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行信用卡客服时间:<留情 鸿鸾喜 等(1945年以后作品摘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30 20:13:36

<留情(1945年以后作品摘选)>


留情 留情(1)

    他们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个生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火盆有炭气,丢了一只红枣到里面,红枣燃烧起来,发出腊八粥的甜香。炭的轻微的爆炸,淅沥淅沥,如同冰屑。结婚证书是有的,配了框子挂在墙上,上角凸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牵着泥金飘带,下面一湾淡青的水,浮着两只五彩的鸭,中间端楷写着:米晶尧安徽省无为县人现年五十九岁光绪十一年乙酉正月十一日亥时生淳于敦凤江苏省无锡县人现年三十六岁光绪三十四年戊申三月九日申时生敦凤站在框子底下,一只腿跪在沙发上,就着光,数绒线的针子。米晶尧搭讪着走去拿外套,说:"我出去一会儿。"敦凤低着头只顾数,轻轻动着嘴唇。米晶尧大衣穿了一半,去看着她,无可奈何地微笑着。半晌,敦凤抬起头来,说:"唔?"又去看她的绒线,是灰色的,牵牵绊绊许多小白疙瘩。米先生道:"我去一会儿就来。"话真是难说,如果说:"到那边去",这边那边的!说:"到小沙渡路去",就等于说小沙渡路有个公馆。这里又有个公馆。从前他提起他那个太太总是说"她",后来敦凤跟他说明了:"哪作兴这样说的?"于是他难得提起来的时候,只得用个秃头的句子。现在他说:"病得不轻呢,我得看看去。"敦凤短短应了一声:"你去呀。"听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不便走了,手扶着窗台往外看去,自言自语道:"不知下雨不下?"敦凤像是有点不耐烦,把绒线卷卷,向花布袋里一塞,要走出去的样子。才开了门,米先生却又拦着她,解释道:"不是的──这些年了……病得很厉害的,又没人管事,好像我总不能不──"敦凤急了,道:"跟我说这些个!让人听见了算什么呢?"张妈在半开门的浴室里洗衣裳,张妈是他家的旧人,知道底细的,待会儿还当她拉着他不许他回去看太太的病,岂不是笑话!敦凤立在门口,叫了一声"张妈!"吩咐道:"今晚上都不在家吃饭,两样素菜不用留了,豆腐你把它放在阳台上冻着,火盆上头盖点灰给它窝着,啊!"她和佣人说话,有一种特殊的沉淀的声调,很苍老,脾气很坏似的,却又有点腻搭搭,像个权威的鸨母。她那没有下颏的下颏仰得高高地,滴粉搓酥的圆胖脸饱饱地往下坠着,搭拉着眼皮,希腊型的正直端丽的鼻子往上一抬,更显得那细小的鼻孔的高贵。敦凤出身极有根底,上海数一数二有历史的大商家,十六岁出嫁,二十三岁上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了米先生。现在很快乐,但也不过份,因为总是经过了那一番的了。她摸摸头发,头发前面塞了棉花团,垫得高高地,脑后做成一个一个整洁的小横卷子,和她脑子里的思想一样地有条有理。她拿皮包,拿网袋,披上大衣。包在一层层的衣服里的她的白胖的身体实朵朵地像个清水粽子。旗袍做得很大方,并不太小,不知为什么,里面总是鼓绷绷,衬里穿了钢条小紧身似的。米先生跟过来问道:"你也要出去么?"敦凤道:"我到舅母家去,反正你的饭也不见得回来吃了,省得家里还要弄饭。今天本也没有我吃的菜,一个砂锅,一个鱼冻子,都是特为给你做的。"米先生回到客室里,立在书桌前面,高高一子紫檀面的碑帖,他把它齐了一齐,青玉印色盒子冰纹笔筒、水盂、铜匙子,碰上去都是冷的;阴天,更显得家里的窗明几净。敦凤再出来,他还在那里挪挪这个,摸摸那个,腰只能略略弯着,因为穿了僵硬的大衣,而且年纪大了,肚子在中间碍事。敦凤淡淡问道:"咦?你还没走?"他笑了一笑,也不回答。她挽了皮包网袋出门,他也跟了出来。她只当不看见,快步走到对街去,又怕他在后面气喘吁吁追赶,她虽然和他生着气,也不愿使他露出老态,因此有意地拣有汽车经过的时候才过街,搁了一会。走了好一截子路,才知道天在下雨。一点点小雨,就像是天气的寒丝丝,全然不觉得是雨。敦凤怕她的皮领子给潮了,待要把大衣脱下来,手里又有太多的累赘。米先生把她的皮包网袋,装绒线的镶花麻布袋一一接了过来,问道:"怎么?要脱大衣?"又道:"别冻着了,叫部三轮车罢。"等他叫了部双人的车,敦凤方才说道:"你同我又不顺路!"米先生道:"我跟你一块儿去。"敦凤在她那松肥的黑皮领子里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瞪了他一眼。她从小跟着她父亲的老姨太太长大,结了婚又生活在夫家的姨太太群中,不知不觉养成了老法长三堂子那一路的娇媚。两人坐在一部车,平平驶入住宅区的一条马路。路边缺进去一块空地,乌黑的沙砾,杂着棕绿的草皮,一座棕黑的小洋房,泛了色的淡蓝漆的百叶窗,悄悄的,在雨中,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极显著的外国的感觉。米先生不由得想起从前他留学的时候。他再回过头去,沙砾地上蹲着一只黑狗,卷着小小的耳朵,润湿的黑毛微微鬈曲,身子向前探着,非常注意地,也不知它是听着什么还是看着什么。米先生想老式留声机的狗商标,开了话匣子跳舞,西洋女人圆领口里腾起的体温与气味。又想起他第一个小孩的玩具中的一只寸许高的绿玻璃小狗,也是这样蹲着,眼里嵌着两粒红圈小水钻。想起那半透明暗绿玻璃的小狗,牙齿就发酸,也许他逗着孩子玩,啃过它,也许他阻止孩子放到嘴里去啃,自己嘴里,由于同情,也发冷发酸──记不清了。他第一个孩子是在外国生的,他太太是个女同学,广东人。从前那时候,外国的中国女学生是非常难得的,遇见了很快地就发生感情,结婚了。太太脾气一直是神经质的,后来更暴躁,自己的儿女一个个都同她吵翻了,幸而他们都到内地读书去了,少了些冲突。这些年来他很少同她在一起,就连过去要好的时候,日子也过得仓卒糊涂,只记得一趟趟的吵架,没什么值得纪念的快乐的回忆,然而还是那些年轻痛苦,仓皇的岁月,真正触到了他的心,使他现在想起来,飞灰似的霏微的雨与冬天都走到他眼睛里面去,眼睛鼻子里有涕泪的酸楚。留情 留情(2)

    米先生定一定神,把金边眼镜往上托一托,人身子也在衬衫里略略转侧一下,外面冷,更觉里面的温暖清洁。微雨的天气像只棕黑的大狗,毛茸茸,湿,冰冷的黑鼻尖凑到人脸上来嗅个不了。敦凤停下车子来买了一包糖炒栗子,打开皮包付钱,暂时把栗子交给米先生拿着。滚烫的纸口袋,在他手里热得恍恍惚惚。隔着一层层衣服,他能够觉到她的肩膀;隔着他大衣上的肩垫,她大衣上的肩垫,那是他现在的女人,温柔、上等的,早两年也是个美人。这一次他并没有冒冒失失冲到婚姻里去,却是预先打听好、计画好的,晚年可以享一点清福****,抵补以往的不顺心。可是……他微笑着把一袋栗子递给她,她倒出两颗剥来吃;映着黑油油的马路,棕色的树,她的脸是红红、板板的,眉眼都是浮面的,不打扮也像是描眉画眼。米先生微笑望着她。他对从前的女人,是对打对骂,对她,却是有时候要说"对不起",有时候要说"谢谢你",也只是"谢谢你,对不起"而已。敦凤丢掉了栗子壳,拍拍手,重新戴上手套。和自己的男人挨着肩膀,觉得很平安。街上有人撩起袍子对着墙撒尿──也不怕冷的!三轮车驰过邮政局,邮政局对过有一家人家,灰色的老式洋房,阳台上挂一只大鹦哥,凄厉地呱呱叫着,每次经过,总使她想起那一个婆家。本来她想指给米先生看的,刚赶着今天跟他小小地闹别扭,就没叫他看。她抬头望,年老的灰白色的鹦哥在架子上蹒跚来去,这次却没有叫喊;阳台阑干上搁着两盆红瘪的*,有个老妈子伛偻着在那里关玻璃门。从婆家到米先生这里,中间是有无数的波折。敦凤是个有情有义,有情有节的女人,做一件衣服也会让没良心的裁缝给当掉,经过许多悲欢离合,何况是她的结婚?她把一袋栗子收到网袋里去。纸口袋是报纸糊的。她想起前天不知从哪里包了东西来的一张华北的报纸,上面有个电影广告,影片名叫"一代婚潮",她看了立刻想到她自己。她的结婚经过她告诉这人是这样,告诉那人是那样,现在她自己回想起来立时三刻也有点绞不清楚,只微笑叹息,说:"说起来话长,嗳。"就连后来事情已经定规了,她一个做了瘪三的小叔子还来敲诈,要去告诉米先生,她丈夫是害梅毒死的。当然是瞎说。不过仔细查考起来,他家的少爷门,哪一个没打过六零六。后来还是她舅母出面调停,花钱买了个安静。她亲戚极多,现在除了舅舅家,都很少来往了。娘家兄弟们哪是老姨太太生的,米先生同他们一直也没有会过亲,因为他前头的太太还在,不大好称呼。敦凤呢,在他们面前摆阔罢,怕他们借钱;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呢,又不愿对他们诉苦,怕他们见笑。当初替她做媒很出力的几个亲戚,时刻在她面前居功,尤其是她表嫂杨太太,疯疯傻傻的,更使她不能忍耐。杨太太的婆婆便是敦凤的舅母,这些人里,就只这舅母这表兄还可以谈谈。敦凤也是闷得没有奈何,不然也不会常到杨家去。杨家住的是中上等的弄堂房子。杨太太坐在饭厅里打麻将,天黑得早,下午三点钟已经开了电灯。一张包钢边的皮面方桌,还是多年前的东西。杨家一直是新派,在杨太太的公公手里就作兴念英文、进学堂。杨太太的丈夫刚从外国回来的时候,那更是激烈。太太刚生了孩子,他逼着她吃水果,开窗户睡觉,为这个还得罪了丈母娘。杨太太被鼓励成了活泼的主妇,她的客室很有点沙龙的意味,也像法国太太似的有人送花送糖,捧得她娇滴滴地。也有许多老爷,得空便告诉她,他们的太太怎样的不讲理,米先生从前也是其中的一个,他在自己家里得不到一点安慰,因此特别地喜欢同女太太们周旋,说说笑笑也是好的。就因为这个,杨太太总认为米先生是她让给敦凤的。灯光下的杨太太,一张长脸,两块长胭脂从眼皮子一直抹到下颏,春风满面的,红红白白,笑得发花,眯细着媚眼,略有两根前刘海飘到眼睛里去;在家也披着一件假紫羔旧大衣,耸耸肩膀,一手当胸扯住大衣,防它滑下去,一手抓住敦凤的手,笑道:"嗳,表妹──嗳,米先生──好久不见了,好哇?"招呼米先生,双眼待看不看的,避着嫌疑;拉着敦凤,却又亲亲热热,把声音低了一低,再重复了一句"好么?"痴痴地用恋慕的眼光从头看到脚,就像敦凤这个人整个是她一手做成的。敦凤就恨她这一点。敦凤问道:"表哥在家么?"杨太太细细叹了口气道:"他有这样早回来么?表妹你不知道,现在我们这个家还像个家呀?"敦凤笑道:"也只有你们,这些年了,还像小两口子似的,净吵嘴。"敦凤与米先生第一次相见,就在杨家,男主人女主人那天也吵嘴来着,非常洋派地,如同一对爱人。米先生在旁边,吃了隔壁醋,有意地找着敦凤说话,引着杨太太吃醋,末了又用他的汽车送了敦凤回家,就是这样开头的……果真是为了这样细小的事开头的,那敦凤也不能承认──太伤害了她的自尊心。要说与杨太太完全无关罢,那也不对,敦凤的妒忌向来不是没有根据的,她相信。她还记得那晚上,围着这包钢边的皮面方桌打麻将,她是输不起的,可是装得很泰然。现在她阔了,尽管可以啬刻些;做穷亲戚,可得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大方。现在她阔了;杨家,像这艰难的时候,多数的家庭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杨太太牌还是要打的,打牌的人却换了一批,不三不四的小伙子居多,敦凤简直看不入眼。其中有一个黑西装里连件背心都没有,坐在杨太太背后,说:"杨伯母我去打电话,买肥皂要不要带你一个?"问了一遍,杨太太没理会,她大衣从肩上溜下来了,他便伸出食指在她背上轻轻一划。她似乎不怕痒,觉也不觉得。他扭过身去吐痰,她却捏着一张牌,在他背上一路划下去,说道:"哪,划一道线──男女有别,啊!"大家都笑了。杨太太一向伶牙俐齿,可是敦凤认为,从前在老爷太太丛中,因为大家都是正派人,只觉得她俏皮大;一样的话,如今说给这班人听,就显著下流。留情 留情(3)

