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评价蔡崇信视频:彭劲秀:统购统销中的一位农民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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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劲秀:统购统销中的一位农民之死

发布时间:2011-11-15 10:48 作者:彭劲秀 字号:大 中 小 点击:224次

  陇海铁路横穿皖北萧县境内,铁路边有个小小的村子叫杜庄,我的母亲就出生在这个村中的一个刘姓农家。


  母亲在她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小,我在我兄弟姐妹中又是排行老小。所以,当我出生时外公、外婆早已去世了。我有五个舅舅,其中的三舅虽然与他的兄弟一样都是出生于斯、劳作于斯的农民,但不同的是,三舅不是自然地老死于斯,而是含冤自杀于斯,屈指已有五十多年了。


  三舅的一生正像他的名字“刘克勤”一样,是一个克勤克俭、安分守己、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一生只知道与坷垃打交道,侍弄庄稼,是个种地的好把式,土改时划为中农成分。生活的重担使他那高高的个子有些微驼,花白的头发是他饱尝艰难困苦、历经风雨霜雪的见证,满脸的皱纹则蕴涵着他一生的劳作、艰辛和沧桑。


  土改后,我家的几亩盐碱地都在远离村庄的乱葬岗子附近,由于母亲带着幼小的四姐和我艰难度日,不仅没有强壮劳力,而且没有任何牲畜和农具,无法及时地耕种、收获。所以,每逢耕地、耙地、播种、收割、拉运、打场等需要强劳力才能承担的农活时,母亲就愁得没有办法。每当此时,都是三舅起早睡晚,赶着牲口,拉着犁耙,还带着干粮和草料,往返二十多里帮我家犁耕耙拉,收割拉打,干完之后才披星戴月地回去。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三舅是我家离不开的靠山。


  作为一个农民,三舅土地不多,所以,他安全地度过了被称为“暴风骤雨”的土改运动;他没有上过学,只知道种地,从不接触政治,所以,大规模地镇压反革命运动也与他没有关系。然而,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老实厚道、从不伤害任何人的农民,却在统购统销运动中被逼得走投无路,自杀身亡!


  统购统销那年特别冷。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我家门连门的邻居祖松银从杨楼车站办事回来,对母亲说:三舅出事了。母亲大惊,连忙问出了什么事?祖说,我从杜庄前边经过时,听到叫魂的声音,喊叫的是三舅的名字(当地习俗,凡是发现有人上吊,亲邻们都要在第一时间爬到屋顶,一边用笤帚疙瘩敲击簸箕,一边高喊死者的名字,喊他“回来”)。母亲听了这个噩耗顿如五雷轰顶,但她仍半信半疑,希望这不是真的。她当即一手拉着我的四姐,一手拉着我,趟着没膝深的大雪,高一脚低一脚地赶到杜庄。


  走进村子,老远就看到三舅家门口一个白幡在寒风中抖动,母亲知道三舅之死已是事实,情不自禁,放声大哭,踉踉跄跄地扑倒在停放三舅遗体的灵床边。


  听三舅母和表哥、表姐哭诉:统购统销开始后,三舅响应号召,积极把家里的粮食卖给了国家,但就是过不了关。干部一天数催,三舅只好把来年的口粮、种粮都卖了出去。干部们仍嫌不够,不仅一天数催,还出言不逊,骂人;进而动手动脚,打人;不仅开会批斗,还抖着手里的麻绳对三舅说:“完不成任务就把你吊起来!”三舅赶紧四处求亲拜友借粮,然而,到处都是如此,一粒粮食也没借到,空手而回。当天傍晚,干部把三舅叫去讯问,听说仍是没有粮食,一番打骂之后下了最后通牒:“明天再完不成任务,就用箔子(当地人用高粱的秸杆织成的一种晾晒东西的器物,平时卷起来,备用)把你卷起来,扔到雪窟里冻!”


