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江湖单雨童图片:忆右系列:记忆中的1962年 作者:张淑芬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06:57:08

记忆中的1962

几句题外话

人的心情、兴趣喜好,是很受外界环境左右的。比如现在,美国经济衰退,影响到了全世界,变成了经济海啸,人们都关心起经济来,奥巴马上台,讲了不少振救经济的话,大家都瞄着他,看来不灵,人们便又都掉头向中国。看着中国如何拉动内需,看着中国的A股,昨天温家宝的《政府工作报告》,我就紧盯着他的振救股市的举措。因为我炒基金,股市的变动关系着我的切身利益。什么朝核问题,什么陈水扁,和我的生活相距甚远,这些新闻,我也就是可看可不看。

只因为晚了一步

1962年我并不知道“七千人大会”。宣布右派错划,对我的结论是 兴趣问题”,人事干部的笔一划,戴了22年的“右派”千斤顶,便这么轻轻地勾销了。好了,人民内部了,自由了!怎叫我不感谢党?不感谢毛主席他老人家缔造的这光荣正确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也就是说,小说和电影我都热衷于古典的、外国的,而沦为了右派。但划右派以后,我仍然是爱看古典的外国的东西。当时农场职工也一样呀,放电影如果是大跃进片子,到了大礼堂门口,又跑回来!还摇头叹息说:“哎,又是大跃进的!”。当时看报纸,我也只看国际版,对国内的消息和报导,肓无所知,也不想知道。“七千人大会”,虽然震动全国,可我就是不知道!

那时我在南郊德茂农场劳动,和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外国语学院等五所高校的一、二类学生右派和个别教职工右派,一起生活和劳动,但又不属于一个系统。农场职工管右派不叫右派,而称“高校的”!我不是高校的,也叫我“高校的”!当时一千多名右派,女的——人大的罗君、外贸的徐慧琳加上我,只有三个。1962年“七千人大会”后,高校的都撤回原校,“集中学习”去了。我们走得最晚。我们集中到丰台镇时,人家已经“学习”完了,帽子都摘了。不少高校的,给我来电话,安慰我说:快了,快了,你们也快了!

快了吗?我们晚了一个月,赶上了“八届十中全会”,当时,彭老总的万言书,惹恼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惹得他龙颜大怒,于是“反击右倾翻案风!”,于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不单如此,是的,我记得很清楚,他老人家当时还说:“蒋介石在台湾猖狂叫嚣,要反攻大陆!”。也是不记取教训,当时我不知向哪位仁兄说了:“国内经济萧条,蒋介石反攻大陆,随时都想,现在提出来,是转移视线!”,问题揭发出来,便被批斗上了!交待,交待思想根源!没完没了的交待!批判“转移视线之说”,就像影子一样,一直跟着我,一直跟到文化大革命。

我们晚了一个月,“集中学习”之后,没有摘帽,也没有安排工作,仍就监督劳动,而且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经历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也就更艰苦,更升级,一直延续到1978年,宣布错划。

北大地文教局工地

1962年北京市丰台区中小学教师右派“集中学习”,地点在丰台镇北大地文教局工地。那时的北大地还和农村相连,从北大地黄楼(丰台镇第一座楼房,苏式建筑)后面,向东拐过去,便是文教局工地。工地的的住房,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与当时的《少年之家》又叫“校外”合用一个院落。正南两大间房,是“少年之家”。西面一间厨房,厨房门外是一棵大榆树。院子中间偏东有一只烧开水的小锅炉。饭食和开水为工地和少年之家共用。电话也是共用,常常听见人喊:“校外,电话!”或“工地,电话!”。厨房的大师傅潘大爷,面食做得好。因为我是四川人,他喜欢和我聊天,他说他是山东人,祖籍四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祖籍是四川的人”的。在我的印象中,传说张献忠剿四川,把四川人都杀光了,现在的四川人祖籍湖广(湖南湖北)人最多,“湖广填四川”嘛!另外也有祖籍是广西广东,江西,福建……等地的。潘大爷说,他们祖上就是张献忠剿四川,从四川逃避到山东定居的。此说很独特,引起我的极大的兴趣。我帮厨时,最爱和潘大爷闲话四川。

