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期货从业考试:读李渔《闲情偶记》 (依仁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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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李渔《闲情偶记》  

李渔(公元1611—1680年),号笠翁,浙江兰溪人。生于明末,二十五岁中秀才,二次赴试,一次落榜,一次因兵乱而返。入清后绝意仕途,从事传奇、戏剧、小说创作,自导自演,出版书籍。他的《闲情偶寄》是一部奇书,其中《词曲部》是戏剧创作之谈,《声容部》是选美、美容,其余则园林、花木、古董、居室、行乐、饮食、疾病,甚至性爱无所不包……

李渔是大家:他写小说、评论,有戏剧创作的实践经验,懂吃喝享乐、提倡素食,是个生活艺术家,还善心理分析,是不可多得的富有情趣之人。奇书妙语无须讲解,只要慢慢读,细细领会,定有收获。

《凡例》圣主当阳,力崇文教。庙堂既陈诗赋,草野合奏风谣,所谓上行下效也。武士之矛,文人之笔墨,乃治乱均需之物。创立新制,最忌导人以奢。风俗之靡,日甚一日。究其故,则以喜新而尚异也。

风俗之靡,犹于人心之坏,正俗必先正心。至于剿窠袭臼,嚼前人唾余,而谓舌花新发者,则不特自信其无,而海内名贤,亦尽知其不屑有也。医贵专门,忌其杂也,杂则有验有不验。史贵能缺,缺斯可信。是故良法不行于世,皆求全一念误之也。

闲情偶寄卷一

词曲部上

结构第一:填词一道,文人之末技也。然能抑而为此,犹觉愈于驰马试剑,纵酒呼卢。吾谓技无大小,贵在能精。填词首重音律,而予独先结构者,以音律有书可考,其理彰明较著。有奇事,方有奇文,未有命题不佳,而能出其锦心,扬为绣口者也。

戒讽刺:武人之刀,文士之笔,皆杀人之具也。……务存忠厚之心,勿为残毒之事。沥血鸣神,剖心告世,倘有一毫所指,甘为三世之暗。

立主脑: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

脱窠臼:填词之难,莫难于洗涤窠臼,而填词之陋亦莫陋于盗袭窠臼。吾观近日之新作,非新剧也,皆老僧碎破之衲衣,医士合成之汤药。

密针线:编戏有如缝衣,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工全在针线紧密,一节偶疏,全篇破绽出矣。

减头绪:头绪繁多,传奇之大病也。一线到底,并无旁见侧出之情。

戒荒唐:王道本乎人情,凡作传奇,只当求于耳目之前,不当索诸闻见之外。世间奇事无多,常事为多,物理易尽,人情难尽。赏极新艳之词,而竟忘其为极陈腐之事者,此为最上乘。

审虚实:传奇无实,大半皆寓言耳。虚不似虚,实不成实,此家之丑态也。

词采第二:曲文最长,每折必须数曲,每部必须数十折,非八斗长才,不能始终如一。

贵显浅:诗文之词采贵典雅而贱粗俗,词曲则不然。

重机趣:机趣二字,填词家必不可少。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奇之风致,少此二物,则如泥人土马,有生形而无生气。说话不迂腐,十句之中定有一二句超脱,行文不板实,一篇之内但有一二段空灵,此即可以填词也。

戒浮泛:填词义理无穷,则不出情景二字。作文之事贵于专一,专则生巧,散乃入愚,专则易于奏工,散者难于责效。吾欲填词家舍景言情,非责人以难,正欲其舍难就易耳。

忌填塞:戏文做与读书人、不读书人、妇人小儿同看,故贵浅不贵深。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水浒》、《西厢》世人尽作戏文看,金圣叹特标其名曰“五、六才子书”者,盖愤天下之小视其道,不知为古往今来绝大文章,故作此等惊人语以标其目。

音律第三:填词之乐,上天入地,作佛成仙,无一不随意到。贵远贱近,慕古薄今,天下之通情也。放郑声者非仇郑声也。存雅乐也;辟异端者非仇异端,存正道也。

恪守词韵:岂有以才高句美而破格收之者乎?合谱合韵方可言才,不则八斗难克升合,五车不敌片纸,虽多虽富,亦奚以为?

凛遵曲谱:曲谱者,填词之粉本,犹妇人刺绣之花样。依样画葫芦一语,竟似为填词而发,妙在依样之中,别出好歹。

鱼模当分:倘有词学专家,欲其文字与声音媲美者,当令鱼自鱼而模自模,两不相混,斯为极妥,出韵则犯诗家之忌。

廉监宜避:侵寻、监咸、廉纤三韵当避,用韵不可不择。

拗句难好:音律之难,不难于铿锵顺口之文,而难于倔强聱牙之句。凡作倔强聱牙之句,不合自造新句,只当引用成语。

合韵易重:一曲之中,有几韵脚,前后各别,不可犯重。

慎用上声:上声一音最别,填词最宜斟酌。此声立于幽静之词,不利于发扬之曲。上声出口最亮,入耳极清,孰知唱曲不同,念来高者唱出反低。文人妙曲利于案头,而不利场上之通病也。

少填入韵:入声韵脚,宜于北声而不宜于南腔。

别解务头:务头二字既不得其解,只当以不解解之。曲中有务头,犹棋中有眼,有此则活无此则死。无务头之曲,死曲也。务头字不聱牙,音不泛调,一曲中得此一句,即使全曲皆灵。不特曲有务头,诗词歌赋以及举子业,无一不有务头。

闲情偶寄卷二

词曲部下

宾白第四:曲之有白,则犹经文之于传注,就如栋梁之于榱桷,肢体之于血脉。故知宾白一道,当与曲文等视。常因得一句好宾白,而引起无限曲情。

声务铿锵:宾白之学,首务铿锵。能以四六平仄之法,用于宾白,则字字铿锵,人人乐听,有金声掷地之评矣。

语求肖似:文字之最豪宕,最风雅,作之最健人脾胃者,莫过填词。说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勿使浮泛。

词别繁减:设身处地,以口代优人,心口相维,中听不中听所以判也。“宾白”明言白乃宾,奈何反主作客,而犯树大于根之弊乎?如宾白长而又使人不可删逸,则为宾白中之古风史汉,亦何患哉!

