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中国有一句话:肆行无碍凭来去——试论富贵闲人贾宝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16:50:04

肆行无碍凭来去——试论富贵闲人贾宝玉

李晓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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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宝玉以其深厚而丰富的人性美,成就了古今中外小说人物中绝对的唯一。他站在茫茫的宇宙间成为人类生命探索的一座不朽丰碑!这座丰碑从生活的真实与平凡里筑起,这丰碑里没有霸权与功业,没有伟人们的强悍与霸道,这丰碑里有的只是谦卑而开放的胸怀,一颗能与宇宙万物同呼吸的魂魄!有限的生命在真实与谦卑里得到了无限的扩展,生命的韵律将与宇宙同步,在这脉动里有着对生命与万物最热烈而缠绵的激情,有着无限温柔与悲悯的情思,有着最谦卑的柔弱,亦有着最坚毅的刚强,而这一切则构成了人性的至美。这人性的至美里有着无限的丰富与和谐,有着不被世俗扭曲的精神,亦有着不被红尘污染的魂魄,他保有了生命最根本的完整,他成就了自我生命的完满!而这样的完满才是人类生命的最高成就,这成就完全不同于那些伟人们用众多他人的生命与不幸所换取的功业。因此,贾宝玉以一个平凡人的身份筑起了人类伟大精神与人性之美的不朽丰碑!

  能与宇宙同呼吸的生命定然会有无比深密的幽微与无限辽阔的宏大,他能感知花儿的呢喃、鱼儿的情愫、星星的细语以及女子心底最柔密的忧愁,而这一切都会融入他的血脉,与他浑然一体、无从分辨。敞开而谦卑的胸襟得到了生命里最完满的丰富,而从心底里溢满的悲悯便是对一切有情源源不决的给予!将生命安住在这慈悲而静谧的无限极乐境界里,生命便获得了超越短暂存在的永恒,获得了不幸命运的深刻启示与恩赐,获得了无畏探索之后的至上圆满!

  而这样的圆满本该属于我们每一个生命!这样的圆满是每一个生命种子被种下时最根本的承诺与护佑!可是要回应这灵魂最根本的呼唤,需要一颗坚定勇敢、无所畏惧的纯真心灵,懦弱的生命在红尘的诱惑与恐惧中迷失了,再也找不到归途,无论是国王还是乞丐,他们同样的不幸,坚强而诚恳的人凭借真实找到了回归的路径,他们终将走向永恒的光明和爱!

  回归的道路从来都不会是坦途,让我们去跟随贾宝玉做一翻游历,在生命慢慢打开的过程中,从人生千万条道路中找寻那条回归的路径,这是一条充满荆棘的孤独窄径,但它最终却通向生命的圆满!

  不如让我们先从渺渺鸿蒙的无限虚空中看起,它是生命的起源,亦是宇宙的起源!

  让我们把心放入辽阔的天际,去看一粒种子生发的因缘: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练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1]

  天地原本浑然一片,不辨你我,不分有无,但无中生有的能量经过亿万年的凝聚与汇集终将在一刻裂变,于是便有了天地山川、万物神灵。女娲氏乃是这开辟鸿蒙时的一位造物女神,第七日用黄土造人,世界乃成。世界的初始充满了无限的生机,天地的裂变具有巨大的能量,这能量对于大地上一个渺小的种群人类来说,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我们且来看《淮南子·览冥篇》中的一段记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背方州,抱圆天。”在这天倾地覆、人类面对灭绝的巨大灾难之时,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天地乃分、四极乃正,有无相生、造化乃成。

  故事的一切起因就从这开辟鸿蒙的时候开始,从无中而来,从“大荒山无稽崖”的荒唐无稽中而来。女娲氏炼制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顽石以补苍天,乃至一块未用,弃至青埂峰下。但顽石经过烈火的锻造灵性已开,这灵性是独立的思想、是自我的觉知,一念起而一生起,漫漫的征程便由此开始,从第一念的感触、第一念的觉知开始!此石再也不是一块无知觉的蠢物,而是一个有灵性的生命。伴随着第一个念头而来的是第一个愿望,以及这第一个愿望没有实现的第一个遗憾,紧跟着将是这第一个遗憾带来的第一个烦恼!静极生动,有从无生,因此这石头“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这自怨自叹与日夜的悲号,我们权且可以把它当做生命诞生的第一声啼哭。

  有了这第一声啼哭,接下来就该有更多的东西。我们只是往下再看: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2]

  在第一个感知中生命便已形成,在第一个自我的觉知中困惑就已开始,在与外界的第一个接触中欲望就要张扬!生命将踏上一个旅程,进入一个轨道,以生作为起点奔向死亡,生命从静中诞生,又以动作为起点再次奔向静,完成一次生的历练,完成一次灵魂的成长与轮回。

  三维的空间极为有限,让我们的视野去进入更广阔的维度去解读无限的宇宙与万物。一僧一道远远而来,骨格不凡丰神迥异,高谈快论中既有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又有红尘中的荣华与富贵。如果我们把永恒不变的静看做是真实,那么短暂易逝的动则就是虚幻;死亡是永恒的,而生却是偶然又短暂的;如果短暂的人生是一个幻象,那么仙与佛也同样只是一个幻象;不同的却是这幻象的维度更为广阔!人类只是宇宙中极小的一个种族,渺小的就象一粒尘埃,人类的认知永远都是极为有限的,而无穷的未知才是人类最根本的宿命!这跨越了三维空间的一僧一道,我们既可把他看作是一个神话,亦可把他看作是更高等的生命,还可把他看作是一种虚幻,但重要的是他能够将我们的思绪与魂魄带入一个更辽阔的空间。

  石头一念起,灵性便通,只是他此时还象是一张白纸上只顿了一个点,一张怎样的图画将展开?这还都需要机缘、历练以及自我的力量。对于无所体验的生命,一切都是惊奇,因为此时尚没有经验所累积的僵化与恐惧,无所畏惧的尝试便是生命开始的全部,这样的生命里有崭新的清澈与蓬勃的生机!人世间是一个美丑相杂、善恶共存的世界,因此这个世界里快乐与痛苦并存。两位仙师在石头凡心已炽时的警示最为中肯“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生命探索的开始便意味着冒险的开始,一旦进入了生,这便是无可回避的征途。一切的历练都只能从探索里开始,即使短暂的生是一个令人伤感的虚幻,但这虚幻里却有着永恒寂静永远也不可企及的价值!以幻修幻是一个解读一切困惑的机缘,是一个穿透生与死、有与无的绝佳机会!因此石头苦求再四,祈望一仙一道蒙发慈心,携他去红尘中的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即使到幻去真来、有去空来、生去死来之时亦永佩洪恩、万劫不忘。在这里我们从万古长空的鸿蒙宇宙的背景中,读到的是对偶然存在的生命无比的肯定与挚爱!

  注定了探索的开始,这石头就该拥有一种去历练红尘的方便。红尘中的世人从来都不屑于本来的质朴,他们喜欢惊奇的虚幻,因此那僧便大展幻术,将这未去补天的巨石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又镌数字于其上,令世人一见便知是既宝且奇之罕物。

  一切的开始都已准备就绪,此时需要的仅是一个进入的机缘!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3]

  我们若只固守于今生的存在,便读不懂这么玄奥美妙的文字。我们或许无须去证实“小我”的前生与后世,但对于存在的生命我们需要有这样的一种跨越时空与种群的胸怀,这样的胸怀将击碎自我狭隘的围墙,将有限的生命扩张到无限的永恒,将生命的触角伸向宇宙与万物,呼吸他们的呼吸,脉动他们的脉动,一切万物都将拥有鲜活的生命,一切万物都是活生生的有情。“你”“我”的界限得到了最大的扩展,在保有最完整真实“我”的同时,“我”的心神与魂魄可以进入一切的“你”,世界因此融合为一,有限的生命呼吸到了宇宙的全息与全能,生与死的围墙将被彻底击碎,完整的无障碍的自由将会到来!

  而这一切的开始便是敞开心胸,拥有这样辽阔的一种胸怀。有了这样的胸怀,我们便能读懂那经过锻炼后通灵的朴石,也能理解一株仙草吸收天地精华修炼成女体之寓意的根本真实,更能感受到那赤瑕宫神瑛侍者凡心偶炽的执着与热烈。在这无限广阔的背景中,在这无比虚幻的遐想中存在着生命最根本的真实,这样的真实是灵魂的真实,是情与思的真实,这样的真实可以穿越前生与后世,跨越不同的生命形态,这是对生命存在与同一的最根本解释,也是最究竟与终极的解释。

  无论是真是幻,我们都会在情感深处认同这个虚构的神话,因为这神话里最根本也最能打动我们的真实,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有强烈感受的情感真实,而这真实里充满了慈悲的善。赤瑕宫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了西方灵河岸上一株纤弱的绛珠仙草,这样一个细小的善念与善举,便种下了一个善根的种子,种子一旦种下必将要发芽生长开花结果直至终将再次化入虚无,完成一次因果的轮回,完成一次灵魂的历练与成长。我们也许无须去追问不灭的灵魂是真实,还是今世的皮囊是真实?或许我们不该在思维上将他们对立,因为正是他们完美的结合才构成了生命的存在,爱惜全部才是我们应有的态度。

  一切的开始都只缘于一个慈悲的善念,起因是一个开始,它必将走向一个结果,这是宇宙与万物存在的最根本规律与秩序。念头拥有比固定生命体多得多的自由,它可以自由选择一个进入的机缘,无论天上抑或是地下,无论是充满善的天堂还是充满恶的地狱,但需要成长的灵魂最佳的选择则是充满善与恶的人间,因为在人间里拥有选择的自由,而这自由便是对灵魂最难得的考验与历练。因此一干种下风流种子的仙子便选择了下凡历劫,让这善因有一个善果,让灵魂在这次历练与成长中返归清明与澄静的本真。

  即使是仙子造劫红尘也是一次巨大的冒险,因为迷途无处不在!因此那慈悲的一僧一道亦要同他们一起入幻,为他们在红尘幻境中指点迷津,帮他们解脱人世生死的苦难,助他们返归澄明的永恒。佛与道具有无比大力的慈悲,但他们却又仅言“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芸芸众生、茫茫苦海,具有无比大力的佛与道也仅能依靠深厚的因缘度脱几个,而这度脱的几个也是一场不小的功德,这真是发人深省啊!一切的觉悟都缘自于自我内在的深处,再大的外力也仅能创造一次觉悟的机缘,是否能抓住这样的机缘则又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历劫红尘幻境的机缘已到,在这一干风流冤孽造劫历世之前,让我们再看一眼夹带于其中的那块通灵朴石如今的模样,以便我们能到红尘中去寻觅他的下落。

  ……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4]

  “太虚幻境”已到,历幻的因缘就此开始!

  我们也许无须去分辨渺渺鸿蒙中的故事是真是幻,也许亦无须去分辨红尘中即将开始的游历是真是幻,也许我们只该在心绪上转变一个场景,进入另一个旅程的开始,体验其中的幽微。

2

  让“通灵宝玉”成为我们对前世故事的记忆,让“通灵宝玉”成为我们追踪今世故事的线索,让我们去到红尘中寻觅他的踪迹,去探寻这宝玉将会在怎样的一个因缘与环境中开始今生的受享与历练。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了?”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逐细考查得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象个衰败之家?”冷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后来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5]

  洋洋洒洒的一个五代世谱,钟鸣鼎食的一个衰败之族,在贾雨村和冷子兴的闲谈中展现,人世间的富贵繁华、兴衰荣辱正可做他二人闲谈的下酒之资。他们且说,我们且看,一件小小的异事正发生在这里,百年之久的贵胄豪族里新添的一位公子,落草之时嘴里便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美玉,上面还有很多字迹,真是令世人惊奇纳罕,此公子便因这与生俱来的石头得名,唤做“宝玉”。那块青埂峰下通灵的朴石在此处已有了下落,我们或许可以跟随这块石头一起,用一种身处其中但又超然其外的心态去游历红尘里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从这亦真亦幻的情景中去领悟生命的真谛,从命运的苦难中去锻炼灵魂的成长,从众生的不幸中去洗涤心灵与魂魄。

  如果说性灵质蠢的石头是宝玉生命里所禀赋的根本基因,如果说神瑛侍者的多情是宝玉难解的宿缘,如果说由仙入凡是宝玉生命最根本的不俗,那么这一切的因缘构成的仅是宝玉这个新生孩童的魂魄。智力与肉身的传承则来自于他出生时所依附的家族,这是一个钟鸣鼎食、诗礼簪缨之族,是一个花柳繁华、温柔富贵的所在,只是这样的一个昌明隆盛之邦已经有了衰败萧疏的气象。一个不凡的魂魄依附了一个必将灭亡的家族与肉体,他将怎样展开自己的生命,他将怎样探寻生命最终极的意义与归宿,他将怎样返归清净与澄明的本真之境?

  灵魂的传承不可忽视,它来自于久远的前生,以及与万物的合一,无限的广袤与澄明,它是生命最根本的内核,这里面包含了一切生命的信息。精神与文化的传承亦不可忽视,它来自于一个民族的渊源与历史,这里面蕴涵了人类起源与成长的每一个脚印,有生命最丰富而神秘的基因,它负载了人类成长的全部信息。生命所依存的环境将是最大的力量,是它给予生命最直接的感受,是环境造就了生命的独特,是家族的兴衰和父母的基因决定了命运的不同。而这三方面的交融便构成了一个独特的生命,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对唯一,这样的唯一属于每一个生命,属于每一个独立的个体。

  宝玉的生命如同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一样,由这三方面水乳交融而成,是它们完美的凝结造就了独特的生命。由仙入凡注定了宝玉灵魂的洁净与不俗;文化与精神的传承给他的生命带来了丰富与困惑;外在世界的富贵与衰败、繁华与萧疏、肉身的冷暖以及喜乐的感官又将会带他去向何方?他如何将必死与不朽统一,他如何在浊世里保有灵魂的洁净?

  荣耀的贵族豪门贾家已经经历了五世的繁华,现已逐渐露出了衰败的迹象。今日的贾府正如冷子兴所言“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贾家此时已是外表繁华内里空虚,完全缺乏生命力的官僚贵族之家了,才力的日渐匮乏还是件小事,而更有一件大事,则是“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而这才是衰败的根本,无法扭转的萧疏。而这样的衰败却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一个家族的兴衰也是一个王朝兴衰的缩影,它是事物发展无法回避的规律,让我们去从贾府这五代世袭的传承与发展中看它必然的衰朽。

  贾府的兴起是从宁国公与荣国公起始,从宁国府贾珍的夫人尤氏那里我们得知倚老卖老的老奴才焦大曾跟随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曾将太爷从死人堆里背出来过,可见贾家是从效死的功业里起家,当日的宁国公与荣国公定有超人的勇武与智慧,能在家国危难之时脱颖而出,建立国朝定鼎的盖世功业。但到了第二代就没有对家国这样非凡的建树了,他们只是凭借着父辈的功业、皇上的恩典袭了官,以维持豪族望门昔日的辉煌。待到了第三代,在豪奢的家族里昔日贵族精神的辉煌已无力维系了,繁华之后掩盖不住的是生命意义的空洞,贾家的第三代无可避免的走向了荒唐与无稽。宁国府的贾敬袭了父亲的官,但却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而荣国府的贾赦则是一味好色、仗财使气,更是不堪。贾府的第三代无能无德,但却因世袭而安享尊崇、一生富贵,生就的不可选择的富贵其实如同身处地狱一般的是一种无奈的煎熬,他们在富贵里再也找不到一丝真切的快乐,没有追求的生命变得虚幻而没有意义。他们要么在精神的欲求中走向玄幻,脱离真实的生活追求成仙;要么沉溺在肉欲糜烂的泥潭,从充满罪恶的欲望里渴求着微小的快感,贾府第三代子孙所经历的是物质的极大富足与内心的无尽空虚。正是一生的平坦与富足将他们的生命陷入了这没有丝毫生机的匮乏之中,他们是富贵的牺牲者,但也终将成为富贵的毁灭者!富贵的贾府传到第四代贾珍、贾琏的手里时,已再也无力阻止整个家族在奢华与堕落的轨道上疯狂的奔跑了,他们将义无返顾的奔向彻底的毁灭。他们对生命的知觉已接近麻木,他们甚至将父辈灵与肉的一点点骚动与困扰也丢掉了,无论是精神的虚幻还是肉欲的悲哀,他们都不曾真实的走入其间,剩下的只是一味的恣意寻欢,完全将生命沉溺在酒色肉欲之中,任由生命在庸俗的泥潭里滚爬,满足于乏味的欢笑,完全丧失了为人的尊严与高贵,他们的生命深深的迷失与沉沦了,为人的意义对于他们已经变得如此飘渺难觅。一个曾经尊严显赫的贵族必将倾倒,这是无可避免的衰败,这是那些弱小的平庸之辈在遭到富贵涂炭之时的必然毁灭!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这精神的衰朽与颓废之中,贾氏家族里还有一支血脉传承未曾完全堕落,他只是被僵化束缚的太过窒息,丧失了鲜活的生命感知。他就是那个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的贾府第三代子孙贾政。一个颓败的家族在贾政的千金贾元春手里得到了再次的复兴,而这再次的复兴所依凭的仅是一个贵妃的身份。贾氏家族的阳刚之气已丧失殆尽,偌大的一个家族仅依凭一个柔弱的女子享用着繁华与太平,这唯一的纤弱的支柱一旦崩倒,大厦必将倾覆!

  这样的一个皇戚贵胄,这样的一个衰朽与颓败之家,就是宝玉的落草之地,一次轮回将从这里起始。无论是开天辟地时未能补天的一块顽石,还是如今灵性已通的一块美玉;无论是凡心偶炽的神瑛侍者来游戏红尘,还是今生的富贵公子必将经历人生的沧桑离合,这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不可分辨,而一个末世望族的悲哀必将融入这样一个生命的血脉和魂魄,他将怎样在这难逃的悲哀里徘徊惆怅,他将怎样在这末路中寻觅新生,他将怎样在一个必死的衰败里追求永恒?