厨房旁边一大间属于工地,过去两小间为宿舍。东面的一大一小间,是工地的库房。正北两间,西边是库房,东边是男生宿舍,中间过道。——后门——出了院子,有一大段土路,两边都有农田,再往北,远远能望见丰台师范学校,学校的师生外出,都要穿过农田,路经工地小院的后门口,才能到达丰台镇。后门往东拐过去,有一个木栅门,里面堆放着砖瓦,和牲口棚,养着驴马。里面有一口井,一间简易的住房,为看仓库人住宿。面前是一个干涸的大池塘,有水的地方种着苇子。苇塘那面是部队,是空军的一个什么工厂和仓库。空军工厂上下班拉哨,老远都能听见。

工地的领导是洪流老师。他30多岁,华北革大毕业,后是中国人民大学夜教导主任,1955年下到丰台区帮助搞“肃反”运动,后留在了丰台。他的工资最高,80多元,为工地人人艳羡。但是大家并不知道洪流的家经济十分困窘。他人到了丰台区,家还在人大,他家人口繁重,上有双亲,爱人本是人大商店的售货员,1960年被下放回家,一大堆儿女,大儿子14岁,刚上初中。10多口人的家庭,就靠他这80多元。人大让他搬走,往哪里搬?就一直住在人大,是人大有名的困难户。因为我和人大小孟有来往,洪流便对我格外照顾。逢年过节,他曾几次到小孟宿舍,邀请我去他家吃饭。当然,我一次也没有去过,但他的盛情,却永远留在我心中。他的爱人和孩子们我都见过,都很叫我这个右派分子同情。有一次,他把他的小女儿带到工地来,让我帮她洗头。洪流的头脑清醒,思想很超前,他曾多次给我们讲话,只谈工作,谈任务,从不谈政治。工地的右派都很尊敬他。

 

少年之家的领导胡钢主任,20多岁。有一位老胡是会计,另还有搞航模的小薛。女的有小范,初中毕业,20岁,爱唱歌,整天歌声不断,满院子都是她的歌声,她搞了一个对象是丰台机务段的司炉。舒玉璋18岁,刚从中师毕业,很爱打扮,但却不像小范那么张扬,说话轻言细语地。在工地等待分配的日子,我和她们住在一个宿舍。小范很懒散,还说瞎话,胡钢管她严格,有时竟追到宿舍来教训她。记得有一次,尿盆不倒,胡钢责问,她竟慌言说“是小张的!”这样往我身上推,惹得小舒很看不起她。

小舒很同情右派,并和我十分要好。她说,她祖父早年参加革命,和李大钊一同被害,牺牲时才24岁。她说她家和老舍是亲戚,并还留有老舍的一封信。当时正是“向雷锋同志学习”的热潮,除毛主席题字之外,朱德等首长也都题了字。我喜欢临摹绘画,我画了一个雷锋头像,她说画得很好,很喜欢,并让我为她画了一张贴在她的床头。她喜欢她的一个男同学,还让我帮她用文言,给那位男生写了一封信。那位男生竟回信了,也是用文言写的。她爱编织毛线,她还教给我织“凤尾”的花样。1963年,我们要去庐沟桥农场了,小舒舍不得和我分开,说是农场很冷,她要给我织一双袜子,但又来不及了,她便送给我许多毛线,花花绿绿的。1964年我因为生孩子,临时照顾我暂回18中,小舒还特意去18中看过我。

 

