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硅谷面试有哪些题:名人轶事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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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轶事录

出版说明
  本丛书从二十世纪中华浩瀚文海中,精选中华名家巨擘的佳构杰作,妙 笔精华汇为一秩。其内容上至宇宙之大,下至蚊蝇之微,举凡名人的涉笔成 趣之作,诸如写山水名胜、宠物雅品、读书之乐、名人趣事、烟酒茶食、鬼 鬼神神、幽默调侃之精品,尽收其中,其可谓:篇篇绝妙好辞,字字玑珠华 美!
  ●人有我有,人无我有。本丛书对二十世纪中华名人名作、妙笔精华, 收罗最广,编选最精。如当年林语堂几大弟子之作,一些文名不让林语堂、 梁实秋等人而至今鲜为人知的名人名作,皆可在本丛书中一睹风采。
  ●体例得当,规模宏大。首推八卷,编排新奇,且每卷皆在二十万字左 右,既精致又雅重,改变了近年很多散文小品薄薄一册的旧貌。
  可忱畔夜读,闲暇翻看;可馈赠亲朋,高雅庄重;可藏之名山,传之后 代;可养性怡情,增添品位。
  可为有志于散文小品创作者提供最佳范本,亦可满足世纪末的中国人回 首往事的怀旧情绪。
  是二十世纪中华文学宝库,是二十世纪中华文化名人智慧的流露。是精 品,更是经典。
《名人笔》丛书八卷共收有 100 多位中国现代著名作家的名篇散文。其
中主要的名作家有:
鲁 迅 林语堂 朱自清 梁启超 张爱玲 李健吾 贾平凹 李大钊 老 舍 方令孺 端木蕻良
陈独秀 徐懋庸 徐蔚南 周作人 海 戈 叶圣陶

杨 朔
储安平

秦 牧 陈西滢
周犁庵 丰子恺

茅 盾 俞平伯 钱歌川 郑振铎 郁达夫 臧克家 刘白羽 梁实秋 许地山 陈子展 沈从文 文载道 谢冰莹 碧野 庐 隐 曹聚仁 吴伯萧 郭沫若 夏丐尊 施蛰存 李广田 沙 汀 钱钟书 刘海栗
冰 心 聂绀弩 王礼锡 秋 翁 文洁若 梁遇春
朱 湘 罗念生
章克标 文载道
林 庚 靳 以
赵景深 吴秋山 马子华 阿 英 张秀亚 唐 弢 王任叔 夏 衍 吴 晗 苏 青 王了一 徐 訏
叶灵凤 台静农 祝秀侠
老 向
1.《且说中国人》 本辑收五四以来鲁迅、胡适、林语堂等三十余位文学文化大师的杂感、
随笔和杂文,从不同角度和侧面,抨击中国人的弱点,揭示中国人性格,描 画中国人形象,是对二十世纪中国人的传神写照。文笔或庄重,或辛辣,或 委婉,或幽默,或庄谐杂出,或沉痛评说,干姿百态中,却皆显现出一颗拳 拳赤子之心??
2.幽默人生语 幽默是智慧的象征,是春日里会心的微笑。中国现代散文史,曾出现一

批智商极高的幽默大师,他们多以生花妙笔,笑说人间百态,从种种人生情 状中发现可笑可乐之事,妙语连珠,词采风趣,读之令人忘忧,令人喷饭, 令人会心一笑或乐不可支,如参禅悟道一样进入妙可不言的境界!
3.《雪夜话读书》 “雪夜闭门读禁书”向被视为读书人最大乐趣。本书精选文化名人大师
近百篇美文,看他们各以生花妙笔,谈读书札记,读书的习惯、方法与乐趣, 爱书、买书、卖书乃至晒书焚书的苦乐,书林、书话及中外著名书店的种种 轶闻趣事,从书里到书外,娓娓述说中,包含有人间百态,人生甘苦。
4.《山水名胜游》 俗话说看风景不如听风景,听风景不如读风景。本书中的几十位名人大
家,足迹遍布海内外,一生好入名山游,乘兴游尽山水名月生之后,复以生 花生色之笔,将人间美景移在纸上,令读者在品味其游记美文的同时,亦足 下出户而能遍游天下,一举两得,美不胜收。且名人之笔往往为山水增色, 读这类游记,比亲游
山水名胜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5.《烟酒茶食趣》 烟酒茶食为人生四乐,不论伟人平民皆难以在割舍。本书作者皆为文人
名人,更与烟酒茶食为友为兄,且比常人更能体味品尝出其中之味之趣。看
他们谈烟之趣,酒之味,茶之品,食之美, 人生之乐,尽在其中,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6.《宠物雅品迷》
  玩物养性,品赏寄情,都是名士风流。本书的几十篇美文妙文,谈花鸟 虫鱼,古玩字画,儿时玩具,乡间野趣,字字有味,笔笔有情,且品味高雅, 见识超俗,读之令人留连忘返,不知老之将至!
  
名人佚事录
曾 煜

谈龚定庵



周黎庵

  我对于清代人物常想谈谈,尤其是袁子才,郑板桥,李笠翁,汪容甫, 金圣叹,龚定庵这几个有骨气的文人。子才和板桥,已经在《论语》上谈过, 关于汪容甫的材料搜集不多,金圣叹却不便谈起,谈起金圣叹,总不免谈起 他的死,或许会说起他临死的几句话的幽默,我不信受了委曲到“杀头至痛 也”的地步还有闲情说笑话,则其说笑话或是幽默实是要免去狱吏罗织自己 家族而已。我以为圣叹临命说笑话比破口大骂还要可哀,那真太可叹息;现 在因为还乡,身边只有一部《定庵文集》,其余的书都扔在海上,因而有机 缘重看一遍,所以还是先谈谈定庵吧。
  定庵为人,最好以怪诞不羁,玩世不恭画之,我在很小的时候便知道清 代文人中有龚定庵其人,大概从晚清笔记中所见为多,定庵为人是幽默的, 全不是我们日常所见道学派中人;他思想以自我为宗,不榜依门户。有清中 叶,桐城方姚滥调统制全国文坛,定庵所为诗文,独廉悍伟丽,不立宗派, 思想尤渊渊入微;平生治学颇杂,著作亦伙,然多已人间不传,今日坊间所 通行者,如世界的《国学名著》,商务刊行国学扶轮社出版的《龚定庵全集》, 皆据程勖赵惠甫江建霞诸氏的评校本,算不得定庵的全集,定庵的全集有二 十四卷,他的好友魏源(默深)手辑,今已不可见,龚子孝珙手抄本,亦颇 完全,有人曾于西湖畔尼庵见过,尼盖孝珙之妾也。世界及国学扶轮社的《定 庵全集》并不好,将定庵之所谓经济文章都刊在里面,在刊者以为堂皇,而 我辈正厌其头痛,大概定庵最好的几篇文章,要算游记杂说。其小品可观, 大品文章失之太涩,没有什么好处。定庵的思想。最好要从这类小品中去看 他,如《说京师翠微山》云:
昔者余游苏州之邓尉山,有四松矣,形偃神正,白昼若雷雨,四松之蔽
可千亩,平生至是见八松矣,邓尉之松放,翠微之松肃,邓尉之松古之逸, 翠微之松古之直。邓尉之松,殆不知天地为何物;翠微之松,天地间不可无 是松也。
我读定庵奇文,大概要推此为第一,其好处却正苦说不出;然读之无有
不好之者。定庵是天才,为文神采飞舞,不苟绳墨,桐城滥调,当然不足牢 笼,即士大夫进身之阶的“八股”,又何尝愿意干过来!故定庵累试不就, 有感而作《病梅馆记》。及既捷春官,殿试时又不得入翰林,但当时定庵的 殿试文章确做得极好,题目是《安边绥远疏》,时张格尔甫平,方议新疆善 后问题,定庵胪举时事,洋洋洒洒千余言,直言无隐,阅卷大臣皆大惊,卒 以楷法不中程,屈列三甲十九名;故事,不由翰林起家者升迁迟滞,定庵愤 而作《干禄新书》(此书已不传只存一序),这是天才对于压迫的呼号,如
《病梅馆记》云: 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歌为美,正则无景,梅以疏为美,密
则无态,固也,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 又不可使天下之民,斫直,删密,锄正,以殀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梅之歌 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 明告粥梅者,所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天其樨枝,锄其直,遏其生气, 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我在学校时,受不喜欢的功课压迫,每至苦极,读此文时不觉潜然泪下, 乃知定庵之言,非言梅,实言其自己当时受制义楷法压迫之苦,由衷而发,
  
