软,然后用专业的手工艺和技术进行选材、裁切、缝制、抛光,从而改变兽皮的性质,让它们成为人类的伙伴。BACCARAT水晶的总裁说:“所谓奢侈品,就是你可以经常擦拭它们,而它们历久弥新,给你带来愉悦和温暖,并且陪你老去。”这确实是个时间的故事,听他这么说,我想到的就是皮革。

时间的故事(2) 

那一天对我们来说生死攸关”,杰姆·拉维尔回忆,1970年4月13日傍晚,太空中的美国阿波罗13号飞船内,一个氧气舱发生剧烈爆炸,氧气泄漏到太空,他们遇到了最险恶的太空瘫痪。“我们通过飞船舷窗遥望20万英里之外的蓝色地球,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休斯敦飞控中心经过周密计算,设计出最省燃料的返回路径。指示宇航员们做出一个危险的决定:关闭飞船上的计算机导航系统和一切电子设备。唯一与地面保持同步的,只有一块欧米茄计时码表。40年后拉维尔也不能忘记,“茫茫宇宙的黑暗空间里,只有那款航天表滴答作响,整整4天,那是我们唯一的意识和希望。”

所有手表的故事中,这是最打动我的一个。这款欧米茄超霸计时表曾接受美国太空总署在失重、磁场、极端撞击和振动条件下的严格考核,能适应摄氏-18度到+93度之间的极端温度环境。当然打动我的不只是这些技术成就,而是在那淼茫黑暗的空间里,这款超霸表实现了钟表最初始最原本的意义,成为人类时间和生命的指针。

在经过日晷、沙漏、圭表、浑仪、天体仪等之后,人类用手表计时是近两百年的事,而近百年,手表已迅速摆脱计时工具属性,以其昂贵的价格,精妙的工艺,奇崛的设计成为“男人的珠宝”。

曾经有过一次钟表之旅。起始日内瓦,沿着侏罗山的坳谷蔓延,途经纳沙泰尔,到德、法边境的巴塞尔。这是一条闻名世界的“钟表谷”,散落着近四十个村庄和市镇,荟萃了当代制表工业的精英。

在一个叫“百花村”的小镇,一幢白色的二层小楼,我见到了帕玛强尼,一个普通的瑞士钟表商人。他毕业于瑞士钟表学校,早年间从事古钟表修复,后来开发自己的品牌。“太有意
思了,100年前,就是这栋小楼,有两兄弟,揣着自造的怀表乘船去中国卖表,其中一个还被海盗杀害了。”百年前,中国就是瑞士钟表的市场。

帕玛强尼带我看他们的组装工序。一位鬓发斑白的技师,鼻梁和前额戴着老花镜和专业筒状放大镜,一旁放着几十把款型不同的锉刀、磨砂锥,“制作一只复杂功能表,要花费上千工时,相当于一个漫长的冬季。”这句话让我感受到一只表工艺过程的寂寞和枯索。他语气平静,接着说:“像这样一位大师,在这个位置坐了40年,产量很少,要买他做的小三针简单表
起码要等5年。”大师坐在那里,定针一样,肉眼几乎看不到他的制作动作,无声无息却气场强大,我气都不敢出一口,怕扰乱他的沉静。

为什么全球名表80%都出自瑞士?有种说法,这部分得益于它独特的地理位置:欧洲两座雄峙大山环绕,形成了这方水土的超然寂静。寂静让这里的人更珍视属于内在的心境,使心灵有更多的容积、更宽的幅度和更强的能量,去从事与“时间”这个宏大主题有关的劳作,手表作为一种象征,在这个意义上,呈现出它真正的奢侈品格。

人们一向把手表视为日月星辰,构成一只复杂功能表动辄需要几百上千个零件,那些小巧精密的齿轮、轴承、摆轮、游丝熠熠闪烁,井然有序,仿佛天体,在小小乾坤中应和着茫茫宙宇。在朋友家里见过一款爱彼Pt950,墨蓝,盘面沉稳,镂空雕花自动陀,内置2120-2802超薄万年历自动机芯,这意味着,多少代人都死了,它还在那里笃定寂寞地行走,循环往复,想想都觉得空虚。

时间的事不能想太多,压力深重。从小到大我没戴过一块表,总觉得有个东西与你相伴,时刻提醒你阴晴圆缺斗转星移,是件很恐怖的事。福克纳在《喧哗与躁动》里有一块表,这块表由昆丁的爷爷交给他的父亲,再由他的父亲交给他。“衡量人的一切欲望、努力、希望和挣扎的最终尺度就是时间,”父亲对昆丁说,“这只表就是时间。”

 偶开天眼觑红尘 

屏幕上放着《红楼梦》,看大观园里痴男怨女姹紫嫣红,看他们红楼一梦成住坏空,就想找来《金瓶梅》一看。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说,这两本书是她“……一切的源泉”,总有她的道理。