  苍茫宇宙中一个微小的生命已经诞生,前世与今生的因缘为他注定了难逃的宿命,一次生命的轮回从这里起始,一次对人性的历练已在红尘中准备就绪。让我们去跟随宝玉一起游历成长,看他如何在有限里舒展为人的无限自由,去看一个微小的生命如何将触角伸向无穷的宇宙,如何将有限的生命与无限的宇宙全然连接与交合。

3

  衔玉而来的公子引起了世人的惊诧,此人入世而来的非凡之处又会在哪里示现呢?让我们拭目,来看这个奇人在幼童时的表现: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6]

  衔玉而来的婴孩,万人皆说此人来历不小,其父贾政更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在幼子刚满周岁之时,便摆了世上的所有之物来试探他将来的志向,谁知这一试竟大失所望,原本是想望子成龙,谁知这儿子的志向却只在脂粉钗环!待这孩子长至七八岁上,说起话来就更令人世人奇怪了,什么“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在人类历经了几千年的父权社会洗礼之后,每个人的血脉里都流动着不平等与奴性的被扭曲和异化的基因,谁又能听懂这样彻底的叛逆与呐喊?谁又能听懂这对男尊女卑的男权世界彻底的颠覆?谁又能听懂这对纯真性灵的崇高赞美?这是千古未有过的绝响,它却从一个七八岁孩童的口中说出!病态社会的病态人听不懂这个孩童健康的声音,竟将这样一个非凡之人认作是淫魔色鬼!非凡之人注定不能与庸人同流,被世人不解与诽谤的命运不可躲避,寂寞是他们生命里最根本的宿命!

  宝玉不被世人所理解,亦不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所理解,那么充满慈爱的母亲是否能了解宝玉的所作所为呢?中年得子必定爱若至宝,怜惜与溺爱之心难以遏止,为母者尤甚,这是世之常情。父亲是严厉的,而母亲却总是慈爱的,宝玉是在母亲的万般呵护与溺爱中成长的,在母亲眼里,宝玉又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呢?母亲与儿子之间是否有着灵犀的相通呢?我们且来看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中,宝玉之母王夫人对黛玉的一翻嘱咐:

  王夫人因说:“……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7]

  母亲对宝玉虽有万般怜爱,但宝玉在母亲的眼里仍是个“孽根祸胎”“混世魔王”,从这八个字里我们看到了王夫人痛苦的无奈!对宝玉的举止行为,王夫人丝毫也不能理解,“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即使有万般怜爱,“只休信他”这四字就将母子的关系打入了冷宫,王夫人对宝玉的怜爱永远都会是肤浅的,仅仅局限在生活与情感的需求上,以及对颓废现实的服从上,在精神与灵魂的深度上他们永远都会是相背离的,这是一对儿难逃孤独的母子!

  宝玉不被世人所理解,不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所理解,更不被万般溺爱自己的母亲所理解,那么宝玉的祖母,那个把宝玉爱的象命根一般的长者是否真的懂得宝玉呢?在她的疼爱里是否包含着一些生命的深度呢?我们且听贾母的一番话:

  “……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8]

  宝玉的祖母并不象其父母那样因恨铁不成刚而充满了对宝玉悲愤的批判,其祖母更以一种超然而旁观的眼光去察看,只是察看之后更充满了解不开的迷惑。无论是父母含泪的指责,还是祖母溺爱里的迷惑,这都注定了他们与宝玉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这鸿沟不在生活里,这鸿沟在生命的深处,残酷的划出了灵魂与灵魂之间的界限,而这样的界限注定了宝玉在这温柔富贵乡里的永恒孤独!

  亲情也许是一个永远也无法解读的怪圈。他们的血管里流动着相同的血液,他们在生活上无比亲密依赖,他们在情感上无私的给予奉献,但他们却从不能将自己的触角伸向对方的灵魂。人们总是在亲情里亲密而又陌生的相依为命,最深刻的灵魂的孤独从来都不会在亲情里得到抚慰。

  宝玉注定孤独,因为宝玉注定不凡。非凡的生命难逃平庸世人的嘲谤,亦难逃被见弃于世道命运。不平庸的生命难逃寂寞,但寂寞生命里闪现的相惜最为珍贵,因为这相惜定会是灵魂深处的相知与共鸣,这相知里会有无穷的快慰与欢欣!非凡的生命只能得到非凡生命的赞赏和爱惜,宝玉在神圣而纯洁的爱情里得到了黛玉最深挚的赞赏与怜惜。被见弃于世道的宝玉更得到了警幻仙子的由衷赞赏:“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9]!惊世骇俗的人得到了惊世骇俗的赞赏,他们超越时空,以不同生命体的形式展现,但他们的灵魂却有着相同的频率。他们的距离遥远而虚幻,但他们的灵魂却实为一体,没有丝毫的缝隙。这就是我们所身处的宇宙,一个无比奥妙的宇宙!

4

  宝玉已在我们的脑海里被层层渲染,但这个富贵公子到底是顽石还是美玉,我们还需得要亲见其风骨神貌,以完成我们的一个惊叹或是失望。不如让我们透过黛玉、那株绛珠仙草的眼帘看去: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10]

  这个宝玉外貌真是极好,果然如“宝”似“玉”,世间的富贵与魂魄里的风神让他一人占尽,口含美玉而诞更为其生命增添了无比的神秘与惊奇!看其相貌“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一个美貌的少年,一个富贵乡里的情种突兀于众人之上,清俊而艳丽的占据了我们的眼帘。看其举止更是“转盼多情,语言常笑”,这样一个绝美的宝物更有如此令人亲昵和喜悦的姿态、温柔而多情的品性,这人物怎能不令人一见便心生怜爱与倾慕之情呢?有了这样的爱慕,便令人止不住要去看他眼角眉梢边荡漾出的风情,而这一看定会再难忘怀!“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天然的风骚、万种的情思从宝玉的魂魄里荡漾而出,溢彩流华的环绕在眉梢眼角,成为一种独特而迷人的丰姿与气韵,这温柔的神采具有无比深厚而温婉的力量,能够径直进入你的心房摄取你的魂魄!这样的人间妙物我们从未见过!而这样迷人的风韵还并非是宝玉的全部,他更摄人心魄让世人望尘莫及的乃是他情思里的万象具足!“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试问这亦喜亦怒、亦嗔亦笑的完满具足我们何曾在人间见过,这样的风神只属于圆满了的诸佛与神圣,只可通过我们的想象完成!

  这是一个落入人间的如宝似玉的人中罕物!他的心神与风貌翘楚于众人之上,他在人间的畅游应该无比甜美与幸福吧!让我们往下再看:

  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11]

  悲哉!看了后人评宝玉的这两首词怎能不令人心中层层叠叠的涌出酸楚,眼眶里溢满泪水?宝玉在他出生的年代不被世人父母所理解,这是他生的孤独;而在宝玉的身后若干年,宝玉站在时空中永久的等待,生生死死芸芸众生无数,他仍旧不被世人理解,这是他死的孤独!在这里我们不仅仅是要惊叹宝玉的孤独,更要惊叹的是他的创造者曹雪芹的孤独!他替后人评价了宝玉,他透彻了今生的孤独和来世的孤独,但他仍将生命的激情、满腹的才思以及无限的悲悯,义无返顾、全然的浇灌在宝玉的身上!他燃烧尽了整个的生命,把他的灵与魂化做文字,留在这个有众多苦难的世界,留在宝玉的魂魄里,成为火把,成为不朽,这不朽是对人类不灭的悲悯,这是神圣的慈悲!他安住在孤独里永久的等待,等待某个生命通过这个火把被开启,等待某个生命通过这个火把而走向无限的明光与永恒!

  如果你能读懂这样无我的慈悲与大爱,那么你就能读懂世人的狭隘、迷茫以及全部不幸的根源,你就能够读懂洁净而丰富灵魂身陷浊世的永恒孤独。我们的人类社会被庸人主宰,充满了丑陋的欲望与强权的罪恶,而这些将会是永远的主流。在没有边际的欲望苦海里,太多的生命随波逐流,无知亦无奈的在其中沉浮,生命的至宝、那完满的自我他们从来都不曾碰触过,昏沉中迎接的是死神的召唤,生命在游历中积累的只是层层的伤痕与悲哀!这就是凡人的一生,昏沉迷茫的一生,觉者在其中呐喊,想唤醒那些沉睡的灵魂,但凡人觉得他们的呼喊太过异样,他们喜欢所有的人和自己一样卑微和庸俗,他们憎恨与自己的不同!觉者注定孤独,这是难逃的宿命;但觉者亦注定不朽,这是在黑暗中永不熄灭的指引;觉者用生命点燃这不灭的指引,用无敌的慈悲作为火把!

  谁会爱护自己完满的本性如同爱护自己的眼睛?谁会独自与庸俗而污浊的世界交锋,只为保有自己洁净的灵魂?谁会无所畏惧的探寻自由,征服出离轨道的恐惧?谁会挣脱世人的诽谤、前人的束缚,勇敢的活出自我?谁会昂起高贵的头颅,不在富贵与权势面前俯首?谁会超然于不幸与贫困之上,活出自己的恬静与悠然?谁会安住于自己的平凡,体验真实的生命,而不被功名的渴求驾御?谁会尊重怜惜一切的有情,而不唯我独尊?谁会坦然的面对生死,如同坦然的面对苦乐?谁会将自己全然的忘却,融入慈悲的给予?

  如果你不能,那么你就是凡人。如果你能,那么你就是觉者!

  在凡人眼里觉者的处境太过不幸,这不幸让每个人凡人异常恐惧!凡人看到觉者永远被见弃于世道,觉者永远孑然孤独,这样的孤独凡人无力承当,这是他们最深的恐惧,但走不出恐惧,生命才会被真正的淹没于不幸!凡人永远也无法解读觉者的快慰,这快慰的深广与宇宙连接,它有着无穷的深度和永恒,凡人的快乐与它无法相比,他们的距离远远大过一个乞丐和国王之间的差距!觉者体验了无与伦比的快乐,这无与伦比的灵魂深处的快乐不能为世人所知。因此觉者难抑悲悯,用慈悲点燃自己,想要引领迷途的众生看到这样的极乐!

  因此,宝玉在凡人眼里变得异类而难懂。他为何“无故寻愁觅恨”?他为何“有时似傻如狂”?生老病死的苦难,无尽的烦恼蹂躏着一切的生命,凡人无力抗争,昏沉的被困在其中,用昂贵的代价换取微小而转瞬即逝的快乐;或者将心灵的感触麻木,以换得卑微的生活。勇者孤独面对、独自思索、独自陷入、独自超越,他的愁与思属于自己,但亦属于整个人类。自由而无畏的探索充满风险,独自深入情感与灵魂的巨海就是独自进入了一个无边的宇宙,这似傻如狂是深深的沉浸,他完整的属于自我!勇敢的独自面对自我、面对宇宙,无所畏惧的穿透一切迷雾,在有限的生命里找到不朽,斩断无尽的烦恼轮回安住极乐,这样的无畏探索是“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的根本内核!

  这样孤独的探索除了自己再无人能够知晓和理解,但这样的探索完整的属于自我,也无须他人理解。因此无论世人评价宝玉“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也好,还是批判他“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也罢,或者有人更认为他“行为偏僻性乖张”是难以扭转而致命的缺陷,他不被世道所容已经完全无法救药!但即使如此,对于一个无畏的勇者,对于一个灵魂的觉者,他们的叫嚷都太过无力,他们无力将一个觉者拉入凡人的境地,“那管世人诽谤”是觉者灵性回归的坚决!

  “富贵不知乐业”是决不被富贵捆绑的自由,“贫穷难耐凄凉”是不灭的敏锐和觉知,无论身陷富贵或是贫穷,都未曾有过片时的麻木,都保有敏锐的警醒和觉知,全然的游弋于其中细品当下的苦与乐,但又不被其所困扰,生命无比鲜活。当下的感触永远是如此的崭新,这才是生命真正的获得,这才是真正的自由与超然!生命里这巨大的得到凡人无法企及更无法理解,在被损坏的大脑里总是祛除不掉矛盾与对立,好与坏、苦与乐、贫与富、穷与通,他们总是要徘徊于其间进行取舍与挣扎,因为他们不懂得这些对于生命都是一样获得,只有平静与坦然的将心胸全然的打开,才能领受生命里这无穷的恩赐,安住于永恒的和谐!

  世人对觉者也有真诚的感慨与怜悯,宝玉的清俊与才情世人无从否认,这样的才华令世人垂涎,只是人人都可惜他为何不将自己的才华用于功名和家国?“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这是世人对宝玉最真诚的惋惜。这惋惜里有着凡人与觉者不可逾越的一道鸿沟!即使用整个世界换取觉者片时心灵的宁静与自由,觉者也不会去交换。可怜的人们无从体验这样的极乐,他们更无法理解回归自我真实与价值的人,再也不需要这个世界所给予的成功抑或失败的评判,无论是家族的力量还是国家的强权都无法与这个人的自由较量!这是无所依附的绝对自由,完整的心灵的自由!这自由只属于自我的心灵,无法给予他人,这样的一个完美的世界凡人不可以企及!因为他们从不知道亦从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一个世界存在,而且触手可及!于是他们错失了,被千百年来不变的轨道掌控了,被独自面对生命的恐惧淹没了!觉者在凡人们的眼里成为了“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这是绝佳的一个讽刺,亦是沉痛的一个悲哀!它变成觉者无法割舍的悲悯,这不灭的悲悯将会以慈悲的大力通过洁净的心灵得到永远的传承!

  觉者注定孤独,因为他的警醒与超然!世俗的力量再也无力将觉者拉回,因此,在无奈中世人将庸俗的力量寄予了他人,他们更愿意看到如同自己一样懦弱的人被污浊的俗世淹没,他们不愿与勇者站在一起刺痛自己的神经、唤醒麻木的灵魂、打碎虚幻的梦呓、站在真实的面前,这样的未知与崭新,令他们无比恐惧。因此,他们站在黑地,喊出蒙昧里的声音,去催眠那些新生的生命,“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1

  宝玉走向了一条通往自我觉知的道路,宝玉是如此的出众与不凡,但宝玉亦是微小的一个生命,如同你我。每一个生命都是红尘中的一粒微尘,都是整个人类中平凡的一员,但同时又都具有人类和宇宙的全部。每一个生命走向觉悟都要必经三步的跨越。从孩童蒙昧的“无我”走向“有我”的觉知,“我”与众不同,“我”的快乐、感觉、以及思想最为重要,大多数人都能够走向这种“有我”的觉知。最后二步的跨越最为艰难!从“有我”再次走向“无我”,这样的“无我”里再也没有一丝的蒙昧,这“无我”是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的无穷,整个的大海都会变成“我”。这是最卑微的融入,这是息息相通的全部,通过打破“自我”走向无限,这样的一滴水将会永不枯竭!很少有人能够超越“我”的界限,这界限将“我”束缚在狭隘之中,将生命困在窄地,阻断了通向无穷的路径,只有大力者可以将“我”的阻碍击碎!完成了第二步的跨越,第三步将会自然到来,完美而独一无二的“真我”将会展现,每一个独特生命的根本价值将在“真我”中得到完满的实现与完成!至此,“我”才真正成就了“真我”,“我”才是决不同于其他生命的独一无二的“真我”,“我”才是融入一切万物与天地合一的“真我”!这是生命探索的最终归宿,实现“真我”是生命所能达到的最究竟最圆满的境界!

  我们该如何击碎“有我”的屏障,跨入“无我”的无限?无穷的宇宙对我们来说有太多的未知,在时空的数轴上是否还有其他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相似的存在?在过去、现在乃或未来以及不同的空间,是否还有其他的“我”存在?“我”是否是绝对的唯一?“我”是否也具备人类全部的普遍?是否会有相同的因缘在“我”和其他的“我”身上发生?“我”和其他的“我”是有着细微的区别呢,还是根本无有差别?

  这是一个关于自我更关于宇宙的问题,这是一个从有限走入无限的问题,这里面蕴涵了引领我们从“有我”走向“无我”的深刻启示!

  宝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宝玉是“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宝玉是衔玉而诞的下凡仙子,但宝玉是否就是绝对的唯一?让我们来挑战这样的一个概念!

  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这巡盐御史林家做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12]

  雨村口中这个异样的孩子就是与贾宝玉遥遥相对的那个甄宝玉。贾宝玉行为怪诞已令世人大大的惊怪与不解了,谁知世上竟还有个甄宝玉其顽劣憨痴、种种异常竟能和其成为一对儿,这一对儿交相呼应、难分你我,实在是如出一辄!难道世上有一个“真”就一定会有一个“假”与之相对?难道有个“贾宝玉”就一定也会有个“甄宝玉”与之相对?啊!这奥妙的无穷的宇宙啊!你到底有多少的秘密与惊奇?如宝玉这样的人间宝物竟都成双成对,那么如同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更该是成堆成批的吧?在众多的生命中我们谁又能说自己就是绝对的唯一?“我”消亡在这无穷之中,消亡在人类的共性之中,消亡在眼耳鼻舌身意的空境之中,留下的只有真实,一切生命的根本真实!正如蒙本所批:“灵玉却只一块,而宝玉有两个,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13]

  如果我们假设贾宝玉是宇宙中的一个点,那么我们也假设百年繁华的贾府是宇宙中短短的一根线;如果有个“贾宝玉”和“甄宝玉”相对,那么“贾府”也会有个“甄府”与之相对。如果促成两个生命的高度相似需要亿万种机缘,那么要促成两个家族的相似更该需要多少机缘?如果两个百年之家都会高度的相似,那么我们难道还能坚决的确认地球是宇宙中的唯一吗?神奇的造物,人类永远无法了知!

  如果我们无法否认会有一个或若干个与自己高度相似的“我”可能在时空的某一点上存在,如果我们亦无法否认有一个或若干个相似的家族在时空中的某一个片段中存在,那么我们就不可以回避这样的一个问题:是什么构成了人类如此的相似?是怎样共同而根本的内核,造就了繁华与多彩之后永恒的不变?我们需得要从自我的身上去发觉全部人类的共性,觉知与透彻自我的每一点欲望、喜乐、思维乃至心灵的全部运动的过程,“我”将会融入一切人,每一个人的每一丝波动都将全部在“我”的频率之内,而“我”的全部体验都拥有和每一个人对存在体验的最深刻共鸣,“我”与全部人类密不可分、完整为一,“我”的眼、耳、鼻、色、身、意与一切人的眼、耳、鼻、色、身、意以及受、想、行、识的生发都严丝合缝、完全同一。透彻了这一切,“我”便融入了“无我”之中,从有限进入无穷!于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将永远不会枯竭!

  这是一步巨大的跨越,完全凭借孤独的自我完成!“我”需凭借心灵的独自探索而走入“无我”,从“无我”中走出的“真我”将获得人类的全部共性,并发觉和保有“真我”不变的、最为独特的个性。“真我”在此刻诞生,生命在此刻得到完满的舒展与全然的觉知,“真我”与宇宙交合,获得全息的极乐!

2

  《红楼梦》通过平凡的生活为我们描述了宇宙,在甄府与贾府的相互对应中,时空与因缘的奥秘被寓意在其中,惜墨如金的文字点染出了我们这个世界之外的无穷,冲破了我们有限的心胸与思维,他将我们的生命带入了辽远无穷的浩渺之境!生命的每一次成长,灵魂的每一次觉悟都需要机缘的和合。如果甄宝玉的出现只是将我们的思维引入宏大,只是在我们的脑海里种下了一个关于“有我”或“无我”的问题的种子,那么有因必有果,这样一颗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发芽生长,一个机缘必将在不远处等待被开启。敏感的生命能够捕捉住最为细微的机缘,而这样的机缘必将会促成生命的成长与丰富!