字分南北:北字近于粗豪,易入刚劲之口;南音悉多娇媚,便施窈窕之人。

文贵洁净:多而不觉其多,多即是洁。少而尚病其多者,少亦近芜。万不可删者始存,稍有可削者即去。

意取尖新:尖新即纤巧,以尖新出之,则令人眉扬目展,有如闻所未闻;以老实出之,则令人意懒心灰。尖新二字,即文中之尤物。

少用方言:凡作传奇,不宜频用方言,令人不解。

时防漏孔:多言多失,保无前是后非,有呼不应,自相矛盾。

科诨第五:插科打诨,填词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欢,知愚共赏,则当全在此处留神。

戒淫亵:人间戏语尽多,何必专谈欲事!如说口头俗语,人尽皆之,则说半句,令人自思,亦可借他事喻之。

忌俗恶:科诨之妙,在于近俗,而所忌者又在于太俗。

重关系:雅中带俗,有于俗中见雅;活外寓板,即于板处证活。此等虽难,犹是词客优为之事。所难者,要有关系。关系维何?曰:于嘻笑诙谐之处,包含绝大文章,使忠孝节义之心,得此愈显。如老莱子之舞斑衣,简雍之说淫具,东方朔之笑彭祖面长,此皆古人中之善于插科打诨者也。

贵自然:妙在水到渠成,天机自露,“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话逼人来”斯为科诨之妙境耳。

格局第六:开场用末,冲场用生,开场数语,包括通篇,冲场一出,蕴酿全部,此一定不可移者。予谓文字之新奇,在中藏不在外貌,在精液不在渣滓,犹之诗赋古文以及时艺,止别其词华,未闻异其资格。

家门:开场数语,谓之家门。虽云为字不多,然非结构已完,胸有成竹者,不能措手。元词开场,止有冒头数语,谓之正名,又曰楔子。大凡说话作文,同是一理,入手之初,不宜太远,亦正不宜太近。

冲场:开场第二折,谓之冲场,定场白。言其未说之前,人不知所演为何,得此数语方知下落。

出角色:本传中有名角色,不宜出之太迟。

小收煞:上半部之末出,暂摄情形,略收锣鼓,名为小收煞。宜紧忌宽,宜热忌冷,宜作郑五歇后,令人揣摩下文,不知此事如何结束。

大收煞:全本收场,名为大收煞。此折之难,在无包括之痕,而有团圆之趣。

填词余论:圣叹之评《西厢》可谓穷极幽微无复有遗议。然乃文人之把玩,非优人搬弄之《西厢》也。圣叹之长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

演习部

选剧第一:演习之工而首重选剧者,诚恐剧本不佳,则主人之心血,歌者之精神,皆施之无用之地。

别古今:选剧授歌童,当自古本始。古本既熟,然后间以新词。切勿先今而后古。选旧剧易,选新剧难。

剂冷热:今人之所尚,时优之所习,皆在热闹二字。予谓传奇无冷热,只怕不合人情。

变调第二:变古调为新调,此事甚难。佳人所制锦绣花样,无不随时更变。变则新,不变则腐,变则活,不变则板。

缩长为短:观场之事,宜晦不宜明。与其长而不终,无宁短而有尾。

变旧成新:演新剧如看时文,妙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演旧剧如看古董,妙在身生后世,眼对前朝。凡人作事,贵于见景生情。透入世情三昧,虽观旧剧,如阅新篇。

授曲第三:声音之道,幽渺难知。

解明曲意:唱曲宜有曲情,曲情者,曲中之情节也。欲唱好曲者,必先求名师讲明曲义。

调熟字音:调平仄,别阴阳,学歌之首务也。

字忌模糊:字从口出,有字即有口,如出口不分明,有字若无字,是说话有口,唱曲无口,与哑人何异哉?

曲严分合:同场之曲,定宜同场,独唱之曲,还须独唱,词意分明,不可犯也。

锣鼓忌杂:戏场锣鼓,筋节所关,当敲不敲,不当敲而敲,与宜重而轻,宜轻而重,均足令戏文减价。最忌在紧要关头,忽然打断。打断曲文,罪犹可恕,抹杀宾白,情理难容。

吹合宜低:丝、竹、肉三音合用,自近年始。三籁齐鸣,天人合一,但须以肉为主,始有主行客随之妙。

教白第四:唱曲难而易,说白易而难。知其难者始易,视为易者必难。

高低抑扬:宾白虽系常谈,其中悉具至理。得其孔窍则易,不得则难。白有高低抑扬,切勿作一片高声或一派细语。

缓急顿挫:缓急顿挫较之高低抑扬,其理愈精。大约二三句而止言一事者,当一气赶下,中间断句处勿太迟缓;或一句止言一事而下句又言别事,或同一事而分一意者,则当稍断,不可竟连下句。精详之理,则终不可言也。妇人之态,不可明言,宾白中之缓急顿挫,亦不可明言,是二事一致。轻盈袅娜,妇人之态;缓急顿挫,优人口中之态也。

脱套第五:戏场恶套,情事多端。以极鄙即俗之关目,一人作千万人效,以致一定不移。

衣冠恶习:妇人之服贵在轻柔,衣绣则上体凤鸟下体云霞,盖霓裳羽衣之谓也。飘巾儒雅风流,方巾老成持重,可称得宜。

声音恶习:花面口中,声音宜杂。即作方言,亦随地转,如在杭学杭,在徽学徽,使妇人小儿皆能辨识。

语言恶习:白中有“呀”字、惯用语“且住”等,不宜多用。

科诨恶习:主人偷香窃玉,馆童吃醋拈酸,说毕必以臀相向,戏中串戏,殊觉可厌。

闲情偶记卷三

声容部

选姿第一:食色性也,王道本乎性。缘虽不偶,兴则颇佳,事虽未经,理实易谙,想当然之妙境,较身醉温柔乡者倍觉有情。

肌肤:妇人妩媚多端,毕竟以色为主。妇人本质,惟白最难。

面黑于身者易白,身黑于面者难白;肌肤之黑而嫩者易白,黑而粗者难白;皮肉之黑而宽者易白,黑而紧且实者难白。

眉眼:面为一身之主,目为一面之主。相人必相心,心得而观其体形。察心之邪正,莫妙于观眸子。目细而长者,秉性必柔;目粗而大者,居心必悍;目善动而黑白分明者,必多聪慧;目常定而白多黑少,或白少黑多者,必近愚蒙。初相之时,要以静待动,以卑瞩高。至于耳、鼻、眉、发、唇齿红白,岂有识者不鉴?眉之秀与不秀,亦复关系情性,当与眼目同视。必有天然之曲,而后人力可施其巧。眉若远山,眉如新月,皆言曲之至也。

手足:上看头,下看脚。两手十指,为一生巧拙之关,百岁荣枯所系。手嫩者必聪,指尖者多慧,臂丰而腕厚者,必享珠围翠绕之荣。相手一节,为观人之要。最易者足,而最难者手。但于或嫩或柔或尖或细之中,取其一得,即可宽恕其他矣。选足莫过于秦之兰州,晋之大同。验足之法,只在多行几步,观其难行易动,察其勉强自然,则思过半矣。

态度:古云:尤物足以移人。尤物维何?媚态是也。媚态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不可解说之事也。态之为物,不特能使美者愈美,艳者愈艳,且能使老者少而嗤者妍,无情之事变为有情,使人暗受笼络而不觉者。是知选貌选姿,总不如选态一着之为要。态自天生,非可强造。当其养态之时,先有一种娇羞无那之致现于身外,令人生爱生怜,不俟娉婷大露而后觉也。

