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到西游的小说:春阳论木心(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02:01:53

春阳论木心(二)

(接上篇)  “我曾是一只做牛做马的闲云野鹤”

  二十世纪的苦难用什么衡量?那些经历了战争、饥饿和迫害的生者与死者,分别遭受到了什么?在此,统计数据没有意义,因无数个人尚未发育,即遭毁坏。但是,衡量这苦难的深度亟需健康的个体,成熟的灵魂——将时代的扭曲悲惨以文学充分显现,期待一个充分健康的人。

  有这样一个“个人”,他热爱自由、艺术、美,但被锁在地牢。他靠回想儿歌、作曲、设想鞋子的流行款式渡过光阴。他以哲学自坚其心而“自始至终保持镇静”(木心)。他写道:“莎士比亚、贝多芬都赶上大街来批斗,我安之若素,因为无损莎士比亚、贝多芬一根毫毛,而有莎士比亚、贝多芬存在的世界,我为何不爱,为何不信,为何不满怀希望,为何不凛凛直视走过我面前的一个一个历史的罪人。”

  谁曾就浩劫年代的心志,作过这样的表述?而有了这样一个“个人”的受难,苦难,这才变成真正的苦难。

  “我曾是一只做牛做马的闲云野鹤。”(木心)闲云野鹤耕地拉磨,荒谬之甚,不言亦明。这样的“野鹤”,你再精通驯术、驭道,再怎么绳捆索绑,也难于使其就范,即便做了牛马,也不能阻止它是其所是。因为“是”的力量强过“做”的力量。 “人是浪漫得起的,浪漫不起的还好算人?”(木心)。在丧失任何浪漫的可能的时代而依旧浪漫的人,才令我们看清究竟什么是浪漫。

  刚刚过去的这个世纪,我们无法回避中西文化的交遇及传统文化的大面积流失。在这大际遇中,木心艰难地言说了浪漫主义的现实真相,书写了二十世纪中国浪漫主义可能的一笔。读者在他的作品中充分歆享到美妙的思想与情感,这种思想与情感竟能自谋活路,自我拯救。我们久在期待一个大诗人将诗的匀净情感流散在散文、小说,甚至大部头的长篇巨构中。如果,在中、西、古、今四个点上,我们的作家撷取其一、其二便能成文,如今我们看见,木心任何一篇小的短文,基本都有这四个点,同时支撑。这个时代,一个人保持独立,守护个性,常见的结果往往是被当今社会所击碎,形质杂乱,难以明辨。木心先生之难得,则恰恰在于综合,以综合彰显个性、标举个人主义,这才是我为什么瞩目于木心的原因。

  言及他的浪漫主义,定要言及他的抒情品质。中国诗学源头满溢珍贵而自然的抒情传统(例如诗经体十四行诗《乌镇》);言及他的浪漫主义还要言及他文字的品质,他善于将艺术的其他表现方式,注入文字(例如《温莎墓园日记》);言及他的浪漫主义,还须重申木心文字的心理学性质:

  作家有的是一支笔,读者有的是一双眼睛。但阅读木心,我的心从未与他的心分隔。当我感到作品阅读那亲在的透彻性之时,我不仅试图使作者与作品合一,更使读者与作者合一:关于生活与艺术的距离,他提供了一种珍贵的可能。七八十岁这一代人,以亲身经历眼看诸多传统流失殆尽,同时,以身家性命予以维系而保存。如此强调这一点,是基于对当代某些作家与自己作品关系游离的写作方式的遗憾,这距离,形成了我们几十年来大大小小的“腔调”,二者距离越远,腔调越浓重,而木心,敞开而裸露,我时时感到,他的文字是读者的神经,因阅读足以打动“个人”,轻言细语,以至于拨动我们这时代的神经!读者细微的疼痛,在阅读中,时时被触动,于是,疼痛成为艺术,在作品里。

  词 汇

  “能在个人书写中使古汉语获得新的多种多样的可能性,又使白话文出现更新、更成熟、更精美的文体,这样的例,我非常想要知道。我不是在说书写的价值观,我只是需要例证。”(陈丹青)

  古人作文惜墨如金,今天的作家挥金如土。苏东坡《记承天寺夜游》,计八十三个字。简短固然有文言语法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思维与表达的简洁。简短往往是才华的体现,删繁就简需要卓识、洞察力和罕见的天赋。

  文言与白话的分野真的那么不可逾越吗?我们不应忘记文言文是怎样退场的,所谓“白话文运动”,旨在功利,为了把国人既往的语言及语言思维作用于对抗列强,富国强兵。风雅的、趣味的、美学的考虑,从兹让位于实用,中国语言遂步入不归之途。我无意,也不可能倡导文言的复兴,而事实是,我们已有优良的文言及半文言文本,比如杂文家陈四益先生几十年经营的大量作品,那种对传统表达方式软磨硬泡,极尽温婉,仿佛古人在今天说着话儿,倒也令人会心。但是,反过来,若持白话文的今人不从文言中吸收经典词语的生命力、并以此锻铸情感,文言文岂非成为无水之源、无木之本——当今很多作家之所以令人生厌,大病之一就是词汇贫乏,贫乏的原因是识字太少,识字太少,遑论在词语中涵泳,活学活用?