接触《金瓶梅》不是第一次。大学毕业分配到一个图书馆,难得那个图书馆有一套香港风华出的《绣像金瓶梅词话》,让同学们一阵艳羡。有个同学甚至用两个月的时间,每天下班后潜入特别馆藏室,把书中香艳的情节抄录一遍,标作“精华本”朋友中传阅。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和《金瓶梅》的第一回合,多半以这样的方式开始和结束。再次相遇,已是多年以后。多年以后这一回望,真是骇然,原来400年前,明万历年间,大运河畔清河县城的男男女女们,曾演绎了这一出香艳惨淡的人世风光。我第一次在中国古代小说中看到对众生,对人性如此惨痛,鞭辟入里,又满怀悲悯的述说。

不同于《三国》讲天下,《水浒》讲侠义,《西游记》讲佛国理想,即使《红楼梦》,也追求至情至爱,——《金瓶梅》讲述的却是一个没有任何理想和价值的世界,在那个商业鼎盛道统崩溃的年代,每个人都在获取、算计、手段和权贵的欲望中挣扎。

西门庆说到底不过是追求肉身的快乐,不管他寻花问柳还是巴结权贵。那时候商人的地位卑微,他只有通过勾搭上了当朝太师蔡京,才获得基本的安全感。疯狂性爱贯穿全书,不断地收用婢女,沉迷青楼,直至最后竭精而亡,至死也不知道他爱过谁谁真正爱过他。临死前他和潘金莲相看泪眼是意味深长的,即便这生命的缘分只是因为性。西门庆就是一个悖论,那些最热闹的正是最令我们叹息的,那些令人留恋的也往往最叫我们空虚。

以前只知道潘金莲追求性快乐,没想到她身上还背负着那么多人命,武大郎、宋惠莲及其老公老父。潘金莲其实是个让人感到心疼的角色,且不说她自幼被卖于各色人马,真正意义上占有她的男人西门庆,后来也因为另一个女人的钱财而将她冷落,看到她出于女人的嫉恨,一步步地训练白猫,最终咬死了李瓶儿的官儿时,倒抽一口凉气。任何一个故事,触碰到人性的里子时,总轻松不起来。可她又错在哪里呢?不同于施耐庵笔下那个看似赤裸露骨的无良女子,兰陵笑笑生在《金瓶梅》中为潘金莲赋予了一种悲悯。

再看李瓶儿,命运始于飘零。独特的身世告诉她,真正的自主和幸福不在男人,不在美色,而是钱。她有钱,有美色,但还是惶惶不可终日地找可以依附的男人。直到勾搭上西门庆,有了身孕,生下官儿,满以为人生出现了转机,却又被潘金莲豢养的白猫咬死。临死,终于换得西门庆的疼惜,可这全书难得一见的暖意究竟出于爱,还是钱,谁又说得清?

还有春梅、吴月娘、王六儿、韩爱姐、陈敬济……这样攀附求生贪痴卑微的因果轮回反复落定在《金瓶梅》的各个角色的故事戏码之中,让人感喟。了不起的是,兰陵笑笑生没有用中国小说的正统观念对他们给予脸谱化的描写和批判,而是让我们看到,人生如此吊诡,这都是些“合理的人”,他们所演绎的,无非是一个普世的过程。无人不冤,有情皆孽,所有的人都会经历,谁也逃不过。那些小奸小恶自私愚蠢无耻贪婪脸孔的后边,都是一个个可怜人。难怪清人张竹坡说《金瓶梅》是“菩萨学问”,“偶开天眼觑qu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这不是悲凉,是透彻。

到最后,西门庆死,吴月娘和他所生的唯一子嗣孝儿出家,法名“明悟”,清风不见踪影。清河县上最华丽最奢靡的日子过去了,金兵南下扫荡一切。至此分南北两朝,新的故事又将登场。兰陵笑笑生笔下的人物一一转身,回望、远去,只留下大运河水上舒缓波动的涟漪。他们也许都没有走远,只是用轮回的方式继续着这个世界,幻化成我们。

呼吸 

身体滑进泳池的那一下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如鱼得水”,我指的是皮肤的饥渴感。游泳停了几个月,整个身体再一次被水环抱的时候,心一下静了,就像在一个嘈杂的白天,黑夜突然降临。

游泳10多年,对自己的要求就是不要沉下去,所以一直菜鸟级。但有个成绩很自得:一口气潜泳50米,25米池一个来回。据说这算得上专业运动员的成绩了,以我现在的高龄,更不容易。