    隔壁房间里有人吹笛子。敦凤搭讪着走到门口张了一张,杨太太的女儿月娥,桌上摊了唱本,两手掀着,低着头小声唱戏,旁边有人伴奏。敦凤问杨太太:"月娥学的是昆曲吗?"米先生也道:"听着幽雅得很!"杨太太笑道:"不久我们两个人要登台了,演'贩马记',她去生,我去旦。"米先生笑道:"杨太太的兴致还是一样的好!"杨太太道:"我不过夹在里面起哄罢了,他们昆曲研究会里一班小孩子们倒是很热心的。里头有王叔廷的小姐,还有顾宝生两个少爷──人太杂的话,我也不会让我们月娥参加的。"牌桌上有人问:"杨伯母,你几个少爷小姐的名字都叫什么华什么华,怎么大小姐一个人叫月娥?"杨太太笑道:"因为她是中秋节生的。"亲戚们的生日敦凤记得最清楚,因为这些年来,越是没有钱,越怕在人前应酬得不周到,给人议论。当下便道:"咦!月娥的生日是四月底呀!"杨太太格吱一笑,把大衣兜上肩来,脖子往里一缩。然后凑到敦凤跟前,蒙蒙地看住她,推心置腹地低声道:"下地是四月里,可是最起头有她那个人的影儿,是八月十五晚上。"众人都听见了,哄笑起来,抢着说:"杨伯母──""杨伯母──"敦凤觉得羞惭,为了她娘家的体面,不愿让米先生再往下听,忙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去,"点了个头就走。杨太太也点头道:"你们先上去,我一会儿也就来了。"在楼梯上,敦凤走在前面,回过头来盯了米先生一眼,含笑把嘴一撇,想说:"亏你从前拿她当个活宝似的!"米先生始终带着矜持的微笑。杨太太几个孩子出现在楼梯口,齐声叫"表姑,"就混过去了。杨老太太爱干净,孩子们不大敢进房来,因此都没有跟进去。房间里有灰绿色的金属品写字台、金属品圈椅、金属品文件高柜、冰箱、电话;因为杨家过去的开通的历史,连老太太也喜欢各色新颖的外国东西,可是在那阴阴的,不开窗的空气里,依然觉得是个老太太的房间。老太太的鸦片虽然戒掉了,还搭着个铺。老太太躺在小花褥单上看报,棉袍叉里露出肉紫色的绒线子,在脚踝上用带子一缚,成了扎脚。她坐起来陪他们说话,自己把绒线脚扯一扯,先带笑道歉道:"你看我弄成个什么样子!今年冷得早,想做条丝棉罢,一条子跟一件旗袍一个价钱!只好对付着再说。"米先生道:"我们那儿生一个炭盆子,到真冷的时候也还是不行。"敦凤道:"他劝我做件皮袍子。我那儿倒有两件男人的旧皮袍子,想拿出来改改。"杨老太太道:"那再好也没有了。从前的料子只有比现在的结实考究。"敦凤道:"就怕不够。"杨老太太道:"男人的袍子大,还不够你改的么?"敦凤道:"我那儿的两件,腰身特别地小。"杨老太太笑道:"是你自己的么?我还记得你从前扮了男装,戴一顶鸭舌头帽子,拖一条大辫子,像个唱戏的。"敦凤道:"不,不是我自己的衣裳。"她腆着粉白的鼓蓬蓬的脸,夷然微笑着,理直气壮地有许多过去。她的亡夫是瘦小的年轻人,杨老太太知道她说的是他的衣裳,米先生自然也知道,很觉得不愉快,立起来,背剪着手,看墙上的对联。门口一个小女孩探头探脑,他便走过去,蹲下身来逗她顽。老太太问小孩:"怎么不知道叫人哪?不认识吗?这是谁?"女孩只是忸怩着。米先生心里想,除了叫他"米先生"之外也没有旁的称呼。老太太只管追问,连敦凤也跟着说:"叫人,我给你吃栗子!"米先生听着发烦,打断她道:"栗子呢?"敦凤从网袋里取出几颗栗子来,老太太在旁说道:"够了,够了,"米先生说:"老太太不吃么?"敦凤忙说:"舅母是零食一概不吃的,我记得。"米先生还要让,杨老太太倒不好意思起来,说道:"别客气了。我是真的不吃。"炕旁边一张茶几上正有一包栗子壳,老太太顺手便把一张报纸覆在上面遮没了。敦凤叹道:"现在的栗子花生都是论颗买的了!"杨老太太道:"贵了还又不好;叫名糖炒栗子,大约炒的时候也没有糖,所以今年的栗子特别地不甜。"敦凤也没听出话中的漏洞。米先生问道:"你这儿户口糖拿过没有?"老太太道:"没有呀!今天报上也没看见。订一份报,也就是为着看看户口米户口糖。我们家这些事呀,我不管,真就没有人管!咳,没想到活到现在,来过这种日子!我要去算算流年了。"敦凤笑道:"我正要告诉舅母呢,前天我们一块儿出去,在马路上算了个命。"老太太道:"灵不灵呢?"敦凤笑道:"我们也是闹着玩,看他才五十块钱。"杨老太太道:"那真便宜了。他怎么说呢?"敦凤笑道:"说啊……"她望了望米先生,接下去道:"说我同他以后什么都顺心,说他还有十二年的阳寿。"她欣欣然,仿佛是意外之喜,这十二年听在米先生耳里却有点异样,使他身上一阵寒冷。杨老太太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也有同样的感觉,深怪敦凤说话太不检点了,连忙打岔道:"从前你常常去找的那个张铁口,现在听说红得很哪?"敦凤摇手道:"现在不能找他了,特别挂号还挤不上去。"杨老太太道:"现在也难得听见你说起算命了。有道是'穷算命,富烧香!'"说着,笑了起来。这话敦凤不爱听,也不甚理会,只顾去注意米先生。米先生回到他座位上,走过炉台的时候看了看钟。半旧式的钟,长方红皮匣子,暗金面,极细的长短针,唆唆走着,也看不清楚是几点几分。敦凤知道他又在惦记着他生病的妻。
留情 留情(4)

