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起小红点有点痒:冰心一家人在动乱年代的劫难与际遇(王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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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一家人在动乱年代的劫难与际遇2006-4-26 22:40:44
王炳根

  1957年反右斗争开始后,从日本回到新中国的冰心一家,便开始不太平了。先是儿子吴平被打成右派,之后是冰心的三弟谢为楫又被划了右派,一家人下放到甘肃。到了1958年4月,丈夫吴文藻也被打成右派,要他写检讨,挖思想根源。吴文藻是个极为认真之人,每天晚上都是面对稿纸,长叹短吁,怎么也下不了笔,也挖不出自己为什么要反党反社会主义?

  那些天的晚上,常常是到深夜12点,吴文藻总是默坐在桌前,冰心与他对坐,时不时写几行字,时不时又望望吴文藻。吴文藻脸无表情,写下的字撕掉,又写,又撕,他的纸篓里已经堆得满满的废纸。冰心便心疼地劝他别写,吴文藻却又坚持:“他们说我反党反社会主义,还要挖根源,我怎么去挖,挖一些什么,我要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就到国外去反好了,还要跑回国来反吗?”有一次,冰心曾试探地说,你就随便写一点吧,谈谈认识也行,别那么认真……吴文藻却不愿这样做。冰心就怕吴文藻想不通,总是千方百计地劝说开导。

  其实,冰心的内心也是十分矛盾和痛苦,还要去劝说他们,她实在经受不了这种折磨,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家里的三个亲人都变成了右派呢?“我当时也和他一样‘感到委屈和沉闷’,但我没有说出我的想法,我只鼓励他好好地‘挖’,因为他这个绝顶认真的人,你要是在他心里引起疑云,他心里就更乱了。”

  1966年9月,红卫兵冲进了住在和平楼冰心的家,抄走了许多的书籍、实物,包括冰心出国穿戴的旗袍、丝袜和手表等,办起了“冰心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展览”。烈日下,将一块大木牌挂在冰心的脖子上,上面写着“资产阶级太太、修正主义的黑帮作家谢冰心”,而吴文藻也被作为摘帽右派、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被造反派押去批斗。和平楼中60多平方米的宿舍,有两间房子被封,一段时间,他们就生活在这个胆战心惊的环境之中。但是,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他们都互相信任和支持,有时用语言有时也就是一个眼神,相互勉励,勇敢地活下去。后来,冰心在《论婚姻与家庭》中有这样的一段话,就是有感而发的:

  有着忠贞而精诚的爱情在维护着,永远也不会有什么人为的“划清界限”,什么离异出走,不会有家破人亡,也不会有那种因偏激、怪僻、不平、愤怒而破坏社会秩序的儿女。

  1969年底,吴文藻下放到京郊石棉厂劳动,冰心则在1970年初被发配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这时,他们都已届70岁的高龄了。这年的夏天,吴文藻随中央民族学院的教师,转到湖北沙洋五七干校,冰心才从咸宁调往沙洋,他们俩人都十分珍惜这种劫后的重逢。对此,冰心这样写道:

  久别重逢后不久,又从分住的集体宿舍搬到单间宿舍,我们都十分喜幸快慰!实话说,经过反右期间的惊涛骇浪之后,到了十年浩劫,连国家主席、开国元勋都不能幸免,像我们这些“臭老九”,没有家破人亡,就是万幸了。又因为和民院相熟的同仁们在一起劳动,无论做什么都感到新鲜有趣。如种棉花,从在瓦罐里下种选芽,直到在棉田地里摘花为止,我们学到了许多技术,也流了不少汗水。湖北夏天,骄阳似火,当棉花秆子高与人齐的时候,我们在密集闭塞的棉秆中间摘花,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在出了棉田回到干校的路上,衣服又被太阳晒干了。这时我们都体会到古诗中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句中的甘苦。我们身上穿的一丝一缕,也都是辛苦劳动的果实啊!

  1971年8月,大西洋彼岸的一位重要人物,行将叩开神秘中国的大门的时候,改变了冰心和吴文藻的命运。为了迎接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中央有关部门将冰心、吴文藻和费孝通等人调回北京,成立了中央民族学院研究部编译室,组织突击翻译和校正尼克松的《六次危机》。之后,又翻译了《世界史》和《世界史纲》等。这些书翻译的难度都是很大的,尤其是后一部是以文论史的“生物和人类的简明史”的巨著,只有靠渊博的学识与厚实的外语功底才能完成。冰心、吴文藻、费孝通等都是学贯中西者,搁置了十几年,如今又可以发挥作用了。他们都很高兴,像有一股使不完的劲,从攻读原著,到寻找各种参考书籍,全都他们自己动手。她回忆当时情景道:

  我们都在民族研究室的三楼上,伏案疾书,我和文藻的书桌是相对的,其余的人都在我们的隔壁或旁边。文藻和我每天早晨八点到办公室,十二时回家吃午饭,饭后二时又回到办公室,下午六时才回家。那时我们的生活“规律”极了,大家都感到安定而没有虚度了光阴!