领导我们学习的两位人事干部:张燕侠和庄则豪。张燕侠,1952年北京师范学校毕业,不到30岁,梳两条辫子搭在肩上,常穿一件印着蓝色小花的的人造棉上衣。小庄,北京师范学院刚毕业,二组右派赵俊山是他的同班同学。那时人们普遍的心态是越穷越光荣,穿着越破越旧,就越是革命。不知怎么,小庄身为共产党员人事干部,却是穿戴十分考究,无论是在小组学习会上,还是跟着我们劳动,他都是灰色毛料衣裤,铮亮的尖头黑皮鞋。天冷时,他还穿一件灰色的呢子大衣。那年月就是在市内也绝少有这样的穿扮。和我关系较好的王英,笑着悄声说:“小庄是个十足的资产阶级!”。张燕侠为右派改户口,跑上跑下十分尽责。以后张燕侠调到北京经济管理学院任总务主任,恰好我女儿也在该校上学,毕业分配时,为能分到一个好单位,张燕侠带着我女儿,和学校争抢名额,竟然声称:“她是家属子女,是我的女儿!”,最终我女儿分到了北京市第六建筑住宅公司。这是后话,但可以想见当时的共产党的人事干部,对我们这些右派分子还真是不错。好像我的话题又扯远了,对不起!

在“集中学习”的日子里,丰台区教育局长张思恭曾来工地给我们讲过话。人事科蔡科长,两次来工地训过话,他高高的个子,说话很不客气,一口一个“右派”,一口一句“老老实实”。

记忆中的右派分子

来自四面八方的右派有100多名,分四个小组。第一组是摘了帽子并已分配了工作的,第二组是摘了帽子还未分配工作的,第三组是未摘帽情节较轻的右派,第四组是未摘帽情节严重的右派。第一、二组人数少,一组我没有印象,他们刚来不几天就走了。二组住在东面顶头的一间小屋,不到十人,三位男士:刘秉谦,赵俊山和小师。“学习”结束后,刘和小师都分配在12中。刘秉谦,年岁较大,好像有30多岁,他原本就是12中的右派,现在算是回原校。小师,名字不记得了,他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生,曾找我聊过天,我对他有点印象。五、六位女士,我只记胡西莲和曹庆云。

第三组在西面厨房旁边的大屋,大概有30来人,其中有黄韵琴黄大姐,李烛明,姚雷,大老谢,都有三、四十岁,另有北京师范学院毕业的学生右派,张庆章阎志强和石估民。阎志强,物理系毕业生,都说,阎锡三是他大爷,亲大爷。有一次小阎帮张庆章领取工资,不慎,竟把张的全月工资弄丢了。张庆章没有一句埋怨。

黄韵琴,大井小学教师,已另撰文《黄大姐和她的女儿》中有叙,这里不重复。

张庆章,北京师范学院学生右派,他是最具戏剧性的人物。1952年从香港回北京。反右期间,在北京师范学院生物科,当时有人贴出大字报,责问:为什么生物科没有右派?于是他就假扮右派,假装开批斗会。万万想不到,竟弄假成真了。真的给他戴上了右派帽子,而且,一经戴上了帽子,就是阶级敌人。这时他的同班同学蒋素贞不避嫌疑,和他结婚并生了两个女儿,文化大革命中,蒋素贞顶不住学校围攻,和他商量假装离婚。记得那是1967年,我们在庐沟桥农场,有一天他高高兴兴,跑进我的宿舍,对我说:“我离婚了。”一面说,一面摘下他的绿军帽,指着帽沿上别着的毛主席纪念章,说:“瞧,我们的离婚纪念品!”他还对我说:“我们去东四办事处办理手续,人家还已为我们是登记结婚的呢!”可是没有过多久,他就哭丧着脸说:“我们假装离婚,小蒋,她是真的啦!”他的“假装离婚,真离婚”,“假装右派,真右派”在农场传为笑谈,而且尽人皆知!张庆章在我的小说《他们没有青春》中,是为主角之一,他的故事有详尽的描绘,这里不再细写了。

李烛明18中的语文教师,解放前法律系毕业,解放后没有用了,只好改行教语文。他家在重庆,父母年事已高,他的兄弟姊妹多,那时他工资70元,还未结婚,便主动负担父母的生活费。他划右派之后,突然中断了和家庭联系。半年多过去,一天我去18中领取工资,校长给我一封,李烛明父亲写给校长的信。信是用毛笔书写的,老派格式。具体的字句我背不下来了,而那对校长极为恭敬的称谓,和那老人思子心切的,颤颤巍巍的“庭(老人的名字)年逾七十……庭第七子烛明……”满篇泪痕的字迹,却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信共两页,是那种已过时的红格竖条的旧信纸,我捧着它,仿佛是捧着老人抖动的双手,不,这不是探寻儿子的信,这是一颗还在跳动的血淋淋的老人的心!