修容第二:俗云:“三分人才,七分妆饰。”此为中人以下者言之也。今世之讲修容者往往失之过当,修容不可太过,不可不及。

盥栉:盥面之法,去垢徐油而已。油有自生之油,有沾上之油。从来上粉着色最怕油,善匀面者,必先洁其巾,拭面之巾止供拭面。勿使稍带油痕,此务本穷源之法也。善栉者不如善篦者,篦者栉之兄也。百钱买梳,千钱购篦。篦精则发精。篦之极净再用梳,梳之为物,越旧越精。古人呼髻为蟠龙。蟠龙者,髻之本体非由妆饰而成。随手绾成,全用自然毫无造作,云龙千变万化,越变越无穷。

薰陶:名花美女,气味相同,有国色者必有天香。花露者摘取花瓣入甑,酝酿而成者也。蔷薇最上,群花次之。每于盥浴之后,挹取数匙入掌,拭体拍面而匀之,其次香皂浴身,香茶沁口。果中荔枝,实与交梨、火枣无别,其色国色,其香天香,乃果中尤物。荔枝陈不如鲜,香气未尝尽没,乃与橄榄同功,其好处却在回味。佳人就寝,止啖一枚,则口脂之香,可以竟夕。

点染:“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此唐人妙句也。脂粉焉能污人,人自污耳。惟美色可施脂粉,其余似可不设。美者用之愈增其美,陋者加之更益其陋。面上有粉而唇上涂脂,则其色灿然可爱,倘面无粉泽而止丹其唇,非但红色不显,且能使面上之黑色变而为紫。从来傅粉之面,止耐远观,难于近视,以其不匀也。傅粉有法焉:请以一次分为二次,自淡而浓,由薄而厚,则可保无是患矣。勾面必记略眉,否则霜花覆眼。点唇之法与匀面相反,一点即成,始类樱桃之体,否则成串矣。

治服第三:古云: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俗云:三代为宦,着衣吃饭。“衣以章身”,乃智贤不肖之实备于躬,犹“富润屋,德润身”之身也。

首饰:珠翠宝玉,增娇益媚者以此,损娇掩媚者亦以此。贫贱之家,力不能办金玉者宁用骨角,勿用铜锡。时花之色白为上,黄次之,淡红次之,最忌大红,尤忌木红。妇人之首,不能无饰。与其饰以珠翠宝玉,不若饰之以髪。髪虽云假,原是妇人头上之物。簪之为色,宜浅不宜深,欲形其发之黑也。玉为上,犀之近黄者、蜜蜡之近白者次之,金银又次之,玛瑙琥珀皆所不取。饰耳之环,愈小愈佳。

衣衫:妇人之衣,不贵精而贵洁,不贵丽而贵雅,不贵与家相称,而贵与貌相宜。红紫深艳之色,违时失尚,反不若浅淡之合宜。贵人之妇,宜披文采,寒俭之家,当衣缟素,所谓与人相称也。然人有生成之面,面有相配之衣,衣有相配之色,皆一定而不可绎者。大约面色之最白最嫩,与体态之最轻盈者,斯无往而不宜。面颜近白者,衣色可深可浅;其近黑者,则不宜浅而独宜深。肌肤近腻者,衣服可精可粗;其近糙者,则不宜精而独宜粗。外色最深,使里衣之文越著,有复古之美名无泥古之实害。二八佳人,如欲华美其制,则青上洒线青上堆花,较之他色更显。风俗好尚之迁移,常关气数。云肩以护衣领,不使沾油,制之最善者也。但须与衣同色,近观则有,远视若无,斯为得体。云肩之色,更须里外一色,则任其整齐颠倒,总无历乱萧条之象。半臂(背褡),索腰(鸾涤)乃功倍之物。妇人之体,宜窄不宜宽。一着背褡则宽者窄,窄者愈显其窄。背褡着于外,鸾涤束于内。“裙拖八幅湘江水”则折纹之不可少可知。妇人之异于男子,全在下体。下体之服,宜淡不宜浓,宜纯不宜杂。

鞋袜:凌波小袜,其名最雅。袜色尚白,尚浅红,鞋色尚深红今尚青。袜色与鞋色相反,袜宜极浅,鞋宜极深,欲其相形而始露也。

习技第四:才德原不相妨,有才之女,未必败行。娶妻如买田庄,非五谷不殖,非桑麻不树。买姬妾如治园圃,结子之花亦种,不结子之花亦种,以其原为娱情而设。故习技之道,不可不与修容治服并讲也。技艺以翰墨为上,丝竹次之,歌舞又次之,女工则其分内事,不必道也。

文艺:学技必先学文。天下万事万物,尽有开门之锁钥。锁钥维何?文理是也。妇人读书习字,难在入门,入门之后,其聪明必过于男人。导之入门,贵在情窦未开之际。纤指拈棋,踌躇不下,静观此态,尽勾消魂。

丝竹:丝竹之音,推琴为首。妇人学此,可以变化性情,欲置温柔乡,不可无此陶熔之具。主人知音,始可令琴瑟在御。歌舞难精而易晓,闻其声音之婉转,睹见体态之轻盈,不必知音始能领略。丝音自蕉桐而外,女子宜学者,又有琵琶、弦索、提琴三种。丝音之易学者,莫过于提琴。竹音之宜于闺阁者,惟洞箫一种。吹箫之人,臂上不可无钏,钏又勿使太宽。昔人教女子以歌舞,非教歌舞,习声容也。“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此声乐中三昧语,谓其渐近自然也。登场演剧之要:一曰取材,优人所谓“配脚色”是也。二曰正音。禁为乡土之音,使归《中原音韵》之正者。三曰习态。闺中之态全出自然,场上之态,演习之功不可少。

闲情偶记卷四

居室部

房舍第一:显者之居勿太高广。画诀云:丈山尺树,寸马豆人。土木之事,最忌奢靡,匪特庶民之家,当崇俭朴,即王公大人亦当以此为尚。盖居室之制贵精不贵丽,贵新奇大雅,不贵纤巧烂漫。

向背:屋以面南为正,不可必得,则面北者宜虚其后,以受南薰;面东者虚右,面西者虚左。如东西北皆无余地,则开窗借天以补之。牗大者能抵小门二扇,穴高者,可敌低窗二扇。

途径:径莫便于捷,妙于迂。故作迂途者,必开耳门以应急,斯雅俗具利,理致兼收矣。

高下:房舍忌似平原,须有高下之势,如园圃。然地不如是,则因地制宜。高者造屋,卑者造楼;卑处叠石为山,高处浚水为池。总无一定之法,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出檐深浅:柱不宜长,窗不宜多。务使虚实相半、长短得宜。

