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比我爱她 下载:故乡寻“根”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5/06 00:56:40

故乡寻“根”记

王  殊

去年4月下旬,我又回到了故乡常熟。从我母亲过世以后,回来的次数少了,这次已隔了6年多,故乡大大变样了。我已年近八旬,按常理会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我这次住了7天,除了会见亲朋好友外,更多的时间是在“寻根”。  

当然,我的寻“根”与海外赤子归家寻根不同,因为我不知道我的“根”究属哪里……过去一直自以为尚有时间,不着急“寻根”,而此番确也感到了年龄的压力,于是想着要去仔细“寻查”—番,并且拍摄了一些照片(恐怕即使我有幸还能再来,家乡面貌不定又发生变化了)。

家乡常熟这些年发展很快,但我在寻觅“祖根”所在地南门外时,发现这里可能因僻远市区的缘故,“旧貌变新颜”不是很明显。我家祖籍系常熟城西北约20公里处的王庄。最早那是个小村子,村上人大多姓王而称“王庄”。但从我记事起,姓王的人陆续流散走了,王庄再也不是“王族大姓”了。我自生下就未见过祖父的面,听说他原来是做“常熟土布”生意的,在太平军打到江苏之后发了一些财,就在南门外“接官亭”买了一所大房子,全家搬到城里来住了。我从前到城里上学,每天往返总马桥、摇手湾、上塘街……祖籍老宅共有五进,父辈兄弟五人各家一进;父亲在我3岁时就过世了,我从小与祖母、母亲生活在一起。

老宅正门对着“接官亭”(亭已坍毁),我记得那里两边都盖有房屋,—条小巷直达石驳岸码头(那是开往无锡航班的码头),我小时候能熟背码头招牌上写着的停靠镇(村)名称,后来公路交通发达了,轮渡航班“自然淘汰”了。现今我看到那码头还在,但附近人家都已装上自来水,不像我们过去家里饮用水,全靠雇人专门到码头挑水。我家老宅是在抗战期间被日寇烧毁的,“遗址”今已难访,昔日的石子路面今已成为水泥街道,原先两旁的店铺大部分已经变成住家,依稀还能辨出当年一家蓝印土布染坊的痕迹,好像旁边是一家人称“豆腐西施”女老板开的豆腐作坊。

寻访途中,我巧遇了一位退休中学老师,他热心指点说“不远处那座四层居民楼即是当年王宅原址”,他印象中的“王宅”是很进深的,大厅里还有一台消防“木水龙”,凡遇附近住家失火,邻人都会来抬“木水龙”去救火。我有些吃惊,这人怎么对我家这么“熟悉”呀,遂细问他家父辈姓名,原来其父即是曾住我家隔壁的尤家那位当小学老师的大哥哥。退休老师告诉我,说王家老宅烧毁后,临街的部分空地,一直被酱园用来“晒酱”的,建国后才盖起了居民楼房。

我记得初小先是读的南明慧小学(教会学校,大多数是苏州来的女老师),后因教会经费拮据而停办;高小时转到离家较近的义庄弄东吴小学,这是一所美国教会办的学校,校长是美国牧师施密特,他的中国话讲得相当出色,好像就住在北门内的一幢小洋房里,他是当年常熟人老小熟悉的“第—个外国人”。施密特不每天到学校,校务工作一般都由一位姓谢的教导主任负责;施密特只在每个星期日上午来,在挂着大十字架的礼堂里主持“礼拜”,参加“礼拜”的除了学校信教的师生以外,还有住在附近的教徒市民。抗战爆发以后,施密特回美国去了,学校从此停办了。听人说,解放后施密特的儿子曾经根据父亲的遗愿,到中国常熟来访问过一趟。

常熟王庄是个小镇,镇民中不少子弟都曾在上海、苏州念高中,上大学。抗战时期,有部分进步学生回家乡组织“抗敌后援会”,推举镇上乡绅名士担任正副会长,并成立了“职工会”“农民会”“青年会”等等,甚至把我们小学生也组成“小先生”,深入农民群众中去,宣传抗日参加歌咏演出。我接受“革命教育”就是从“小先生”开始的。