但这个纪录的取得,有许多条件:一是时间,我每次游一个小时,这个成绩只能在下水20分钟后40分钟前。前20分钟身体没打开,后20分钟体力已经不够了。二是要合理分配整个游程的体力,比如第一划必须撑过10米,12划内结束单程开始折返,在40米的地方才能把气用完,最后10米依靠惯性;三是意识,我试过,整个过程要控制好自己的意识,不能全想事,想事很耗体力,也不能什么都不想,不想就会失控,在预定的时间和节点不到位,必须掌握好这个平衡;四是心态,整个过程要很放松,有游戏感,觉得好玩,不能让目标对自己有压迫,压迫导致紧张,紧张很耗体力,没体力就沉下去了。但也不能太游戏,心里还是要有目标,不然玩嗨了,中途气绝,也到不了终点……还有几条,属于秘籍,这里就不说了。

听起来像人生指南,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想说的是,身体真的是一个很精密的系统,呼与吸,意识与肉身,心与灵,都是有关系的,这种关系以寸、以秒、以毫为单位,严密而精准,你看不到,想不清楚,但能丝丝入扣地感觉到。人潜在水中,你会觉得像一个将领一样,调整和控制着自己身体的所有器件,疾与缓,轻与重,辗转与沉浮,在水的托浮和推动下,游向一个可以预定的目标。

人对自己身体的自觉源于古埃及。埃及人特别注意身体的规则,强调一种高度节制的纪律性。这种纪律性是通过对身体施与各种教养、管理和服从形成的,他们觉得身体的纪律就是一种美。泳池里,我没发现自己身体跟美有什么关系,但对身体系统的纪律性深有体会。

而世事总是结伴而行,结伴的双方还看似对立。一个真理对面往往站着另一个真理。朋友开瑜伽馆,请来一位印度大师表演,让我去观摩。在那一个小时,我发现了一种迥异于身体纪律美学的另外一种身体语言。

大师精瘦,眉眼松弛,身体伸缩和缓,在瑜伽音乐的伴随下,体态饱满、柔软、富裕,象一朵正在绽放的莲花。他表演“拜日式”,将身体尽量拉长,拉到跟蛇一样柔软,这时我看到的肌肉已经没有暴突感,而是跟呼吸一样的缓和和悠长……我想起在印度卡朱拉霍神庙里看到的那些身体石雕,也是这样柔软绵长,透露着肉体渴望扩大和延长的欲望。

印度人觉得美的身体可以收放自如,放纵到极限,同时也收敛到极限,收放之间找到一个平衡,衍生出一种慵懒、缓慢、没有野心的身体美学。这点与同是东方的日本不一样,日本人的身体观如同格律,刻板严谨,可一但解放,又常常放肆到残酷和不可收拾。

后来大师教我们瑜伽,从呼吸开始。呼吸这事我从一生下来就没停过,但那一次真正安静下来,全神贯注,才体会到呼吸的精妙:呼跟吸中间其实是一个很长很长的过程,如果把所有的呼和吸放慢,呼跟吸之间的界限会小到近乎消失。大师说,平日练习呼吸,懂得了呼吸,在面对一件事的时候,呼吸可以帮助我们获得静气。

静气,东西方的身体美学在这一点上殊途同归。我感觉,瑜伽能让你获得一种“上帝的眼光”,忘记自己的身体,而游泳更能结实地唤起你的身体感。从瑜伽馆出来,我还是跳进了泳池,那一刻世界里没有别的声音,只有水在哗哗流动,排水,打水,水花像冷烟火一样聚集又散各种水声交织一起,如此宏大,又几近无声,和自己的身体在一起,非常安心
 我们是这样想的 

拿到这期杂志,九月刊,GQ一岁了。我们是这样想的:

先说GQ的核心价值

性急的读者可先翻到第316页,听我们讲述一个发生在尖端行业里高智商骗局的故事:不到两个月,石油设备商郝婷银行账户上的8000万现金蒸发了,并且还倒欠银行9600万;同样遭此劫难的还有齐鹏,他为患病儿子预留的500万美金,在购买了30份金融产品KODA 10个月后,账户里只剩下5万美金,损失率达99%……,近两三年,各种怪力乱神般的金融骗局把大洋彼岸搅得惊涛骇浪,这个故事讲述的是中国版本。

我们无意探究那些金融产品的技术优劣,我们想表达的是这场战争中,人的情感、良知如何被欲望和技术操纵,人的命运如何被金融的工具理性逆转。在世界经济的催发下,现代金融已经超越了钱本身,成为个人自由发展的有效武器,成为拥有价值理性的伟大事物。可在成为自由世界宠儿的同时,金融又隐藏着怎样的陷阱和罪恶呢?作为这一武器的发明者和利用者,人在金融战争的刀光剑影里呈现出怎样复杂纠结的面目,无疑是现代经济学的人文命题。