置顶格:精室不见椽瓦,或以板覆,或用纸糊,以掩屋之丑态,名为“顶格”。

秋(下有瓦)地:以三和土秋(下有瓦)地,筑之极坚使完好如石,最为丰俭得宜。

洒扫:精美之房,宜勤洒扫。

藏垢纳污:欲营精洁之房,先设藏垢纳污之地。精舍左右另设小屋,有如复道,俗名“套房”是也。

窗栏第二:窗栏之制日新月异,皆从成法中变出。

制体宜坚:窗棂以明透为先,栏杆以玲珑为主,然此皆属第二义;首重一字为坚,坚而后论工拙。总其大纲,则有二语:宜简不宜繁,宜自然不宜雕斫。窗栏之体,不出纵横、奇(有欠旁)斜、屈曲三项。

取景在借:开窗莫妙于借景。四面皆实,犹虚其中而为“变面”之形。取老干之近直者,顺其本来,不加斧凿,为窗之上下两旁,是“梅窗”之廓具矣。还有湖舫式、山水图式、尺幅式。

墙壁第三:“峻宇雕墙”、“家徒壁立”,昔人贫富,皆于墙壁辨之。俗话“一家筑墙,两家好看。”其实为人即是为己,人能以治墙壁之一念治其心,则无往而不利矣。聊以自嘲,以明不止闲情,亦有禅矣。

界墙:界墙者,家之外廓是也。莫妙于乱石垒成,不限大小方圆之定格。

女墙:古今注云;城上小墙,一名睥睨,言城上窥人也。凡户内及肩小墙,皆可名也。但须至稳极固,坏墙不足惜,伤人实可悲。

厅壁:不宜太素,亦忌太华。名人尺幅自不可少,但须浓淡相宜,错落有致。

书房壁:宜潇洒,忌油漆。石灰白壁磨极光,上着也;次用纸糊。壁间书画自不可少,然粘贴太繁,不留余地,亦是文人恶俗。天下万物,以少为贵。壁间留有隙地,可以代橱。

联匾第四:堂联斋匾,非有成规。如蕉叶联、此君联(竹联)、碑文额、手卷额、册页匾、虚白匾、石光匾、秋叶匾。

山石第五:幽斋磊石,原非得已。一卷代山,一勺代水,无聊之极思也。

大山:山之小者易工,大者难好。犹之文章,结构全体难,敷陈零段易。以土代石,既减人工又省物力,且有天然委曲之妙。

小山:小山亦不可无土,但以石为主。山石之美,俱在透、漏、瘦。透、瘦二字在在宜然,漏则不应太甚。瘦小之山,全要顶宽麓窄,根脚一大,虽有美状不足观矣。石眼忌圆,石纹石色取其相同。至于石性斜正纵横之理路,则不可不依。

石壁:山之为地,非宽不可;壁则挺然直上,有如劲竹孤桐,斋头但有隙地,皆可为之。凡累石之家,正面为山,背面皆可作壁。壁后忌作平原,令人一览而尽,须有一物蔽之,蔽之者非亭即屋。石壁不定在山后,或左或右无一不可,取其地势相宜。

石洞:假山无论大小,其中皆可作洞。大小皆可,贮水其中而故作漏隙,使涓滴之声旦夕皆然。

零星小石:贫无力,不必定作假山。一卷特立安置有情,即可慰泉石膏肓之癖。王子遒劝人种竹,予复劝人立石,有此君不可无此丈。人之一生,他病可有,俗不可有,得此二物,便可当医。

器玩部

制度第一:人无贵贱,家无贫贱,饮食器皿皆所必须。知精粗一理,即知富贵贫贱。但得变俗为雅,有心思即有智巧。

几案:几案之设,其中有三小物必不可少:一曰抽替,此世所原有者也,然多忽略其事,而有设有不设,不知此一物也,有之斯逸,无此则劳,且可借为容懒藏拙之地。知此,则不独书案为然,即抚琴观画,供佛延宾之座,俱应有此。一曰隔板,此予所独置也,以惜福。一曰桌撒。

椅杌:坐具有三:椅、杌、凳。予特创暖椅、凉杌以补之。

床帐:床乃半生相伴之物,人之待物,其最厚者当莫过此。妻妾婢媵是人中之榻也,而床第乃榻中之人也。修饰床帐之具,其法维何?一曰床令生花,二曰帐使有骨,三曰帐宜加锁,四曰床要着裙。

橱柜:造橱立柜,无他智巧,总以多容善纳为贵。

箱笼箧笥:随身贮物之器,大者箱笼,小者箧笥。不出革、木、竹三种,关键者又不出铜铁二项。

骨董:崇高古器之风,自汉魏晋唐以来,至今日而极矣。物之古者莫如书,真能合古人心思面貌而传乎?《诗》云:“惟其有之,是以似之。”生平不识古董,亦借口维风,以藏其拙。

炉瓶:炉瓶之制,其法备于古人后世无容蛇足。但护持衬贴之具,不妨意为增减。

屏轴:围屏及书画卷轴者,止有中条、斗方及横批三式。体制变化,莫妙于冰裂碎纹最与屏轴相宜。

茶具:茗注莫妙于砂壶,砂壶之精者,又莫过于阳羡。茗壶嘴务直,一曲便可忧。贮茗之瓶。止宜用锡。

酒具:酒具用金银,犹妆奁之用珠翠,皆不得已而为之。唐句云:玉碗盛来琥珀光。玉能显色,犀能助香,二物之于酒,皆功臣也。至尚雅素之风,则磁杯当首重己。

碗碟:碗碟中最忌用者,有字一种。花纹太繁,亦近鄙俗。

灯烛:灯火辉煌,宾筵之首事也。而独于歌台色相,稍近模糊。

笺简:笺简之制,由古及今不知几千万变。韵事笺、织锦笺,光怪陆离,总于书牍无干。

位置第二:器玩既购得,则讲位置。

忌排偶:罗列古玩,切忌排偶。

贵活变:幽斋陈设,妙在日新月异。居家所需之物,惟房舍不可动移,此外皆当活变。古玩中香炉一物,其体极静,其用又妙在极动,是当一日数迁其位,片刻不容胶柱者也。

闲情偶寄卷五

饮馔部

蔬食第一:人生之累者,口腹二物,又多其嗜欲。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取其渐近自然也。崇俭复古,重宰割而惜生命也。

笋: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洁、曰芳馥、曰松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至上者,只在一字之鲜。《记》曰:“甘受和,白受采。”鲜即甘之所从出也。此种供奉,惟山僧野老躬治园圃者,得以有之。笋则断断宜在山林,任尔芳鲜,终是笋之剩义。此蔬食中第一品也。食笋之法曰“素宜白水,荤用肥猪。”从来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可口者未必益人,两擅者莫过于此。东坡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不知能医俗者,亦能医瘦,但有已成竹未成竹之分耳。

蕈:求至鲜至美之物于笋之外,其惟蕈乎?素食固佳伴以少许荤食尤佳,盖蕈之清香有限,而汁之鲜味无穷。

莼:陆之蕈,水之莼,皆清虚妙物也。和以蟹之黄,鱼之肋,名曰“四美羹”。

菜:制菜之法,腌糟酱腊,无不曲尽其能。有八字诀云:“摘之务鲜,洗之务净。”蔬食之最净者,曰笋、曰蕈、曰豆芽,最秽者莫如家种之菜。每食菜、食葡萄,辄思都门;食笋、食鸡豆辄思武陵。菜有色相最奇,西秦之头发菜是也。

