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机公司名字:谈女人 张爱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1 08:56:44
谈女人 
张爱玲
    西方人称阴险刻薄的女人为“猫”。新近看到一本专门骂女人的英文小册子叫《猫》,            内容并非是完全未经人道的,但是与女人有关的隽语散见各处,搜集起来颇不容易,不            像这里集其大成。摘译一部分,读者看过之后总有几句话说,有的嗔,有的笑,有的觉            得痛快,也有自命为公允的男子作“平心之论”,或是说“过激了一点”,或是说“对            是对的,只适用于少数的女人,不过无论如何,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等等。总之,我            从来没见过在这题目上无话可说的人。我自己当然也不外此例。我们先看了原文再讨论            吧。            《猫》的作者无名氏在序文里预先郑重声明:“这里的话,并非说的是你,亲爱的            读者——假使你是个男子,也并非说的是你的妻子、婶妹、女儿、祖母或岳母。”            他再三辩白他写这本书的目的并不是吃了女人的亏借以出气,但是他后来又承认是            有点出气的作用,因为:“一个刚和太太吵过嘴的男子,上床之前读这本书,可以得到            安慰。”            他道:“女人物质方面的构造实在太合理化了,精神方面未免稍差,那也是意想中            的事,不能苛求。”            一个男子真正动了感情的时候,他的爱较女人的爱伟大得多。可是从另一方面现看,            女人恨起一个人来,倒比男人持久得多。            女人与狗唯一的分别就是:狗不像女人一般地被宠坏了,它们不戴珠宝,而且——            谢天谢地!——它们不会说话!            算到头来,每一个男子的钱总是花在某一个女人身上。            男人可以跟最下等的酒吧间女侍调情而不失身份——上流女人向那邮差遥遥掷一个            飞吻都不行!            我们由此推断:男人不比女人,弯腰弯得再低些也不打紧,因为他不难重新直起腰            来。            一般的说来,女性的生活不像男性的生活那么需要多种的兴奋剂,所以如果一个男            子公余之暇,做点越轨的事来调剂他的疲乏、烦恼、未完成的壮志,他应当被原恕。            对于大多数的女人,“爱”的意思就是“被爱”。            男子喜欢爱女人,但是有时候他也喜欢她爱他。            如果你答应帮一个女人的忙,随便什么事她都肯替你做;但是如果你已经帮了她一            个忙了,她就不忙着帮体的忙了。所以你应当时时刻刻答应帮不同的女人的忙,那么你            多少能够得到一点酬报,一点好处——因为女人的报恩只有一种:预先的报恩。            由男子看来,也许这女人的衣服是美妙悦目的——但是由另一个女人看来,它不过            是“一先令三便士一码”的货色,所以就谈不上美。            时间即是金钱,所以女人多花时间在镜子前面,就得多花钱在时装店里。            如果你不调戏女人,她说你不是一个男人;如果你调戏她,她说你不是一个上等人。            男子夸耀他的胜利——女子夸耀她的退避。可是敌方之所以进攻,往往全是她自己            招惹出来的。            女人不喜欢善良的男子,可是她们拿自己当做神速的感化院,一嫁了人之后,就以            为丈夫立刻会变成圣人。            唯独男子有开口求婚的权利——只要这制度一天存在;婚姻就一天不能够成为公平            交易;女人动不动便抬出来说当初她“允许了他的要求”,因而在争吵中占优势。为了            这缘故,女人坚持应由男子求婚。            多数的女人非得“做下不对的事”,方才快乐。婚姻仿佛不够“不对”的。            女人往往忘记这一点:她们全部的教育无非是教她们意志坚强,抵抗外界的诱惑—            —但是她们耗费毕生的精力去挑拨外界的诱惑。            现代婚姻是一种保险,由女人发明的。            若是女人信口编了故事之后就可以抽版税,所有的女人全都发财了。            你向女人猛然提出一个问句,她的第一个回答大约是正史,第二个就是小说了。            女人往往和丈夫苦苦辩论,务必驳倒他,然而向第三者她又引用他的话,当做至理            名言。可怜的丈夫……            女人与女人交朋友,不像男人与男人那么快。她们有较多的瞒人的事。            女人们真是幸运——外科医生无法解剖她们的良心。            女人品评男子,仅仅以他对她的待遇为依归,女人会说:“我不相信那人是凶手—            —他从来也没有谋杀过我!”            