经济和文学、政治、历史甚至技术科学一样,最终的指向是人。对人类命运的关心,对每一个个体生命的持守,人心和人性,是GQ始终坚持的核心价值。

在杂志创刊一周年的时候,我们首度推出了GQ的“年度人物”。搁置他们的专业成就,我们更关注他们身上思想、情感的格局和性格魅力:李书福的开阔诗情,谢国忠的理性和天真,白岩松的中年之殇,家国声音之外的个人情怀,还有韩寒,一如既往的浑然天成……在这里,我们既能看到他们和这个时代互为镜像,又能触摸到超越这个时代,根植在他们命运之途的性格基因,这些观察和发现都让我们愉悦,给我们智性的启示和省思。这个专题一路做下来,看到那么多异趣横生的面孔,我们更加笃信,经济发展的最大价值,不只是提升国家的经济实力,更在于尽最大力量解放个人,解放每一个人的思想、情感、智识和趣味,基于个人自由的国家强盛,才是最本质的强盛。

没错,GQ对个人建设、个人命运的关注甚于家国。所以我们在重庆打黑中,给您讲述一段卑微却不乏真情的爱情故事(《权力的情人》),通过一条上海里弄的百年变迁展现上海人的腔调和渊源(《上海往事》),我们还告诉您山西榆林一个班同学被煤改变的人生,以及财富的光环下,财富二代的奋斗、享乐、叛逆和恐惧(《财富的孩子》)……这应该成为一种信念:争取个人幸福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最高尚的目的,人的情感和思想价值是我们存留此生的唯一理由。

曾有读者来信,觉得我们应该多关注一些国家大事,如拆迁、矿难等。谢谢读者朋友的善意提醒。但是作为一本倡导科学理性的生活方式类别的杂志,我们有自己的属性;再则,对国家事务的关注我们也有自己的方式和角度。

也许,我们过去的历史,我们多年来赖以生长的环境,带给我们太多的责难、怨恨和恐惧,我们怀疑和审视的对象总是别人而忘了自己,批判代替建设,辱骂代替理解,排除异己代替多元宽容,GQ在想,怎样才能从这样局促和野蛮的心态中走出来,以热爱和理性的精神面对这个世界,什么时候才能抛开国恨家仇的宏大叙事,转而践行个人的自由和发展?胡适说,争取你自己的自由,就是为国家争自由。这里的自由不是随心所欲,是每个人自我审思和建设,是在争取美好生活的同时找到一个更完善的自我。

梁漱溟1949年在他《中国文化要义》的序言里说,“人生问题较之当前的国家问题远为广泛,根本,深切”,60年过去,我觉得这句话一点儿都没有过时。

个人的自由不只是精神,人的发展离不开物质世界的美好。我们再来说说--------

GQ的物质态度

如果说人性的价值观是这本杂志的精神标高,那么物质消费就是它浩瀚的现实之本。一年下来,GQ2900P的编辑内容中,车、表、时装等奢侈品及护肤美容、美食美酒等物质内容占到总量的72%,近2100P。“有型有款,智趣不凡”再贴切不过地表达了这本杂志倡导的生活态度。

对物质,对奢侈品消费,既不低眉谄媚,也不尖酸刻薄,是我们经过30年发展取得的重要理性成果。奢侈一词(Luxuria,-ae),在拉丁文中指果实累累,植物无节制地生长,兴旺、丰满、强大的生殖力,“不顾道德的约束”,所以地中海哲学家普罗提诺说,人类创造奢侈品的冲动,其实是源自对大自然丰富茂盛的植物生机勃勃景象的模仿,“奢侈”由此变成了一个美学概念,跟钱没关。
    4年前在法国,我第一次接受奢侈品教育。那天,爱马仕艺术总监穆萨带我去巴黎南部的格拉纳河河谷,这是法国一个非常有名的手套生产基地。这里生产的圣-儒尼安手套是第一批荣获法国“活遗产”尊荣的传统手工技艺奢侈品。在那个河谷分布有一百多家手套铺。为什么手套业选择此地发展?因为这里的水和牲口与其他地区不一样。这里的水质清冽,温度和含钙率非常低,是硝皮业的理想之地。
    在一个生产车间,我看到几百张新鲜皮革堆放在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面前。据说那些皮只取某种兽类胸部以下1/3处。他的审查非常严格,目光犀利,一张接一张,淘汰率在80%以上。他知道他期待从皮革上得到什么:轻柔、暖意和柔韧,没有瑕疵。这是皮革的荣誉,也是他的荣誉。这老头就这么一粘一贴,一针一线,干了近六十年。在那以后,每看到奢侈品,我都会想到那个老头,想到奢侈品背后人的情感和创造。
    俗话说“没有一种奢侈是过分的”,正如美没有极限。本期文章《马,男人最奢侈的玩具》和《百万元级镂空表》及《收藏腕表的玄机》等,都表达了GQ的奢侈品格。如果精神足够强大,我们还害怕物质吗?GQ努力给新一代中国男性传达更加完整的世界观:尊重人,尊重物质,尊重人一切美好的创造。

