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筱笑不写了:玩石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07:39:44

    楔子
    山之颠,云海深处,是仙境似的人间。
    巨岩之上盘坐着一名仙风道骨的白眉禅师。跟前跪了个身着灰色袈裟的豆蔻少女,少女精致绝俗的容颜上有着坚定不移的决心。
    “请师父成全。”少女已在此跪上五天,眼眶下是淡黑的倦意。
    “老纳说过,施主无佛缘,请回吧。”禅师也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回绝。
    “请师父成全。”她又道。螓首叩紧地面。一头原长及腰间的墨黑青丝早巳断去,证明她的决心。
    禅师先是无语,随后轻叹似的问:“你尘缘未尽,何苦来哉?”
    “请师父成全。”无论巨岩上的佛人如何劝说,少女只回答这一句。
    “好吧。老纳就考验你三个月。”合上的双眼微张,白眉师父道。
    少女欣喜抬头,笑靥盈盈,如花的美丽脸庞柔化成溺人秋波,即使少了乌黑青丝的陪衬,她依旧清灵娇艳。
    “你下山后就朝东方而行。三个月后,若你还是这般坚决,老纳必守承诺,收你为徒。”
    “谢师父。”少女连叩三响头。
    “就为你赐名‘行续’。凡事多行勿断。”老和尚不再开口,继续打坐。
    少女再磕了数回才起身告别。
    半刻后,老和尚才再度开眼:
    “红尘、红尘。你若不走上一遭又怎了断前世债、今生缘?”
    第一章
    猛虎山,猛虎山,猛虎山上出猛虎。此山的恐怖名称并非猛虎山里出产的老虎特别凶猛,而是拜它的惊人数量所赐,一趟山路下来,绝对能遇到五只以上的虎儿,但近年来猛虎山却赢得另一“雅称”——土匪山,至于名称的转变,与前述的原因相去不远。
    土匪山,土匪山,土匪山上多土匪。
    “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
    羊肠小径的草丛间,隐约传来练习吟念威胁句子的细碎声。
    “小七,前头再加个‘喝!把手举起来’会不会更有吓唬过路人的效果?”
    “我倒觉得后头加句‘谢谢合作’,听起来有礼貌多了,雷哥,你说呢?”名唤小七的年轻土匪笑咪咪地建议。
    “咱们是土匪耶!还谢谢被抢的羔羊?!”雷哥扬高音调。
    “但是满山满谷都是土匪,咱们总得特立独行些,否则不是与饿狼寨那帮大抢特抢的家伙一样没品,”“对对,咱们就是太有品才落得两天没饭吃的下常”雷哥的肚子配合地“仰天长叫”——咕噜噜噜……远处传来三长两短的口咱声,是土匪与土匪间的联络暗号。
    “有肥羊上门!”小七与雷哥四眼晶亮,各自从腰间抽出生锈发黑的配剑,霸道地跃出草丛。
    “雷哥,等、等等啦——我的剑卡住了——”“你白痴呀!”雷哥急忙帮助小七抽剑。
    两名土匪手忙脚乱之际,被土匪眼线瞧中的两只羔羊已然逼进。
    “站、站住!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雷哥与小七顾不得狼狈,双手朝腰间一叉,摆出土匪架式,“谢谢合作。”小七不忘补上这句他思考许久并引以为傲的尾句。
    两只羔羊互望一眼,其中一名看来比小七、雷哥更像土匪的巨大男人咧嘴而笑,满脸黑鸦鸦的虬髯胡搭配上白森森的牙关,令两名生嫩的小土匪咽下恐惧的津液。
    情势好像有些逆转……
    “青魈,从头到尾遇上数回的半路劫财就属这两只小鬼有礼。”方才两人一路朝山上而行,足足遇上第六团的土匪,土匪山果然名副其实。
    “嗯。”青魈赞同地颔首:“那四爷,咱们也礼尚往来,不用像对待前头那些叫啥饿狼的家伙那般凶残,各打断他们一只狗腿就好。”年轻的男孩也仿效巨大男人的阴森笑靥,十指扳弄得嘎嘎作响。
    小七与雷哥脸色一垮,小七的右手拉拉雷哥后衣衫,嗫嚅细语:“雷哥……你、你确定咱们得、得抢这两个……呃,看起来比我们更恶霸、更凶猛的孝小羔羊?”呜呜,好恐怖,尤其是左手边那个长得宛如黑熊在世的巨人,他若一掌挥过来,他和雷哥是连哀嚎都用不着就能直接投胎转世……雷哥迟疑了:“呃……我看……这两个人很穷,应当也压榨不出油水。”他试图找了个借口为自己保命。
    虽然白白放过个把月来的惟一一个送上门的肥羊相当可惜,但他没勇气、也没胆量挑战外形壮过他们数倍的“小羔羊”。
    两个土匪达成共识。
    “慢着!我们‘惊天双煞’就放你们一马,别谢了,快、快快过去。”霄哥撂下豪语时还教口水给噎着,阻断他佯装出来的气势。
    青魈与被尊称为四爷的黑熊男人似乎让突来的转变给搞得怔忡。
    “你们不打算抢我们了?”青魈流露出惋惜的神情,好似两名小土匪做了多么不智之举,“再考虑考虑?”他鼓励小土匪。
    这回茫然的人换成了雷哥与小七。
    “要不要考虑?”小七与雷哥交头接耳。
    “可我没见过这么合作的肥羊,其中必定有诈,还是快快打发这两个人过去,反正后头还有十来群的土匪,还怕没人抢他们吗?”雷哥瞥见青魈腰间配挂的长剑上沾有微红的污痕——呃……看起来很像某种划开人体才有幸见着的玩意。
    小土匪雷哥壮起胆子朝两人吼道:“考虑啥呀?!该考虑的人是你们吧?!放你们一条生路,识相的还不快闪,难不成要等咱们祭出刀柄,你们才来跪地求饶吗?!”恫吓的话语毫不经大脑思索,一吐为快。
    “青魈。”黑熊四爷突然朝后唤了声,青魈恭敬揖身,等待四爷接话:“咱们今晚的落脚处有着落吗?”
    “还没,不过我现在与您有同样的想法。”青魈视线扫向小土匪,目光中带着深沉的算计及精明。
    黑熊四爷白惨惨的凶牙在黑色茂胡中若隐若现,但能看得出他正笑得狰狞。
    “喔?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是,而且举双手赞成。”他可不想再窝在树梢当松鼠过夜。
    “那还等什么?”语毕,两只大羔羊逼近小土匪。
    “你你你、你们要做什么?!”小土匪无辜后退,直到汗湿的背脊顶到树干上,再无退路。
    “既然你们不抢,那么现下就该我们说话了——”熊牙一咧,溢出笑声。
    大熊掌伸出,直接包覆雷哥的脸孔,也让他瞧清楚熊掌中央那条血刻似的断掌纹路及祸害遗千年的冗长生命线。
    “带我们到贵贼寨去,不容拒绝,因为这是抢劫——”***当土匪当到反被人抢劫,真该买块豆腐一头撞死!
    况且寻常土匪抢夺的不外乎金银财宝,没良心点的顶多再加条人命,哪有人专抢“土匪窝”?偏偏眼前两只“小羔羊”就是!
    黑熊四爷与青魈一入山察,大咧咧将山寨当成自个儿的家,“占寨为家”就是活脱脱在形容这两只小羔羊——不,现下小羔羊的身份易了主,这两个人理当名正言顺荣登“土匪”大名!
    “这贼窝小是小了点,不过勉强将就。”黑熊四爷一屁股坐在属于寨主老大的虎皮雕椅,傲然的气势远远胜过原先寨主鲁镂范。
    “四爷,咱们就决定窝在这儿当土匪?”
    “暂时是如此打算,反正阎……老家也被官差给剿得干干净净,老大的下落又无从得知,现下只剩咱们爷俩,只好走一步是一步。”
    一窝土匪听见“官差”两字,无不瞪大铜铃眼——惨了、惨了,他们竟然惹上官府通缉的罪犯,而且光凭长相来看,这两个人绝对是偏向于罪大恶极、手段凶残、杀人不眨眼的那类。
    青魈轻叹:“主爷和白无常不知情况如何?还有那一窝魑魅魍魉……”霎时厅堂内一阵倒抽凉气声,土匪群瞠着一双双愕然大眼——他们刚刚是不是听到某种很吓人的名称,白无常……魑魅魍魉……“先甭想这些,好好安定下来后的头件事就是寻找白云,我的脑袋经历一长串的混乱,现下全然没作用,白云回来才有人拿主意。”黑熊四爷凛冽似剑的目光一眼扫去,落在抖如秋风落叶的土匪们:“这里谁当家?”
    无人承认,也无人敢应声,
    “喔,原来是你。”黑熊四爷站起身,骇人的巨大身形缓缓来到鲁镂范身畔,火辣辣的熊掌精准地覆上他微颤的肩头。
    咦?他又没开口,为什么会被认出来?鲁镂范余光一瞄,发觉以往出生人死的好兄弟们全都大退数步,独独将他留在最前线,面对龇牙裂嘴的猛兽。
    好样的!这就是大伙挂在嘴上的义气?!
    黑熊四爷食指勾起鲁镂范低垂到几乎要坠地的脑袋,面对面,前者笑得灿烂——仍旧狰狞;后者笑得腼腆——因为恐惧!
    “这、这位爷,您、您有何吩咐?”鲁镂范不断听到自个牙关打颤的节奏。
    “吩咐是不敢,不过麻烦贵寨收留咱们爷俩,意下如何?”请求的问句却丝毫没有放低姿态。
    “呵呵……这当然没问题,只不过……期、期限多长?您好歹估个时间,让我们兄弟心里有底……”鲁镂范干笑。明明就是抢劫,干啥还跟他咬文嚼字?
    黑熊四爷啧了声:“这可就是难题了,也许十天半个月,也许一年半载,也许三年五年,也或许——”熊似的圆眼添上笑意:“就不走了。”
    鲁镂范脸色一垮,急忙又驱赶脸上显而易见的失望:“是、是吗?那、那真是太、太太好了……”呜呜,果然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尤其遇上的是这种凶神恶煞。
    “既然寨主你也赞同,那就好办。咱们爷俩在贵寨叨扰,也不好什么都不做,干脆下海当土匪。不过,当土匪我不擅长,我比较擅长砍脑袋。”黑熊四爷咧嘴一笑,口气无辜得像头小绵羊——咩咩叫的黑熊还是相当骇人的。
    “我也不擅长耶,砍脑袋也没有四爷利落,但我的学习能力很强,不出三两天应该就能摸索出当土匪的精髓。”青魈附和,主仆俩相视而笑,成为整群土匪寨中惟一笑得出来的家伙。
    “我叫石炎官,这位是青魈,以后请多指教。”黑熊四爷自我介绍。
    “咦?我还以为你姓黑名熊,别号无敌凶猛大野兽……”鲁镂范嘀咕低语。
    “什么?”黑熊——石炎官笑容可掬,只不过柔化不了脸庞间的冷硬线条。
    鲁镂范忙不迭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好在黑熊大哥没听清楚。
    “对了,怎么称呼你?”石炎官问向鲁镂范。
    “鲁镂范。”
    鲁肉饭,嗯,这名字别有新意。“既然以后得在你麾下抢劫,那我就唤你一声鲁哥。”
    乳鸽?罢了罢了,乳鸽也好,烤鸭也罢,反正他的名字一辈子也脱离不了食物之列,鲁镂范应声:“好,随您高兴。”
    “以后大伙都是一家人,把咱们爷俩当做自己人。”石炎官向一个个小土匪握手,情势看来有数分巴结贿赂之嫌。
    “欢迎欢迎——”
    “恭喜恭喜——”
    “久仰久仰——”
    “客气客气——”
    “谢谢谢谢——”
    每个小土匪恭恭敬敬地握住比他们手心大上数倍的熊掌,每句恭维中的真心诚意有几分真假就难以辨明。
    “对了,咱们爷儿加入贵寨总不好双手空空,干脆——建个小小功绩,鲁哥,你说可好?”石炎官提议。
    “小小功绩?”
    ***
    小小功绩——?!
    石炎官与青魈入主贼寨所干下的头一票案子就是抢劫,只不过抢的不是过路老百姓,而是猛虎山上最猖獗、势力也最庞大的“饿狼寨”。
    整群的“饿狼”土匪难敌黑熊之威,熊掌所到之处一片“狼尸”。
    鲁镂范带领着一窝小土匪就躲在一旁角落,为石炎官及青魈鼓掌喝彩,并且不忘打包饿狼山寨里的值钱玩意及袋袋米粮。
    满载而归!
    石炎宫口中的小小功绩足足让全山寨的弟兄三年不愁吃穿!
    原来抢劫路边小羔羊是不智之举,最有成效的就是直接去抢别家土匪辛苦挣来的血汗饯!
    高竿,真是高竿!聪明,真是聪明!
    “再不动动筋骨,我都快生锈了。”大干一票过后的石炎官甩动双臂,将众人眼中的苦差事视为牛刀小试的运动。
    “四爷,您的伤甫痊愈,千万别扯裂了伤口。而且您身体里尚存有剧毒,切忌过度运用内力。”青魈忙出声,并制止挥舞的熊臂。石炎官的唇色已然浮现淡淡的青紫,恐怕是毒性窜流的前兆。
    “也对。我还得养好伤,再与那个姓龙的捕快厮杀一常”石炎官乖乖静止身躯的所有动作,独独动嘴:“鲁哥,这回的功绩,你还满意吗?”
    “满意!满意!满意到无可挑剔!”鲁镂范喜滋滋地猛颔首:“你们果真是当土匪的料,首屈一指,无人能出其右!”其余小土匪也在一旁附和兼鼓掌。
    “我想杀手和土匪是属于同种类的玩意,差别只在于一个抢命,一个抢财,所以抢起来同样得心应手,青魈,是不?”
    青魈点头,心有同感。
    眼前这两个男人到底是什么角色呀?!鲁镂范咽咽唾液。
    “寨主!不好了——”小七与雷哥慌慌张张奔进寨里:“饿狼、饿虎、饿龙、饿豹、饿霸,五大山寨的贼子将咱们团团围住了!说咱们不顾土匪道义,要围剿咱们呀!”
    石炎官嗤笑:“怎么猛虎山里的寨名都饿来饿去,也难怪,一个山头七八个土匪窝,当然吃不饱穿不暖。”他顿了顿:“我都忘了请教,咱们的山寨名称是什么?”他看向鲁镂范。
    鲁镂范明显地心虚低头:“呃……鳄……”“什么?”石炎官听不清楚蚊子振翅般的微音。
    “饿鳄寨……”
    “这是啥鸟蛋名?!别人家只有一个饿字,咱家还一双咧,难怪是所有土匪窝中最贫穷潦倒的贼窝!”石炎官吼得鲁鳄范无地自容。
    石炎官背上大刀,怒眉相向:”我料理那群饿死鬼的空档时间内,你立刻给我改名!什么幸福窝、快乐营都好,就是不准叫‘饿饿寨’!”
    青魈追着石炎官的虎步奔跑而出:“四爷!您身上的伤和毒——”“啰嗦!”
    石炎官大喝一声,带着无比雄心壮志跳进数以万计的五大寨土匪人群中。
    接下来只剩下呼喝声、哀嚎声、厮杀声。久久回响在绝崖峭壁之间——第二章苦行僧的生活对行续而言,是和自小以来的富裕环境大不相同。
    虽然辛苦,但她相当自锝其乐。她向来如此——在别人眼中无论多无趣、多困乏的事件,她总有方法让自己从中获得乐趣。
    她是家中惟一的孩子。不,应该这样说,如果她那二个失踪数十年的双生哥哥没回来的话。
    从她懂事以来,家中长者就为了她未曾谋面的失踪兄长而郁郁寡欢,终日盼呀念的也是那二个家中长孙的下落。她成了他们眼中的隐形人,原因无他,因为她是无法传承家业的女娃。
    刻意的冷落养成了她即使独处也能为自己找到一大堆的事情来让自己不无聊,也能忽略掉自己不受重视的事实。
    所以她一直是快乐的,以她自己的方式。
    习惯性地抚上鬓颊边的青丝,却老是忘了早在数月之前她便扬刀断去了乌溜头发,出了家……对一名二十来岁的妙龄姑娘来说,真是个大胆的决定呵。
    她不由得称赞自己。
    她喜欢尝试各种事物,喜欢从其中发觉迥异于淡然生活间的独特感受,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苦行僧的生活对她而言是新奇及有趣的。
    她顺着白眉师父所言,不断向东而走,大阳升起的地方。
    白天化缘、念经文,夜晚便看她行至所处,遇民房便求助民家,遇荒野便露宿,她相当随遇而安。
    “小师父,再过去就是猛虎山了,夜晚您还是别往山上去,那有土匪呢。”一名美妇人交给她化缘的食物,也不忘担心地叮咛。
    “那边是东边吧?”她谢过妇人后,也回问道。
    “是。”
    “那无妨,我正要朝东而去。感谢施主,阿弥陀佛。”她倾身微揖,心情是极度喜悦。不知为何原故,行续在上山的路途中并未遇见任何一位匪徒,让她产生些微的失望——她还以为自己能拥有感化匪徒的太好机会呢。
    步行数刻之后,行续发现了一间破庙,也是她今晚的安身之处。
    “打扰了。”她对着早已破损的佛像笑道。整理好满地杂草,她脱下外褂平铺好,一股脑坐定后,从布包里取出佛经开始做晚课,直到三更才让自己睡下。
    五更天左右,宁静的庙外传来微微声响。是树叶互击的声音。
    向来浅眠的她撑起身子,一条黑影自窗前快速闪过。
    错觉吗?行续披上外褂,走至窗边,回应她的只有夜间鸣叫的昆虫。她才回过身,一只比她脸蛋还要巨大的手掌捂上她的檀口。
    掌心混杂着数种味道——有草间的清香、浓烈的老酒味、握剑的汗味及……血腥味!
    行续定下心来,曙光向上飘移。她看到了一只熊。一只巨大的黑熊!
    “小尼姑!不要叫!”石炎官没有发现她探索的眼光,却千篇一律叫肉票不要开口。
    原来不是熊,而是长得像熊的男人。他的脸上有一大半是浓密黑胡。只露出一对霸道又凶恶的眼。
    “你受伤了。”她提醒着他。因为他满身的血都擦在她的外褂上。
    “闭嘴。”石炎官丢下她,眼光依旧落在破庙外。
    “你被迫杀?”
    石炎官没有回答她,只是咒骂数声,坐在离她十步之侧。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事实证明不听青魈言,同样是会吃大亏。他就是太过铁齿,仗持着自个的傲人武艺,妄想与成千上万的土匪作战,结果一跳进土匪圈里,乱棍打来,他还不是照样抱头鼠窜、好不狼狈,真是污了他阎王门武判官的威名——可见高超的武艺仍敌不过杂乱无章的拳脚攻击。
    他扯开自己的衣物,为自己包扎着伤口。数十道的伤口纵横在他黝黑的肌肉之上,汩汩溢出鲜血,这还不是最严重的。他体内的毒气正蠢蠢欲动地侵略奇筋八脉,难怪在紧急时刻,他竟然挤不出半丝内力来震散众家土匪们,才落得过街老鼠的下抄…连他这种仅仅身中点滴剧毒就无法使尽全力,更遑论是老大那一身傲骨?
    光凭白无常一个妙龄姑娘,能抵挡龙姓捕头的追缉,并护着老大平安吗?
    思及此,石炎官不由得开始担心。
    行续凝视着行动不便的大黑熊,吃力而笨重地为自己料理着。
    在第十次试着缠绕伤口失败后,火气正旺的石炎官朝她大吼道:“小尼姑!你不会过来帮忙呀?!”
    “你是土匪?”她问了句不搭轧的话,她早就耳闻猛虎山上多土匪,而眼前的大黑熊完完全全符合“土匪”的外在美。
    “土匪又怎么样?!出家人不是什么人都救?!你的慈悲心呢?!快点过来!”熊吼阵阵穿刺她脆弱的耳膜。
    行续打量着他,随即摇摇头:“我救了你,就是危害世人。”她从布包中再度取出佛经:“不过,我可以在你往生之后为你超渡。”
    “超你妈的头啦!你这算啥出家人!你还俗算了!”石炎官见她完全无意为他包扎,只好重头再来。他一边咒骂一边动手:“该死的小尼姑!该死的烂破布!该死的剧毒!该死的五大寨!还有这该死的伤口!”
    行续睨着不断“造口业”的大黑熊,突地也不知他是否因失血过多,抑或毒性发作而开始摇摇欲坠。
    行续看着他往一旁倒去,冲上前想稳住他的身子:“你……你别昏呀——喂……大黑熊!”但仍是迟了一步,他的头重重撞击到石板,一动也不动。
    该不会是——
    行续伸出食指探向他的鼻间。
    “好在还没忘了呼吸。我还没学到哪一篇是超渡用的经文呢……”看着他尚流血不止的伤口及惨白中仍带青紫的唇瓣,行续迟疑了。
    她缓缓抬头看向破损的菩萨像,手中转动着佛珠:“我该救他吗?”
    不动的石像上挂着慈悲的笑容。
    行续也跟着笑了。
    ***
    噢——该死!他全身上下都在叫着痛!
    石炎官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然处在昨夜蔽身的破庙内。浑身上下的伤口已安安稳稳地包扎好,只是头部传来阵阵欲裂的痛楚……他不记得他有伤到头呀!
    环视四周,昨夜那个不愿救他的坏心小尼姑蜷卧在草堆间,仍在安眠中,像头小猫似的喵呜细细地打着呼。
    口是心非。他身上的伤一定是她包的,出家人就是出家人,心肠软得很。
    他坐在她身旁,直到现在,他才好好看清小尼姑的长相。
    惊艳。这是他脑中闪过的惟一词汇。这小尼姑有张绝世的容颜。
    “真是浪费。这么美的妞儿竟然是尼姑。”他摸摸她光秃的头顶,微刺的触感令他轻笑起来。
    行续张开眸子,映入帘间的是昨天那头大黑熊。两人对望着。
    “阿弥陀佛。”她首先打破沉默,却是句诡异的开头。
    他缩回自己的手,厌恶地皱皱眉,她在提醒他——她是出家人。
    “你干什么出家,”他没好气地问。
    “那你干什么当土匪?”
    “关你屁事!”他粗鲁回道。发现小尼姑以眼神告诉他——这四个字也是我给你的答案。
    这小尼姑不但漂亮,还是只聪明的小狐狸。
    “你叫什么名字?”
    “法号行续。”
    “我要知道你的闺名!”
    “我是出家人,只有法号。”行续回答得理所当然。
    石炎官不屑地撤撤嘴。
    行续动手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准备继续动身,完成师父的考验。她拂去灰色袈裟上的草屑,皱起细眉瞧见衣裳右侧染污的血迹——来自于大黑熊。
    “弄脏了。”她喃喃自语:“还好没沾到这抹流苏。”灰暗的袈裟左侧挂着一抹丹红的流苏,显得格格不入。
    嘈杂的声音从远而近,行续瞥向他,瞧着他一脸不置可否的模样。
    “你不逃吗,说不定是昨夜追杀你的人。”她好奇地问。
    “你担心我吗?”石炎官回她一个笑。
    “我担心会看到死人的模样。”
    他怒眉横竖,咬牙切齿。
    “四爷!”青魈首先闪入破庙内,“太好了,您没事。兄弟们,人在这里!”他朝外唤了声,不消片刻,破庙内涌入大批土匪。
    “四爷——大伙找了您一夜。”
    “您没事吧?”