男人做错事,但是女人远兜远转地计划怎样做错事。            女人不大想到未来——同时也努力忘记她们的过去——所以天晓得她们到底有什么            可想的!            女人开始经济节约的时候,多少“必要”的花费她可以省掉,委实可惊!            如果一个女人告诉了你一个秘密,千万别转告另一个女人——一定有别的女人告诉            过她了。            无论什么事,你打算替一个女人做的,她认为理所当然。无论什么事你替她做的,            她并不表示感谢。无论什么小事你志了做,她咒骂你。……家庭不是慈善机关。            多数的女人说话之前从来不想一想。男人想一想——就不说了!            若是她看书从来不看第二遍,因为她“知道里面的情节”了,这样的女人决不会成            为一个好妻子。如果她只图新鲜,全然不顾及风格与韵致,那么过了些时,她摸清楚了            丈夫的个性,他的弱点与怪僻处,她就嫌他沉闷无味,不复爱他了。            你的女人建造空中楼阁——如果它们不存在,那全得怪你!            叫一个女人说“我错了”,比男人说全套的绕口令还要难些。            你疑心你的妻子,她就欺骗你。你不疑心你的妻子,她就疑心你。            凡是说“女人怎样怎样”的话,多半是俏皮话。单图俏皮,意义的正确上不免要打            个折扣,因为各人有各人的脾气,如何能够一概而论?但是比较上女人是可以一概而论            的,因为天下人风俗习惯职业环境各不相同,而女人大半总是在户内持家看孩子,传统            的生活典型既然只有一种,个人的习性虽不同也有限。因此,笼统地说“女人怎样怎样”,            比说“男人怎样怎样”要有把握些。            记得我们学校里有过一个非正式的辩论会,一经涉及男亥问题,大家全都忘了原先            的题目是什么,单单集中在这一点上,七嘴八舌,嬉笑怒骂,空气异常热烈。有一位女            士以老新党的口吻佩佩谈到男子如何不公平,如何欺凌女子——这柔脆的,感情丰富的            动物,利用她的情感来拘禁她,逼迫她作玩物,在生存竞争上女子之所以占下风全是因            为机会不均等……在男女的论战中,女人永远是来这么一套。当时我忍不住要驳她,倒            不是因为我专门喜欢做偏锋文章,实在是听厌了这一切。一九三0年间女学生们人手一            册的《玲珑》杂志就是一面传授影星美容秘诀一面教导“美”了“容”的女子怎样严密            防范男子的进攻,因为男子都是“心存不良”的,谈恋爱固然危险,便结婚也危险,因            为结婚是恋爱的坟墓……            女人这些话我们耳熟能详,男人的话我们也听得太多了,无非骂女子十恶不赦,罄            竹难书,惟为民族生存计,不能赶尽杀绝。            两方面各执一词,表面上看来未尝不是公有公理,婆有婆理。女人的确是小性儿,            矫情,作伪,眼光如豆,狐媚子,(正经女人虽然痛恨荡妇,其实若有机会扮个妖妇的角            色的话,没有一个不跃跃欲试的。)聪明的女人对于这些批评并不加辩护,可是返本归原,            归罪于男子。在上古时代,女人因为体力不济,屈服在男子的拳头下,几千年来始终受            支配,因为适应环境,养成了所谓妄妇之道。女子的劣根性是男子一手造成的,男子还            抱怨些什么呢?            女人的缺点全是环境所致,然则近代和男子一般受了高等教育的女人何以常常使人            失望,像她的祖母一样地多心,闹别扭呢?当然,几千年的积习,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            掉的,只消假以时日……            可是把一切都怪在男子身上,也不是彻底的答复,似乎有不负责任的嫌疑。“不负            责”也是男子久惯加在女人身上的一个形容词。《猫》的作者说。            有一位名高望重的教授曾经告诉我一打的理由,为什么我不应当把女人看得太严重。            这一直使我烦恼着,因为她们总把自己看得很严重,最恨人家把她们当做甜蜜的,不负            责任的小东西。假如像这位教授说的,不应当把她们看得太严重,而她们自己又不抄心            做“甜蜜的,不负责任的小东西”,那到底该怎样呢?            她们要人家把她们看得很严重,但是她们做下点严重的错事的时候,她们又希望你            说“她不过是个不负责任的小东西。”            女人当初之所以被征服,成为父系宗法社会的奴隶。是因为体力比不上男子。但是            男子的体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竟天择的过程中不曾为禽兽所屈服呢?可见得            单怪别人是不行的。            名小说家爱尔德斯·赫胥黎在《针锋相对》一书中说:“是何等样人,就会遇见            何等样事。”《针锋相对》里面写一个年轻妻子玛格丽,她是一个讨打的,天生的可怜            人。她丈夫本是一个相当驯良的丈夫,然而到底不得不辜负了她,和一个交际花发生了            关系。玛格丽终于成为呼天抢地的伤心人了。    
