氏贺y太麻衣的日常真人:[转]母亲的伤痕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9 11:03:04
 [转]母亲的伤痕——刘墉  母亲的伤痕
       
 刘墉
医院的人过来为她收拾东西,拔除氧气管、胃管和尿管,床单掀起来,看到那个熟悉的疤痕,我的泪水突然忍不住地涌出来。
    就是那个长长的伤口!妈妈!我绝对相信我是您剖开胸、剖开腹,从血淋淋的肚子里抱出来的孩子……
    
    大概每个小孩都会问妈妈,自己是从什么地方生出来的,每个妈妈也就不得不编些故事,譬如说是从嘴里吐出来的,是从包心菜里长出来的,或是从屁股里揪出来的。
    当我小时候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母亲的答案却非常简单──她只是拉开衣服,露出她的肚皮和那条六寸长的疤痕,说:“看吧!你是医生用刀割开娘的肚子,把你抱出来的。”
    虽然那疤痕紫红紫红,又光光亮亮,好像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肤,随时可能绽开,而让我有点害怕,可是不知为什么,每隔一阵就会要母亲再给我看一次。然后,说:“好可怕!好可怕!”又问一句:“开刀的时候,会不会好疼?”
    “当然疼,娘疼得晕过去。一个多月才能下床,所以说‘儿的生日,娘的难日’,娘生你,好苦哇!”
    大概因为我是这么痛苦的“产物”,从小母亲就管我管得很严。
    为了怕邻居跟我说我不该听的事,母亲坚持要父亲卖了南京东路的房子,搬到远远的云和街去。又为了怕我学坏,每天傍晚我在外面玩,她一定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守着,而且规定我不准跑过左边巷口的电线杆。
    她不准我吃零食,说吃多了会吃不下正餐;她往我碗里猛塞猪肝,说以前要不是喂我猪肝,我早就病死了。又不准我躺在床上吃东西,说很多小孩都是那样噎死的。她还不准我骑脚踏车,说她只要看见小孩飙车,就吓得头疼;又说我要是学会骑车,她就管不住我了。
    所以,我小时候是很孤独的,当邻居孩子伸着腿,用“钻狗洞”的方法,学骑大人脚踏车的时候,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当别的小孩还在路灯下玩“躲猫猫”和“官兵捉强盗”的时候,我已经被叫回家洗澡了。
    母亲还常编些故事吓我,譬如她总讲,那拉着三轮板车,叫“酒干倘卖无”的人,会抓小孩去卖。所以千万不能跟别的小朋友一样,拿些破铜烂铁给“那个人”换糖吃。她也说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因为里头可能有迷药,吃了就会被坏人拐走。她尤其爱讲坏人把小孩杀死,挖空内脏,装毒品走私,和江湖卖艺的,把小孩的皮肤刷得流血,再罩上新杀的熊皮,使那熊皮能长在孩子身上,再也分不开,而成为“熊人”的故事。
    所以我小时候也是非常胆小的。
    这种被严加看管的日子,一直到我九岁那年才改变。不是母亲的观念改了,而是因为父亲生病,她总得留在医院照顾。
    家里的外婆太老了,管不住我,舅舅又在海军军官学校念书,所以那阵子我像脱缰的小马。下大雨的时候,我能溜下小河去抓鱼;出大太阳的日子,我能在邻人的工地外面玩沙,当别的小孩都回家睡觉的时候,我还能偷偷溜出大门,追打在路灯四周盘旋的蝙蝠。直到有一天下午,母亲苍白着脸,坐三轮车回来,一声不响直直地走进家门,我的玩兴才过去。我不再能出去玩,因为我要在家安慰哭得在地上打滚的母亲;我得披麻带孝,跟着她到每个长辈家去报丧。我突然长大了,不再做班上买“防痨邮票”或捐“教师节敬师金”最多的小朋友。
    我要常常守着家,守着我娘。
    父亲死后,母亲对我更严厉了,但是在我做错事,她狠狠骂我、甚至打我之后,又会很脆弱地哭,愈哭愈大声。然后,平复了,她会说“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接着拉我过去,看我被打的地方,直问“疼不疼?疼不疼?”