    大伙东一句西一句,几乎要掀了庙顶。
    “我就告诉你别逞强,瞧,被打成猪头了吧。”青魈率先发难。暴动发生的同时,他正被另一群土匪架住痛殴,所以无法即时拯救石炎官。
    “你以为你现在的脸比我好看吗?”石炎官轻哼。若非青魈的嗓音具有独特的特征,他可认不得眼前顶着两团大馒头的家伙是谁。
    “先回山寨去治伤吧。”鲁镂范朝两只猪头提议。
    点头,青魈撑起石炎官的身躯。
    “伤还不打紧,我的毒恐怕就麻烦了。”石炎官试图稳住骨血内一波波的翻腾,“对了,五大山寨的家伙们呢?”
    “五大山寨的人马暂时退了,但他们撂下狠话还会再来。”青魈回答。
    “正好,我这一肚子窝囊气发泄无门,既然对方不知死活订下下回干架时间,我当然奉陪到底!”
    “万一又碰上今天的情况,别说要发窝囊气,就怕您又被打得不成人形。”
    “死青魈,嘴越来越贱!”一拳爆栗赏过去。
    “哎哟——”
    就在众人准备鱼贯而出时,鲁镂范发现了始终静静站在一旁的小尼姑。
    “四爷,那位是?”他也跟着青魈一样称呼石炎官为四爷,还挺顺口呢。
    差点忘了她。
    他可没忘记她昨夜见死不救的样子——虽然后来还是救了他啦。
    “把她带回山寨。”
    “我不要。”行续没有很激烈反应,只淡淡道:“你不可以这样不讲理。”
    男人朝她露出个恶意的笑容,白森森的牙齿在满是毛发的脸上特别刺目:“你忘了我是‘土匪’吗?小尼姑,你、现、在、被、绑、架、了!”
    ***
    在知道黑熊男人的山寨是在森林的东方后,行续没有多大反抗,因为她的目标就是往东不断而行。老师父既然指示她这个方向,一定是有任务须由她来完成,或许正是拯救这群土匪窝的迷途羔羊。
    位于深山中的土匪窝就是几栋以粗木架起来的屋子,看起来相当简陋,也谈不上任何土匪窝该有的霸气。她被带到大厅时,眼光还不停扫瞄着内部的摆饰。清一色的木壁上挂满了各类的猛兽皮毛,首座上的椅上披着一张漂亮的老虎皮。
    行续皱起眉,与虎皮上犹存的虎头四目相对,她举起手,喃喃道:“阿弥陀佛。”她感叹着这只可怜的虎儿,死了还被拿来当垫背的,真没尊严……“慈悲心?”嘲笑的声音落在她身后。石炎官靠在柱边。
    行续耸耸肩。
    土匪伙伴开始在大厅上布起菜,正好,她也饿了。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别客气。”石炎官撕下烤鸡腿送入口中,语气中满是等着看好戏的成分。
    看着眼前一道道荤食,行续举起箸。不刻意挑开肉类,她吞食着盘内混杂的野菜。
    “出家人可以吃炒了肉的菜?”他原本以为会看到小尼姑倔强不吃的模样,想不到她还吃得挺高兴的。
    行续再次耸耸纤肩。
    “吃菜不配酒就不来劲了!青魈,上酒!”他交代道。
    行续桌前也放置了一碗满满的陈年老酒。她看着石炎官,从他眼中明白——他想看着她出糗。
    行续捧起碗咕噜噜地大饮一口。
    “你这个小尼姑荤酒不忌?!”
    “我渴了。”她轻吐三个字,解释自己的举动。
    “假尼姑。”他不满地批评道。她只有那颗光头像个出家人!
    “出家人不饮酒是因为怕酒后乱性,失了出家人该有的举止,我不排斥喝酒是因为我对自己的酒量有信心,我绝对不会酒后失态。”
    他挑起眉,摆明不相信她。
    “你的酒量当真这么好?”口气轻浮得很。
    “千碗不醉。”她所谓的“碗”,可是那种装热汤的大碗。
    “好!我就和你拼酒!青魈,拿酒来。”敢在他这个喝酒如喝水的酒仙面前说自己的酒量好?他非挫挫她的锐气不可。
    数十坛的好酒积在两人桌前,石炎官挑衅道:“咱们来瞧瞧谁才是真的千碗不醉!”
    “我要用小碗喝。”行续看着他将酒坛子举到嘴边,粗鲁地牛饮。她拿着小碗,才不要像他那种难看喝。反正他们比的是酒量,又不是喝酒的遣度。
    不到半刻,石炎官已经让五坛酒见底,行续还在慢慢地品尝着。两人的差距整整有三坛半。
    即使是急饿鬼,在喝了五大坛的酒之后也早巳撑饱,而这二个人还是自顾自地喝着。石炎官的速度明显慢下来,就连举起酒坛的模样也产生了六分醉意。行续以优雅的动作,缓慢却不断。
    一刻过去,行续已经和石炎官一样喝完第八坛的老酒。
    “四爷,您别喝了,您的伤……”青魈试图阻止,却被熊掌隔开。
    “少……少啰嗦……”
    这个小尼姑——酒量真不是……普通的好……石炎官硬撑着,混沌的脑中只闪过这句话,他瞥向行续。行续正放下手中的酒碗,笑盈盈地回视他。他噗通一声,醉倒在桌前。
    土匪窝中响起一片惊叹及掌声,为了行续的好酒量而生的。
    行续拍拍微突的小腹,看着满桌未吃完的荤菜,有些歉然。
    “对不住,我喝饱了。这些菜可能要麻烦你们吃完,否则浪费的话,会遭天谴的。”她对着土匪窝的兄弟们道。
    “你,还没醉?”青魈探问。
    行续眨眨眼,除了俏脸染上一层红滟胭脂外,眼瞳清灵得不像话:“你说呢?”
    ***
    ——叩叩……
    ——叩叩叩……
    ——叩叩叩叩……
    天旋地转中,石炎官被连续的声响给吵醒,他怒瞠双目,暴躁地跳下床,直直往噪音来源处狂奔。
    石炎官一脚踢开木门,里面的凶手缓缓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继续制造噪音。
    “你七早八早在那敲个什么劲?!你知不知道现在是睡觉时间?!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如果睡眠不足是会暴毙而亡?!你知不知道我可以报官捉你这个噪音制造者?!”他越吼越大声,浑然不觉自己也归类为噪音的一种。
    被骂的狗血淋头的凶手——行续,停下了手边敲击的动作,不是因为被痛骂而收敛,是她的经文正巧念完。她收好经文才站起身,石炎官瞥见她方才拿来当噪音凶器的正是挂在墙上当摆饰的木制骷颅头,与她那张清纯可人的面容形成一种诧异的画面。
    “假尼姑。”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说她。
    行续看着他,对他的评价不予置否。
    “你们山寨再过去的东边是什么地方?”她发问。
    “断崖。”石炎官坐在木椅上,可怜的木椅承受着壮硕无比的身躯,看来岌岌可危。仿佛一摇晃就会四分五裂。
    行续同情地看着木椅一眼才缓缓消化了方才他说的话。
    断崖?师父是要她往断崖跳吗?绝艳的小脸蛋轻皱着,细细地呻吟了声。
    扇贝似的长睫微微扇动,未施朱红的唇瓣轻噘——虽然少了顶上青丝的陪衬装饰,这个小尼姑仍美得惊人。
    “你有没有考虑还俗?”石炎官突然问道。他还是觉得她当尼姑大过暴殄天物。
    “考虑还俗我就不会出家。”
    “你是受了什么打击?你才几岁就想出家?是被男人抛弃吗?”
    “你是受了什么打击?你才多大就当土匪?是被女人玩弄吗?”行续脸上毫无表情,淡讽地回了他相似的问句。
    石炎官冷瞪着她,这个小尼姑——每次和她说不上五句话,他就有发火的冲动!
    “你荤酒不忌、口无遮拦、心肠歹毒——你哪一点像尼姑?!”
    行续又耸耸肩,仿佛是她的招牌动作。
    “我清心寡欲、不打诳语、善良无求——我哪一点不像尼姑?”她反问。
    炙怒的火炎在他眼底焚烧,熊掌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不行!他的毒还没解干净,千万别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尼姑而动了真气,万一毒性再发作,他多怄呀!忍注千万要忍住!
    况且这个小尼姑是他自作孽绑架回寨里的——虽然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突地心血来潮,绑了个毫无用处的尼姑……行续犹不自觉身后石炎官的挣扎忖量,兀自起身倒茶,润润自己念了整个早晨经文而干涸的嘴。
    “你方才为什么要询问东方是何处?”石炎官总算说服体内暴躁因子,强牵起笑颜。
    “因为我师父的交代。”行续转过身,瞧见他扭曲变形的五官,大退一步,“你……你很痛吗?”
    “痛,不会呀。”他的伤口都包扎完毕,何来痛楚?
    “那你干啥把脸皱成一颗包子,还是被人一拳打扁的那种。”透过重重密林似的黑胡,她瞧见镶挂在石炎官脸上的骇人表情。
    “我在笑。”石炎官仍是心平气和。
    “你……在笑?”最后一个字尾足足拉高三倍。
    “对!”熊嘴仍是咧着,只不过由笑意变成了咬牙。
    行续露出好抱歉又好同情的眼神:“你竟然连该怎么笑都不会,土匪一定得维持凶神恶煞的表情吗?”小巧柔荑滑上茂盛胡丛,接近更深处的皮肉禁地,“没有人教过你笑吗?”好可怜……两指戳向石炎官僵硬的双颊,使劲朝上顶,企图软化石棱脸庞,并让他学习唇角上扬轻笑的简单动作。
    这女人!不教训她,她倒得寸进尺——
    “泥……唔……要……太……锅……分……”短短一句“你不要太过分”在她指掌揉拧间严重走调。
    “别客气,笑一个。”行续听不懂荒腔走板的熊言熊语,仍玩得开心。此情此景正类似于鲜嫩可口的小白兔不知死活地玩弄大黑熊的厚皮,冒着脑袋瓜被一口吞下的重大危机,只希望大黑熊露出浅笑。
    结果大黑熊没笑,小白兔反倒笑得咯咯有声。
    石炎官不清楚大黑熊遇上可口小白兔会有怎生的反应,但此时他竟然觉得眼前乐不可支的小尼姑……看起来好美味……即使她一身素雅、即使她毫无危机意识、即使她笑容并未包含任何媚态勾引,轻浅的檀木薰香仍令人产生遐想。
    趁着她微冷的玉指在黑胡间嬉游,无暇分心,石炎官的双手也不空闲地滑上她线条优美的光秃小脑袋揉搓。
    是尼姑呢……
    但又何妨?他总会有办法让她摆脱这麻烦的身分——石炎官打定主意。
    看着石炎官相当受教地牵动两团硬石般的脸部线条,行续突地轻叫:“啊!笑了。”尔后,轻顿:“我明白了——”石炎官的脸部肌肉正与玩弄其上的指尖奋战。
    “明白什么?”
    行续笑了,是透彻的明了。
    “我明白我师父交代我朝东方而行的用意。”
    “喔?”
    扳弄两颊的指尖并拢,缓缓朝他脸部正中央移动,不偏不倚地压点在高挺的鼻尖上。
    “他要我来救赎你这只迷途大黑熊。”
    第三章
    大黑熊石炎官火气暴躁地穿梭在“为非作歹窝”——饿鳄寨的全新名称,后头跟着形影不离的小尼姑行续,前者捂住双耳;后者仍滔滔不绝地企图讲述佛门博大精深的因果论调。
    打从日前,行续参透她此行是要让石炎官放下屠刀的重责大任后,似乎早已拟订一套完整的行事计划。
    “……接下来我要念的是《功德宝山神咒》,诵此咒如札大佛,应堕阿鼻地狱者,虔持此咒,临终亦能往生西方……”行续清清喉头:“南无佛驮耶,南无达摩耶,南无僧伽耶——”“够了!合上你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石炎官头疼地回身大吼。
    往生咒?他已经能用得上往生西方的咒文?!
    “你觉得身体不舒服,是不?”行续一副她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早在预料中的模样,“这是理所当然的身体抗拒,这与鬼魂听到咒语时所产生的不适感是相同道理,你咬牙忍忍……”她慈眉善目地安抚他。
    “你当我是妖魔鬼怪呀?!”石炎官现下的表情倒真有八分神似,“喝!你那是什么眼神?!”
    行续无辜地眨眨眼,却遮盖不住她方才双瞳间所盛满的疑惑——她真当他是咧!
    “别跟在我身后!”
    石炎官迈步再走,身后细微的跫音亦步亦趋,他眯起虎眼,侧首睨着她,行续回他一个天真中又带着狡猾的矛盾笑颜,等到石炎官继续再走,小巧的步伐仍不死心地跟在三步外的短距。
    石炎官原本耐性就比寻常人来得薄弱,火气来得快:“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还有好多篇经文、咒语还没向你念完。”她扬起手上厚度颇为惊人的佛经,更发散出她不达目的不死心的强大毅力。
    石炎官抹了把脸:“你以为在我耳边叨叨念念那堆狗屁东西,我就能成佛成仙吗?”他嗤笑。
    倘若真有这神效,每个罪大恶极的家伙不就干干坏事,再念念佛经就皆大欢喜?去!
    行续听到他字里行间的粗鄙辞汇时,忙不迭双手合十地默念阿弥陀佛。她抬起鹅蛋似的花颜:“佛说不恶口、不两舌、不妄言、不绮语,你别一直造口业,下地府要割舌头的。”’“我不但要造,我还要造个过瘾——它要是有灵有应,就叫它劈道雷来轰死我,否则这辈子别指望我屈膝拜它!”石炎官轻蔑地伸出食指,朝顶头上空指了指,一副欠人教训的嘴脸。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行续话甫说完,远处天际相当配合地传来闷雷响,她晃动食指:“噢——你完了,佛祖听到你的‘请求’啰。”发语词还故意拉长,以强调她的幸灾乐祸。
    “我被劈成烤熊也会拉你这小尼姑做伴!”石炎官还当真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不知死活地再造口业:“来呀!劈呀,劈死一双还算你赚到咧,别客气,我想小尼姑心胸宽大,绝计不会有所怨言。”他朝她咧嘴笑,大大方方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慷慨,来个同生共死。
    “造孽的人是你,我才不要陪你下地狱!”行续努力扳开环在她腰间那双骇人熊掌,不让自己沦落为“陪葬品”。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毫无慈悲心胸的你——假尼姑。”
    “佛在说这句话时,可不像我现在被一只黑熊纠缠。”挣不开,就算使劲拍打熊掌仍旧纹风不动。
    “你不是说要救赎我吗?就凭你现在这种没良心又不共患难的表现?”石炎言嘲弄,搬出她日前“博爱世人”的论调。
    “我是要救赎你呀,可你太不受教,又不肯听我传诵佛法。”找块石块恐怕都比石炎官来得有成果收获。
    “所以你可以死心了。”他耸肩,视线瞥见她衣衫左侧的红艳流苏,一身素雅的她搭配上如此醒目的点缀品,着实怪异。
    “我都还没开始努力。”她择善固执,“你只要别再当土匪,你会发现人生实际上还有很美好很美好的未来在等待着称,只要放下屠刀——”“你以为我当了多久的土匪?”石炎官打断她的话。实际上加加减减算起来,他的土匪生涯不过短短数十日。
    “二十年?”行续小心猜测。
    “二十年?!那我岂不是九岁就在土匪寨里讨生活?”
    她突然大叫:“骗人!你才二十九岁?!”她还以为在杂草丛生的黑胡底下所掩藏的是一张迈向四十大关的中年脸孔。
    “小尼姑,你的口气让人听了很想揍你一顿。”见行续捂着心窝处,一副受惊过度的害怕模样,石炎官急忙改口:“不过我不打女人——”呃,着真要算,他应该只打过一个女人,而这女人正是他收养的干女儿,天底下应该极少有做爹娘的没教训过孩子吧?
    显然石炎官担忧的方向与行续的想法迥然相异。
    “你竟然才二十九岁……与我是同一辈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兀自震惊,让石炎官为之气结。良久,行续勉强接受这等事实,“既、既然你才二十九岁,为何甘愿窝在贼寨里当土匪?”
    “我来到这寨里的时间恐怕只比你早几日,小土匪可不是我的本业。”
    “那你之前呢?”
    “你不会想知道。”他也不想让她知道,否则她绝对绝对会比现在更唠叨不止十倍!
    “可我想知道埃再怎么差都比做土匪好吧?”
    石炎官看着行续仰起小脸,带着世俗的天真烂漫及无瑕容貌交织而成的对人性绝对信任,看起来真是——够蠢!
    亏他还以为她是只精明小狐狸咧!
    “听清楚啰。我在当土匪之前——”石炎官故作神秘,顿了顿,坏坏的唇瓣贴近她小巧圆浑的耳珠子吹气,在酥麻与哆嗦中公布解答:“是个杀手。”
    “杀、杀手?”行续先是一愣,缓缓侧过头瞥向身后的石炎官,“是指你在丛林里追杀小动物,残害兔子、狐狸、野猫、山猪,在山林里称霸,动不动就挥挥熊掌——”“你说的应该是浑身毛茸茸,站起来足足一人高的野熊吧?”
    “那不就是你吗?”行续咕哝。
    他“正巧”浑身毛茸茸,“正巧”站起来足足一人高,“正巧”荣登熊的美名呀。
    石炎官眯起眼:“你见过会说话的熊吗?!”
    “有呀。”她的目光瞟向他,又粉饰太平地低下眸帘。音量太过细小,以至于石炎官未曾听闻。
    “我所谓的杀手,”石炎官原本环在她腰际的熊掌轻缓上移到她细白颈子,“就是干脆利落地斩断像你这么纤细的脖子,再不就是手臂、腰间、双腿,以及——”他每说一处人体,双手便配合地滑过她的身子,“心窝。”
    嘿嘿,熊掌正准备大咧咧覆上她的胸前,那看起来虽不雄伟,但仍凹凸有致的美丽曲线。
    啪——
    好清亮的拍击声,奇怪,他的手劲有这么大吗?只不过是偷吃块嫩豆腐……石炎官转回被打偏的脸庞,火辣辣的麻痹由右脸颊蔓延开来。
    他被打了,他被小尼姑打了?!
    “凶手”小尼姑正甩动着自己发疼的手掌,猛朝红辣的掌心吹气。
    “你打我?”石炎官的口气是错愕大于愤怒。
    行续停下动作,仰脸:“我就是打你。我代替熊伯父熊伯母教训他们不成材的熊儿子。”替天行道!
    “熊儿子——是该死的指我吗,”
    “正是。”行续叉着腰:“你怎么可以这么自豪地说出自己是杀手,还一脸沾沽自喜?好似那是天经地义,毫无内疚自责?大熊残杀小动物是因为肚子饿,你咧?别告诉我你当杀手是为了吃人?”当熊也得有当熊的自觉呀!
    “我若会内疚自责就不会去当杀手,既然选择杀手一途,当然得泯灭良心。”石炎官右手在心窝处紧握成拳,仿佛透过他的举动,无形中捏碎一颗仁义道德的良心。“怎么,后悔想救赎我?发觉自己的愚蠢?认为我是根不可雕的朽木,还是……更想试试自己的佛法能否让我回头?”
    石炎官嘲弄地瞅着她,行续的注意力全然落在他心窝前的手。她看了紧握的拳头好半晌,轻浅似铃的噪音娓娓问道:“你既然泯灭了良心,为什么握在心窝前的拳头会发抖?”她抬眸注视着石炎官。
    石炎官怔忡,随着她的疑惑字句而低头,瞧见扭得死白的手,即刻松开五指,仿佛掌心中有着高温炙人的炭火。
    “谁说我在发抖!”完全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狡辩。
    她才不理会他的否认之词,自顾自地说着:“你在怕什么?为什么你提到必须泯灭良心杀人时,你得要揪住自己的心窝?你在提醒着自己千万不可以心软、千万不可以怯懦、千万不可以忆起你还有一颗善良的心?因为它会变成你杀人时的绊脚石,是不?所以你揪住它,让它痛到麻痹、痛到习惯?”
    行续自始自终都没有离开他黑墨似的瞳仁,她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坚毅的倒影,再续:“你为什么要活得这么辛苦?”
    石炎官倒抽一口凉气。
    愕然的眼瞳直勾勾盯着行续,发觉自己的无所遁形。
    他没有再辩解,几乎是以万分狼狈的举动推开她,逃离她清亮而明了的视线范围内。
    ***
    落荒而逃。
    他竟然干出这么孬种的事?!
    就算被小尼姑蒙对了又怎样?就算真被她看穿了又怎样?他压根不稀罕任何体贴或同情浮现在小尼姑脸上,尤其是那自以为是又值不了几纹银的善解人意!他不稀罕!
    “四爷!”
    青魈省略敲门这等费功夫之举,直接踹开门扉,吓得石炎官以为又是小尼姑跟着他屁股后进了房,壮硕的身躯跳到木椅上,直到看清来人是青魈,才破口大骂:“进来不会敲门吗?!你的手是残了还是废了?!”迁怒,绝对是迁怒。
    “呃……一时心急嘛,四爷,你现在的姿势好难看……”像蹲在茅房等待解脱的模样。
    石炎官抿着嘴,重新坐回椅上:“少啰嗦。说吧,你在心急什么?”他拂拂衣衫下摆的沙尘,摆明转移自己的尴尬,“托鲁哥查的事有消息了!”
    “真的?有老大的下落?”
    青魈摇摇头:“主爷还未寻获,可白无常现下身陷官牢。据说……主爷坠入黄泉谷底,生死未卜。”
    “坠人黄泉谷——?!”石炎官瞪大虎眼,“黄泉谷万丈深渊,别说尸体,恐怕连颗骨灰都寻不回来,怎么会?白无常怎么会弃老大于不顾?不……当时的情况,怕是连她也保不住老大……”连他这位被称为“武判官”的魑魅都在那场混乱的战火中吃了败仗,又怎么能怪别人未尽力呢?
    “听说官府那边准备以严刑拷打来逼问出‘阎王门’的底细。”青魈双眉紧皱,一思及昔日阎王门的伙伴兄弟在大牢里面对令人无法想象的酷刑,他便恼恨不已,双拳握得死紧。
    “底细?,整座府邸被拆得干干净净还查什么底细?!”石炎官冷哼。
    “但阎王门中所有的主事者都没有捉到呀。主爷下落不明,二爷早在数年前就云游去,三爷远在边疆,您不正在这里当土匪吗?至于白无常……她虽受牢狱之灾,但所有魑魅魍魉都没有招出她的真实身份,官府方面好像也以为她仅是阎王门内的奴仆或妾婢,目前无生命之忧。官差美其名叫破了阎王门,实际上只是做了场白工。”
    “话是没错,但若阎王门从此一蹶不振,官差的目的也算达成了。眼下最令我担心的是老大的下落——”“鲁哥已经派兄弟到黄泉谷底去搜寻主爷,二爷方面也派人联系了,希望能有好消息。”青魈出言安慰。
    “嗯。”
    “另外您身上的毒,最好尽早解清,否则难保您不会像主爷一样被废掉多年来的高超武艺。”
    石炎官懒懒地瞥向他:“青魈,你真是越来越唠叨,活像个老妈子。”
    “谁叫我跟着您进了贼窝,我不唠叨您还能唠叨谁?倘若魑魅魍魉都在,这唠叨的工作理当就由黄魉来做。”青魈耸肩。
    阎王门里的四大主爷中就属石炎官个性最随和,虽然性子火爆了点,但从不跟人大玩心理迂回,一切喜怒衰乐都显而易见、有话直说。既然两人沦落至此,口头上的尊称仍在,至于烦琐的主仆尊卑暂时晾在一旁吧。
    “对了,四爷,方才我在廊间遇上您带回来的小尼姑,她好像在找您,手上不知从哪抓来的锅碗瓢盆充当木鱼,看起来……架势十足。”
    “什么架势?”