从生产队到农场,我一直和他在一起。他表现积极,曾是我们的小组长。为了谄媚上级,少不了拿我垫底。记得在德茂农场,那时职工每年有补助布票二尺五寸,想不到农场发给了我们,学校又给。多给为什么不要,我要了,并也带领了李的。给他,他也收下了。不料,开会时,他竟然当众交了出来,还挺着肚子,说:“我不能占国家便宜!”我的那份尴尬,就甭提了。

当然在很多时候,我们还是相互关心的,比如1962年,我父亲去世,他二话不说,顺手就给了我,他刚领取的全月工资!叫我的心好一阵激荡。

 他和张庆章关系好,常去东四张庆章家住宿。他因患有肝炎,后死于肝硬化。他的肝炎也传染给了张,但张庆章现在还健在。1982年,那时我家住在丰台教师楼,李是丰台二中教师。之前不久他刚做完体检,一天,他来看我并在我家吃了一盘饺子,想不到不过一周,他就去世了,他的肝脏已经硬成一块石头了。奇怪的是体验竟未查出。他死后分给他一套三居,现在他的老伴正住着。他有一个儿子是出租车司机。

姚雷南苑中学地理教师,大高个子,业务精湛。在18中时,他教我班的地理课。他原是教师团支部书记,要求进步。那时南苑中学,就要从18中分出来,在我的印象中,好像姚雷就是未来南苑中学的校长。但不知怎么,他也成了右派。1958年,我和他同在南小街第二生产队,我们劳动常常是,一个强劳力要带一个弱劳力。这样姚雷总喜欢和我搭伴,他常帮忙给我挑选轻便好用的工具。如果全体比着干活,早完成早休息,我和姚雷总是最先完成,能早一点休息。2008年18中55周年校庆,我们坐在休息室,姚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差点认不出他来,原先他的脸很宽很饱满,现在却变得这么窄小。那天只顾聊天了,分别时却忘记互留电话,18中本有一个文革前老教师的通讯录,因姚雷从未参加过活动,便没有他的地址。好容易见面,又失去了联系。

乐家礼,长辛店小学教师,上海人。原是举重运动员,因一次失误,扛铃从肩膀上掉了下来,重病一场,头发脱光。他是棒劳动力,别人干不了的活,他都能干,下井干活,他最能干。文革中,因周及的问题,李世光,用铁丝打过他。同时,李拼力打了我一耳光,眼镜打飞,眼睛和半边脸立即肿起来。乐会做肉做菜。文革中有一段时间,我们无人管,当时牛场下了小公牛,一元钱一头卖给我们,他便炖给大家吃,有时他还跑到菜市口买蚶子回来做。现在他患有重病长住医院。

佟六达,北京九中图画教师,50多岁。他有两个老婆,是两姊妹,据九中的人说,姐姐生的孩子都不好看,妹妹的孩子都很俊俏。他划右派之后,妹妹带着自己的孩子和他断决了关系。姐姐还缠过脚,她始终照顾着他,和他相依为命。文化大革命中,我们在一起。那时天天都要“早请示晚汇报”,低头弯腰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请罪!而且要抽查我们背“老三篇”,每次抽查,都是佟六达,他当然不会背。为此,受尽了羞辱和折磨,他的腿肿胀得能挤出水来。有一次造反派李子尧,竟用粗铁丝打他的脑袋。我跑去找造反派的头头大老昆,我说:佟六达的腿都肿了,李子尧还用铁丝打他的头!”大老昆,绰号昆一刀,小学教师转业到农场的。他沉吟一下说:“嗯,我去看看!不过——”他又掉过头,对我说:“谁叫他有这个罪过呢?谁叫他是右派呢?”           

他真的是右派吗?