    她可以打我,但是别人不能打我。记得当我上初中,碰到一个爱打人的导师,总挨藤条,打得一条一条血痕,被母亲发现的时候,她立刻冲去学校骂老师。老师并没有少打我,因为他全班人都打,每天都打,只有跟他补习的同学,因为考得好,可以免挨打。
    老师也对我母亲说了好几次:“你这孩子,功课这么烂,再不补习,一定考不上高中。”
    但是母亲从不让我出去补习,除了在家附近找过一个大学生,教我一阵子数学,无论别人怎么说,她都不送我上补习班。“就咱们娘儿俩,再出去补习半天,娘一个人,多寂寞!”母亲说。
    那时候,我们确实是寂寞的。
    年初二晚上一场大火,烧光了我家的一切。
    外婆跟着舅舅、舅妈,搬去了台大宿舍。我跟着母亲,住到她的老朋友家。房子烧成一片废墟,只剩几根焦黑的柱子。烧剩下的一点值钱的东西,全被别人没等天亮就挖走了,直到我和母亲出现,才纷纷翻墙跑走。
    母亲要求父亲生前服务的单位重建,因为那房子保有火险,但是公家说不行。母亲说由我们自己花钱重建,公家也不同意,说有一位主管的房子要迁移,正可以利用这块空地。
    母亲慌了,花钱请人在院子里紧急盖了一间小草棚。草棚是用竹子和芦叶搭成的。四周先钉上木板作墙,再把事先编好的草顶放上去。住进去的第一天晚上,母亲在房子旁边,用小炭火炉做了红烧肉,在记忆里那是我生命中最好吃的一餐饭。
    当天晚上,下起倾盆大雨,屋子里到处漏水,我们找了各种破盆烂罐去接,又把床移来移去。还是应付不了,而且愈漏愈厉害。
    我实在困了,因为第二天还得上学,母亲叫我先睡,用两件雨衣盖在我身上。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雨衣上,渐渐积在凹陷的地方。至今我都能记得,每隔一阵,母亲就掀起雨衣,让雨水流下床的哗啦哗啦的声音。
    经过两年多的抗争,父亲生前服务的单位总算让步了,要我们搬到金山街的一栋小木楼。
    木楼由两家合住,楼下姓孙,也是个寡妇,带了两子一女和一个女佣。女佣也是寡妇,还带了个女儿。于是一栋小楼里住了三个寡妇和五个孤儿。母亲和那位孙太太处得情同手足,两家厨房相通,也常彼此“通食”;两家的声息相通,也总是相互扶持。住在小楼的那六年,留给我很多美好的记忆,也发生过许多我生命中的大事──
    搬到小楼后不久,听说附近胡念祖老师教画,我想学,虽然学费不便宜,母亲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正式学画,而且三个月之后就得到了全省学生美展的“教育厅长奖”。
    拿回奖状,母亲点点头笑笑,没说什么。她对我得奖,从没表现过兴奋,过去我得到三次台北市演讲比赛的冠军,母亲都是如此沉默,我也习以为常。直到高一下学期,获得全省演讲比赛第一名,由学校主任陪着,从南部奏凯归来,母亲没到火车站接我,才使我有点怅然。
    那一天下着滂沱大雨,主任为我叫了一辆三轮车回家,临上车,他突然很不解地说:“人家的爸爸妈妈,有孩子参加比赛,都陪着去,为什么你妈妈从不出现?连你得了这么大的奖,都不来欢迎你?”