    “驱妖降魔。”青魈说话时指尖落在石炎官面前,表明小尼姑口中的妖魔正巧与石炎官是同一个人。
    石炎官又恢复兢兢业业的表情:“别让她知道我在这里。”
    “拜托,这里是您的房间耶,再蠢再笨的人也知道要找上这来吧?”青魈一顿,续道:“不过,四爷,您既然对小尼姑如此反感,干脆我叫兄弟将她轰下山,省得您担心受怕。”不过他倒是头一回见到石炎官露出如此慎惧的模样。
    “谁说我怕她?!我只是受不了她的叨念,受不了一大串的佛经咒语在我耳边嘀咕,吵得我不得安宁。”
    石炎官越是辩解,青魈眼中的兴味越浓烈。
    “喔——原来您害怕的是经文呀?咱们全寨的兄弟还以为小尼姑道行高深,镇压住咱们黑熊……呃,伟大的四爷咧。”青魈咧嘴一笑,“那还是照我的提议,等会我请小七和雷哥一块动手将她丢出寨门。”
    语毕,青魈还当真准备行动。
    “慢着!谁准你自作主张——”石炎宫喝声制止。
    “保护主爷们是阎王门杀手守则第一项,其中所谓的保护更广义地囊括清除所有危害主爷生命、精神、财富的人事物,以及耳畔嘈杂的‘小蚊子’,以保您耳根子清净。”青魈隐藏在身后的右手不断拧捏着自个儿的大腿,藉由剧痛来压抑唇角捉弄的笑意。
    “去!”石炎官捞起桌上茶杯甩向青魈,“上回你跟我抢那只烤獐子腿时怎么不见你这么说!”歪理!
    青魈一侧首给躲过:“我总得有力气才能保护四爷您呀。”
    “我还得靠你保护?!”他石炎官何时落得如此无能的惨境?“站住,你的脚在干什么?”他指着青魈欲往外走的步伐。
    青魈回头,露出痞痞的笑:“走路呀。”这么简单的动作还看不出来?
    “然后呢?”
    “走出房门,寻找小尼姑,顺手料理她,将她赶出‘为非作歹窝’。”青魈双手比出驱离的手势,“若她胆敢死缠烂打,我就削了她的脑袋。”
    “谁准你做的?!”石炎官暴躁起身,奔到青魈面前:“我有说要把她赶出去吗?!你哪只耳朵听到的,啊?!”熊掌搭配如雷熊吼——拧住青魈的双耳,并灌注足以震破耳膜的质问。
    “四爷!疼疼疼疼——疼啦……”青魈失声痛叫,“我不敢!不敢了啦!我哪有胆量驱赶四爷您重视的小尼姑咧?”
    “重——视——我啥时说过我重视她?!”咆哮声炸开,“我抓她回山寨是为了折磨她、蹂躏她、凌虐她,哪关什么鸟蛋的重视?!”石炎官提起青魈的衣领,不住地摇晃,青魈原本个头就足足差石炎官一大截,这么一拎,他双腿被迫离地,浑身重量全寄托在石炎官手中的薄弱衣衫上。
    “我……知道……原来四爷您用心良苦……”随着石炎官上下左右,毫无节奏的粗鲁晃动,青魈出口的字句也晃荡成怪异的起伏音调,“但是,为什么……受到折磨……蹂躏凌虐的人……好像变成四爷您了……”黑胡底下的脸孔一阵青一阵红。
    “我看起来像是受到折磨蹂躏凌虐的倒霉鬼吗?”双手手劲加强,青魈的衣衫已逐渐发出撕裂声。
    “像……呀……”别再摇了,他早上灌进胃里的咸粥好似正全数翻搅,挣扎地想滥喉而出,“四爷……您别太激动,孝小小心身体的毒……”每个字尾仍有余音缭绕及上下牙关互击声。
    “就算我今天毒发身亡,也非得揍烂你的嘴——”石炎官怒吼还没来得及吼齐,干扰已悄然逼近。
    叩、叩、叩——有人在身后戳戳石炎官的背脊。
    石炎官头也不回,只吼声道:“滚开!没瞧见我正准备教训兔崽子吗?!”
    可背脊后的干扰更加使劲,无论石炎官如何缩肩都躲避不掉落在他厚皮上的点触。
    “再不识相,我连你一块揍!死家伙——”火辣辣回头,最后一个“伙”字是以泄气的口吻破口而出,怒熊霎时退化成懦弱狗熊。
    干扰者漾起甜甜笑靥,浑圆可爱的小光头在洒落的日芒下绽出耀眼光辉,璀璨得令人无法直视。
    锅铲在木盆上敲下响亮的声音,宣告石炎官大限已到。
    “啊哈,找着你了。”
    第四章
    一物克一物,这是万物永恒不变的道理。
    五行相克的道理原来也适用在他与小尼姑身上。
    头疼蔼—尤其是整座山寨里回荡不休的诵经声穿耳而过,化为挥之不去的恼人噪音时,更是让石炎官头痛欲裂。
    一群土匪围坐在饭桌前,静静等待轻浅而庄严的朗诵声中止。
    “现在念到哪一项、哪一条?”鲁镂范咽下贪食的口水,举箸却不得下筷。
    “虚空藏咒。”石炎官回应。这经文他已经听不下百次。
    “好饿噢……什么时候才可以开饭?”小七可怜兮兮地提出大伙心中同样的疑惑。
    “诵完这个咒文,再一回《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及《七佛灭罪真言》,差不多就可以结束。”石炎官几乎将行续的诵经习惯和顺序给摸透了。
    “她干啥对咱们这窝土匪传道授业?咱们里头识字的也不过两三只,那些南无阿弥陀佛、西有阿里不达,我是有听没有懂……念那些玩意就能喂饱咱们的肚皮吗?”小七嘟囔,醒世经文对全寨里的兄弟而言如同“鸭子听雷”,有听没有懂。
    青魈顶顶小七的手肘:“小尼姑可是在帮咱们消罪孽,说不定大伙往生后还能烧出几颗舍利子来打弹珠。”
    “对呀,我每回听到行续大师吟念经文时,心情都好平静。”雷哥是山寨里惟一一个将行续视为仙姑,并且蒙受她所发散出来的佛光洗涤最彻底的人。
    “恭喜,你离成仙不远,别忘了到时候保佑大伙。”石炎官冷冷地送他两个奚落掌声。心情好平静?!分明是扰人噪音,哪来的平静?!
    规律的敲击终止,最后一声落在锡锅上,清清亮亮,充当铜盘。
    “停了,可以开饭了。”小七开心地笑,他虽完全听不懂经文的差别,但却明明白白知道敲响铜盘是告一段落的天籁。
    十几二十只手快速在饭桌上空穿梭,盘中美味菜肴亦以惊人的速度消失中。
    小七对准正中央一盘炒得青青翠翠的素菜下箸。却遭石炎官猛戳而来的筷势所阻挡。
    “你吃别盘。”石炎官直接将素菜拎到自个眼前,不让其他人染指。
    “吃肉也要吃菜才均衡呀!”小七嚷嚷。
    “吃肉吃菜也要吃吃‘熊拳’才够味,你意下如何?”石炎官眯起虎眼,放下筷子的熊掌摩蹭生热,一副很乐意效劳的模样。
    “不用劳烦,我不用均衡、不用均衡了。”小七努力扒白饭。
    青魈抬起兴味十足的眼,笑看着石炎官的反常。
    石炎官回瞪着他,所幸有满腮黑胡掩去石炎官的窘困。
    良久——
    “你看什么看!我可没说这盘青菜是要给小尼姑吃的!她吃不吃、饿不饿关我个屁事!就算她念经念到死、敲木鱼敲到手残废,就算她是好心想为咱们消灾解祸、诚心替咱们祈福,那都是她自个儿多事,我可不领情!”石炎官火爆地一股脑倾泄心思。
    “四爷,我什么都没问喔。”青魈笑得好天真、好无辜。
    噢喔——不打自招。要套石炎官的话简直易如翻掌。
    “我说了什么吗?!我什么都没说!”石炎官掩耳盗铃般地耍赖,拍桌而立,并瞬间转移话题:“小尼姑在摸什么摸呀!到底要不要吃饭?!我瞧瞧去——”熊似的身躯临走前还不忘带走青菜白饭及一只肥嘟嘟的鸡腿。
    “好在被官差捉到的人是沉默寡言的白无常,万一是四爷这种三两句话就能套出虚实的大嘴巴,阎王门的秘密就荡然无存。”青魈感叹地摇头。
    “喂喂,青魈老弟……”鲁镂范凑向前,“老是听你们在那边白无常黑无常、又是阎王门又是魑魅魍魉,你和四爷到底在打什么哑谜?·“阎王门就是我们的老家,黑白无常、魑魅魍魉只是亲人间的呢称,就好比老夫老妻称呼彼此为死鬼和母夜叉是一样的,别放在心上。”青魈似答非答,他可不想污染了这群天真小土匪——虽然这般形容词用在土匪身上非常怪异,但与以杀人为主业的“阎王门”相提并论下,“为非作歹窝”的众土匪们简直善良得无法无天。
    “我总觉得你和四爷绝不是如此单纯的人。”
    青魈耸肩,不给予正面答复。
    这厢在饭桌里面对众家兄弟的叽喳询问,那厢迈开熊蹄,来到行续的厢房外,看见她仍跪在简陋的供桌前,双手合十地喃喃低语。
    供桌前方挂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神佛画像,乘龙之资,栩栩如生。
    行续长而微翘的黑睫掩覆住向来慧黠又清亮的眸子,唇瓣一张一合却未曾发出声音,交织成一张虔诚默祷的安祥脸庞。
    为谁?
    为他吗?还是为了整个山寨里的贼子?
    是她的菩萨心?但他所见识过的“行续”恐怕没有这三个字的存在——他可没忘却见面的头一回,这只坏心小狐狸见死不救,以及牙尖嘴利的刀子口。
    石炎官长指敲敲门柱,引起行续抬眸。
    “佛海果真博大精深,厉害得令人咋舌,光念经连饭都可以省下来。”
    行续朝佛像又是一拜,才缓缓回声:“虽然实质上的饱满是做不到,可心灵的餍足的确厉害。上回我教你的经文,你有没有每晚都念?”
    “你说咧?”石炎官粗鲁地拉过她的双手,将整盘饭菜塞到她掌心,“先喂饱你实质上的肚皮,再来跟我讨论心灵上的狗屁餍足!”
    听到不文雅的字汇,她眉间又是一皱。不止一次告诫石炎官“造口业”的恶习,他仍是丝毫不改。
    “你一定没有念,是不?”她将堆在小山似的白饭上那只油亮鸡腿递给石炎官,才小口小口将食物塞进嘴里。
    近来她每餐的菜色中出现了全素的选择,这令她松了口气,也明白是石炎官不再刁难她——由此可见,石炎官仍有同情的善心。
    “我既不想出家,更不想成仙,念啥念。”
    “别这样说话,那道经文是消灭五逆十恶谤法等罪,还保佑现世享安乐,离苦难,临终往生极乐。”行续一顿,吐吐舌,惨了——“临终往生极乐——”石炎官衔着鸡髓,看起来就像只正啃食无辜猎物的猛兽。
    果然……黑熊又要喷火了。
    “你咒我死?还是你怕我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刀山、油锅、挖眼、割舌样样不缺,想让我临时抱抱佛脚,减减罪孽、消消恶性?”
    “‘一旦无常万事空,阴路只有孽随身’,你现在向善仍不嫌晚,你就算不过今生打算,也烦请你为来世留条后路可好?”她睨了他一眼,他前世八成就是烧了太多好香,以致现在得以为非作歹、不知死活。
    “我这辈子都安排不完了,哪还管得着下辈子?”三两下石炎官就啃完大鸡腿,随手在衣服上擦拭油腻。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行续转念一想,道:“若你懒得诵经文,不如今天我做早课时,你同我一块做,我念你听,多少能有助益。”
    她专注地盯着石炎官,企图感化他的顽劣。
    好熟悉的模样……石炎官动也不动,她现在的表情,他曾经见过——不经意抬头,瞥见画像上庄严中含带慈爱的佛颜,再回归行续的脸蛋。
    就是这种救赎的表情。
    就是这种光辉无理的表情。
    石炎官双掌抚贴在她脸庞,在行续还来不及发觉他意图之前——大掌收紧,使劲揉拧她的双颊,硬是让一张俏生生的绝艳花颜蹂躏成绝世猪头,不成人形。
    他就是不喜欢看到她脸上有着如此神似仙人的慈悲,就是不准她拥有脱离红尘的淡然表情、不准她——变成一个成日将芸芸众生挂在嘴边的小尼姑!
    “你——做什么?!”她的脸被挤压得好痛!
    “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就该有二十多岁小姑娘的样子!你是爹娘不疼、姥姥不爱,所以早早看破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回归清静佛门,还是哪个该死的算命师说你极有佛缘,非得出家为尼,造福人群?!”石炎官将她的脸当成汤圆,努力搓搓搓。
    “唔……好疼……呜……”
    “从今天起,你叫什么阿花阿珠都行,就是不准再用那个难听死的法号!”
    “那是我师父赐的法号!”
    “我、管、你!”石炎官恶霸地宣告。
    “你不可以这么土匪——”行续嚷着。
    “真不好意思,我就是土匪。”石炎官咧开嗤笑的嘴,“但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土匪,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他伸出食指,比划了个“一”,缓缓地中指也伸直,“二,再不然你就叫阿花。”
    “我叫行续!”她兀自坚持。
    “没有第三个选项。”
    “你——”
    “反正我就是土匪。”石炎官总算体会到身为土匪的好处,无论干啥坏事总能有一个无法推翻的好借口。
    “我才不要选!”
    熊掌继续贴回粉嫩嫩的颊边,这一回的力道轻柔许多:“是呀,我也觉得你不用选择,叫阿花蛮好听的呵。”他挑眉。
    “我叫行续——”
    可惜石炎官充耳不闻。
    行续深吸口气,嫣红唇瓣一抿:“无所谓,姓名只不过是个称呼,我不会因你恶劣的激将法而乱了方寸,否则不正称了你的心。”
    “所以你就照我的话做啰,阿花。”
    “我不要。”
    “你不是说名字只是个称呼?”小尼姑很固执噢。
    “可是阿花很难听!”她攀住玩弄脸颊的熊掌,努力要将他扳离,可惜小鸡如何能抵挡大熊之力?
    “所以我才好心地提供你另一个选择呀,还是你的本名比阿花更逗趣?”
    行续瞧着那张看笑话似的嘲弄脸庞,她突地忆起日前发生过的插曲——看来石炎官是忘却当日的教训。
    行续收回攀在他臂膀的柔冀,双手合十,一长串的经文溢喉而出——“你……”石炎官慌乱地捂住双耳,但阻止不了措手不及的字句滑入耳内,引起脑侧微微的发疼。
    卑……卑鄙……净挑他的弱点攻击!她老早就知道他只要一听经文就头痛,偏偏拿这招来整治他?!
    “住口,我叫你住口!”石炎官的双手担负起阻隔“魔音穿脑”的重责大任,无法塞住小尼姑轻喃咒语的檀口,只能像只落败的狗狂吠不止。
    行续欲罢不能,滔滔不绝念得可起劲了。
    咆哮声中仍能听闻轻柔的慈语飘送,听在几名凑在门外偷听的小土匪耳里,格外诧异——“里面……听起来好像正在收妖……”因为妖孽的抗拒,而法力高深的仙人施咒擒魔,引发正邪两方对峙——小七自我解读一番。
    “是呀,恐怕小尼姑再施点力,四爷就会濒临崩溃。”青魈道。
    “该不会四爷真不是个人吧?”小七寻求青魈的解惑。
    “真不是个人?嗯……这句话若让四爷听到,一定很有趣。”
    “我不是那种意思啦!我是说,四爷为什么会害怕小尼姑的经文攻势?像咱们活生生的人就丝毫没有影响,充其量只不过耳朵痒了点……”小七边开口边扒着盛满饭菜的大碗咀嚼,他直接带着午膳来看戏。
    “也许四爷耳朵所能接受的限度太过薄弱,咱们无关痛痒的知觉用在他身上就成了酷刑。”他相信石炎官并非害怕经文,而是厌恶吧。
    蓦然,内屋的所有声响静止,没有小尼姑的诵经声,更没有石炎官骇人的熊吼……“结、结束了吗?”小七咽下满嘴的食物:“邪不胜正还是魔高一丈,四爷会不会被经文打回原形,抑或小尼姑被四爷一口给吞到肚里去了?”
    “四爷能被打回什么原形?”不就是个人吗?青魈失笑。
    “熊呀,他不是千年黑熊修行而成的吗?”
    青魈懒得理会小七嘀嘀咕咕的幻想,沾了些唾液,直接在门扉的糊纸上戳了个小洞,观看现下安静得诡谲的屋内。
    越是看,青魈的眉心越是紧皱。
    “怎么了、怎么了?两败俱伤?”小七努力凑上前,青魈让出一席之地给小七瞧个清楚。
    “这……”小七看完也是一愣,与青魈对望许久——“惨了,四爷这回的‘口业’造得可彻底了……”***强吻佛门子弟算得上造口业吗?
    他只不过是想堵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堵回一句句恼人的神圣经文,当时他的双手“不便”,惟一派得上用场的只剩那张嘴呀——而且效果还真令人满意。
    行续当时惊骇的愣样令他印象深刻得直想发笑,原来小尼姑的脸上也能产生如此急遽的变化及红霞。
    老实说,他一点反省的念头也不曾有过,即使天降怒雷将他劈死在当场,他也不后悔亵渎了小尼姑,若真有恼悔之处,大概也是内疚于害小尼姑当夜不眠不休地在简陋供桌前反复诵读消罪的经文,以及她白皙肌肤上被他粗硬黑胡给刮疼的红痕。
    但这样小小的内疚与偷得香吻的喜悦感相较之下,渺小得可悲。
    脑海中一浮现小尼姑昨晚紧捂着嘴儿的逗趣样,石炎官又是一阵轻笑。
    “明明还是个嫩娃儿,何必将自己搞得既老成又严肃?”
    行续才多大年纪?与他干女儿红豆恐怕只有数岁之差吧?红豆还在毛毛躁躁闯祸时,她已经将自己局限在无私无欲的佛法囹圄里。
    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背景教养出这样的女子?
    从她的言谈间不难发现她来自于一个绝对富裕或书香世家,倘若肚子里没几分墨水,是无法出言犀利地教训他,更别提传扬佛门经书的真意。
    但她的亲人怎能放心让一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剃度出家,甚至扮演起苦行僧的戏码?——若今天是红豆嚷着要出家,他这个为人小干爹的绝对会用尽一切手段来阻止,无关信不信神佛,而是放心不下埃想不透,他还是想不透。
    “四爷,收到二爷的飞鸽传书,”
    “念出来听听。”
    青魈展信朗诵:“勿轻举妄动,由我安排,白云。”
    “没了?”瘫在躺椅上的懒熊发出不满的咕哝。
    “没了。”前数过来十一个字,后数过来还是十一个字,没漏念。
    “老二没提其他的?例如红豆好不好?他们啥时回来?会不会到‘为非作歹窝’与咱们爷俩会合?”
    青魈检视纸笺的正反两面:“是没提,这条小小纸笺上的的确确只有十一个字。”他又数了一次字数。
    石炎官抢过纸笺,哼声:“这死白云,怎么传书老只有短短几个字,这样叫人如何放心、如何不轻举妄动!”
    “可是以前二爷每回只要在信上注回‘由我安排’,每件事都可以迎刃而解,而且解得干干净净。”青魈为二爷叫屈,二爷办不牢的事情,阎王门里也绝计不可能有人办到。
    他猜想四爷必定仍为了二爷将干女儿拐跑的事,怀恨在心。
    “关于这点,我比你还清楚!”石炎官与结拜兄弟白云合相识数十年,白云合有多少本事他会不知道吗?!他只是气恼白云合竟然对于红豆的近况只字不提!好歹得让他这个为人爹亲的知道心心念念的宝贝干女儿过得如何呀!
    “既然如此,咱们是不是就听从二爷的交代,继续窝在这里当土匪?”
    石炎官颌首,再问道:“青魈,你觉得老二下一步打算如何做?”
    “既然主爷失了踪影,眼下只有白无常的去处是肯定的,我想二爷会先想办法救她——说不定二爷早就打理好一切,就等咱们爷俩回家去。”青魈对白云合信心满满。
    “说得真简单。”石炎官啐声。
    “不过若真能回到阎王门,我倒真舍不得山寨里的新兄弟。”青魈道。他从小就在阎王门长大,几乎不曾接触过阎王门外的人群,也从不曾发觉除了魑魅魍魉,竟然还有如此可爱的家伙们。
    “有舍才有得,世上没有什么是舍不得的东西。”亲情、财富、名利、生命,有哪样是不能舍弃或永远不用舍弃的呢?
    “您的意思是……您也能毫不留恋地舍掉小尼姑?”青魈怕死又忍不住好奇地探问。
    石炎官白了他一眼,没有否定。
    “我想也是如此,毕竟您对她有极高的兴致是因为山寨里都是些臭男人,难得有个香喷喷的娘儿们嘛。等咱们爷俩回到阎王门,您就可以像以前一样去逛逛勾栏花院,寻花问柳,像她那种无趣的小尼姑自然就不会挂在心上。”青魈自顾自地点头,仿佛他是石炎官肚里的蛔虫,完完全全了解石炎官心中所思,“您说的对,世上没有什么是含不得的东西。”
    这个观念,是阎王门不断灌输的惟一。
    “青魈。”
    “啊?”
    “我再教你一件事。”石炎官眼眸认真而有神,“世上没有什么是舍不得的东西,但总会有方式让你舍弃时,没有遗憾。”
    青魈青涩的脸庞写满不解:“没有……遗憾?”
    “等到你必须舍弃时,你定会有所了解。”石炎官大掌揉乱青魈的长发,像个老大哥对待小弟的模样。
    “如果我很笨,笨到还是无法了解你说的话呢?”
    “接下来的岁月你会一直经历相似的取舍。一次不了解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总有一天,你会的。”
    青魈静默了会,再抬头:“那四爷,您找到舍弃小尼姑而又不让自己遗憾的方式了吗?”
    “快了。”他答得模棱两可。他都还未曾拥有过她,何来舍弃之说?
    “真有办法?”