石景山区和丰台区分开后,佟六达是九中的,属于石景山区,便和我们分开了。只是不久就听说,佟六达不是右派了!缘因是,他回九中后,红卫兵打开他的档案,发现他的右派材料上,没有他的签字,也没有公章。这能算数吗?当然,他也就不是右派了。不是右派却已当了10多年右派,而且还倍受折磨,人的一生有几个10多年?

 

第四组在东面的大屋。有30多人,组长杨全国,丰台一中生物教师,34岁。教课很好,声誉也好,一中学生一直想念他。据说文革中被打断双腿,现在我们大家都在找他,不知还健在否?副组长的姓名,一点也想不起来了。记得,“学习”刚开始,每组挑选出一个人,马上分配工作。名单一宣布,当场卷起被盖,欢欢喜喜离开了小组。副组长站在床上,和大家告别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尤其是他的笑容!当时分配工作的用意,就是让大家安心“学习”,之后是定会安排工作的!

四组的张泽石,志愿军战俘总翻译,九中物理教师,学习会上发言积极,我和他常有争论。有关他的事迹,已另文《话说张泽石》中有叙,这里不重复。

王英,40来岁,黄土冈中学数学教师。爱人是东城区模范教师。他早年参加革命,以后脱党。爱喝酒,爱聊天,喝醇了更是神胡吹神侃。“集中学习”完后,曾动员下放离职回家。王英因此离职回了老家。

周及,北京十中语文教师。解放前做过报社记者,有一定才学。他,安徽六安人,父亲是长征时期的红军团长,叔父是民革的什么副主任。文革前夕因病去世。此前因照顾他叔父,政协常为周及请假离开农场。他爱人是我师院同班同学黄巽昭,他们有一个女儿。周及划右派时,黄和他离婚,并拿走了全部存款,和周及的全部衣物。因为这些,赢来大家对他的同情。

王英,周及和我,观点相同常在一起议论发泄。当时我们已经觉悟到所谓“阶级斗争”、所谓“无产阶级专政”的错误,我们认为右派右倾,都是正确的……等等。

文革中,在庐沟桥农场,教师队的领队李世光,山东人,原丰台师范学校党支部书记。他勾结农场造反派,有一个夜晚,突然跑来说我和周及,有不正当男女关系。挥着大宽皮带,让我们跪下,我跪下了。周及不跪,还大声说:“光天化日之下,不要污篾好人……”。这还了得!于是造反派张金海,便向他头部乱轮皮带。当天晚上他便精神失常。半夜大喊大叫,指名道姓地辱骂毛泽东。

第二天李世光和张金海,把周及捆去公安局。公安局已是人满为患,三天以后,又把周及退了回来。当天夜里便离开了人世。其实这三天水米不沾牙,没有人给他送饭!

这之后,农场造反派刘祥等,找我谈话,向我赔礼道歉,说:张金海不代表我们,我们受了李世光的骗,我们对不起你!这情境,是我没有想到的。

1984年,我在丰台二中,重庆方面来人向我调查周及的死因,并说周及确实是烈士之子。这时丰台二中校长周振峰正在整我,也是想不到,已宣布错划的我,又接茬儿挨整,这是后话。

张培营,历史教师,在北京18中时曾和我教同一个班。这时他已年过四十,行动笨拙迟缓,为人小心眼,他说黄宗江是他中学同班同学。他特别爱讲黄宗江。他总是和我矛盾,常有小摩擦。小组会上发言,他说我,年纪青青,却没有一点现代青年的样子,思想十分落伍。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他为何对我那么反感?当然,他并没有给我打过小报告,他只是在会上针对我。

吕镇,35岁,东北人,因为贬损苏联红军而划右派。就在集中学习会上,他还总说:苏联红军在东北无恶不作,强奸妇女。还抢过他的一支自来水笔。他会拉二胡。他在丰台七中退休,并也参加了民盟,民盟开会,我和他能见面。 他爱看我的文章,他说,文革中整得最惨的是张泽石和杨全国。

杨秀锦,30多岁,那时,她一直和我在一起,她爱人是石景山钢铁厂工人,有两儿两女。北京市刚出现方便面和方便饭,她就从东安市场买来给我。记得是六分钱一包。她管我叫“小妹”。去庐沟桥农场,就我和她两个是女的,我们总是相互依靠的。文革刚开始,她就被学校揪回去,这时才发现,她档案中的右派材料,竟是一张空白纸,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怎能是右派呢?当然就不是右派,不是右派也监督劳动了这么多年!