    我怔住了,因为我从未想过参加比赛需要母亲陪;我的妈妈是老妈妈,老妈妈老了,身体不行了,本来就不必陪。但是那主任的话,伤了我的心,车在雨中行,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我面前的油布帘子上。我觉得有些失落,开始想,为什么妈妈那么冷。
    得奖之后不久,我常胸痛,去检查,医生说是神经痛。有一天夜里,咳,肺里呼噜呼噜的,像有痰,突然一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母亲急了,端着盆子发抖,看我一口一口吐。血止住了,天也亮了,母亲叫车,把我送到医院。医生为我照X光、检查,接着把母亲叫到隔壁房间,我听见医生在骂、母亲在哭。
    住院的日子,母亲总陪在我身边,常坐在那儿,撑不住,就倒在我床边睡着了,我则把自己的被单拉出去,盖在她身上。那年我十七岁,她已经是将六十的老人。
    妈妈老了,管我的方法也不同了,我的成绩不好,她不操心;模拟考试总是榜上无名,她也不急。甚至在我熬夜念书的时候,她会起来骂我,说考不上又怎样?大不了自己开个画室,画画、教学生。
    所以,当我参加大学联考,只填了三个美术系、一个中文系的志愿时,学校老师都摇头,说我造反,我的母亲却淡淡地说:“你爱学什么,就学什么,妈不管你。”
    母亲虽不管我的功课,却管我交女朋友。她在门前放了一把竹扫帚,说专打坏女生。但女生跑得快,母亲是小脚,追不上,所以后来她改口说:“谁来找我儿子,我不打她,打我儿子。”她也常说些吓唬我的话,譬如:“小心某坏女生,她想吃你这童子鸡。”“一交女朋友,你就一辈子都完了。”
    还有一天,她指着肚子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聪明吗?因为妈妈很老了,才生你,从妈有你,就不跟你爹同房,你干净,没吃到脏东西,所以灵慧。”
    在母亲严密的监控下,我果然没交外面的女朋友,只交了一个,是院子里面的,楼下孙太太在家里开补习班的一个助理。
    在我休学养病的期间,母亲早上一出去买菜,那女生就上楼叫我起来。
    母亲的戒严令,在大学联考放榜的那一天突然解除了。知道我考上师大,她笑了笑,说:“你可以交女朋友了,多挑、多选,早点结婚,让妈早点抱孙子。”
    她还拉着我去做了两套西装,只是不断叮嘱裁缝,要宽宽大大,别看起来像小太保。所以我第一天穿西装,同学都问我:“是不是你爸爸的?”
    我果然开始交女友,一个个带回家给母亲看。母亲很挑,不是嫌胖、嫌老,就是嫌矮。她的道理很简单:“妈就胖、就老、就矮,你要是再娶个那样的,有违优生的原则。”直到大二,我带个朗诵队的女生回家,母亲才眼睛一亮。所以,大三下学期,我就带着那女生去法院作了公证。
    那次公证,母亲没说什么,她知道媳妇是跟自己家里闹革命嫁给我的。所以她装不知道,只是把两个钻石戒指偷偷塞在媳妇的手上,而后,“她”回“她”家,我回我家。直到由我舅舅出面协调,隔年又演出一场“婚礼”,家里才真正多了那么个人。
    然后,又多了一个,而且出生一个月,就睡在奶奶的床上。
    母亲很得意,她抱了孙子,每天都推着孙子去看火车。
    火车曾经是离我很远的东西,从小到大,我很少坐火车。但是从二十岁那年起,火车竟成为我的邻居。
    金山街的小木楼,公家又要改建,逼着我们母子迁出。
    楼下孙太太,因为还在职,早早就由公家安排,搬走了。房子空掉,有些附近的人,都来拆即将不用的门窗。
    我们不能搬,因为公家没安排;最后有了安排,则是长安东路铁道旁的仓库。
