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族note5怎么关闭程序:冷香阁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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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香阁惨案

黄恽

在虎丘,从致爽阁拾级而下,向右转便是冷香阁。致爽阁踞云岩寺塔西南,在虎丘最高处,元代顾瑛《致爽阁诗》云:“高阁对西山,飞岚落几间;开襟致秋爽,心与白云闲。”秋风致爽,原是赏秋的佳处,而冷香阁的主题无疑换了季节,面对的应是冬日凛冽中的“花枝俏”和“扑鼻香”。

冷香阁,上下五楹,甚是轩敞,东西南三面,以廊环绕,正建在虎丘形胜之处,居高临下,千人石附近全景可尽收眼底。冷香阁历史并不长,1917年由苏州士绅富商费树蔚、尢先甲、汪鼎及吴荫培等人发起建造。建成之后,四周遍植红、绿梅树三百株。梅花冬寒之际开放,凛冽的空气中香气馥郁,因名为冷香阁。上有致爽阁,下有拥翠山庄,冷香阁地理位置正好居中。文人雅士选择这里建阁,有他们审美的考虑。在他们看来,赏秋有致爽阁,春杪夏初有拥翠山庄,中间似乎独缺消寒的平台,为了弥补这一缺憾,他们集议再三,决定捐赀建造一座楼阁,为此,吴江人金松岑写了《冷香阁记》,骈四俪六、引经据典一番,这里略过不提。坐在阁中窗前,正是品茶赏梅佳处,但见眼前铁骨寒梅,四周远山环抱,远眺可见太湖沙鸟风帆,烟云竹树,真所谓“入目皆花影,扑鼻尽馨香”。凡远客来苏旅行者,无不在此流连忘返,很快就成为虎丘的一处名胜地。

冷香阁建成之后,在此吃茶,一度成为游览虎丘必不可少的节目。林语堂说:只要有一只茶壶,中国人到哪都是快乐的。是啊,千年名山,既为游人准备了憨憨泉、剑池的清冽之水,更为游人齐备了虎丘地产的绿茶花茶,苏州人也就其乐无穷地过那孵茶馆的生活。可不?1920年9月4日,虎丘冷香阁一早就热闹了起来。

 

胡宗汉,驻苏陆军第二师第五团兵士,这天也早早地来到了冷香阁,叫上一份点心,之后吩咐上茶,看起来,像往常一样,他准备在这里消磨半天。谁会想到,祸从天降,这一天竟是他无端被杀,命归黄泉的日子。

陆璇卿《虎丘山小志》(1934年9月初版)“冷香阁”条载:

日人角间孝二郎来苏旅行,带有鸟枪,适有军人胡宗汉亦在坐,身倚南窗,被日人开枪误伤,当时倒毙。虽经我苏人屡次开会,与之严重交涉,然仅赔洋九百九十元。当时开追悼会,虎丘山塘途为之塞,几有万人空巷之像。

这件事一下子成为当时的重大外交事件,并被写入《民国演义》。《民国演义》第一百十三回“对日使迭开交涉  为鲁案公议复书”中提到,民国建立后,与日本的摩擦不断,日本人在中国国土上胡作非为,经常引发国与国之间的交涉,其中对日交涉后来居上,成为中国外交上最强硬的对手,书中列举的第四点就是虎丘冷香阁日人枪杀胡宗汉一案,可见此事件在当时影响之广泛。

关于此事件还有较详细的记载,《苏州市志》“外交事务”条这样说:

9月4日,上海某洋行日人角间孝二在虎丘冷香阁枪杀士兵胡宗汉,日领事初拟对凶手以过失杀人例判罚金990元,几经抗争,始允将凶手送回本国按刑法处罪,赔偿抚恤金2100元了事。

关于同一事件的记载,两处侧重点略有不同,内容上也有差异,譬如“角间孝二”与“角间孝二郎”,“误伤”与“枪杀”,还有抚恤金的多少。综合来看,肇事者当为角间孝二郎,事件定性还是以“误伤”(过失杀人)为是。因为角间孝二郎是一名上海日本洋行的职员,假期到苏州旅行打猎,带的是一支鸟枪,既无预谋,又与胡宗汉无怨无仇,故意杀人的嫌疑大概是不存在的,而最后的抚恤金当以2100元为准。

胡宗汉都好好地在冷香阁中喝茶,何以同是茶客的日本人角间孝二郎竟会在茶馆这样的热闹场所举起枪来,不是对准山林中的飞鸟与禽兽,而是对准一个茶客开枪,实在肆无忌惮,叫后人有些匪夷所思。