当年的“后援会”负责人是21岁的暨南大学化学系学生鲍志椿。鲍氏与我家是远亲,论辈分我还长一辈呢,难怪他总是唤我“平叔”。鲍志椿是遗腹子,其母守寡含辛茹苦将他养大成人非常不易。开始我并不知道他是中共地下党员,只觉得他热心公益活动,待人也和蔼可亲。鲍家有很多书籍,除了化学物理之外,还有不少文艺书籍与杂志,鲍志椿时常借我阅读一些鲁迅、茅盾、巴金、郭沫若等人的著作,以及俄罗斯早期文学作品。每逢“小先生”开会,鲍志椿就给我们讲红军长征的故事,讲日寇侵略中华的罪行,讲抗日义勇军的事迹……后在苏南各地(含常熟)沦陷后,母亲带我逃难到了安徽,从此我与他再也没有联系了。听说他于1938年初到了上海租界,先在难民收容所工作,动员不少难民赴皖南参加新四军队伍。1939年秋,他调任苏北新四军某团政治处主任,多次参加战斗;1944年3月担任启东县委书记和警卫团政委,直至同年12月26日在一次战斗中光荣牺牲,时年30岁,牺牲时离日本人无条件投降仅有8个月,甚感痛惜。

以前常熟没有高中和大学,我们一般读完初中,就到苏州上高中,到上海或南京读大学。我们王家堂兄弟姐妹很多,喜爱文学的也多,每逢寒暑假期,堂兄姐妹会带回许多文艺书籍和期刊,介绍我读“容易懂,有兴趣”的这本或那本,我大概在小学阶段,就已拜读了鲁迅、巴金、茅盾、朱自清、冰心、叶圣陶、张天翼、艾芜、沙汀、肖军、叶紫等人著作,还有翻译小说如《爱的教育》《鲁宾逊飘流记》《金银岛》……我有位在商务印书馆工作的表伯父,专门为我订阅《儿童世界》等期刊,进初中后又增订了《中学生》杂志;而我自己也订阅了类似《文学》《文丛》等刊物。那一时期,我每天下午的最大“注意力”,就是到对门粮店去查看邮差放在藤匾筐里寄自上海的各种期刊。

从小阅读各种书籍,为我日后成长与发展奠定了文学基础。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曾陪同外宾访问上海,一天在作家柯灵先生家吃晚饭,当时文学前辈巴金先生也在座。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巴老,我对他说,“我从小就读你的书籍,读过许多老作家的作品,可以说,我是读着你们的书籍参加革命的。”其实与我同时代有不少人,都是这样通过阅读进步书籍而参加革命的,偶尔相聚交流时,大家都深有感触的。

日寇侵略我国时期,抗日救亡运动席卷全国,有一天,当我走进课堂时,看到黑板上赫然写着“毋忘国耻”四个大字。任课的谢老师激愤地对我们说:今天不上课本内容,给你们讲讲“九·一八日本入侵我国东三省事变”。课后,老师给我们分发了油印好的法国作家都德的《最后一课》,要求我们大家阅读这篇小说。1937年7月,我第一次参加了学校联合组织的大游行,反对日军侵华发动卢沟桥事变,学校还成立了歌咏队,上街发动募捐,支援前方将士;此后不久,从上海黄浦滩头传来了日寇侵略者的隆隆炮声……记得我小学毕业进“孝友初中”时,每星期一早上全体学生都会聚集在礼堂里做“纪念周”,校长或教导主任训话都会提及“国耻日”,告诫大家千万不能忘记。

1938年夏天,我母亲下了最大决心把我送到上海租界去读书,从此我就离开了故乡,虽然学校寒暑假不时也回来,但不再是“常住”了。到上海不久,我的一位在“难民所”工作的堂姐,介绍我到皖南参加了新四军,一年多以后,我的另一位堂姐也去了苏北解放区。从苏州到上海读高中期间,班上常有同学或去“内地”或去“解放区”,特别1940年日军侵占上海租界后,去内地和解放区的学生与老师就日益增多,我也从那时起离开家乡更远了,在我面前展开的是另一个崭新的世界。

建国以后,家乡常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每趟回常熟,都为家乡的建设和发展而欣慰。此次回乡“寻根”,短短几天又让我对家乡有了新的感知,故乡小镇人口不多,但不同时期参加革命的“人物”不少,有建国前为国捐躯的英烈,有建国后的将军、部长、省长,以及不同领域的专家、学者、教授……家乡引优秀儿女为骄傲,而我则难忘自己是在老家接受了革命的第一课。

这趟回乡寻“根”中,我专程走访了原址在小弄堂里的母校(义庄弄小学),学校的规模已经比过去扩大了好多倍,盖起了一座四层的教学楼(似乎把原先学校背后的京门大戏院也“吃掉”了),学校大门开到了大街上。我那天去时,操场上正进行篮球比赛,周遭谁也没注意到我这个远道而来的老校友。在寻访到“孝友中学”时,我发现部分旧房至今尚在,有人告诉我说,改革开放以后学校又恢复了原校名,尤其令我高兴的是,承蒙母校厚爱,仍将我的名字忝列“校友名录”之中。(照片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