    杨老太太问米先生:"外国可也有算命的?"米先生道:"有的。也有根据时辰八字的,也有的用玻璃球,用纸牌。"敦凤又摇手道:"外国算命的我也找过,不灵!很出名的一个女的。还是那时候,死掉的那个天天同我吵。这一点倒给她看了出来:说我同我丈夫合不来。我说:'那怎么样呢?'她说:'你把他带来,我劝劝他就好了。'这岂不是笑话?家里多少人劝着不中用,她给一说就好了?我说:'不行嗳,我不能把他带来。他不同我好,怎么肯听我的话呢?'她说:'那么把他的朋友带一个来。'可不是越说越离了谱子了?带他一个朋友来有什么用?明明的是拉生意。后来我就没有再去。"杨老太太听她一提起前夫又没个完,米先生显然是很难堪,两脚交叉坐在那里,两手扣在肚子上,抿紧了嘴,很勉强地微笑着。杨老太太便又打岔说:"你们说要换厨子,本来我们这里老王说有一个要荐给你们,现在老王自己也走了,跑单帮去了。"米先生说道:"现在用人真难。"敦凤说:"那舅母这儿人不够用了罢?"杨老太太看了看门外无人,低声道:"你不知道,我情愿少用个把人,不然,净够在牌桌旁边站着,伺候你表嫂拿东西的了!现在劈柴这些粗事我都交给看弄堂的,宁可多贴他几个钱。今天不知怎么让你表嫂知道了我们贴他的钱,马上就像个主人似的,支使他出去买香去了──你看这是不是……?"敦凤不由得笑了,问道:"表嫂现在请客打牌,还吃饭吃点心吗?"杨老太太道:"哪儿供给得起,到吃饭的时候还不都回家去了!所以她现在这班人都是同弄堂的,就图他们这一点:好打发。"杨老太太找出几件要卖的古董给米先生看,请他估价。又有一幅中堂,老太太扯着画卷的上端,米先生扯着下角,两人站着观看。敦凤坐在炕前的一张小凳上,抱着膝盖,胖胖的胳膊,胖胖的膝盖,自己觉得又变成个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乐。这世界在变,舅母卖东西过日子,表嫂将将就就的还在那里*打牌,做她的阔少奶奶,可是也就惨了。只有敦凤她,经过了婚姻的冒险,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米先生看画,说:"这一张何诗孙的,倒是靠得住,不过现在外头何诗孙的东西也很多……"老太太望着他,想道:"股票公司里这样有地位的人,又这样有学问,新的旧的都来得,又知礼,体贴──真让敦凤嫁着了!敦凤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一点心眼儿都没有,说话之间净伤他的心!亏他,也就受着!现在不同了,男人就伏这个!要是从前,那哪行?可是敦凤,从前也不是没有吃过男人的苦的,还这么得福不知!米先生今年六十了罢?跟我同年。我就这么苦,拖着这一大家子人,媳妇不守妇道,把儿子呕的也不大来家了,什么都着落在我身上,怎么能够像敦凤这样清清静静两口子住一幢小洋房就好了!我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想头,不过图它个逍遥自在……"她卷起画幅,口中说道:"约了个书画商明天来,先让米先生过目一下,这我就放心了。"虽然是很随便的两句话,话音里有一种温柔托赖,却是很动人的。米先生一生,从妇女那里没有得到多少慈悲,一点点好意他就觉得了,他笑道:"几时请老太太到我们那儿吃饭去,我那儿有几件小玩意儿,还值得一看。"老太太笑道:"天一冷,我就怕出门。"敦凤道:"坐三轮车,反正快得很,等我们雇定了厨子,我来接舅母。"老太太口中答应着,心里又想,替我出三轮车钱,也是应该的;要是我自己来,总得有个人陪了来,多一个吃的,算起来也差不多。敦凤又道:"三轮车这样东西,还就只两个女人一块儿坐,还等样些。两个大男人并排坐着,不知怎么总显得傻头傻脑的。一男一女坐着,总有点难为情。"老太太也笑了,说:"要是个不相干的人一块儿坐着,的确有些不犯着,像你同米光生,那有什么难为情?"敦凤道:"我总有点弄不惯。"她想着她自己如花似玉,坐在米先生旁边,米先生除了戴眼镜这一项,整个地像个婴孩,小鼻子小眼睛的,仿佛不大能决定它是不是应当要哭。身上穿了西装,倒是腰板笔直,就像打了包的婴孩,也是直挺挺的。敦凤向米先生很快地盯了一眼,旋过头去。他连头带脸光光的,很整齐,像个三号配给面粉制的高桩馒头,郑重托在衬衫领上。她第一个丈夫纵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承认那是她丈夫。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张脸,眉清目秀的,笑起来一双眼睛不知有多坏!米先生探身拿报纸,老太太递了过来,因搭讪道:"你们近来看了什么戏没有?有个'浮生六记',我孙女儿她们看了都说好,说里头有老法结婚,有趣得很。"敦凤摇头道:"我看过了,一点也不像!我们从前结婚哪里有这样的?"老太太道:"各处风俗不同。"敦凤道:"总也不能相差得太多!"老太太偷眼看米先生,米先生像是很无聊,拿着张报纸,上下一撩,又一折,折过来的时候,就在报纸头上看了看钟。敦凤冷冷地道:"不早了吧?你要走你先走。"米先生笑道:"我不忙,等你一块儿走。"敦凤不言语了。然而他仍旧不时地看钟,她瞟瞟他,他又瞟瞟她。老太太心中纳罕,看他们神情有异,自己忖量着,若是个知趣的,就该借故走出房去,让他们把话说定了再回来,可是实在懒怠动,而且他们也活该,两口子成天在一起,什么背人的话不好说,却到人家家里眉来眼去的?留情 留情(5)

    说起看戏,米先生就谈到外国的歌剧话剧,巴里岛上的跳舞。杨老太太道:"米先生到过的地方真多!"米先生又谈到坎博地亚王国著名的神殿,地下铺着二寸厚的银砖,一座大佛,周身镀金,飘带上遍镶红蓝宝石。然而敦凤只是冷冷地朝他看,恨着他,因为他心心念念记挂着他太太,因为他与她同坐一辆三轮车是不够漂亮的。米先生道:"那是从前,现在要旅行是不可能的了。"杨老太太道:"只要等仗打完了,你们去起来还不是容易?"米先生笑道:"敦凤老早说定了,再去要带她一块儿去呢。"杨老太太道:"那她真高兴了!"敦凤叹了口冷气,道:"唉!将来的事情哪儿说得定?还得两个人都活着──"她也模糊地觉得,这句话是出口伤人,很有份量的,自己也有点发慌,又加了一句:"我意思说,也不知是你死还是我死……"她又想掩饰她自己,无味地笑了两声。僵了一会,米先生站起来拿帽子,笑着说要走了。老太太留他再坐一会,敦凤道:"他还要到别处去弯一弯,让他先走一步罢。"米先生去了之后,老太太问敦凤:"他现在上哪儿?"敦凤移到炕上来,紧挨着老太太坐下,低声道:"老太婆病了,他去看看。"老太太道:"哦!什么病呢?"敦凤道:"医生还没有断定是不是气管炎。这两天他每天总要去一趟。"说到这里,她不由得鼓起脸来,两手搁在膝盖上,一手捏着拳头轻轻地捶,一手放平了前后推动,推着捶着,满腔幽怨的样子。老太太笑道:"那你还不随他去了?反正知道他是真心待你的。"敦凤忙道:"我当然随他去。第一我不是吃醋的人,而且对于他,根本也没有什么感情。"老太太笑道:"你这是一时的气罢了?"敦凤楞起了一双眼睛,她那粉馥馥肉奶奶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是硬的,空心的,几乎是翻着白眼,然而她还是笑着的:"我的事,舅母还有不知道的?我是,全为了生活。"老太太笑道:"那现在,到底是夫妻──"敦凤着急道:"我同舅母是什么话都说得的,要是为了要男人,也不会嫁给米先生了。"她把脸一红,再坐近些,微笑小声道:"其实我们真是难得的,隔几个月不知可有一次。"话说完了,她还两眼睁睁看定了对方,带着微笑。老太太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对答,只是微笑着。敦凤会出老太太的意思,又抢先说道:"当然夫妻的感情也不在乎那些,不过米先生这个人,实在是很难跟他发生感情的。"老太太道:"他待你,是不错了,我看你待他也不错。"敦凤道:"是呀,我为了自己,也得当心他呀,衣裳穿、脱,吃东西……总想把他喂得好好的,多活两年就好了。"自己说了笑话,自己笑了起来。老太太道:"好在米先生身体结实,看看哪像六十岁的人?"敦凤又道:"我先告诉舅母那个马路上的算命的,当着他,我只说了一半。说他是商界的名人,说他命中不止一个太太。又说他今年要丧妻。"老太太道:"哦?……那这个病,是好不了的了。"敦凤道:"唔,当时我就问:可是要死了?算命的说:不是你。你以后只有好。"老太太道:"其实那个女人真是死了也罢。"敦凤低头捶着搓着膝盖,幽幽地笑道:"谁说不是呢?"老妈子进来回说:老虎灶上送了洗澡水来。老太太道:"早上叫的水,到现在才送来!正赶着人家有客在这里。"敦凤忙道:"舅母还拿我当客么?舅母尽管洗澡,我一个人坐一会儿。"老虎灶上一个苍老的苦力挑了一水,泼泼洒洒穿过这间房。老太太跟到浴室里去,指挥他把水倒到浴缸里,又招呼他当心,别把扁倚在大毛巾上碰脏了。敦凤独自坐在房里,蓦地静了下来。隔壁人家的电话铃远远地在响,寂静中,就像在耳边:"葛儿铃……铃……葛儿铃……铃!"一遍又一遍,不知怎么老是没人接。就像有千言万语要说说不出,焦急、求恳、迫切的戏剧。敦凤无缘无故地为它所震动,想起米先生这两天神魂不定的情形。他的忧虑,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她站起身,两手交握着,自地瞪眼望着墙壁。"葛儿铃……铃!葛儿铃……铃!"电话还在响,渐渐凄凉起来。连这边的房屋也显得像个空房子了。杨老太太押着挑水的一同出来,敦凤转过身来说:"隔壁的电话铃这边听得清清楚楚的。"老太太道:"这房子本来做得马虎,墙薄。"杨老太太付水钱,预备好的一叠钞票放在炉台上,她把一张十元的添给他作为酒钱,挑水的抹抹胡须上的鼻涕珠,谢了一声走了。老太太叹道:"现在这时候,十块钱的酒钱,谁还谢呀?到底这人年高德劭。"敦凤也附和着笑了起来。杨老太太进浴室去,关上门不久,杨太太上楼来了,踏进房便问:"老太太在那儿洗澡么?"敦凤点头说是。杨太太道:"我有一件玫瑰红绒线衫挂在门背后,我想把它拿出来的,里头热气薰着,怕把颜色薰坏了。"她试着推门,敦凤道:"恐怕上了闩了。"杨太太在铺上坐下了,把假紫羔大衣向上耸了一耸,裹得紧些;旁边没有男人,她把她那些活泼全部收了起来。敦凤问道:"打了几圈?怎么散得这样早?"杨太太道:"有两个人有事先走了。"敦凤望着她笑道:"只有你,真看得开,会消遣。"杨太太道:"谁都看不得我呢。其实我打这个牌,能有多少输赢?像你表哥,现在他下了班不回来,不管在哪儿罢,干坐着也得要钱哪!说起来都是我害他在家里待不住。说起来这家里事无大小全亏了老太太。"她把身子向前探着,压低了声音道:"现在的事,就靠老太太一天到晚嘀咕嘀咕省两个钱,成吗?别瞧我就知道打牌,这弄堂里很有几个做小生意发大财的人,买什么,带我们一个小股子,就值多了!"敦凤笑道:"那你这一向一定财气很好。"杨太太一仰身,两手撑在背后,冷笑道:"入股子也得要钱呀,钱又不归我管。我要是管事,有得跟她闹呢!不管又说我不管了!"她突然跳起来,指着金属品的书桌圈椅、文件高柜,恨道:"你看这个、这个,什么都霸在她房里!你看连电话、冰箱……我是不计较这些,不然哪──"留情 留情(6)