当日本人角间孝二郎举起鸟枪,冷香阁中面南窗而坐的中国人胡宗汉颓然倒地,消闲赏景的冷香阁就弥散开了血腥的气味,虎丘山就蒙上了苏州人的屈辱。

中国在千百年来凭着天朝大国的威势,一直向外传播着自己对文化的理解,在相当多的中国人看来,日本就是在这种文化的笼罩下长大的。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国力迅速增强,甲午海战,更使得中国与日本在国际政治上的地位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同时文化上的优劣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过去一直是单向传播文明的东方大国,曾经等来了无数“遣唐使”,让蕞尔岛国接受大陆文明的熏陶。而今,日本接受了西方文明,转眼间不但打败了以前的“先生”,中国人倒过来要向日本派出留学生了。

不过在中国,“先生”的尊严在象征文明的士绅阶层那里,还没有坠落。他们对于“虾夷小邦”的轻蔑,特别容易激起心中潜藏的民族主义情绪。承担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士绅们,更多地为自己的颜面与人格尊严而感到激愤,同时也为中国社会日益面临的窘境而忧心如焚。事情发生之后,苏州士绅的民族主义情绪分外高涨,他们各处联络,向官府施加压力,要求严惩凶手。他们心里忧心忡忡,觉得日本人竟然可以在中国境内随便杀人,如果不加以严惩,以儆效尤,肯定会让日本人进一步小觑中国。然而作为官府,背负了弱国政府求安稳的心理包袱,总是一让再让,于是,“当经警察将凶手拘住,解至交涉公署,转送驻苏日领事,由交涉员向日交涉”。

虽然这次冷香阁枪击案是非判然分明,但以强硬著称的日本领事理屈却不辞穷,面对交涉公所的交涉员,他们坚持这仅仅是“误伤”,只能赔偿了事,不肯再作丝毫让步。中国交涉员来回奔走于当时仍在城内的日本领事馆和官府之间,大家虽然义愤填膺,却也拿不出足够且有力的证据说角间孝二郎是有意伤害(或蓄意谋杀),只得退一步要求对方政府严惩凶手,同时在死者的赔偿金上增加砝码。

经过反复交涉,角间孝二郎最后还是被押回国内处理。结果究竟如何,我们就不知道了。这很容易联想起二十多年后(1946年底),在北京(当时叫北平)发生的美军强奸女大学生事,史称“沈崇事件”,犯罪嫌疑人皮尔逊也是被美国军方送回国内,不受中国法律追究。不过,在冷香阁发生的枪击案当时并未如“沈崇事件”一样引发全国性的抗议浪潮,它只在苏州一地“吹皱一池春水”。

 

苏州人民为胡宗汉召开了追悼大会,送葬队伍浩浩荡荡,“虎丘山塘途为之塞,几有万人空巷之像”,苏州市民心里清楚,他们含悲送走的不仅是素不相识的一个普通军人,其实更是对日本人的一次集体示威,以表明对日本人所作所为的强烈厌恶之情。

胡宗汉死了,冷香阁依旧热闹。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流传着一曲《茶馆小调》,原是西南联大的校园歌曲,是这样描写着茶馆里的生活场景:

晚风吹来天气燥啊,东街的茶馆真热闹。楼上楼下客满座啊,“茶房,开水!”叫声高。杯子碟儿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响啊,瓜子壳儿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满地丢啊。有的谈天有的吵啊,有的苦恼有的笑啊,有的谈国事啊,有的就发牢骚啊。

这就是中国茶馆里的众生相,移来描写冷香阁日常的喧嚣也无不可。

然而,冷香阁也并非这么一味地热闹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冷香阁起码有二十年时间成为不对外开放的外宾招待室,门虽设而常关,游人只能望望然而去。那年月,人们忙着人与人斗,早没了去冷香阁喝茶赏景的兴致,改为外宾招待室倒也算物尽其用,只是当时外宾也少,偶有金发碧眼儿出现,不过是东欧几国的社会主义兄弟,大多却是来自东邻日本,在冷香阁上以上宾之礼相待,如果猛然想起1920年9月4日发生在这里的那一幕,对双方来说,恐怕都难以面对。好在时间早清洗了血迹,人类也都健忘,闲话少提。

屈指数来,冷香阁的历史已有八十多年,这对于一个国家、民族的历程来说,不过一瞬,而对于一座楼阁,已经承载了太多太多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