    “办法是绝对有,端看你做与不做,接受与否。”石炎官一顿,“或许正如同你所说,我在一群臭男人堆中难免只注意到她这个女娃,也或许,她并不如我所想象的……”重要。
    第五章
    被石炎官绑来土匪窝也不只短短数日,虽然行续巳能随遇而安地找到生活重心——救赎石炎官,但被救赎的人不合作,她的努力倒也成不了气候。
    上回被石炎官强吻一事——与其说是强吻,倒不如解释为被怒极的黑熊给侵犯,只不过这头尚存人性的黑熊没将她吞吃人肚。
    行续敲敲自己光秃的脑袋,分明已告诫自己不可以再将那日的画面挂记脑海,但总在不经心之际,或停止念经文时,那深刻的画面又清楚呈现在眼帘。
    轻晃晃脑袋,她的定性恐怕得再修练。
    数道娇笑软语由檐下传来,引来行续抬眸注意。
    咦?在这山寨中除了她之外,理当没有其他女子呀。
    行续停下手边洒扫工作,瞧见寨里兄弟领着五六名身着轻纱、巧笑倩兮的漂亮姑娘走来。
    “哟,瞧瞧,土匪窝里有尼姑耶!”其中一名看来年仅十六却打扮成熟的姑娘指着行续,引来一阵嬉笑。
    “长得还挺标致嘛,细皮嫩肉的。”开始有人对行续品头论足,甚至毫不客气地抬起她的脸颊,左右检视。行续没有挣扎,众人打量她的同时,她也仔仔细细瞧清这六名美丽的年轻姑娘,她们的身着稍嫌暴露,一副巴不得染上风寒似的节省布料。
    “既然有个艳尼姑,哪还‘用’得着咱们姊妹?”充满暧昧的意有所指,换来其余姑娘咯咯直笑。
    “别……别开行续师父的玩笑,她真是个出家人。”寨里兄弟急忙想为行续解释,行续师父现在可是寨里数名兄弟心目中的完美神祗,不容褒渎及污辱的!
    “喔——”俏丽姑娘拉长的尾音,代表她不信的迟疑,“真是个出家人?那小师父的佛法怎么感化不了这整窝土匪?”
    行续一揖身:“滴水穿石尚需数载,何况是改变人心,出家人不打诳语,但我坚信寨里的众施主仍存善心,虽然其中掺杂顽劣的硬石头,总会有点头的一天。”那颗硬石头正是石炎官。
    俏丽姑娘做出翻白眼的举动,朝左右姊妹自嘲道:“我嘴真贱,千啥自己问些无趣的话题?难不成我还巴望从一个出家人口中听到啥风花雪月的情事吗?掌嘴、掌嘴。”她拍拍粉扑扑的颊边,红滟滟的樱桃小嘴直笑,不带任何反省地朝行续福身,“小师父,得罪、得罪。”
    “施主客气了。”
    “别自讨没趣了,咱们还有正事要办呢!”寨里兄弟出声提醒众姑娘。
    行续忍不住好奇:“什么正事?”
    几名姑娘家笑得可神秘了,寨里兄弟则是满身尴尬及不自在:“行续师父……你就别再追问了。姑奶奶们请拉开步伐,兄弟们还在等着呢……”两只大手像驱赶鸭群似的挥舞,顺利将年轻姑娘们给送往前厅。
    可疑,真可疑。
    行续攒着两道小巧细眉,注视着仍残留莺莺燕燕离去香气的方向。
    支支吾吾=不可告人=见不得光=坏事。
    这窝小土匪又背着她干起什么坏勾当了?
    这群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该不会是被强掳到山寨的肉票吧?
    “好不容易才让寨里的兄弟产生些微改过的念头,千万不能再让他们重复犯错而功亏一箦。”握着扫柄的柔荑收紧,行续坚定的眸子产生足以与圆亮光头媲美的佛法光辉。
    该是出动救赎无辜肉票和小土匪的时刻了。
    待行续跑回房间准备“家伙”再赶到前厅时,六名俏丽小姑娘早已失了踪影,追问其他待在前厅的寨里兄弟仍只得到无语问苍天的沉默及莫名其妙的羞涩。
    疑虑越发凝重,行续扫过数张为难的年轻少男脸庞,决定亲自挖掘出众土匪怪异举止的症结。
    脚步一转,行续步出前厅。
    为非作歹窝的占地老实说并不大,左侧厨房到右侧卧室只消一眼便能望穿,行续自然没遗漏那抹轻灵鹅黄身影消失在石炎官掩去的门扉后的景象。
    孤男寡女进去大黑熊房里做什么?
    行续向来奉行“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的至高道理,不再妄加猜测,缓步来到石炎官门扉外,轻敲数下。
    明显地,房内传来数道异样的声响——掀被、拨帘、迈步以及石炎官字汇精彩绝伦的咒骂句子。
    门扉火爆地被拉开,石炎官打着赤膊,狼狈地揪着裤头,透过他壮硕有力的臂膀间,散落一地是鲜嫩嫩的鹅黄衣裙,无需猜想也知道微微飘荡的帘帐里那名小姑娘是多衣衫不整。
    石炎官望见打断他“好事”的人正是他努力想排除脑海外的小尼姑,脸上露出极度挫败的表情。
    “打扰你了吗?”行续像个好宝宝地发问,并附带一个歉然的轻笑。
    双眸落在他左臂上醒目而且狰狞到极点的鬼魅雕青,她与雕青对望许久,才再度抬头挺胸地面对石炎官喷发的狂焰。
    “你这小尼姑……”石炎官低咒地抹了把脸,再抬起头时,黑胡间只见咆哮的白牙敲打得嘎嘎作响: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把你丢到思绪外时又来敲门,你究竟存着什么心态!好不容易山寨里有了其他可以选择的女人、好不容易我找着了替代你的女人,你这个正主儿还不识相地滚远点?!你没别的事好做吗?去念经呀!随便你爱念什么戒杀咒都好,别露出这么无辜又天真的蠢样,想勾起我的内疚?!门都没有,滚——”男人的欲火与怒火是归纳于同样激烈的程度,一旦尚未获得满足而被迫中断,排山倒海的叫嚣是少不了一顿。
    毕竟您对她有极高的兴致是因为山寨里都是些臭男人,难得有个香喷喷的娘儿们嘛。青魈当日是这么说的。
    没错!石炎官在心底点头如捣蒜。
    等咱们爷俩回到阎王门,您就可以像以前一样去逛逛勾栏花院,寻花问柳,像她哪种无趣的小尼姑自然就不会挂在心上。
    有道理!这档子事压根不用等到回阎王门,他是个正常的男人,有正常的需求,找些香嫩媚人的勾栏花娘来干些“正当的勾当”用不着向小尼姑报备吧?
    这也就是山寨里出现数名漂亮小花娘的最大原因。
    他只是想证明青魈的猜测,他对小尼姑的兴致绝绝对对只是因为他太过欠缺女人,一定是这样!
    找到舍弃她而又不让自己遗憾的方式……就是不放纵自己重视她,她不过就是个女人,一个太过吸引他注意力的女人,随随便便就能找到另一个替代她的姑娘,随随便便就能!
    两扇门扉当着行续俏脸甩上,不待她再多说一句话。
    帘帐后伸出两条玉雕似的藕臂,精致小巧但太过脂粉点妆的脸蛋探出:“怎么了,气呼呼的?”小花娘仅着肚兜,修长而柔媚的莲步轻移,环住呆立在门板前的石炎官腰间,密实的细吻落在他僵硬的背脊间,“咱们不继续?”
    “所有的欲望全教小尼姑给吓跑!”他口吐埋怨,语气却迥然相异。
    “咱们可以从头来过呵。”溜滑的年轻胴体攀沿着纠结肌理游移,来到石炎官胸前,施展勾栏花娘的狐媚手腕。
    石炎官单臂一勾,将她带上床铺,也二度强迫自己再将小尼姑甩出混沌的脑袋。
    小花娘微启檀口,细碎的呻吟娇喘溢出喉头,既妩又媚,满室旖旎。
    叩叩叩……南无阿弥陀佛……叩叩叩……石炎官停下动作,心头涌上不妙之感。
    “这是什么声音?”小花娘问着正压在她身上的巨大身影,又自答道:“听起来好像是……诵经声?”
    石炎官低咆了声,狠狠吻上小花娘朱红艳唇。
    当做没听到,一切都是幻听,小尼姑没在外头,外头也没有诵经声、没有木鱼声、没有、没有——叩叩叩叩叩……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叩叩叩……仿佛嘲笑着石炎官的抗拒,行续轻浅而认真的朗诵声越发清亮,霎时间满室春色尽退,佛光普照——“该死!”
    门扉再度被拉开,行续正盘坐在石炎官房门外,相当听从石炎官的告诫——乖乖在一旁念经。
    她对上石炎官怒火焚烧的虎眼,石炎官的衣着比前一次开门时来得更简便,这回只剩一条遮蔽下半身的薄被,倘若他第三回开门,恐怕连薄被也省了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熊吼震天。
    行续好生无辜地举起手里充当木鱼的木盆。她很安静又不打扰他地诵经呀。
    “烦请挪动尊脚,往自个儿房里去好吗?坐在我房门前是何居心?”教他如何在头疼欲裂的当口,振作男性雄风?!石炎官继续咆叫:“男欢女爱是天经地义,别搬出那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烂道理来阻挠我!”
    实际上真正阻挠他的却是深植心底那抹不染尘埃的清丽容颜。
    “我没有要阻挠你的意思。”行续眨眨眼,“我说完几句话就走,你大可继续办你的正事。”
    “有屁快放!”
    “房里那位漂亮的小姑娘是?”
    “勾栏院的花娘。”
    “喔。”行续明了地点动小脑袋,“她在你房里是?”
    “上床燕好交合泄欲,随你挑个字眼。”石炎官懒得修饰任何字汇。
    “喔——”行续加重点头的力道,以彰显她的聪颖,“那你们有付银两还是……秉持土匪的恶霸劣根性,用抢的?”
    “夜渡费银货两讫,等我得到满足,她会有应得的酬劳!问完了没?!”
    “问完了,幸好你们没再做坏事。”她轻笑,带着老鹰看小鹰展翅苍穹的欣慰眼光,这群小土匪绝对是可造之材、可塑之木呵!澳忝δ愕模也怀衬懔恕!毙行谄鸾鸥呐氖坠俚募珉危桓惫睦袅Φ哪Q?
    就在她转身欲走时,他叫住她:“你想说的就这些?”
    行续回首:“当然不止,可我想说的,你不爱听。”
    “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我爱不爱听?”他不相信这小尼姑看到他与别个女人厮混时,反应是这般平和,是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
    行续站在离他十步之距,眸间直勾勾望着石炎官。
    “小尼姑?”
    “房里那名漂亮小姑娘她……”她停顿。
    行续垂下眼帘,教人看不清她眼底承载的情绪。
    “但说无妨。”这回鼓励的人换成了石炎官。
    行续扁扁嘴,看在石炎官眼里就像是——吃醋,嘿嘿——他没来由地傻笑两声。
    “她……”行续深吸一口气,抬头,“她上辈子或许是你的父母兄弟姊妹,虽然经历轮回投胎,本质仍不更改,你若真有心于她,就该明媒正娶,给她个名分才能如此待她,否则地府十殿中有一殿专收男罪魂,都是因其在世贪淫好色,或犯——”行续住了嘴,再开口已非方才努力训斥他的长篇大论,委屈地指着石炎官铁青的脸,“你瞧、你瞧,我才说几句你就不高兴了,还说啥‘但说无妨’?”早就摸清石炎官易怒的个性了。
    石炎官满腹的欲火转化为烈焰怒火,只差嘴里没吐出几颗火星来点缀他的狂焰。行续识相地大退数步,胸前紧紧环抱着木盆,护在自个儿心窝口,就怕失了人性的大黑熊伸来熊爪撕裂她。
    黑熊石炎官一字字慢慢吐出:“我现在数到三,你最好用尽全身力量开始逃命,否则——相信我,你的下场绝对不会太好过,一……”“阿弥陀佛,君子动口——”“二……”“即使你自诩为无敌凶猛大黑熊,也要说几分道理——”行续仍希冀能说动硬脾气的石炎官放下暴力的拳头。
    “三……到此为止。”
    他撂下最终威胁,孬种的行续调头狂奔,放弃再对这只丧失人性的黑熊讲述艰深的人话。
    跨出第五步,行续身子被一道又猛又烈的手劲朝后方一扯,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单薄的身子腾空地划出半圆弧,稳稳当当地被迫塞进石炎官光裸的臂膀间。
    “你、完、了。”
    熊臂收紧,也阻断行续逃生的惟一生路。
    “你想做什么?!攻击无辜路人是不道德的事!”行续努力挣扎,换来石炎官数声冷笑。
    “不道德?与你相较,我还望尘莫及咧!竟然不识相到这么愚蠢的地步,在一个男人欲望不得抒解的危险时分,口吐如此欠扁的话,很好,我的欲火全如你所愿地灰飞烟灭,但——怒火更炙。”
    石炎官忿忿回到房内,小花娘满脸迷惑地看着交缠不分的两人:“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带了个第三者回房?”该不会想玩个三人行吧?
    “没你的事,衣服穿好,出去。”
    “但咱们还没……”
    “就是因为‘还没’,所以我非常非常不爽,别再刺激我的理性——”“你哪来的理性,压根没这两个字的存在吧?”行续在一旁插话。
    俗话只告诫过“捋虎须”的悲剧下场,实际上“拔熊毛”一样也会凄凄惨惨……石炎官哪管在场仍有其他人观赏,哪管房门洞开。朝床铺一坐,大掌将行续来个天翻地覆大扭转,牢牢将她钳制在大腿上。
    “你很荣幸,我这辈子只教训过两个女人,一个是红豆,另一个就是你,而你们犯下同样的错——口不择言。”熊掌破空而下,重重拍击在她可怜兮兮的尊臀上。
    “呜……”行续痛吟,脸蛋涨得通红。
    目睹“凶案”的小花娘捂住唇瓣,就怕自己不小心流露出禁忌字眼,落得与小尼姑同等的窘境,不着痕迹地溜出现常石炎官也非恶意想吓唬行续,第四掌的力道明显减低,到第五掌时他已转移目标,轻落在行续抖动的肩膀安抚。
    行续伏在他腿上,动也不动。
    “不会臀上挨了几掌就昏过去吧?”石炎官粗手粗脚地捞起她软软娇躯,毫不意外会瞧见一张倔强咬着唇又红着眼眶埋怨的花颜。
    “好痛!”行续一反平日的冷静,指责他的暴行。
    石炎官向来深知大刑伺候完得来点温柔的手段。他将她抱在怀里,黑熊似的脸孔挤出讨好浅笑,用他对付干女儿红豆最常使出的一招:“痛痛,飞走啰!飞走就不痛啰!”熊掌还不忘努力做出逗趣的手势,却忘了害她这么痛的罪魁祸首正是他石炎官。
    “从小到大,我爹娘都没打过我!”她继续控诉。
    “所以我在帮他们教女儿呀。”
    “放开我,不用你来假惺惺!”她嚷着,拒绝石炎官散发出来的好意,“我是他们心目中最乖巧、最无需烦心的女儿,哪轮得到你来教?!”
    “最乖巧,最无需烦心,所以他们对于你的出家也丝毫不以为意、举双手赞成?抑或他们压根不在乎你,名为无需烦心,实则根本不将你放在心上——”石炎官握住她因挣扎而挥舞的双手,轻轻交叠在两人胸前。
    “才不是!你胡说!”
    行续的反应超出石炎官所料想,她几乎是使尽浑身之力地挣开他的双臂:“他们才不是你说的那样!不是!”
    欲盖弥彰!
    她的冷静、她的清然、她的平和在此刻全数化为乌有,一径地抗拒石炎官的话,像只被激怒的小野兽,负伤而任性,害怕而逃避。
    石炎官眯起眼,带着浓浓探索,也从她眼中读到他所怀疑的答案。
    “我说中了,所以你生气了。”
    “我没有!”
    “再让我猜猜,你来自于环境不错的书香世家,上有兄长或下有小弟,偏偏家人又重男轻女,所以身为女娃的你正巧沦为爹娘不疼、姥姥不爱的冷宫怨女,表面上看似云淡风清,内心却有一箩筐的疙瘩,不碰则已,一碰惊人,我说对了吗?”
    “不是!你说错了——”行续揪着一张俏脸,柔荑捂住双耳,抗拒石炎官剥去她佯装坚强的皮相,强迫地扯去她包裹自己的惟一保护。
    石炎官扣住她的双腕,不容她退缩到脆弱的角落,也不许她鸵鸟地以为捂上双耳便能拒绝一切真相:“你绝非那种博爱众生,巴不得解救每只迷途羔羊的善心仙姑,来,让我再猜猜你出家的动机——”行续盈满着恐惧,浑身止不住恐惧的颤抖:“别说……”短短两个字,都是万般艰难地由牙关硬挤出来。
    “别说?当初你在探我隐私时,也是这么一针见血。”
    “我没有恶意……”她颤着音。
    “我也没有恶意,只不过和你一样陈述事实。”
    “你——”
    “有人关心过你吗?”
    “当——”本想肯定回答石炎官的她猛然一顿。
    当然没有!除了她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乎过她的感受、她的喜怒哀乐,没有……“我看你八成是家中可有可无的多余家伙,所以对于你出不出家——”石炎官正欲开口猜测小尼姑出家的动机,蓦地,行续爆出大哭,几乎吓得石炎官差点松手将行续给摔到地板上。
    她不顾形象、不顾尊严地放声痛哭,像个伤心欲绝的小娃娃,像个受尽欺凌的小媳妇,声嘶力竭也放纵自己地使劲宣泄。
    “喂喂喂,好好的哭个什么劲?!”石炎官天不怕地不怕,只怕结拜大哥的冷脸及娘儿们的眼泪。他慌了手脚,吼她也不是,骂她也不对,又不知从何安慰起。
    “呜呜呜……呃,呜呜……”行续哭到极致,开始打起嗝。
    石炎官无奈地任她将眼泪鼻涕全擦在未着寸缕的肩窝,良久。
    “呜……我、我止不住眼……眼泪……”哭音中带着混沌的字句。
    “这应该是你能控制的。”石炎官哭笑不得。
    行续猛吸几口气,泪眼挫败地瞅着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快、快帮我……”哀哀哭音开始求助于他。她不喜欢哭的,她好讨厌哭的……那会让她变成懦弱、变成自怜,所以她一直是快乐的,一直是的——至少她是这么认为。
    而且她从没有在别人面前失控痛哭,她只觉得好尴尬。
    石炎官只好祭出每回红豆大哭时的那套笨拙到愚蠢的安慰把戏:“乖,别哭。”他拍拍她的背脊,顺便帮她顺顺气,“你家人安慰你时都怎么称呼你?”总不会老叫她小尼姑小尼姑的吧?
    “呜……他、他们不会安慰我……我也从不、不需要他们安慰……”她扁着嘴,珠泪浸湿的脸颊贴熨在他身上,温热得炙人。
    “倔强的丫头,现在我正要安慰你呀,你也正需要我的安慰呀,还是你要我叫你小尼姑、阿花、阿猫、阿狗、爱哭鬼——”他提供各种名称任她选择。
    行续仍啜泣着,一抖一抖地抽噎。
    “你不吐实,我要怎么安慰你?我最厉害的本事就是一边拍拍你的背,一边轻轻念着你的名字噢,没人这样对待过你吧?想不想试试这种被关怀的感觉?”
    她缓缓点动深埋在他颈间的螓首,细声道:“流苏……我叫流苏。”
    第六章
    哭累的小尼姑最后窝在他肩胛睡得熟酣,像只贪赖着暖暖体温及规律心跳声的幼猫,恍惚中还略带着抽泣声。
    她与红豆真有数分相似,毕竟是稚嫩的小丫头,哭起来惊天动地,足足要掀了屋顶。
    逼出她满眶的眼泪绝非他本意,刚开始他也只不过是胡乱猜测,没料到字字句句都挖痛她的疙瘩。
    “不受家人重视又不是啥了不得的大事,何必强迫自己斩断七情六欲?他们都不疼你,就找个会疼你的人来补足缺憾嘛。若像你一样不被家人珍惜便出家为尼,那咱们阎王门那班孤儿寡男的魑魅魍魉不全都得当和尚去了。”石炎官搓搓她的头颅,低喃道。
    注视她衣衫上惟一一抹红彩——悬挂在她腰际的流苏,此时才明白她为何会如此重视这玩意儿,它代表着她,仍在红尘俗世间的她。
    东方流苏,她的名字。
    原来她并不如她外表所呈现的淡然。
    “匹匹——匹匹——”敞开的门扉外传来数声试探发音,引来石炎官抬头。
    “有事不会正大光明站到门前讲吗,偷偷摸摸的像什么样?”
    小七和青魈的脑袋分别自两边探出,两人笑得粉饰太平,看来小七被青魈这个坏胚子给带坏了。
    “四爷,鲁哥要咱们来问问,那些花娘要出寨了,您——还要用吗?”
    “用啥用!没空啦,打发她们走!”石炎官挥挥熊掌。
    青魈脑袋瓜子更往屋子里伸,打趣地瞧着床铺上纠缠不分的石炎官及小尼姑:“四爷,这么难得的翻云覆雨机会您不要,反倒哄着小尼姑睡觉……如此一来岂不枉费我一番苦心,为您挑选勾栏院里最美丽、最狐媚的妓娘来忘却小尼姑的好意?当初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证在一大群莺莺燕燕中绝对能获得男性满足,而将‘光头小麻雀’——行续,给抛诸脑后的人不知是谁呵?”真不敢相信眼前的石炎官与他所认识的那个只用下半身思考的四爷是同一个人。青魈续道:“而且四爷,您没发现一件更严重的事吗?”
    “什么事?”石炎官挑起眉,相当受教地等待青魈解惑。
    “您好像比之前更重视小尼姑了。”
    石炎官怔忡,低头看着仍搂在双臂间的东方流苏,最恐怖的是他心底深处不断涌现附和青魈所言的肯定念头。
    “你、你乱讲。”石炎官难得结巴。
    青魈再提辅证:“四爷,我在您脸上看到一个字噢。”
    “什、什么字?”该不会是恶心巴拉的“爱”吧?
    公布正确解答:“惨。”可想见四爷未来的生涯脱离不了这一字真言。
    “可我看到的是二个字。”小七插嘴,“好惨。”煞有其事地在石炎官脸上比划。
    “我也在你们两个脸上看到字,想不想听?”石炎官眯长细眸。
    熟知石炎官变脸前兆的青魈忙不迭摇头,却来不及阻止一旁的小七开口:“好呀,说来听听。”小七兴致勃勃。
    石炎官率先指着青魈:“死。”指尖转弯,落在小七鼻间,“必死。”
    “瞧你多嘴,挨骂了吧?”青魈去了小七一声,换来小七委屈嘟囔。
    “我怎么知道四爷说翻脸就翻脸嘛……”“你没听过恼羞成怒这句成语吗?先前小尼姑会大哭就是因为四爷说中她的心事,恼愤之下才情绪失控,四爷方才又被咱俩给看穿豆蔻少男心而害羞转生气,懂了没?”
    “你们——”石炎官抡握起拳,“你们两个到底在门外偷窥多久了——”小七又抢话:“不久不久,大概从你打完行续师父的小屁屁开始。”
    “所以,你们听到不少啰?”石炎官口气转为轻柔。
    惨了,石炎官要爆发史上最严重的火气!青魈趁着两人不注意,脚底抹油,先溜一步。
    “是呀,而且门外视野好,听得也清楚,你说是不,青魈——”许久等不到回应的小七偏头,瞧见空无一人的身畔,当下脸上灿烂的笑靥垮成“忏”烂的苦瓜脸……青魈怎么丢下他独自面对大黑熊的熊爪?!