GQ的新媒体理想
    几乎一夜之间,编辑部一半的人人手一个iPad。新媒体像从天而降的外星人,手握利器,攻城略地,对传统媒体一路追杀,已经兵临城下,来得比想像还快。于是众声喧哗,为传统媒体一路唱衰。在事实判断层面,纸媒式微不言而喻,不管用5年、8年,还是10年、20年,作为一种媒体形式,纸媒的衰亡只是整个生活方式发生巨变的一个部分,不由分说。
    但那又何妨。在价值判断层面,一个媒体最重要的,永远不是它的介质不是它的生产工艺和技术,决定一个媒体存活和意义的,是它的趣味、它传达的价值观,还有它携带的商业服务和价值增量。技术会影响媒体的属性,会影响媒体受众数量,但谢天谢地,数量和属性永远不是媒体价值的至高标准,媒体永远不是所有人说给所有人听,过去不是,今后也不会是。
    很多事情都会发生改变:内容的生产、碎片化送达,用户和广告主对内容的消费、挖掘和扩展,甚至杂志本身的存在形态。但有些事情不会变:内容的价值,媒体品牌的力量,更多服务的聚集带来更多利润……GQ要做的事情,就是利用这些不变的东西加速自己的革新。九月号GQ将有100P内容同期上传iPad,可以看做是我们努力的开始。
    一如既往,GQ不期待传达到所有人,我们只是做好自己,嗅味道,找到那些相投的人,在这个纷乱的世界引为同道,分享趣味和福祉,予以理解和力量。
    还想再说两句。在更开阔的意义上,纸媒的兴亡只是一个枝节问题。循着枝节进入主干,我们好奇的是数字革命究竟会带给我们什么。
    前不久听到一个消息让我赫然,微软正在为文字处理程序设计一些功能,它们将知道用户想做什么。借此功能,数字技术推广了一种新的哲学:电脑正转化成一种生命形式,他对人类的理解超过人类自己。
    这事让我想起美国科学作家艾伦· 韦斯曼,他为我们描述过一个人类消失之后的世界。2008年这老头来中国时,去北大做了一个演讲,谈到系统本身的生命性。他说,任何系统发展到一定程度,其运行规律都可能不再由其自身的任何一部分主宰,它们会朝着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数字革命是不是这样一个系统?
    还有一个人,前不久被《时代》评为2010年最有影响力的人。他叫拉尼尔,计算机学家也是哲学家,在新书《你不是一个器件》里,拉尼尔从网络革命的推动者变成责难者,提出我们要重新看待电脑对人类的推动力量及其限度。他认为,我们的心灵正在受到网络工具的奴役,这些工具正在训练我们以反人性的方式思考。我们开始按照数据模型来设计自己。他希望21世纪的技术能用来表达人的本性,而不是让人性消失其中。从他的观点中我看到了数字人道主义的悲悯。
    90年前,大儒梁漱溟的父亲在一个晚上问他,这个世界会更好吗?第二天投身北京积水潭。几年前读到这段,我很不解,梁大人何以对世界充满这么大的疑虑。现在想,也许那不是疑虑,是一种源于对世界深切的爱所带来的怕。
    还好,至少到目前,人还是这个世界的最高价值,而不是技术和机器。向美,向善,向真,这个自我提升的过程并不依赖于外部环境,不在于你看了哪本杂志或使用了什么新的电脑器件,而在于这种智识和情感的愿望,是否能长久驻留于你的内心。
    在九月刊截稿的前两天,我突然想做一个“对于我来说,美好生活是……”的征集,100人100句。几天内我们收到非常多的答案(见内文)。日常生活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晦暗和不如意,但对美好生活的畅想让我们的生活瞬间光亮起来。GQ很乐意采集、传播这些光亮。赞美一个东西对赞美者要求特别高,需要怀抱热情和理想,需要克服内心的褊狭和黑暗,你得有非常强大的力量,才能去赞美,才配赞美。我们赞美生活,就要比生活更强大,希望每个人都拥有这样的力量。
    最后感谢大家一年来的陪伴,就像冯唐说的,周年之后还有很多年,我们继续。

  你看上去很GQ! 

2003年6月5日的下午,在纽约文化人喜爱的四季酒店餐厅,美国GQ杂志前主编库珀和Men's Health 杂志的主编大卫·任捷克以及四季酒店的合伙人朱立安愉快地共进午餐。刚刚从工作了20年的杂志卸任珀正谈论着退休以后是先写作还是在电视上开办自己的脱口秀。午餐过半,库珀突然中风,被立即送上了救护车,餐桌上留下了他钟爱的红酒和半小时前还盛满了Martini的高脚杯。不到一百个小时,65岁的库珀离开了人世。

库珀在美国杂志历史上是一个留下印迹的人物。接手20年,他把GQ从一本老迈陈旧的老男人杂志改造成美国新一代男人的品质标杆:不再只是“风格”和“品位”,融入了更多游戏、天才的灵光和性,充满了嬗变和混杂,“你看上去很GQ!”已经成为美国社会对一位男人的夸奖。