    敦凤知道他们这里墙壁不厚,惟恐浴室里听得见,不敢顺着她说,得空便打岔道:"刚才楼底下,给月娥吹笛子的,是个什么人?"杨太太道:"也是他们昆曲研究会里的。月娥这孩子就是'独'得厉害,她那些同学,倒还是同我说得来些。我也敷衍着他们,几个小的功课赶不上,有他们给补补书,也省得请先生了。有许多事帮着跑跑腿,家里佣人本来忙不过来──乐得的。可是有时候就多出些意想不到的麻烦。"她坐在床沿上,伛偻着身子,两肘撑着膝盖,脸缩在大衣领子里,把鼻子重重地嗅了一嗅,潇洒地笑道:"我自己说着笑话,桃花运还没走完呢!"她静等敦凤发问,等了片刻,瞟了敦凤一眼。敦凤曾经有过一个时期对杨太太这些事很感到兴趣,现在她本身的情形与前不同了,已是安然地结了婚,对于婚姻外的关系不由得换了一副严厉的眼光。杨太太空自有许多爱人,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因此敦凤把脸色正了一正,表示只有月娥的终身才有讨论的价值,问道:"月娥可有了朋友了?"杨太太道:"我是不问她的事。我一有什么主张,她奶奶她爸爸准就要反对。"敦凤道:"刚才那个人,我看不大好。"杨太太道:"你说那个吹笛子的?那人是不相干的。"然而敦凤是有"结婚错综"的女人,对于她,每一个男人都是有可能性的,直到她证实了他没有可能性,她还执着地说:"我看那人不大好。你觉得呢?"杨太太不耐烦,手捧着下巴,脚在地上拍了一下道:"那是个不相干的人。"敦凤道:"当然我看见他不过那么一下子工夫……好像有点油头滑脑的。"杨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相貌倒在其次,第一要靠得住,再要温存体贴,像米先生那样的。"敦凤一下子不作声了,脸却慢慢地红了起来。杨太太伸出一只雪白的,冷香的手握住敦凤的手,笑道:"你这一向气色真好!……像你现在这样,真可以说是合于理想了!"敦凤在杨太太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幸福,就是承认了杨太太的恩典,所以格外地要诉苦,便道:"你哪里知道我那些揪心的事!"杨太太道:"怎么了?"敦凤低下头去,一只手捏了拳头在膝盖上轻轻捶,一只放平了在膝盖上慢慢推,专心一志推开捶着,孩子气地鼓着嘴,说道:"老太婆病了。算命的说他今年要丧妻。你没看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杨太太半个脸埋在大衣里,单只露出一双眯嬉的眼睛来,冷眼看看敦凤,心目中想道:"做了个姨太太,就是个姨太太样子!口口声声'老太婆',就只差叫米先生'老头子'了!"杨太太笑道:"她死了不好吗?"她那轻薄的声口,敦凤听着又不愿意,回道:"哪个要她死?她又不碍着我什么!"杨太太道:"也是的。要我是你,我不跟他们争那些名分,钱抓在手里是真的。"敦凤叹道:"人家还当我拿了他多少钱哪!当然我知道,米先生将来遗嘱上不会亏待我的,可是他不提,这些事我也不好提的──"杨太太张大了眼睛,代她发急道:"你可以问他呀!"敦凤道:"那你想,他怎么会不多心呢?"杨太太怔了一会,又道:"你傻呀!钱从你手里过,你还不随时的积点下来?"敦凤道:"也要积得下来呀!现在这时候不比往年,男人们一天到晚也谈的是米的价钱,煤的价钱,大家都有数的。米先生现在在公司里不过挂个名,等于告退了。家里开销,单只几个小孩子在内地,就可观了,说起来省着点也是应该的。可是家里用的都是老人,什么都还是老样。张妈下乡去一趟,花头就多了,说:'太太,太太,问你要几个钱,买两疋布带回去送人。'回来的时候又给我们带了鸡来,鸡蛋啰、荞麦面、黏团子。不能白拿她的──简直应酬不起!一来就抗着个脸,往人跟前一站,'太太,太太'的。米先生也是的──一来就说:'你去问太太去!'他也是好意,要把好人给我做,……"杨太太觑眼望着敦凤,微笑听她重复着人家嘴里的"太太,太太,"心里想:"活脱是个姨太太!"杨老太太洗了澡开门出来,唤老妈子进去擦澡盆,同时又问:"怎么闻见一股热呼呼的气味?不是在那儿熨衣裳罢?"不等老妈子回答,她便匆匆的走到穿堂里察看,果然楼梯口搭了个熨衣服的架子。老太太骂道:"谁叫熨的?用过了头,剪了电,都是我一个人的事!难道我喜欢这样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时世不同了啊!"正在嚷闹,米先生来了。敦凤在房里,从大开的房门里看见米先生走上楼梯,心里一阵欢喜,假装着诧异的样子,道:"咦?你怎么又来了?"米先生微笑道:"我也是路过,想着来接你。"杨太太正从浴室里拿了绒线衫出来,手插在那绒线衫玫瑰红的袖子里,一甩一甩的,抽了敦凤两下,笑道:"你瞧,你瞧,米先生有多好!多周到呀!雨淋淋的,还来接!"米先生拍了一拍他身上的大衣,笑道:"现在雨倒是不下了。"杨太太道:"再坐一会儿罢,难得来的。"米先生脱了大衣坐下,杨太太斜眼瞅着他,慢吞吞笑道:"好吗?米先生?"米先生很谨慎地笑道:"我还好,你好啊?"杨太太叹息一声,答了个"好"字,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敦凤在旁边听着,心里嫌她装腔作势,又嫌米先生那过份小心的口吻,就像怕自己又多了心似的。她想道:"老实同你说:她再什么些,也看不上你这老头子!她真的同你有意思吗?"然而她对于杨太太,一直到现在,背后提起来还是牙痒痒的,一半也是因为没有新的妒忌的对象──对于"老太婆",倒不那么恨──现在,她和杨太太和米先生三个人坐在一间渐渐黑下去的房间里,她又翻尸倒骨把她那一点不成形的三角恋爱的回忆重温了一遍。她是胜利的。虽然算不得什么胜利,终究是胜利。她装得若无其事,端起了茶碗。在寒冷的亲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见杯沿的胭脂渍,把茶杯转了一转,又有一个新月形的红迹子,她皱起了眉毛,她的高价的嘴唇膏是保证不落色的,一定是杨家的茶杯洗得不干净,也不知是谁喝过的。她再转过去,转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可是她始终并没有吃茶的意思。留情 留情(7)

    杨老太太看见米先生来了,也防着杨太太要和他搭讪,发落了熨衣服的老妈子,连忙就赶进房来。杨太太也觉得了,露出不屑的笑容,把鼻子嗅了一嗅,随随便便地站起来笑道:"我去让他们弄点心,"便往外走,大衣披着当斗篷,斗篷底下显得很玲珑的两只小腿,一绞一绞,花摇柳颤地出去了。老太太怕她又借着这因头买上许多点心,也跟了出去,叫道:"买点烘山芋,这两天山芋上市。"敦凤忙道:"舅母真的不要费事了,我们不饿。"老太太也不理会。婆媳两个立在楼梯口,打发了佣人出去买山芋,却又暗暗抱怨起来。老太太道:"敦凤这些地方向来是很留心的,吃人家两顿总像是不过意,还有时候带点点心来。现在她是不在乎这些了,以为我们也不在乎──"杨太太笑道:"阔人就是这个派头!不小气,也就阔不了了。"敦凤与米先生单独在房间里,不知为什么两人都有点窘。敦凤虽是沉着脸,觉得自己一双眼睛弯弯地在脸上笑。米先生笑道:"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去?"敦凤道:"回去还没有饭吃呢──关照了阿妈,不在家吃饭。"说着,忍不住嘴边也露出了笑容,又道:"你怎么这么快,赶去又赶来了?"米先生没来得及回答,杨老太太婆媳已经回到房中,大家说着话,吃着烘山芋。剩下两个,杨老太太吩咐佣人把最小的一个女孩叫了来,给她趁热吃。小女孩一进来便说道:"奶奶快看,天上有个虹。"杨老太太把玻璃门开了一扇,众人立在阳台上去看。敦凤两手筒在袖子里,一阵哆嗦,道:"天晴了,更要冷了。现在不知有几度?"她走到炉台前面,炉台上的寒暑表,她做姑娘时候便熟悉的一件小摆设,是个绿玻璃的小塔,太阳光照在上面,反映到沙发套子上绿莹莹的一块光。真的出了太阳了。敦凤伸手拿起寒暑表,忽然听见隔壁房子里的电话铃又响了起来:"葛儿铃……铃!葛儿铃……铃!"她关心地听着。居然有人来接了──她心里倒是一宽。粗声大气的老妈子的喉咙,不耐烦的一声"喂?"切断了那边一次一次难以出口的求恳。然后一阵子哇啦哇啦,听不清楚了。敦凤站在那里,呆住了。回眼看到阳台上,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半秃的后脑勺与胖大的颈项连成一片,隔着个米先生,淡蓝的天上出现一段残虹,短而直,红、黄、紫、橙红。太阳照着阳台;水泥阑干上的日色,迟重的金色,又是一刹那,又是迟迟的。米先生仰脸看着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份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伤气恼,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着虹,对于这世界的爱不是爱而是痛惜。敦凤自己穿上大衣,把米先生的一条围巾也给他送了出来,道:"围上罢,冷了。"一面说,一面抱歉地向她舅母她表嫂带笑看了一看,仿佛是说:"我还不都是为了钱?我照应他,也是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们大家心里明白。"米先生围上围巾,笑道:"我们也应该走了罢,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他们告辞出来,走到弄堂里,过街楼底下,干地上不知谁放在那里一只小风炉,嘟嘟冒白,像个活的东西,在那空荡荡的弄堂里,猛一看,几乎要当它是只狗,或是个小孩。出了弄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这一带都是淡黄的粉墙,因为潮湿的缘故,发了黑,沿街种着的小洋梧桐,一树的黄叶子,就像迎春花,正开得烂漫,一棵棵小黄树映着墨灰的墙,格外的鲜艳。叶子在树梢,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飞一个大弧线,抢在人前头,落地还飘得多远。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踏着落花样的落叶一路行来,敦凤想着,经过邮局对面,不要忘了告诉他关于那鹦哥。鸿鸾喜 鸿鸾禧(1)