    那是违建区,门前没有水沟,屋后杂草丛生,紧接着便是铁道。基隆线的火车,隔一下就过一班,又在那里的“华山站”接驳,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母亲不愿去,再一次演出“静住抗争”。只是这一次,父亲生前的老同事都退休了,新一辈比较有魄力,他们动用怪手,先拆掉了小楼的半边。
    楼歪了,我们不得不搬到那铁路旁的仓库。
    仓库里没有厨房,只好借公厕的一角墙,搭了些石棉瓦当作厨房兼浴室。搬去一年多,儿子刘轩就出生了,我和妻都在中学教书,下班时总见母亲一手抱着孙子,一手在厨房炒菜。
    我们的冰箱是买来的二手货,上面摆了一个十三吋的黑白小电视,每天,吃饭,大家仰着脸看电视新闻。隔一年,他们则仰着脸看我在电视里播新闻。
    家里的经济改善了,一方面因为我进入“中视”新闻部,一方面因为《萤窗小语》的畅销。我们常一家人坐在一起看邮拨单、写信封、装书、寄书。儿子小,不能写,就负责打钉书钉。
    母亲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她很迷信,认为过去一切的噩运都是因为丈夫死,现在一切的好运都是因为孙子生。
    她的脾气改了,连对家里的黄猫都有情。她艺术的品位也提高了,以前买的衣服都很俗,现在则显示了审美的眼光。
    “别以为妈土,妈以前只是没心情。”母亲说。
    以前过年时候,母亲总带我四处送礼,求爷爷告奶奶,希望得些父亲老朋友的关爱,现在则不再拜年,她说:“六十九了,人家该给我拜年了。”
    母亲七十大寿的时候,我为她摆了三桌。这是她自五十大寿之后第一次过生日,也是她第一回接受贺寿,她说:“过完四十生日,逃到台湾;过完五十大寿,死了丈夫。过生日,过怕了。”
    母亲七十大寿之后半年,我离家,去了美国。
    知道我去的地方下雪,母亲特别去衡阳路的绸布庄,为我选料,作了一件丝绵袍,又把父亲生前穿的,一件从废墟里翻出来的老羊皮背心补一补,交给我。
    上飞机,一群人来送,母亲没掉眼泪,只沉沉地说:“好好去,家里有我,别担心。”
    再见到母亲,是两年多之后。长长的机场走廊,远远看见一高、一矮、一小,牵着手,拉成一串。母亲虽然是解放小脚,但走得不慢,一手牵着孙子,一手提了个很重的布包。头发更白了,皱纹更深了,看到我,淡淡一笑:“瞧!你儿子长高了吧?”
    从那天开始,她除了由我陪着,回过三次台湾和大陆,其余的十九年,全留在美国。
    虽然不是农家出身,但是有院子,她自己学会种菜。又常看邻居的花漂亮,就偷掐人家的种子。她最喜欢种番茄、大黄瓜和金盏菊,也爱蹲在地上摘四季豆。我每天早上,拉开窗帘,总看见一个白白的头,在绿叶间穿梭。
    她也依然是孙子的守护神。常在孙子看电视的时候,过去小声提醒:“孙子啊!不要看啦!你老子要发脾气啦!”
    因为她的耳朵背,自以为小声说的话,其实很响,早传到我的书房,于是冲出去训儿子。
    每次我训孩子,母亲都阻拦,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幸亏是亲生的,要不是亲生,人家非说你是虐待孩子不可。”不过,跟着她又会改口:“不是亲生的,都比你这亲生的还疼。”有一天,我听见她在房间里,对孙子献宝:“瞧!奶奶肚子上这么长的刀疤,都是生你爸爸的时候割的,作女人,就是生孩子可怜。所以,天下没有不疼孩子的妈。”最妙的是有一次,我们一家人吃饭,太太开玩笑打了我一下,母亲突然出手,狠狠打了孙子一记。孙子大吃一惊:“奶奶为什么打我?”