  ①爱尔德斯·郝胃黎,通译奥尔德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1894-1963),英国                作家,晚年入籍美国。                
    诚然,社会的进展是大得不可思议的,非个人所能控制,身当其冲者根本不知其所            以然。但是追溯到某一阶段,总免不了有些主动的成分在内。像目前世界大局,人类逐            步进化到竞争剧烈的机械化商业文明,造成了非打不可的局面,虽然奔走呼号闹着“不            要打,打不得”,也还是惶惑地一个个被牵进去了。的确是没有法子,但也不能说是不            怪人类自己。            有人说,男子统治世界,成绩很糟,不如让位给女人,准可以一新耳目。这话乍听            很像是病急乱投医。如果是君主政治,武则天是个英主,庸太宗也是个英主,碰上个把            好皇帝,不拘男女,一样天下太平。君主政治的毛病就在好皇帝太难得。若是民主政治            呢,大多数的女人的自治能力水准较男子更低。而且国际间闹是非,本来就有点像老妈            子吵架,再换了货真价实的女人,更是不堪设想。            叫女人来治国平天下,虽然是“做戏无法,请个菩萨”,这荒唐的建议却也有它的            科学上的根据。曾经有人预言,这一次世界大战如果摧毁我们的文明到不能恢复原状的            地步,下一期的新生的文化将要着落在黑种人身上,因为黄白种人在过去已经各有建树,            唯有黑种人天真未凿,精力未耗,未来的大时代里恐怕要轮到他们来做主角。说这样话            的,并非故作惊人之论。高度的文明,高度的训练与压抑,的确足以所伤元气。女人常            常被斥为野蛮,原始性。人类驯服了飞禽走兽,独独不能彻底驯服女人。几千年来女人            始终处于教化之外,焉知她们不在那里培养元气,徐图大举?            女权社会有一样好处——女人比男人较富于择偶的常识,这一点虽然不是什么高深            的学问,却与人类前途的休戚大大有关。男子挑选妻房,纯粹以貌取人。面貌体格在优            生学上也是不可不讲究的。女人择夫,何尝不留心到相貌,只是不似男子那么偏颇,同            时也注意到智慧健康谈吐风度自给的力量等项,相貌倒列在次要。有人说现今社会的症            结全在男子之不会挑拣老婆,以至于儿女没有家教,子孙每况愈下。那是过甚其词,可            是这一点我们得承认,非得要所有的婚姻全由女子主动,我们才有希望产生一种超人的            民族。            “超人”这名词,自经尼采提出,常常有人引用,在尼采之前,古代寓言中也可以            发现同类的理想。说也奇怪,我们想象中的超人永远是个男人。为什么呢?大约是因为            超人的文明是较我们的文明更进一步的造就,而我们的文明是男子的文明。还有一层:            超人是纯粹理想的结晶,而“超等女人”则不难于实际中求得。在任何文化阶段中,女            人还是女人。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发展,而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环,            土地,生老病死,饮食繁殖。女人把人类飞越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桩上。            即在此时此地我们也可以找到完美的女人。完美的男人就稀有,因为我们根本不知            道怎样的男子可以算做完美。功利主义者有他们的理想,老庄的信徒有他们的理想,国            社党员也有他们的理想。似乎他们各有各的不足处——那是我们对于“完美的男子”期            望过深的缘故。            女人的活动范围有限,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时,一个坏女人往            往比一个坏男人坏得更彻底。事实是如此。有些生意人完全不顾商业道德而私生活无懈            可击。反之,对女人没良心的人尽有在他方面认真尽职的。而一个恶毒的女人就恶得无            孔不入。            超人是男性的,神却带有女性的成分,超人与神不同。超人是进取的,是一种生存            的目标。神是广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安息。像大部分所谓知识份子一样。我也是很            愿意相信宗教而不能够相信,如果有这么一天我获得了信仰,大约信的就是奥涅尔            《大神勃朗》一剧中的地母娘娘。    