    娄家姊妹俩,一个叫二乔,一个叫四美,到祥云时装公司去试衣服。后天她们大哥结婚,就是她们俩做傧相。二乔问伙计:"新娘子来了没有?"伙计答道:"来了,在里面小房间里。"四美拉着二乔道:"二姊你看挂在那边的那块黄的,斜条的。"二乔道:"黄的你已经有了一件了。"四美笑道:"还不趁这个机会多做两件,这两天爸爸总不好意思跟人家发脾气。"两人走过去把那件衣料搓搓捏捏,问了价钱,又问可掉色。二乔看了一看自己脚上的鞋,道:"不该穿这双鞋来的,待会儿试衣裳,高矮不对。"四美道:"后天你穿哪双鞋?"二乔道:"哪,就是同你一样的那双,玉清要穿平跟的,她比哥哥高,不能把他显得太矮了。"四美悄悄的道:"玉清那身个子……大哥没看见她脱了衣服是什么样子……"两人一齐噗哧笑出声来。二乔一面笑,一面说:"嘘!嘘!"回头张望着。四美又道:"她一个人简直硬得……简直'掷地作金石声'!"二乔笑道:"这是你从哪里看来的?这样文绉绉。──真的,要不是一块儿试衣服,真还不晓得。可怜的哥哥,以后这一辈子……"四美笑弯了腰道:"碰一碰,骨头克察克察响。跟她跳舞的时候大约听不见,让音乐盖住了,也奇怪,说瘦也不瘦,怎么一身的骨头?"二乔道:"骨头架子大。"四美道:"白倒挺白,就可惜是白骨。"二乔笑着打了她一下道:"何至于?……咳,可怜的哥哥,告诉他也没用,事到如今……"四美道:"我看她总有三十岁。"二乔道:"哥哥二十六,她也说是二十六。"四美道:"要打听也容易。她底下还有那么些弟弟妹妹,她瞒了岁数,底下一个一个跟着瞒下来,年纪小的,推扳几岁就看得出来。"二乔做了个手势道:"一个一个跟着减,倒像把骨牌一个搭着一个,一推,泼塌泼塌一路往后倒。"两人笑作一团。二乔又道:"顶小的,才出生来的,总没办法让他缩回肚里去。"四美笑着,说道:"明儿我去问问我们学校里的棠倩,棠倩是玉清的表妹。"二乔道:"你跟棠倩梨倩很熟么?"四美道:"近来她们常常找着我说话。"二乔指着她道:"你要小心。大哥娶了玉清,我们家还有老三呢,怕是让她们看上了!也难怪她们眼热。不是我说,玉清哪一点配得上我们大哥?玉清那些亲戚,更惹不得,一个比一个穷!"邱玉清背着镜子站立,回过头去看后影。玉清并不像两个小姑子说的那么不堪,至少穿着长裙长袖的银白的嫁衣,这样严装起来,是很看得过去的,报纸上广告里的所谓"高尚仕女"。把二乔四美相形之下,显得像暴发户的小姐了。二乔四美的父亲虽是读书种子,是近年来方才"发迹"的,女儿们的身边上留有一种新鲜的粗俗的喜悦。她们和玉清打了个招呼,把伙计轰了出去,就开始*服,挣扎着把旗袍从头上褪下来,衬裙里看得出她们的赌气似的,鼓着嘴的乳。玉清牵了牵裙子,问道:"你们看有什么要改的地方么?"二乔尽责任地看了一看,道:"很好嘛!"玉清还是不放心后面是否太长了,然而四美叫了起来,发现她自己那套礼服,上部的蕾丝纱和下面的乔琪纱裙是两种不同的粉红色。各人都觉得后天的婚礼中自己是最吃重的脚色。对于二乔四美,玉清是银幕上最后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而她们则是精采的下期佳片预告。伙计进来了,二乔四美抱怨起来,伙计抚慰地这里牵高一点,那里抹平下去,说:"没有错。尺寸都有在这里;腰围一尺九,抬肩一尺二寸半,那一位是一尺二,没有错。颜色不对要换,可以可以!就这样罢,把上头的洗一洗,我们有种药水。颜色褪得不够呢,再把下面的染一染。可以!可以!"伙计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灰色爱国布长袍,小白脸上永远是滑笏的微笑,非常之耐烦,听他的口气绝不会知道这里的礼服不过是临时租给这两个女人的。一个直条条的水仙花一般通灵的孩子,长大之后是怎样的一个人才,委实难于想像。祥云公司的房屋是所谓宫殿式的,赤泥墙上凸出小金龙。小房间壁上嵌着长条穿衣镜,四下里挂满了新娘的照片,不同的头脸笑嘻嘻由同一件出租的礼服里伸出来。朱红的小屋里有一种一视同仁的,无人性的喜气。玉清移开了湖绿石鼓上乱堆着的旗袍,坐在石鼓上,身子向前倾,一手托着腮,抑郁地看着她的两个女傧相。玉清非常小心不使她自己露出高兴的神气──为了出嫁而欢欣鼓舞,仿佛坐实了她是个老处女似的。玉清的脸光整坦荡,像一张新铺好的床;加上了忧愁的重压,就像有人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二乔问玉清:"东西买得差不多了么?"玉清皱眉道:"哪里!跑了一早上,现在买东西就是这样:稍微看得上眼的,价钱就可观得很。不买又不行,以后还得涨呢!"二乔伸手道:"我看你买的衣料,"玉清递给她道:"这是掺丝的麻布。"二乔在纸包上挖了个小孔,把脸凑在上面,仿佛从孔里一吸便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吸光,又像蚊子在鸡蛋上叮一口,立即散了黄;口中说道:"唔,花头不错。"四美道:"去年时行过一阵。"二乔道:"不过要褪色的,我有过一件,洗得不成样子了。"玉清红了脸,夺过纸包,道:"货色两样的。一样的花头,便宜的也有。我这人就是这样,那种不禁穿的,宁可不买!"鸿鸾喜 鸿鸾禧(2)

    玉清还买了软缎花的睡衣,相配的花浴衣,织锦的丝棉浴衣,金织锦拖鞋,金珐琅粉镜,有拉炼的鸡皮小粉镜;她认为一个女人一生就只有这一个任性的时候,不能不尽量使用她的权利,因此看见什么买什么,来不及地买,心里有一种决绝的,悲凉的感觉,所以她的办嫁妆的悲哀并不完全是装出来的。然而婆家的人看着她实在太浪费了。虽然她花的是自己的钱,两个小姑子仍然觉得气愤。玉清家里是个凋落的大户,她父母给她凑了五万元的陪嫁,她现在把这笔款子统统花在自己身上了。二乔四美,还有三多(那是个小叔子),背地里都在议论,他们打听明白了,照中国的古礼,新房里一切的陈设,除掉一张床,应当全部由女方置办;外国风俗不同,但是女人除了带一笔钱过来之外,还得供给新屋里使用的一切毛巾桌布饭单床单。反正无论是新法、老法,玉清的不负责总是不对的,公婆吃了亏不说话,间接吃了亏的小姑小叔可不那么有涵养。二乔四美把玉清新买的东西检点一过,非但感到一种切身的损害,即使纯粹以局外人的立场,看到这样愚蠢的女人,这样会花钱而又不会用钱,也觉得无限的伤痛惋惜。微笑还是微笑着的。二乔笑着问:"行过礼之后你穿那件玫瑰红旗袍,有鞋子配么?"玉清道:"我没告诉你么?真烦死了,那颜色好难配,跑了多少家鞋店,花鞋只有大红粉红枣红。"四美道:"不用买了,我妈正在给你做呢,听说你买不到。"玉清道:"哟!那真是……而且,怎样来得及呢?"四美道:"妈就是这个脾气!放着多少要紧事急等着没人管,她却去做鞋!这两天家里的事来得个多!"二乔觉得难为情──她母亲一来就使人难为情,在外人前面又还不能不替她辩护着,因道:"其实家里现放着个针线娘姨,叫她赶一双,也没有什么不行。妈就是这个脾气──哪怕做不好呢,她觉得也是她这一片心。"玉清觉得她也许应当被感动了,因而有点窘,再三地说:"那真是……那真是……"随即匆匆换了衣服,一个人先走,拖着疲倦的头发到理发店去了。鬈发里感到雨天的疲倦──后天不要下雨才好。娄太太一团高兴为媳妇做花鞋,还是因为眼前那些事她全都不在行──虽然经过二三十年的练习──至于贴鞋面,描花样,那是没出阁的时候的日常功课。有机会躲到童年的回忆里去,是愉快的。其实连做鞋她也做得不甚好,可是现在的人不讲究那些了,也不会注意到,即使是粗针大线,尖口微向一边歪着,从前的姊妹们看了要笑掉牙的。虽然做鞋的时候一样是紧皱着眉毛,满脸的不得已,似乎一家子人都看出了破绽,知道她在这里得到某种愉快,就都熬不得她。她丈夫娄嚣伯照例从银行里回来得很晚,回来了,急等着娘姨替他放水洗澡,先换了拖鞋,靠在沙发上休息,翻翻旧的"老爷"杂志。美国人真会做广告,汽车顶上永远浮着那样轻巧的一片窝心的小白云。"四玫瑰"牌的威士忌,晶莹的黄酒,晶莹的玻璃杯搁在棕黄晶亮的桌上,旁边散置着几朵红玫瑰──一杯酒也弄得它那么典雅堂皇。嚣伯伸手到沙发边的圆桌上去拿他的茶,一眼看见桌面上的玻璃下压着一只玫瑰拖鞋面,平金的花朵在灯光下闪烁着,觉得他的书和他的财富突然打成一片了,有一种清华气象,是读书人的得志。嚣伯在美国得过学位,是最道地的读书人,虽然他后来的得志与他的十年窗下并不相干。另一只玫瑰红的鞋面还在娄太太手里。嚣伯看见了就忍不住说:"百忙里还有工夫去弄那个!不要去做它好不好?"看见他太太就可以一连串地这样说下去:"头发不要剪成鸭屁股式好不好?图省事不如把头发剃了!不要穿雪青的袜子好不好?不要把袜子卷到膝盖底下好不好?旗袍叉里不要露出一截黑华丝葛子好不好?"焦躁的,但仍然是商量的口吻,因为嚣伯是出名的好丈夫。除了他,没有谁能够凭媒娶到娄太太那样的女人,出洋回国之后还跟她生了四个孩子,三十年如一日。娄太太戴眼镜,八字眉皱成人字,团白脸,像小孩学大人的样捏成的汤团,搓来搓去,搓得不成模样,手掌心的灰揉进面粉里去,成为较复杂的白了。娄嚣伯也是戴眼镜,团白脸,和他太太恰恰相反,是个极能干的人,最会敷衍应酬。他个子很高,虽然穿的是西装,却使人联想到"长袖善舞",他的应酬实际上就是一种舞蹈,使观众眩晕呕吐的一种团团转的,颠着脚尖的舞蹈。娄先生娄太太这样错配了夫妻,多少人都替娄先生不平。这,娄太太也知道,因为生气的缘故,背地里尽管有容让,当着人故意要欺凌娄先生,表示娄先生对于她是又爱又怕的,并不如外人所说的那样。这时候,因为房间里有两个娘姨在那里包喜封,娄太太受不了老爷的一句话,立即放下脸来道:"我做我的鞋,又碍着你什么?真是好管闲事!"嚣伯没往下说了,当着人,他向来是让她三分。她平白地要把一个泼悍的名声传扬出去,也自由她;他反正已经牺牲了这许多了,索性好丈夫做到底。然而今天他有点不耐烦,杂志上光滑华美的广告和眼前面的财富截然分为两起了,书上归书上,家归家。他心里对他太太说:"不要这样蠢相好不好?"仍然像是焦躁的商量。娘姨请他去洗澡,他站起身来,身上的杂志扑托滚下地去,他也不去拾它就走了。鸿鸾喜 鸿鸾禧(3)