瓜茄瓠芋山药:瓜茄瓠芋诸物,菜之结而为实者也,不但当菜,兼作饭矣。煮冬瓜丝瓜忌太生,煮王瓜甜瓜忌太熟,煮茄瓠利用酱醋而不宜盐;煮芋不可无物伴之,山药则孤行并用无所不宜,乃蔬食中之通材也。

葱蒜韭:葱蒜韭,菜味之至重者也。菜能芳人齿颊者,香椿头是也。韭芽之初发,非特不臭,且具清香,是其孩提之心之未变也。

萝卜:生萝卜切丝,伴以醋及他物,下粥最宜。但恨其食后打嗳,是与初见小人,而卒为君子者等也。

芥辣汁:菜具姜桂之性辣芥也。制辣汁之芥子陈者绝佳,所谓愈老愈辣也。此是食中之爽味,犹夫子之不撤姜也。

谷食第二:食之养人,全赖五谷。多食一物多一物之损伤,少静一时少安一时之淡泊。疾病之生、死亡之速,皆饮食太繁,嗜欲过度之所致也。然则人欲自爱其生者,即不能止食一物,亦当稍存其意。而以谷物为君。使酒肉虽多,不伤食气,即使为害,当亦不甚烈耳。

饭粥:饭之大病,在内生外熟,非烂即焦;粥之大病在上清下淀,如糊如膏。此火候不均之故。有粥饭之美形,无饮食之至味,病在挹水无度,增减不常之为害也。其吃紧二语,则曰:“粥水忌增,饭水忌减。”用水不均,煮粥常患其少,煮饭常苦其多。逼去饭汤,是去饭之精液,食之焉能有其味!宴客之饭可稍精,预设花露一盏,俟饭初熟而浇之,浇后稍闭拌匀而后入碗。露以蔷薇、香橼、桂花为上,以其与谷物之香相若也。

汤:汤即羹。养生之法,食贵能消,饭得羹而消,故吃饭不可无羹。宁可食无馔,不可饭无羹。

糕饼:谷食之有糕饼,犹肉食之有脯脍。食之精者,米麦也;脍之细者,粉面也。糕贵乎松,饼利于薄。

面:南人饭米,北人饭面。《本草》云:“米能养脾,麦能补心。”南人食面,油盐酱醋等作料,皆下于面汤之中,汤有味而面无味。予以调和诸物尽归于面,面具五味而汤独清,如此方是食面非饮汤也。五香者,酱、醋、椒末、芝麻屑、焯笋或煮蕈煮虾之鲜汁。八珍者,鸡鱼虾三物之肉,晒极干,与鲜笋、香蕈、芝麻、花椒四物,共成极细之末和入面中,与笋蕈虾之汁共为八种。拌面之汁,加鸡蛋青一二盏更宜。

粉:粉名目甚多,适用者惟藕、葛、蕨、绿豆。粉食之耐咀嚼者,蕨为上,绿豆次之。

肉食第三:“肉食者鄙”,蔽障胸臆,茅塞其心,脂腻填胸,不能生智。故天下之人,多食不如少食也。

猪:食以人传者,东坡肉是也。豢养之物亦同于人,猪肉金华为最,婺人豢豕,非粥即饭,使之然也。

        羊:羊几贯,帐难算,生折对半熟对半。行远路及出门,啖此最宜。《本草》云,参芪补气,羊肉补形。

牛犬:二物有功于世,劝人戒之不暇。

鸡:卵之有雄者弗食,鸡重不至斤外者不食。

鹅:鹅食草,肉精而不肥。炮烙鹅掌,虽甘美忍人不为,况稍具婆心者乎?

鸭:诸禽贵雌,鸭贵雄;诸禽贵幼,鸭贵老。谚曰:“烂蒸老雄鸭,功效比参芪。”“三年老鸭,赛过人参。”

野禽野兽:野味不肥,家味不香。野禽可以时食,野兽则偶一尝之,惜禽更当惜兽。

鱼:鱼之供人刀俎,似较他物为稍宜,水族难竭易繁也。食鱼首重在鲜,次则肥,鲜而肥,鱼之能事毕矣。鲜宜清煮作汤,肥宜厚烹作脍。烹煮之法全在火候。先期而食者肉生,过期而食者肉死。鱼之至味只在初熟离釜片刻。

虾:笋为素食之必需,虾为荤食之必需,皆犹甘草之于药也。以焯虾之汤和入诸品,则物物皆鲜。笋可孤行,虾则不能自主,必借他物为君。

鳖:“新粟米炊鱼子饭,嫩芦笋诸鳖裙羹。”其味之鲜美可知矣。

蟹:九月十月为蟹秋,心能嗜之,口能甘之,终身不能忘之。世间好物,利在孤行,蟹之鲜肥甘腻,白似玉黄如金,已造色香味之极。凡治他具皆可代劳,独蟹与瓜子、菱角三种,必须自劳。旋剥旋食则有味,人剥我食味同嚼蜡。此同好香必自焚,好茶必自斟同理。

零星水族:万物之繁莫过水族,载籍所列,十不过六七。京口诸地,有似鱼非鱼类河豚而极小者,俗名斑子鱼,味之甘美几同乳酪,柔滑无骨真至味也。闽之西施舌(蛤蜊干),白而洁,光而滑。北海之鲜鳓味并鲥鱼,其腹中有肋,甘美绝伦。河豚为江南最尚之物,江南之鱭,则为春馔之妙物。

不载果食茶酒说:果者酒之仇,茶者酒之敌,嗜酒之人必不嗜茶与果。

种植部

木本第一:万物短长之数也,欲丰其得,先固其根。吾于老农老圃之事,而得养生处世之方焉。

牡丹:花有正反面,正面宜向阳,此种花之通义,然他种或能委屈,独牡丹不肯通融,处以南即生,俾之他向则死。

梅:花之最先者梅,果之最先者樱桃。腊梅之异姓兄弟,玫瑰是也。气味相孚,皆造浓艳之极致。

桃李:桃李两物,领袖群芳。桃色为红之极纯,李色为白之至洁。桃色可变,李色不可变也。

梨:梨花耐观,“千树万树梨花开”,乃人间之雪。

海棠:海棠有色而无香,吾谓海棠不尽无香,香在隐跃之间,不幸为色所掩。郑谷《咏海棠》:“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秋海棠一种,较春花更媚。

玉兰:世无玉树,请一以此花当之。不叶而花,与梅同致,而白者犹佳。惜不耐风雨,残败可憎。

辛夷:又名木笔、望春花,名有余而实不足。

山茶:花之最不耐开,一开辄尽者,桂与玉兰是也。花之最能持久,愈开愈盛者,山茶、石榴是也。山茶戴雪而荣,具松柏之骨挟桃李之姿。山茶种类繁多,由浅红以至深红,无一不备。浅如脂如粉、如美人腮、如酒客面,深如朱如火、如猩猩血、如鹤顶之朱,极浅深浓淡之致。