  回到书桌前,又有事可做了,冰心和吴文藻都感到,这一段生活,是十年动乱岁月中,最宁静、最惬意的日子。

  粉碎“四人帮”之后,冰心和吴文藻都是七十好几的人了,但却极大地焕发了他们的青春。冰心不断地出席各种会议,写文章,批判“四人帮”的罪行,拨正搅乱了的文艺思想。吴文藻更是有事情可做,中断了二十几年的社会学要重新评价和恢复。当中国准备重新恢复社会学学科的时候,吴文藻深知自己肩上的重任,他几乎是不分白日黑夜地攻读从美国寄来的学术著作,企望将拉下了近三十年的课都补上来。

  1980年对冰心来说是个坎儿,这年的初春,她和巴金等最后一次访问了日本。回国后,因为赶译马尔他总统的诗集,突患脑血栓住进了北京医院。在病情有了好转回到家之后,不想又摔了一跤,冰心只得又进了医院,并且动了手术,腿上安装了钢钉。此后便只能在家中几十平方米的斗室中走动,但还是又跌倒了。一年中三进三出医院,对一个已近80岁的老人意味着什么。但冰心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且豪迈地写下了“生命从80岁开始”的名言。

  由于连续几次生病住院,冰心身体有些每况愈下。尽管她总是在精神上保持年轻和乐观,撑着自己,但毕竟年龄不饶人,规律不能抗拒。同时,吴文藻的身体也日益衰老,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必须要有人来照顾。冰心还有许多文章要写,吴文藻则有许多的研究课题需要去做。后来,组织上将这些任务交给了她的小女儿吴青来担任。这样一来,吴青一家也就都得与父母亲住在一块。可和平楼的小公寓,只有60几平方米,一家三代挤在一起。本来,冰心和吴文藻多年各居一室,便于各自做学问和写作,后来只好同居一室,腾出一个房间给吴青夫妇居住。有时冰心会对熟悉的朋友来点幽默:“瞧,我们老两口又‘破镜重圆’了。”直到1983年年底,冰心和吴文藻的住房终于得到了解决。他们一家从和平楼搬到教授楼,仍然在中央民族学院的校园内,可是比原先的住房宽敞多了,有了专门的客厅,有了齐全的冷暖卫生设施。搬进新居的冰心,非常高兴,她打电话告诉朋友:现在鸟枪换炮了,快来看看呀!

  在新居,冰心和吴文藻用一间十三四平方米的房间,作为卧室兼书房,正墙上挂着周总理的照片。沙发的背后,挂着吴作人的熊猫图,两旁是1925年梁启超先生题赠给冰心的龚自珍的集句:

  世事沧桑心事定

  胸中海岳梦中飞

  对于在这儿度过的最后一段美好时光,冰心深情地写道:

  1983年我们搬进民族学院新建的高知楼新居,朝南的房子多,我们的卧室兼书房,窗户宽大,阳光灿烂,书桌相对,真是窗明几净。我从1980年秋起得了脑血栓后又患右腿骨折,已有两年足不出户了。我们是终日隔桌相望,他写他的,我写我的,熟人和学生来了,也就坐在我们中间,说说笑笑,享尽了人间“偕老”的乐趣。

  但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吴文藻在1985年6月27日,最后一次为他的研究生张海洋的论文提了详细的书面意见之后,又因脑血栓住进北京医院。之后,就处于昏迷状态。冰心这一回再也没有盼到吴文藻出院回家。

1985年9月24日清晨,电话铃急促地响着,传来吴平的声音:“妈妈,爹爹已于早上六时二十分逝世了!”冰心放下话筒,已是泪流满脸。吴文藻在84岁离去,按说也算高龄了,但一想到他们六十几年的相处相爱,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根据吴文藻的遗嘱,冰心将他平时的存款3万元捐给了中央民族学院研究部,作为研究生的奖学基金,冰心想以此方式,继续吴文藻的社会学的梦想和追求。

  冰心在写下《生命从80岁开始》之后,又迎来了她的第二个创作的高峰,她写小说、写散文、写回忆录、写杂文,无论是哪种文体,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她的小说《空巢》获全国短篇小说奖;她的散文《我的家在哪里?》、《霞》、《绿的歌》等成为新时期的美文经典;她的为教育呼吁、为社会进步呼吁的《落价》、《万般皆上品》、《无士则如何》等,尤其是《我感谢》、《我请求》等文章,表现了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表达了对祖国和人民的拳拳之心,形成了她第二个创作高峰的显著特点。

  然而,此时的冰心毕竟已是90多岁的高龄了。

  1999年2月28日晚,冰心在北京医院逝世,享年99岁,比吴文藻整整多活了15年。然而,远去的吴文藻并没有离开过她。冰心在她遗嘱中交待,她死后,骨灰要与吴文藻合葬在一起,要用汉白玉作墓碑,在骨灰盒上写:江阴吴文藻 ,长乐谢婉莹。而汉白玉的墓碑上则可用谢冰心的名字。冰心之所以要作这样的交待,是因为吴文藻对她的称呼,永远是一个“莹”字,在吴文藻的心中,她是永远的谢婉莹。

  2002年10月21日,冰心、吴文藻的骨灰,在儿子吴平、女儿吴青等家人的护送下,来到位于八达岭长城脚下的北京长城华人怀思堂内的驼峰之上。这里是他们的长眠之地,这里就在长城的脚下,八达岭水关的长城就在眼前,远处和近处的山岭,红叶装点。墓碑由整块的高达二米有余的汉白玉雕塑而成,周边呈毛石的自然状,上方是冰心与吴文藻晚年相偎的艺术雕像,下方是一个古铜色的小读者雕像,造像取自冰心1926年北新书局出版的《寄小读者》封面。中间磨平的石面上,是赵朴初生前题写的手书:

  吴文藻 1901—1985之墓

  谢冰心 1900—1999

  从此,他们两人永远地长眠在了古长城的脚下,并与中华文化名人雕塑纪念园中的叶圣陶、茅盾、夏衍、田汉、曹禺、徐悲鸿等一道,永远受到世人的怀念和瞻仰。

来源:炎黄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