  如果贾雨村口中的甄宝玉还只是一个概念,那么让我们来看这样的一个概念是如何走入生活,成为一次鲜活的体验,如何触动了贾宝玉的情感、思维以及魂魄!我们且看第五十六回,江南甄府里的四个女人前来贾府送礼请安,在此处我们会看到甄贾两府相对的互相照应,亦看到甄贾宝玉的亦真亦幻。

  ……贾母又问:“你这哥儿也跟着你们老太太?”四人回说:“也是跟着老太太。”贾母道:“几岁了?”又问:“上学不曾?”四人笑说:“今年十三岁。因长得齐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学,老爷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贾母笑道:“也不成了我们家的了!你这哥儿叫什么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当作宝贝一样,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宝玉。”贾母便向李纨等道:“偏也叫作个宝玉。”李纨忙欠身笑道:“从古至今,同时隔代重名的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这小名儿之后,我们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亲友家也倒似曾有一个的。只是这十来年没进京来,却记不得真了。”贾母笑道:“岂敢,就是我的孙子。人来。”众媳妇丫头答应了一声,走近几步。贾母笑道:“园里把咱们的宝玉叫了来,给这四个管家娘子瞧瞧,比他们的宝玉如何?”众媳妇听了,忙去了,半刻围了宝玉进来。四人一见,忙起身笑道:“唬了我们一跳。若是我们不进府来,倘若别处遇见,还只道我们的宝玉后赶着也进了京了呢。”一面说,一面都上来拉他的手,问长问短。宝玉忙也笑问好。贾母笑道:“比你们的长的如何?”李纨等笑道:“四位妈妈才一说,可知是模样相仿了。”贾母笑道:“那有这样巧事?大家子孩子们再养的娇嫩,除了脸上有残疾十分黑丑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样的齐整。这也没有什么怪处。”四人笑道:“如今看来,模样是一样。据老太太说,淘气也一样。我们看来,这位哥儿性情却比我们的好些。”贾母忙问:“怎见得?”四人笑道:“方才我们拉哥儿的手说话便知。我们那一个只说我们糊涂,慢说拉手,他的东西我们略动一动也不依。所使唤的人都是女孩子们。”四人未说完,李纨姊妹等禁不住都失声笑出来。贾母也笑道:“我们这会子也打发人去见了你们宝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强忍耐一时。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的,是他一则生的得人意,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四人听了,都笑道:“老太太这话正是。虽然我们宝玉淘气古怪,有时见了人客,规矩礼数更比大人有礼。所以无人见了不爱,只说为什么还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无法无天,大人想不到的话偏会说,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爷太太恨的无法。就是弄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乱花费,这也是公子哥儿的常情,怕上学,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还治的过来。第一,天生下来这一种刁钻古怪的脾气,如何使得。”……[14]

  从甄家的四位管家娘子口中我们再次确知了天下果真是有个“甄宝玉”和“贾宝玉”相对,而且不但模样一样、性情、淘气都一般无二,更甚者生命深处的“意淫”也是同本同源,分毫无差!贾宝玉的乖僻与出众在这成双成对中被湮灭了,他也许只是相貌得人意又聪颖刁钻的富贵公子中的一个罢了,在苍茫的宇宙中他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绝对的唯一!在这甄贾相遇的机缘里,宝玉一旦冲破了“小我”的有限,让心神进入无穷的宇宙,“我”必将被淹没在人类普遍的受、想、行、识之中,“我”必将融入浩瀚的“无我”。在这样普遍的共性里,贾宝玉又是如何走出了他那“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绝对唯一的道路呢?他是如何成就了最为独特的“真我”呢?

  在“甄宝玉”和“贾宝玉”的身上我们看到了相似的机缘,年龄相仿、模样相当、又都生在温柔富贵的所在,上有祖母娇惯溺爱、下有俾女环绕呵护,在这样的环境中这样的富贵公子活得任情任性、天真自在。这天真是生命本然中的天真,这天真是没有被污染过的性灵。“甄宝玉”和“贾宝玉”都秉承了天地精华之气而生,生命的根本源自一处!正如贾雨村所言:“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15]无论是情痴情种、逸士高人、奇优名倡,此一类人物皆同出一源,不同的只是遭际和命运。两个宝玉都生在公侯富贵之家,环境塑造了他们的性灵,这刁钻古怪的富贵公子其实乃是聪俊灵秀的情痴情种,种种乖僻皆源于一“情”字!凡人又怎能读懂这万万人之上的灵秀,与这万万人之下的邪谬?

  纯真的、不被污染的性灵是生命的本真,孩童时期和少年时代的“甄宝玉”和“贾宝玉”是如此的相似,难辨你我。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世俗的压力将会变得越来越强大,它们将会无孔不入的侵犯纯真灵魂的净土,在未来的道路上“甄宝玉”和“贾宝玉”谁又能保有本真的自我?谁又能成就完满的生命?谁又能保有洁净的灵魂?考验并不在远处,就在温柔富贵的繁华下面有最残酷的对自由的束缚!宝玉虽被祖母万般宠爱,但这宠爱里并不具备对一个个体生命本该有的尊重,宝玉在这个公侯富贵之家从来都不拥有平等与自由!正如贾母所言,大人对宝玉的溺爱,一则是他生的得人意,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才使人可怜可爱。一切的溺爱只源于外在,一个独立个体的人的灵魂在这溺爱里遭到的是最冷酷的漠视。因此“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这才是家族对待宝玉最根本而不变的铁律!这就是繁华后面最深痛的桎梏,它将熄灭生命里天真的火焰,它将扭曲纯真的灵性,它将污染洁净的灵魂!而这最深的桎梏来自宝玉深爱的祖母和父辈,来自他所身处的繁华富贵的家族!啊!多么大的一个嘲讽与悲哀,宝玉一生的幸福必将葬送在此处!

  但这样一个悲哀的嘲讽并不只属于宝玉,这样的悲哀属于我们每一个人!庸俗世界里最大的压力永远都来自于我们最挚爱的亲人,他们用世俗的眼光做为评判,日积月累、潜移默化的逼迫你就范,逼迫你放弃本然的纯真,逼迫你放弃独特的自我,逼迫你放弃生命最根本的高贵与和谐,成为芸芸众生里庸俗的一员,成为同他人一样的一粒世俗中的凡尘!孩童是落入人间的天使,但伴随着成长,天使的翅膀被庸俗的父母与师长折断了,于是他们绝大多数都变成了庸人,麻木的成长使他们成为父辈,再去折断自己新生孩童的翅膀!这样的悲哀,庄子在两千多年前已警示了世人,并说出了其中的至理与奥妙:“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16]庸俗的常人最想出人头地,可是随顺世俗众人的意愿会泯灭自我。若要在庸人中寻找相同的安宁,就不可能拥有超出众人的技艺与才智!“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这是一个最为不幸的轮回,这是人类在成长中最大的一个悲哀!

  “甄宝玉”和“贾宝玉”虽源于天真的一处,但他们在世俗压力的面前必将走上不同的道路!谁会为保有纯真的性灵而选择一条世途中的窄径?谁又会为了繁华与仕途而选择放弃本性的天真?这样的抉择属于宝玉,这样的抉择亦是我们每一个人必须面对的人生命题,是这个抉择注定了生命中的不幸或是圆满!一切的抉择都会在生命的展开中完成,会在灵魂的无畏或懦弱中获得,苦乐的得到会在当下获得体验,生命通过游历和历练之后会在死亡来临时得到分晓,是返归澄明的极乐之境还是沉溺于无尽的苦海,都取决于这样的一个抉择!

3

  灵玉只有一块,而宝玉却有两个!

  让我们暂且抛开这遥远的话题,暂且忘却死亡的存在,只将心念徘徊于醒与梦之间,去跟随“甄宝玉”和“贾宝玉”一起去经历一次亦真亦幻的旅程,去从中感受“我”与“无我”的浩渺!

  此节正如蒙本回前的总批:“叙入梦景,极迷离,却极分明。牛鬼蛇神不犯笔端,全从至情至理中写来,齐谐莫能载也。”[17]不如让我们在酒足饭饱之余将这些文字放入眼帘把玩,让我们从这至情至理中走入,去到一个亦真亦幻的情景中游历,让我们跟随这神妙的文字去到无穷的时空里自由的遨游,或许它里面隐藏了宇宙的奥秘!

  这里贾母喜的逢人便告诉,也有一个宝玉,也却一般行景。众人都为天下之大,世宦之多,同名者也甚多,祖母溺爱孙者也古今所有常事耳,不是什么罕事,故皆不介意。独宝玉是个迂阔呆公子的性情,自为是那四人承悦贾母之词。後至蘅芜苑去看湘云病去,史湘云说他:“你放心闹罢,先是‘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如今有了个对子,闹急了,再打很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个去。”宝玉道:“那里的谎话你也信了,偏又有个宝玉了?”湘云道:“怎么列国有个蔺相如,汉朝又有个司马相如呢?”宝玉笑道:“这也罢了,偏又模样儿也一样,这是没有的事。”湘云道:“怎么匡人看见孔子,只当是阳虎呢?”宝玉笑道:“孔子、阳虎虽同貌,却不同名;蔺与司马虽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两样俱同不成?”湘云没了话答对,因笑道:“你只会胡搅,我也不和你分证。有也罢,没也罢,与我无干。”说着便睡下了。

  宝玉心中便又疑惑起来:若说必无,然亦似有;若说必有,又并无目睹。心中闷了,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盘算,不觉就忽忽的睡去,不觉竟到了一座花园之内。宝玉诧异道:“除了我们大观园,竟又有这一个园子?”正疑惑间,从那边来了几个女儿,都是丫鬟。宝玉又诧异道:“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也竟还有这一干人?”只见那些丫鬟笑道:“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宝玉只当是说他,自己忙来陪笑说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园,好姐姐们,带我逛逛。”众丫鬟都笑道:“原来不是咱家的宝玉。他生的倒也还干净,嘴儿也倒乖觉。”宝玉听了,忙道:“姐姐们,这里也更还有个宝玉?”丫鬟们忙道:“宝玉二字,我们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为保佑他延寿消灾的。我叫他,他听见喜欢。你是那里远方来的臭小厮,也乱叫起他来。仔细你的臭肉,打不烂你的。”又一个丫鬟笑道:“咱们快走罢,别叫宝玉看见,又说同这臭小厮说了话,把咱熏臭了。”说着一径去了。

  宝玉纳闷道:“从来没有人如此涂毒我,他们如何更这样?真亦有我这样一个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顺步早到了一所院内。宝玉又诧异道:“除了怡红院,也更还有这么一个院落。”忽上了台矶,进入屋内,只见榻上有一个人卧着,那边有几个女孩儿做针线,也有嘻笑顽耍的。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鬟笑问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宝玉听说,心下也便吃惊。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头,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一语未了,只见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宝玉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快回来!”[18]

  这样的一个真境与幻境,这样的一个梦中的真实抑或是真实里的梦境,我们无从分辨。这样的文字里有着无尽的神妙,这神妙只可在魂魄里意会,在唯物质的表象世界里我们无从抓取!这样的文字无需评说,我们只该让它们保有精神与魂魄世界里的神秘与完整!愿我们的生命能够拥有一个机缘,进入它的深处!

  是无才补天的顽石还是通灵的宝玉?是红尘里的富贵公子还是下凡的仙子?是时空里偶然存在的一粒尘埃还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对唯一?一个生命聚合了亿万种因缘在此刻诞生,在浩瀚的宇宙中他与万物同又不同!这是生命伟大而复杂的起源!让我们怀着对生命神圣的敬畏,进入探索的开始!

1

  如果我们不去渴求永恒不变的绝对真理,生命必将在纷繁的幻象中迷失。无论是释迦牟尼还是老子、庄子,以及那个探索着的孔子,众多的觉者将手指指向了一个永恒的去处,这个去处是绝对的真理,生命的自由与极乐之境!他们用自我独特的语言描述着这样的一个至境,作为不灭的引领,他们在不同的语言之下揭示的是同一片无暇的澄明!

  觉悟永远都会是个体的,它永远都不会是集体的。觉悟永远都是生命内部发生的最根本而彻底的转变,它需要外在的机缘,但它从来不来自于外在。觉者用文字传承心灵,有缘者通过这样的文字打开自我进入宇宙,无缘者在文字里陷落迷失。

  让我们用纯净的心灵作为指引,把文字当作一种方便,亦把宝玉那些或矛盾或怪诞的行为当作一种心灵的投射,让我们穿破这层层迷雾与繁复,直取万物的本质,直去宝玉灵魂的至真之处!宝玉是丰富的、矛盾的、深厚的、宽广的,这一切都交织在一起浑然一块,让我们无从抓取,因此人们才有了无尽的困惑,才有了无数种对宝玉的解读,在这样的解读中谁又能直取宝玉的魂魄呢?

  宝玉在其母亲的眼里是“孽根祸胎”“混世魔王”[19],在其父亲眼里是“不肖的孽障”[20],在祖母眼里是“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21]。在丫头们眼里宝玉有着“爱红的毛病”[22],在奴才们的眼里宝玉是 “外清而内浊”“只爱在丫头群里闹”“也没刚柔”[23],在婆子们眼里宝玉是“外象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24]。不仅在尤氏眼里,在更多人的眼里宝玉都是“假长了一个胎子,究竟是个又傻又呆的”[25]。宝玉在黛玉眼里是“我命里的‘天魔星’”[26],在宝钗眼里是“富贵闲人”[27],在众姊妹的眼里是“绛洞花主”[28],宝玉更又自谓是“怡红公子”[29]。在北静王水溶眼里,宝玉“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30]。在警幻仙子的眼里,宝玉“天分高明,性情聪慧”[31],更甚者,警幻仙子竟言“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32]

  宝玉到底是何许人也?以上这些对宝玉矛盾而多面的评判,还并不是宝玉的全部,它们只是宝玉丰富人性中的点滴,也是众多人对宝玉认识的点滴。我们该如何从这多面而矛盾的繁复里找出一根头绪,如何从一个点进入本质,然后再去解读这繁复的外象呢?不如让我们从宝玉的“极恶读书”说起,因为这一点是一切人的公认,就让我们从此处进入,去解读那繁复外象里所包含的本质吧。

  宝玉能诗能赋、能写能画,杂学旁收,无论是佛道的高妙还是小说戏曲的精微,他都尽收眼底,融贯于胸。若再论医道养生、古玩鉴赏则更无须多提,他在繁华富贵的家族里濡染浸润,自然为之,其品位的高雅以及丰厚的积累,也决非他人可以企及?宝玉博古通今,浩瀚的历史和众多的风流人物是他思索的契机。决不流俗、独尊性灵是他今世生命的通透。眷恋生命、怜惜青春,使他对没有自由的纯洁如花的女儿们有更多的悲悯,这悲悯融入生活的点滴。最贴切的关怀都因着他难舍的眷恋,他解读女子们幽微的情灵,他留恋于女子们脂香粉艳的学问。这样一个通博的人物,我们怎能去想象他不曾游历过知识的海洋?但偏偏这样一个将心灵敞开去吸纳知识的宝玉,世人却说他“不喜读书”,这究竟是该从何说起?不如让我们从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看起,来看袭人劝宝玉要改的三件事中的一件: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你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33]

  从袭人所劝的言语中我们得知,宝玉不但不喜读书,而且时常对读书人批驳诮谤,凡那些读书上进的人他便叫作“禄蠹”。“禄蠹”是怎样的人呢?“禄蠹”是假借读书之名而求取功名的名利之人,他们借读书之名以成其私,这些人完全不懂得圣人所指向的真理,他们是与道背离的凡夫。“禄蠹”们读书不是为了解惑以达至理,因为他们从未真正思索过人生以及自我,他们模仿别人的样子活着,但又想出类拔萃,他们读书是为了“上进”,这“上进”并非是追求圆满的不断精进,这“上进”只是为了获取外在的名利。同是读书,有些人是为了追求永恒的真理,有些人只是为了沽名钓誉;同是读书人,他们之间却有着天壤般的差别!对于那些不能解圣人之意的人,宝玉怎能不批驳诮谤呢?对于那些不能解圣人之意,但又另出己意、混编乱纂,以文字误人的人,又怎能不令人深恶痛绝呢?

  宝玉不喜读书是不喜借读书之名而获取功名,宝玉不喜读的书是那些为获取功名而编撰的乏味之书。宝玉读书是为了自我的快乐,是为了追求真理以及寻找生命终极价值的独自摸索,宝玉读书是通过文字与那些觉者们用心灵快慰的交谈。听取圣人的教诲与圣人交流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因为在这样的文字里隐藏着永恒不变的真理,但这件神圣的事情却被那些“禄蠹”们荼毒了,他们假借了圣人的名号却偏偏要走向“道”的反面,不但令自己的灵魂堕落、天真尽失,同时更造作出无穷的祸事与罪恶荼毒他人的生命!

  如果我们从此处看到了宝玉“极恶读书”的根本内核与立场,我们就不得不对宝玉投去深深的敬意!谁会为恪守真理而选择不幸的遭际作为代价?谁会直去圣人所言的至真之处不被邪谬的歪理困惑?谁会持守住灵魂本真的澄明而决不与污浊世界同流?越是透彻了生命里的至理便越是能看到污浊俗世不幸的迷途,越是理解了圣人之言就越是不能容忍那些引人入偏颇邪谬的文字,宝玉从“不喜读书”终将发展为焚书!宝玉是一个非凡之人,宝玉注定被庸人所不解。

  这样的一次更深刻而坚定的叛逆来自于贾政对宝玉的棍棒教育之后,我们来看第三十六回中的一段:

  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欢喜。因怕将来贾政又叫他,遂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吩咐他“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了: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那小厮头儿听了,领命而去。贾母又命李嬷嬷袭人等来,将此话说与宝玉,使他放心。那宝玉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了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亦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众人见他如此疯颠,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34]

  在贾政的暴力教育之下,宝玉非但没有妥协反而更坚定了,曾经因顾及父亲面子而有的勉强应付,在贾母的庇护下也到此为止了。宝玉再也不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功名学问之上了,他完全活在天性与自然里,生命里没有了一丝的扭曲,他畅快的沉浸在生命的和谐里,在大观园的女儿国里畅游!