  ①奥涅尔,通译奥尼乐(Eugene O'Neill,1888-1953),美国戏剧家,1936年获诺贝                尔文学奖。                
    《大神勃朗》是我所知道的感人最深的一出戏。读了又读,读到第三四遍还使人心            酸泪落。奥涅尔以印象派笔法勾出的“地母”是一个妓女,“一个强壮、安静、肉感,            黄头发的女人,二十岁左右,皮肤鲜洁健康,乳房丰满,胯骨宽大。她的动作迟慢,踏            实,懒洋洋地像一头兽。她的大眼睛像做梦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骚动。她嚼着口香            糖,像一条神圣的牛,忘却了时间,有它自身的永生的目的。”            她说话的口吻粗鄙而热诚:“我替你们难过,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狗娘养的——            我简直想光着身子跑到街上去,爱你们这一大堆人,爱死你们,仿佛我给你们带了一种            新的麻醉剂来,使你们永远忘记了所有的一切(歪扭地微笑着)。但是他们看不见我,就            像他们看不见彼此一样。而且没有我的帮助他们也继续地往前走,继续地死去。”            人死了,葬在地里。地母安慰垂死者:“你睡着了之后,我来替你盖被。”            为人在世,总得戴个假面具,她替垂死者除下面具来,说:“你不能戴着它上床。            要睡觉,非得独自去。”            这里且摘译一段对白:            勃朗 (紧紧靠在她身上,感激地)土地是温暖的。            地母 (安慰地,双目直视如同一个偶像)嘘! 嘘! (叫他不要做声)睡觉罢。            勃朗 是,母亲。……等我醒的时候……?            地母 太阳又要出来了。            勃朗 出来审判活人与死人! (恐惧)我不要公平的审判。我要爱。            地母 只有爱。            勃朗 谢谢你,母亲。            人死了,地母向自己说:            “生孩子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生出死亡来?”            她又说:            “春天总是回来了,带着生命!总是回来了!总是,总是,永远又来了!——又是            春天!——又是生命!——夏天、秋天、死亡,又是和平!(痛切的忧伤)可总是,总是,            总又是恋爱与怀胎与生产的痛苦——又是春天带着不能忍受的生命之杯(换了痛切的欢欣),            带着那光荣燃烧的生命的皇冠!”(她站着,像大地的偶像,眼睛凝视着莽莽乾坤。)            这才是女神。“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洛神不过是个古装美女,世俗所供的观音            不过是古装美女赤了脚,半裸的高大肥硕的希腊石像不过是女运动家,金发的圣母不过            是个俏奶妈,当众喂了一千余年的奶。            再往下说,要牵人宗教论争的危险的游涡了,和男女论争一样的激烈,但比较无味。            还是趁早打住。            女人纵有千般不是,女人的精神里面却有一点“地母”的根芽。可爱的女人实在是            真可爱。在某种范围内,可爱的人品与风韵是可以用人工培养出来的,世界各国不同样            的淑女教育全是以此为目标,虽然每每歪曲了原意,造成像《猫》这本书里的太太小姐,            也还是可原怒。            女人取悦于人的方法有许多种。单单看中她的身体的人,失去许多可珍贵的生活情            趣。            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遍的妇女职业,为了谋            生而结婚的女人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这也无庸讳言——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            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                           (原刊1944年3月《天地》月刊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