    “四爷!给我逃命的机会!麻烦您数到三——”小七为自己争取利益。
    “原来你连这幕都没遗漏呀?”这桥段正巧是他方才施舍给东方流苏逃命的戏码。含笑的唇畔搭配着青筋浮现的额际,着实怪异。
    “碍…露馅了……”小七挥去满头满脸的冷汗,蓦然惊喜大叫:“行续师父,你醒啦!”
    石炎官低头,小七趁此空隙调头狂奔。
    “诓我?!”石炎官朝黄沙漫漫间窜逃的身影大吼。
    “他没诓你,我真醒了。”行续轻哑着嗓道。始终伏在石炎官肩窝,阵阵熊咆震耳,不醒也难。
    石炎官扯动僵硬的肩胛肌肉,先前为了怕吵醒她,他一直维持同样姿势不动,现下可酸疼得紧:“既然醒了,还不松手?”他提醒着那双兀自挂在他脖子的细小臂膀,他光裸的皮肤上紧贴着她细腻似绸的脸颊,无疑是对他最大的考验。
    “我觉得好丢脸……”丢脸到没有勇气面对列祖列宗。
    “丢脸什么?”
    “我好失态……”
    “失态?不会呀,我只瞧见一个很诚实的小姑娘心情不佳地哭个两声来发泄呀。”石炎官努力将越埋越探、越窝越使劲的小脑袋给扳离他身上,双手捧着粉雕玉琢的芙蓉秀颜,好笑地看着她鸵鸟地紧闭双眼,鼻头又红嘟嘟的逗趣样。
    粗茧的手指抹去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她的左脸上有一大片煨红的印子。
    “你的落腮胡刮得我好疼。”
    “你的小光头也磨得我脖子发痒。”他可没占多少便宜。
    石炎官笑,她也跟着笑了。
    “虽然害我这么狼狈跟你脱不了关系,让我哭得惨不忍睹的人也是你,但此时的我好像不该向你抱怨,而是该先道谢。”东方流苏腼腆一顿,“你的胸膛很温暖、很厚实,谢谢。”
    “你还下评语咧。”石炎官投来一记白眼,“不过念在你的评价是属于我能接受的程度——不客气。”
    “你很会安慰人,好像非常驾轻就熟?”看不出来粗手粗脚的他竟有如此纤细的一面。
    石炎官耸耸厚肩:“谁叫我有一个麻烦又爱哭的女儿,像你这种小小程度的泪水攻击还不够看咧,你有没有见过啥叫‘泪如雨下’?”他不自觉地漾出宠溺的笑容。
    她摇摇头。
    “我女儿红豆呀,最爱一边哭,一边嚷,一边甩头,方圆五步之内的叔叔伯伯全教她的眼泪给喷得满头满脸,一大群男人个个抱头鼠窜,那才真叫狼狈。”
    “但她是个小娃娃呀,我已经是大人了,总不能像她一样撒娇吧?”依石炎官的实际年岁来推算,他口中的女儿当属牙牙学语的奶娃。
    “都嫁人了还叫小娃娃?”石炎官嗤笑。
    “嫁人?现下风俗演化成奶娃就能出嫁吗?”她眨眨不解的水眸。
    “奶娃?红豆已经及笄了耶。”
    “啊?”流苏扳指一算,“这么说来,你未及十四岁就成亲了?”否则如何生得出这么大的女儿?
    “承蒙你瞧得起,但区区在下我的‘本事’还没这么高竿。红豆是干女儿!是我和结拜兄弟在大雪中捡回来的弃娃。”
    “……大雪中捡回的弃娃?”
    石炎官未曾注意流苏眼露惊讶,兀自说道:“天底下不受爹娘疼惜的不单单是你,我随随便便就能揪出一堆例子,就拿红豆来说,她亲娘不要她,甚至将她丢弃在足以致命的寒冬里,但我们这些干爹可是将她当成宝一样地捧在手心。上天既然让你在某件事上有了缺憾,必会在其他地方补偿你。”
    “你捡了一个小娃娃……”
    见流苏压根没听进他的训斥,一径重复着他捡回红豆的字眼,石炎官不满地捧紧小巧娇颜:“喂!你对我捡回红豆有啥意见,是不?”
    流苏弯起漂亮的唇弧:“我就知道你本性不坏,你虽然将自己说成十恶不赦的杀手,但你却救过一条无依无靠的小生命,不仅是救,甚至花费心思去教养她长大成人,无论当年你是一时兴起或心血来潮都掩饰不了你方才脸上慈爱的光辉,很耀眼。”
    “杀一百个人,救一个人,你还觉得我本性不坏?”石炎官桃起浓墨黑眉。
    “至少你的恻隐之心尚未全数泯灭。”流苏奖励地拍拍他的肩头,附带几抹甜笑当奖品。
    捧着她的熊掌转为轻拧:“现在会笑了?还笑得这么璀璨,剐刚不知是哪个小毛头痛哭流涕?笨到连眼泪都不会止?”他取笑她。
    流苏气势明显减弱:“我、我不曾在别人面前这般失控……更、更不曾号啕大哭,我不知道该怎么逼回眼眶里的眼泪……没有人教过我。”此时的她看起来就像个无助又失措的小女孩,茫然得可怜兮兮,“从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自己哭起来一定很丑、很难看,眼呀、鼻呀全皱在一块,好丑好丑,所以我都不哭的,而且哭泣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是可以发泄,总好过你闷在心底郁结。”
    她自嘲一笑:“最悲惨的是……我哭不出来……”在今天之前的她,从不曾如此卑怜。
    “你这样还叫哭不出来?!”石炎官怪叫,“那倘若你痛痛快快地哭,岂不惊天地、泣鬼神了?!”
    “所以我才说自己失态了嘛。”她为自己辩解,脸蛋浮现酒醉似的红潋。
    “还好啦,你还可以再‘失态’几回,但烦请事先知会我一声,我好整理自己的衣着,免得光着屁股跟你在床上讨论这么乏味的话题。”现下的石炎官仍只有一条薄被包裹腰间,展露一身贲张肌肉,熊掌养成恶习地赖在小光头上磨蹭,“没人教你‘哭’的诀窍,下回我让小红豆充当临时夫子,好好给你上一课,顺便传授你眼泪收放自如的最高境界。”
    “嗯。”她颌首,并且期待,“我好羡慕红豆有你这样的爹。”
    “你如果像她一样被我追着打到大,就不会说出这种不知死活的风凉话。”石炎官打破她的遐想,他可是严父与慈母并存的矛盾体。
    只不过让东方流苏将他比拟成“爹字辈”的感觉——很怄!
    “总比让人不闻不问,无视于存在来得强。我倒想试试闯了祸时被家人训诫责骂的滋味。”
    “你还真是犯贱得欠揍。”石炎官言辞粗鄙,换来她警告的目光。石炎官吐吐舌,佯装一脸无辜:“你这个爹娘心目中最乖巧,最无需烦心的宝贝女儿,他们怎么舍得教训你呢?”
    “你知道我在自欺欺人。”她睨了他一眼。
    “还好,你还没蠢到极点,至少肯承认。”石炎官起身,解开护身薄被,同时听到身后传来细小而羞怯的惊呼,他拾起散落地板的衣物,一件件套回身上,“承认自己的弱点并不可耻,你敢承认才有面对的勇气,否则你一辈子就只能活在蒙蔽自己的自欺中——我不知道你的家人究竟如何对待你,那也不在我探索范围之内,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如何让你摆脱出家人的身份。”以造福他未来人生的乐趣。
    “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很好、很满足,并不打算如你所愿。”她十指牢牢镶在脸上,捂得毫不透风,不让自己看到不该看的养眼画面。
    石炎官一根根扳离她的指:“你出家的理由不会真如我胡言乱语的那些狗屁猜测吧?”
    她没承认也没否认。
    “你真不坦率、真不可爱!”石炎官大脸贴着她的小脸。
    “反正我就是个阴沉的人。”她撇过头。就是因为地这性子,所以只配得到家人漠视的对待吧?那又如何,她不都熬过来了吗?还不是一样活得平安康泰?事实证明,她一个人仍能找到属于她的快乐。
    “不但阴沉而且任性。”石炎官仰着脑袋,开始数落她,“骄傲又懦弱、胆小又逞强、爱哭又矫饰、驽钝又愚蠢——”“我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你是。”
    “才不是!”
    “你是。”石炎官只当她是个撒泼的发怒娃娃,懒懒地堵住她每句无意义的反驳。
    东方流苏扁起嘴,不服气地觑着他。
    “但是……”石炎官咧开嘴朝她直笑,“我有足够的包容力来容忍这么多缺点的你。”瞧,他的胸襟多么伟大呵。
    “我干吗需要你的包容!”明明是她要来救赎他,怎么情况大逆转,失利的人换成了她?
    “这恐怕不是你所能拒绝,你身在土匪窝,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肩膀,一切当然得由我这个土匪来决定,从今天开始,你的名字恢复成‘东方流苏’,身份由小尼姑晋升为土匪婆。”他霸道宣告。
    “不行!我跟师父约定好三个月后——”“再啰嗦我就再‘造口业’!”石炎官故意嘟起嘴,作势要吻她,流苏快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他得逞,闷闷的声音透过柔荑间传来:“你老是这么恶霸,将土匪的精髓学得十成十。”
    石炎官温热的唇贴在她素白手背,茂胡刺得她手背发痒,熊掌分别钳住她的腕间,微微施力,轻易扳开碍事的小掌,露出令人垂涎的桃红嘴儿。
    “不可以——”
    “反正我是下定地狱了,差别只在于会被打入哪几层受罚,小小的口业不会让我的下场更悲惨。何况那么渺茫的因果报应比不上现下温香暖玉在抱,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短视——只顾现在的享受而不管未来的造化。”
    他贼笑两声,恶霸地再度发挥色狼土匪的劣根性——吻上她的唇。
    ***
    “不好了!五大寨的人马又找上门来了!”
    由远而近的嚷嚷噩耗让“为非作歹窝”的众家土匪闻之色变、胆战心惊,上回石炎官抢饿狼寨所结下的梁子,今天就要得到严惩了吗?
    鲁镂范伙同一大群小土匪,窝在桌底下抖动四肢百邯—没办法,有鉴于石炎官前次被五大寨山贼痛殴的场景,让他们对石炎官信心全失。
    “胆小鬼!”石炎官眸光低垂,冷扫过一张张惶恐的脸孔,“有我在,你们怕什么?!上回我是准备不齐全,不小心落入他们的人海战术!”他抽出亮晃晃的大刀,“这回非得让他们瞧瞧阎王门武判官的刀法!”削人比削萝卜还轻松咧!
    “四爷,您别冲动,从长计议才是呀。”青魈是整个土匪寨里最后两个仍有理智的家伙之一,开口规劝石炎官,但完全没有成效,他只好转向坐在一旁喝茶的东方流苏,“行续师……呃,流苏姑娘,你好歹也说句话,阻止阻止四爷去干蠢事吧,上回若不是因为你,四爷恐怕早早——”青魁不好明讲,弯了弯食指,比划出“驾鹤归西”的手语,“你发发善心,再救救这条顽固的灵魂?”
    众人希冀的目光全落在浑身生姜味——这十来天,石炎官为了迫使她的顶上长毛,所以利用最传统的方式,在小光头上涂抹生姜,以促进头发生长速度——的东方流苏身上。
    她放下手心瓷杯,问向石炎官:“你打算怎么对付排山倒海而来的对手’”“狼入羊群,见人就砍。”石炎官海派道。
    “噢。”流苏再为自己斟满了茶,“青魈,上回某人被揍得不成熊形,好像就是使出这招‘必死技’,是不?”她问得清浅却一针见血地戳破石炎官脆弱的男性尊严。
    青魈猛点头,上回的教训历历在目。
    石炎官自傲的豪气瘫垮了下来,只剩嘴角抽搐的尴尬。
    恼羞成怒!
    “好!很好!你们一个个全等着看我笑话,是不?!一个个全以为我没本领,是不?!我就不信我会如同你们的浑话一般狼狈!等我教训完五大寨的兔崽子就回来料理你们!”怒火催促下,石炎官的理智焚为炭灰,狂风身子朝门外奔去。
    “哎呀,好像变成反效果了。”东方流苏抱歉地看着青魈及一班小土匪,她怎么知道石炎官不能用激将法嘛……“我去帮四爷——挨打……大伙帮助准备些伤药,如果可能的话,麻烦掳个大夫回来待命。”青魈苦着一张俊脸,随着石炎官脚步出寨。
    寨门外喊杀声震天,莫名激昂,听起来有利的一方应属五大寨山贼们。
    “咱们也去帮忙。”东方流苏蹲下身子,朝桌底下的土匪兄弟道。
    “帮、帮忙,……帮忙挨揍吗?”鲁镂范牙关打着冷颤。
    “咱们可以动口跟五大寨的人讲道理。鲁哥,你是寨子里的头头,现下你的‘属下’正为了山寨与人火拼,你身为主事者怎么忍心缩在这里寻求保护呢?忍心放大黑熊和青魈两人独自面对一大群光用口水就能淹死他们的山贼呢?”
    “我……”可是他好怕嘛……
    “罢了,我不勉强你们,愿意帮忙者,随我来吧。”流苏缓缓走出大厅。
    厅内一片鸦雀无声,沉默得连呼吸也不曾听闻。
    “我要跟着流苏姑娘一块去帮忙四爷!”
    小七率先表明立场,钻出桌底下,小跑步地跟上流苏。
    桌下众人互视一眼,雷哥也站起身,无语地步出厅门。
    “鲁哥……”其余摇摆不定的小土匪等待头儿下达命令。
    鲁镂范蜷缩着身体。
    “咱们只是群胸无大志的小土匪……当初也只不过是抢抢路人,啥伤天害理的事也干不出来,现下何必与其他寨里的土匪反目成仇呢?犯不着愚蠢地赔上性命吧?我是这么蠢的人吗?小七和雷哥这两个笨蛋!白痴!充当啥狗屁英雄呀?!”
    “鲁哥——”
    小土匪们见着鲁镂范一边咒骂一边爬出桌底,并神速地冲向流苏离去的方向,回首抛下一阵咆哮:“妈的!你们还不跟上来!”
    第七章
    敌袭事件在半刻后落幕,以诧异的方式收常众土匪随着东方流苏来到战场百尺之外的山壁上,双脚一盘,祭出家伙——木鱼及铜盘,当场演出“佛光照耀大地”的戏码,霎时之间满山谷被佛经佛语佛光笼罩,神奇地驱散暴戾之气,但他们却忽略了石炎官是诵经下最大的受害者。
    当头棒喝——五大山寨的众山贼猛烈攻击。
    毒气攻脑——先前石炎官体内便存在之毒。
    佛音穿脑——拜东方流苏所赐。
    所有的伤害都落在石炎官的熊脑之上,等到五大山寨的人马退去,石炎官已经奄奄一息地瘫软在黄沙堆中。
    众人抬回昏迷不醒的石炎官及浑身多处骨折的青魈,所幸青魈送死之前已先行交代,一踏进山寨便有大夫为他们治玻但是……“骗人——”小七尖声怪叫,尾音足足拖长十倍。
    “怎么可能——”鲁镂范也加入大惊小怪的行列。
    “不会吧?”模糊而不敢置信的噪音来自于被包扎得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青魈:“你说……四爷他……”他咽咽口水,直盯着拈胡摇头的大夫。
    “请你们节哀顺变,事实既已造成,你们该准备准备后事。”
    “后你个狗屁!你刚刚不是说四爷只是丧失记忆,怎么一会功夫又叫咱们办后事?!”小七汪汪地狂吠。
    “后事是‘后续事宜’的简称。”大夫仍有道理。
    东方流苏缓缓开口:“大夫,他会痊愈吗?”
    “不可能了,除非有神迹或神佛相助。对了,关于他身上那种奇特的毒,老夫恐怕亦无能为力,毒已入奇筋八脉,现下他也只不过是个废人。”
    “你是说四爷和主爷一样……武艺尽失?”青魈困难地开口。
    “没错。”
    “不可能!四爷!您醒醒!醒醒来痛揍这个胡言乱语的草包大夫!四爷!”青魈忍着浑身刺痛,仍不住地摇晃石炎官面露恍惚的巨大身形。
    “青魈,快停手!”东方流苏轻吁,四面八方的小土匪将青魈压回床铺,阻止了他的自虐及残害石炎官。
    “不会有事的!你别急,青魈,快冷静下来——拿绳子来,雷哥,你绑住他的手脚!”
    不到片刻,青魈全身上下除了包裹伤口的白巾外,更多了五六条粗麻绳,一张嘴仍不死心地咆哮着:“四爷——把二爷找过来,快点用飞鸽传书把二爷找来……还有红豆!对,红豆!四爷只要见到他的宝贝女儿,一定能回想起所有往昔记忆!小七,快点!”
    “好,你冷静下来,乖乖养伤,我马上去写信。”小七安抚着青魈,目光求救地看着东方流苏。
    “照青魈的话去做。”
    “可……可我识得的字才少少几个……”东方流苏交代道:“先将大夫送下山,给我纸笔,另外麻烦寨里兄弟再到镇上找其他的大夫到寨里来。”
    小七丝毫不敢延迟地颌首并且行动。
    “流苏姑娘……”众土匪现下仿佛将她视为惟一浮木。
    “大伙都别担心,刚刚你们都做得很好,咱们能安然救回他们两人全是众人的功劳,鲁哥,你找几个兄弟先将青魈搬到隔壁房间,我担心他今夜会因伤口而发高烧,最好让兄弟们轮流看顾他。”
    “我不要!我要待在四爷身边,这是我的职守。”青魈挣扎。
    “等你养好了伤再说!”东方流苏直接塞了块布到青魈嘴里,努努下颌,让众人将他抬出去。
    “雷哥。”流苏再唤。
    “流苏姑娘,你有什么交待?”
    “你有办法让山寨乍看之下与平常无异吗?”
    “你的意思是……”
    “总得提防五大山寨的人再来。”
    “交给我。”雷哥豪气万丈往胸膛一拍。
    “谢谢你。”她笑得欣慰,猛地念头一转,“对了雷哥,让沿路抢劫的兄弟们注意点,咱们现在不抢钱财——”“呃?那抢什么?”
    “咱们抢人,”东方流苏放下手中的佛珠,仿佛暂时弃下了光明善心,这一大窝的土匪不能置之不理,“只要是懂医术之人,就算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得把人给抢进寨里。”
    “那有什么问题,兄弟们,听清楚了没?开工了!”雷哥中气十足一吼,众家兄弟附和。
    分配完所有工作,东方流苏默默坐在床沿,直到石炎官抬眸注视着她。
    “你还好吧?”她轻问,柔荑抚着他头上缠绕的白巾。
    石炎官瞅着她,一动也不动。她知道他正在看她,因为他的眼眸墨黑得像潭深湖,其中原原本本地映照着她的倒影——一张好忧心、好牵挂的容颜。
    她为何会有这样的神情?她担忧着他,是天经地义的……因为她目前的身份正是一名以善为本的出家人,出家人慈悲为怀是无唐置疑的。
    石炎官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小光头,动作自然而顺畅。
    “你——”她惊喜,难道……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嗓音,冷冷溢出无温的三个字:“你是谁?”
    眸里映照出来的石炎官开始剥落粉碎,仿佛琉璃坠地的清脆响声,取代了耳畔边仍回荡不休的那三个字……那个搂着她轻轻安抚的石炎官,那个总想恶霸地改变一切的石炎官,那个看似鲁莽却拥有温暖胸膛的石炎官……现在,她在他眼中看到了全然的陌生、茫然,以及——落泪的自己。
    ***
    好冷。
    因为腊月已至,穹苍缓缓飘降大雪,掩去土匪山上的一片翠绿郁林。
    好冷……
    因为每个大夫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留下的答案却都相似得令人心寒——束手无策的摇头叹息,以及“另寻高明”的推诿谦语。
    东方流苏端着漆黑的汤药,在通往石炎官房舍的檐间停下了脚步,仰望着似雨不断的皑皑白雪。
    这么洁净无瑕的颜色,是冷的……
    为何与它呈现对比的黑,也能产生相似的冷冽呢?
    算算日子,她与白眉师父所约定的三月之期已到,她没有回去拜师,就算回山去见师父,她隐约也能料测后续——白眉师父不会收她为徒……三个月后,若你还是这般坚决,老衲必守承诺,收你为徒。
    但她动摇了、迟疑了……
    她仍在这里,等待石炎官痊愈,无论是身体上的伤或心灵上的缺。
    将近半个月来,石炎官几乎不曾试着向任何人询问记忆,他甚至表现出一脸兴趣缺缺的无所谓样,仿佛记不记得起过去的自己,对他而言是没有意义的事。
    惟一明了石炎官空白记忆的青魈,因伤势加剧而被流苏强迫卧床养病,一方面她也担心着激动的青魈会吓坏了石炎官。
    她迈开莲步再走,微仰的螓首始终落在苍茫天际。
    石炎官的房门未曾落闩,她远远便瞧见石炎官撑肘,望着窗外发呆,虬髯胡下的五官是难以分辨的模糊。
    “我要进来了。”她出声唤回石炎官的注重,递上药碗给他。
    他厌恶地皱眉,仍乖乖拧着鼻强灌下满满苦药。
    “好乖。”她奖励地夸赞,“今天觉得怎样?头还疼吗?”
    他摇头:“不疼,但不舒服。”只觉得头轻脚重,好像在脖子上顶了个空脑袋。
    “再过一阵子情况就会有所改善。”她收回空碗,避开他的眼——她不喜欢凝结在他眸间,黑色的冰雪,“你方才在想什么?努力要回想过去?”
    “什么也没在想。”他诚实回道。
    “你若真想忆起过去,不妨和寨里的兄弟多聊聊,或许能激起你片段的记忆。听小七说,你都不问任何关于自己的过去。”
    “我问了。”可是他才问了一个问题,所有家伙都号啕大哭地奔出房门外,她还奢望他能问个啥鸟蛋?
    即使丧失记忆,石炎官造口业的恶习仍根深蒂固。
    “你问了什么?”
    “我问他们‘你是谁’,结果他们,哭了。”他还记得某个名唤“乳鸽”的男人一脸晴天霹雳,“哇”的一声就爆出大哭,以及一个叫小七的年轻男孩哭得声嘶力竭……当然还有现在眼前这名尼姑打扮,却在头一回听到他的问句时悄然落泪的她。
    害他现在压根不敢开口询问问题,就怕再度伤害这群易碎玻璃心。
    “喱。”她轻应道。她知道众兄弟的感受,也明白为何大伙会悲从中来……因为石炎官的眼神着实陌生得令人寒心……流苏再道:“小七已经透过飞鸽传书给你二哥和女儿,若他们到了山寨,你能想起的画面应该会更多,或许你的记忆会不药而愈,你也别太心急。”
    她转身欲走。
    “那你跟我,是什么关系?”他唤住她的脚步,顺手拍拍自己右侧的躺椅,意示她坐下来。
    因为脑部的撞击,让石炎官说起话来断断续续。
    “朋友吧。”她仍立在原地不动。
    “为什么,回答得好怀疑?”石炎官将站离他一步之距的流苏拉到躺椅上坐定,恶霸的土匪性格在潜意识中表露无疑。
    “因为我并不是很认识你,除了你的姓名及某些个性外,我对你一无所知。”她低着头,把玩衣裳上的丹红流苏。
    “可是那天,你也哭了。”
    “因为是朋友,才对于你的遗忘感到伤心。”她一顿,“不仅仅是我,全寨里的兄弟亦然。”
    “但你方才说,不是很认识我,矛盾。”
    “你丧失了记忆,挑我语病的毛病倒不改。”流苏轻声埋怨,幽浅地叹息,“你忘却了过去,会不会害怕?”