  可是即使是纯洁如水女儿们的王国,也会有压力朝向宝玉。觉悟的第一步是要与污浊的世界决绝,第二步才是慈悲大力的回归,这将是一个圆融无碍的境界。即使都是觉悟之人,他们也会在不同的层次里独自探索,他们也会用自己独特的风格向世界示现。我们不能否认金钱与权利的力量,但用这样的力量广行善举还是造作恶业却全凭你的驾御!选择驾御这种力量还是选择驾御更深刻而微妙的力量,也要全凭自由的觉者的喜好!宝钗已走入了那个圆融无碍的任由自在的境界,她的心灵不会受到污浊世俗的一丝污染,宝钗的劝导有她的因由,这样的劝导里蕴涵着无所畏惧与抒发大慈的深刻内核。此时的宝玉还没有完全读懂宝钗的圆融无碍与最为丰富的洁净,宝玉此刻错失了宝钗,但他却并未错失真理。宝玉的悲伤与愤怒有他的坚决,在这坚决里我们看到的是勇者的孤独与果敢坚毅。

  钓名沽誉的国贼禄鬼为宝玉所不齿,这样的人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有愧于宝贵的人身!与道同行的觉者崇尚无为与自由,权利无法激起他们的渴求亦无法减损他们的功业,成为国王从来都不是他们的理想。在世袭的皇室里,成功的政治家总是罕见的。国家的权利总是被一群又一群的庸人主宰,强权成为欲望世界的顶峰,成为欲望与意志的最高展现。欲望的顶峰里掩藏的是暴力以及流血,扼杀的是生命的灵性以及真善!回顾历史,我们又能看到几个强者站在权利的颠峰上而不被贪婪的欲望扭曲和撕碎呢?这样的大勇大悲者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真是少之又少!人类的一切不幸都来源于强权与欲望的联合,欲令智昏,拥有了强权的统治者又有几个是头脑清明的呢?在强权霸道的社会里,贪婪的欲望注定了从事政治的人物中罕有一流的天才,更多的权利是落入了二流、三流、乃至末流人的手里,这就是为何在中国的历史里和谐与鼎盛总是转瞬即逝的根本原因。这也是宝玉决不假借读书去寻觅一条仕途之路的根本原因。

  身为男子的宝玉保有了自我的洁净,本来洁净的女儿们竟被功名利禄污染,纯真性灵的失守最令人痛心疾首!因此,宝玉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在宝玉这看似过激的行为里有着无比悲痛与惋惜的深情,他用自己叛逆的行为做为唤醒,他从心底向这个世界发出了呐喊,只有纯真的性灵才是至贵与至尊,鲜活的性灵永远也不该被那些死去了的文字引入迷途!

  宝玉在众人的不解中向前迈进了一大步,这一步是对自我的超越与扬弃。当一个人的心胸与智慧变得更为辽远之时,他一定会抛弃那个曾经的自我而进入人生更高的一个境界,这样的抛弃是成长也是得到,这就如同当我们发现了生命之钻后,便会不经意的丢弃原来在手中紧握的石头。当一个人得到成长之后,必定有一些书会被他抛在身后,必定有一些烦恼与困惑会被他抛在身后,这样的抛弃是进步的必然亦是成长的必然!宝玉此时所焚之书一定是那些不能解圣人之意,无故生事、立言竖词、罕有真理闪光的该焚之书。

  宝玉这生命内部最根本的变革与成长,宝玉这最清醒与痛心的举动,无人了知,在众人的眼里他只是疯癫的更为不堪,这是觉者的孤独,无可避免的孤独!觉者用心灵与真理交合,一切的迷雾都将不能成为阻碍,他有自己评判事物的标准,这标准不被任何俗物干扰而会直去事物的本质。因此,众人所认为的正经话,在宝玉看来最是令人深恶痛绝的“混帐话”,因为宝玉看到了这些话里有“人为”的造作,正是这狭隘的“人为”,遮蔽了生命纯真的本性、使生命偏离了天地的大道!不如让我们再来看三十二回里的一段: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35]

  假以读书沽名钓誉、交接豪富、钻营俗务的“经济学问”,被宝玉所憎恶!执掌权柄、游弋于富贵之间,假借斯文之名,整日蝇营狗苟的为私利而奔波的贾雨村之流,决不可入宝玉这一流人物的眼目!对人性与灵魂在繁华与浮躁世界里的堕落,宝玉悲愤的感到惋惜与伤痛,抛弃生命宝贵的本真去迎合污浊的俗世是“混帐”的行为,劝导他人放弃纯真的自我去同流合污的话在宝玉看来自然是“混帐话”。宝玉是将世间的洁净与污浊严格的定义了,因此在湘云、宝钗劝导之时便有了最激烈的反应,这反应里有悲愤,但更有深切的惋惜!圆融无碍的慈悲回归是觉悟之后的一个更高的层次,没有是非与善恶的人没有开悟的机缘,没有能力固守自我洁净的人亦没有开悟的机缘,宝玉的坚守没有错,湘云、宝钗的劝导亦没有错,只是他们身处不同的人生处境与境界。

  对于那些穿着“道”与“德”的外衣,却虚假的走向庸俗与罪恶的人,宝玉的态度是决绝的,但对于圣人们所言出的真理,是永恒的亦是宝玉所信奉的。宝玉极恶读书,是极恶为猎取功名而读书!因为他看到这条道路是如何偏离了生命的大道,是如何使宝贵的性灵遭到涂炭,是如何将生命本然的天真陷入了不洁之地。因此,宝玉极恶读书,并且不可扭转!在拥有强大世俗力量的世界里,宝玉这样的决绝不但注定了他的孤独,更注定了他的不肖,以及被见弃于世道的不幸。即使注定不幸,即使注定孤独,宝玉也决不会抛弃宝贵的自我,而与那些追求浅薄物质世界的庸人站在一起,即使这庸人的数目有多么庞大,他们也无法动摇宝玉的真纯。宝玉独自一人用真纯的性灵挑战这个污浊的世界,他用决不妥协的坚持保守着自己灵魂的净土,他勇敢无畏的独自追求着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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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保守灵魂的洁净、勇敢的追求真理却决非易事,它的艰难之处在于孤独的自我不是要与陌生的世界交战,他是要与将自己身陷其中的熟悉的生活交锋,陷他于孤独之境的并非敌人,而是他深爱的亲人。观念可以杀死一个人,观念可以杀死一代又一代的人,观念亦可以令亿万生命陷入麻木迷茫的生活,令他们从生到死都不曾有过一瞬的觉知!他们一生都在被他人的好恶所左右,他们丧失了独自思考的能力,他们丧失了独自追求快乐的能力,他们丧失了鲜活的生命,他们将自己蜷缩在成群的庸人中间,寻找只因数量巨大而有的一丝可怜的安全。宝玉挑战的是腐朽的、麻醉人生命鲜活的、丑陋的观念与束缚,这样的挑战只有无畏的勇者、慈悲的觉者能够做到。因为这些错误而狭隘的观念伴随着生命的成长流入了人类的血脉,几千年来它们变成了基因一代代地实现着束缚的传承,懦弱的人难逃这样不幸的轮回,他们的生命丧失了太多的自由和选择。太多人的命运与生活被这些基因和血液里的毒素所左右,真正的自由他们从未碰触过,他们只是在这样不幸的轨道中重复与滑行,终将会越来越远离生命的本真,在人生的旅程里他们将会永远的迷失自我。

  这样不幸的迷失并不是离我们遥远的陌生人,他是我们身边的人,他是我们的亲人和朋友!

  每个人所要走出的第一步都是自救!宝玉决不与庸俗世界同流合污的决绝,是个体生命的觉醒,这样的觉醒里有自我的解放和自由,但这个体的觉醒亦注定会有来自世俗世界里不可躲避的迫害!如果你觉悟了,那么来自于俗人的迫害就不可避免,对待这样的迫害,觉者只能以宽容的慈悲作为回答,这就如同耶酥被钉在十字架上时他所说的:“原谅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于那些迷途的人,觉者除了给予慈悲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宝玉在生命里遭到的第一次迫害,并不是来自于外在的世界,而是来自于他的家庭,来自于他的父亲。宝玉的父亲给了宝玉第一次棒喝,这棒喝不是要宝玉觉醒,而是要将一个尊重生命性灵的觉者拉回俗世,他要宝玉放弃自我去迎合庸俗的浊世,他要宝玉留意功名,牺牲自我以光耀祖宗。可是一切以牺牲自我为代价的奉献都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宝玉怎会屈就!“不肖种种大承笞挞”是宝玉和其父的必然冲突,这样的冲突源于对生命完全不同的价值观。懦弱的生命被外在的世界所塑造,自己的一切行为都要迎合这个俗世的喜好,“自我”遭到来自于自己的最残酷的蔑视,“自我”必将在挤压中变得扭曲。这样的人是宝玉的父亲贾政,这样的人是红尘里的尘埃,他们弥漫在我们的周围,抑或也是我们的父母和朋友,愿我们能够觉知“自我”扭曲的不幸,愿我们能在自己的身上切断这不幸的轮回,愿我们能从觉知中获得解放与新生!

  外在的世界虽不能给予我们真正的快乐和成功,但外在世界以及因缘的合和却能够给予我们一些浅薄的力量以及强权,贾政可以依凭一个父亲的身份,在“爱”的旗帜下对宝玉的肉身实施暴力。也许在此处有人会说,父亲教导儿子怎能算做暴力?看啊!我们根深蒂固的、中了毒的观念无处不在的发作了,这是对强权的认同,这是对生命平等的最根本挑衅,这是对他人生命的不尊重,但更是对自己生命的不尊重!

  宝玉和其父亲的冲突必然的等在那里,不可避免!这是一场灵魂力量的较量,贾政认为人应该适应俗世,以此获得生存和光耀。但在适应的过程中“自我”一定会受到挤压和扭曲,只要有过一次妥协,便会有无数次的妥协等在后面,为了获得俗世里的荣耀,“自我”终会变得无足轻重,因此这样的观念迫使贾政要宝玉在棍棒之下向世俗屈服,放弃“自我”的高贵!宝玉承受了这样一场棍棒的强暴,因为它来自于父亲,但宝玉并未对父亲有一丝的妥协,他坚守着自己灵魂的净土,决不向污浊的俗世有一丝屈服。在宝玉挨打后,黛玉眼睛哭的肿得象桃儿一般,抽抽噎噎的向宝玉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36]宝玉听说,竟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37]来自于贾政的棍棒不但未让宝玉屈服,反而令宝玉越加坚定了!在这样一场灵魂的对峙中,失败者是那个实施强权的父亲,胜利者是这个大承笞挞的儿子!

  如果与俗世斗争的胜利是这么容易得到,那么一定会有更多的生命走向无畏和觉悟。在宝玉心底这样不妥协的胜利更有着令人深切的痛楚,这痛楚与孤独紧密相连,这样的浓愁深远的没有尽头,它只能化做绵绵不尽的悲悯,深藏于心底,抒发于万物。但来自于庸俗世界对洁净灵魂的迫害不会有片时的歇止!

  如果贾政给予宝玉的只是肉体上的暴力,那么,宝玉的母亲王夫人给予宝玉的就是精神上的暴力。随着抄检大观园,司棋被逐、晴雯夭逝、美优伶情归水月庵等一系列不幸事件的发生,每一件不幸的事件都给宝玉的灵魂以深切而无法愈合的刺伤,宝玉藏身的那个洁净之地,那个纯洁女儿们所构成的花样的王国,被残酷而彻底地击碎了!孤独而洁净的灵魂没有了立足之境,而这一切都来自于俗世里的母爱!当一切都被残酷的暴力践踏了之后,也许宝玉还有心底里那藏在灵魂深处的爱情,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还有黛玉与他息息相通、互怜互爱,能与黛玉生死相守便是他唯一的愿望了,但他心灵深处这最后的阵地也必将被摧毁,摧毁者是那个把他当做命根子般“爱”的祖母!这是难逃的宿命,这是宝玉身处的世界,这也是我们每个人身处的世界!这是宝玉的不幸,这不幸令我们呼吸到了熟悉的味道,宝玉这最根本的不幸与我们每个人的不幸是那么息息相通,在这样的不幸里有着最为深广而普遍的意义。这不幸是宝玉的不幸,是我们每个人的不幸,更是我们整个人类最为深痛的不幸!

  当一切美好的存在都被摧毁了,你还能做原来的自我吗?你还能够昂起高贵的头颅坦然的活出自我,而不苟且偷生吗?你还能够时刻觉知而鲜活的拥有生命的丰富,而不被麻木掌控吗?当面对不幸时,你是否拥有超越命运之上的无畏与勇力?当你第一次面对世俗的逼迫,你是否想到过这样的问题?这是每一个生命都不可回避的问题,你可曾认真的思索过,你可曾为自己寻找过一条出路或是答案?生、老、病、死是生命的规律,生、住、坏、灭是宇宙万物的规律,你是否思索过自己短暂存在的意义?

  当一切美好都被摧毁了,宝玉仍做自己孤独的宝玉,一切的梦想、一切的依凭都化做虚无之后,宝玉看到了世界的本真,自我的本真,宝玉走向了一个绝对自由的境界,这自由从悲痛中诞生,再也没有一丝的依附,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束缚这样一个自由的生命了,他将超越一切经历与苦难活在每一个鲜活的当下,生命在此刻得到了全然的回归与全然的圆满!

  这样一个回归历经了因缘幻相破灭的痛苦,当一切虚妄被撕碎与穿透之后,真相赤裸的站立在了宝玉的面前,万物的不住不留、永恒的虚空是最根本的真相!当下的存在便是生命的全部,完全的自由与圆满即刻便完整得到!而这样一个最圆满的回归源于对本真灵性的呵护与坚持,宝玉走向觉悟与回归道路的起始源于“极恶读书”的叛逆,回归的道路艰辛而痛苦,但宝玉却走得坚决,他坚决的走向了全然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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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们读懂了一个生命最深切与鲜活的体验,如果我们了知了真理要用全身心去体悟,那么我们就会在宝玉看似矛盾的思想里找到和谐。也许我们无须将自己深埋书海,从中去辨别儒释道传承的偏颇与光辉,也许我们只需要打开心扉,让纯真的灵性与真理交合,这样我们就能从复杂的世界里理出头绪,看清圣人所道出的真理,以及庸人所走出的偏颇。

  宝玉骂那些沽名钓誉的“读书人”是“禄蠹”,但宝玉从来也不曾毁谤过儒家经典;宝玉毁僧谤道,但他的生命里却贯穿着万物皆为有情,以及天人合一的佛道至理。宝玉叛逆的是世俗的丑恶,宝玉回归的是生命的至真与大道。如果你将纯真的性灵与真理交合,那么一切的事理都将变得无比明晰。无论我们说宝玉对儒释道是批判还是继承,都将不够贴切,或许我们该说宝玉对儒释道中所包含的真理有着最深切的共鸣才较为准确。真理只有一个,无论是哪位圣人用何种语言说出,他们都是在描述同一个真理,不同的只是语言的方便,以及多样的载体。真理永远是鲜活而有生命的,它决不是死去的和僵化的。但是太多的庸人迷失在圣人的文字里,他们留下了糟粕,去掉了精华,死去了的文字变成了束缚思想与行为的典范,变成了统治者扼杀生命性灵的替罪羔羊,文字所承载的真理却被远远的抛弃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打着圣人箴言的旗号毫不犹豫、轰轰烈烈地走向了真理与大道的反面!

  如果你能够解读了这样一个悲哀而宏大的人类奇观,那么你就能够解读宝玉的一切怪诞,你就能够解读觉者们的孤独和庸人们的偏颇。

  孔子的儒学探索着人类行为的社会属性以及人类社会和个人人格迈向完满的进化步伐,他是一个孜孜以求的不断对真理进行探索的伟大学者。孔子并不象是老子或庄子一类的天才,他更象是一个特别勤奋而有毅力的普通人,因此他的学问才是那么贴近平常人的生活。孔子的“君子”概念也不象庄子所提出的“真人”、“神人”、“圣人”那么高渺难触,因此他所提出的关于“君子”的规范离我们才不遥远,每一个普通人都能够通过规范自己的行为,洁净自己的心灵而一步步的成为人中的君子,完成人格的完满。儒学是那么亲切的贴近生活,它适合更多的人,而不仅仅是人中的精华。儒学具有更大的现实意义和可操作性,因此统治者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一旦某一学术或理论被统治者窃取,它将无可避免的沦为工具,统治者只会将这样的思想与理论进行修改和诠释,以达成自己统治与束缚民众的目的。在圣人追求真理以及帝王追求统治与权利这样不同的目的之下,圣人文字里所承载的自由与真理必将大量流失,剩下的会是无比烦琐与偏颇的演化以及僵死的规矩,因为这些可以捆绑民众的意识形态,可以帮助统治者完成长治久安的大业。

  基于这样复杂的历史演化,我们必须分析每一思想与学派的源流,看清相同文字之下所承载的真理以及衍生而出的糟粕。如果我们能够拥有这样较为明晰的判断,那么我们大概就更能理解宝玉那看似矛盾而复杂的行为,我们将从繁复的外相中看到宝玉思想的根本与核心,看到他对真理始终不变的坚持!这时我们就读懂了宝玉为何在诸多的叛逆行为之后却又说除“明明德”之外无书,宝玉为何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在这看似令人困惑的叛逆与恪守中我们该看到的是宝玉思想与灵性中那不变的和谐与统一!我们若是能够基于对生命的根本尊重以及对真理的执着追求,我们就能深切的懂得宝玉对父母的叛逆、家族的叛逆、以及对整个世俗社会叛逆的根本原由,我们就不得不对宝玉产生由衷的敬意,他是一个孤独的勇士,他是一个固守真理的觉者。因此,对于宝玉,如果我们轻易判定他是尊儒或是叛儒都太过偏颇,也许我们只能用真理作为唯一衡量的标准,那么宝玉这看似矛盾而复杂的行为就可以豁然而解了!

  宝玉对儒家思想的传承与叛逆都是有着超凡脱俗的大力的,在他的身上我们将会看到最纯正的传承。《红楼梦》象是一匹绝美的锦缎,细织密绣了无限美妙的纹理在其间,在此我们无法搜捡出每一根关于儒家思想的丝线,我们只是从中捡取些许的文字,鉴赏这美丽锦缎中的一根丝线,从中去品味那些相关联的华章。

  我们且不说孔子的其他言论,我们只是从孔子所提出的君臣父子的大义说起,君臣父子是人伦纲常的大义,是人类社会稳定发展的一个基础。但就这样一个基本人伦常识的理论,已被统治者一再演化而直至发展到无比偏颇的境地,变成摧残个体生命与自由的利器,愚死愚忠这对生命最残酷的残害已被标榜为他人效仿的楷模!这样的演化真是与孔圣人的初衷差之千万,但人们却偏要将这样一个恶果嫁祸于圣人的头上,以表明自己是严格的按照圣人的要求在规范自己。什么是人类社会的莫大悲哀,这就是人类社会难离苦海的莫大悲哀!芸芸众生沉溺于其中,永不觉醒!