库珀的脱口秀计划到底要干什么已经不得而知。估计就是这本英国GQ主编迪伦·琼斯(Dylan Jones)《绅士的准则》的电视版。这本书里迪伦事无巨细地教导你如何成为一个现代“新好绅士”:“如果你在打开衣橱时发现熨烫平整的裤子总是滑落一地,你可以去买带有橡皮或金属夹的裤架”;“只有产自古巴和多米尼加的雪茄值得一抽”;“参加会议不要坐在非常有魅力的人对面”;“不要在电话里和女朋友说分手 ”;“不要在车里吃热的食物”;“蘸汁不能蘸两次”;“检查是否有口气要用舌尖舔过手腕,晾干10秒,闻一闻”……这些规矩听着就让人头晕。

听说这本书第一版卖得挺好,但很多人看了压力大,用书里的标准衡量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这个结果多半让作者本人偷着乐。

去年底在伦敦的康泰纳仕大楼和迪伦见过一面,他本人说起话来表情夸张,手舞足蹈,甚至有点龇牙咧嘴,长得像一粒光滑的碧根果,远不是他书里絮絮叨叨的那种绅士范儿。看书再看人,你会感慨一个人想的、说的、做的之间差异之大,简直就是一个“川”字,河水不犯河水,太不沾边。我觉得还是把书当书看,别上当好。
再说了,这些东西固然重要,但本人觉得更有绅士范儿的是另一位。前年4月,去英国参加登喜路的活动。一个晚宴上见到Dunhill的创意总监Yann。这位年近50的Dunhill的全球形象大使,中午穿着印度土邦主式的黑绸长衫出席公爵午宴,晚上又换成白色亚麻吊带长裤和男式芭蕾软鞋在花园里聊天,其中一只鞋的皮质补丁上还烙着王尔德的诗句。Yann的一身经典装束无可挑剔,但他的讥诮和分寸拿捏有度的笑声比装束更让我印象深刻。谈及英伦风尚时他说,“英国的时尚是超越潮流的。英国男人不接受被时髦推崇的服饰符号,让他们感到舒服的是那种呈现他们世界观的东西。”就是说,如果时尚不能表达自己的思想和精神价值,不能让我舒服,它就狗屁不值。

“如何评估英国对男性风雅标准的贡献呢?”我问。

“自由和理性,”几乎没怎么想,Yann很确定地说:“独立不羁的性格在英国有生长的土壤。几个世纪来,英国人对所有奇怪的东西非常宽容,一种文化上的惯性和天生的自由主义,得人们的举止和着装随心所欲。整个国家都在珍惜那些彰显自己个性的人,这简直是一个国家的骄傲。”

Yann的这些话有点虚,没那么实用,但我觉得比那些细碎的日常准则更得道,更有品,更能养育一个人的心性,也更显现英伦绅士的精髓。如果迪伦·琼斯有机会再版《绅士的准则》,倒是很希望多听听他这方面的体会。

当年库珀的死,《纽约时报》说是“美国社会男性气质的损失”。一个65岁的老人已经不可能整天在电视上推销那些奢华品牌、或告诉人们怎么抽雪茄闻口臭了,那他的“时尚价值”在哪里?《纽约时报》接着说:“我们失去了聆听库珀的机会,关于信念、激情、品质与梦想,还有漫长的等待,那些生命的精髓才是时尚的本质。”

做一个坚定的身体主义者  个月卷首说到身体,意犹未尽,这期接着来。

欧洲这两年倒霉,经济滑坡导致生育率下降。英国新首相把人口危机视为新欧洲崛起的结构性障碍。不知什么力量能挽回欧洲人口的颓势。

想起8年前,韩日世界杯后,英格兰超市ASDA公布了一项统计数据,在某一特定时间段,该超市新生婴儿产品销售猛增20%。该组织的报告发现,如果把怀孕的日子倒推过来,当时出生的小孩多半受孕于前一年的6月7日前后。那一天发生了什么呢? 6月7日,韩日世界杯上,英格兰与阿根廷对决,贝克汉姆踢进一个致命的点球,让英格兰1比0绝杀阿根廷。由此ASDA认为,贝克汉姆球场上的英雄行为,掀起了不列颠床上婴儿诞生的浪潮。可见人们在表达自己的喜悦和狂热时,身体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工具。

同样的高潮在上世纪60年代蓝调白人女歌手Janis Joplin的自传里也见过。那是个“花与和平”的嬉皮年代,一次演唱会结束,Joplin还沉浸在刚刚过去的情绪中:“感觉好像和千万人做过爱。”何等巨大的快乐,才能赋予身体如此永不衰竭的能量!在这样的时候,身体已经超越了肉身,因为身体快乐时,灵魂在享受它。

恋恋浮生,只为情色。身体的解放从来就是人性解放的一部分。身体是我们表达快乐的工具,甚至就是快乐本身。但是身体的重要性远不止于此。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认识自己,表达自己”就是我们终其一生最重要的工作,而这项工作的起点和终点,都在我们身体。