杨树田,30多岁,后来去农场,我也和他在一起。他工资降到30元,生活极为困窘。他的一个小女儿,竟然早早地病死了,病死是饿死?很难说得清。三组的张庆章,对他接济不少。他的外号:“面茶”,胡涂之意。记得小组会上,他第一次发言,说:“0+0≠0,而=00”振振有词的样子,一时间真是唬住了我。

刘宽,小伙子真是好福气。他和杨秀锦是一个学校的,据杨说,刘宽的爱人,在外面做临时工,很能干,刘宽没有了工资,由她养活一家子。夫妻感情甚笃!杨树田的爱人,再穷也不肯干活。大家总是拿他们两家对比。

张世芳,体育教师。26岁,文革中庐沟桥农场,给他戴过高帽子游斗,不为别的,就为他年轻,经得住,说是给别的右派戴,要是病了死了,都麻烦。文革中一个贫农姑娘嫁给了他,并还说,我当农民当怕了,农民太穷了,你要是反革命我也嫁你!现在他爱人糖尿病并发症,生活不能自理,由他侍侯着。两个儿子,大儿子大学毕业因工伤残疾,二儿子下岗。现在生活并不宽余,但他却很满足。最近我刚和他接通电话。

刘占义,长辛店小学教师。最爱反戈一击。本来他讲的话都对,可他一倒戈,话就变了味儿。别的例子不说了,最叫我寒心的是。文革之初,有一次要爬在电线杆子顶端做业,刘占义上去了,突然电线杆子裂断,倒了。在一旁的我们都吓死了,刘占义的半边脸当时肿得有一寸厚。周及当时要陪他上医院,李世光竟然不让。正在僵持,农场尹队长走来,说:“右派是右派,工伤是工伤,立即送医院!”

只是门诊简单治疗了一下,回来还发着高烧,我见他嘴唇干裂,便沏了一碗白糖水喂人喝。想不到,后来李世光整我时,他竟发言说我用白糖水贿赂他。

宣布“错划”,有一天他远远地从长辛店,跑来东高地我家,送我一盆白玟瑰。以后再也没见面。最近张庆章说,他早已病故。

文达生,石景山小学教师。他人比较豁达,他爱人严格控制着他用钱,所以他总是没有钱花。最近张庆章给了我他的电话,可是总是无人接听。

石耀三,石景山小学教师。基督教徒,和法国某教士有来往。工资降到33元,却很能吃苦,五个孩子,爱人也很会过日子,一家人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在农场他负责烧锅炉,脸总是弄得很脏。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是李世光的一条忠实的走狗,屁大的事,他都要向李汇报,揭发这个揭发那个,我们就管他叫石狗,还有一个程狗,程狗是坏分子,这里我只讲右派,就不提他了。

苏彦伦,黄土冈中学会计。50多岁。解放前做过西城区的巡警。文革中他做过右派组长,是李世光的又一帮凶,他整人狠,但不会打小报告。文革中期,庐沟桥农场,让他低头,竟有人踢他的头,这时他已年近六旬,患有高血压病。我因为穿了一件花衣服,管我叫小妖精,并叫我低头,我不低,两个小伙子,就来按我的头。我跑到教育局去反应,教育局人事干部张碧芬,很重视踢头一事,并专程来农场理论。

王汉生,四十来岁,走路一瘸一拐的,总是吃药,病病歪歪的。他对三组的黄韵琴有好感,黄每天带着儿女回家,他总要送送她。后来,就有人说黄有男女问题。要我说,这根本不可能,黄大姐,带着四个儿女,那么艰难,还有人胡编乱造,真是可恨!人的生活中,谁对谁有好感是很正常的事情。