  不懂文言便罢,其后患,是从感受到表达的节节匮乏,以至品性的枯萎——木心的实践是:文言令其活,白话令其雅,如此,文章才能干净熨帖、字句融心,才能经得起反复阅读,滋味尽出。

  “任何一项盛举,当它显得使多数人非常投入的时刻到来,我遁逸的决心便俶尔躩起。”(《琼美卡随想录》)“躩”这个字,《现代汉语词典》中没有。

  哪一位当代作家挑战过辞书?哪一位当代作家认为有必要坚持挑战词汇量本身?且不论“文艺腔”的“称号”是否中肯得当,单单词汇量一关,便是对当代中国作家的集体考验。阅读他们的作品而需要查字典的例,几乎没有。新中国成立快六十年了,完整的一甲子,大家从小学起所受的教育皆尽相同,读者没学过的字与词,作家也没有学过,而连字典里都不曾记载的字词,你便一辈子遇不到。称说“语言是交际的工具”,“沟通目的”达成就行,不必讲究,这种论调,跟“会写自己名字就行”的文盲主义有何区别?时日既久,汉语的萎缩败落,乃势成必然。

  莎士比亚作品共有多少单词?过去的估计是在一万五千左右,上世纪七十年代计算机出现后,精确统计的结果是两万九千多个,几乎翻了一倍。

  鲁迅那一代的文言水准毕竟是“习得”的,因词源的丰富,下笔才能多姿多彩。此后数十年几辈作家不论,到了生于七十年代的我辈,中小学课本的文言范本虽远远不够,能在大学中文教学中维持一定的汉语水准,已属难得,然而,“学得”与“习得”的深刻差异,不容小窥。

  木心的作品我读的还少,说句贸然的话:是否有编一本“木心作品注释本”的必要?!

  《九月初九》是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的首篇,短短几页,我们迎头碰到大量陌生而典雅的词语:

  钧天齐乐(天上的音乐。《史记·赵世家》:“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李商隐《寄令狐学士》:“钧天虽许人间听,阊阖门多梦自迷”。)

  薄海同悲(海内。陆世仪《乙酉元夕》诗:“敷天犹有泪,薄海但闻歌”。)

  (移栽植物。杨万里《插秧歌》:“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

  休沐(休息和洗头,指官吏休假。《汉书·霍光传》:“光时休沐出,桀辄入,代光决事”。)

  汗漫(漫无涯际。杜甫《奉送王信州崟北归》诗:“甘为汗漫游”。辛弃疾《木兰花慢》词:“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

  梳剔、浮佻庸肤、连绾、抚恤纾解、温暾、猾癖、聒耳,谛旨,漫喻、幸蹇、崇岳……毕竟,词汇的择取和应用,最看一个作者对自身语言传统的继承性。

  当文学与意识形态的纠缠终于两清,当写作回到文学自身,词语的重要性这才彰显。口语的除旧布新非常快,“文革”语汇退场,外来语汇骤增,相较之下,书面语写作的突破、更新、转型,就滞慢得多。现当代文学史堪称“语体作家”的例屈指可数:周氏兄弟之于“小学”、废名之于佛典,老舍之于北京方言,张爱玲之于吴语……文学成就与境界的衡量,最终还看语言的贡献。你表达了哪些前人未曾发掘的新经验,取决于你在何种程度上丰富而提升了汉语的表达。在语言上一无所为的文本而竟选入中小学语文课本,实在是语文的羞耻与尴尬。

  而这种长时期的尴尬成为课堂的语文教学。大量根本不具备范文资格的文章被几代师生反复阅读、讲解、出丑,明明写得不好,却被逼着从中找寻零星半点可取之处,既为难教师,也让我这样的学生卑薄语文课程。幸亏我们还有鲁迅——今天,我愿向教材编者郑重推荐木心:木心的若干散文,篇幅、生词量、知识面、写作技巧、思想性、艺术性,对于高中语文课本再适合不过,兼且适宜用作外国人学习汉语的高级教本。今天,在中国语文教学可见的范例中,我愿意说,衡量的尺度,惟证之于木心。

  古人读《诗经》,除了兴观群怨,遍识花鸟虫鱼的名称,兼做识字课本,实在是古人的大聪明,也是古人的幸运。从文言到白话,汉语遭遇的深刻断裂,怎样高估也不为过。由于意识形态的绝对主宰,中文教育有意识有计划的数典忘祖。这一断裂持续至今,变本加厉。而市面上大量的所谓“白话诸子”、“白话二十四史”,诚然为今日千千万万的“文言盲”学习古籍提供了方便,然而最可宝贵的元典因之愈加束之高阁。思想和语言、内容与形式,本来密不可分,元典在翻译的同时被稀释、简化、变形、变质。而任何简化,都是对文学与阅读的无可估量的损害。外语学习有一种阶梯读物,名著的简写本按词汇量编排的同一个故事可以用两千以内字词,也可以多至五千以内。但这仅仅是过度,最终的目标,无可替代地,还是原著,只能是原著。

  对于浩瀚渊深的汉语宝库,我们不能一辈子求助于阶梯、止步于阶梯。问题是,阅读今天的汉语文学名著,你常常感到它像是简写本,而“简写”所漏失的,正是文学的精粹。

  过去我们读到鲁迅,今天我们读到木心。我的意思是:这种阅读才使得“原著”之所以是“原著”——这样的原著,当今中国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因此,早日阅读木心更多的著作,成为我切迫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