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断成语接龙:郑幼卿 不妥协的监督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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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幼卿 不妥协的监督员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本刊记者 林珊珊 发自厦门

日期:2011-11-11

医院的内部培训手册这样写道:“准确判断病人的支付能力是医生的基本功……带500元让其消费450元,带1000元让其消费950元才是最佳最好的判断力”

图/本刊记者 黄婷婷

郑幼卿从未想到,查处一家民营医院这样难。

一年前,作为厦门市卫生局的监督员,她受命与其他监督员一起查处国泰妇产医院。之后,她的遭遇魔幻起来:第一次领教飞扬跋扈的查处对象;第一次收到市政府的《停止执行具体行政行为的通知书》;第一次被强烈暗示,世上有“永远都关不掉”的医院……

从市长到国家主席,她一遍遍地写信举报这所民营医院及包庇它的公权力。周围的人惊讶,一个在行政系统浸染了二十余年的公务员,“竟会如此幼稚”,可她的确这样做了。

如果你问她:什么最让你痛恨?她会斩钉截铁地说:医疗诈骗!什么最让你痛苦?她回答:违背良心。在最痛恨的事物面前,被要求做最痛苦的事情时,这位46岁的瘦小女人选择了以本来的面目迎上去,抗争到底。

抗法的医院

2010年9月,郑幼卿所在的厦门市卫生监督所接到了卫生局的交办函。函件称,卫生局收到信访局转办的“群众匿名举报厦门国泰妇科医院的信访件”,要求监督所“查处有关情况”。由市卫生局牵头,副处级调研员郑幼卿被指派为案件主办人。

第一次现场检查,她就呆了——导医冒充病人制作伪证,有人则干脆高喊,“卫生局算什么!”

第二次突击检查,国泰负责人之一对着她的脸,肆无忌惮录起像来;到了第三次,这位负责人当场撕毁了她出具的监督意见书,后有该院员工冒充病人,闯进监督所,抢夺她查处的病历。

接着,有人向领导告状,说她干扰医院正常营业,“胎儿头都快生下来了,却不让医生去接生”,她当场反驳:“号称60名卫生技术人员的二级妇产医院当天竟然没有第二个可以做顺产接生的医生和助产士?”又有人提醒她:“这家医院关不了的。”她回了句:“谁不关它,谁承担责任。”

尽管困难重重,郑幼卿仍收集了大量证据:使用9名非卫生技术人员从事诊疗活动,假冒医师签名,伪造医学文书……根据《医疗机构管理条例实施细则》,每一项违法行为都达到了吊销《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的要求。

曾经的国泰员工透露,平时,无证人员披上白大褂就假装成医生,一遇到检查,就把衣服脱掉,假装成病人。另一名医生则说:“我们医院的医生,统统称主任来骗人。”

该院找出的《医生接诊速成班》让人惊诧,比如,接待病人时,导医“可适当性的提醒或暗示病人有某方面的症状,为以后的化验、治疗打下伏笔”;到了检查阶段,则要“对一些特殊症状,在语气可适当夸大”;拿化验单时,“语言应采取‘放、收’相结合的方法。适度放大病情……”

当地一名妇科专家总结,这类民营医院不能称之为医院,而是医疗消费场所。瞄准的是外地尤其是农村来求医的市场——做过绝育手术的妇女们来到这里,通过手术偷偷再孕,或者把女胎打掉,期待男孩诞生。

最让人吃惊的是,在医院的“感染性垃圾桶”里,郑幼卿等人还发现了3具死婴,最大的婴儿已经7个月了,头上还能依稀看到针孔的痕迹:一摊鲜血中,婴儿蜷缩着,指甲已经长好了,头上是密密麻麻的头发,身体紫红,手脚粉嫩,眼睛紧闭着。

一名妇产科主任介绍,除非有计生委的证明或医学指证,否则正规医院不会接27周以上的引产手术。“27周以上的很可能引出来还是活的,计生委会提示医生在引产时,往头上打一针氯化钾,让婴儿死产。但我们都不愿意做这些事,这是一个生命啊。”

维稳政府

2011年2月,提交《案件调查终结报告》后,郑幼卿开始感受到一种异样的压力。“很多证据被离奇地删除了”,核实程序也没有如常进行,关于案件复核结果,“一直跟他们要,才能要到。”

让她不安的是,自从提交案件材料之后,为她提供证据的医院内部人员遭到了打击,其中有一人好几个月找不到工作。她感到愧疚,“连为政府作证的证人都保护不了……”

最终,卫生局做出吊销《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的决定。当晚,郑幼卿收到威胁短信,充斥着下作的污言秽语。没人知道问题出现在哪个环节上,所有的一切都在暗示着,对手无孔不入。

检索资料,记者明白了部分症结所在——这所医院实际控制人林某,是福建莆田人,属“莆田游医”做大的一批,此人拥有几个闪亮的头衔——全国青联委员、福建省政协委员、厦门市政协委员等。

7月4日,卫生局公布《行政处罚决定书》,对国泰做出了4项处罚:警告;罚款;吊销《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吊销计划生育技术服务执业的资格。不久,郑幼卿也接到市政府法制局找她了解情况的通知。那个下午,她吃惊到了极点。

当郑幼卿来到在厦门市法制局会议室时,她听到复议处处长贾某在讲维稳问题,讲信访局称国泰医院的两百名员工在上访,因而政府做出了停止执行卫生局行政处罚的决定。

“我当时就傻掉了,这个案件都没审过嘛!政府在做出停止执行生效的行政处罚决定时,必须进行合法性和合理性的审查,这种决定一定要很慎重,毕竟卫生局做出来的决定是要有公信力的。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通知书!”郑幼卿口吻激动。