  我们且来看第三十六回中宝玉对文死谏,武死战的一段评论,从中去解读宝玉对生命的崇高尊重以及对轻生的最根本批判:

  宝玉谈至浓快时,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汙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38]

  生命是高于一切物质、权利乃至意识形态的至贵,每一个人都因自我生命的存在才能体验到宇宙的存在,每一个个体生命都是不应被亵渎的全能的宇宙,珍惜生命是尊重一切真理与存在的根本!而被束缚的人则将俗世里的观念以及他人给予的名节看得高于一切,因此多少人为名节而死,多少人为邀功而亡,只将浮华的功名留在身后,令他人敬羡。生命那没有穷尽的丰满与意义被抹杀了,留下的只是功利,只是被物化了的狭隘的生命。大丈夫本该顶天立地,可是多少男子却徒有丈夫之身,他们懦弱的无力去揭示生的意义,他们将宝贵的不可再得的生命任意的抛给了世俗的名节,这样的死轻于鸿毛,这样的死不得其所,这样的死是遭到厄戮的横死,决非正死!这样的夭折来自于不觉知的可怜的懵懂,来自于遭到攻击与破坏的被损坏了的大脑,他们的死只是给国家机器又添了一个无谓的牺牲,这样的牺牲粉饰了王者的权柄,搅乱着后来者的视听,这样的死不是正死,更非善死!

  文死谏,武死战,他们为名利而死,为王权而死,可这样的死一国之王也并非会领这份薄情。武将为皇权国土而死,国是王的国,地是王的地,死去了的武将只是一个工具,一个王所拥有的奴仆,这奴仆就象王所拥有的一只爱犬、或一匹骏马,他不具备独立的人格,他只是一个具备人的模样与智力的工具,一个鲜活的生命完全被物化了,这样的死违背了生命神圣的禀赋!他们的生是王者的工具,死亦会成为王者的工具,他们那被夸大了的美好而高大的形象,只是为了用于诱惑更多的生命去为王权轻生效死,这样的死,决非善死!文官为邀忠烈之名,在君王面前胡谈乱劝,若得不到君王的青目,便浊气一涌,即时拚死,此死不但幼稚的可笑,更令君王厌恶,可悲的下场竟还不及武将那单纯的工具!独裁的政治实乏明君,身处乱世,文官若只因多读了几本书就要不知天高地厚的要把当世的昏君改造成明君,完全不懂得乱世最根本的因由,只想凭借奴性的忠烈邀取功名,那么自取灭亡就会是不可躲避的必然下场!这样的死都是为沽名而来,并非大义!

  万物有着他自己的发展规律,这规律被称为“道”。人类社会以及王权政治亦有着自己的发展规律,执掌权柄的君王若违背了这样的规律,陷生灵万物于涂炭之中,那么这样的王权必将颠覆,王权的颠覆是诸多恶因造就的一个必然结果,决非某一文臣某一时的拼死纳谏所能挽救。朝廷受命于天,为君者若违背了天道,王权必将颠覆无疑,这就是万物发展的规律,这就是永恒的“道”!某一个弱小的生命为沽名钓誉,想要自不量力的力挽狂澜都是自寻死路,均非正死,更非大义!

  在此,让我们随意来拣取一段孔子的教诲,从中去领悟对待政治的谨慎以及对待生命的珍重与爱惜。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39]

  尊重与爱惜生命是一切真理的最根本基石,我们若懂得了珍惜自己与他人以及一切有情的生命,我们就拥有了穿透世间一切幻相与邪谬的能力,我们将会直去生命的真境、那个充盈了真理的至美之处。在那里性灵将会在真善美的波率下完美的震荡,你和宝玉无有差别,你和诸佛无有差别,这就是完满的人性、至尊的神性!祂在我们心灵的至真之处,从来都不曾离去过!不同的圣贤给予祂不同的美好的名字,用不一样的风格和文字描述那个绝美的境界,但祂就是真我,完满无暇、万象具足的“真我”!如果你曾窥探到了这一瞬的极乐,那么你就掌握了走向真理的钥匙,你也掌握了解读宝玉一切行为与幽密心灵的钥匙,你将能够全然而完整的欣赏他品性中的至真与至美,你将能够深切理解他无畏与孤独的叛逆!繁复而迷乱的外相瞬时将被剥离,留下的将只是真实!

  如果你看到了宇宙的真相,将生命永恒的安住在真善美之中,那么儒释道中的真理与偏颇以及污浊俗世里因欲望而起的每一点迷茫都将会豁然而解!你将能够透彻圣哲们所描述的那个圆满真境,以及芸芸众生走向的那个偏颇邪谬、充满无限苦恼的世俗之境。如果你能看到这样的两极,那么你就能够读懂人性的堕落、保有性灵的叛逆以及圆融无碍的自由!

  我们没有较大的篇幅去讨论宝玉对儒家思想的传承,以及对世俗儒教的批判,我们只拣取了一个细小的线头做为启发,愿这样一个细小的启发能够打开你心灵的思绪,让祂如同清灵的仙泉拥有鲜活的清透,冲刷掉世俗的繁复与邪谬,留下圣贤们文字中所承载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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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儒学的思想与应用需要细细辨析一样,同样传承了几千年的佛道更拥有深广而神秘的内涵,佛道里广含了宇宙的终极真理,象是一块真金恒久的散发着它不灭的光辉!但即使是真金,你也必须要重新确认,你需要否认世人对它的公认,你需亲自将它磨碎去确认它的价值,这样你才能够吸收它的真知并剔除它的杂质。如果你不曾亲自去识别真金,那么无论是真金还是石头对你都将一样,因为你无从辨别!

  让我们且从《红楼梦》中对佛道的批判入手,从中去发现真金,以及附着于其上的杂质,通过自我的思索与沉淀,最终去发现佛道所为我们揭示的终极真理。

  让我们先来看贾府中的贾敬,书中第二回交代贾敬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一心想做神仙,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个贾敬抛弃了俗世里的荣华富贵,但却并未能抛弃俗世里的欲望,“一心想做神仙”便是他的死穴,也注定他与无为的自然大道无缘交汇,他终究是一个迷误之人,与生命的觉悟毫无关联,“道”在他的生命里始终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能够成仙的“金丹”成为他生命的终结者,我们且看:

  正顽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众人听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下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40]

  一心想做神仙,妄作虚为,远离了生命的真实,这就是贾敬的死因!这死因来源于贾敬对生命的蒙昧与无知,这死因来源于不辩真假的迷信与愚蠢,这死因来源于远离了老子所揭示的返归自然的生命大道,这死因来源于深陷假借宗教而衍生出的偏颇与邪谬!千百年来因迷信而丧生的决非贾敬一人,他们或者为了成仙、成佛、成圣、甚至成为英雄,他们身陷邪谬的执着以至丧生,这样的死充满了虚诞与荒谬,生命修炼中那充满欢欣的果位与他们无缘!

  我们再来看清虚观那位八十多岁的“神仙”,看他是否得道:

  且说贾珍方要抽身进去,只见张道士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论理我不比别人,应该里头伺候。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法官不敢擅入,请爷的示下。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那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了。”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二则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见的。今见他如此说,便笑道:“咱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挦了呢!还不跟我进来。”那张道士呵呵大笑,跟了贾珍进来。[41]

  这位张道士被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是如今道教的最高长官,又被封为“终了真人”,王公藩镇亦都称他为“神仙”,可是在这位道长身上我们看不到一丝仙风道骨,看到的只是巴结与逢迎富贵的灵巧,在“神仙”的名号下包裹的其实只是一个可怜的“富贵奴才”!

  这位张道士是道教的最高长官,宇宙与生命大道在他这里仅剩下一套经杜撰而来的、用来牟利的行头!最高长官尚且如此那么一般的道士又会怎样?我们且再来看那个住在天齐庙里胡诌妒妇方的王道士:

  这老王道士专意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这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备,亦长在宁荣两宅走动熟惯,都与他起了个浑号,唤他作“王一贴”,言他的膏药灵验,只一贴百病皆除之意。……宝玉道:“可是呢,天天只听见你的膏药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贴道:“哥儿若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细理,一言难尽。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际,宾客得宜,温凉兼用,贵贱殊方。内则调元补气,开胃口,养荣卫,宁神安志,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出死肌,生新肉,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的便知。”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可也贴的好么?”……王一贴心有所动,便笑嘻嘻走近前来,悄悄的说道:“我可猜着了。想是哥儿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话犹未完,茗烟先喝道:“该死,打嘴!”宝玉犹未解,忙问:“他说什么?”茗烟道:“信他胡说。”唬的王一贴不敢再问,只说:“哥儿明说了罢。”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王一贴听说,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么。”王一贴又忙道:“这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效验。”宝玉道:“什么汤药,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说着,宝玉茗烟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王一贴笑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实告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42]

  在这个以卖药射利的道士“王一贴”身上我们实在找不到与生命大道与真理相连的一丝半点痕迹,他带给我们的是小丑似的聪灵以及污浊与世故。包治百病的膏药纯属骗人的把戏,卖的仅仅只是一个概念,“王一贴”藏身于宗教的旗帜之下,只是为了得到一个谋利的方便。宝玉为夏金莲的风雷暴虐性情所忧困,情急之时想要问取一个疗妒的良方,这纯洁的心思王道士无从体察。宝玉一问,王一贴则“心有所动”,在此处庚辰本的批文最妙,我们且看:“四字好。万端生于心,心邪则意在于邪。”[43]这个满心邪淫的王道士,除了满脑子的污秽之外,他还能想到什么呢?纯洁的善意与他无缘!污秽无法解读纯洁,纯洁也看不懂污秽。在宝玉未解之时,“王一贴”敏锐的察言观色,然后谨慎小心、世故老练的胡诌了一个“疗妒汤”,算是对这位富贵公子不疼不痒的一个交代。

  惯熟于巴结逢迎的小人总是会在众多的假话中夹杂一两句真话,这真话是小人们的处世哲理,亦是拉拢关系的一点真意。“王一贴”的真话在调侃打诨中说出,是对虚假的一个总结,亦是整篇对话的一个压轴。这样的一个压轴让王一贴如此鲜活赤裸的站在我们的眼前,他让我们觉得似曾相识,他让我们不得不去思考宗教社会里所包含的真知与邪谬,纯净与污秽!

  如果说清虚观的老“神仙”张道士让我们看尽了庸俗的卑微,天齐庙的王道士让我们领略了污秽与猥琐,那么宝玉的寄名干娘马道婆则让我们看到了最丑恶的魇魔!马道婆在骗取了贾母为宝玉所供奉的香油钱之后,又去捉弄摆布赵姨娘这个痴顽愚蠢之人,更甚者当她见到一堆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眼前之时,便不顾青红皂白,随便从裤腰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要用恶咒夺宝玉与熙凤的性命,真是令人可畏可怕!我们且看:

  赵姨娘问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钱去,在药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没有?”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赵姨娘叹口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的上个供,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将来熬的环哥儿大了,得个一官半职,那时你要作多大的功德不能?”赵姨娘听说,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罢,罢,再别说起。如今就是个样儿,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里那一个儿!也不是有了宝玉,竟是得了活龙。他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还罢了;我只不伏这个主儿。”一面说,一面伸出两个指头儿来。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赵姨娘唬的忙摇手儿,走到门前,掀帘子向外看看无人,方进来向马道婆悄悄说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

  马道婆见他如此说,便探他口气说道:“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你们心里也不理论,只凭他去。倒也妙。”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他去,难道谁还敢把他怎么样呢?”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有本事!──也难怪别人。明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还等到这如今!”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心内暗暗的欢喜,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意思,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若教给我这法子,我大大的谢你。”马道婆听说这话打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休问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过,罪过。”赵姨娘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两个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马道婆听说如此,便笑道:“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人委曲还犹可,若说谢我的这两个字,可是你错打算盘了。就便是我希图你谢,靠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我?”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动了,便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起来了。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马道婆听了,低了头,半晌说道:“那时候事情妥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道:“这又何难。如今我虽手里没什么,也零碎攒了几两梯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写个欠银子文契给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那时我照数给你。”马道婆道:“果然这样?”赵姨娘道:“这如何还撒得谎。”说着便叫过一个心腹婆子来,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说了几句话。那婆子出去了,一时回来,果然写了个五百两欠契来。赵姨娘便印了手模,走到橱柜里将梯己拿了出来,与马道婆看看,道:“这个你先拿了去做香烛供奉使费,可好不好?”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并不顾青红皂白,满口里应着,伸手先去抓了银子掖起来,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44]

  真真令人可怖可畏!活生生的一个恶灵,可她嘴里竟念的是阿弥陀佛!没有什么神佛可以保佑这样的恶灵,即使她拥有邪咒的力量。她的灵魂深陷地狱的黑暗,与她亲近的魂灵必将遭到这可怕魑魅的缠绕!愿我们能对这样的文字明查,愿我们能够穿透邪灵虚伪的面纱,击碎她恶毒的邪咒,愿我们的灵魂永不被邪灵的力量搅扰!曹雪芹以无比慈悲的胸怀在小说中示现了人间万象,他要我们穿透迷茫与丑恶的幻相,看清楚深藏人心之中的贪婪与欲望,看清楚亿万种罪恶的源头!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故意将佛与道的概念混淆,张道士嘴里念的是“无量寿佛”,王道士住在天齐庙,马道婆竟也满嘴因果善事、菩萨佛法,这混淆决非作者的疏漏,在这样的混淆里蕴涵了作者无比慈悲的大力与普渡的深意。深藏在宗教里的偏颇与邪谬都将会以较为相似的形态显现,它源于人类的自私与贪婪的欲望,这是万恶的源头!在那些看似混淆的概念里,作者给我们指引出的是一条不被外相搅扰的通往光明的无比明晰的路径。我们也许无须去追究他们穿的是僧袍、道袍或是其它新式的或旧式的外衣,我们只需要穿透这外在的表象去看它的本质,去辨别清楚事物的美与丑、善与恶、本真与邪谬,从中去寻找一条属于“真我”的道路,从中去寻找一条属于光明的大道,然后坚定不移的走向生命的极乐!雪芹用无比慈悲而幽深的文字向我们展示了繁复的外相,亦向我们展示了宇宙的大道、生命的至真与至美。他要我们直取事物的本质,他要我们不被光鲜而多变的外衣所迷惑,这无比慈悲的深意,愿我们能够领受,愿我们开始觉知,不再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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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在我们的心里能够有这么深厚的批判与觉知,我们才有可能真正的走向真理,我们才有可能理解宝玉毁僧谤道的根源,我们才有可能懂得宝玉叛逆行为中所蕴涵的觉醒与无畏!在宝玉的生命里充满了随顺自然、怜惜有情的佛道至理,他用纯真的心灵与真理交汇,在这交汇里他掌握了儒释道里最深奥也是最朴素的真知,他将生命融入其中进行证悟,在这样的证悟中我们将看到圣人与先贤们的真正传承!

  让我们用一种更为博大的胸怀去解读儒释道中的真知,让我们穿透这不同的载体直去那深奥幽密、清灵空渺的至真之处,让我们跟随宝玉去进入儒教的“仁”,道教的“慈”与佛教的“大悲”境界。

  世间万象已在书中精彩示现,真知和邪谬就象白昼与黑夜般循环交替,只有纯净的心灵会超越黑暗走向光明,这样的探索,每一步都会有坚实的脚印。不如让我们一路看去,从宝玉的脚印里随意拣取几个作为对真知的启发。

  让我们先从宝玉对世人混盖庙的一段评论看起吧:

  茗烟道:“……只是一件,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宝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45]

  混供神盖庙的老公和愚妇们从来都不少,见庙烧香、见神磕头的愚人更如恒河中的沙砾般众多,在这热闹沸腾的寺庙与道观的门前,又有几人能够登堂入室晓知其中的玄奥?无论是中国的“道”还是印度的“佛”或是西方的“基督”乃至一切证悟了的大觉者都向世人揭示了宇宙的终极真理,都向全人类揭示了生命的价值。可这样的终极真理又有几人真正的碰触过,生命的宝藏又有几人真正去挖掘?探索终极真理发端于将欲望与心念穿透的洞察,这是将目光从外部世界收回到“自我”内部的一个独自面对的过程,它是自觉的开始!一旦你不再被外部的世界搅扰,勇敢真诚的独自面对自我,那么永恒的宁静与深刻的喜悦便会对你微笑,你定会在宁静与喜悦中悟知宇宙永恒的空性,因而自然达到无我与无私的境界,这就是生命迈向极乐的必经之路,也是唯一的路径!

  一切的开端在于对知识的学习与获得,有限的是向外在世界不断学习而得来的知识,无限的是向生命内里不断探询而得到的知识。只有拥有了丰富而深厚的知识,才能拥有对生命探索的力量,才能拥有走向生命极乐的可能。而众多的世人只在混沌的愚昧状态,他们从不曾将自己的心智开启,从不曾单独的对“自我”进行过思索,他们无法用心灵捕捉宇宙间的信息,无法敏锐的感知。被狭隘“小我”的私欲掌控以及盲目从众便是他们生命的全部。因此在这盲目、混沌、无觉知的状态下,乱磕头混盖庙的事情永远也不会息止!芸芸众生滚滚来去,不觉悟的生命如恒河沙般无穷,一代又一代的觉者传递着慈悲的大力、时时刻刻的替后来者明辩邪谬、在黑暗里坚定的引领。愿你能够读懂宝玉这一段深透而简短评论的深意,愿你从此觉知,不再盲目的拥挤在愚人的洪流之中,愿你能够看到这黑暗里慈悲的引领!庚辰本在此处批道:“此书救世之溺不假”[46],“救世之溺”四字批得深挚而贴切,如果你能够用纯净的心灵去解读《红楼梦》,那么你就一定会呼吸到无处不在的慈悲指引!

  如果我们把对生命价值的尊重与肯定作为不变的指引,如果我们把追求永恒真理的探索作为不变的指引,那么一切繁复的外相都将会被穿透,那么圣人们不同文字下面的真知就会显现,这真知是同一片澄明的天空,祂就是永恒的终极的真理!