    娄太太也觉得嚣伯是生了气。都是因为旁边有人,她要面子,这才得罪了她丈夫。她向来多嫌着旁边的人的存在的,心里也未尝不明白,若是旁边关心的人都死绝了,左邻右舍空空的单剩下她和她丈夫,她丈夫也不会再理她了;做一个尽责的丈夫给谁看呢?她知道她应当感谢旁边的人,因而更恨他们了。钟敲了九点。二乔四美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她们先到哥嫂的新屋里去帮着布置房间,把亲友的贺礼带了去,有两只手帕花篮依旧带了回来,玉清嫌那格子花洋纱手帕不大方,手帕花篮毛巾花篮这样东西根本就俗气,新屋上地方又小,放在那儿没法子不让人看见。正说着,又有人送了两只手帕花篮来,娄太太和两个女儿乱着打发赏钱。娄太太那只平金鞋面还舍不得撒手,吊着根线,一根针别在大襟上。四美见了,忽然想起来告诉她:"妈,鞋不用做了,玉清已经买到了。"娄太太也听不出来,女儿很随便的两句话里有一种愉快的报复性质。娄太太也做出毫不介意的样子,说了一声:"哦,买到了?"就把针上穿的线给褪了下来,把那只鞋口没滚完的鞋面也压在桌面的玻璃下。又发现有个生的朋友送了礼来而没给他请帖,还得补一份帖子去。娄太太叫娘姨去看看大少爷回来了没有,娘姨说回来了,娄太太唤了他来写帖子。大陆比他爸爸矮一个头,一张甜净的小脸,招风耳朵,生得像"白雪公主"里的哑子!可是话倒是很多,来了就报账。他自己也很诧异,组织一个小家庭要那么些钱。在朋友家里分租下两间房,地板上要打蜡,澡盆里要去垢粉,朝西的窗户要竹帘子,窗帘之外还要防空幕,颜色不能和地毯椅套子犯;灯要灯罩灯泡,打牌要另外的桌子、桌布、灯泡──玉清这些事她全懂──两间房加上厨房,一间房里就得备下一只钟,如果要过清白认真的生活。大陆花他父母几个钱也觉得于心无愧,因为他娶的不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玉清的长处在给人一种高贵的感觉。她把每一个人里面最上等的成分吸引了出来。像他爸爸,一看见玉清就不由得要畅论时局最近的动向,接连说上一两个钟头,然后背过脸来向大家夸赞玉清,说难得看见她这样有学问有见识的女人。小夫妇两个都是有见识的,买东西先拣琐碎的买,要紧的放在最后,钱用完了再去要──譬如说,床总不能不买的。娄太太叫了起来道:"瞧你这孩子这么没算计!"心痛儿子,又痛钱,心里一阵温柔的牵痛,就说:"把我那张床给了你罢。我用你那张小床行了。"二乔三多四美齐声反对道:"那不好。妈屋里本来并排放着两张双人床,忽然之间去了一张,换上只小床,这两天来的客又多,让人看着说娶个媳妇把一份家都拆得七零八落,算什么呢!爸爸第一个要面子。"正说着,嚣伯披着浴衣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雾气腾腾的眼镜,眼镜脚指着娄太太道:"你们就是这样!总要弄得临时急了乱抓!去年我看见拍卖行里有全堂的柚木家具,我说买了给大陆娶亲的时候用──那时候不听我的话!"大陆笑了起来道:"那时候我还没认识玉清呢。"嚣伯瞪了他一眼,自己觉得眼神不足,戴上了眼镜再去瞪他。娄太太深恐他父子闹意见,连忙说道:"真的,当初懊悔没置下。其实大陆迟早要结婚的,置下总没错。"嚣伯把下巴往前一伸,道:"这些事全要我管!你是干什么的?家里小孩写个请假条子也得我动手!"这两句话本身并没多大关系,可是娄太太知道嚣伯在亲戚面前,不止一次了,已经说过同样的抱怨的话,娄太太自己也觉得她委屈了丈夫,自己心里那一份委屈,却是没处说的。这时候一口气冲了上来,待要堵他两句:"家里待亏了你,你就别回来!还不是你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了,回来了,这个不对,那个不对,滥找岔子!"再一想,眼看着就要做婆婆了……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挺胸凸肚,咚咚咚大步走到浴室里,大声漱口,呱呱漱着,把水在喉咙里盘来盘去,呸地吐了出来,娄太太每逢生气要哭的时候,就逃避到粗豪家里去,一下子把什么都甩开了。浴室外面父子俩在那里继续说话。嚣伯还带着挑战的口吻,问大陆:"刚才送礼来的是个什么人?我不认识的么?"大陆道:"也是我们行里的职员。"嚣伯诧异道:"行里的职员大家凑了公份儿,偏他又出头露面的送起礼来,还得给他请帖!是你的酒肉朋友罢?"大陆解释道:"他是会计股里的,是冯先生的私人。"嚣伯方才换了一副声口,和大陆顺势谈到冯先生,小报上怎样和冯先生开了个玩笑。他们父子总是父子。娄太太觉得孤凄,娄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强的,她心爱的人,她丈夫、她孩子,联了帮时时刻刻想尽方法试验她,一次一次重新发现她的不够,她丈夫一直从穷的时候就爱面子,好应酬,把她放在各种为难的情形下,一次又一次发现她的不够。后来家道兴隆,照说应当过两天顺心的日子了,没想到场面一大,她更发现她的不够。然而,叫她去过另一种日子,没有机会穿戴齐整,拜客、回拜,她又会不快乐,若有所失。繁荣、气恼、为难,这是生命。娄太太又感到一阵温柔的牵痛。站在脸盆前面,对着镜子,她觉得痒痒地有点小东西落到眼镜的边缘,以为是珠泪,把手帕裹在指尖,伸进去揩抹,却原来是个扑灯的小青虫。娄太太除下眼镜,看了又看,眼皮翻过来检视,疑惑小虫子可曾钻了进去;凑到镜子跟前,几乎把脸贴在镜子上,一片无垠的团白的腮颊;自己看着自己,没有表情──她的伤悲是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两道眉毛紧紧皱着,永远皱着,表示的只是"麻烦!麻烦!"而不是伤悲。鸿鸾喜 鸿鸾禧(4)

    夫妻俩虽然小小地呕了点气,第二天发生了意外的事,太太还是打电话到嚣伯办公室里问他讨主意。原先请的证婚人是退职的交通部长,虽然不做官了,还是神出鬼没,像一切的官,也没打个招呼,悄然离开上海了。娄嚣伯一时想不出别的相当的人,叫他太太去找一位姓李的,一个医院院长,也是个小名流。娄太太冒雨坐车前去,一到李家,先把洋伞撑开了放在客厅里的地毯上,脱下天蓝起花玻璃纸一口钟,提着领子一抖,然后掏出手帕来擦干皮大衣上溅的水。皮大衣没扣钮子,豪爽地一路敞下去,下面拍开八字脚,她手拿雨衣,四下里看了一看,依然把雨衣湿溜溜的放在沙发上,自己也坐下来。李医生没在家,李太太出来招呼。娄太太送过去一张"娄嚣伯"的名片,说道:"嚣伯同李医生是很熟的朋友。"李太太是广东人,只能说不多的几句生硬的国语,对于一切似乎都不大清楚。幸而娄太太对于嚣伯的声名地位有绝对的自信,因之依旧态度自若,说明来意,李太太道:"待会儿我告诉他,让他打电话来给你回信。"娄太太又递了两筒茶叶过来,李太太极力推让,娄太太一定要她收下,末了李太太收下了,态度却变得冷淡起来。娄太太觉得这一次她又做错了事,然而,被三十年间无数的失败支持着,她什么也不怕,屹然坐在那里。坐到该走的时候,站起来穿雨衣告别,到门口方才发觉一把雨伞丢在里面,再转来拿,又向李太太点一点头,像"石点头"似的有份量,有保留,像是知道人们决受不了她的鞠躬的。可是娄太太心里到底有点发慌,没走到门口先把洋伞撑了起来,出房门的时候,过不去,又合上了伞,重新洒了一地的雨。李院长后来打电话来,答应做证婚人。结婚那天还下雨,娄家先是发愁,怕客人来得太少,但那是过虑,因为现在这年头,送了礼的人决不肯不来吃他们一顿。下午三时行礼,二时半,礼堂里已经有好些人在,自然而然地分做两起,男家的客在一边,女家又在一边,大家微笑,嘁喳,轻手轻脚走动着,也有拉开椅子坐下的。广大的厅堂里立着朱红大柱,盘着青绿的龙;黑玻璃的墙,黑玻璃壁龛里坐着小金佛,外国老太太的东方,全部在这里了。其间更有无边无际的暗花北京地毯,脚踩上去,虚飘飘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层什么。整个的花团锦簇的大房间是一个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图案。客人们都是小心翼翼顺着球面爬行的苍蝇,无法爬进去。也有两个不甘心这么悄悄地在玻璃球外面搓手搓脚逗留一回便算数的,要设法进入那豪华的中心。玉清有五个表妹,都由她们母亲率领着来了。大的二的,都是好姑娘,但是岁数大了,自己着急,势不能安分了。二小姐梨倩,新做了一件得意的单旗袍,没想到下了两天雨,天气暴冷,饭店里又还没到烧水汀的季节,使她没法脱下她的旧大衣,并不是受不了冷,是受不了人们的关切的询问:"不冷么?"梨倩天生是一个不幸的人,虽然来得很早,不知怎么没找到座位。她倚着柱子站立──她喜欢这样;她的苍白倦怠的脸是一种挑战,仿佛在说:"我是厌世的,所以连你我也讨厌──你讨厌我么?"末了出其不意那一转,特别富于挑拨性。她姊姊棠倩没有她高,而且脸比她圆,因此粗看倒比她年轻,棠倩是活泼的,活泼了这些年还没嫁出,使她丧失了自尊心。她的圆圆的小灵魂破裂了,补上了白磁,眼白是白磁,白牙也是白磁,微微凸出、硬冷、雪白、无情,但仍然笑着,而且更活泼了。老远看见一个表嫂,她便站起来招呼,叫她过来坐,把位子让给她,自己坐在扶手上,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悄悄的问,门口立着的那招待员可是新郎的弟弟。后来听出是娄嚣伯银行里的下属,便失去了兴趣。后来来了更多的亲戚,她一个一个寒暄,亲热地拉着手。棠倩的带笑的声音里仿佛也生着牙齿,一起头的时候像是开玩笑地轻轻咬着你,咬到后来就疼痛难熬。乐队奏起结婚进行曲,新郎新娘男女傧相的辉煌的行列徐徐进来了。在那一刹那的屏息的期待中有一种善意的、诗意的感觉;粉红的、淡黄的女傧相像破晓的云,黑色礼服的男子们像云霞里慢慢飞着的燕的黑影,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复活的清晨还没有醒过来的尸首,有一种收敛的光。这一切都跟着高升发扬的音乐一齐来了。然而新郎新娘立定之后,证婚人致词了:"兄弟。今天。非常。荣幸。"空气立刻两样了。证婚人说到新道德、新思潮、国民的责任,希望贤伉俪以后努力制造小国民。大家哈哈笑起来。接着是介绍人致词。介绍人不必像证婚人那样的维持他的尊严,更可以自由发挥。中心思想是:这里的一男一女待会儿要在一起睡觉了,趁现在尽量看看他们罢,待会儿是不许人看的。演说的人苦于不能直接表现他的中心思想,幸而听众是懂得的,因此也知道笑。可是演说毕竟太长了,听到后来就很少有人发笑。乐队又奏起进行曲。新娘出去的时候,白礼服似乎破旧了些,脸色也旧了。宾客呐喊着,把红绿纸屑向他们掷去,后面的人抛了前面的人一身一头的纸屑。行礼的时候,棠倩一眼不眨看着做男傧相的娄三多,新郎的弟弟,此刻便发出一声快乐的,撒野的叫声,把整个纸袋的红绿纸屑脱手向他丢去。鸿鸾喜 鸿鸾禧(5)