李善友,谷金中。两位年岁较大五、六十岁。劳动时,负责烧锅炉。锅炉就在院子中间。李善友还管放羊,共有14只羊。羊圈就在西边女生宿舍的背后夹道里。记得,待分配劳动时,我搬来女生宿舍,和校外的小范和小舒同住。刚去那里的第一个晚上,一股难闻的气味,熏得我难已入眠,我非说是小范的袜子臭,让她把袜子拿了出去,但还是有味,搞了半天是后面的羊圈。

星期日李善友回家了,就让我去放羊。第一次放羊,我不会。有人说,只要把母羊管好了,其它羊都会跟着走。我以为那头最肥大的,是母羊,赶它却不走,它只是卧着不动。我再三的拿羊鞭赶,却是激怒了它,只见它“腾”地跳起来,低着头,用那两只弯弯的大犄角对准了我,往后退,退,退,哎呀呀,它这不是要顶我吗?它退的意思,就是铆足了劲儿,要向我冲过来……我简直吓晕了,不知如何应对?正在情急之中,呀!突然从斜刺里横飞过来一把大扫帚,挡住了那双弯弯的大犄角,一场险情避开了。原来是一位老工人,正好在旁边铡草,被他一眼看见,便顺抓起了大扫帚——就此挽救了我。又是一场虚惊。这之前还有一次,是“惊马”,那是在德茂农场,有一次收工,大家坐在马车上,突然马惊了,全车的人唰地都跳下了车,唯我一人不敢跳,独自坐在车上,任马车向前狂奔!这已有另文《烈马情》叙述,这里不重复。那次是“惊马”,这次就算是“惊羊”吧!是我误把大公羊错当做了母羊,那只又瘦又难看的才是母羊嘞!

在我放羊的日子里,我把羊入苇塘里一放,自己便坐在草垛边编织毛衣,有时小舒来陪着我聊天玩。苇塘距离空军住地很近了,有意思的是,空军工厂的两位职工(姓名我早忘记了),不知怎么,对我有了兴趣,开始一点一点和我接近,先是询问,之后我一去苇塘,他们便走来和我承聊天,其中一位还是我的四川老乡。接着便邀请我去他们宿舍玩儿!我对小舒:我在这里监督劳动,难道堂堂空军,不知道我是右派分子吗?小舒只是笑,也说不出什么。

这事,监管我们的李大爷注意到了,牲口棚的工人也注意到了,并问起了我。当然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是对我有兴趣罢了,我也不会去空军的宿舍玩的。李大爷说,看以后吧!当然也不会有以后了,很快,我们就去了庐沟桥农场,就此永远告别了工地。

 

为争地盘,工地和空军方面,一直就矛盾着。我们劳动刚开始时,就是在地里挖坑埋木桩,拉铁丝网。刚弄好,空军就来给拔了。空军走了,我们又挖,又埋,刚弄好,他们又来给拔了,如此反复多次。最严重的时候,空军的团长亲自跑来,和工地负责人洪流老师,握手面谈。谈的结果怎样,我们是不管的,反正叫我们挖坑,就挖坑,叫我们填坑,就填坑。

 

我们学习的地方,就是晚上男士们睡觉的地方。几个女右派,晚上住宿在北京12中教师家属宿舍旁边的一间低矮的小屋。当时的12中,一进校门,便是一条林荫大道,最里面才是家属院。看传达室的是位四五十岁的大妈。我们每次进出12中,她都要走出屋子看着我们。星期日,北京市有家的自然是回家了。留宿在12中的是二组曹庆云和我。曹,30来岁,我叫她曹大姐,家在湖南,带着一个8岁的小女儿,很有意思!小女儿白白净净,说话认真,小大人的样子。有一次下雪,她妈妈去为我们买饭,我留在宿舍里,看她给她爸爸写信。她很重视标点符号,一写一问。写完让我帮她修改。之后,她父亲回信夸她,写得好,大有进步!曹大姐便说:“也不看看是谁教的!”不多日子的相处,我和她们母女建立了很好的友谊。