观梅而有感于中也。 关于定庵的科第,是颇有趣的,定庵既以楷法不中程不得入翰林,乃恨
翰林刺骨,令家中妇女悉习书法,凡有人道及翰林;必愤然对曰:“今日之 翰林,犹足道耶?我家妇女,无一不可入翰林者。”其叔龚文恭公为礼部尚 书,有门生求见,盖新人翰林者,定庵避入耳房。文恭询作何事,门生以写 白折子对,文恭称善,复告之曰:凡考差字迹宜端秀,墨迹宜浓厚,点画宜 平正,则考时未有不入壳者。定庵忽鼓掌大笑而出曰:“翰林学问,原来如 是。”于是遂与其叔绝住来。作《干禄新书》以刺之,书至今已不传,唯一 序尚存。其实欲书法中程也是一件难事,人各有其天性,强之学柳学颜如何 要得来?昔王世贞有云:“吾目有神,吾腕有鬼。”袁子才礼亲王(名昭梿, 啸亭杂录作者,此公在清代为宗室中第一博雅人物),皆有此感,今得定庵 有三矣。我喜求人作书,然不喜求诸名家,以所谓名家者,非魏汉,必六朝, 我家藏碑帖,尽日摩揣尚有余,何用此辈并碑帖且不如者?然我所求者,正 欲如定庵子才其人,悬吾书斋,供我欣赏其个人笔调耳!
  定庵为人善谈,工谐诙,而且极精蒙古语,这等处颇可见定庵是天才。 间尝论人,以为善于属文的人,却不善谈,其人未必真率;但善谈之人,则 正可不必见其文章,有其波澜气势无疑,天下尽有善文不善谈者,却无善谈 而不善文,此说似极有理。定庵谈锋极利,中杂以谐诙,尝记其一事,令吾 神往有日。出处已忘却,只得自撰:
走庵客某宦家,有客来访(大概是魏默深吧),与之畅论今昔,纵横千
古,自昼达旦,未尝呼饮馔;客兴尽欲去,定庵欲送客,而所着履已杳,乃 白足送之,及反,令馆僮遍觅之不可得。岁终撤帐,僮子始于帐顶得之,盖 定庵与客谈时,神采飞舞,兴酣色动,不觉头科足跣,所着履以一蹴之力, 速反飞至帐顶,而主客竟两不察觉,盖可见其善谈。定庵不可及,客亦不可 及。
这种主客精神实在难得,吾人读其事即可想像其文章!此种人倘得以之
为山长,为讲师,其功效殆胜于死猪式之教育万倍,定庵既然善谈,则善谈 中必有幽默流露,尝记其一事,颇有趣,可想见其玩世不恭的态度:
定庵在扬州时,一日于盐商席间,酒半,行联句之令,一商云:“正是
桃红柳绿天”,定庵急续云:“老夫人移步出堂前”,大笑绝缨而去。 定庵治学,虽繁杂浩博,然而不依傍门户,取怀疑态度,不肯轻低首古
人,《定庵年谱》载其谒孔林,极可见其一斑:“先生屡过兖州,未至曲阜,
至是自幸著书有成,慨然曰:‘可以谒孔林矣。’遂谒至圣庙,两座儒者有 拜有弗拜,亦有强一揖不可者。”晚年以研学佛,亦精内典,故其于学可谓 无不窥,大概清初鸿博人物,毛西河朱竹垞之流以后,定庵之学,当推第一, 惜其为人放诞,遂不齿于正人君子之目,历数诸子,殆无作为比。胡甘伯以 汪容甫(中)魏默深(源)龚定庵(自珍)为国朝古文三大家,谓汪文内闳 肆而外谨严,定庵则内谨严而外闳肆,魏则兼之而两不及。这评论也不见得 有什么独到,定庵之文,失之用字太僻,乃是实在耳。但当时士大夫,能诵 史鉴,考掌故,慷慨论天下事,实定庵开其风气,较之只知八股制义殆已高 出万倍。大概定庵经学史学,都有渊源,定庵父闇斋为金坛段玉裁婿,而定 庵又为玉裁孙婿,段氏为一代大师,定庵幼承其教诲,这等处总有些渊源也。 关于定庵的死,我集有三种资料,可供谈助,(一)以暴疾卒。(二) 被宗室贝勒所宛鸩。(三)被所眷妓所鸩。(一)出于年谱,无病状记载,

遽言“七月至丹阳,馆于县署,八月十二日暴卒捐馆。”关于(二)却有一 段艳史,晚清笔记记者颇多,今转录于此:
  初,定庵官京曹时,常为明善堂主人上客(主人盖弈绘,号太素,封贝 勒),主人之侧福晋西林春太清慕其才,颇有暧昧事。后稍为主人所觉,定 庵急引疾归,而卒不免,盖主人阴遣客鸩之也。
  此说大概最可靠,盖定庵集中《桂殿秋忆瑶姬梦玉入引》诸阕,实为此 事而作,如《桂殿秋》云:
  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窗四天邻,九霄一脉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 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扃几万重。
  关于第三说是:定庵晚年眷妓灵箫,别有所私,定庵知之,嘱与之绝, 灵箫阳诺之,而迹愈密,定庵乃怀鸩以往,语灵箫,倘其人再来,当鸩之, 灵箫反以之鸩定庵,药方盖出自禁中,服之不即死,死亦无伤痕,因之而卒 云。大概定庵之死,以第二说最可靠,以定庵之风流放诞,不护细行,当亦 可能也。
  定庵有子名孝拱,盖亦奇人,有奇才,但清廷疆吏,如曾国蕃辈,知而 不能用,卒为汉奸,英法联军掠圆明园之役,孝拱实为主谋。但孝拱读书极 博,精语言学,为英使威妥玛客(或云巴复礼),其狂放尤过乃父,定庵文 稿半经孝拱修改。其改稿时,置定庵木主于旁,以竹杖击之曰:“某句不通 不妥,若为我父,故为改之,不敢以此欺饰后人也。”其狂放真不可及。
定庵父子,可谓狂极怪极,而其父子取名尤奇。定庵名自珍,字璱人,
号定庵,一名易简,字伯定,更名巩祚,又名率人,爱吾,自暹。定庵之名 多而已,其子之名则大奇,孝拱名橙,又名公襄,字孝拱,更名刷刺,又曰 太息,又曰小定,又曰昌匏,到晚年始去一切,更名半伦。“半伦”者,言 其无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而尚爱一妾,故曰半伦。其奇其狂如此,因谈 定庵,故并及之。
廿四年七月廿二日


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
鲁 迅
  前一些时,上海的官绅为太炎先生开追悼会,赴会者不满百人,遂在寂 寞中闭幕,于是有人慨叹,以为青年们对于本国的学者,竟不如对于外国的 高尔基的热诚,这慨叹其实是不得当的。官绅集会,一向为小民所不敢到; 况且高尔基是战斗的作家,太炎先生虽先前也以革命家现身,后来却退居于 宁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纪念者自 然有人,但也许将为大多数所忘却。
  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回忆 三十余年之前,木板的《訄书》已经出版了,我读不断,当然也看不懂,恐 怕那时的青年,这样的多得很。我的知道中国有太炎先生,并非因为他的经 学和小学,是为了他驳斥康有为和作邹容的《革命军》序,竟被监禁于上海 的西牢。那时留学日本的浙籍学生,正办杂志《浙江潮》,其中即载有先生 狱中所作诗,却并不难懂。这使我感动,也至今并没有忘记,现在抄两首在 下面——
  狱中赠邹容邹容吾小弟,被发下瀛洲。快剪刀除辫,干牛肉作糇。英雄 一入狱,天地亦悲秋。临命须掺手,乾坤只两头。
狱中闻沈禹希见杀不见沈生久,江湖知隐沦,萧萧悲壮士,今在易京门,
螭魅羞争焰,文章总断魂。中阴当待我,南北几新坟。
  1906 年 6 月出狱,即日东渡,到了东京,不久就主持《民报》。我爱看 这《民报》,但并非为了先生的文笔古奥,索解为难,或说佛法,谈“俱分 进化”,是为了他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斗争,和“××”的××斗争,和“以
《红楼梦》为成佛之要道”的×××斗争,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前去
听讲也在这时候,但又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所 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 也不记得了。
民国元年革命后,先生的所志已达,该可以大有作为了,然而还是不得
志。这也是和高尔基的生受崇敬,死备哀荣,截然两佯的。我以为两人遭遇 的所以不同,其原因乃在高尔基先前的理想,后来都成为事实,他的一身, 就是大众的一体,喜怒哀乐,无不相通;而先生则排满之志虽伸,但视为最 紧要的“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 增进爱国的热肠”(见《民报》第六本),却仅止于高妙的幻想;不久而袁 世凯又攘夺国柄,以遂私图,就更使先生失却实地,仅垂空文,至于今,惟 我们的“中华民国”之称,尚系发源于先生的《中华民国解》(最先亦见《民 报》),为巨大的记念而已,然而知道这一重公案者,恐怕也已经不多了。 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后来的参与投壶,接收馈赠,遂每为论者所不满,但 这也不过白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 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 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皙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近有文侩,勾结小报,竟也作文奚落先生以自鸣得意,真可谓“小人不欲成 人之美”,而且“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了!
  但革命之后,先生亦渐为昭示后世计,自藏其锋铓。浙江所刻的《章氏 丛书》,是出于手定的,大约以为驳难攻讦,至于忿詈,有违古之儒风,足
  
以贻讥多士的罢,先前的见于期刊的斗争的文章,竟多被刊落,上文所引的 诗两首,亦不见于《诗录》中。一九三三年刻《章氏丛书续编》于北平,所 收不多,而更纯谨,且不取旧作,当然也无斗争之作,先生遂身衣学术的华 兖,粹然成为儒宗,执贽愿为弟子者綦众,至于仓皇制《同门录》成册。近 阅日报,有保护版权的广告,有三续丛书的记事,可见又将有遗著出版了, 但补入先前战斗的文章与否,却无从知道。战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 大,最久的业绩,假使未备,我以为是应该一一辑录,校印,使先生和后生 相印,活在战斗者的心中的。然而此时此际,恐怕也未必能如所望罢,呜呼!