  如果我们能够穿透承载佛学的文字而看到金子般闪光的真理,那么我们也一定能够穿透儒学所衍生出来的万象,而看到它最根本的“大仁”!让我们来看宝玉关于叔伯兄弟姐妹的一段痴想,来看他对人性最根本平等的回归。

  正值宝玉走来,见了这般形况,问是怎么了。贾环不敢则声。宝钗素知他家规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兄弟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况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饶这样还有人背后谈论,还禁得辖治他了。”更有个呆意思存在心里。——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姊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诸人。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有这个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话。所以,弟兄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丈夫,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怕他,却怕贾母,才让他三分。[47]

  一切人为的等级观念在这里被化为乌有,在宝玉心里叔伯兄弟之间并无尊卑,正出与庶出之间没有等级的差别,一切人为的污垢被宝玉轻轻的拭去了,留下的只有一切生命最根本的平等,一切生命最根本的真实。抛弃了尊卑回归了真实,抛弃了浮华回归了质朴,因此宝玉并不想自己是丈夫,要为子弟做表率,宝玉是一个最真实的人,也尊重他人的真实。宝玉认同了孔子的教导,他只在其兄弟间尽大概的情理。这是一种不近不远、不疏不密的关系,它是人与人相处的最佳尺度,因为在这尺度里有关切,但更有人与人之间巨大的尊重的空间。如果你不懂得生命最根本的平等,如果你不懂得对他人最根本的尊重,你就无法象宝玉这样能够轻轻的拭去人为的一切扭曲与强加于人性之上的污垢,回归生命本然的真实与纯净,你就无法将生命里最根本的尊重给予自己和他人。

  祛除了世间人为的等级与尊卑,并不意味着一切的生命都无有差别。万物平等,但万物也均有差别,这就是统一而丰富的世界,差别是上天的赋予,决非人为的造作。在宝玉的心里有着一个衡量人的尺度,这个尺度并非完全是男浊女清,这个尺度是身为万物之灵的人是否不负上天的厚望,是否秉承了万物之灵气、日月之精秀。对心灵品质的要求才是宝玉鉴赏人的最根本标准。这标准与自然相通、与“道”同行,这标准里有对人最根本价值的肯定与赞美,这标准里承载着与真理息息相通的法脉!在宝玉的心念里我们看到了儒学所承载的真知,在宝玉的批判里我们看到了儒学所衍生的偏颇,在他的“呆意”里我们看到了他轻巧而随意的抹去了偏颇,留下了对真知最坚定的传承。在此,我们难道不该敬佩宝玉那大智的透彻与大勇的无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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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是万物的灵长,人与人的相处要遵循最根本的相互尊重的原则,人与万物的相处更离不开这不变的法则,否则精密宇宙的秩序将被打乱,和谐共处的世界将遭到毁坏!万物皆是有情,哪怕是我们身边随意的一件物品,它也一定是有生有死的,它与我们的接触中也在传递着信息,这信息带着鲜活的感触,对于这样的物品我们应该怎样去爱惜它呢?让我们来看晴雯撕扇中宝玉的一段笑谈:

  晴雯笑道:“我慌张的很,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还更了不得呢。”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48]

  爱惜财物发展到一个极端必定是被物所累,既要爱物又要做到不被物累的境界,就要懂得“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的,一切财物的价值都在于它是为人的方便和快乐而服务的,人是一切财物的主人而绝非它的奴仆。这是一个浅显的道理,但很多人都在对物质的追求中逐渐迷失了,他们不知不觉的将自己变成了财物的奴仆,被外物所役使,生命被无谓的虚掷了,在物质的极大丰富中得到的是被奴役的不自由!懂得了财物根本的用途,我们就可以获得享用它的最大快乐,这快乐里充满了你不与旁人相同的性情,充满了你舒展个性的自由,你可以将扇子撕了玩,也可以将杯盘摔了听响,一切都听凭你的爱好,因为一切财物皆是为了你的快乐而来!这样才是对财物最大的尊重与爱惜!

  这的确是一个浅显的道理,它被儒释道的圣贤们反复训诫,可是被物所累、为财而亡的愚人还是不尽不断。一个微小的不被外物役使的自由都是这么难以获得,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因掌握了一星半点的外物而自作聪明的骄傲,我们为何还不能不低下谦卑的头颅自省,我们为何不能用财物来与他人共享快乐,我们为何要守着一堆财物死去?

  宝玉是自由的,他与真理是那么的相通,“道”与他同行同在,儒释道里的真知被他全然的吸收了,他的欣喜从内心深处升起,谁也无法拿走,他的悲悯象花朵的芬芳般飘散,细心的人就能够领受。可是世间又有几人真正开启过自己的心智,又有几人能够看到自我以及世间万象的真实?太多的人被虚妄的幻象所笼罩,人格的扭曲与不健康变成了常态,而心灵中的本真却被全然的扼杀了,因此在无边苦海中沉浮的迷人志高气昂,而与真实同在的觉者却注定孤独!

  让我们来看迷人的糊涂与坚定,让我们来看觉者的多情与荒诞: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咭咭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49]

  宝玉那对女子们因悲悯而生起的忘我的怜爱,在世人看来也只不过是令人难解的呆气罢了;宝玉那无比扩展了的情怀以及与万物息息相通的默契,在世人的眼中更是荒诞的可笑;宝玉抛弃了一切人为的扭曲回归到了对生命本真的尊重与赞美,这样的大无畏在世人看来却竟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宝玉所进入的那个不被物累的自由境界,则更是遭到世人的疑惑和诽谤。迷人与觉者之间的距离从来都是这么巨大,他们都是人类里的一员,但他们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心灵结构!

  迷人的不解是必然,在宝玉一系列看似怪诞的行为之后,让我们来看蒙本在此处的批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其中深意味,岂能持告君”[50]?到此,我们算是得到了一个对世人不解的圆满答复,其中深意自当个人玩味。

  在宝玉对儒释道的叛逆与继承中,在宝玉这一个个无畏与探索的脚印里,在宝玉的荒诞或是多情里,你是否获得了一丝的启发,你是否将自己纯净的心灵已悄悄开启?

  让我们再去玩味蒙本在此段所提出的几个问题:“宝玉之为人非此一论亦描写不尽,宝玉之不肖非此一鄙亦形容不到,试问作者是丑宝玉乎?是赞宝玉乎?试问观者是喜宝玉乎?是嫌宝玉乎?”[51]让我们带着这样的问题各抒己见,让我们带着这样的问题进入思索,让我们带着这样的问题继续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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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直视过死亡的人无法体验生的鲜活!一切的圣哲他们都在直视死亡中获得了无限的真义,他们将短暂的生只看做是一个片段,而永恒的死里有着生所不可企及的永恒与无穷。死亡不仅仅只是一个哲学思辩里的瓶颈,直视死亡更是生命挣脱有限走向无限极乐的一个关键!所有的宗教都在解释关于死亡的命题。生死的命题其实是一个短暂与永恒的命题,是一个有限和无限的命题,是一个有我和无我的命题。对这个命题的探索至关重要,因为这是生命走向极乐的必经之路,也是唯一的路径!每个人都应该严肃的向自己问死,再问生。或许你正可从这追问里寻找到生命的答案,寻找到关于永恒快乐与幸福的答案!

  死亡无须回避,每个人都应该坦然面对,因为死亡并不是人类的悲剧,它只是万物的必然。人类的悲剧在于是什么样的恐惧阻止了生的快乐与自由,是什么样的束缚阻止了人们利用生去探寻无限的幸福与完满。死亡从来也不是悲剧,悲剧是我们为何不能在有生之年享用最大与最圆满的快乐和幸福!

  让我们将这样的问题种在自己的心底,让我们觉知的活着去寻找答案。

  就让我们跟随温柔繁华乡中的宝玉一起游历,去跟随这位富贵公子一起去了悟生死,愿我们能在这样的游历中得到启迪。让我们先从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看起吧:

  宝玉忙笑道:“……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53]

  在宝玉这充满虚空和浩渺的死亡想象里,我们看到了多么瑰丽而具有诗意的美!浓情留在了生的最后一秒,生命里相知、相怜、相爱的女子们守护着陪伴着自己到生的尽头,在最后一秒留下了完美无瑕的绝美,一颗魂魄在完美的爱与安详中坦然的进入死亡。这死亡如同飞灰与轻烟一般的虚无,了无挂碍,无形无迹,更不受知识的困扰。知识是魂灵的信息,来自于无限多的前世的记忆,在死亡的时刻若挣脱了这知识的困绕,轮回即刻便被暂断,完美的涅槃境界就会全然到来!这是最圆满的回归,这是生之初的死,这是有之初的无,祂是最圆满的自由,祂是最广博的全息!这就是生的起点以及归宿,伟大的死!

  在此刻我们看到了生与死的界限是如此的明晰,生的浓情在死亡到来时化作虚无,缠绵的情思在生命的尽头被全然放下,一个纯美极乐的静心状态在此刻完成,无限自由的死即刻被展开。这是一个美妙的生的尽头和死的开始,这是生命进入永恒宁静的开始,其实这只是一个静心的开始,它可以发生在死亡之前,亦可以发生在死亡到来时的片刻,这样的极乐由你的觉悟掌控!

  宝玉那一番对于死亡的痴话,其实是对生命内部全然静心的一个预知,是对命运安排的一个完美想象!人只能掌控自我生命的内在,对于外在的命运,即使是神瑛侍者,即使是富贵公子,临死时会不会有那些至情至性的女子们陪伴在身边,全得要看命运的脸色,这样完美的命运安排其实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那么,也许在死亡到来的时候将生的一切挂碍全部放下,再不能依赖任何外物,安详的进入静穆辉煌的宇宙,永恒安住在自由与极乐之中,全然而深入的去享用宇宙的圆满。也许这一刻你会有完全崭新的体验,也许这一刻有绝对的完美与光明等待你去享用!

  让我们就从这绝美的想象展开,来看宝玉对死亡层层深入的思考:

  宝玉道:“……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54]

  多情公子的浓情缠绵的难解难化,但无常命运的随意游戏又让宝玉尝尽了苦楚。因此死亡在宝玉心里是一个至高的境界,因为它通向情的完满、全然的解脱以及无限。能够有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子们陪伴着死去,这是宝玉关于死亡的完美理想,这是一个情种最圆满的归宿!因为这里有女子们多情的眼泪流成大河,因为这里有一个干净而幽僻的去处,因为这里还有随风化了的无限虚空与自由,这样的死既完美又奢侈,这样的死当然会是死得其时的一个莫大造化!

  造化之功在于天地神灵,而非人力可为。死亡不由我们掌控,它在死神的手里,死神会何时到来轻唤我们的魂魄,我们无从知晓。宝玉关于死亡的完美理想,仅仅只是一个想象。但是正是这样的一个想象却有着不可低估的价值,因为宝玉让自己走出生走向死,因为宝玉将自我摧毁走向无我,因为宝玉将有限打破走向无限,因为宝玉真实的面对生亦真实的面对死!如果你要无所畏惧的探索生命的真实,你就不可能回避死亡的命题,一旦你能够坦然的面对死如同坦然的面对生,那么一条关于生死的界限、一条关于短暂与永恒的界限将被摧毁,你即刻便会从有限跨入无限,崭新的生命将被开启,真正辉煌而绚烂的生命就会展开!

  可是我们如何才能做到坦然的面对死,如同坦然的面对生?我们如何才能做到在死亡到来的那一刻了无挂碍、化入虚无?我们必须要透彻短暂和永恒,我们必须要透彻一切存在的无常,我们必须要将自我完全的击碎,进入忘我的奉爱与大乐境界,让生命来了又去而从不曾被生死搅扰。这样一个至高境界的获得却正是要借助短暂生命中所体验到的无常!

  在宝玉《识定份情悟梨香院》之后,宝玉那一场关于死亡的痴情美梦终于破碎了,这个梦境的破灭使宝玉更接近真实,这样的真实会使他获得更多的洒脱与自由。就让我们来看这样的一次开悟,让我们来看生命内部的这个可贵的成长: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55]

  一切的梦境都会破灭,留下的只会是真实!

  每一个人出生时都啼哭着、单独的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每一个人死时亦然单独,这是生命到来和离去时的真实与肃穆,生与死的不同也许只在于我们或许能够在死亡到来的时候选择微笑而不是啼哭!

  宝玉是一个情种,他把自己最深挚最缠绵的激情给了大观园里如花似玉般纯洁美丽的女子们,但人生情缘却各有分定,每个人都只能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眼泪。我会为谁洒泪,谁又会为我洒泪这一切都由命运掌控。在命运面前,在死亡面前,空性展现了它的无所不在!“我”的一切梦想被打破了,一切幻象在命运和死亡面前无处藏身,即使是缠绵在肺腑中的一腔浓情也必将会化入虚无,“我”顿时变得无可寻觅,永恒虚空的真相就这样展现了!它穿破了过去和未来,把生命的全部价值只留在了当下。当下就是生命的全部,宇宙的全部,没有妄想的全部,和谐圆满的全部!因此宝玉在这一刹那了悟了,不仅了悟了人生的情缘,更了悟了存在的意义,崭新的生命就在这充满忧郁的死亡命题中绚烂的新生了,此后的生命将不会有幻相与扭曲、断裂或伤痕,此后的生命将真实而丰美、完整而圆满,这才是真正的生命,这才是我们应该享用的生命宝藏!

  基督曾说:“除非你死,然后再被生出来,否则你将无法进入天堂的王国。”如果你此时已能够读懂这句话的深意,那么你定会即刻获得天堂里的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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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能对生死有如此之深的了悟,我们就不得不去珍惜自我与他人以及一切有情的生命,我们就不得不去珍惜我们与他人以及万物的缘分,我们就不得不去珍爱因存在而有的欢喜。如果你了悟了生死,那么你定会获得更辽阔的胸怀超越人的狭隘而进入神性的永恒,因为在此处生死将变的可以逾越,虔诚的力量可以使魂魄相通。

  让我们来看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中的一段:

  这里宝玉和他只二人,宝玉便将方才从火光发起,如何见了藕官,又如何谎言护庇,又如何藕官叫我问你,从头至尾,细细的告诉他一遍,又问他祭的果系何人。芳官听了,满面含笑,又叹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可笑又可叹。”宝玉听了,忙问如何。芳官笑道:“你说他祭的是谁?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宝玉道:“这是友谊,也应当的。”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笑?”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因又忙拉芳官嘱道:“既如此说,我也有一句话嘱咐他,我若亲对面与他讲未免不便,须得你告诉他。”芳管问何事。宝玉道:“以后断不可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的遗训。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无论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一‘诚心’二字为主。即值仓皇流离之日,虽连香亦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不独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来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设一炉,不论日期,时常焚香。他们皆不知原故,我心里却各有所因。随便有清茶便供一钟茶,有新水就供一盏水,或有鲜花,或有鲜果,甚至荤羹腥菜,只要心诚意洁,便是佛也都可来享,所以说,只在敬不在虚名。以后快命他不可再烧纸。”芳官听了,便答应着。[56]

  藕官与菂官和蕊官的生死情缘虽说只是戏文的排场,可在这假戏中处处动的却是真情。戏台虽小演尽人世沧桑,人世无常唱尽生命悲歌,跌宕的情节是难遏的命运,情灵的至真同出于肺腑。是旧情还是新欢,是让情感与死者一同死去还是让它与新人重获新生?这样对情感最深而难的考问我们在伶人的回答中体味到了圆满。无情的死神会带走我们的挚爱以及亲人,这样的痛苦每一个人都得经历。死亡已经到来,这是一个不可扭转的真实,即使我们悲痛终生死者仍将不能复活。如果我们选择了永久的悲伤,那么我们就扼杀了自己的生命,扼杀了死者对我们的爱意,曾经拥有的爱将不会被延续,灰色的悲伤里除了懦弱与自私外再没有更多的价值!如果你曾经真实的爱过,那么你就一定懂得爱里的欢乐,那么你就一定懂得爱人的祝福,他们决不愿意我们长久的悲伤,他们要我们珍爱自己的生命,因此我们必须勇敢的进入新的情感以及生活,因为这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对生命的珍爱。生死割断了藕官与菂官的缘分,但生死却割不断永恒的爱意,这爱意通过缅怀与虔诚与死者相通,这爱意通过欢乐在蕊官的身上重生!这才是真正的爱,超越生死的爱,跨越无常的爱,获得永生的爱!

  在伶人们所演的假戏里闪烁的是真爱的光芒,这真爱穿透如梦的人生照亮暗淡悲苦的命运!因此宝玉欢喜、悲叹、称奇道绝!什么样的心意可以跨越生死?什么样的心意可以直达神佛?宝玉揭开了一切玄奥的面纱,祛除了所有繁复的造作,他将唯一的法门轻易点破!“诚心”二字才是可通魂灵与神佛的不二法门,“心诚意洁”、“一心诚虔”是打开神圣灵性世界的唯一路径!诚虔即可通神,生死的界限便被超越。肉体虽然必定会要死去,可是伟大的精神与情感却能在灵性的世界里得到永生!灵性世界里有着最完满的和谐,你与万物融合为一。在永恒的宇宙里你从来不曾失去什么,爱与完满就是这个世界不灭的光辉,你和你的爱人永远同在!

  如果我们知道了生死只是一个能量的变化,短暂的生对于永恒的死来说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片刻,生只是一次游历和锻炼,那么我们将会有更宽大的胸怀去面对生命里的遗憾,去珍爱生命中所经历的全部!让我们来看第二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河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中的一段,去从玩笑与荒诞中看宝玉的痴呆,再从宝玉的痴呆中体味其中深挚真实的情理,也许对于生死我们会有崭新的收获,也许我们能够从死亡里看到不灭的永生!

  一时散了,背地里宝玉足的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刘姥姥只得编了告诉他道:“那原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有一个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说着又想名姓。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只说原故就是了。”刘姥姥道:“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书识字,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可惜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宝玉听了,跌足叹惜,又问后来怎么样。刘姥姥道:“因为老爷太太思念不尽,便盖了这祠堂,塑了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烧香拨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个像就成了精。”宝玉忙道:“不是成精,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不是哥儿说,我们都当他成精。他时常变了人出来各村庄店道上闲逛。我才说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们村庄上的人还商议着要打了这塑像平了庙呢。”宝玉忙道:“快别如此。若平了庙,罪过不小。”刘姥姥道:“幸亏哥儿告诉我,我明儿回去告诉他们就是了。”宝玉道:“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爱修庙塑神的。我明儿做一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再装潢了泥像,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岂不好?”刘姥姥道:“若这样,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几个钱使了。”宝玉又问他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刘姥姥便顺口胡诌了出来。[57]

  刘姥姥顺口胡诌的故事,偏让多情的宝玉追根寻底;荒诞与不经的玩话,却令痴情公子虔心去寻找生命里的玄奥。“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这才是本回的点睛之笔。在宝玉那看似荒诞不经的多情背后,穿越的却是生死,揭示的却是永生!宝玉独特的意淫与多情有无比宽广的时空,他可以穿越古今生死、天地神灵,这是无拘无束自由来去的真爱大情!这情比天地更为长久,死亡在此时会变得渺小,渺小的生命可在这里获得伟大的永恒!