    他摇头:“我没有任何的,不适。”
    想当然尔,依石炎官大咧咧的性子,自然不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
    “你不想知道自己的一切过去?”
    “不知道,没有特别想回忆的,念头。”
    真无情呵。短短一句话,敲碎了多少人希冀而不得愿的乞求。
    “包括你最疼爱的红豆?”
    “红豆?”他露出茫然的困惑。
    “你的干女儿,听青魈说你非常非常疼她,几乎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是吗?青魈又是谁?”熊眼中的困惑加深加浓。
    “青魈是惟一一个跟随着你到山寨来的人,他比寨里任何兄弟都要明了你的过去,只不过他现下伤得很重,高烧不退,所以我暂时不准他下床,等他情况好转,我再让他来见见你,多说些关于你的事情给你听。”
    “你为什么,一直在躲我的视线?”石炎官压根没将她前一句冗长的话听进耳里,只追逐着她游移不定的目光,躲他像躲瘟疫似的,这让他很不满意。
    流苏不着痕迹地瞥向他,正巧与他四目相对,她闭起眼眸,宁可让眼帘陷入短暂黑暗中,也不愿面对他的眼光。
    因为他始终未曾灌注热情的瞳仁,比噬人的绝崖深渊更难以挣脱。
    她不正面回答他的疑问,只温柔道:“你身上的伤尚未痊愈,应当多休养,我不打扰你了,你先睡一会儿,晚膳我会送过来。”
    “你,好像很怕我?是因为以前的我,很坏、很凶、很冷酷?”
    石炎官支着下颚,状似沉思反省,他头一回从铜镜中看见自己的模样也被吓了三大跳——怎会有只大黑熊在镜里对着他龇牙裂嘴地狞笑?
    东方流苏从踏入屋内以来,总算抬眸认真凝视着他。
    “不,现在的你,比较冷酷。”
    ***
    十日之后,她见着了青魈口中的二爷白云合及石炎官“曾经”心心念念的干女儿红豆,东方流苏原先以为“二爷”会是另一头“黑熊”,所谓物以类聚,但怎么也料测不到白云合竟是名外貌出众的俊逸男子。
    两人在大风雪之际仍冒险上猛虎山,外表看来相当稚嫩的红豆满脸心急,甫踏进寨子便忙不迭追问石炎官的下落。
    “他在房内。”
    “小干爹真记不得大伙吗?!连青魈也认不得?!”红豆一口气还来不及顺,连串问句脱口而出。
    “目前情况是如此,我建议你们别急着见他,不妨等明日你们先做好准备。小七,为红豆姑娘和二爷倒杯热茶暖身。”东方流苏带着倦意地笑,交代小七。
    “好,你们先随意坐。”小七斟满两杯茶。
    红豆向来性子毛躁,哪来的闲情逸致品茗,再嚷道:“为什么要准备?要做什么准备,我现在就要看小干爹!”
    “红豆,听话,坐。”白云合简单一句话,让红豆不情不愿地落座在他身旁,嘟着一张小嘴。
    白云合有礼地朝东方流苏颌首:“这段日子劳烦小师父了,在下白云合,尚未请教小师父如何称呼?”他颇为惊讶在土匪寨里看到一名出家人,不,更正,是一名拥有少见的天仙容貌——一张足以祸国殃民的绝艳俏颜的出家人。
    “行续。”她也点头回揖。
    “小师父在这土匪窝的身份是……”白云合仍是笑着,但他的笑容中多了数分精明。
    “肉票。而绑匪正是令弟。”
    “既然如此,小师父何不趁此好机会逃出土匪窝?”
    东方流苏由白云合脸上读到某种调侃意图,仍自欺欺人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我不能丢下未愈的石炎官及满寨里手足无措的弟兄们。”
    “小师父苦心,白某折服。”
    “二小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别人在讨论什么无关痛痒的佛门大道理啦?!快带我去看小干爹啦——”红豆的双手扯弄着白云合的袖摆。
    “小师父不是说了明早就让你去看炎官吗?”
    “我要现在去,”
    “只不过缓一日罢了,猴急什么呢?”白云合仍耐心满满地朝红豆说话。
    “那让我早一日去看他又何妨呢?”红豆不死心。
    白云合轻轻拢着红豆的肩膀,将她收纳在臂弯间:“若炎官还是之前的炎官,我自然不反对你马上去瞧瞧他,可是你现在要面对的,是一个不同的炎官。他不认得你,不记得十多年的感情,他甚至可能会无心说出很伤人的话来,小师父好意让咱们缓缓心绪,否则莽莽撞撞,到时又不晓得你有怎生的反应。”
    半响,红豆终于妥协:“嗯……我听话就是了嘛。”
    “这才乖。”
    东方流苏看着眼前两个虽无血缘之实,但有长幼之名的“父女”,只觉得唐突,怎么白云合的神情举止超乎一个为人爹亲该有的范围?
    她记得石炎官曾向她提及,红豆已罗敷有夫……“对了,怎么不见红豆的夫婿一并上山呢?”她问。
    “我夫婿?”红豆眨眨眼,随即伸出白嫩食指,落在白云合鼻尖,“在这儿呀。”
    “但白公子不是石炎官的……”
    回话的人是白云合:“我虽是炎官的结拜二哥,又兼任红豆的夫君,我想这两者身份应当不会有所冲突才是。”
    “冒犯了,希望白公子别放在心上。”东方流苏歉然地揖了身。
    门外传来四足杂沓的奔跑声和鲁镂范努力制止的嚷叫声:“你还不可以下床,外头风大雪大,你想风寒加重而亡吗?!”
    “二爷!”青魈扶着壁沿,跛行地来到大厅,一见到白云合后,镇日的提心吊胆总算回归原位,“二爷,四爷他——”“我知道,我明白,所有的情况我一清二楚。”白云合打断青魈的话,“倒是你,看起来……伤得很惨。”浑身包扎得只露出骨碌碌的圆圆双眼,几乎教人认不出他是活泼好动的青魈。
    “只是小伤,”青魈睁眼说瞎话,再追问:“您见过四爷了吗?”
    “还没来得及见着炎官,只不过白无常倒见着了。”
    “您……您到过官牢见白无常?”
    “我又不是去探监,何必自讨没趣到官牢那种秽气的地方去?”白云合笑得轻松,“白无常已经离开牢狱,主爷的下落也在掌握之中,一件件麻烦的事都解决完之后,大伙就能回去了。”
    青魈咧开包裹在白巾之下的嘴儿狂笑:“当真?!一切都这么顺利?但……但四爷的情况……”“最好最坏的打算都一样,无论炎官的记忆恢复与否,阎王门都是他惟一的家,况且失去的记忆可以作罢,未来再让炎官重新认识大伙就好。”
    一旁的红豆欲言又止,半晌,仍仅是低垂着头。
    “让四爷舍弃以前的记忆,这样对他好吗,他会记不得以前教导魑魅魍魉的酸甜苦辣,记不得他总是咆哮地吼着每一回偷懒的我们,记不得他笑起来多爽朗海派……甚至记不得红豆好小好小时,他耐着性子将她养大的点滴……二爷,这样好吗?”
    “好与不好,我又能如何?我既非神,也非仙,在我掌握之下又有多少事能尽如我意?”白云合握紧红豆的右手,意有所指,直到红豆伸出左手掌,轻轻覆在他手背上,白云合松缓紧蹙的眉头,再度漾起浅笑续道:“我当然也希望炎官能恢复记忆,毕竟我好不容易才认命地接受拥有炎官这么火爆的结拜义弟,我可不想再重来一次那种折腾。”
    他的话为阴霾笼罩的为非作歹窝带来了久违笑声。
    清亮而有力的敲击门板声拉回众人的注意力,众人口中谈论的石炎官正靠在门扉边睨着众人瞧,脸上没有所谓惊讶或与亲人久别重逢的欣喜。
    “这么一大群人缩在这里,干什么?!真忙呵,忙到连我的膳食,都省略了。”石炎官饿极生怒,拖着沉重而不稳的步履来到厅堂,见到众人谈笑风生,他的心情更加不爽!
    “小干爹!”红豆喜滋滋地弹跳而起,眼见就要扑上石炎官的怀抱。
    “慢着,你是谁?”
    石炎官的问句如愿以偿地阻止了红豆前行的脚步,以及她挂在脸上的笑靥。
    “我是红豆呀……”
    石炎宫摆摆手,不感兴趣:“我管你红豆、黑豆、黄豆,我通通不要,我要吃饭!”他转向东方流苏索讨能喂饱肠胃的饭菜,“喂!我饿了!”
    “你——”东方流苏瞧见红豆受伤的神情,投给石炎官责难的眼神,可惜石炎官毫无所觉。
    “小干爹……”红豆紧紧地揪扯着他的衣角,泪眼汪汪,“你真把我忘了吗?我不要这样的小干爹啦……呜……”“干吗拉着我?!”
    红豆越扯越凶、越拉越紧:“还是你仍在气我和二小叔的不告而别……我们没有不回家,只是……”“我,管你要不要回家,放手啦!喂!”
    石炎官努力想从红豆手中抢救自个儿的衣服。这小丫头是怎么回事?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还自暴自弃咧!
    红豆钳抱住石炎官,埋头在他胸膛间嚷嚷:“你不可以忘记我!小干爹,我没有接下来的十年能让你重新将我填回记忆里,我没有!你如果忘了我、忘了我这个人的存在,我们父女俩曾经有的回忆会变成多讽刺的一件事!”她哭花了脸蛋,哭得凄凄惨惨。
    白云合及东方流苏所担心的场景,无可避免地提早发生。
    “你叽叽喳喳在哭嚷些什么呀!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石炎官猛力推开红豆,所幸白云合手脚利落,将红豆安稳地接到臂弯间。
    红豆像个被抢走玩具的娃儿,号啕大哭。
    “石炎官!”白云合大喝一声。
    石炎官懒懒地睇向脸色铁青的白云合:“怎么,你又是谁?”
    一道火辣辣的硬拳不偏不倚地烙向石炎官鼻心,又狠又快,而且毫无预警及前兆,而出拳的人正是看起来温文儒雅的读书人——白云合。
    鼻血猛然爆出石炎官的鼻下。
    “我是你女儿——红豆的夫婿。”
    “……那辈分不就排在我身后……你竟然,打岳父——”他痛捂着鼻子,石炎官嘴里虽这么说,心底却对眼前的白衣男子突生某种敬畏——敬畏?!他压根连白衣男子是什么来头都不清楚,怎会莫名其妙地胡思乱想咧!
    “算你运气不好。”白云合安抚着哭泣颤抖的红豆,眯起的丹风眼闪过一抹讥讽:“谁叫你的女婿正巧又是你二哥!”
    第八章
    原先以为石炎官见着红豆及白云合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治愈效果,结果也只是让为非作歹窝中多了一座泪流不止的“喷泉”——红豆。
    从那日大受打击后的红豆,整整哭了二天,也让东方流苏见识到石炎官口中曾提及的——哭起来惊天动地的激烈程度。
    “红豆还好吧?”东方流苏由厨房端来清淡素菜,进到白云合夫妇的客房。
    “刚哭累,睡下了。”白云台接过菜肴,“谢谢。”
    白云合将菜肴放于桌上,右手朝东方流苏比划出“咱们屋外谈,别吵醒红豆”的简单手势,她颌首,随着白云合的脚步出了屋舍。
    两人踏入积雪满满的小庭园,东方流苏便忍不住地为石炎官开口辩解:“石炎官是无心的。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知道他的疏离对身旁的人造成多大伤害……”白云合一贯清然:“炎官的口不择言,我很清楚,况且他的举止并非出自于恶意,不怪他。”他笑,只不过石炎官口无遮拦的下场,苦的人却是他——得独自面对红豆的痛哭。
    白云合的口吻淡得像在自语:“小师父,你认识怎样面貌的炎官?”
    “白公子的意思是?”她不解。
    “炎官曾向你提及我们阎王门从事的‘勾当’吗?”他指的是杀手一职。
    流苏轻点了螓首。
    “炎官是我们四兄弟中向来最乐观也最真性情的人,他的喜怒哀乐很直接、不矫饰,他的这点性格,红豆倒学了九成,这两父女一直以对等而公平的方式,付出亲情。如今有一方猛地抽回所有关心,另一方当然惊慌失措,倘若今天红豆与炎官的情况互换了角色,炎官的反应大抵就像红豆这样。”
    “但我听到红豆说她没有接下来的十年,能让石炎官将她重新填回记忆里,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听起来仿佛将天人永隔似的宣言。
    “正确算起来应该不到三年。”白云合轻叹,“而她话里的意思,正是小师父你所猜想的那般。”
    “但红豆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难道她……”白云合仿佛看穿她心底的念头:“不,红豆没病,但阎王取命并非只有病痛一途,小师父应该也明白‘棺材里躺的是死人,而不是老人’这句话的道理。红豆一直很害怕,不仅只是加诸在她身上的宿命枷锁,她更害怕被遗忘。”
    “所以那天,红豆的反应才会这般激烈。”
    “如果炎官在遗憾发生之后才回复记忆,他的反应会更激烈,通常‘伤心’是独独留给在世人惟一的想念。这是往生者无法感受及抚慰的。”
    “石炎官知道红豆的情况吗?”
    白云合摇头,
    “白公子告诉我这番话的用意又是什么?”她直言问。
    白云合眺望天际的眼缓缓回到流苏脸上,她有一双识人的眼。“我绝不允许任何遗憾悬挂在红豆心上,一个遗憾对她而言够了,太够了。”他敛起浅笑的唇角看来冷似飞雪,“而我,只想请小师父你再帮个忙。”
    “请说。”
    “敲醒炎官混沌的蠢脑袋。”
    ***
    真是一句玩笑话。
    她是个出家人,怎能用暴力来解决棘手之事?虽然她敲木鱼敲得驾轻就熟,但敲人头可就拿捏不准力道。万一石炎官记忆无法恢复便罢,敲出其他毛病可如何是好?
    原来是她误解了白云合的语意,他所谓的“敲醒”并非残暴的实际行动,而是夸张的修饰说法。
    即使如此,凭她之力又岂有可能敲醒石炎官那颗千年不化的顽石脑袋?
    然而,她仍是被笑得像只黄鼠狼的白云合给推进了石炎官房里。
    看来“死道友不死贫道”绝对是白云合奉行的座右铭。
    她甫踏进门就瞧见石炎官拎着湿布巾捂着鼻子冷敷,她轻手扳开布巾,在黑胡中隐约看到巴掌大小似的淤青正镶嵌在他脸部正中央。
    石炎官自从白白承受白云合一击之后,发起顽劣孩子心性的臭脾气,硬是不再见任何“陌生人”——只除了东方流苏。
    “你的鼻子还在流血吗?”她走近石炎官。
    “没有,可是呼吸,会痛!”他埋怨着。
    “谁叫你要伤了红豆。”她完全没有同情他的意思。
    “我不认识她,一点印象,也没有。”石炎官才刚说完话,便在东方流苏不谅解的眼神中缓缓低下头。
    好嘛,他承认自己不是故意要推那个称他为小干爹的丫头,他躲在房里足不出户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害怕再见到那丫头,害怕从她眼中看到一颗颗殒灭的小小希冀。
    “你说话非得这么伤人?同样一句话,何必说得这般直接?见到每个人伤心难过,你就有无法言喻的快乐是吗?”
    “你们这群人才奇怪,每个人眼巴巴地看、看着我,盼不得我、我马上开口一个个叫出你们的名字,但你们有没有替我想过,我连自己的名字都、都是从你们口中听来的!你们急,难道我就不急?!你以为面对一张张陌生又空白的脸,以及我每问一句话就痛哭失声的人,我心里就好受吗?妈的!”石炎官气得回嘴,但他说话速度很慢,慢到像是一字字咬牙道出。
    末了,还不忘以粗话总结。
    东方流苏坐在他对桌:“每个人都讨厌遗忘,无论是被动或主动。你是遗忘的一方,而我们是被遗忘的一方,很抱歉我们太过心急而忽略了你的感受。”她唇边勾起一抹苦笑,“我无法体会忘却了曾经出现在生命中的过客是什么滋味,但我却尝遍了被人遗忘的心酸,无论是有心或无意的遗忘,同样教人悲哀及胆怯。”
    “你……”
    她缓缓起身,站在他举臂可及之处,摊开双手:“分明我就站在这里,却让人视若无睹地有心失忆,以及现在连我的名字都唤不出来的无意遗忘……”石炎官怔忡,愣愣地看着她的眼,他的确不清楚小尼姑的名字——也许他曾经记着、念着、叫着,但在无心之间,却将她遗落在某处紧合的黑暗记忆中。
    而她,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开口闭口地反复说着“我是谁谁谁……你忘了我吗?”,她从不这样朝他说话,只是静静地、默默地为他布菜、端药,或询问着他的伤势是否好转,仅此而已。
    “你若希望我记住你,为何……你又从不在我面前提及自己?”
    “提与不提有何差别,对你而言,那不过是崭新的名字,一个陌生的名字。”她笑得自嘲。
    石炎官深呼口气:“你说话真酸。别忘了,我并非自愿如此。”
    “是呀,你非自愿,所以我们就活该倒霉任你欺负。”
    “我没有欺负你们。”
    “你有。”
    “我没有。”
    “那你挪动尊脚到红豆房里去瞧瞧,她整整哭了两天,不只是因为你的失忆,更因为那天你的举动——若这不算欺负,那请你教教我,你所谓的欺负又是什么呢?”她并非有意将过失揽在石炎官身上,只想激发他回想过去的原动力。
    石炎官无语抗辩,只能吹胡子瞪眼。
    良久,他才再开口:“好,就算我因为丧失记忆而无心伤、伤害了她,那你也不能将什么有心失忆的罪名挂在我、我头上。”
    “我不会乱扣罪名,‘有心失忆’并不是指你。”她低眸。她指的是那个她自小生长到大的东方府邸,那个从不曾给予她关心或注意的家……“不然是指谁?”
    她瞅着他。
    “这对你来说应该比不上找回关于你自己的记忆来得重要吧。有空探索别人的隐私,倒不如向白公子、红豆或青魈多问些自己的过去。”
    石炎官右手一勾,环住东方流苏腰间:“我觉得探人隐私有趣多了,要不然,你每说一件关于‘有心失忆’的事,我就听众人说一回我的过去?”
    “怎么算都是有利于你,我何苦呢?”
    “那你又何必强逼我尽早恢复记忆?对你又没有益处?”他咧嘴一笑,反将她一军。
    “说得有理,是我多事了,你就自个儿慢慢窝在这里享受宁静和孤单吧,不奉陪了。”她试着拂开他的熊掌。
    他的左熊掌辅助右熊掌,钳制在她腰后:“别生气嘛,我说笑罢了。不然,我每听众人说一回过去,你再告诉我关于‘有心失忆’的事,这样行了吧?”
    换汤不换药。东方流苏撇撇嘴,仍是妥协点头。
    “好,那你可以开始说了。”石炎官做了个“请”的手势。
    “说什么?”
    “你不是要告诉我,关于我的过去吗,我等着听呀。”
    “我不认识过去的你。”她以前就告诉过他了。
    “说说你所认识的我也行。”反正只要等她稍微讲个三四句,他就能正大光明地挖她隐私了。
    她挣开他的臂弯:“我还是去请白公子和红豆来告诉你——”“不,我要自己选择‘说书者’。”
    “别任性……”
    “我偏要。”他一脸耍赖、耍贱的痞样。
    她暗暗叹息着,他什么都忘了,就是忘不掉顽劣恶性。
    好吧,硬着头皮开讲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个土匪——不过是仍存善心的那种。我们头一回的相识是在破庙里,当时的你受了点小伤,我正巧救了你……然后你直嚷着要、要报答我,并且要向我学习……渡世教人的精深佛法,你、你以前最喜欢听我念佛经,还相当有悟性……”天上诸神诸仙,我只是想让他回归正途,所以撒了点……小谎——东方流苏冒着死后下地狱割舌的危机,支支吾吾地吐露,并不断在心底忏悔。
    石炎官眯起眼:“为什么你看起来,好心虚?”
    “哪、哪有。”
    “你该不会诓我吧?”他的浓眉动了动,带着深深的探索及检视。
    对,她就是诓他!心里虽然如此想,她嘴里仍道:“当、当然不会。”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听起来,我以前人还不坏。”
    “是呀是呀,所以请继续保持。”她双手合十。
    丧失记忆的人总是比较吃亏,石炎官无从验证她话里的真伪:“我就信你一回。现在,换你说了。”
    “我有种被设计的窝囊感。”东方流苏咕哝自语。
    “你在碎碎念啥呀?”
    “没什么,我只是在思索着该由哪段过往开始叙述……”石炎官提供主意:“说说你为什么,出家当尼姑。”他指着她让初生的嫩毛遮蔽掉万丈光芒的小光头。
    他还真会挑,一挑就挑到最烦琐的故事桥段。
    “这是很长很长的故事。”
    “没关系,我想听。”
    她挑了张椅子坐下,却被石炎官将她“搬”回他腿上。
    “这样很不自在。”她皱起细眉。
    “我想这么咫尺距离,看你。”他笑,而且这种亲呢的感觉很熟悉。
    东方流苏强压下心底涌起的羞涩,却阻止不了脸上泄秘的火红云霞。
    “你这张脸实在不适合说出这么恶心的话。”尤其瞧见他毛茸茸的黑熊脸孔,不由得破功轻笑。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蓄满黑胡。”他也一头雾水。
    “说不定你黑胡底下的五官——嗯,很耐人寻味。”她露出趣然的好奇模样,“要不,我找白公子及红豆来问问,兴许他们会明了你留胡子的始末噢。”她也很想知道他“弃人当熊”的心情转变为何?
    “我对我的胡子不感兴趣,我对你的光头比较好奇。”他兀自坚持。
    东方流苏仍是浅浅地笑,笑得飘忽,开始提及属于她的故事片段:“……出家为尼对我而言,除了是种新奇而有趣的体验,也是种胆怯的逃避。我一直以为只要我断去三千烦恼丝,我便能正大光明舍去红尘俗世间的种种嗔痴,便能冷眼看待我的亲人所给予的漠然和视若无睹……只要我强迫自己忽略掉一切得不到的事物,我就能活得更快乐。”
    而她向来坚信的理念,却在那次的失控哭泣中瓦解溃散,更讽刺的却是始作俑者的他,竟然遗忘了所有发生过的事,以及他曾给予的短暂温柔……遗忘——她最害怕也最痛恨的一种行为,尤其是被遗忘的人,远比遗忘者来得更茫然失措、更无所适从……也更清楚地知道被遗忘的每一件事、每一条细节以及每一种失望情绪。
    她凝望着石炎官:“我说完了。”
    “没头没尾的,谁听得懂呀,再多说点——”他不满地嚷嚷。
    “方才你也只听我说了三四句关于你的事情,怎么就不见你抗议?你自己承诺过我只要说一回你的过去,就让你听一回我的故事,现在两者相抵,谁也不欠谁了,若你想再多听些我的故事,麻烦自个儿去找白公子和红豆多探听些关于你的记忆。”东方流苏答得天经地义。
    “小狐狸。”石炎官啐声。
    “多谢谬赞。”
    东方流苏突地举起抡握的柔荑,朝石炎官头顶一敲,换来黑熊咆哮的嚎叫。
    “你干什么!会痛耶——!”