半小时访章记


前记
周黎庵
  题目来得蹊跷,便是作者自己也费煞踌躇。“半小时”,这三个字是不 生问题的,因为和章对谈确有“半小时”。但并不是指访章共用去半小时而 言,这一点也合该声明在此。再说这位所“访”的对象吧,照新闻记者的办 法,准有不少头衔可用,譬如“国学老师”“汉学大师”“朴学大师”,都 可以用,即如再朴实点,则爽爽快快“章太炎先生”亦可,但是这些在我都 觉得不妥,为对于这位国家元勋、泉石遗老表示敬意起见,大胆仿时下要人 的称呼来一个“章”字。好在章兮章兮。只此一章,别无分出,至于“吾家 什么”之流,那是冒牌货,还不至于劳我们玉跂吧。再次,“访”字也不大 好用,据一位朋友说来:应改为“觐章记”,这好象太幽默些儿,对前辈不 恭,本来我拟用的是“晤章记”,细想也不妥,“晤”字的敌体气氛太重, 我们还够不上康有力和廖平的资格,“晤”字大可不必。况且我们这次的造 访,专诚的还不是去访他,专诚的访不到,却“顺手牵羊”的访一访他,则 其为“访”也明矣;且访章的缘起,也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会事,所以“访章 记”三字是最稳当,真是班马也不能易我只字;正是和章之为古文不肯轻易 下只字的。
正文
  因为要访一位古人的遗迹,在苏州深巷小街中迂回了一上半天,结果是 毫无所得,一行三人,大有入得宝山,竟是空手而回的神情。苏州的房子多 是中国式的,有时不顺眼的见了几所洋房,不免要感到奇怪,在苏州起洋房 的,不外平几种,政府机关,洋人学校和大小军阀政客的别墅;此外私人第 宅,却都富于保守性的。
玄妙观前王废基庞大的废址,自从北伐成功以来,已划作三个机关,公
共体育场、市公园和县立图书馆,这三个机关之外,近年来又耸立一所洋房
——水泥钢骨的洋房,和几个国式的新屋——石灰砖墙的国房,我们从锦帆 路出来,恰到大门面前,门前悬着两块木牌,靠洋房那边的是:
《制言》半月刊国房那一边的是:
  章氏国学讲学会我读过《制言半月刊》的创刊号宣言说:“余自民国二 十一年返自旧都,知当世无可为,讲学吴中三年矣。”而且也略有所闻,国 府曾拨过一笔什么款子去给章营造菟裘之地,便知道这所洋房的主人是谁。 灵机一转,向同行的两位提议:“我们既专诚的访不着什么,何妨改成访一 访章呢?”言下大家赞成,乃肃衣冠投刺而入,那门子到底是章的,恭而有 礼,并不留难,说“章先生在吃饭,请你们候一候吧!”
  我们投刺的地方是章的住宅,水泥钢骨的洋房,对面几进国房才是“章 氏国学讲习会”。那边,离开开讲的时候已是不远,生徒云集,大衫长褂, 雍雍穆穆,大有沫泗气象,书本大都是《尔雅》《公羊》《尚书》这一类, 线装木版的居多,只有一本《尔雅》是商务版洋装的,略嫌美中不足些;壁 上还挂着学生的作业成绩,大概是准备给人参观的,但我们没有仔细欣赏, 因为有人来领我们到洋房那边一间办公室去了。
  室内的陈设很简单,想来不是章的书斋,壁上挂着二张照片,一张熊成 基烈士遗像,另一张是段合肥在沪七秩大寿图,图中有杜月笙等名人。室中
  
除两张办公桌之外,另有一张小方桌,恰合四个人围在一起谈话的,我们三 人坐在下面,虚了上位等章出来。
  我们在桌上,先开小方桌会议,讨论应该怎样和章接谈,我提议:“我 们大家装出风雅持重些,说话要留心,不要给他看不起。”另一位很以为然, 他更进一步说:“我们说话非但要当心,最好不要涉及三代以下的东西,大 家且来搜刮一下肚肠”。那时桌子上放着几本随手带来的小说,似乎不好意 思给章经眼,连忙用一本“苏州指南”之类来遮了,这才扣起领钮正襟危坐 起来。坐在椅上疑神疑鬼,听见步履声,以为章来了,连忙起来致敬,不料 却是仆人给我们倒茶,问章先生,回答是饭不曾用好,那时我正在想《论语》 上有一句“割不正不食”的话,不知章亦是否因此而对他的厨子发脾气否? 来了,年纪轻轻的,望之不如章,就之更不知所畏。他姓陈,照例揖让, 拱手,他告诉章年纪大了,见不得客,因为多谈便要喘气。总之,他言下颇 有拒见的意思。我们三人中有一位“蜀人”却有本领,他早知这顽意儿,他 且不涉及章之肯见与否,先和陈谈起章的相与一干人来,什么黄季刚咧,钱 玄同咧,《华国》杂志咧,以表示我们肚子里有些货色,不是来跟章胡缠的。 在陈心目中,我们是有资格够得上见章了,我乘机说:“我们专诚远来,特 为一瞻章先生风采颜色,即使能够给我们五分钟时间也够了。”于是他才起
身人内。
  我们眼巴巴望他的去路,希望从那条路走出一个章来,却不防章奇兵突 出,他步履端详,声息全无的从后门踱进来,要不是有位眼快,我们准得失 仪。于是大家起身行一下最敬礼,章的身子本来已是有了十五度,再略加几 度,便算是宾主揖让过了。他穿着一件蓝色缎子棉袍,加上一件玄色大花对 襟半臂,脑袋大得惊人,估量里面不知藏了多少“国故”。
跟着有仆人替他来一听烟,点上一支给他。我以为是他著名惯抽的“茄
力克”,不,却是“大长城”,那仆人点上火,立刻退出门外;章忽象失去 一件什么似的,大声操着余杭大众语叫他回来,声燥而厉,跟随在后面的陈, 恐怕我们太难堪,亲自出去分付几句,跟着那仆人端着一只白瓷痰盂进来, 放在他足跟前,他把烟灰一弹,才回过头来和我们接谈。我知道章是个痰盂 的爱好者,他与我有同癖,你猜想章那时的姿势是多么安适,我想痰盂至少 和他的学问有些儿关系。
章的国语太坏,简直不能操,于此亦可见他个性的强烈。他老实问我们
姓名职业,我告诉他两个是中学国文教员,一个是在家里治治国学的;他似 乎感到兴趣,知道不是一般毛头小子来跟他胡缠的,但是谈锋还不曾凑上。 我们那位“蜀人”,似乎不大懂礼,他直率的问章的年龄,我想糟了,
一定要在章面前失仪;但章却满不在乎的: “六十八。”
  声音是颤巍巍的,“六十八”是给年青人一种示威,听了不能不惊然起 敬的意思。“蜀人”又问:
“老先生到过四川吗?” “到过。民国十??十三年??没有到成都??那时军阀混战??数起
来,十几年了。”他摸摸脑袋说。 “那个时候,廖平也在四川啰?”
  “廖平”,这是对章下一颗炸弹,突然把章兴奋起来,他一定想:“你 们居然也知道廖平的。”他的态度,顿时回复当年战士的姿态,谈锋立刻锐
  
利起来: “廖平,是的,他那时也在成都??不错??我想起来了,康有为??
这伪学,他著了一本书??还没有出版??他忽然写一封长信给廖平??要 把廖平的一本书,毁版——把版子劈了。后来??后来康的书出版了,原来 康就是抄廖平的。你想康??康的心狠不狠。竟然要把廖平的版劈,劈了—
—毁尸灭迹。” 其实这件事我们是毫无所知道的,但是却不约而同的应一声“原来如
此”。
  我们应对的功夫,已被章认为登堂入室,可与以谈谈之流了,于是他的 谈锋更健:
  “康梁,康,这不必谈。梁,梁后来变了节,他,他佛学倒不坏,但是 究竟是改节的??”
  一枝“大长城”已烧完,他抽烟的手段不大高明,或许是于思于思的关 系,烟尾含得湿湿的;他满不在乎的向痰盂一掷,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去拿 第二支,趁这个机会我发问。
“先生对于胡适之怎样?” “哈哈”,他笑了起来。“哲学,胡适之也配谈么?康梁多少有些‘根’,
胡适之,他连‘根’都没有。”
在章的眼中,自此以下似乎不屑多谈的意思,他对于胡适之的批评,在
《制言》半月刊宣言中说过:“其间有说老庄理墨辨者,大抵口耳剽窃不得 其本,盖昔人之治诸子,皆先明群经史传,而后为之,今即异是,皮之不存, 毛将焉附耶?”他又这样的说一遍。
有一位问起辜鸿铭。
“汤生,英文,他好,国学他根本不??” 他谈起哲学,里面也用两个新名词,“具体化”和“抽象化”,照他的
意思,以为恐怕我们听不懂他的理论,才破格用这两个“化”词,多少是含
有轻视成分在里面。一会谈起尊孔: “孔子,尊尊也不妨,他的东西,关于做人方面——就是实际方面,绝
是不错的。譬如,举一个例,‘孝梯忠信’,这个,这个有人能改吗?但是,
封建,封建的不好,要不得,但这也是时代,时代的关系??” 我们四个人——连章在内,不约而同的说出一句: “圣之时者也。”
说完这句话,他有些气喘了。旁边侍坐的陈,已经向我示过三次“意”,
我们原是答应谈五分钟的,现在居然破例抽完三支烟,总该告辞吧。 那天光线极好,我要求章拍一张照,章略一踌躇,也就答应了,坐在一
张柚木写字椅上照了一张。他送到房门,拱一拱腰进去了。到了洋房外面, 已是一点三十分,对面国房的章氏国学讲习会,已是弦歌洋洋盈耳了。
  我们很欣幸,能够见一见章,他有骨气,他肯自重,说话不吞吞吐吐, 要骂就骂,毫不客气。康梁辜廖已作古人,章亦垂垂老去,以后要再在这古 国内见这样的人物,恐怕不大会有吧?
  