“哪有两百个员工?”很快,“傻掉”的她摆出证据,就人员问题争执起来,但这并不妨碍通知的执行。回到家后,气不过的郑幼卿开始了“反映情况”之旅。

9月22日,市法制局副局长孙某来卫生局沟通:“市政府领导在这个问题(处理国泰)的看法起点高度更高。要从讲政治、讲稳定、讲和谐的角度来看。国泰的违法不是从上到下的违法,而是少数个别人的违法,大多数人是实实在在老老实实的……这涉及到200号人的工作去向……它产生的后果是不是达到非要吊证的地步。从危害性看,还是要给它改过的机会。”

听完领导的解释,郑幼卿按捺不住激动,二人争吵起来:“这是违法的事,赖昌星跟我说,我现在也不走私了,我来跟你道歉一下,是不是不处罚了。法律有这样的规定吗?没有!你的高度是维稳吗?患者生命的健康,大量的欺诈,不应被维稳吗?”

“惩处和教育要相结合,”孙副局继续解释。

“我不是没机会给它教育。根据法律规定,它达到吊证处罚,你不能擅自修改法律的规定。”郑幼卿声音尖厉。

“你这样理解是错的,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孙反驳。

“医改的核心的价值,是公平的价值……底层老白姓的健康也是健康的一部分,为什么几个人的信访就影响整个案件?!”

不妥协的监督员

据理力争,终究没能阻挡一纸《厦门市人民政府行政复议决定书》在10月8 日发出。决定书称,“保留申请人的《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给予申请人吊销计划生育服务执业资格等行政处罚较为适当合理。”

郑幼卿很伤心,继续向上“反映情况”。

她亲自跑到省法制厅反映问题,遭到了拒绝。对方认为,对行政复议的异议,只能以组织的方式提出。而郑并不能代表组织。

厦门市卫生监督所的领导劝她,市政府做出的决定只能服从。她说:“这本来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不去反映怎么行呢?这样下去以后我们的执法环境就越来越恶劣了,我一定要坚持到底,我一定要反映到底。”

朋友劝她放弃,她耐心讲述案情,要朋友支持她。有人要她“通融”,她通常会直接回答:“你这要我吃一只苍蝇。”办案期间,她对邀请的饭局都会特别警惕,“绝不会给想走后门的人一点机会。”

有一次,一家公立医院被投诉,她让前来交代情况的院长出示委托书。院长很惊讶,便打电话投诉了:“都是兄弟单位,还要什么委托书。”事后,她只对领导说:“这院长是法盲。”

可有时,她发现自己某个朋友或某个尊重的人,居然也来“劝说”她,她就会特别难受。领导告诉她,“中国就是讲中庸之道”,但她并不能体会“中庸”的美妙。在她的世界里,是非永远是第一位的。但这难免让人有点难以适应,周围的人开玩笑说:“你要做侠女可以,但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是侠女。”

“中国人通常会觉得,不做坏人就是好人,要求大家站出来和坏人斗争,就很困难,”尽管如此,她并不愿意自己被看作“另类”,她想尝试走温和的抗争道路。

过去,体制内的她也得到过赞赏——很多地方请她去讲课,课堂上,她反复申明自己的理念:放纵医疗违法,就是对生命的漠视,然后,掌声一片。每当别人来找她交流业务时,她就特有满足感。

这一次,她也知道,自己终究会付出代价。“一些关系搞僵了,很难再修复。让领导头痛的人,日子会很不好过。”但眼睁睁看着事情这样被变形,她眼不下这口气。

现在,有些领导提出不合理的要求,她就要求他出示书面文书。“我要他们知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她想着,一层一层签上去,就能“把最幕后的坏人抓出来”,“不能都说自己无辜啊,又没有人强迫你。”让人留下痕迹的做法,让她显得很奇怪。“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可她认为,“这是很严肃的问题啊。”

有时候,她感到特别累,就把手头的工作都停下。

但一觉醒来,她又会重新坚强起来,眼神坚定,充满斗志。有时她也会有无力感。2004年她考入卫生监督所后,接到的那些投诉电话,听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医疗诈骗,让她时常愤怒。“受欺骗的,往往是社会的最底层。”她觉得,这纯粹是一个体制问题,“要是政府愿意做,是很简单的:成立自己的专家行政鉴定,一投诉,马上鉴定。可现在,要患者自己去维权,不仅难以鉴定,成本还很高。” 她向人大建议“医疗诈骗罪”,也启动一些资源为患者维权,还建议到工厂给女工普及常识。她的“多管闲事”不是多数人的常态,也有人好心劝她,为什么要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上面提倡的东西,就很安全,大家就一窝蜂涌去做。”

事实上,她讨厌无能为力的感觉。她甚至想起2009年,她所做出的另一次处罚也遭到了行政复议,那一次“我们据理力争,最终还得写检讨”,这一次,她不能再忍受了,因为“情况实在太恶劣”。

当然,她也会自我说服。比如,她觉得,明智的领导最终会理解她的,因为她维护的是“卫生局的尊严”和“法律的尊严”,她挑战的是“潜规则”,她为“追求正义的同事们”争取的,是一个“良好的执法环境”。

她将这场抗争理解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如果退缩了,别人就会说,连你这么执着的人都屈服了。以后想执法的时候,大家就会消极,想着反正都会被复议掉。”但坚持抗争,会是一个什么结果,她不知道。

(黄婷婷对本文有贡献,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