    “果然没什么效……”她看着自己的拳头,还妄想着敲敲他的头便能奇迹似的帮助他回复以往的石家大熊咧,“抱歉、抱歉,失手。”她摸摸他的头,给予弥补的抚触,“明天开始,我让红豆为你送饭来,记得和她多聊聊,你若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烦请闭紧嘴巴就好,否则你一出口绝对没几句好话。还有——你再将红豆弄哭的话,后果自己承担。”
    “什么后果?”
    东方流苏的食指戳向他的鼻尖,让原本就被白云台打伤的大鼻恃来阵阵痛楚。“淤红都还没褪,这么快就忘了教训?”
    白云合虽然平时看来温文讲理,但碰上红豆之事,只恐怕理智早早就抛诸脑后,否则石炎官鼻上的伤是因何而来?
    石炎官也想起她所谓的教训:“那个揍我的家伙,真是我二哥?”
    “如假包换的结拜二哥,白云合。”
    他在心底默念了数回“白云合”三个字,脑袋中无法搜寻到丝毫的过往记忆,但却对这名字又不觉得陌生。
    “怎么,想起什么了吗?”她凑近石炎官正在沉思的面前。
    他抿着嘴,方才脑中一闪即逝的画面,快得令他无法捕捉:“没有。”
    “没关系,慢慢来。”
    石炎官扣着她的手腕,黑瞳动也不动地看着她:“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永远都没办法恢复到以前——”“对你而言只不过就是造成二十九年的空白过往,你会有遗憾,但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些遗憾是什么,然后,你可以慢慢用接下来的时间再填满二十九年以后的记忆……这就是最坏的打算了。”
    “然后,我永远都无法分辨清楚,你先前心虚的那番话,究竟是真是假?”
    “没错。”她笑得好甜,其中还挟带着一丝挑衅。
    “然后,我永远也无法明白为什么我对那个叫白云合的家伙,有着莫名其妙的……敬畏?”
    “对。”
    “然后,我永远也搞不懂那个小红豆嚷嚷的那番奇言怪语?”
    “嗯哼。”
    “还有你所谓的遗憾?”
    “以及你曾经答应过我的事。”她补充。他曾提及要让小红豆充当夫子,教她如何哭泣,也曾提及他有个宽敞的胸襟,足以包容所有的她……石炎官眨眨眼:“我答应过你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东方流苏坚决道,“除非你自己回想起来。”
    “你在逼我?——”
    东方流苏双手环胸,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将石炎官的土匪恶霸给学了二成皮毛。
    “对,就是在逼你。”
    ***
    雪霁,天际恢复苍蓝的水柔色,一如胸襟敞开的宽阔舒适。
    为非作歹窝的一干小土匪展开了清扫积雪的工作,顺便扫扫倒霉的秽气。
    “流苏姑娘。”小七小跑步地来到园子里,唤着。
    “情况还好吧?”
    “嗯,原先红豆姑娘还有些害怕四爷,直躲在二爷身后,所幸四爷很努力地挤出灿烂——呃,他自以为很灿烂的笑容,总算化解了尴尬,现在红豆姑娘正讲述她童年与四爷一块发生的糗事呢。”小七刚在石炎官房外偷听了好一阵子,马上回来报告最新进展。
    “那就好。”她欣慰地直点头。看来石炎官的确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小七接过东方流苏手上的竹帚:“这种事交给我就好,你瞧你的手,都冻红冻僵了。”
    “谢谢你,小七。”
    “大伙都是一家人,跟我客气什么?”小七漾出豪气的笑,将青魈惯有的特色全版模仿,“说到一家人……你觉不觉得二爷长得真好看,跟四爷完全不搭轧,原先我还以为青魈口中的二爷会是只凶恶的虎狼豹狮类型的巨汉,头一眼看到二爷,我还真是傻了眼咧。”他从没看过一个男人可以将单调的白衣给穿得仙风道骨,好似他一举手一投足就会有阵阵云雾缭绕在他周围,衬托得出尘,“我想世上再也找不着比他更好看的人吧?”
    “那是你太短视。”
    突来的好听男音打断小七的吹捧及脑中过度美化的画面。小七和东方流苏同时回过首,只见雷哥手上扬着两柄亮晃大刀,分别押扣在一男一女脖子上,两个肉票衣着朴素,着实看不出是啥大富大贵的肥嫩金主。
    东方流苏觑向一男一女。
    男人的脸孔角度始终维持仰高的睥睨傲视,浅蓝软巾完整包裹住他的头发,只有几绺垂落额际的银亮细丝点缀——可是有人的发色是这般特异的银吗?有可能吗?
    束着妇人发髻的小娘子反应就比较正常点,虽不至于抖散四肢百骸,但她仍像寻常人被土匪绑架时的惶恐和害怕。
    方才开口的声音并非雷哥,那么应当就是眼前的男人啰,看来他的确有相当的本钱来反驳小七的话。
    “雷哥,这两位是……”
    “你交代过咱们不抢钱财,咱们抢人。”
    “你的意思是这两位是医者?”东方流苏惊讶地问,眼眸中多了分希冀。
    “我和兄弟窝在草丛时,听到这两个人在谈论着治并解毒的话题。”所以雷哥毫不考虑,直接将两人绑回寨里再说。
    “既然如此,你还不快将刀放下。”东方流苏急忙交代,只见身为肉票的小娘子拍拍惊魂未定的胸脯,“我好怕那把大刀抹断我的脖子。”
    “抱歉让你们受惊了,请问两位之中哪一位是大夫?”
    小娘子正欲开口,男人倒先抢得发言权:“没有,不凑巧,我们都不是。”
    “可是相公……”
    男人眉一挑、唇一勾,小娘子立刻红着脸蛋低头,乖乖地不说话。
    东方流苏急忙澄清:“我们并无恶意,而是寨里有兄弟受了伤,急需大夫看诊……如有冒犯两位,请勿见怪。”
    “山下多的是大夫,犯得着用掳人的方式吗?”男人勾起不带笑意的唇唬“就是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我们才出此下策嘛。”小七嘟囔:“每个看过四爷情况的大夫只会摇头晃脑——”小娘子抬起同情的眸子,看看土匪们,又转向她面无表情的相公。
    “真庆幸——我的意思是‘真遗憾’帮不上你们的忙,我们并不是你们要找的‘大夫’,所以让我们下山吧。别客气,不劳你们相送,我们夫妻俩自己走就成了。”男人挥挥衣袖。
    蓦然,一只柔荑快速地攀扯住他的袖沿,男人心底叫了声槽。
    “相公……”水灵灵的眸子哀哀地望着他。
    别、别让他娘子的老毛病又犯了——
    “反正咱们都上山来了,这必定是缘分,以及上天注定要咱们到这儿来救人。反正都诊过上百个人了,多一个也不嫌麻烦嘛。”
    “你不嫌,我嫌。”男人垮着一张俊脸,没料到小娘子的脸垮得比他还凄惨、还无辜。
    “……你见死不救的话,我会很内疚、很内疚、很内疚的……”晶亮的眼开始蒙胧,覆上一层薄薄泪光。
    是呀,他的娘子一内疚,他就头痛,一头痛就容易郁闷,一郁闷就容易内伤,算来算去都是他吃亏。
    男子抹了把脸,他可以对天下人狼心狗肺,独独见不得小娘子受委屈……“相公……”小娘子揪着袖沿的小手摇晃了二下,眼眶的泪波开始酝酿,并有翻腾的迹象。
    罢了!罢了!谁叫他活该倒霉就只对小娘子动了心,这辈子注定成为她的绕指柔、注定为她做牛做马——他缓缓地、认命地、送死地举起右手:“我是大夫,把病人交出来……”自首无罪碍…第九章他妈的!他到底上辈子欠阎王门的家伙几十万两没还?!犯得着这辈子条条债款必须清清楚楚列清楚、讲明白?!
    被掳回来的男人冷着俊颜,觑望着寒冬之际仍仅穿着无臂褙子,露出两条粗壮熊臂的石炎官,视线狠狠地落在他左臂上狰笑的武判官雕青。
    “好巧噢,相公,他手臂上也有雕青耶。”小娘子像是欣喜发觉秘密的娃儿,笑得好热络。
    “是呀。”男人咬着牙。
    白云合自是没忽略她语意中的凑巧:“夫人,你不止一次见过类似这鬼面的雕青?”精明的目光定在男人那张似曾相识的五官……他应该曾经在某处见过这张脸孔,却又像不曾与这男人有所交集,否则男人独特的个性应当会令他印象深刻。
    “对呀,就在前几日才见过另一个。”小娘子喜滋滋道,只不过前几日子所救的那个男人,手臂上纹的雕青等级更高,是掌管魑魅魍魉的阎王呢。
    男人抿着嘴:“先看那头熊,还是那个包成粽子的家伙?”他指指青魈。
    “哪个比较不费功夫就先看哪个。”鲁镂范建议。
    男人走到青魈旁边,食指在他身上又戳又刺,尔后突然伸出腿,拐向青魈脚根,害青魈重心不稳地狠摔在躺椅上。
    “很痛耶——噢噢噢——”青魈只来得及发出三字的抗议,其余咒骂的字眼全数被男人突来扭折浑身关节的剧痛哀嚎所取代。
    “先是十数年前的白无常,”男人左手猛力拉过青魈的手臂,右手却朝反方向地重击,口中忿忿地嘀咕,“尔后又来个白无常的亲亲爱人,再来一个呆呆的黑无常妹婿,接着是阎王,现在又冒出个武判官外加魑魅魍魉,阎王门的家伙几乎全叫我给诊治遍了——不敲你们个把万两来花花,怎么对得起自己!”
    整间房内只闻骨头撞击、一声声叫着救命的混沌痛哭及男人的碎碎抱怨。
    男子结束了自言自语,一松手,青魈摔回躺椅。
    “好了,下一个。”男子甩甩手,只想快快结束恼人的差事。
    “青、青魈这样就好了吗?”小七看着方才叫声凄厉,而现下已然瘫在躺椅上动也不动的青魈。
    “该回去的全回去了。”他指得是青魈全身脱离原处的关节。
    “该、该回去的……”小七一怔,自动将男人语意中的“回去”解释为魂归离恨天,两眶泪水说决堤就决堤,“青魈!你别死呀!这、这……不治病还好,至少你还能苟延残喘。怎么一治病连你的小命也……呜……”“谁说我死了?!”躺椅上的青魈弹跳而去,先赏小七一头爆栗,再火辣辣转向男子,揪着他的衣领,“混蛋!你知不知道刚刚那样有多痛!”
    “的确不知道。”男子回答得很风凉,脱臼的人又不是他。
    青魈抡起拳准备打碎男子自满的笑容,突地一愣。
    “能动了……而且动起来也不疼了……”青魈试着收握了举在半空中的手掌,转转腕间、扭扭脖子、踢踢双腿,原先的痛楚早已烟消云散,仿佛方才的受苦受难只是南柯一梦。
    众家土匪间响起一阵拍案叫绝的掌声。
    男人踱步到石炎官身边,东方流苏赶忙将石炎官的症状禀告他,以便男人诊治。
    男人听罢,仅是挑挑剑眉:“丧失记忆?我瞧这不是最严重的问题吧,他身上的毒才是关剑”东方流苏露出惊讶的表情,她压根还没来得及提到石炎官体内有毒一事……“不过毒也是小事,浪费我一颗解毒药丹就好。这个炼制‘破百会’的天杀家伙就别让我遇上,否则我就叫他尝尝‘破万会’的剧毒滋味。”男人开始迁怒。倘若不是那家伙下毒设计阎王门,就不会累得他今天救过一个又一个;再不,也争气地将破百会这种劣毒给炼得劲辣些,小小一滴就让人毙命,他也不用花费心思在诊治这群魑魅魍魉,所以他今天会这般辛苦——全部的过错都归在炼毒者身上!
    “这种毒和上回咱们救的那个人是一样的吗?”小娘子问。
    “没错,差别只在上回那个严重,这回这个简单。”面对亲亲娘子的疑问,男人的回答显得甘愿许多。
    “那丧失记忆又要怎么治?”小娘子再问。
    男子扯出笑,好似小娘子问了多蠢笨的问题,握起的拳头中指微突,使劲朝石炎官头顶一扣:“就这样治啊!”
    “叩”的清脆巨响,石炎官连哀嚎都来不及,当场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东方流苏捂着愕然的嘴,注视着黑熊瘫软在地板上。
    “哇——相公,你!”小姐子慌了手脚,不只是她,全寨里的土匪们都发出长短不一的惊叫声。
    “小干爹,你醒醒,醒醒蔼—”
    “四爷——”
    白云合的神情由惊讶转轻笑:“这种诊治的方式,高明。”佩服、佩服。
    “客气。”男子死不要脸地耸肩。
    “大夫,这、这就是你所谓的治疗方法?”东方流苏许久才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因为她不断忍着笑意。
    “嗯哼。”男人扳扳方才敲击石炎官的中指,唔……没想到这只黑熊的脑袋还真硬咧。
    “但这招上回我也试过了,可是没有效果呀。”流苏虚心求教。
    “这招可不是人人都学得来,要配合天时、地利、人和。”男人骄傲的下巴都快顶到天上去了:“对了,附加一提,等到黑熊清醒过来,记起了过去,兴许就会忘却这段丧失记忆期间的点点滴滴。”
    “没关系,我要我的小干爹!以前的那个!”红豆急急道。她要的是那个疼她、宠她的石炎官,而不是现在这个必须由她来告诉他一切一切过去的“石炎官”!
    “如你所愿。好啦,忙也帮完了,贵土匪寨可以放我们夫妻走了吧?”
    “还不行!万一四爷他醒来后仍维持原状,或是病情恶化,怎么办?”鲁镂范未雨绸缪。
    “不会的,我相公是神医,在他手底下绝计不会有治不好的病!”小娘子忙不迭为自己的亲亲相公塑造完美形象。
    “鲁哥,别为难他们,送两位下山。”白云合为两名肉票声援,并含着了然浅笑,抱拳一揖:“多谢神医救命之恩,后会有期。”
    “无期、无期!最好以后老死不相往来。”男人不停挥舞的手掌,像在驱赶空气中飘浮着的白云合的乌鸦嘴字句。他可不想再与阎王门的家伙有丝毫瓜葛!
    白云合但笑不浯。
    送走了两名来匆匆去匆匆的贵客后,一屋子的土匪全围着喝茶的白云合追问:“二爷!您怎么不等四爷醒来之后,再决定放不放他们走?”
    “是呀,又不差这么点功夫!”
    “万一真像鲁哥所说的话,咱们岂不白忙一场?”
    白云合仅仅是努力喝着一壶热茶。
    “二小叔,你别净是喝茶嘛——”其中以小红豆的嚷嚷最有效果,白云合抬起头,不答反问:“记不记得上回带你到边疆去看三干爹和三干娘的事?”
    红豆点点头。
    “记不记得三干娘的祖宗八代是靠什么维生的?”
    “济世救人呀。”
    “记不记得三干娘提过皇甫世家出过一个怪胎?”
    “嗯,不就是三干娘的大哥吗?”
    白云合奖励地摸摸她的头,却对红豆的迟钝无能为力:“记不记得三干娘的长相?”
    “记得——啊!”红豆如梦初醒地大叫一声,“难怪我一直觉得那个男人好眼熟,原来他就是三干娘嘴里提的变态孪生兄长——”“没错,神医皇甫世家的惟一传人。”
    ***
    当石炎官睁开,头一句流利粗话溢出喉头时,众人便确信石炎官恢复正常。
    “小干爹!”
    石炎官抚着疼痛不堪的脑袋一楞,缓缓抬起头:“红豆?!你怎么……”“欢迎回来,炎官。”白云合在他脑门的肿包上又是一击。
    “噢——天杀的!”石炎官痛呼,“老二,为什么你们会在这里……”他顿了顿,“好呀,我没去找你算账,你倒自己送上门挨揍!”他一股脑地跳下床铺,火辣辣的熊掌毫不留情地挥向白云合。
    “炎官,你这把火发得我一头雾水。”白云合身形随着熊掌袭击而移动。
    “你还敢狡辩!你带着红豆离家出走,只字片语也不留,让我多担心,你知不知道!”
    “喔——原来你是气这档事呀。”
    “说不定你不敢在阎王门里正大光明欺负红豆,所以才将她带离开,避开我们这些爹爹叔叔的保护,然后凶狠狠地揍她、凌虐她、海扁她,是不?!”石炎官毫不讲理。
    “小干爹,没有这回事啦……”红豆想为两人调解,无奈她又没有勇气用肉身挡在石炎官的熊掌与白云合之间,只能在一旁慌张。
    “你什么时候看过我教训红豆?”白云合以扇柄架住石炎官的臂膀,石炎官右手受钳,左掌趁机再来。
    白云合一旋身:“失礼了,小师父,借你一用。”纯白的身影闪到东方流苏身后,凉凉地刷开纸扇,好整以暇地笑看石炎官收手不及的拳势。
    眼见悲剧即将发生——
    “哇——”
    一道痛吟声如雷震天,不像是东方流苏甜嫩的嗓音,倒像是……石炎官的惨叫声?!
    只见东方流苏双掌合十,菱嘴吐出一连串的佛文梵经,石炎官反射性地伸手捂住双耳,却忘了两只手早已为了痛揍白云合而抡握得死紧,结果左右双拳硬生生捶向了自己。
    “佛经又生效了,果然是先前的石炎宫。”东方流苏欣喜道。也好在情急之下,她还没忘记这招必杀技,否则石炎官的重拳无庸置疑地会捶凹她的小挺鼻。
    “什么先前的石炎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当事者抬起疑云满布的眼,瞅着东方流苏,突地又指着她的脑袋,“你……的小光头怎么一会儿就长出头发来了?我记得昨天才帮你涂姜汁的呀?”
    石炎官的记忆仍停留在与五大寨厮杀的那天。而东方漉苏虽没有一夜之间青丝便长及腰间的奇迹发生,但浑圆的小脑袋上披覆着短短一层的黑色细发,看起来就像个十一二岁的漂亮大孩子。
    “昨天?那已经是个把月前的事了。”东方流苏嘀咕着。这些日子的忙碌和疲累,她倒忘却了理理顶上杂草丛生的毛发,她皱着鼻,搓搓自己的短发。
    “耶?!业暮釉趺匆餐蝗患浔┰觯浚 笔坠僭俣染小?
    石炎官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只觉得一阵混乱。
    “我正巧要理理头上新生的发渣,顺便一块帮你修修杂胡吧。”东方流苏提议道。
    “什么?!你头上好不容易才发出新芽,你竟然要将它斩除?你有没有良心、有没有人性呀!我含辛茹苦地天天为你抹姜汁,日夜盼着它长长,结果你简简单单一句就要毁了它?!我不准,你胆敢付诸行动,我就拆了你的骨头!”
    “炎官,尼姑剃度是天经地义,你何必如此生气?”即使是严冬之际,白云合仍轻摇纸扇,招来几股寒冰刺骨的冷风,“难不成,你要她蓄发,是别有意图?”白云合技巧十足地顿句在最暧昧的段落,徒留探索的凤眼,带着趣然的透彻。
    “我能有什么意图呀?!你肮脏污秽的脑子里在转什么坏念头?”石炎官哇哇大叫,“我可从没想过双手穿梭在柔滑如绸的发丝里那种满足感噢,更没有幻想过如瀑的青丝披散在我肩膀的惹火情景——”石炎官猛然住嘴……他、他在说什么呀?!
    白云合朝脸露窘态的东方流苏道:“瞧,炎官最大的优点就是他那张嘴绝对藏不住秘密,你只要不言不语地看着他,猛朝着他笑,他就会掏心挖肺地叽叽喳喳,将潜伏在内心最真实的念头全数吐露。”
    “我哪有?!”石炎官激烈反驳。
    “否则你方才那席话是什么意思?”白云合问得故意。
    “哪有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白云合收纳起扇柄,笔直的紫竹骨扇落在石炎官的鼻心。
    “那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石炎官眼珠子集中地瞪着戳刺他鼻间的碍眼扇柄,与白云合玩起绕舌游戏。
    “你对小师父动了贪念之心。”
    “我——”
    他他他他、他哪有动啥贪念?!只不过老想着三不五时造造“口业”,闲暇时与东方流苏耍耍嘴皮子,再不就是摸摸她的小光头,“顺便”吃吃其他部位的嫩豆腐,再超过点就是将每张路人甲乙丙的脸孔全数幻想成她的……好嘛,再无耻点,还会将她收纳到春梦之中缠绵整晚——正常男人都会有的反应嘛,更龌龊点大不了就是想将春梦之中的点漓搬到现实生活上来身体力行……这算贪念吗?
    唔,好像真的算耶……
    石炎官心虚地瞄了东方流苏一眼。
    “你这只大色熊,你心里在想什么?!”东方流苏低斥了声。光瞧石炎官傻笑中隐含着藏不住的欲念就能推断他的思想绝对是列入“食色性也”的致高境界。
    “我……”石炎官满腮的黑胡也阻挡不了黝黑脸孔上泛滥成灾的红潮——因为被看穿心思。他尴尬地搔搔胡稍:“我真正想的……最好你别知道,否则你又要训我一顿,不过我现在倒有另外的想法,想听吗?”
    “你说说。”
    “你觉不觉得我的胡子碍眼?”
    “碍眼倒是不会。”
    “不碍眼,可是很碍事,对不对?”
    “碍事?为什么会碍事?”东方流苏不解反问。
    “你不是老说我吻你时会扎伤你的细皮嫩肉?”
    天!为什么他非得在众人面前谈这回事?如此昭告天下,岂不教她无地自容?东方流苏几乎羞惭地直想挖个地洞钻:“我不知道,别问我——”“整个寨里我就只对你造过口业,不问你问谁呀?”鲁钝的石炎官硬是不罢休地追问着。
    “你到底想问什么啦?!”东方流苏顶开那张凑近鼻间的毛绒绒熊脸。
    石炎官咧嘴笑:“我用我的胡子换你的小光头,可好?”
    东方流苏眨眨困惑的水眸,讷讷重复:“用胡子换我的小光头?”
    “对呀,倘若你非得‘除毛而后快’,我委屈点,拿这把十三岁以来就陪伴着我的黑胡让你剃个痛快。”石炎官说得慷慨就义,虽然他以前时常将“胡在人在;胡剃人亡”的至理名言挂嘴边,但此时此刻,他曾奉行的至理名言早被他抛诸脑后。
    “你意思是你不留胡子,但希望我继续将头发蓄长?”
    “聪明,”
    东方流苏还没开口表示,四周看戏的众人开始讨论。
    “我从没有看过小干爹的真正长相耶!”红豆在一旁兴奋嚷嚷,“二小叔,你有没有看过?”
    “有,不过是十多年前的事。”白云合仔细回想:“老实说,现在除了这张熊模熊样,我已经记不得他过去的皮相。”
    “我也好想看噢。”小七凑着热闹,剃光黑毛的熊……嗯,光用想象就足足令人玩味。
    “流苏姑娘,你就答应四爷嘛,然后快些动手剃熊毛,我也好好奇。”鲁镂范兴致勃勃,与一班土匪引颈而盼。
    叽叽喳喳的细碎交谈及努力吆喝的鼓舞加油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
    “吵死了——又不是表演剃度给你们瞧,一个个在那边兴奋个啥劲呀?!滚滚滚!”熊掌一挥舞,驱赶一群破坏情调的恼人苍蝇们,但双手触及宝贝女儿时,石炎官语气一转,谄媚得很,“红豆,你慢慢走,小心摔跤,等会陪小干爹喝酒叙旧喔,乖……”甜腻得令众土匪愕然的口气仍在耳畔回荡,石炎官转向众人的脸孔又变回凶恶狰狞,“还不滚——想试试我的熊掌侍候吗?!”