章太炎先生轶事



周黎庵

  我遇见章太炎先生只有一次,而这一次也正是最后的一次。晤见的日子 我记得很牢,是计四年十一月十一日而且是十一时的光景。何以能见到他呢, 说起来也有趣,那时林语堂先生正在替《天下月刊》翻译沈三白的《浮生六 记》,他深深中了三白芸娘的迷,一定要寻着他俩的遗址遗物,我对于《六 记》也是一样爱好,而且适在苏州,于是他约定要来苏,到仓米巷沧浪亭访 芸的旧居,到福寿山寻三自的坟墓,到护龙街找三白的遗画。十一月九日他 偕海戈先生来了,整整访了二天,了无所得,从仓米巷出来,肚子饿极了, 大家嚷着找饭馆,可是这一带地方连小店也没有的,猛地看见一座整齐的洋 房,旁边还有几座“国房”,大门上写着“章氏讲学会”“制言半月刊”等 字样。语堂是听过章氏演讲的,我和海戈都是闻名而未识面,觉得此次苏行, 如人宝山空手而回,非常扫兴,不如顺便访一访章氏,似乎还上算,语堂虽 然反对,却二对一否决了;于是我们便见了不久便作古人的国学大师,记得 语堂和海戈还化了名,他俩算是某中学校的教员,我虽未更名,却也顶上一 个什么头衔了。
  关于这一次的访章,还写有一篇文章(《论语》七十八期),当时给章 拍了一张照片,可惜光线不行,未能制版刊出来;倘使章氏这几个月来不曾 摄影的话,则我所藏的照片,要算他最后的遗照了。
关于章氏的文章功业,不配也不必谈,这里只记载他的轶事,而这些轶
事,大都是关于他的私生活,是他一位内侄告诉我的。他零零碎碎讲来,只 得拉拉杂杂写上去,虽是琐事,却与他的文章学术有关,似乎颇有记录的价 值。
章氏个性极强,可与康南海辜汤生鼎足而三,他简直满身都是傲骨,什
么人都不放在眼中,因此得了“章疯子”的雅号,其实他并不疯,只是狂, 不过到了晚年,除专心治学外,其他知觉已一概失去,简直不知人事,狂也 狂不得了。关于他的轶事,为便利起见,分段叙之如次:
嫁女章有二女,年龄相去甚远,长婿在北京,章送女往嫁,嫁日不动声
色,用蓝布包袱包衣数件,令婿用黄包车二辆送归。人或责之,章谓遵牛车 送亲古礼。后女以郁郁自缢死,章有悼篇,传诵一时。女之死甚冤,盖夜半 自缢时,其妹同室,见姊自缢,乃为解下,竟不告家人而先睡,至二次再缢 遂无能为力矣。
拒吴击张吴敬恒张溥泉(继)两先生皆为章氏挈友,十七年后章即作《北
山移文》,宣告交绝,吴张知其傲慢,亲往其家请解,吴老杖往,章氏掷刺 拒见;溥泉先生则迳入其室,章氏适持杖,一见张即掷杖击之,张抱头而逃, 始终不获交一语。
  治学精神章氏晚年,患鼻疾甚剧,时发时愈,京粤讲学之行,均以此作 罢,其致疾之由,皆努力于学术之故。章氏居处有一大室,四壁琳瑯皆是书 籍,除窗户外,一无隙地,即窗户之上下亦设书架。室中除书外,了无陈设, 中置一床,即为章氏独睡之处。每中夜睡醒,忽忆及某书某事,即起床诣书 架翻阅之,往往自中宵达旦,虽在严冬,亦不知加衣。翌晨其仆役进室洒扫, 见章持卷呆立,形如木鸡,必惊呼“老爷,你没有着衣呢!”章始惊醒,则 必患重伤风,伤风必患鼻疾,其家人虽欲禁之,不可能也。章氏治学精神, 可见一般。吾知其于持卷呆立,形如木鸡之时,心神领会,此种精神,真吾
  
辈之万分景仰者,惜天不假年,惜哉! 烟癖章氏烟户之宏,一时无两,虽演说讲学,口未尝停抽。(按:纸烟
也)初所抽烟甚名贵,后则不能辨别,其友人李印泉(根源)先生屡以大长 城馈之。然章氏抽烟并不高明,以于思于思之故,烟尾皆湿,未及三之二, 即行弃去,余亲见其如此云。
  不识途章氏晚年居上海时,尝自行出门外购烟,离家五六十步,便不识 归途,又不忆门牌,只得沿途问人,其问路之词甚幽默,为“我的家在哪里?” 六字,闻者莫不目为疯子。又章氏某次由南京返沪,其家人误记班次,章氏 遂一人下车,不知如何雇一马车,车夫问其到何处,章答以到“我的家里”, 车夫无办法,只得在市内兜圈子。其家入接章不着,焦急万分,派二十余人 在市内寻找,卒在大世界畔寻到,盖兜圈子已半天矣。近年章氏行动,即室 内亦有侍役追随,不然,即累其夫人麻烦云。
  饮食章氏晚年,舌已不能辨味,出外酢酬,必携其内侄为陪。其所食只 限于面前一菜,故必须人布菜其前,如鱼则必须去骨,不然,必连骨咽下, 又累主人麻烦矣。章氏能饮酒,如无人禁止,可自暮达旦,自旦达暮。盖章 氏晚年除治学外,一切均由其夫人汤国黎女士经理,夫人实奇才,两人以诗 合者也。
师生笑史去岁逝世之中大教授黄季刚先生,为章氏最得意弟子,季刚先
生事章氏恭谨又倍于他人,黄有弟子陈君,亦能传其衣钵,主章家为西席, 章氏以西席礼待之。每逢新年,季刚先生必诣章宅叩贺,至必行跪拜礼,黄 叩章,陈又叩黄,章又向陈行札。坐定,陈举茶敬黄,黄敬章,章又敬其西 席,如此循环不绝,家人传为笑谈。季刚先生死,章氏哭之甚哀,师生之谊, 老而益笃。
不知钱章氏晚年,不知钱为何物,更不明钞票之用途。嘱仆役购烟一包,
便界洋五元,其子欲做大衣,亦与洋五元,甚至在苏州建屋时,亦拨洋五元, 盖章氏仅知钞票一张,可有一次用途也。其子导,肄业复旦附中,习建筑学, 未半年,建屋时,章即欲其为工程师,其子瞠目莫名其妙。
傲慢章氏通古今经学,睥睨一世,目无余子,与康梁以政见学术不同,
诋之最力,然得章氏之一骂者,正亦不易,去年拜谒时,曾询其对于胡适之 之意见,章氏以“不配谈”答之。然章氏独畏《知圣编》作者蜀人廖平,章 入川时,廖在成都,扬言章若至者,必面折之,章遂不敢入成都。章个性最 强,不为任何所动,中央任以国史馆及中山先生墓志,皆以故不就。某年居 上海南阳桥时,适被通缉,侦者已知其处,友人多劝其移住,章不为动,后 诳以友人死,章往吊,遂得移居,不一时而捕者至矣。
  关于章氏的轶事,随想随写已经不少,看来大都有些幽默的意味,但亦 可见一个学者的态度。大概章氏自遭袁氏禁闭后,神经大受刺激,除学术之 外,遂失去一切知觉。去年拜谒他的时候,他的身体看来不大好,据说是患 病初愈,我们只着夹衣,他已披重裘了。谈了半小时,已气喘得厉害,走路 时候虽不需人扶,然已龙钟异常,当我们恭立等他进内室时,谁料得到这是 最后的一瞥呢。章氏的学术功业不必言,最令人心折的是他的傲慢和气节, 似这样的一位能说话不屈节大师死去,看后来者滔滔都是打拱作揖奴颜婢膝 一流家伙,于追念章氏悲哀空气中,又有些愤世嫉俗的态度了。
  
关于章太炎先生的回忆



曹聚仁

《宇宙风》二十二期,有一篇乃蒙先生的章太炎的讲学,写得真够味—
—辛辣,在芥川龙之介之外,我们所不曾看见过的深刻而冷隽的解剖。他说 章先生是悲剧的人物:
  “他是狂傲的人,一切是自私的,以自己为中心的。在演讲台上,他将 听众幻成一种意象,以为这意象是他的获得,他的生命之某种关联,而这意 象是陌生的,于是以眼光,以笑脸,去粘住它,把它位置在某种精神生活上。 这里,我仿佛看见章先生心灵的凄独!”
我看了他的文章,有一点感兴,也胡乱来写一点。 我是不大相信章疯子那一类的传说的,太炎先生对于弟子们的问学,态
度非常谦和,和家人父子一样说家常话,并不摆出什么大学者的架子。从康 有为那几看了天才的面孔,再回想太炎先生的态度,可以推想乾嘉朴学家的 冲和模样,愈觉其可亲。太炎先生大概也不甚爱过访的人们和他谈什么学问, 时常谈谈《黄帝内经》和张仲景《伤寒论》,该是顶聪明的办法,反正彼此 都是外行。他的《伤寒论》说得并不坏,好在他自己并不替别人开方子,听 听也何妨?
他是要做王者之师的,(芥川龙之介语)民国初元,我的老师单不庵先
生曾经想请他讲学过,(正是他为袁世凯所忌,马通伯请他莫问政治,以学 问成千古业的时候)他摇摇头,表示不愿以政治上的大才略局促于虎皮交椅 上。可是周流十年,政治上并无所表现。民国十一年,春间,由于沈信卿那 些人的策动,(借章太炎来做复古运动的盾牌)才在上海省教育会作连续的 国学演讲。第一次讲演时,听众有一千多人;其后逐渐减少,约以五六十人 为常,照他那样的演讲,有五六十个听众,应该够满意了。他的讲演,如乃 蒙先生所说,满口土语,——带余杭方音的杭州话,(我们可不要忘记他是 写《新方言》那名著的学者。)夹些带音尾后的笑,一面吸烟,一面低声的 演讲。象我这样对于他的方言并不感到困难的人,而我又从单不庵师那里知 道足够的关于今古文家争执种种的人,还是和乃蒙先生一样体味到太炎先生 心灵上的凄独。太炎先生的笑,有的是胜利的笑;他提出强有力的证据,驳 倒了今文家的嘲弄,或用史的事实证明了古文家的可信:但这五六十个听众 中,并没有皮锡瑞康有为其人,老实说大家并不关心今古文家的争辩,甚至 连什么叫做今古文家都不明白;他如唐·吉诃德一样向羊群舞矛,他自己的 脸上浮上胜利的笑了。有的是嘲弄的笑,嘲弄梁启超、严几道、林琴南那些 人写不成象样的文章,嘲弄那些阘冗颟预的人们爬上政治舞台,但听众中, 对于共和党进步党同盟会的争执,虽说是眼前的故事,其实摸不清楚,仿佛 他在嘲弄隔壁王三的秃头一样,全然“事不干己”。有时是会心的笑,他在 人性研究上,超过了宋明理学家,直入道家禅宗的堂奥,显出他自己的别有 会心;可奈听众对于哲学修养实在很浅薄,并不想到人性论上有这样的道理, 他的最得意之处,大家的确茫然得很。我和钱玄同先生的主张有点相近,不 十分热心于今古文家的门户之见,看太炎先生这样对下一代人热烈重提上一 代的争论,有时真为他的白费气力而加以恬惜。
  但是,唐·吉诃德的长矛,有一回竞向我们年轻人的身上投过来,他要 用嘲笑宋诗派的话头来嘲笑白话诗。他说,“凡称之为诗,都要有韵,有韵 方能传达情感;现在白话诗不用韵,即使也有美感,只应归入散文,不必算
  