紫薇:树之怕痒者,唯有紫薇。

绣球:天工之巧,至绣球开花止矣。他种之巧,纯用天工,此则诈施人力,似肖尘世所为而为者。剪春罗、剪秋罗诸花亦然。

紫荆:花多红少紫,少枝无叶,贴树生花,虽若紫衣少年,但觉窄袍紧袂,衣瘦身肥。

栀子:仿佛玉兰,但不忌雨;玉兰齐放齐凋,而此次第开。

石榴:榴性喜压、喜日、喜高。

木槿:朝开暮落,其生也良苦。当与萱草并树,睹萱草则能忘忧,睹木槿则能知戒。

桂:秋花之香莫如桂。树乃月中树,香亦天上香。惜满树齐开,不留余地。

合欢:“合欢蠲(juan,免除)忿”、“萱草忘忧”,皆益人情性之物,无地不宜种之。

木芙蓉:水芙蓉之于夏,木芙蓉之于秋,可谓二季供臣。

夹竹桃:其名不善,花有毒。竹乃有道之士,桃则佳丽之人,合而为一,殊觉矛盾。请易其名为“生花竹”。

瑞香:莲为花君子,瑞香乃花小人。《谱》载此花一名“麝囊”,能损花,宜另植。同列群芳,即有朋侪之义,不能相资相益,而反崇之,非小人而何?

茉莉:他花皆晓开,独茉莉暮开。花蒂有孔,专受妇人之簪。妻梅者止一林逋,妻茉莉者当遍天下矣!

藤本第二:藤本之花须扶植,扶植之妙莫如竹屏。

蔷薇:结屏之花,蔷薇居首。蔷薇之苗裔极繁,尽其种类所有而植之,条梗蔓延相错,花时斗丽,可傲步幛于石崇。

木香:花密而香浓,稍胜蔷薇。单靠此结屏未免冷落,势必依傍蔷薇。蔷薇宜架,木香宜棚。木香作屋,蔷薇作垣,二者各尽其长。

酴醾:亚于蔷薇、木香,可续二花之不继。“开到酴醾花事了”,每忆此句,情兴为之索然。

月月红:四季红者月季,缀屏之花此为第一。又名长春、斗雪、胜春、月季。为其能断能续,名之“断续花”。

姊妹花:花之命名,莫善于此。蔓延太甚溢出屏外,皆同心不妒之过也。故善御女戎者,妙在使之能妒。

玫瑰:利人无我,芰荷是也;无一不为所奉者,玫瑰是也。可囊可食,可嗅可观,可插可戴,是能忠臣其身,而有能媚子其术者也。花之能事,毕于此矣。

凌霄: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然望之如天际真人,卒急不能招致,是可敬亦可恨也。

真珠兰:花叶不似兰,肖其香。其香习处者不觉,骤遇始闻之,疏而复亲始闻之。闽粤有木兰,树大如桂,花亦似之,亦以其香隐而不露,耐久闻而不耐急嗅故耳。凡人骤见即觉亲者,人中玫瑰而非友中芝兰也。

草本第三:草本之花,经霜必死,交春复发者,根在故也。

芍药:前人以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呼牛呼马听之而已。予于秦之巩昌携牡丹、芍药各数十本归,牡丹活者颇少,岂人为知己者死,花反为知己者生乎?

兰:兰生幽谷,无人自芳。幽谷无人,兰之芳谁得而知之,得而传之?亦与艾同腐而已。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兰室不久做,花室不焚香,忌烟火耳。

蕙:蕙逊兰,不在花与香而在叶。犹芍药之逊牡丹,亦不在花与香而在梗。芍药之叶苦其短,病其瘦;蕙之叶偏苦其长,病其肥。

水仙:予有四命,各司一时:春水仙和兰,夏莲,秋海棠,冬腊梅。水仙以秣陵为最。妇人面似桃,腰似柳,丰如牡丹芍药,瘦比秋菊、海棠者,在在有之;若水仙之淡而多姿不动不摇,而能作态者,未之见也!

芙蕖:《谱》云:“产于水者曰草芙蓉,产于陆者曰旱莲。”芙蕖可人,不一而足。自荷钱出水便点缀绿波,茎叶既生,日高一日,日上日妍,有风作飘飖之态,无风呈袅娜之态。花未开,先享无穷逸致,菡萏成花,娇姿欲滴,后先相继自夏至秋。花既谢复蒂下生蓬,蓬中结实,亭亭独立,犹未开之花,与翠叶并擎,不至白露能事不已。莲实与藕,皆并列盘餐,而互芳齿颊者也。霜中败叶摘而藏之,裹物犹有清香。

罂粟:花之善变者,莫如罂粟,次则葵。牡丹谢而芍药继,芍药谢而罂粟继之,盛之至者也。

葵:花之易栽易盛,变化不穷者,止一葵。但叶之肥大可憎更甚于蕙。

鸡冠:花之肖形者尽多,能肖天上之形者,独有鸡冠花。氤氲其象而叆叇其文,俨然庆云一朵。名之“一朵云”可也,花有五色,即名“五色云”。

玉簪:花极贱而可贵者,玉簪是也。插入妇人髻中,几不能辨真假。点缀篱间,亦似美人之遗。

凤仙:凤仙极贱之花,止宜点缀篱落。若云染指甲,便是俗物。

金钱:金钱、金盏、剪春罗、剪秋罗诸种。皆化工之小巧文字。因牡丹、芍药一开,造物之精华已竭,欲续不能,欲断不可,故作轻描淡写之文,以延其脉。

菊:菊花者,秋之牡丹芍药也。牡丹芍药之美,全仗天工;菊花之美,则全仗人力。

菜:盈阡溢亩,一望无际当推菜花为盛。一气初盈,万花齐发,青畴白壤,悉变黄金,诚洋洋乎大观也!

众卉第四:草木之类,各有所长,有以花胜,有以叶胜。树木之美,不定在花,犹丈夫之美者,不专主于有才,而妇人之丑者,亦不尽在无色也。

芭蕉:幽斋但有隙地,即宜种蕉。蕉能韵人而免俗,与竹同功。竹可镌诗,蕉可作字,皆文士近身之简牍。

翠云:草色之最倩者,至翠云而止。

虞美人:花叶并娇,且动而善舞,故又名“舞草”。

书带草:其名极佳。《谱》载出淄川城北郑康成读书处,名“康成书带草”。

老少年:老少年,又名“雁来红”、“秋色”,予尝易其名“还童草”。此草中仙品,秋阶得此,群花可废。徐竹隐有“叶从秋后变,色向晚来红”一联。

天竹:竹无花,而以夹竹桃代之;竹不实而以天竹补之。皆不必然,而强为蛇足。

虎刺:“长盆栽虎刺,宜石作峰峦。”布置得宜,是一幅案头山水。

萍:杨入水为萍,是花中第一怪事。人以杨花喻命薄,不知其居水陆二地之胜。水上生萍,极多雅趣,但怪其弥漫太甚。

竹木第五:竹木者何?树之不花者也。

竹:树最易活莫如杨柳,然有十年树木之说。惟竹不然,移入庭中即成高树。俗人之舍,不转盼而成高士之庐。旧传有诀:“种竹无时,雨过便移,多留宿土,记取南枝。”予曰:移花种竹,未雨先移。四字当记:宜阴忌日。

松柏:诸物贵年少,松竹梅贵老贱少。苍松古柏,美其老也。予尝喜谓诸后生:欲作画图中人,非老不可。后生皆携琴、捧画、挈盒、持樽之辈也。入画之年,坐儿女丛中,殆为松柏者乎?