    差别待遇!绝对的天差地别!
    轰出一窝七嘴八舌的闲杂人等,石炎官又回到东方流苏面前。
    “好啦,所有不识相的人都滚出去了,别害臊,快点点头答应吧。”他诱导着。
    她仅是望着他不发一语,也不正面回应他所提出来的交易。
    因为他的交易并不单单只是顶上青丝的去与留这般简单,其中更包含着他要她舍弃出家的念头,与他一同浮沉在名为“红尘”的茫茫大海。
    即使她答应了他的条件,对她的生命又会产生怎样的涟漪或波涛呢?发丝要留要断只不过是短短瞬间的决定,最令人迟疑的却是作出决定的刹那坚持……她花了许久的沉默岁月来决定削发为尼,说服了自己那颗仍殷殷期盼着家人亲情的心,也终于断了自己一直不愿承认的妄想,更不敢祈求自己能有机会,遇见一个能让她依靠及信赖的臂弯,她好害怕一次次的满心期待,只换来别人无心或有意的冷漠伤害……她很胆孝很懦弱,懦弱到没有勇气再尝试……如果是石炎官……如果是他……能相信他吗?
    该相信他吗?
    敢相信他吗?
    石炎官由她眸间读出了退缩的决定。
    他缓缓将手掌挪到她脑后,轻轻施力,让两人额贴额,鼻碰鼻,不许她逃开。她似乎让他的突来之举吓得愕然失措,石炎官噗哧一笑:“你现在这模样看起来好可爱。”比原先光不隆咚的秃脑袋多了分修饰的致美,若能再留长些,必定更加倾国倾城。
    “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怎么会没有人想疼呢?”两人贴得好近,近到能从彼此黑剪瞳间看到自己是惟一的专注,“如果你是我的……我不知道自己会多么宠你,恐怕溺爱的程度连现在的我都无法以言语来形容,我不敢承诺。因为我对自己太了若指掌,通常我只要一预设立场,绝对都是以‘食言’收尾。”
    “不只是你,这是许多人必然的反应,我也从不相信承诺及口头上的保证,很多话说起来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啊?”
    “我所谓的‘食言’并非单指将承诺抛诸脑后的恶劣举止,而是最终的结果往往比我承诺时的假设情况还要超过——小红豆就是被这样的我给宠坏的。”他的小宠都会变成大宠,关爱都会变成溺爱。
    东方流苏也笑了,光瞧他方才对待红豆的举动便能验证他的话。
    倘若她的家人曾给予似于石炎官千万分之一的亲情,或许今天的她会是一个更快乐的东方流苏,而这种的快乐并不是她不断欺骗自己所得来的假象,而是真真切切的快乐。
    “我想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家人,好想、好想。”她说出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不用很在意我,不用很宠我、疼我,只要用你现在对待我的方式就好……让我知道,我也是你心里所在意的一小部分……”“你还真不贪心呵。”
    第十章
    春暖花开,猛虎山上的凄凉雪景摇身一变,退去雪白,染上层层青翠。
    万物欣欣向荣,当然也包括猛虎山上忙碌的各寨土匪——只不过五大寨忙的是收拾包袱,携家带眷地迁离猛虎山。
    自从石炎官伤势及体内残毒解得一干二净,再加上白云合数十日之前又干起不告而别的戏码之后,他便时常往返五大寨“串门子”——将五大寨的土匪一个个打成猪头,“串”绑在门上,让五大寨的土匪们深刻体会到千万别惹上一头熊,尤其是头会记恨的大黑熊、尤其是这头大黑熊还会迁怒……为非作歹窝现下俨然成为猛虎山上惟一大寨,照道理来说,每头上山的肥羊都成了他们囊中之物,可惜为非作歹窝里供着一尊活生生且会走动的“佛像”东方流苏——虽然她舍去尼姑的“基本造型”,但仍改不了爱以佛门道理训诫众人的习惯。
    “有没有瞧见四爷?”青魈双手围成空心圆圈,在为非作歹窝中大呼小叫。
    “吃完早膳就不曾见着耶——”东方传来隔空喊话的回应,还有回音咧。
    西方也不甘示弱,朗朗破空而来:“去流苏姑娘的房里找找,八成就窝在那儿。”
    “也对。”青魈大声道谢:“谢啦!”
    脚步调头,再朝西侧小厢房前行。
    远远地,青魈便瞧见一名面生的路人甲站在东方流苏门扉前踱步,仿佛焦急中略带挣扎。青魈眯起眼,隐身在草丛后,紧盯着路人甲的一举一动,倘若路人甲有任何恶徒之举,青魈便会冲上前去海扁他一顿。
    半晌路人甲终于举起手,轻扣门扉。
    “请进。”东方流苏道。
    叩叩——门外的人仍坚持要她来应门。
    东方流苏放下手中把玩的木鱼,拉开门扉,却瞧见一张好陌生的年轻男子面孔。浓墨的双眉衬着有神而威武的眼,鼻粱高挺而有形,石棱般的颚骨与颈部刚毅的线条搭配得毫无缺陷,只可惜右颊有一道未干的血痕,像是被某种薄利小刀给划开的血口。
    “你……你是哪一位?”她疑惑地开口。
    男子双臂环胸,不作答。
    “你要找寨里的哪位兄弟?他们应该都在大厅那里……”“我找你。”男子终于开口,低沉的嗓音耳熟到令人咋舌。
    东方流苏轻“氨了声:“你……”十只纤指掩住他的口鼻,勉强拼凑出男子半刻前的长相,她顿了顿,“大黑熊?!”
    远处的草丛间似乎发出闷哼的噗哧,两人同时遥望而去,只见草丛微动,应该是被风给吹拂的,石炎官不以为意,继续朝东方流苏道:“才改了点皮毛,你就认不得我了?”他笑,少了碍眼黑胡的阻挡,他的笑更加醒目而灿烂。
    “你怎么突然…我还以为你不打算……”这数个月来不曾听他再提起蓄胡之事,反倒仍强迫她留长头发,她还以为石炎官准备要食言呢。
    “既然你的头发已经开始蓄留,我当然也要守承诺。”他揉乱她仅仅长及耳部的俏丽短发,“满意我的模样吗?”
    东方流苏咬着唇瓣忍笑——她从不敢想象黑胡底下的脸孔竟是张看似只有二十初出的毛小子,皮相超乎众人意料,可惜秀气的五官搭配上如黑熊般的体格,就好比将个奶娃的脑袋装饰在大人的身体上,怎么看都嫌怪异。
    “我终于知道你留胡子的用意了,呵呵。”遮丑、遮丑呵。
    “你那是什么笑法?那么不屑?”
    她才没有不屑,只觉得新奇:“你好像瞬间从四十来岁的中年掉到二十出头的青涩小子,真让人无法适应。你这张娃娃脸恐怕老是让人调侃吧?所以你才愤而蓄起熊毛,硬生生遮蔽掉这样善良无害的可爱脸庞,你不觉得可惜?”
    “哪里可惜?!对一个迈向三十大关的成熟男人,‘可爱’这两字是最大羞辱!”他不以为然。
    “但是你真的长得很可爱嘛。”她吐吐粉舌,将这句话说得既小声又低喃,深怕石炎官又爆出火气——别小看一头剃了毛的熊,它的潜在本质仍是凶恶残暴不讲理,随时随地会挥出熊掌,劈死可怜猎物。
    “别担心,你这模样很好看。”东方流苏抹去他右颊的血迹。
    “你满意就好。”他暗暗松了口气。
    石炎官自然而然地搂着她的肩头,将她带进屋内,一瞥见桌上的木鱼——日前雷哥守株待兔地窝在上山的羊肠小径时,洗劫了一名穷和尚,将老和尚浑身行头给扒得干干净净,这木鱼便是雷哥孝敬东方流苏的物品——当然,东方流苏并不知道这段插曲。
    “不是不许你再念经吗?这玩童怎么还留在你房里?”
    东方流苏遥指着木架上蒙尘的佛文经书:“我已经许久不曾再碰经文,可是我却喜欢听木鱼的清脆响声,或许它比不上筝笙笛筑来得有音律,但单纯的敲击声会让我心情很平静。”她接过石炎官拎起的木鱼,笑着轻敲了一下,“即使没有搭配诵经,即使我是处于脑中一片空白的发呆状态,我仍能感受它带来的祥和。”
    这木头制的小玩意儿能有如此神秘的功效?石炎官怀疑地以食指敲敲木鱼。晤,好像不难听……而且更神奇的是向来听到她诵经朗文便犯头疼的他,竟然未曾有不适之感,他一连又敲了十数下,终于确定这小玩意儿并非引人头痛的罪魁祸首之一。
    “你爱敲以后就继续敲,我也可以在一旁帮忙,但经文就可以省下。”不知是有意无意,石炎官缓慢而规律地扣击木鱼,让清亮的声音伴随着他的言谈,“对了,我接到阎王门来的书信,兴许再过数日我就得回老家去。”
    “嗯哼,然后?”甫听到石炎官即将离开山寨,她竟升起一抹依依不舍,随即又自嘲地暗暗取笑自己——你在想什么呢?傻流苏,他原本就不是山寨里的人,你也不是,他得回去属于他的地方,而你……也是。
    “然后该安排你的去处啦。”名为安排,实际上石炎官压根想直接将她绑回阎王门。
    “我的去处?”她还能去哪里?放眼望去,天下之大,皆可容身。
    “对呀,你不是说想当我的家人?既是家人当然得住在一块啰。”他这暗示说得够清楚、够明白了吧?
    “住在一块,你是要我跟你一块回阎王门?”
    “没错。”
    “以什么身份?”她抬头问。
    石炎官翻了个白眼,东方流苏平日看起来聪聪明明得像只狡猾的小狐狸,有时又蠢得让人想敲醒她的脑袋瓜子。
    “废话,难不成你以为我还想收个干女儿,或是认个干娘回家供奉膜拜吗?!”他挑明了讲。
    “当妹妹也行……”
    “妹妹以后得嫁人。”蠢!她怎么这么蠢?!
    她凝视着他,为自己心底仅存的不确定感而害怕。
    石炎官当然没遗漏她眼神中的不安定、防备及退缩,他轻叹:“我要怎么做、怎么说才能让你完完全全相信我,你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去接受别人伸出的手?”
    “你不懂,你不会懂的……”
    “我的确很驽钝,的确不懂你到底要压抑自己到几时!”
    东方流苏撇过头,扁扁嘴:“你不懂当你伸出手,想抓住家人衣袖一角时却被无情挥开的阴霾;你不懂当你静静站在家人身后,却永远被漠视的挫折;你不懂当你听到一句句淡漠的排斥时,你必须找一千、一万个理由去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那些伤人的话是另一种关心,你不会懂——”石炎官猛然钳住她的柔荑,使劲让冰冷的掌心贴在他双颊,新剃的胡渣仍微微扎刺着她的肌肤:“你现在再伸出手,我在这里!看着我的眼,你就在那里!”他握得好牢,贴得好紧,几乎能让她感觉到掌心底下流窜的奔腾脉络,“我不懂,可是你懂,不是吗?你懂那些伤害的感受,所以你一直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为什么不向我索讨?为什么不向我要求?”
    “你、你不会给的……”她轻摇着螓首,短短的发丝随着她抗拒的反应而摇晃得更激烈。
    “你从没试过,怎么知道我给不给?”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们只是陌路相逢的人,你却比家人更关心我,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需要我恶心巴拉地说明白吗?”石炎言从身后腰间抽出两朵野菊,是初朝新萌的春意。
    他拆卸其中一株的花瓣,一边喃念道:“我爱你、我不爱你、我爱你、我不爱你……”雪白的细瓣纷纷而坠,他念得更肯定。
    “我不爱你,我——”他停顿,将绿枝上独留的尾瓣递到她眼前,以活生生的证据,证明他最后未出口的两个字。
    “这是娘儿们最喜欢玩的把戏,要不要试试。”他将另一朵野菊递给她。东方流苏的视线来回在野菊与他之间。
    “嗯。”她颌首,低垂着眸,专注地看着野菊,忽略掉石炎官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我爱你。”一片花瓣离身,脑中辗转而过的是两人初次相见的缘分。
    “我不爱你。”第二片花瓣坠地,她忆起自己削断发丝的画画,曾是那么坚决、那么义无反顾……“我爱你。”扯去第三片花瓣,石炎官霸道又老是粗鲁训她的脸孔在眼帘间停伫,惹来她的浅浅笑意。
    “我不爱你。”第四片。她跪在佛前,心无旁骛地诵着经文,一遍又一遍。
    “我爱你。”第五片。石炎官在心窝前握起拳,诉说着他的杀手身份……只有她看出了潜伏在他心底深处的懊悔及挣扎。
    “我不爱你。”第六片。寨里曾出现数名动人的花艳姑娘,她仍记得在门外匆匆一瞥时所见到散落在地板上凌乱而激情的男女衣裳,她微恼,却无从了解自己突生的怒意,仍是佯装轻笑地面对着他。
    “我爱你。”第七片……石炎官逼出她满腔的泪水,几乎是不留情面,她以为他揭开她的疮疤只为了狠狠羞辱她,但他敞开臂膀,包容着她的失控痛哭,也包容了她像个小娃娃不知收敛的泪水攻势。
    “我不爱你。”第八片,当他睁开双眼,仍是如此专注看着她、仍是如此炯炯有神,却冷漠而疑惑地问着她是谁时,她的眼泪再也无法压抑……“我爱你。”第九片,当她为了他的失忆而怅然,排山倒海的恐惧连她也无法理清——她以为自己永永远远就会被抛掷在他的记忆之中,他会忘了他曾温柔地安慰她,曾大方出借胸膛容纳她的逃避,忘了他曾是如何一针见血地剖析她的脆弱与胆怯。
    “我不爱你……我爱你……我不爱你……我爱你……”东方流苏吟念得好慢,每摘除一片花瓣便停顿许久,让所有画面回笼翻腾,也放纵自己重新检视一切。
    最终,花梗上仅仅残留最后一片,而前一瓣她才念过“我爱你”。
    石炎官愕然瞠着圆眼。
    怎么可能?!他明明特别找了单数花瓣的野菊类,也料准了当流苏数到最后一瓣时理所当然也无庸置疑地落在“我爱你”这三字魔咒上,但为什么她念完了“我爱你”,上头竟然还挂着一片碍眼的白花瓣?!
    人算果真不如天算,石炎官千算万算却偏偏漏算了一点——人都有畸形了,花当然也会有怪胎,而他好死不死正巧摘到一朵多了片花瓣的小野菊。
    石炎官的慌张窘然对照着东方流苏的清浅淡然。
    两人互视许久,其中横亘着轻轻摇曳的孤单花瓣。
    爱他吗?不爱他吧……
    不爱他吗?爱他吧……
    不爱他吗?既不爱他,为何会为了他而担心?为何整夜不眠不休地非得为他诵完一百零八回的经文,只为想为他消业障而多造些功德?
    不爱他吗?既不爱他,又何需为他的即将分离而耿耿于怀?
    反复将心情沉淀,再缓缓挖掘出来思量,堪破了始终遮掩在眼前的迷阵。
    爱他吧?不爱他吗……
    不爱他吧?爱他吗……
    反复、反复再反复,绕舌的字句拼凑,终于在心底有了全新而认真的组合。
    她不知道爱他与否是不是会让她快乐,但却清楚明白,失去了他,她是绝对无法回复先前那种无求无奢的心境。
    “我——”她轻轻启齿。
    “慢着,这把戏不准!别玩了!”他想阻止最后三字“诅咒”溢出她漂亮小巧的朱唇,但仍慢了一步。
    “不,爱你。”
    ***
    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停顿符号的绝对重要性,石炎官总算有了最深层的体会!
    “不爱你”跟“不,爱你”的意义相驰十万八千里,而他直到隔天清晨才发觉其中的差异。
    内疚与满足同时在他甫清醒的脑袋瓜中爆开。
    内疚是指昨夜他听到东方流苏的“断句”时发了好大一顿火气,而这顿火气的代价就是他犯下十恶不赦的“淫欲之罪”——他发觉再与她说道理是行不通的蠢事,反正口业造也造过了,干脆霸王硬上弓,将“罪孽”一次造足——所以当他发觉自己对她的误解时,小小的内疚是无可厚非,况且昨夜她接纳他的同时,梨花带泪的脸蛋哭得更可怜兮兮……唉,男人果然是兽性挂帅的动物。
    满足当然是指雄性欲望获得完全疏解的快慰,何况对象是她,满足的程度自是不可言喻。
    东方流苏微蜷着身子,窝在他赤裸的怀中就像个酣睡的娃娃,因他的体温而将她白暂的肌肤煨出淡淡的粉嫩色,其中点缀着他尽情欢爱的艳红痕樱她半张着惺忪睡眼,承受另一波落在颈项间的唇齿攻势。
    “跟我一块回阎王门。”他抽出短暂的喘息空隙,要求道。
    “我一块回去……不奇怪吗?”
    “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这种不讨人喜欢的个性,恐怕——”连她娘亲都曾斥责过她阴阳怪气,毫不讨喜……“阎王门里不讨人喜欢的家伙一箩筐,怎么轮也轮不到你抢第一。”上头还有他家老大阎罗坐镇咧!谁敢与之争锋?石炎官续道:“而且阎王门里能让你感化的坏蛋更多,以后日子有你忙的。”
    “……那里有我容身之地吗?”
    “有。在那里,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好的坏的,没有人会去计较,没有人会过问。”石炎官顿了顿,“况且你的容身之处不在阎王门,而是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窝。
    东方流苏轻笑,环住他的胸膛,螓首贴在他方才所指之处,由他的体内,她听到了神似于木鱼平静的音节,那是属于他的心跳。
    “好,一块回去。”
    尾声
    垂柳青青,波光粼粼,映照在碧绿翠荧的鹰眸之中,微倾的颀长身子交迭着双腿,冷冷淡淡的低嗓平缓吐述着听似闲话家常,实则腥风血雨的字句:“……杀入官牢,将所有魑魅魍魉都劫出来,无论生死都是阎王门的人,容不得官差处置,我和老四负责动手及断后——”绿眸男子接下来的话被响亮而清脆的木鱼外加诵经声给掩盖过去,这已经是第六次被打断的长篇大论。
    在一旁奉茶的青魈见情况不对,急忙在绿眸男子的茶杯里斟满香茗:“主爷,您渴了吧,没事多喝水……”青魈在桌底下的右腿踢向石炎官的方向,不停试图朝捂着双耳,完全没空将阎王说的话塞进熊耳中的石炎官打暗号。
    难道四爷没瞧见主爷握着杯缘的手掌上浮满青筋吗?
    “白无常和青魈待魑魅离开牢狱,立刻将人全数送回府里——”绿眸男子才再接续短短一句,单调的木鱼声中加入了“合音”——另一道浅浅的木鱼声也缓缓响起,“主爷,喝茶、喝茶……”青魈努力倒着茶,无心注意杯里温热的香茗早巳溢出大半,染湿阎王黑衫的袖口。青魈的右脚几乎是使出最大劲道“踹”向石炎官,震得满桌的杯壶盘碗作响。
    “石炎官。”阎王举杯就口,啜饮香茗,连带唤了充耳不闻的石炎官姓名。
    石炎官兀自摇头晃脑,压根不知在他无声的听觉中,那股风雨欲来的危机。
    沉默,沉默的好尴尬。
    “四、四爷!”青魈也辅助地呼唤石炎官回魂,脚下的力道更急更重。
    远方木鱼声中夹杂着数声银铃笑声,隐约只听到两个女子一清一浅的交谈,在三人沉默之际更加清晰。
    蓦然,阎王捏碎了手上的瓷杯,满满的茶水喷溅开来,下一瞬间,阎王阴黝的脸色沉敛,收拳揪起石炎官的衣领。
    “老大……发生了什么事?”石炎官根本没机会抹去满头满脸的茶水。只能无辜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阎王怒颜。
    “从头到尾——从头到尾你有将我的话听进去吗?!从头到尾这该死的木鱼声没有一刻停止,你当我阎王门是什么地方?!佛门净地?!你带阿猫阿狗回来都无所谓,你竟然给我带了个尼姑?!”阎王吸了口气,再度炮轰,“你知不知道我听到木鱼声就头痛欲裂,巴不得砍了小尼姑那双手、缝了那张嘴!而你——正事不干,成天玩起恶心的男欢女爱追逐戏码,你是太久没被教训,皮在痒了吗?!”
    “我没有不干正事碍…”他企图狡辩。
    阎王压根不给他机会:“再者,白无常成天窝在小尼姑房里,大玩诵经游戏,倘若她被小尼姑带坏,遁入空门,我就拆了你浑身上下百来支的骨头!”阎王提及白无常,更是咬牙切齿。
    这才是阎王发火的最大原因,谁能容忍自己身畔的伴侣醉心在无边佛海,独独将他弃置在一旁干瞪眼?!
    石炎官干笑着。带坏?东方流苏哪有什么本事“带坏”白无常?真正带坏白无常的人应该是老大吧?
    “最后,我叫你寻找的银发庸医呢?!”阎王再指责一条重罪。
    “什么银发庸医?!”石炎官眼露不解,青魈忙不迭又踢踢桌底下的脚,想暗示石炎官些什么。
    “‘什么银发庸医’?!你问得真该死——”阎王突地转向青魈大喝:“你胆敢再踢我一下,我就拗断你的狗腿!扒圜涛叛砸徽成纤斜砬槟幔虬悴辉敢饨邮苁率档氐拖峦罚醋抛赖紫伦约涸炷醯慕耪咴谘滞醯男⊥壬希诓也业囊挛锷喜悸嗽呔慊竦慕叛咀佑训溃油返轿玻肮セ鳌钡亩韵笕际侵饕浚?
    “主爷,我错了——碍…”
    第一声惨叫响起,迁怒的火爆男人猛捶向青魈。
    “老大,你说的银发庸医——哇……”
    第二声惨叫紧紧追随,眼红石炎官甜甜蜜蜜而老大不爽的男人狠狠祭出拳脚教训。
    远处咆哮、哀嚎声震天,伴随着梁柱碎裂的倾倒声及窜向天际的恐怖杀气。
    “好吵。”
    在内屋里,两名女子让外头的杂音所阻挠,东方流苏率先道。
    “是埃”白无常点头同意,清妍的脸庞带着淡淡几近不可辨视的笑意,“许久不曾这么热闹了。”
    “咦?我怎么好像听到熟悉的哀嚎声?”东方流苏竖起耳朵,像是来自于亲亲枕边人。
    “我也听到很耳熟但从不曾这般失控咆哮的声音。”白无常道,素手翻过下一页佛经。
    东方流苏好奇问:“你是为了谁而如此诚心祈诵?”她从白无常身上感觉到淡然与专注并存的矛盾,她淡得像冰雪,眸子却占满了不同于寒霜的光辉。她知道白无常亦是阎王门的杀手之一,但却从她身上看到不属于一个杀手该有的童真及毫无暴戾的气息。
    “为了值得的那个人。”白无常抬起眸,远远地落在雕花窗棂外的绝黑身影。
    东方流苏看着她,也跟着笑了:
    “我也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