    “你妈妈打我儿子,我就打她儿子。”母亲笑道。
    大家都说独子的寡母难处,婚前,我太太也曾经害怕。说:“有一天我们看完电影回家,看见妈坐在黑黑的屋子里哭,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我抢了她的儿子。”但是几十年下来,她们却处得比母女还亲。
    在我记忆中,她们婆媳虽有小摩擦,但不曾争执。有一天,母亲跟我不高兴,说:“你孝顺,你孝顺,哪次看病不是薇薇开车?”她说的是真话。
    我的妻也常说她跟婆婆在一起的日子,远超过跟自己的亲娘。
    母亲确实是疼媳妇的,她总当着媳妇面袒护我,又背着媳妇骂我,她骂得很有技巧:“不是妈说你,也不是妈偏她,你确实不对……”
    当然,随着孙女的诞生、岳父母同住,以及我工作上的忙碌,母亲跟我独处的时间愈来愈少了。她常在我种花的时候,迈着“解放小脚”、拄着拐杖到我旁边,小声咕哝:“儿啊!咱们好久没说说私密话了。”有一次说着说着,她哭了:“你知道吗?妈心里好寂寞。”
    母亲确实是寂寞的。重听,使她活在了自己的世界;渐渐不良于行,又使她常留在自己的卧房中。尤其冬天,她常一边读《圣经》,一边看着外面的雪地叹气,说她要回台湾。只是那时候医生已不准她远行了。
    吃完饭,一家人在客厅看电视,母亲常坐在我旁边,大声问电视里说的是什么。我为她翻译几句,她又会摇摇头,说听不懂,不如看报,回房间了。所幸有我岳母,总凑着她的耳朵“喊”各种新闻。两个相差二十多岁的老太太,常挽着手,过马路,到家对面的公园去看海。
    母亲也常一个人坐在海边的长椅子上看海、看人钓鱼。有一次,她站到码头边上,很久,有个年轻人一直守在旁边,以为她要寻短。也有一次,一个人钓到条大鱼,送给她,母亲就两手攥着鱼,小心翼翼地拿回家。到家,才发现鱼已经被她捏死了。
    所幸,我的书房就在母亲卧室的隔壁,我常一边写作,一边听她房里的声音,卡啦卡啦,她是不是又在吃糖果?叮叮当当,她是不是又在搅芝麻糊?我常劝她别吃太多甜食,她却回答:“吃胖着点,给你作面子啊。”又说:“宁愿撑死,也别饿死,九十了,活够本了,死也值得了。”
    母亲的九十大寿,我们又摆了两桌。全是亲戚和母亲的一位老朋友,她的朋友都凋零了,剩下两三个,也只是在过年的时候拨个电话,彼此问:“你还活着吗?”
    不过母亲虽老,还是我强壮的母亲。两年前,当我急性肠胃炎,被救护担架抬走的时候,她居然站在门口,对我说:“好好养病,你放心吧!家里有娘在。”
    从担架上仰望母亲的脸,有一种好亲爱、好熟悉的感觉,突然发觉我已经太久太久不曾仰望慈颜。
    她虽然九十一了,但是她那坚毅的眼神、沉着的语气,使我在担架上立刻安了心。她让我想起过去几十年的艰苦岁月,都是由她领着,走过来的。
    半个世纪了。这个不过一百五十厘米高的妇人,漂到台湾,死了丈夫、烧了房子、被赶着搬家、再搬家,然后接过孙子,又迈着一双小脚,跟着我,到地球的另一边。除了我刚出国的那两年,她从来不曾与我分开很久。我整天在家,她整天在我的身边。过去,我是她的孩子;现在她像我的孩子了。每次出门,好逞强,不要我扶,我就紧紧跟着她,看个胖胖矮矮、走路一颠一颠的大娃娃走在前面。
    在深坑的松柏墓园,我早为母亲的百年作了准备。母亲也去看过两次,十分满意红色花岗石和金色十字架的设计。
    但是,就在去年,她四月中风的前几天,母亲突然对我说:“死了,我不要住到深坑的山上去,多冷!回家又不方便,要看看你们,还得坐飞机。”
    “不要说这个好不好?”我对她笑笑,“医生说你能活一百岁。如果你真不愿意上山,我就在家附近找块地,给你百年之后住,好不好?”
    今天,二月十八日,那一幕还在眼前,我的母亲却已经离开了人世。
    她是心脏衰竭离开的,像是睡着了,睡到另一个世界。我带着妻,在她床前下跪,磕了三个头。如同她活的时候,我摸摸她的白发,亲亲她的额头,又亲亲她的脸颊。她的头发仍是我熟悉的味道,她的脸颊还那么光滑,只是已经冰凉。
    医院的人过来为她收拾东西,拔除氧气管、胃管和尿管,床单掀起来,看到那个熟悉的疤痕,我的泪水突然忍不住地涌出来:
    “就是那个长长的伤口!妈妈!我绝对相信我是您剖开胸、剖开腹,从血淋淋的肚子里抱出来的孩子。即使您在我高二那年,哭着对我说了那个秘密,我仍然坚信您是我生身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