  身心俱伤的三舅终于被逼到走投无路的绝境。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先到堂屋看了看三舅母,又与身有残疾的二表哥说几句“家里要和睦”之类的话,就独自抱一堆柴草到锅屋烤起火来--他的心冷透了,企图用火烤一烤。然而,烈火固然能够一时驱散冬夜的寒气,但是却无法温暖他那颗因巨石重压和侮辱打骂而滴血的心。外面传来一遍又一遍的鸡啼,犹如催命鬼一样。他想到,天亮了仍是没有粮食,注定完不成任务,将被人家“用一个箔子卷起来,扔到雪窟里冻”,想到这样的惨景,他不寒而栗。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受这个洋罪和屈辱干什么?一了百了吧!他终于狠下心来,把一根绳子搭到屋梁上,自缢而去……


  天亮后,三舅母到锅屋见我三舅身悬梁下,遂哭着大呼救人,无奈为时已晚。不管亲邻们轮番爬到屋顶上怎么声嘶力竭地高声喊叫他回来,然而,决意要离开这个冰冷世界的三舅去意甚坚,到底没有回来。


  灰烬未冷人已去,柴门空余痛哭声……


  三舅死后,每年清明节,母亲带我给外公、外婆上坟时,必到三舅坟前痛哭一场,直到表哥、表姐们从村里赶来把她拉到家里。


  我当时仅是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孩子,对此中的是非曲直自然是难以尽知的,但从人们痛切的议论、无奈的叹息、激愤的面容和沙哑的哭声中,我幼小的心灵已感到三舅是被人活活逼死的。随着年龄的渐长和阅历的丰富,我又有意识地查阅了有关的文件和史料,才对此事的社会背景和前因后果有所了解。


  据亲历统购统销运动的薄一波在《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一书披露,1953年10月2日,毛泽东审改了陈云起草的《关于召开全国粮食紧急会议的通知》,当晚政治局扩大会议进行了讨论。陈云说:“粮食问题涉及四种关系,即国家与农民的关系,与消费者的关系,与商人的关系,中央与地方和地方与地方的关系。……上述四种关系中最重要的是第一种关系,只要通过征购把粮食搞到手,其他问题就好处理了。”对实行这种政策存在的问题,陈云说:“有无毛病?有。妨碍生产积极性,逼死人,打扁担,个别地方暴动,都可能发生。”10月10日,在全国粮食会议上,陈云再次提出:“逼死人或者打扁担以至暴动的事都可能发生。”毛泽东在发言提纲的手稿上还写了“所谓‘保护农民’的错误思想,应加以分析和批判”。后来,“正如陈云同志所预计的,统购中国家同农民的关系是紧张的,强迫命令、乱批乱斗、逼死人命等现象都发生过。”(见该书259-271页)


  一直使我深感困惑的是,既然中央明知此举有可能发生“逼死人,打扁担”等人命关天的严重问题,为什么又不作出相应的诸如坚持实事求是原则、坚决不购过头粮、严禁强迫命令、乱批乱斗等违法乱纪行为,违者严惩不贷之类防范性的政策规定呢?如果有这样的规定,地方基层干部谁敢明知故犯呢?许多“强迫命令、乱批乱斗、逼死人命等现象”就会避免,可惜没有这样的防范措施。细品“只要通过征购把粮食搞到手,其他问题就好处理了”和“所谓‘保护农民’的错误思想,应加以分析和批判”等语,其含义和导向是:“把粮食搞到手”是第一位的工作,其它均可不计;至于对那些维护农民利益的所谓“错误思想”,则要进行“批判”,这样谁还敢为农民的权益说话呢?农村发生刘克勤这样被活活逼死的悲剧也就不足为奇了。