后来知道,曹庆云湖南师范学校毕业,学习优异。她爱人是她老师的弟弟,是国内很知名的工程师。她刚划右派之初,她爱人哥哥,劝他弟弟离婚的一封信,被她看见了,于是曹就大闹着要离婚。她曾对我说起这件事,并还愤激地说:“看见我是个人才,就往他们家划拉;看我划右派了,就往外扒拉!”劳动时,她总是穿得很破,有一次,她爱人要去人民大会堂聚餐,慨叹地说:“人家都带着爱人去,看你穿这么破!”曹庆云一听就怒了,说:“我就是这么破!走!今天就要跟你去人民大会堂!”她的这些事,当时曾做为笑话,在工地小院传说着。并说:曹庆云是个人才,吹弹拉唱,都很来得!可惜,她的才艺我没有领略过,印象最深的就是大雪天,她给我们买饭,饭是用一个大手绢包着的。

 

当时我还没有结婚,我爱人小孟,每星期都要来工地。他是人民大学的学生右派,刚摘了帽子,还要继续上学。星期日人少,他一来,二组的赵俊山,就跑来和我们一起聊天。赵俊山是美男子,小孟也是美男子,所以他很喜欢小孟,没有几次见面,就无话不谈。他是二组的摘帽右派,“学习”完后,分配到南岗洼中学。他对小孟大诉其苦,说南岗洼,是丰台区最偏僻的地方。同时学生右派,小师分到12中,为什么单把我分到那里?小孟劝他安心,说是好容易有了工作,先服从分配,好好备课,把课教好了。他说:我不用备课,现在拿起书来,我就能教得很好。他走后,我和小孟都觉得这个人很狂妄,很好笑。第二天周一,我在四组,无意讲起了赵俊山。哈,不知又是哪位仁兄,马上就向人事科汇报了。人事科的戴美琴,打电话,叫我去谈话。问我:赵俊山和你说什么啦?我吓一跳!怎么来得这么快?我刚讲完,人事科就知道啦?戴美琴责问我:他讲的话明明不对,为什么不向组织汇报,而要到处传播?这是不相信组织的表现!其实,我已经分配了工作,人事科的赵燕侠已经找我谈过话,说是现在中学不缺人,小学缺人,你先到南苑镇中心去教五年级。赵俊山的事情一来,我的工作立马告吹,赵俊山做检讨,并接受批判。

赵俊山是北京师范学院毕业的,当时师院毕业的,他的同学,有二组的小师,三组的张庆章,阎志强等都一致认为是我去人事科告的密。以后很久,才解释清楚。

 

在等待分配工作的漫长的1962年,在我的一生中,是最关键的一年。先是“学习”刚结束,我父亲因浮肿病病故——其实从1959年以来,每个星期日,为和外地顾客兑换全国粮票,我辗转在前门大街的各大饭店,就这样,自己省着,每月寄几斤粮票给父母,但对于四川可怕的大肌荒,我的区区的几斤粮票,只能是杯水车薪。可巧,是宽松的1962年,我能获准回四川探亲,算不上奔丧,等我回到家,丧事早过去了。我回四川,小孟要跟随我去,就这样为安慰孤寂年老的母亲,我和小孟结了婚,这一年,我已经24岁。时过半年,突然收到,我初恋同学路的来信,他南开大学物理系毕业,划右派之初,因为种种缘故,他和我断绝了关系。是我对不起他,是我牵连了他(这将另叙)。这时,我又先结婚了,我更对不起他。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说:“我可以离婚!”,但是他说:“不,下次见面,我把照片全退还给你!”——就是这样,在1962年,我自己铸成了“我终身的悔恨”!这创痛,是漫长的,啮人的,应该是远远超过了我的“右派生活”。我的一生都是戏剧性的。也只有现在,我迷上了电脑,并且交上了这么多的网友,可巧的是网友中有那么多学物理的。我的心胸才更加开阔,我的精神才更加振奋!

在文教局工地呆了一年的样子,1963年,春节刚过,庄则豪来工地宣布,即日起大家都去庐沟桥农场劳动!

11459字。fenfen写于东高地3/1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