诗。日本和尚娶妻食肉,我曾说他们可称居士等等,何必称做和尚呢?”又 说:“我们不能向上努力,便要向下堕落,所谓向下堕落,便是白话诗。” 于是辩论起来了。我们是一群,他是一个人;我们有一套完整的理论,他只 有几句嘲笑的话头;我们有正在试验的种种作品,他自己又并不是诗家。他 只批评我们一阵子,我们从各方面去驳斥他,使他无话可说。可是我们的辩 驳,要使他能够看到知道真不容易;因为国学讲演的结果,和沈信卿他们所 预定的复古目的相反,一则省教育会的记录员写不成一篇讲稿,二则以《民 国日报·觉悟》为中心的反复古的一群,每一篇文章都比他们所说有力量有 影响;沈信卿有点对于我们不高兴起来,他用种种方法,阻止我和太炎先生 的会见。
  在西门××里××号的楼上,我第一次晤见太炎先生,我把我们所提出 的关于新诗的意见给他看。他只说我旧书读得不错,能够从他的著作中找材 料补充他的演讲,对于新诗却不表示什么意见。我把胡适、康白情的诗给他 看,他才知道新诗还是沿袭诗词的旧体裁,(这是我错的,因为那时新诗已 有很进步的作品,不当拿初期新诗给他看的)于是他又开批评宋诗的话匣子, 说《检论》上的老话。我单刀直入请他不要说《检论》上的老话,他才相当 表示对于新诗并不了解。笑我这孩子的倔强态度,但是一年以后,他在《华 国》上回我的信,还是说的检论上的老话。
他的国学讲演,那年预定上海完了以后,轮流在杭州南京各讲一次。政
局的变动,刺激了他的政治欲;他又变成赵恒惕、黎元洪、孙传芳那些人的 “王者之师”,不再讲学了。民国十五以后,他非常失意,直到国民政府助 万金讲学,才在苏州抬起头来。我们读他在苏州的讲稿,觉得十年不相见, 也毋庸刮目相看;只因为有万金作底子,语气稍微有点不同,快要变成“半 部论语治天下”的说诗人了。
我和他最后一次相见,是在静安寺路上,他答应我和徐志摩先生去看他,
不料徐先生坐了飞机跌死了,我也就懒得去看他,我对于这鳄鱼似的大师, 有一句话埋在我的肚子里,几次要问终于不曾问,现在懊悔也来不及了。我 真不懂:“他那回为什么不到巴黎大兰去讲学?”

章太炎先生



曹聚仁

  钱江轮船的蓬舱里,两位乘客在那里谈论章太炎。甲说:“章太炎的学 问真好,四书五经无所不通。我们余杭出章太炎,就好比你们金华出宋濂。” 乙说:“章太炎的文章总算好,唐朝韩文公,宋朝苏东坡,民国章太炎,文 起八代之衰!”甲说:“人家都说他和梁启超一样的好。”他们谈论得十分 起劲,我在旁默默地听着想着。章先生评论古今文章,独尊魏晋;谓:“魏 晋之文,持论仿佛晚周;气体虽异,要其守已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 孚尹旁达,可以为百世师。”其评论唐宋古文,谓:“李翱韩愈局促儒言之 间,未能自遂。欧阳修曾巩好为大言,汗漫无以应敌,斯持论最短者也。若 乃苏轼父子,则俗人之戈戈者。”以尊韩苏者尊太炎先生,岂不等于污辱了 他?把太炎先生所最推重的魏晋,要由他所看不起的韩文公来起衰,岂不是 根本否定了他的主张?清末,上海有人定《近世文人笔语》为五十家,将章 太炎和谭复生,黄公度并称。章先生与郑实书云:“谭黄二子志行,顾亦有 可观者;然学术既疏,其文辞又少检核,仆虽朴陋,未敢与二子比肩也!近 世文士王壬秋,可谓游于其藩,犹多掩袭声华,未能独往;康长素时有善言 而稍谲奇自恣;仆亦不欲与二贤并列,谓宜刊削鄙文,无令猥厕!”某甲说 他和梁启超一样的好,那真要把他气死了!章先生的文章,见之于《国故论 衡》《检论》者,文章宏雅,自视甚高,谓:“忽略名实,则不足以说典礼, 浮辞未剪,则不足以穷远致。言能经国,绌于边豆有司之守;德音孔胶,不 达形能知虑之表,故篇章无计簿之用,文辨非穷理之器;彼二短者,仆自以 为绝焉,所以块居独处,不欲寄群彦之数者也!”
民国三年,太炎先生被禁于北平龙泉寺,其五月二十三日家书,满纸牢
愁,不堪卒读。中有句云:“吾死以后,中夏文化亦亡矣!”那是多么自负 的话头!《国故论衡》上卷论小学,阐发音理,以音理诠解转注假借之义: 先生于音韵之学,独辟蹊径,弟子中钱玄同,黄季刚皆以音韵学名家;案头 上的音韵学,可说是登峰造极了!太炎先生以党案入狱,初究佛典,治因明 学,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终,乃以佛理来解释庄子,作《齐物论释》, 以佛理论性,作《辨性》上中下;独到之境,非宋明理学家所能梦见,宋濂 辈碌碌不足道,何足以望其项背呢!
民国十二年,太炎先生在江苏省教育会讲演国学,他说:“凡称之为诗,
都要有韵,有韵方能传达情感;现在白话诗不用韵,即使也有美感,只应归 入散文,不必算诗。日本和尚娶妻吃肉,我曾说他们可称居士等等,何必称 做和尚呢?”他又举史思明的樱桃诗为例。沈信卿咧开大嘴,哈哈大笑;那 正是白话诗流行的季候,太炎先生嘲笑了白话诗,沈信卿大为得意。其实太 炎先生对于诗歌见解,素来如此;他嘲笑江西诗派,也同是这个说法,沈信 卿还不必那么得意的。《国故论衡》文学论略云:“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 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凡文理,文字,文辞皆称文。?? 是故榷论文学,以文字为准,不以文章为准。”这广泛的文学定义,和亚诺 德(Mathew Arnold)的主张,几乎完全相同,而和阮元正走了相反的路; 我们可以想见骄文家和史学家之间有多么长的距离。——太炎先生的学问, 有如一根大树,枝枝节节是无从了解他的;还是说他四书五经无所不通,让 他莞尔微笑罢!
太炎先生有一个外号,叫做章疯子,清光绪末年,梁启超,麦孟华,奉

康为教主,在上海宣传《公羊义法》,说是“不出十年,必有符命!”太炎 先生嗤之以鼻,曰:“康有为什么东西!配做少正卯,吕惠卿吗!狂言呓语, 不过李卓吾那一类货色!”康氏徒党,恨之刺骨!两湖总督张之洞慕先生之 名,由钱恂介入幕府。时梁鼎芬为西湖书院山长,一日,询章先生:“听说 康祖诒(有为)欲作皇帝,真的吗?”太炎先生说:“我只听说他想做教主, 没听说想做皇帝;其实人有帝王思想,也是常事;只是想做教主,未免想入 非非!”梁鼎芬为之大骇!民国二年,袁世凯诛戮党人,絷先生于北京龙泉 寺后移絷于钱粮胡同。先生每与人书,必署“待死人章某。”
  前年,黎元洪死,先生挽之以联,下署“中华民国遗民章炳麟挽,”联 云:“继大明太祖而兴,玉步未更,倭寇岂能干正统。与五色国旗同尽,鼎 湖一去,谯周从此是元勋!”章疯子这外号,就这样更流传更证实了。
  