  如果死亡的屏障被彻底击碎,那么一个渺小的生命就会在短暂的生里获得完满的自由!他将穿越生死的屏障安住于广大虚空里那无尽的光明之中,这样的光明与万物相通与终极的爱相通!因此我们才能看到宝玉在晴雯夭逝之后的去悲生喜,才能读到宝玉为晴雯所做的那篇感天动地、缠绵绝美的《芙蓉女儿诔》。

  就让我们来看第七十八回《痴公子杜撰芙蓉诔》的因由:

  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石后,也不怎么样,只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妈瞧去了。”宝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道:“不但我听得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的。”宝玉听说,忙问:“你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头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着挨一顿打,偷着下去瞧了一瞧。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他因想着那起俗人不可说话,所以只闭眼养神,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那去了?’我告诉他实情。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完心愿?’他就笑道:‘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宝玉须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该死之人阎王勾取了过去,是差些小鬼来捉人魂魄。若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钱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多待些个工夫。我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岂可捱得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房里留神看时辰表时,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这时候倒都对合。”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是作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这样虔诚,我只告诉你,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的。’他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这芙蓉花的。”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虽然超出苦海,从此不能相见,也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常。”[58]

  人间的一个美晴雯夭逝了,天上却诞生了一位芙蓉花神。是失去还是得到,是毁灭还是重生?在这狭隘的人世间惟有虔诚的心灵能够与宇宙万物、天界神灵相通,在宝玉的心胸里有一个能够获得永生的天地,这天地就是宇宙万物的魂灵,这魂灵与每一个人的魂灵融为一体,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因此宝玉在得知晴雯做了花神之后去悲生喜,因此每逢芙蓉花开的时节宝玉都能与晴雯神通,这样的神通只用寂静的虔诚作为牵引,一切外物以及生死都会被全然的超越,无瑕的感情在灵性世界里得到最完整的自由与永恒!

  这就是基督要引领我们去的那个通往天国的永生之路,这就是佛陀要指引给我们的那个无限光明与圆满的涅槃之境!祂永远安住在我们灵性世界的幽密之处!

3

  我们无须去证明死后的世界,我们只能通过生的窗口去透彻永恒。面对生死、了悟生死,将会对生命短暂的存在具有重大的意义。生命的发生是一件奇迹,你的存在是整个宇宙赐予的礼物,他虽然是那么短暂,他虽然被生、老、病、死紧紧捆绑,但生命最根本的能量却与宇宙息息相通,与万物息息相通。谁能从有限里挖掘出无限的生命宝藏,谁能在短暂的存在中享用最大最无穷的极乐,这才是人类真正应该面对的命题,这才是每个人所要面对的最根本问题,这也是我们直视死亡的价值所在。

  死亡提示了生的短暂与珍贵,死亡提示了存在之后的无限虚空,死亡提示了此刻生命的鲜活。鲜活的生命永远只存在于当下,昨天已经死去,明天还没有到来,你生命的全部只存在于此刻,如果你能够觉知当下,你便能享用此刻的圆满与极乐,而这样的片刻可以直通永恒!这便是禅境,不依赖任何外物便可即刻享用的完美极乐之境,这里面有生命的全部价值与宝藏,万相具足、完美无瑕!

  如果你认为禅境只能在一切动态的行为都息止时才能获得,只能在打坐中才能获得,那么这样的认识可真是大大的有些偏颇了。打坐只是一个方便,它令你一窥极乐,而最终你将获得禅境的大定,你的生命将安住于这样的极乐之境,任由自在,与整个宇宙融合为一,与道同行,全知全能,安然寂静。至此生命的宝藏才被开启,生命的价值才会得到最完美的体现与应用,你成为真我,光芒四射!这光芒或许会太过耀眼,以至于刺盲同代人的眼目,但这光芒定会穿越时空而获得永恒,因为这光芒里有宇宙的能量!

  一切的探讨都只是为了解决怎样才能最大限度的享用短暂生命中最大的快乐与幸福这一终极目的。这样的极乐不存在于过去,也不存在于未来,祂只存在于当下。祂不存在于财富与权利之中,祂只存在于你的心灵深处,祂幽微曼妙,轻轻的荡漾开来,温暖光明与甜美的快感会浸润你的每一个毛孔,你的灵与肉将会随着宇宙的呼吸和谐又自由的舞动,鲜活的生命会带给你完美的高潮体验。而这一切都只存在于最平常的生活之中,只存在于当下全然而觉知的鲜活,祂不与丰功伟绩共舞,亦不与强悍霸权携手,祂只与完美的自然和谐共处,在没有一丝污染与扭曲的心灵里,这样极乐的禅境就是永不逝去的常态。

  让我们来看超凡入圣的宝玉是如何安住在这样的禅境,让我们也来看一个觉者在世人的眼里是如何又傻又呆的。凡与圣的距离永远超过生与死的距离,它是那么的难以逾越!

  探春笑道:“糊涂人多,那里较量得许多。我说倒不如小人家人少,虽然寒素些,倒是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多,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宝玉道:“谁都象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该应浊闹的。”尤氏道:“谁都像你,真是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顽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还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他姊妹们都不出门的?”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说他是假长了一个胎子,究竟是个又傻又呆的。”宝玉笑道:“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众人不等说完,便说:“可是又疯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若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59]

  觉者的真话最令人厌烦,人们只愿把真话当做疯话呆话,因为这样的拒绝可使虚幻的梦境与妄想继续。生命的真相实在是人们最难以面对的一件事实,他需要摧毁小我的大勇之力,亦需要摧毁幻境的觉知之力,一旦你能够面对真相并能够与真实同在,你即刻会成为觉者!全然的安住在此刻便是觉者的全部欣喜,因此宝玉劝探春要安享尊容,要享用女子现在所能享用的清福。生命充满遗憾,但你若能全然的安住在当下,全然的享用当下的全部,那么一切遗憾的瑕疵都会化为乌有,因为这样的瑕疵来自于俗语俗事,它并非生命的根本,如果你能超越,那么你就能获得完满的快乐!

  没有人能够改变从前,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没有人能够决定自己的出生,亦没有人能够决定自己的死亡,你的生命只是一件神奇的礼物,当下是你所能掌握的全部,这就是真实,这就是我们每一个人所拥有的全部力量。人事莫定,现在所虑的后事终究只是一个空幻,它只是一个虚幻的恐惧或是梦想,全由自我的妄念假造,这样的妄念会占据当下的生命,占据你唯一所能掌控与享用的生命。如果这样关于过去和未来的妄念占据了你全部的当下,那么它就占据了你全部的真实,以及全部的生命!只有大觉者能够心无挂碍、自由自在的活在每一个当下的真实中。在世人眼里宝玉是一个又傻又呆的,他了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顽笑,饿了吃,困了睡,如果生命的全部意义和价值都只在当下,那么宝玉便获得了每一个片刻的完满与无瑕。因此宝玉能说:“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这样的大觉悟只有得道者能够心领神会、知晓其中所包含的生命圆满与大美,对于那些被虚妄幻境掌控的凡人来说,这样的真语实语却只是痴话呆话。生命的玄奥在真实中显现无疑,在虚妄的幻境里无从洞察!

  让我们再看,来看宝玉是如何与道同游,是如何在四季中惬意而自在的徜徉:

  且说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他曾有几首即事诗,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略记几首云: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60]

  无论是春天的百花、夏日的凉风、秋夜的明月还是冬日的瑞雪,宝玉都不曾错过;无论是微冷的轻寒还是隔巷的蟆声,宝玉都浸淫其内,享用着拥裘而卧的闲适;无论是烛泪花愁还是梦中的佳人,宝玉都牵愁挂恨缠绵于梦里梦外动情于其中;无论是小鬟娇懒的甜酣还是佳人梦长的幽深,宝玉都体察入微情淫入骨;无论是夏夜的凉风轻轻的吹起了女子们薄软的纱裙,还是满腹清愁的女子倚槛困倦在余兴中谢落满头的翠花,这样优美的情致都被宝玉一一拣拾,女子们的丰美与妖娆,深密与幽微都被他尽情捕捉;无论是琥珀杯里醉人的美酒还是新雪烹出的纯美香茗,宝玉都能在这微暖的激情里荡漾、仙逸的雅趣中徜徉;无论是星月流光还是清风飘雪,无论是桂魄梅魂还是竹梦松影,宝玉都与他们有着悠远而深密的神交;无论是莺啼蛙唱的温软还是冷鹤寒鸦的旷远,无论是暖裘锦被的繁华还是酒渴不眠惆怅,无论是小鬟娇俏的动人还是佳人断肠的深幽,宝玉都在此夜全然的享用!

  有谁能比宝玉富足?有谁能在弹琴下棋、作画吟诗、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这无所不至的闲适中享用富足与极乐?有谁能在这生命的自由与自然中享用完美的和谐,享用生命的宝藏?有谁能完全解脱了克制与意志的扭曲,任由天真的本性自由飞扬?宝玉是具有无比大力的觉者,一切烦恼的瑕疵都被他击碎,安住于纯美完满的极乐之境就是宝玉的心灵净土。

  觉者只有觉者能够看懂,凡人无从知晓。让我们去透过宝钗的话语,从中玩味“富贵闲人”的至宝与至贵:

  宝钗道:“还得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61]

  如果你能从“富贵闲人”这四个字里读出圆满与自由,那么你就读懂了生命的奥意,那么你就懂得了超然的享用,你就会获得“肆行无碍凭来去”的自由。这是超然于一切外物的大自由,这样的自由里有无穷的能量,这样的能量可以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个世界与宇宙的真境相通,永不枯竭,无生无死,圆满永恒!

  至此,苦难将被超越,烦恼将被超越,生死将被超越,生命的宝藏将被开启,即刻你便会获得圆满的新生、极乐的永生!

1

  当一个人一旦觉悟,当一个人一旦走入慈悲,他就不得不去影响这个世界!宝玉已经觉悟,灵性的神秘大门已经敞开,他已经了知了生命的价值与意义,他已经安住在心灵的圆满宁静与极乐之中,他已经成就了与宇宙能量相通的“真我”,那么他会随顺自己充沛的生命激情为这个世界创造些什么?

  极乐世界的净土将会在他的身边生成!这就是最伟大的创造,最极限的创造!

  病态的人创造病态的社会,病态的社会创造病态的人,这是人类社会的一个巨大悲剧,这悲剧由人类的双手自己缔造!一切团体的利益都会凌驾于个体的自由之上,个体生命在团体的压抑中扭曲变形并延伸,终会凝结成一个变态的群体,群体的力量越强大个体将会变得越脆弱,这是一个关于人类幸福与自由最难解的悖论!所有的开悟都只属于个体,决不属于集体。人类的群体总是会呈现出盲目的混沌与秩序,善与恶交替往返,象是白天与黑暗,芸芸众生在其中来了又去,在看似繁华与进步的外相中人类心灵的内核却始终不会改变。

  觉者超越了一切欲望的束缚以及意志的扭曲,返归心灵的本真永住圆满的光明之境。他们从不借力于强权与暴力,他们只用纯真作为引领,但被奴性扭曲了的魂魄却无法看到自由的光芒。英雄在世俗里争夺、摧毁、建立,一切都围绕自我,一切的行为都被欲望与意志捆绑,英雄绑架盲目的愚者成为俘虏,完成自我的欲望以及功业。英雄的功业绚烂辉煌,用死者的遗骨在世间留下见证,成为被欲望与意志所主宰的迷者效仿的榜样。迷悟的众生沉浮于其间,被愚昧遮障了的双眼只能看到一日的三餐,对于既清明又混沌的整体,他们永远也无力透彻,成为英雄们奴役的俘虏是他们注定了的宿命!

  人类社会的和谐与圆满来自于每一个个体生命的自由与舒展,来自于每一个个体生命的智慧与透彻,可是这样绝对完美的社会永远也不会到来,因为人类不可能集体开悟,但是人类社会却完全具备趋向完美的可能。众生如同无善无恶无清无浊的滔滔江水,将他们引入大海享用圆满,还是引入沙漠领略死亡和枯竭,这都源自于引领者的善恶、有欲或是无欲、有为或是无为。圣人用纯真与大善做为引领,他们的双手只是用来给予;英雄却手持恐怖的利剑,他们是欲望与意志的化身,他们只需要臣服。对于芸芸众生来说从善或是行恶,完全要看这个时代是被圣人还是英雄掌控!

  只有圣人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只有圣人懂得怎样给予他人自由。但英雄的时代总是多于圣人的时代,人们的心灵总是遭到强权与意志的扭曲,生命的纯真在走过童年之后便永久的丧失了。深刻的快乐被浅薄的欲望代替,生命的宝藏遭到最冷酷的蔑视与践踏,人类在暴力与恐惧中扭曲,在烦恼的海洋里挣扎,纯真与宁静变得遥不可及。这就是英雄的时代,危机四伏的时代,人人都没有快乐和自由的时代。英雄永远都是人类的一个噩梦,他是凡人体内丑陋欲望的爆发,在贪婪中萌芽,在意志中成长,在恶缘中成熟,在强权中毁灭!他是对人类自由与快乐最大的摧残,是对宝贵生命最残酷的践踏,他是最丑陋的变异毒瘤,因为他将自我的欲望凌驾于一切之上!

  圣人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无为而无所不为”[62],这样简单的质朴,英雄永远也无法达到!

  宝玉是一个在平凡中成就了伟大人格的人,他决不是英雄,但他却拥有比英雄更深远而明亮的光辉!如果我们不经过深深的思索,真以为宝玉是“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真以为宝玉仅是一个“绛花洞主”、“混世魔王”,真以为宝玉只会在丫头群里私闹,完全不懂得人类的历史沧桑,那么我们就真真的错失宝玉了!“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63],如宝似玉的多情公子却偏以一个平凡人的形象示现,愿我们不要在这平凡中错失,愿我们能从平凡素朴的真知中解读出伟大人格的至贵与至坚。

  超凡入圣的觉者走在真实的大道之上,这大道与平凡质朴相通,不与令人惊奇的小径相连。在真实的大道里,平凡蕴涵了谦卑与“无我”,“无我”能和宇宙的无穷能量相通,“无我”具有最恒久的无法消逝的力量,“无我”中具有最永恒的光芒与魅力!这魅力会因时间的流逝而不断释放无穷的能量,这能量会超越一切创造惊奇的英雄而光芒四射、影响深远!

  让我们来看这个平凡人宝玉的行为,去从他那不同凡俗的行为中领略他对家、国以及人类社会的深入思考。让我们来看宝玉是如何诠释自我的自由以及他人的自由,让我们来品味在“怡红院”里自由舒展的平等与民主。

  就让我们先从第十九回中的一段看起吧: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发恣意的顽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了样儿了,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糟蹋,越不成体统了。”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着他们。因此只顾顽,并不理他。[64]

  宝玉的丫鬟们在宝玉的屋内肆意玩笑,赶围棋、掷骰抹牌、瓜子皮竟也磕了一地,以至于宝玉的奶母十分的看不过。丫鬟们这样任意肆闹的情形已经连奴才都看不过了,那么任何主子都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形发生。可是宝玉偏能看得过,偏以此为自然,难怪庚辰本在此段中批道:“所以为今古未有之一宝玉”[65]。宝玉为今古未有之第一,乃是因为他将人类所制造的一切尊卑等级都泯灭在人性的平等之中,在宝玉屋里我们看到的是青春烂漫的少女,而不是唯唯诺诺、谨慎拘束的奴隶!谁会在一个尊贵的位置上却不以尊贵自视,谁会身处等级社会的高端却心怀谦卑,谁会消除一切人类社会的扭曲与障蔽而返归人性的平等与本真?富贵公子宝玉在轻松自然中轻易做到了,这无为中保全了人性的至真与至美,保全了自我以及他人的自由,保全了每一个人舒展自然的本性,难道我们还不能从宝玉这无为中获得深深的启迪吗?

  丫头们能自由舒展,能在宝玉的屋里任青春与快乐肆意的荡漾,她们能自由自在的玩笑,完全忘却奴仆的身份,是因为宝玉与她们“从不讲究这些”。“这些”是什么?“这些”是被物所累,“这些”是尊卑贵贱,“这些”是等级高低,而“这些”已在宝玉的轻松与自如中被轻易超越了!一切人类狭隘的造作都被穿透了,留下的只是生命的本真,流露的只是每个人珍贵的本性,纯真无瑕的快乐必定洋溢在这里,这里就是天堂!

  只有在平等中,每个人才可以享用最自由与完满的快乐!宝玉在他的怡红院里实施着最大限度的平等,宝玉身边每一个女子无瑕的本性都得到了完美的舒展,宝玉也徜徉其间尽情享用少女们绝美的青春情怀,享用完美的人性温存。宝玉心灵深处那完满而丰富的快慰,没有一个身处等级贵贱之中的王孙公子能够体验与享用!宝玉是古今未有之第一,宝玉已获得了生命的真实,他在纯然的平等里享用着与他人相处的绝美境界,享用着生命的全然自由与宝藏!

  让我们再来看第六十四回中的一段,你定会被生命深处那真切的快乐感动,你定会被娇俏少女的顽皮打动,这快乐是如此的简单,但它却能震魂摄魄让你在不知觉中荡漾出心底纯美的微笑。就让我们来享受这样一段鲜活灵动却又自然朴素的文字:

  一日,供毕早饭,因此时天气尚长,贾珍等连日劳倦,不免在灵旁假寐。宝玉见无客至,遂欲回家看视黛玉,因先回至怡红院中。进入门来,只见院中寂静无人,有几个老婆子与小丫头们在回廊下取便乘凉,也有睡卧的,也有坐着打盹的。宝玉也不去惊动。只有四儿看见,连忙上前来打帘子。将掀起时,只见芳官自内带笑跑出,几乎与宝玉撞个满怀。一见宝玉,方含笑站住,说道:“你怎么来了?你快与我拦住晴雯,他要打我呢。”一语未了,只听得屋内嘻溜哗喇的乱响,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随后晴雯赶来骂道:“我看你这小蹄子往那里去,输了不叫打。宝玉不在家,我看你有谁来救你。”宝玉连忙带笑拦住,说道:“你妹子小,不知怎么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饶他罢。”晴雯也不想宝玉此时回来,乍一见,不觉好笑,遂笑说道:“芳官竟是个狐狸精变的,竟是会拘神遣将的符咒也没有这样快。”又笑道:“就是你真请了神来,我也不怕。”遂夺手仍要捉拿芳官。芳官早已藏在宝玉身后。宝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携了芳官,进入屋内。看时,只见西边炕上麝月、秋纹、碧痕、紫绡等正在那里抓子儿赢瓜子儿呢。却是芳官输与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了出去。晴雯因赶芳官,将怀内的子儿撒了一地。宝玉欢喜道:“如此长天,我不在家,正恐你们寂寞,吃了饭睡觉睡出病来,大家寻件事顽笑消遣甚好。”[66]

  在这里我们可曾看到了主子与奴仆?我们看到的是烂漫少女的纯真娇憨,看到的是多情公子深切的关怀与怜爱!快乐是生命的全部价值与意义,从整个身心流溢而出的纯美快乐是宝玉最为心爱的珍宝,看到身边每一个女子都自由快乐,他就会欣喜无比,因为他看到了珍贵的人身得到了全然的享用,快乐和幸福在此刻被自由的掌控!