梧桐:草木之编年史也,有节可纪,观树即所以观身。

槐榆:树之能为阴者,非槐即榆。《诗》云:“于我乎,夏屋渠渠。”此二树可以呼为“夏屋”,夏者大也。

柳:柳贵垂、贵长,不者无袅娜之致。纳禅之所,诸鸟亦集。长夏闻鼓吹,是树之功。种植之初,预留一线之余天,以待月轮出没,则昼夜均受其利矣。

黄杨:黄杨每岁长一寸是天限之木也,予名之:知命树。莲为花之君子,黄杨为木之君子。

棕榈:无枝能叶,笔直而上,上不蔽天,下不侵地。较之芭蕉,大有克己不妨人之别。

枫桕:草以叶为花者,翠云、老少年是也。木之以叶为花者,枫与桕是也。枫之丹,桕之赤,皆为秋色之最浓,是雨、露、霜之功也。

冬青:有松柏之实而不居其名,有梅竹之风而不矜其节。殆“身隐焉文”之流欤?当易其名为“不求人知树”。

闲情偶寄卷六

颐养部

行乐第一:养生之法,以行乐先之。劝人行乐,以死亡怵之,即祖是意。儒家所凭者理,《鲁论·乡党》一篇,半属养生之法。

贵人行乐之法:乐不在外而在心,心以为乐,则是境皆乐,以为苦,则无境不苦。以不如己者视己,则日见可乐;以胜于己者视己,则时觉可忧。善行乐者必先知足,二疏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不辱不殆,至乐在其中矣。

富人行乐之法:劝贵人行乐易,劝富人行乐难。财为行乐之资,多则反为累人之具。财多则思运,不运则生息不繁。一运则经营惨淡,坐起不宁,其累不可胜言。财多必善防,不防则为盗贼所有。一防则惊魂四绕,风鹤皆兵。多分则难,少敛则易。觊觎者息而仇怨者稀,是则可言行乐矣。宽租减息,仗义急公之日,听贫民欢欣赞颂,即当两部鼓吹。昔为最难行乐之人,今为最易行乐之人。

贫贱行乐之法:穷人行乐,止有退一步法。我贫,更有贫于我者;我贱,更有贱于我者。以此居心,则苦海尽成乐地。凡人一生,奇祸大难非特不可忘,还宜大书特书,高悬座右。其裨益于身者三:孽由己作,则可知非痛改,视作前车;祸自天来,则可止怨释尤,以弭后患;忆苦追烦,引出无穷乐境,则又警心惕目之余事矣。

家庭行乐之法:世间第一乐地,无过家庭。“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习久而厌其亲者,天下皆然,而不能自明其故。人能以孩提之乐境为乐境,则去圣人不远矣。

道途行乐之法:不入其地,不睹其情,乌知生于东南,游于都会,衣轻席暖,饭稻羹鱼之足乐哉!借道途行乐之法,可以暂娱目前。过一地即览一地之人情,经一方则睹一方之胜概,食所未食,尝所未尝是人生最乐之事也。

春季行乐之法:春乃天地交欢之候,阴阳肆乐之时。人心至此,不求畅而自畅,犹父母相亲相爱、嬉笑自如,满堂欢欣也。一岁难过,惟有三伏。俗云:“过得七月半,便是铁罗汉。”三春行乐,不得纵欲过度,埋下病根。

夏季行乐之法:酷夏可畏,《戴记》云:“是月也,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当时时防病,日日忧死。防病忧死,则当刻刻偷闲以行乐。三时行事,一夏养生。裸处乱荷之中,偃卧长松之下,洗砚石于飞泉,试茗奴以积雪,食瓜户外思果树头,极人世之奇闻,擅有生之至乐者矣。

秋季行乐之法:过夏至秋,此身无恙当与妻孥庆贺重生,交相为寿者矣。此时不乐,将待何时?霜雪至,诸物变形。春宵千金,秋价十倍。登临山水之胜,防风雪欺人于后。能行百里者,至九十而思休;善登浮图者,至六级而即下。此房中秘术,请为少年场授之。

冬季行乐之法:冬天行乐,必须设身处地,幻为路上行人,备受风雪之苦,然后回想在家,则无论寒燠晦明,皆有胜人百倍之乐矣。乐极忘忧,其乐自能渐减;苦境从头想起,其乐渐增又复如初。

随时即景就事行乐之法:诸事处之得宜,亦各有其乐。因便制宜,各存其说。

睡:天地生人以时,动之者半,息之者半。养生之诀,当以善睡居先。是睡非睡也,药也,非疗一疾之药,治百病救万民,无试不验之神药也。前人诗云:“花竹幽窗午梦长,此中与世暂相忘。华山处士如容见,不觅仙方觅睡方。”近人睡诀云:“先睡心,后睡眼。”当睡之时止黑夜,舍此皆非其候。午睡之乐,倍于黄昏,独宜长夏。予最爱“手倦抛书午梦长”一句。长夏午睡,地之善者有二:曰静曰凉。闲人宜睡,忙人睡不安稳。闲则眼未阖而心先阖,心已开而眼未开,已睡较未睡为乐,已醒较未醒更乐,此闲人之宜睡也。但闲人有几?有暂逸其心以妥梦魂之法:凡一日之中,急切当行之事,俱当于上半日告竣,然后寻床觅枕以赴黑甜,则与闲人无异矣。为人莫行歹事,则半夜敲门不心惊矣。

坐:吾人燕居坐法,当以孔子为师,勿务端庄而必正襟危坐;勿同束缚而为胶柱难移。抱膝长吟,虽坐也,而不妨同于箕踞;支颐丧我,行乐也,而何必名为坐忘?