记辜鸿铭
胡 适
民国十年十月十三夜,我的老同学王彦祖先生请法国汉学家戴弥微先生
(Mon Demiéville)在他家中吃饭,陪客的有辜鸿铭先生,法国的囗先生, 徐墀先生,和我;还有几位,我记不得了。这一晚的谈话,我的日记里留有 一个简单的记载,今天我翻看旧日记,想起辜鸿铭的死,想起那晚上的主人 王彦祖也死了,想起十三年之中人事变迁的迅速,我心里颇有不少的感触。 所以我根据我的旧日记,用记忆来补充它,写成这篇辜鸿铭的回忆。
  辜鸿铭向来是反对我的主张的,曾经用英文在杂志上驳我;有一次为了 我在《每周评论》上写的一段短文,他竟对我说,要在法庭控告我。然而在 见面时,他对我总很客气。
  这一晚他先到了王家,两位法国客人也到了;我进来和他握手时,他对 那两位外国客说: Here comes mylearned enemy !大家都笑了。
  入座之后,戴弥微的左边是辜鸿铭,右边是徐墀。大家正在喝酒吃菜, 忽然辜鸿铭用手在戴弥微的背上一拍,说:“先生,你可要小心!戴先生吓 了一跳,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你坐在辜疯子和徐颠子的中间!”大家 听了,哄堂大笑,因为大家都知道,“Cranky Hsü”和“Crazv Ku”的两个 绰号。
一会儿,他对我说:“去年张少轩(张勋)过生日,我送了他一副对子,
上联是‘荷尽已无擎雨盖’,——下联是什么?”我当他是集句的对联,一 时想不起好对句,只好问他,“想不出好对,你对的什么?”他说:“下联 是‘菊残犹有傲霜枝’。”我也笑了。
他又问:“你懂得这副对子的意思吗?”我说:“‘菊残犹有做霜枝,
当然是张大帅和你老先生的辫子了。‘擎雨盖,是什么呢?”他说:“是清 朝的大帽。”我们又大笑。
他在席上大讲他最得意的安福国会选举时他卖票的故事,这个故事我听
他亲口讲过好几次了,每回他总添上一点新花样,这也是老年人说往事的普 通毛病。
安福部当权时,颁布了一个新的国会选举法,其中有一部分的参议员是
须由一种中央通儒院票选的,凡国立大学教授,凡在国外大学得学位的,都 有选举权。于是许多留学生有学士硕士博士文凭的,都有人来兜买。本人不 必到场,自有人拿文凭去登记投票。据说当时的市价是每张文凭可卖二百元。 兜买的人拿了文凭去,还可以变化发财。譬如一张文凭上的姓名是(Wu Ting),第一次可报“武定”’第二次可报“丁武”,第三次可报“吴廷”, 第四次可说是江浙方音的“丁和”。这样办法,原价二百元的,就可以卖八 百元了。
  辜鸿铭卖票的故事确是很有风趣的。他说:“囗囗囗来运动我投他一票, 我说:‘我的文凭早就丢了’,他说:‘谁不认得你老人家?只要你亲自来 投票,用不着文凭。’我说:‘人家卖两百块钱一票,我老辜至少要卖五百 块。’他说:‘别人两百,你老人家三百。’我说:‘四百块,少一毛钱不 来,还得先付现款,不要支票。’他要还价,我叫他滚出去。他只好说:‘四 百块钱依你老人家。可是投票时务必请你到场。’
  “选举的前一天,囗囗囗果然把四百元钞票和选举入场证都带来了,还 再三叮嘱我明天务必到场。等他走了,我立刻出门,赶下午的快车到了天津,
  
把四百块钱全报效在一个姑娘——你们都知道,她的名字叫一枝花——的身 上了。两天工夫,钱花光了,我才回北京来。
  “囗囗囗听说我回来了,赶到我家,大骂我无信义。我拿起一根棍子, 指着那个留学生小政客,说:‘你瞎了眼睛,敢拿钱来买我!你也配讲信义! 你给我滚出去!从今天以后不要再上我门来!’
“那小子看见我的棍子,真个乖乖的逃出去了。” 说完了这个故事,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知道有句俗话:‘监生拜孔
子,孔子吓一跳。’我上回听说囗囗囗的孔教会要去祭孔子,我编了一首白 话诗:
监生拜孔子,孔子吓一跳。 孔会拜孔子,孔子要上吊。 胡先生,我的白话诗好不好?”
  一会儿,辜鸿铭指着那两位法国客人大发议论了。他说:“先生们,不 要见怪,我要说你们法国人真有点不害羞,怎么把一个文学博士的名誉学位 送给囗囗囗!囗先生,你的《囗囗报》上还登出囗囗囗的照片来,坐在一张 书桌边,桌上堆着一大堆书,题做“囗大总统著书之图”!呃,呃,真羞煞 人!我老辜向来佩服你们贵国,——La belle France!现在真丢尽了你们
的 La belleFrance 的脸了!你们要是送我老辜一个文学博士,也还不怎样
丢人!可怜的班乐卫先生,他把博士学位送给囗囗囗,呃?” 那两位法国客人听了老辜的话,都很感觉不安,那位《囗囗报》的主笔
尤其脸红耳赤,他不好不替他的政府辩护一两句。辜鸿铭不等他说完,就打
断他的话,说: “Monsieur,你别说了。有一个时候,我老辜得意的时候,你每天来看
我,我开口说一句话,你就说:‘辜先生,您等一等。’你就连忙摸出铅笔
和日记本子来,我说一句,你就记一句,一个字也不肯放过。现在我老辜倒 霉了,你的影子也不上我门上来了。”
那位法国记者,脸上更红了。我们的主人觉得空气太紧张了,只好提议,
大家散坐。 上文说起辜鸿铭有一次要在法庭控告我,这件事我也应该补叙一笔。 在民国八年八月间,我在《每周评论》第三十三期登出了一段随感录:
[辜鸿铭]现在的人看见辜鸿铭拖着辫子,谈着“尊王大义”,一定以为
他是向来顽固的。 却不知辜鸿铭当初是最先剪辫子的人;当他壮年时,衙门里拜万寿,他
坐着不动。后来人家谈革命了,他才把辫子留起来。辛亥革命时,他的辫子 还没有养全,拖带着假发接的辫子,坐着马车乱跑,很出风头。这种心理很 可研究。当初他是“立异以为高”,如今竟是“久假而不归”了。
  这段话是高而谦先生告诉我的,我深信高而谦先生不说谎话,所以我登 在报上。那一期出版的一天,是一个星期日,我在北京西车站同一个朋友吃 晚饭。我忽然看见辜鸿铭先生同七八个人也在那里吃饭。我身边恰好带了一 张《每周评论》,我就走过去,把报送给辜先生看。他看了一遍,对我说: “这段记事不很确实。我告诉你我剪辫子的故事。我的父亲送我出洋时,把 我托给一位苏格兰教士,请他照管我。但他对我说:‘现在我完全托了囗先 生,你什么事都应该听他的话。只有两件事我要叮嘱你:第一,你不可进耶 苏教;第二,你不可剪辫子。’我到了苏格兰,跟着我的保护人,过了许多
  
时。每天出门,街上小孩子总跟着我叫喊:‘瞧呵,支那人的猪尾巴!’我 想着父亲的教训,忍着侮辱,终不敢剪辫。那个冬天,我的保护人往伦敦去 了,有一天晚上我去拜望一个女朋友。这个女朋友很顽皮,她拿起我的辫子 来赏玩,说中国人的头发真黑的可爱。我看她的头发也是浅黑的,我就说:
‘你要肯赏收,我就把辫子剪下来送给你。’她笑了,我就借了一把剪子, 把我的辫子剪下来送了给她。这是我最初剪辫子的故事。可是拜万寿,我从 来没有不拜的。”他说时指着同坐的几位老头子,“这几位都是我的老同事。 你问他们,我可曾不拜万寿牌位?”
  我向他道歉,仍回到我们的桌上。我远远的望见他把我的报纸传给同坐 客人看。我们吃完了饭,我因为身边只带了这一份报,就走过去向他讨回那 张报纸。大概那班客人说了一些挑拨的话,辜鸿铭站起来,把那张《每周评 论》折成几叠,向衣袋里一插,正色对我说:“密斯忒胡,你在报上毁谤了 我,你要在报上向我正式道歉。你若不道歉,我要向法庭控告你。”
  我忍不住笑了。我说:“辜先生,你说的话是开我玩笑,还是恐吓我? 你要是恐吓我,请你先去告状;我要等法庭判决了才向你正式道歉。”我说 了,点点头,就走了。
  后来他并没有实行他的恐吓。大半年后,有一次他见着我,我说:“辜 先生,你告我的状子进去了没有?”他正色说:“胡先生,我向来看得起你; 可是你那段文章实在写的不好!”
一九三五年

辜鸿铭先生轶事



梁实秋

辜鸿铭先生以茶壶譬丈夫,以茶杯譬妻子,故赞成多妻制,诚怪论也。 先生之怪论甚多,常告人以姓辜之故,谓始祖寔为罪犯。又言始祖犯罪,
不足引以为羞;若数典忘祖,方属可耻云。 先生深于英国文学之素养。或叩以养成之道,曰:先背熟一部名家著作
作根基。又言今人读英文十年,开目仅能阅报,伸纸仅能修函,皆由幼年读 一猫一狗式之教科书,是以终其身只有小成。先生极赞成中国私塾教授法, 以开蒙未久,即读四书五经,尤须背诵如流水也。
  先生之书法,极天真烂漫之致,别字虽不甚多,亦非极少。盖先生生于 异国,学于苏格兰,比壮年入张之洞幕,始沉潜于故邦载籍云。
  先生好选《诗经》中成句,译英文诗,虽未能天衣无缝,亦颇极传神之 妙,惜以古衣冠加于无色民族之身上耳。先生以“情”译 poetry,以“理”
译 philosophy,以“事”译 History,以“物”译 Science,以“阴阳”译 Physic,以“五行”译 Chemistry,以“红福”译 Juno,以“清福”译 Minerva, 以“艳福”译 Venus,于此可见其融合中外之精神。
  先生喜征逐之乐,顾不修边幅,既垂长辫,而枣红袍与天青褂上之油腻, 尤可鉴人,粲者立于其前,不须揽镜,即有顾影自怜之乐。先生对于妓者颇 有同情,恒操英语曰: Prostitude 者, Destitude 也。(意谓卖淫者卖 穷也。)
先生多情而不专,夫人在一位以上。尝娶日妇,妇死哭之悲,悼亡之痛,
历久不渝。先生尝患贫,顾一闻丐者呼号之声,立即拔关而出,界以小银币 一二枚,勃谿之声,尝因之而起。
先生操多种方言,通几国文字;日之通士,尤敬慕先生,故日本人所办
之英文报纸,常发表先生忠君爱国之文字。文中畅引中国经典,滔滔不绝, 其引文之长,令人兴喧宾夺主之感,顾趣味弥永,凡读其文者只觉其长,并 不觉其臭。
一九二七年七月