我们这代人年轻的时候多半迷恋过德国导演法斯宾德,他电影里那些暧昧不清的人物动机,纠结嬗变的人生态度,阴沉模糊的影像,都腐蚀过我们矫情做作自以为是的青春期。两个月前,偶然看到一本台湾远流出版的传记,在他放荡不羁的生命轨迹中,我终于找到比他电影更为强悍的表达,那是一个用身体铺陈的人生:自幼单亲,在街头、夜店、妓院野草一样生长,做过小偷、男妓,也做过嫖客、情圣;他的电影只用一个制作班底,他的身体使用过里面的每一个男人和女人;20年里他拍了43部电影,他几乎耗尽了身体的所有能量,去爱,去恨,去压榨,去伤害他身边所有的人,“身体是我所有电影的动力”,也是他所有电影的工厂。

这一定不是一个轻松的故事,身体带给我们欢愉,也会带给我们疼痛。身体成为法斯宾德的荣耀,也是他的原罪。我和你不同,就是因为“我的身体和你的身体不同”,人和人的差异,早已先于思想、经历和教养,铭写于身体之上。在这个意义上,身体比人生更能体现命运感。

可在一个人与人地位、财富、教育、心智差距越来越大的年代,身体又是一种平等的力量。我们每个人都平等地拥有自己的身体,它是一份最确定的私人财产。认识到这一点,让我对身体油然升起类似于信仰的热爱和忠诚。

要学会善待自己的身体。当我们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身体是我们唯一的快乐和疼痛;等我们老了,所有的功名利禄离去,陪伴我们的也只有身体。那时候你会发现,人这辈
子真正拥有的,只有自己的身体。
艾伦· 金斯堡咆哮一生,可他晚年的诗歌不再有革命和政治,他只是像个农夫一样歌唱身体:“岁月枯荣,身体是大地。”
 身体 

整整40年前的6月,大卫· 鲍伊身穿红绿两色太空服,染一头橘红色长发,登上了伦敦皇家音乐厅舞台。自此,一种融合了双性别,跨界倒错和妖艳恣肆风格的华丽摇滚风潮诞生了。后来,再后来,Dior男装的设计师Hedi Slimane凭借其锐利的裁剪,窄版纤细的线条和简单的色调,创造出一种瘦骨嶙峋的男性时尚美学,于是,那些身材修长、发育未全的少年,带着叛逆和玩世,带着物质和嘲讽,还有点模糊了性别的魅惑,从T台走下来,遍布全球都市纵横交错的街道。

时装和身体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共生关系,是时装表达了身体,还是身体决定了时装,这是一个类似于蛋生鸡鸡生蛋的问题。山本耀司去年巴黎时装周上的一个开场让我有了些觉悟:那天,T台上破天荒地走来一群年过60,头发花白的模特,其中一个看上去甚至有点瘸腿。而且他们一改模特往常端庄肃然的表情,一个个左顾右盼心不在焉,我们看到的好像不是T台,而是楼下拐角的一条街道。有些诡谲的是,正是这让人赫然的一幕,正是那些姿态迥异的身体,让我对时装有了一个突变性的认识。我发现,好看的衣服之所以好看,是因为它吸收了身体的能量。一件衣服只要离开身体,不管是挂进衣柜还是展示在橱窗,马上就会变得精疲力竭。伊夫· 圣洛朗说,一件衣服不穿在人的身上,只是展品的话,衣料是会死亡的。事情就是这样,离开身体,时装将一无是处,不管洗得多干净,都将以一种可笑的方式魂飞魄散,丧失其生命。

这个理解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副作用是,在那以后,我眼里再也没有好看的时装了,除非它附着于某一个身体,穿在某一个具体的人身上。奥登堡说,一切哲学和艺术都根植于人的身体解剖学,他觉得,只有“从身体取得其形式的艺术”才有确定的价值,用这个标准来解释身体之于时装,再贴切不过。

初中哲学课本就告诉我们,世界是物质构成的。半辈子过去,才明白身体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物质。这种重要不只在于它是美和艺术的载体,还在于它是我们了解这个世界的通道。
6月是体育季,地球围着足球转。“更高,更快,更强”几乎成为近代体育的信仰,那个18K金铸造的杯子成了足球运动的终极向往。对速度、胜利、荣誉没完没了的争夺中,我们几乎忘记了人类的身体。除了竞技,体育和足球还能给我们什么?