    新郎新娘男女傧相去拍照,贺客到隔壁房里用茶点,棠倩非常活泼地,梨倩则是冷漠地,吃着蛋糕。吃了一半,新郎新娘回来了,乐队重新奏乐,新郎新娘第一个领头下池子跳舞,这时候是年轻人的世界了,不跳舞的也围拢来看,上年纪的太太们悄悄站到后面去,带着慎重的微笑,仿佛虽然被挤到注意力的圈子外,她们还是有一种消极的重要性,像画卷上端端正正的图章,少了它就不上品。没有人请棠倩跳舞。棠倩仍旧一直笑着,嘴里仿佛嵌了一大块白磁,闭不上。棠倩梨倩考虑着应当不应当早一点走,趁着人还没散,留下一个惊鸿一瞥的印象,好让人打听那穿蓝的姑娘是谁。正要走,她们那张桌子上来了个熟识的女太太,向她们母亲抱怨道:"这儿也不知是谁管事!我们那边桌上简直什么都没有──照理每张桌上应当派个人负责看着一点才好!"母亲连忙让她喝茶,她就坐下了,不是活泼地,也不是冷漠地,而是毫无感情地大吃起来。棠倩梨倩无法表示她们的鄙夷,唯有催促母亲快走。看准了三多站在娄太太身边的时候,她们上前向娄太太告辞。娄太太的困惑,就像是新换了一副眼镜,认不清楚她们是谁,及至认清楚了,也只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怎么不多坐一会儿?"娄太太今天忙来忙去,觉得她更可以在人丛里理直气壮地皱着眉了。因为娄家总是绝对的新派,晚上吃酒只有几个至亲在座,也没有闹房。次日新夫妇回家来与公婆一同吃午饭,新娘的父母弟妹也来了。拍的照片已经拿了样子来,玉清单独拍的一张,她立在那里,白礼服平扁浆硬,身子向前倾而不跌倒,像背后撑着纸板的纸洋娃娃。和大陆一同拍的那张,她把障纱拉下来罩在脸上,面目模糊,照片上仿佛无意中拍进去一个冤鬼的影子。玉清很不满意,决定以后再租了礼服重拍。饭后,嚣伯和他自己讨论国际问题,说到风云变色之际,站起来打手势,拍桌子。娄太太和亲家太太和媳妇并坐在沙发上,平静地伸出两腿,看着自己的雪青袜子,卷到膝盖底下。后来她注意到大家都不在那里听,却把结婚照片传观不已,偶尔还偏过头去打个呵欠。娄太太突然感到一阵厌恶,也不知道是对她丈夫的厌恶,还是对于在旁看他们做夫妻的人们的厌恶。亲家太太抽香,娄太太伸手去拿洋火,正午的太阳照在玻璃桌面上,玻璃底下压着的玫瑰红平金鞋面亮得耀眼。娄太太的心与手在那片光上停留了一下。忽然想起她小时候,站在大门口看人家迎亲、花轿前呜哩呜哩,回环的、蛮性的吹打,把新娘的哭声压了下去,锣敲得震心;烈日下,花轿的彩穗一排湖绿、一排粉红、一排大红、一排排自归自波动着,使人头昏而又有正午的清醒,像端午节的雄黄酒。轿夫在花袄底下露出打补钉的蓝布短,上面伸出黄而细的脖子,汗水晶莹,如同子里探出头来的肉虫。轿夫与吹鼓手成行走过,一路是华美的摇摆。看热闹的人和他们合为一体了,大家都被在他们之外的一种广大的喜悦所震慑,心里摇摇无主起来。隔了这些年娄太太还记得,虽然她自己已经结了婚,而且大儿子也结婚了──她很应知道结婚并不是那回事。那天她所看见的结婚有一种一贯的感觉,而她儿子的喜事是小片小片的,不知为什么。她丈夫忽然停止时事的检讨,一只手肘抵在炉台上,斜着眼看他的媳妇,用最潇洒,最科学的新派爸爸的口吻问道:"结了婚觉得怎么样?还喜欢么?"玉清略略踌躇了一下,也放出极其大方的神气,答道:"很好。"说过之后脸上方才微微泛红起来。一屋子人全笑了,可是笑得有点心不定,不知道应当不应当笑。娄太太只知道丈夫说了笑话,而没听清楚,因此笑得最响。等 等(1)

    推拿医生庞松龄的诊所里坐了许多等候的人。白漆格子里面,听得见一个男子的呼喊:"嗳唷哇!嗳唷哇!庞先生──等一息,下趟,庞先生──庞先生,下趟再──"庞先生笑了,背了一串歌诀,那七字唱在庞先生嘴里成为有重量,如同琥珀念珠,有老太太屋子里的气味,古老平安托福。而庞先生在这之外加上了脊骨、神经、科学化的解释。而墙壁上又张挂着半西式的人体透视图,又是一张卫生局颁发的中医执照,配着玻璃框子,上面贴着庞先生三十多年前的一张二寸照。男子渐渐不叫痛了,冷不防还漏了一句"嗳唷哇!"外头的太太们听着,也都笑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佣拍拍孩子,怕他哭:"不要哭,不要哭,等一下我们买蟹粉馒头去!"孩子并没有哭的意思,坐在她怀里像一块病态的猪油,碎花开裆与灰红条子毛线袜之间露出一段冻腻的小白腿。过了半天,他忽然回过头来,看住了女仆,发话了──简直使人不能相信这话是从个五六岁的小孩嘴里说出来的:"不要买馒头。馒头没有什么好吃的。"富有经验似地,仿佛上过许多次的当:"买蟹粉馒头,啊?"然而女仆黄着脸,斜着眼睛,很不端正地又去想她的心事了。庞先生和他推拿着的高先生说到外面的情形:"现在真坏!三轮车过桥,警察一概都要收十块钱,不给啊?不给他请你到行里去一趟。你晓得三轮车夫的车子只租给他半天工夫,这半天之内他挣来的钱要养家活口的呢,要他到行里去一等等上两三个钟头,就是后来问明白了,没有事,放他出来了,他也吃亏不起的,所以十块就十块,你不给,后来给的还要多。"庞松龄对于沦陷区的情形讲起来有彻底的了解,慨叹之中夹着讽刺,同时却又夹着自夸,随时将他与大官们的交情轻轻点一笔,道:"不过他们也有数,'公馆'里的车他们看都不看就放过去的。朱公馆的车我每天坐的,他们从来不敢怎样──""招子亮嗳!"庞太太在外间接口说。庞太太自己的眼睛也非常亮,黑眼眶,大眼睛,两盏灯似地照亮了黑瘦的小脸,她瘦得厉害,驼着背编结绒线衫,身上也穿了一件紧缩的棕色绒线衫。她整天坐在诊所里,向来来去去的病人露出龅牙微笑点头,或是冷冷地,仅只露出龅牙。她这丈夫是需要一点看守的,尤其近来他特别得法,一等大人物都把他往家里叫。女儿阿芳坐在挂号的小桌子跟前数钱。阿芳是个大个子,也有点龅牙,面如锅底,却生着一双笑眼,又黑又亮。逐日穿着件过于宽松的红黑小方格充呢袍子,自制的灰布鞋。家里兄弟姊妹多,要想做两件好衣裳总得等有了对象,没有好衣裳又不会有对象。这样循环地等下去,她总是杏眼含嗔的时候多。再是能干的大姑娘也闯不出这身衣服去。庞太太看看那破烂的小书桌上的一只浅碗,爱惜地叫道:"松龄呀!你的汤团要冷了。"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又叫:"松龄呀!推完这一个好来吃了。要冷了。"庞先生答应了一声"唔,"继续和高先生说正经的:"朱先生说:'有饭大家吃。'嗳──我提出这个问题,他当时就这么回报我:'有饭大家吃。'……朱先生这个人我就佩服他有两点。哪两点呢?"庞松龄生着阔大的黄狮子脸,粗颈项,头与颈项扎实地打成一片,不论是前面是后面,看着都像个胖人的膝盖。庞松龄究竟是战前便有身分地位的人,做官的尽管人来人往,他是永远在此的,所以赞美起朱先生来也表示慎重,两眼望着地下,断言道:"哪两点呢?啊?他不论怎样忙,每天晚上,八点钟,板定要睡觉!而且一上床就睡着。白天一个人疲倦了,身体里毁灭的细胞,都可以在睡眠的时间里重新恢复过来的。这些医学上的道理朱先生他都懂得。所以他能够这样忙,啊──而照样的精神饱满!"庞先生几乎是认真咬文嚼字,咂嘴咂舌,口角生香。仿佛一粒口香糖黏到牙仁上去了,很费劲地要舐它下来,因此沉默了好一会。他重新又把朱先生的优点加以慎重考虑,不得不承认道:"他还有一点:每天啊,吃过中饭以后,立下规矩,总要读两个钟头的书。第一个钟头研究的是国文──古文啰,四书五经──中国书。第二个钟头,啊,研究的是现代的学问,物理啊、地理啊、翻译的外国文啊……请的一个先生,那真是学问好的,连这先生的一个太太也同他一样地有学问──你说难得不难得?"庞松龄不住手地推着,却把话头停了一停,问外面:"阿芳啊,底下是哪个啊?"阿芳查了查簿子,答道:"王太太。"高先生穿着短打,绒线背心,他姨太太赶在他前面走出来,在钢钩子上取下他的长衫,帮他穿上,给他一个个地扣钮子。然后她将衣钩上吊着的他的手杖拿了下来,再用手杖一勾,将上面挂着的他的一顶呢帽勾了下来──不然她太矮了拿不到──手法娴熟非凡。是个老法的姨太太,年纪总有三十多了,瘦小身材,过了时的镂空条子黑纱夹长衫拖到脚面上,方脸,颧骨上淡淡抹了胭脂,单眼皮的眼睛下贱地仰望着,双手为他戴上呢帽。然后她匆忙地拿起桌上的一杯茶,自己先尝了一口,再递给他。他喝茶,她便伸手到他的长衫里去,把皮夹子摸出来,数钞票,放一搭子在桌上。庞太太抬头问了一声:"走啦,高先生?"等 等(2)