辜鸿铭



(一)


林语堂

少时在约翰大学图书馆,读到辜鸿铭著 Papersform a Vieeroy’s
Yamen,见其文字犀利,好作惊人语,已深喜其矫健。时陈友仁办北京英文日
报 Peking Gazette,亦约辜按月撰稿四篇,下课时每阅读二氏之文以为乐。 不及一两月,辜即因故脱离不复作,并记得有牢骚文字见于报上。实则辜为 人落落寡合,愈援助之人愈挨其骂。若曾借他钱,救他穷困,则尤非旦夕待 其批颊不可,盖不如此不足见其倔强也。且辜主人治,陈主法治,思想固不 相谋。后老袁称帝,陈在“天威咫尺”之下,直言无隐,力斥其非,总是与 辜一般番仔脾气,辜生长槟榔屿,而陈生长西印度 Trinidad 也。二人皆有洋 气,有洋气,即有骨气,吾前曾言孙中山亦有洋气,即指此。此种蛮子骨气, 江浙人不大懂也。二氏又皆长英文,陈即直头盎格罗撒孙学者,其思想意见 毫无中国官僚气味,故与国人亦少能气味相投。孙中山则深得中国博大气质, 辜只是狂生,而能深谈儒道精义。辜作中文吾未尝见,若孙中山一手好字, 亦可见其相当造诣。辜陈二氏皆长英文,而实非仅长英文,盖其思想议论, 超一人等,故能发挥淋漓,此二氏之文之所以有魄力也。世人言文人,总想 到文字,大误特误。试思梁任公《新民丛报》之势力,在其文采乎,抑在其 所代表之议论乎?陈独秀、胡适之之文学革命宣传力量,在其文胜过林琴南 乎?抑在其所代表之新潮思想乎?有其思想,必有其文字。世之冒冒失失以 文言文者亦可以省矣。至于文字,辜陈皆未尝不漂亮,乃执以 best English tradition 衡之,腊丁名词仍是太多,英国口语仍是太少。二氏又有一相同 之点,辜在思想上,陈在政治上,最善大言不惭,替吾国争面子。英人读之 而喜,而惊,而敬,故其名亦大。善说 Yes, Sir 之英文学生,大可不读二 氏之书,因道不同,学亦无用也。辜之文,纯为维多利亚中期之文,其所口 口声声引据亦 Matthew Arnold, Carlye Ruskin 诸人,而其文体与Arnold 尤近。此由二事可见,(一)好重叠。比如在《春秋大义》一文,有此数句:
We have now found the inspiration the living emo-tion that is in
religion,But this inspiration or living emo-tion in relgion is not only found in religion, I meanChurch religion. This inspiration or living emotion is known to everyone who?In fact,this inspiration
or livingemotion that is in religion is found??This inspiration
orliving emotion in religion,I say,is found not only in reli-gion.
(二)好用 I say 二字。

(二)


  辜鸿铭善诙谐。其诙谐,系半由目空一切,半由好拆字。例如他说:“今 日世界所以扰攘不安,非由于军人,乃由于大学教授与衙门吏役。大学教授 是半受教育,而衙门吏役是不受教育的人,所以治此两种人之病只在——给 以真正教育。”其好拆字,可见干将德谟克拉西拼为 demo crazy (德谟 疯狂),又在其鄙恶新潮文学文中,将陀斯托斯基拆为 Dosto-Whiskey。在 中文上,亦复如此。他解妾字为立女,妾者靠手也(elbow-rest),所以供
  
男人倦时作手靠也。辜曾向二位美国女子作此说。女子驳曰:“岂有此理? 如此说,女子倦时,又何尝不可将男人作手靠?男人既可多妾多手靠,女子 何以不可多夫乎?”言下甚为得意,以为辜辞穷理屈矣。不意辜回答曰:“否 否。汝曾见一个茶壶配四只茶杯,但世上岂有一个茶杯配四个茶壶者乎?” 实则辜鸿铭之幽默起源于其倔强之本性及其愤世嫉俗之见解。在举国趋 新若鹜之时,彼则扬言尊礼;在民国时期,彼偏言尊君,偏留辫子;在崇尚 西洋文明之时,彼力斥此西洋文化之非。细读其文,似非无高深见解,或缺 诚意,然其持之过甚,乃由愤嫉而来。愤嫉原非坏事,比啖饭遗矢人云亦云 者高一层,然试以精神分析言之,亦是一种压迫之反动而已。辜既愤世俗之 陋,必出之以过激之辞,然在此过激辞气,便可看出其精神压迫来。想彼原 亦只欲替中国人争面子出出气而已。故其言曰: “The disorder and confusion in China today is onlya functional derangement, whereas the anarchy in Europeand America is really an organic disorder”“今日中国变乱病在失调(作用上的)而已。而欧美之无政府状 态,乃在残缺(器官上的)。”又曰:“中国虽有盗贼贪官污吏,然中国的 社会整个是道德的,西洋社会是不道德的。”夫以德化民,以政教民,孔道 理论上何尝不动听?西洋法律观念之呆板及武力主义之横行,专恃法律军警 以言治,何尝无缺憾?然中国无法治,人治之弊,辜不言,中国虽言好铁不 打钉,而盗贼横行,丘八抢城,淫奸妇女,辜亦不言。《春秋大义》诚一篇 大好文章,向白人宣孔教,白人或者过五百年后亦可受益,而谓中国不需法 治,不需军警,未免掩耳盗铃。因有此种见地,故说来甚是好听,骂人亦甚 痛快。其言英人则曰流氓崇拜(指商人之操政治实权),引 Ruskin 之言而詈
曰猪 ratsand swine。
  其言现代民国之中国人,亦曰顽石不灵,神经错乱之民国华人 imbecile , demented Republican Chinaman。一人愤世嫉俗至此,开口 骂人,自然痛快。
余谓儒家之弊,正在蔑视法律,以君子治国,殊不知国之中,那里有这
许多君子可为部长,为所长,为县长,为校长乎?君子不够分配,而放小人 于位,以君子之道待之,国欲不乱,其可得乎?既为君子,则不必监察也, 君子横征暴敛,不必得百姓同意,凭其良心可也;君子营私舞弊,不必看其 帐簿,听其逍遥可也;君子勾结外敌,不必立法院通过,听其自订条约可也。 向来中国政治只是一笔糊涂君子帐。君子有德政,则为之竖牌坊;君子犯法, 则不拘之下狱。是犹一商人公司,以君子之道待经理,无查帐,无报告,卷 款亦不追究,此种公司谁敢投资乎?不意辜氏正以此为中国政治哲学之优 点。其言曰:“中国所以不需宪法,一则因中国人民有廉耻观念——有极高 的道德标准,二则因中国政府系创立于道德的基础,而非创立于‘商业’的 基础。”好听固然好听,然吾甚不愿为此公司股东也。今则不愿为股东,亦 非投资不可。

(三)

辜氏个人尊君态度,世人颇欲得一解释。在 The Story of a Chinese
Oxford Movenment 文中有一段关系文字,并录于此。 “袁世凯的行为,连盗跖贼徒之廉耻义气且不如。袁世凯原奉命出山以

扶清室。既出,乃首忠弃义,投降革命党,百般狡计,使其士兵失了忠君之 心,然后拥兵自卫,成为民国总统。??袁世凯不但毁弃中国民族之忠义观 念,且并毁弃中国之政教,即中国之文明。
  “许多外人笑我痴心忠于清室。但我之忠于清室,非仅忠于吾家世受皇 恩之王室——乃忠于中国之政教,即系忠于中国之文明。”
  呜呼,辜作洋文,讲儒道,耸动一世,辜亦一怪杰矣。其旷达自喜,脾 睨中外,诚近于狂。然能言顾其行,潦倒以终世,较之奴颜婢膝以事权贵者, 不亦有人畜之别乎?
  