  如果国只是家的扩展,那么怡红院就是一个完美的国,宝玉就是这个国里无为而治的国君。全部的治理都将本着自由与快乐的原则,因为惟有这样才能实现和谐与健康的目标,因为惟有这样每一个人天性的宝藏与创造力才能得到最大的发挥。不如在此让我们来读一段斯宾诺莎的话语:“国家的终极目标并不在于统治人,用恐怖来束缚他们,迫使他们屈服于别人的意志。它的目标倒是这样的行事:使它的公民能安全的发展灵魂和肉体,并自由的运用自己的理性。因为国家的真正目标乃是自由。”这样的目标是人类的理想,这样的目标在强权与暴力下永远也不会实现,这样的理想只有在对一切生命具有最大的尊重与爱怜的大慈悲里才能够实现。宝玉在他的怡红院里实现了,在自然的平等中实现了,在无为的谦卑中实现了,在悲悯的大爱里实现了!

  治大国确如烹小鲜般简易而方便,其滋味确实无比淳厚而鲜美!只有觉者能懂得无为而治的高妙!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每一个成就者永远遵循的成长轨迹,让我们来读《大学》里的真知,从中去领悟生命成就的奥理,从中去体味完美循环的和谐。“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67]泱泱大国、和平天下只发轫于正心诚意,这正心诚意是自我修身的起始,是明明德于天下的归宿,是自我成长的根基,是万物发展与壮大的核心,更是人类社会健康成长的不变法则!至此,我们也许才能读懂宝玉为何要说除“明明德”之外无书的根源;至此,我们也许才能读懂宝玉那无为中平等与自由的深刻内涵!

2

  最高妙的统治总是令人愉快的,最高妙的治理总是会让人们忘却你我的,和谐的共处里会展现每一个生命独特而充沛的激情和创造。人类社会的全面健康发展必须依赖于每一个人独特的创造力,如何挖掘每一个人的生命宝藏,如何让每一个人的创造力都完美展现,如何让这些能量服务与国家、社会、服务于整个人类,这是治理者不可回避的命题,这是一个国家进步的核心力量。

  自由的发展是前提,善与美的指引是关键,这是充沛创造力的根本源泉,这是民族与国家持续发展的保证。这样的道理并不深奥,更没有什么不好操作的屏障,要做到这一点主要要看引领者是否已经超凡脱俗,是否已经无我无欲,因为只有达到无我无欲的人才能够奉献,才能够完全的给予。这简单的道理是绝对的真知,但凡人却无从做起,因为贪婪的私欲会遮障他们的心灵,强暴的索取只会令无穷的能量困死在狭小的窄径!

  如果你已无我无欲,那么你就无须凭借任何外物而去成就一番伟业作为自我的证明,无论是一个民族还是一个国家对于你来说蕴涵的都是修身与齐家相同的道理,因为在你的心间早有一个广阔的天地与宇宙相连,世间英雄们创造的功业太过渺小,因为你的所到之处就是净土,就是天堂,你的国无所不在,无须他人仰视!这是超凡入圣的大雄境界,这样的境界只能依凭“无我”完成,这样的境界只用慈悲抒发,因为只有在“无我”的大慈里有最圆满与无穷的能量!

  宝玉畅游在大观园纯美的女儿王国之中,令凡人仰视的英雄伟业从来都不能搅扰他内心的清明,他无作无为的在怡红院里徜徉,在自由与任情中创造着一个快乐的天堂!而这样一个快乐天堂的缩影,我们在书中随处可见。我们也许可以将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看作缩影中的一个片段,从中去领悟无为而无所不为的巨大内核,从中去领悟从善从美的疏导中所渗透的无限天真与和谐!在此,让我们摘取这片段中的点滴,去共同分享洋溢在自由与和谐氛围中的殊胜快乐,去想象从喜悦中散发而出的无限创造的活力:

  关了门,大家复又行起令来。袭人等又用大钟斟了几钟,用盘攒了各样果菜与地下的老嬷嬷们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赢唱小曲儿。那天已四更时分,老嬷嬷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坛已罄,众人听了纳罕,方收拾盥漱睡觉。芳官吃的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好姐姐,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许你尽力灌起来。”小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罢。”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唾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叫他。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宝玉同榻,忙笑的下地来,说:“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说着,丫头进来伺候梳洗。宝玉笑道:“昨儿有扰,今儿晚上我还席。”袭人笑道:“罢罢罢,今儿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宝玉道:“怕什么,不过才两次罢了。咱们也算是会吃酒了,那一坛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没了。”袭人笑道:“原要这样才有趣。必至兴尽了,反无后味了。昨儿都好上来了,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他还唱了一个。”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

  忽见平儿笑嘻嘻的走来,说亲自来请昨日在席的人:“今儿我还东,短一个也使不得。”众人忙让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没他。”平儿忙问:“你们夜里做什么来?”袭人便说:“告诉不得你。昨儿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众人顽也不及昨儿这一顽。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吃的把臊都丢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平儿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儿他还席,必来请你的,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了,赶着笑打,说道:“偏你这耳朵尖,听得真。”平儿笑道:“这会子有事不和你说,我干事去了。一回再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宝玉等忙留,他已经去了。[68]

  宝玉的生日在午夜后被推向了高潮,而伴着他享用了这个快乐高潮的正是他身边那些美丽娇俏的丫鬟们,宝玉在天真少女们快乐的歌声和笑声中陶醉,在渐浓渐深的酒兴中醉倒,这样纯洁舒展的快乐令那些眠花宿柳的纨绔子弟无从企及!人性的纯美荡漾在青春的笑靥中,少女的妩媚与烂漫在无瑕的自由与和谐中尽情绽放。这是一个心灵的盛宴,在个性的舒展中享用着灵魂的亲昵;这是男女间最深刻的性爱,他通过欢欣的震动而抵达对方魂灵的深处,洋溢出无穷而新鲜的快感,打开通往自我的神秘之门,打开通往自然的极乐之门!

  每一个人都在自我本性的纯美中被陶醉,人性之美、性别之美在无拘无束中自然的流淌,完美的天真洋溢在其中,这就是每一个人的生命宝藏,无一丝刻意与扭曲的完美快乐的宝藏,它在此刻的欢欣中会得到全然的圆满!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是快乐,生命的本质是平等与自由,深刻的快乐只能从它们中流出,一切阻碍平等与自由的人为造作都会造成扭曲,而一切扭曲都朝向痛苦!在每一个片刻都能保持全然觉知的人,便能驾御自我的生命,便能掌控快乐与欢欣!活生生的生命从不在过去,也不在未来,它只存在于刹那间的此刻,觉者创造他的此刻,觉者将欢欣洋溢在当下的世界。宝玉尽情的舒展着他如宝似玉的本性,在他的四周总是激荡着纯美的欢欣。他在悲悯的怜爱中给予,在无为的硕果里收获!

  治大国若烹小鲜,一切繁复的人为造作都应被祛除,欲望应该做为一种存在而被觉知的享用。欲望不该成为人类的主宰,将生命引入暗处,让珍贵的生命只变成贪欲的奴仆,一旦生命的快乐被浅薄的贪欲掌控,这将是一条不归路,是每个人的不归路,亦是整个人类的不归路!珍贵的生命应该享用更深刻的快乐,更全然的快乐,更单独的快乐,更和谐的快乐!

  和谐的快乐源于内在,亦源于外在的自然与社会,和谐的社会就是理想的社会,就是梦中的香巴拉,香巴拉是人类社会全然和谐的一个完美境界!人类确实有能力让自己所身处的社会逐渐趋于完美,当一个人懂得了生命的快乐,他便会创造快乐,快乐是一粒健康的种子,自由与平等是成长的净土,用纯真来浇灌,这粒种子定能长成参天大树,谁能够尝到这个纯然快乐的果实,谁就会长成一棵快乐的大树,获得不死的永生!这是一个快乐的传递,这是一个健康的循环,这是治大国的一个奥秘。所有的引领者都无须作为,因为有巨大的能量在民众之中,引领者只需做一件事,那就是引领,向真、善、美的方向引领,这就是大国领袖的全部责任。治大国确如烹小鲜,当你透彻,当你看到了祂的诀窍,当你无我无欲,那么留下的就只会是纯美的快乐给予!

  宝玉打破了一切人为的障蔽,撕碎了一切等级的狭隘,超越了男女的桎梏,全然安住在人性的温存之中,一个天堂的快乐净土就在他的身边生成。宝玉无须去走父辈的老路,去到仕途里沉浮,仰人鼻息或是受人青目,他已建立了自己的国,一个纯美快乐的国,这个国将环绕在他的四周,他的所到之处处处皆是净土,处处皆是极乐,他无须依赖任何外物,他凭借自我完满!完满的精神力量创造了巨大而深刻的欢欣,而这样的欢欣一个凡人是无从创造的!千百年来拥有富贵与权利的人多如牛毛,但能象宝玉这样只以一个平凡人的身份创造出圆满大乐境界的却有几个?宝玉获得了自我完满而强大的精神与灵性的力量,这力量注定要改变外在世界!

  精神的巨大变革必定会影响物质世界,这是不可改变的必然。让我们来看宝玉那从人性至真之处所生发出的平等与自由将会走向何方:

  ……春燕笑道:“妈,你若安分守己,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的好处。我且告诉你句话:宝玉常说,将来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你只说这一件可好不好?”他娘听说,喜的忙问:“这话果真?”春燕道:“谁可扯这谎做什么?”婆子听了,便念佛不绝。[69]

  宝玉会最大限度的给予每一个为奴的人平等与自由,他要尽自己最大的力量让身边每一个人都回归到自然的人的状态,这是宝玉自由与平等思想发展的必然轨迹,这是宝玉多情与慈悲的必然归宿。谁能说宝玉是天下无能第一?宝玉这从人性大爱里迸发而出的耀眼光辉,穿透了黑暗社会的一切障蔽,他不仅照亮了封建社会的黑暗,更照亮了人类的未来!没有人能够具备如此巨大的变革力量,即使大权在握的英明皇上离这样伟大的思想也差之千里;即使我们身处的文明社会,平等与自由也远没有宝玉从人性大慈中抒发出来的彻底;在那个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那些在皇家为奴的人更是无法企及这样的高度!宝玉这样的大雄,在凡人眼里仅是天下无能第一,愿我们在几百年之后的今天不会继续盲目,愿我们能够看到宝玉人性中的永恒光芒!

  从人性至真与至美处生发的平等与自由是彻底的,宝玉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永恒的形象随着时间的流逝光芒却越加辉煌,正是因为我们人类还远远没有回归到这样的至真与至美之处,因为人类还有太多的不平等与不自由,因为人类还有太多的扭曲与痛苦。宝玉的形象必定会成为不朽,因为他是伟大人性的回归与指引,因为他用自我的生命为人们指引了一条光明的去处!

  在一个黑暗的时代宝玉注定孤独,但宝玉也注定永恒!因为他创造了自己欢欣而极乐的国,超越衰败,超越生死!

3

  如果只有黑暗那就是地狱,如果只有光明那就是天堂。我们所身处的世界白天与夜晚交替,黑暗与光明往复,善与恶循环,这是一个全然的世界,每一个人都拥有选择的自由!这是一个宝贵的世界,每一个人都应该珍视自己独立的意志,每一个人都应该珍视自己自由的权利,因此在这个世界上觉悟才那么的珍贵!

  人类社会有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就是觉者永远是极少数的,而在迷茫与混沌中来去生死的人却如恒河沙般众多。觉者的一生都将会是慈悲的给予,但迷茫的人又能领受多少?在黑暗中生活太久的人会害怕光明,为奴时间太长的人会害怕自由。觉者可以无数次的牺牲自我,只为迷途的人能够获得解脱和快乐,但迷途的人却并不能够理解觉者,他们只会将诽谤和残酷的迫害回报给慈悲的觉者,这是永远的不幸,迷途人类的不幸!

  惟有觉者能够透彻万物的空性,穿越人类一切人为的造作以及烦恼,超越生死的束缚,永住于慈悲的大爱。无论迷途的人怎样伤害,觉者也不能够舍弃悲悯,这就如同一位母亲对待犯了错的孩子,永远的给予是觉者所能做的全部,不灭的悲悯是觉者存在的全部!

  让我们再来看奴才兴儿口中的宝玉,让我们从中去看奴者的迷悟,去看觉者的孤独,以及在茫茫的苦海中永远也不会熄灭的慈悲指引:

  尤二姐才要又问,忽见尤三姐笑问道:“可是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作些什么?”兴儿笑道:“姨娘别问他,说起来姨娘也未必信。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读书。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颠颠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尤三姐笑道:“主子宽了,你们又这样;严了,又抱怨。可知难缠。”[70]

  愚人的迷悟是生生世世的,因为他们从不觉知,因为他们从未体验过生命纯然的鲜活与极乐;迷悟的愚人是脆弱的,因为他们从不曾发现自我,只是被扭曲的社会以及偏颇的价值所塑造;迷悟的愚人是不幸的,因为他从未真正独立而单独的活过!宝玉不被身边的人理解,不被同时代的人理解,不被他给予了平等与自由的人所理解,宝玉不被来来往往于红尘中的诸多迷者和愚者所理解,但宝玉仍是宝玉,不会有一丝减损,他的慈悲将会永恒的给予,永恒的指引!因为他已成就了人性的完美,他已完成了生命的神圣,他已将自我化入虚空成为永恒的慈悲!宝玉不需要他人的赞叹,宝玉不渴求他人的理解,给予者不需要回报,因为给予者本来富足!

  英雄的伟业不值得赞叹,因为他没有走向神圣,他只是凡人们某一个极限的表达与展现,他并未超越。想要成为英雄的人只是在追求自我的旅程,无论财富、权力或是地位,都只是一个自我的展现,他的内在从不包含超越。我们无须去赞叹英雄的伟业,我们要赞叹的是平凡人所造就的不朽,因为成为平凡才是最不平凡的品质,因为走入平凡就是走入无我,这是真正的超越,这是生命真正的新生,超越有限走向无穷极乐与圆满的新生!能够成为平凡是非常稀有的,能够成为完全的平凡是每一个人所能成就的最不平凡之事!

  宝玉从不曾顾盼过英雄们的功业,宝玉安住在平凡的真实与极乐之中,因此宝玉不被凡人理解,因此宝玉成为觉者,成为指引,因此宝玉的功业英雄们无力企及!完满的人性美在宝玉身上全然展现,生命内在的神圣与圆满被揭示无疑,这就是一个平凡的伟人所给予我们的无穷宝藏!愿我们能够用一颗无瑕疵的虚空的心灵全然领受!

  《红楼梦》的伟大不朽在于作者曹雪芹仅用半部书就描述了一个完整的宇宙!宝玉的唯一是因为在他平凡的生命里包含了一个完满的世界!谁能用有限的语言来解读这样的一个世界,谁能用狭隘的思维来分辨圆满?一切都仅仅只是一个方便,请不要在这里停留,请直入祂的深处,生命的深处,真理的深处,宇宙的深处!

注释:

[1]《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一回,第2页。

[2]《红楼梦》第一回,第2-3页。

[3]《红楼梦》第一回,第7-9页。

[4]《红楼梦》第一回,第9页。

[5]《红楼梦》第二回,第26-28页。

[6]《红楼梦》第二回,第28-29页。

[7]《红楼梦》第三回,第46-47页。

[8]《红楼梦》第七十八回,第1116页。

[9]《红楼梦》第五回,第90页。

[10]《红楼梦》第三回,第49―50页。

[11]《红楼梦》第三回,第50页。

[12]《红楼梦》第二回,第31-32页。

[13]《蒙古王府本石头记校本》第二回。

[14]《红楼梦》第五十六回,第792-794页。

[15]《红楼梦》第二回,第30页。

[16]庄子《在宥》篇。

[17]《蒙古王府本石头记校本》第五十六回。

[18]《红楼梦》第五十六回,第794-796页。

[19]《红楼梦》第三回,第46-47页。

[20]《红楼梦》第三十三回,第457页。

[21]《红楼梦》第七十八回,第1116页。

[22]《红楼梦》第十九回,第272页。

[23]《红楼梦》第六十六回,第938页。

[24]《红楼梦》第三十五回,第482页。

[25]《红楼梦》第七十一回,第1014页。

[26]《红楼梦》第十九回,第273页。

[27]《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第502页。

[28]《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第501页。

[29]《红楼梦》第三十八回,第523页。

[30]《红楼梦》第十五回,第199页。

[31]《红楼梦》第五回,第81页。

[32]《红楼梦》第五回,第90页。

[33]《红楼梦》第十九回,第271-272页。

[34]《红楼梦》第三十六回,第486页。

[35]《红楼梦》第三十二回,第444-445页。

[36]《红楼梦》第三十四回,第464页。

[37]《红楼梦》第三十四回,第464页。

[38]《红楼梦》第三十六回,第493页。

[39]《论语》述而篇第七。

[40]《红楼梦》第六十三回,第901-902页。

[41]《红楼梦》第二十九回,第407页。

[42]《红楼梦》第八十回,第1158-1160页。

[43]《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第八十回。

[44]《红楼梦》第二十五回,第350-352页。

[45]《红楼梦》第四十三回,第599页。

[46]《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第四十三回。

[47]《红楼梦》第二十回,第282-283页。

[48]《红楼梦》第三十一回,第434页。

[49]《红楼梦》第三十五回,第482-483页。

[50]《蒙古王府本石头记校本》第三十五回

[51]《蒙古王府本石头记校本》第三十五回

[53]《红楼梦》第二十九回,第271页。

[54]《红楼梦》第三十六回,第493页。

[55]《红楼梦》第三十六回,第495-496页。

[56]《红楼梦》第五十八回,第827-828页。

[57]《红楼梦》第三十九回,第541-542页。

[58]《红楼梦》第七十八回,第1119-1120页。

[59]《红楼梦》第七十一回,第1013-1014页。

[60]《红楼梦》第二十三回,第322-323页。

[61]《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第501-502页。

[62]老子《道德经》

[63]《红楼梦》第二十二回,第308页。

[64]《红楼梦》第十九回,第266页。

[65]《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第十九回。

[66]《红楼梦》第六十四回,第907-909页。

[67]《大学》

[68]《红楼梦》第六十三回,第895-896页。

[69]《红楼梦》第六十回,第839页。

[70]《红楼梦》第六十六回,第9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