行:安步当车,五官四体皆能适用。

立:立分久暂,暂可无依,久当思傍。亭亭独立,但可偶一为之。旦旦如是,筋骨血脉胶凝之患。

饮:予生平不好酒而好客;不好食而好谈;不好长夜之欢,而好与明月相随而不忍别;不好为苛刻之令,而好受罚者欲辩无辞;不好使酒骂座之人,而好其于酒后尽露肝膈。是以饮量不胜蕉叶,而日与酒人为徒。近日又癖好音乐,每听必至忘归。此五贵五好,皆为宴集宾明而设。若夫家庭小饮与燕闲独酌,其为乐也,全在天机逗露之中,行迹消忘之内。

谈:读书、清闲最乐之事,就乐去苦,避寂寞而享安闲,莫若与高士盘桓,文人讲论。“与君一夕语,胜读十年书。”“因过竹园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善养生者,不可不交有道之士。

沐浴:盛暑求乐事于黑甜之外,其惟沐浴乎?虑激则尚缓,避热则用温,未解衣先调水性,由腹及胸及背,温而缓渐入佳境也。

听琴观棋:弈棋尽可消闲,弹琴实堪养性。喜谈不如喜听,善弈不如观棋。

看花听鸟:花鸟两物,造物生以媚人者也。每值花柳争妍之日,飞鸣斗巧之时,必致谢鸿钧,归功造物,无饮不奠,有食必陈。夜则后花而眠,朝则先鸟而起,惟恐一声一色之偶遗也。

蓄养禽鱼:鸟之悦人以声,人以为画眉、鹦鹉。然笼中之声人籁也,林中之声天籁也。鹤、鹿当蓄,以其有仙风道骨也。种鱼养鹤,二事不可兼行,利此则害彼也。

浇灌竹木:筑成小圃近方圹,果易生菜易长。抱瓮太痴机太巧,从中酌取灌园方。能以草木生死为生死,终可与言灌园之乐。

止忧第二:忧不可忘而可止。

止眼前可备之忧:拂意之境,无人不有,但问其易处否,可防否。可则于未至之先,筹一计以待之,此以静待动之法。

止身外不测之忧:不测之忧,其未发也,必有先兆。乐极生悲,否伏于泰,此一定不移之数也。命薄之人有奇福,便有奇祸。即厚德载福之人,极祥之内,亦必酿出小灾。天道好还,不敢尽私其人,示公道于一线。止忧之法有五:一曰谦以省过,二曰勤以砺身,三曰俭以储费,四曰恕以息争,五曰宽以弭谤。

调饮啜第三:食色性也,欲藉饮食养生,则以不离乎性者近似。

爱着多食:生平爱食之物,即可养生。“肉虽多,不使伤食气。”此即调剂君臣之法。

怕食者少食:凡食凝滞胸膛,不能克化,即是病根,急宜消导。故性恶之物即当少食,不食更宜。

太饥勿饱:欲调饮食,先匀饥饱。饥至七分当食。先时则早,过时则迟。七分之饥,亦当以七分之饱相称。

太饱勿饥:饥饱之度,不得过于七分。善养生者,必不以身为戏。

怒时哀时勿食:喜怒哀乐之始发,均非进食之时。

倦时闷时勿食:倦时勿食防瞌睡,烦闷时勿食避恶心。

节色欲第四:行乐之地,首数房中。房中之乐,何可一日无之?老子之学,避世无为之学也;笠翁之学,家居有事之学也。二说并存,则游于方之内外,无适不可。

节快乐过情之欲:乐中行乐,乐莫大焉。男子至乐,而妇人有他事萦心,则无过情之虑。使男女并处极乐之境,其为地也,又无一人一物搅挫其欢,此危道也。

节忧患伤情之欲:忧愁困苦之际,念房中之乐,此非自好。忧中行乐,加倍耗精损神。体虽交而心未交,精未泄而气已泄。

节饥饱方殷之欲:饥寒醉饱,皆非取乐之候。若必欲之,则寒可为,饥不可为也。醉可为,饱不可为也。

节劳苦初停之欲:喘息未定,即赴温柔乡者,杀身之道也。节之之法:能缓者,必过一夕二夕;不能缓者,则酣眠一觉以代一夕。惟睡可以息劳,饮食居处皆不若也。

节新婚乍御之欲:新婚燕尔,不必定在初娶。凡妇人初御即是新婚。一夕之欢,可抵寻常数夕。即知一夕所耗,亦可抵寻常数夕。“说大人,则藐之”,御新人,则旧之。若以寻常女子视之,则不致大动其心矣。过此一夕二夕,反以新人视之,则可谓驾驭有方,张弛合道者矣。

节隆冬盛暑之欲:最宜、最难节欲者隆冬,最便行乐者盛暑。节之为言,明有度。有度则寒暑不为灾,无度则温和亦致戾。

却病第五:病起有因,病伏有在。绝其因破其在,只在一字之和。俗云:“家不和,被邻欺。”务本之法,止在善和其心。心和则百体皆和。即有不和,心能居重驭轻,运筹帷幄,而治之以法矣。和心之法,哀而不至伤,乐而不至淫,怒而不至于欲触,忧不至于欲绝。“略带三分拙,兼存一线痴,微聋与暂哑,均是寿身资。”

病未至而防之:病虽未作,见病机病势,先以药投之,使其欲发不得。先法制人也,机才动而势未成而止之。

病将至而止之:病形将见,病态难支,同久病初愈之人。此时所患者切忌猜疑。以全副精力,料理奸谋未遂之贼,使病不得起。

病已至而退之:敌已深入,恐怖何益,惟一静字。病人心专一,则医人亦心专一。病者二三其词,则医人什百其径。故延医服药,危道也,不自为政,而听命于人,又危道中之危道也。

疗病第六:“病不服药,如得中医。”天地间只有贪生怕死之人,并无起死回生之药。“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然病不能废医,犹旱不能废祷。药不执方,医无定格。“救得命活,即是良医;医得病痊,便称良药。”医者,意也。以意为医,十验八九,但非其人不行。

本性酷好之药:酷好之物可以当药。凡人一生,必有偏嗜偏好之物。癖之所在,性命与通,剧病得此,皆称良药。

其人急需之药:急需之物得之可当药。人无贵贱穷通,皆有急切所需之物。卒急欲致之物也,一投辄喜,喜即病愈。是皆“即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者也。

一心钟爱之药:钟爱之物可以当药。人心私爱,必有所钟。思之弗得,或得之弗亲皆可致疾。人为情死,而不以情药之。仁人孝子之养亲,严父慈母之爱子,俱不可不预蓄是方,以防其疾。

一生未见之药:一生未见之物可以当药。欲得未得之物,是人皆有。如文士之于异书,武人之于宝剑,醉翁之于名酒,佳人之于美饰,是皆一往情深,此驾驭病人之术也。物无美恶,希觏为珍;妇少妍媸,乍亲必美。如必俟稀世之珍,是索此辈于枯鱼之肆矣。

平时契慕之药:平时契慕之人可以当药。生平向往,未经谋面者,惠然肯来,以此当药。

素常乐为之药:素常乐为之事可以当药。天下之人,莫不有乐为之一事,或耽诗癖酒,或慕乐嗜棋。听其为莫加禁止,亦是调理病人之一法。御疾之道,贵在能忘,切切在心,则我为疾用,死生听之矣。

生平痛恶之药:生平痛恶之物与切齿之人,忽而去之,亦可当药。

                 二零一零年十一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