忆辜鸿铭



周作人

  北大顶古怪的人物,恐怕众口一词的要推辜鸿铭了吧。他是福建闽南人, 大概先代是华侨吧,所以他的母亲是西洋人,他生得一副深眼睛高鼻子的洋 人相貌,头上一撮黄头毛,却编了一条小辫子,冬天穿枣红宁绸的大袖方马 褂,上戴瓜皮小帽;不要说在民国十年前后的北京,就是在前清时代,马路 上遇见这样一位小城市里的华装教士似的人物,大家也不免要张大了眼睛看 得出神的吧。尤其妙的是那包车的车夫,不知是从哪里乡下去特地找了来的, 或者是徐州辫子兵的余留亦未可知,也是一个背拖大辫子的汉子,正同课堂 上的主人是好一对,他在红楼的大门外坐在车兜上等着,也不失为车夫队中 一个特出的人物。辜鸿铭早年留学英国,在那有名的苏格兰大学毕业,归国 后有一时也是断发西装革履,出入于湖广总督衙门。(依据传说如此,真伪 待考。)可是后来却不晓得什么缘故变成那一副怪相,满口“春秋大义”, 成了十足的保皇派了。但是他似乎只是广泛的主张要皇帝,与实际运动无关, 所以洪宪帝制与宣统复辟两回事件里都没有他的关系。他在北大教的是拉丁 文等功课,不能发挥他的正统思想,他就随时随地想要找机会发泄。我只在 会议上遇到他两次,每次总是如此,有一次是北大开文科教授会讨论功课, 各人纷纷发言,蔡校长也站起来预备说话,辜鸿铭一眼看见首先大声说道: “现在请大家听校长的吩咐!”这是他原来的语气,他的精神也就充分的表 现在里边了。又有一次是五四运动时,六三事件以后,大概是一九一九年的 六月五日左右吧,北大教授在红楼第二层临街的一间教室里开临时会议。除 应付事件外有一件是挽留蔡校长,各人照例说了好些话,反正对于挽留是没 有什么异议的,问题只是怎么办,打电报呢,还是派代表南下。辜鸿铭也走 上讲台,赞成挽留校长,却有他自己的特别理由,他说道:“校长是我们学 校的皇帝,所以非得挽留不可。”《新青年》的反帝反封建的朋友们有好些 都在坐,但是因为他是赞成挽留蔡校长的,所以也没有人再来和他抬杠。可 是他后边的一个人出来说话,却于无意中闹了一个大乱子,也是很好笑的一 件事。这位是理教科教授,姓丁,是江苏省人,本来能讲普通话,可是这回 他一上讲台去,说了一大串叫人听了难懂,而且又非常难过的革句。那时天 气本是炎热,时在下午,又在高楼上一间房里,聚集了许多人,大家已经很 是烦躁的了,这丁先生的话是字字可以听得清,可是几乎没有两个字以上连 得起来的,只听得他单调的断续的说,我们,今天,今天,我们,北大,北 大,我们,如是者约略有一两分钟,不,或者简直只有半分钟也说不定,但 是人们仿佛觉得已经很是长久,在热闷的空气中,听了这单调的断续的单语, 有如在头顶上滴着屋漏水,实在令人不容易忍受。大家正在焦躁,不知道怎 么办才好的时候,忽然的教室的门开了一点,有人伸头进来把刘半农叫了出 去。不久就听到刘君在门外顿足大声骂道:“混帐!”里边的人都愕然出惊, 丁先生以为在骂他,也便匆匆的下了讲台,退回原位去了。这样会议就中途 停顿,等到刘半农进来报告,才知道是怎么的一回事,这所骂的当然并不是 丁先生,却是法科学长王某,他的名字忘记了,仿佛其中有一个祖字。六三 的那一天,北京的中小学生都列队出来讲演,援助五四被捕的学生,北京政 府便派军警把这些中小学生一队队的捉了来,都监禁在北大法科校舍内。各 方面纷纷援助,赠送食物,北大方面略尽地主之谊,预备茶水食料之类,也 就在法科支用了若干款项。这数目记不清楚了,大约也不会多,或者是一二
  
百元吧;北大教授会决定请学校核销此款,归入正式开销之内。可是法科学 长不答应,于是事务员跑来找刘半农,因为那时他是教授会的干事负责人, 刘君听了不禁发起火来,破口大喝一声。后来大概法科方面也得了着落,而 在当时解决了丁先生的纠纷,其功劳实在也是很大的。因为假如没有他这一 喝,会场里说不定会要发生严重的结果。看那时的形势,在丁先生一边暂时 并无自动停止的意思,而这样的讲下去,听的人又忍受不了,立刻就得有挺 而走险的可能。当日刘文典也在场,据他日后对人说,其时若不因了刘半农 的一声喝而停止讲话,他就要奔上讲台去,先打一个耳光,随后再叩头谢罪, 因为他实在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关于丁君因说话受窘的事,此外也有些 传闻,然而那是属于“正人君子”所谓的“流言”,所以似乎也不值得加以 引用了。

记我所知道的槟城和辜鸿铭



凌淑华

  我一向都认为:“人杰地灵”也好,“地灵人杰”也好,我们人类,也 同植物一样,是与土地永结不解缘的。
  新近我在槟城小住,觉得“山川灵气所钟”,实有至理,虽是移植过来 的植物,也一样为灵气所润泽。以下所记,观察或嫌未足,但是一个诚实的 印象,还是值得写下来的。
  我知道槟城这个名字,还是因为辜鸿铭曾经告诉我他生在南洋的槟城, 这可是多年前的事了。以后听人讲到槟城,我就想起那个二十世纪初期的奇 才兼学者,他不但精通六七国语言文字(中、英、德、法、日、梵、马来), 能说能写一样的流利,对于东西文学哲学政治研究的渊博透澈,也是前无古 人可与颉颃的。远在三十多年前,他住在北京东城一座寒素的四合院房子, 每日不知有多少国际名流学者亲造他的“寒舍”(辜说这是炉火不温之谓), 听他讽刺讥笑,若不服气,与他辩论,大都逼得面红耳赤,还得赔笑拉手, 尽礼而逃。否则那拖着小辫子的老书生绝不肯饶,尤其是对客从西方来的。 他的雄辩,势如雨后江河,滔滔流不绝的;若无法截住,它会毫不留情的决 堤溃岸,当之者不遭灭顶不得解脱。英国大文豪毛根,日本的芥川龙之介都 曾尝过此味。
“这个怪人,谁能跟他比呢!他大概是没出娘胎,就读了书的,他开口
老庄孔孟,闭口歌德,福尔泰,阿诺德,罗斯金,没有一件事,他不能引上 他们一打的句子来驳你,别瞧那小脑袋,装的书比大英博物院的图书馆还多 几册吧?”我曾听一个父执说他听见几个西方学者说过类乎这样的话。难怪 那时北京有人说:“庚子赔款以后,若没有一个辜鸿铭支撑国家门面,西方 人会把中国人看成连鼻子都不会有的!”
辜鸿铭是我父亲一个老朋友。他那时住在我们家对面一条小街叫椿树胡
同的。每隔一两天他就同庆宽伯(即收藏七百丁敬身石印的松月居士),或 梁松生伯来我们家聊天吃饭,常到夜深才走。他们谈的话真是广泛,上下古 今中外,海阔天空没个完。庆宽伯曾任前清内务府总管三四十年,无论讲到 什么,他都可以原原本本,头头是道的讲一大篇。他的收藏也是无所不有, 我最喜欢他养的白孔雀及北京小狗,常央求父亲带我去他家。梁松生伯曾经 驻节海外多年,他住过的国家,最冷的是俄国,最热的是印度。他口才不若 辜伯流利,但是大家争论起来,只须梁伯冷冷的说一句话,辜伯就掩旗息鼓 的静下来了。
  有一回辜伯不知因为梁伯说了他什么话,他与梁伯同来,未等坐下,即 把手中的一本英文书递与我的堂兄,他说,“我要你听听我背的出失乐园背 不出。梁伯说我吹牛。孔夫子说过‘当仁不让’,讲到学问,我是主张一分 一厘都不该让的。”
  说完,他就滔滔不绝的背,我挨着堂兄指着的行看(我的英文那时只认 的字母),他真的把上千行的弥尔顿的《失乐园》完全背诵出来。一字没有 错。这时他的眼象猫儿眼宝石那样闪耀光彩,望着他,使人佩服得要给他磕 一个头。后来似乎他还要背别的书,去堵松生伯的嘴,父亲连忙说好说歹, 把话题转移他的阵线方罢。
  那时我根本搞不清楚什么是亚洲,什么是欧洲,更不知道还有中东远东 了。我有一本《天方夜谭》译本,很喜欢那里的故事,就拉着辜伯问他讲些
  
那地方的故事,我想他一定去过的。辜说没有去过,我就说: “辜伯伯,我知道你什么国都去过,你想瞒我可不成。” “我若生在《天方夜谭》那个世界就好了!”辜伯叹口长气,“我可以
给他们讲上三千个中国故事呢。”他转头向父亲说。“我正想刻一个图章, 同康长素(即康有为)的周游三十六国比一比,看谁的棒!(了不得之意) 我要印上我一生的履历,象: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 你看好不好?”
  他一面说一面拿桌上的笔写下来。(注:康有为曾将他的曾游三十国的 图章,常印在他的字幅上。辜之原配是日本人)
  我问他那里是南洋,他告诉我,他是生在南洋的槟榔屿,“那是出产槟 榔的小岛,可是有高山,有大海,风景好得很呢。”
  过了些时,我读了英文,他对父亲说,“学英文最好象英国人教孩子一 样的学,他们从小都学会背诵儿歌,稍大一点就教背诗背圣经,象中国人教 孩子背四书五经一样。”
  他叫我次日到他家,他要找书教我背。我没有书,他就从他尘封的书架 中掏出几本诗集来,第一天就教我背两首。我对背书,向来很快,也许是我 们家塾先生训练过我,得了一点背书经验,不一会我就会背那两首诗了。辜 伯很高兴,叫我把书拿回家,又教我读了三首,要我下次来背。可惜他那里 天天有客来访,来的客又常不肯走,我只好耐烦等候。那短短的一年,对我 学英文的基础确放了几块扎实的石头;学诗,也多少给我一点健康的启蒙。 也是那时候,梁伯告诉我们辜伯早年曾与世界文豪托尔斯泰通信讨论东 西文化,托氏回过他好几封长信,那是很难得的;可惜我那时的英文太浅年
纪太幼,信是看见了,一点不懂!
  辜伯因我的请求也给我看那个俄国沙皇因他做通译员做得好,格外把一 个自用的镶宝石的金表赏赐他。这两件事都是不世的遭遇,都聚集在辜伯一 人,在中国那时,只有他一人,有此光荣吧。我是多么后悔当初懂不得读那 些信,似乎他的家人也不会珍视这些名贵的遗产,听说他归道山后,家中书 物也随子女妻妾四散了!
我到槟城前后,曾打听过一些朋友辜鸿铭出生的地方,想去吊望一下,
只是没有人能告诉我。这时我方知道他在槟城的声望,远不如北京,在中国 人方面,远不如在西方人方面的隆重。(槟城散记记载辜的文,也微嫌不详) 想到这绝代的学者,(虽留下几本著作)竟尔无声无臭与草木同腐了, 心下未免枪然,但想起他说的“槟城,有高山,有大海,风景好得很呢。”
清清楚楚的一如昨日,我忽然渴望一游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