  象这样的悲剧当然不只刘克勤一人。据谢泳《1949-1976年间中国知识分子及其它阶层的自杀问题》披露,浙江省在粮食统购统销工作中,“逼死人命的情况严重。根据最近全省自去秋粮食统购统销以来,群众被迫自杀已遂者达133人。嘉兴专区在土改扫尾、统销补课、发展互助合作组织以及这次统购统销等工作中,逼死了109条人命。金华专区在粮食统购统销中,自杀74人。据省委办公厅在一月份的统计材料分析,自杀者除地主、富农外,贫农和中农要占到50%以上。嘉兴专区三个乡受逼害的224人中有地主13人,富农18人,雇、贫中农193人。据金华专区的了解,自杀和受逼害者,还有青年团员、村干部、劳动模范、互助组长、人民代表、转业军人和军属。”


  文中还说“安徽省粮食统购中发生十五人自杀事件”,这显然是不完全统计,其中只举望江县胡效祝与妻子同时自杀一例,不知其余十三人中是否包括三舅刘克勤在内。


  除中央政策因素外,当时干部作风的野蛮粗暴则是逼死人命的另一重要原因。当时,干部只要稍微有一点实事求是之心、公平正义之心和善待百姓之心,都不会发生这类悲剧。因为,刘克勤有几亩地,种几亩庄稼,年景丰歉如何,一年能收多少粮食,这是众目睽睽、人所共知、可以计算出来的。退一步说,即使没有耐心计算,完全可以用最简单、最直观、最原始的办法--到刘克勤家看一眼,有没有粮食不就一清二楚了吗?我三舅家既没有楼阁,也没有地下室,一圈土院墙,几间草房子,推开门一览无余,哪里也藏不下几千斤粮食。三舅再三要求他们到家里检查,只要有粮食就全都拉走,一粒不留,全家出去要饭都可以。但是他们就是不管这些,只硬逼三舅完成根本无法完成的高指标任务。蛮不讲理,终于把他逼上绝路。


  中国的左祸源远流长,根深蒂固,由于没有及时、彻底地予以纠正、追究和清算,终于酿成“文革”这样“史无前例”的十年动乱。


  在统购统销运动中。一个专门生产粮食的庄稼把式,最后却因粮食问题被活活逼死。我认为,刘克勤之死完全是当时“要粮不要人”的过左政策、没有法律制度的社会背景、无视人权的生态环境和强迫命令的干部作风造成的人间悲剧。即使按照当时严酷的阶级路线来说也是不应该的。因为,刘克勤是中农成分,没有任何政治问题和个人污点,是属于“人民”范畴之内的“团结对象”。然而,一个安分守己的老实农民竟被逼上绝路,犹如一只卑微的蚂蚁一样,不仅无声无息地屈死,而且几十年来,没有任何一位官方人士向刘家道歉,没有任何一个逼死人命的责任人员受到法律追究,天理安在?国法安在?人权安在?正义安在?


  多年来,每当看到“统购统销”四个字和“三农”问题的文章,每当回想起儿时在舅家度过的日子,我就想起三舅这位头发花白、满脸沧桑、微驼的大个子农民,就想起三舅独自在锅屋里烤火终因驱赶不走心上的冰冷而悬梁自尽的雪夜,就想起母亲那天拉着我踏着十多里冰雪赶到杜庄哭倒在三舅灵前的情景……。


  五十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现在,中国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有时,我的心中常会产生一种似乎荒唐的感慨,觉得三舅生不逢时。因为,改革开放以来,人权被写入《宪法》,维护公民合法权益的《物权法》早已付诸实施,中央反复强调尊重人权,倡导以人为本,强调维护农民的合法权益,并制定了一系列促进农民尽快过上富裕日子的好政策。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三舅在那个“要粮不要人”的高压之下被活活逼死的悲剧还会发生吗?但是,历史是没有假设的,三舅的不幸遭遇只能作为一个农民的悲剧而成为历史的警示了!


  任何一个伟大的民族和政党,都必须敢于正视并善于总结自己的历史和错误,并从错误中吸取教训,以避免类似的悲剧重演。今天,我含泪写出这篇文章,权作一个特殊的花环,遥寄到三舅的坟前……


  三舅,您一生安分守己,在这片土地上风里来、雨里去,辛辛苦苦地劳作了一辈子,够累的了,安息吧,三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