几年前看过一部纪录片,记录了200年前英国人钱德勒发现古代奥林匹克体育的历史。这部片子还原了雅典时期一个4万人体育场遗址当年比赛的盛况,至今也没有一部体育史为我们贡献这样一幅图画:长210米,宽32米的赛场四周,足足汇集了4万名身体健美的男人,他们赤身裸体在表演、竞技和观赏,当时最为显赫的人物也悉数光临:国王、哲学家、戏剧演员、数学家……同样裸身,不着一物。

当时第一流的公民,包括统治者在内,都要成为出色的运动家。身体之美和对力量的崇拜成了那个时代的主旋律。跳远、掷铁饼,被规定必须在长笛的伴奏下进行;在评定跳远成绩时,不仅要看跳跃的距离,还要看姿势是否优美,在古希腊的评价标准里,身体是一切善与美的本原。在那个社会,最受尊崇的人不是你脑子多深刻,而是“血统好,发育好,比例匀称,擅长运动,有好看的裸体”。

对人类的身体而言,那真是一个永远消失了的盛世。在这个6月我们不妨勉力追怀一下。这期GQ不干别的,就为你奉献几组好看的身体,从封面开始,从卡卡饱胀的肌肉和自信的笑容开始,我们遥想一下南非绿茵如织的球场上健步飞奔的身体;然后再去海滩,观赏多国比基尼美女球队的拼杀,这是足球另外带给我们的福祉。

长恨歌 

很少有一个城市,在区域划分上有如此强烈的阶层感。建业里即便在被改造前已经完全落败,但还是培养了一批沉溺于它过往荣耀的居民:原来住建业里,拆迁时搬到闵行郊外已经5年的庞先生,即便每天含着速效救心丸,跟年轻人拼挤地铁,也要回到建业里附近的中山医院看病;同样搬至闵行郊区的付太太,每次和女儿见面的地点一定要安排在建业里附近的饭馆里,或者干脆就在梧桐匝道的路边;在租界里住过,是他们这一生中最值得缅怀的事——这样的图景,简直就是上海的隐喻:这个城市的心是怀旧的,魂还在上个年代,可是日子却是眼前的。(见报道:《上海往事──一座石库门的生死轮回》)

这一切的源头也许应该从150年前的那场农民战争讲起。19世纪中期,太平天国对江南浩劫性的破坏,直接导致了近代中国历史版图的一次重要改变,就是苏州杭州的衰落和上海的崛起。曾经的苏杭,隋唐时期就已经是巨郡都会,几百年来民殷物阜、科甲鼎盛、人文荟萃,是中国社会当仁不让的经济和文化中心。但在1850年,李秀成率百万大军挥师沿长江东下,直捣苏杭,江南遍地哀鸿,这片中国最富庶的地区开始烟焰蔽天,朝野荒芜,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沦为战区,无可挽回地衰落。

江南战乱,大量的商人和财富向东逃窜,移居当时的滨海县城上海。后来一百多年的历史证明,这不是一次简单的人口和资源位移,它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基于上海特殊的地理位置,在它以一隅之地接纳四方难民的同时,也迅速吸纳资金、技术和近代社会的观念,慢慢从江南农业这种中国社会传统的经济模式中游离出来,并带动商业、金融、文化的发展,迅速成为远东国际商港,和当时中国最大的贸易中心。至此,一种中国历史上从没有过的新经济力量和外向型社会格局产生了。对上海而言,这真是一个光荣的开始。

随后几十年,上海的发展有如天助。汽车、电话、收音机、雪茄香水、花园洋房、高跟鞋法兰绒套装,自来水和煤气灯……现代生活的日常用品一波一浪地涌进上海,酒店银行、电影院教堂、豪华公寓和西式街道,这些西方文明的物质象征,也是先抢滩上海然后进入内地,随之出现了一个新兴的东方买办阶层,他们不为民族工作,而为先进的文明工作……很快,这个城市只用几十年时间,就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古刹深宅的现代前厅,殖民色彩伴随着世界主义。

当然,社会形态的巨大变迁,只是冠冕堂皇的前台风景,潜伏在喧闹和华丽背后的,才是更为沉静和长远的城市之声,那就是上海人。张爱玲说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炼,新旧文化畸形交流的产物”,便是基于这种特殊的历史和地理,他们“聪明势利、又悲观自私,趋炎附势有城府,但知道分寸”,展现着摇曳生姿的市井风情。当下百年,即使是在革命浪潮最激烈的时候,上海仍然悄然保存着一个“潜在的、柔软的市民社会”,那是始终存活在革命的和政治之外的上海,它构成了这座城市的人生基础和更加持久的民间生活。
最昭显的上海腔调,莫过于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那是一个至今存留在上海,甚至全中国人心目中的旧上海。也许,现在的我们只有活在对过去的想象中才有抒情的可能。一本传记这样记录了邵洵美,一位现代唯美主义作家的日常生活:家境富裕,教会学校长大,喜欢在周末“驾着他长长的褐色轿车,从杨树浦的家出来,经过苏州河,到市中心的咖啡馆和书店。他内心像个小孩,或者老派作家,在吸引他的东西里编织故事。同时他也是个有教养的美食家和风趣的健谈者,每道菜都能讲出一个长长的故事”……“他和朋友们几乎天天见面,或早或晚,对他来说,时间无所谓。他喜欢在家开宴席,或去看电影,要么在床上看书。任何时候,他都是沙龙里光芒四射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