    高先生和她点头,他姨太太十分周到,一路说:"庞先生,再会呵!明天会,庞太太!明天会,庞小姐,包太太奚太太,明天会!"女人们都不大睬她。庞松龄出来洗手,脸盆架子就在门口,他身穿青熟罗衫,一只脚踏在女儿阿芳的椅子上,端起碗来吃汤团,先把嘴里的香交给庞太太。庞太太接过来呼着,庞松龄吃完了,香又还给他。夫妻俩并没有一句话。王太太把大衣脱了挂在钢钩上,领口的钮子也解开了,坐在里间的红木方凳上,等着推。庞太太道:"王太太你这件大衣是去年做的罢?去年看着这个呢粗得很,现在看看还算好的了。现在的东西实在推扳不过。"王太太微笑答应着,不知道怎样谦虚才是。外面的太太们,虽然有多时不曾添制过衣服了,觉得说坏说贵总没错,都纷纷附和。粉荷色小鸡蛋脸的奚太太,轻描淡写的眼眉,轻轻的皱纹,轻轻一排前刘海,剪了头发可是没烫,她因为身上的一件淡绿短大衣是充呢的,所以,更其坚决地说:"现在就是这样呀,装满了一皮包的钱上街去还买不到称心的东西──价钱还在其次!"她把一只手伸到蓝白网袋里去,握住里面的皮包,带笑颠一颠。"稍微看得上眼的,就要几万,"庞太太说:"看不上眼的呢──也要几千!"阿芳把小书桌的抽屉上了锁,走过这边来,一路把钥匙扣在胁下的钮绊上,坐到奚太太身边,笑道:"奚太太,听说你们先生在里头阔得不得了呀!"奚太太骤然被注意,脸上红起来。"是的呵,他混得还好,升了分行的行长了。不过没有法子,不好寄钱来,我末在这里苦得要死!"阿芳笑着黑眼眶的笑,一只手按着胁下叮当的钥匙,凑过身来,低低地说:"恐怕你们先生那边有了人哩!"奚太太在蓝白网袋眼里伸出手指,手拍膝盖,叹道:"我不是不知道呀,庞小姐!我早猜着他一定是讨了小。本来男人离开了六个月就靠不住──不是我说!""那时候要跟着一道去就好了!"阿芳体己地把头点了点,笑着秘密的黑眼眶的笑。"本来是一道去的呀,在香港,忽然一个电报来他到内地去,因为是坐飞机,让他先去了我慢慢的再来,想不到后来就不好走了。本来男人的事情就靠不住,而且现在你不知道,"她从网袋里伸出手指,抓住一张新闻报,激烈地沙沙打着沙发,小声道:"上面下了命令,叫他们讨呀?──叫他们讨呀!因为战争的缘故,中国的人口损失太多,要奖励生育,格咾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边两年,就可以重新讨,现在也不叫姨太太了,叫二夫人!都为了公务人员身边没有人照应,怕他们办事不专心──要他们讨啊!"阿芳问:"你公婆倒不说什么?""公婆也不管他那些事,对我他们是这样说:反正家里总是你大。我也看开了,我是过了四十岁的人了──"阿芳笑了,说:"哪里,没有罢?看着顶多三十多一点。"奚太太叹道:"老了呀!"她忽然之间怀疑起来:"这两年是不是老了呵?"阿芳向她端详了一会,笑道:"因为你不打扮了,从前打扮的。"奚太太往前凑一凑,低声道:"不是,我这头发脱得不成样子的缘故。也不知怎么脱得这样厉害。"一房间人都听着她说话,奚太太觉得也是应当的,怨苦中也有三分得意,网袋抓一把攒在拳头里打手势:"……里边的情形你不知道,地位一高了自有人送上来的呀!真有人送上来!"王太太被推拿,敞着衣领,头部前伸,五十来岁的人,圆白脸还带着点孩子气,嘴上有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庞先生向来相信他和哪一等人都谈得来,一走就走进人家的空气里。他问:"你还在那条弄堂里么?"王太太吃了一惊,说是的。庞先生又问:"你们弄堂门口可是新开了一家药房?"王太太的弄堂口突然模糊起来,她只记得过街楼下水湿的阴影里有个皮匠摊子,皮匠戴着钢丝边眼镜,年纪还轻着,药房却没看见。她含笑把眼睛一眨一眨,答不上来。庞先生又道:"那天我走过,看见新开了一家药房,好像是你们弄堂口。"他声音冷淡起来,由于本能的同行相妒。王太太这时候很惶恐,仿佛都要怪她。她极力想了些话来岔开去:"上趟我们那里有贼来偷过。"然而她自己也觉得很远很远,极细小的事了。庞太太驳诘道:"弄堂里有巡捕啦?"王太太道:"有巡捕的。"庞先生不再问下去了。随着他的手势,王太太的头向前一探一探,她脸上又恢复了那定定的小小的笑,小弄堂的阴暗的和平。外面又来了个五六十岁略带乡气的太太,薄薄的黑发梳了个髻,年轻时候想必是端丽的圆脸,现在胖了,显得脓包,全仗脑后的"一点红"红宝簪子,两耳菉豆大的翡翠耳坠,与嘴里的两颗金牙,把她的一个人四面支柱起来,有了着落。她抱着个小女孩,迳自走到里间,和庞先生打招呼。庞太太连忙叫:"童太太外边坐,外边坐!"拍着她旁边的椅子。然而童太太一生正直为人,走到哪里都预期她份该有的特别优待,她依旧站在白格子旁边,说道:"庞太太,可不可以我先推一推,我这个孙囝我还要带她看牙齿去,出牙齿,昨天痛了一晚上。"等 等(3)

    庞太太疏懒地笑道:"我也是才来,我也不接头──阿芳,底下还有几个啊?"阿芳道:"还有不多几个了──童太太你请坐一会。"童太太问道:"现在几点了?牙医生那里一点半就不看了。"阿芳道:"来得及的,来得及的。"沙发上虽然坐了人,童太太善良而有资格地躬腰说两声"对不起",便使他们自动地腾出一块地方来,让她把小孙女安顿下了。小孩平躺在顿陷的破呢沙发上,大红绒线衫与绒线的腰交叠着,肚子凸得高高地,上头再顶着绒毛钮子蓬松的圆球,睡着了像个红焰焰的小山。童太太笑道:"这下子工夫已经睡着了!"她预备脱下旗袍盖在小孩身上,正在解大襟上的钮子,包太太和她是认识的,就说:"把我的雨衣斗篷给她盖上罢!"童太太道谢,自己很当心地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与包太太攀谈。包太太长得丑,冬瓜脸,卡通画里的环眼,下坠的肉鼻子;因为从来就没有好看过,从年轻的时候到现在一直是处于女伴的地位,不得不一心一意同情着旁人。有她同情着,童太太随即悲伤起来。"所以我现在就等庞先生把我的身体收作收作好,等时局一平定,"童太太说:"等我三个大小姐都有了人家,我就上山去了。我这病都是气出来的呀,气得我两条腿立都立不住。每天烧小菜,我烧了菜去洗手,"她虚虚捋掉手上的金戒指,"我这边洗手,他们一家门,从老头子起,小老姆、姑太太、七七八八坐满一桌子,他们中意的小菜先吃得精光。""老头子闯了祸,抓到县衙门里去了,把我急得个要命,还是我想法子把他弄了出来,找我的一个干女儿,走她的脚路,花了七千块钱。可怜啊──黑夜里乘了部黄包车白楞登白楞登一路颠得去,你知道苏州的石子路,又狭又难找,墨黑,可怜我不跌死是该应!好容易他放了出来了,这你想我是不是要问问他,里面是什么情形,难末他也要问问我,是怎么样把他救出来的。哦──踏进门就往小老姆房里一钻!"大家哄然笑了。包太太皱着眉毛也笑,童太太红着眼圈也跟着笑,拍着手,喷出唾沫星子,"难我气啊,气啊,气了一晚上,一晚上没睡,第二天看见他,我就说了;我说人家为了你这事担惊受怕,你也不告诉告诉我你在里边是什么情形,你也不问问我是怎么样把你救出来的。他倒说得好:'谁叫你救我出来?拿钱不当钱,花了这么些,我在里面满好的。'啊哟我说:你在里面满写意──要不是我托了干女儿,这边一个电话打得去,也不会把你放在账房间里──格咾你满写意呀!真要坐在班房里,你有这么写意啊?包太太你看我气不气?──不然我也不会忍到如今,都为了我三个大小姐。"包太太劝道:"反正你小孩子们都大了,只要儿女知道孝顺,往后总是好的。"童太太道:"我的几个小孩倒都是好的,两个媳妇也好,都是我自己拣的,老法人家的小姐。包太太,我现在说着要离要离,也难哪!族里不是没有族长,族长的辈分比我们小,也不好出来说话。"包太太笑起来:"这么大年纪了,其实也不必离了,也有这些年了。"童太太又叹口气:"所以我那三个小姐,我总是劝她们,一辈子也不要嫁男人。──可有什么好处,用铜钿,急起来总是我着急,他从来不操心的。"奚太太也搭上来,笑道:"童太太你是女丈夫。"童太太手捶手掌,又把两手都往前一送,恨道:"来到他家这三十年,他家哪一桩事不是我?那时候才做新娘娘,每天天不亮起来,公婆的洗脸水,煨鸡蛋,样式样给它端整好。难后来添了小孩子,一个一个实在多不过,公婆前头我总还是……公婆倒是一直说我好的。"她突然寂寞起来,不开口了。给了她许多磨难,终于被她克服了的公婆长辈早已都过世了,而她仍旧每天黑早起身,在黯红漆桶似的房里摸索摸索,窸窸窣窣,手触到的是熟悉的物件,所不同的只是手指骨上一节节奇酸的冻疼。奚太太劝道:"童太太你也不要生气。不晓得你可曾试过──到耶稣堂里听他们牧师讲讲,倒也不一定要相信。我认得有几个太太,也是气得很的,常常听牧师解释解释,现在都不气了,都胖起来了。"包太太进去推拿,一时大家都寂静无声。童太太交手坐着,是一大块稳妥的悲哀。她红着眼睛,嘴里只是吸溜溜吸溜溜发出年老寒冷的声音,脚下的地板变了厨房里的黑白方砖地,整个的世界像是潮抹布擦过的。里间壁上的挂钟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心细如发,将文明人的时间划成小方格;远远却又听到正午的鸡啼,微微的一两声,仿佛有几千里地没有人烟。包太太把雨衣带走了,童太太又去解她那灰呢大衫的钮扣,要给孙囡盖在身上。奚太太道:"脱了不冷么?"童太太道:"不冷不冷。"奚太太道:"还是我这件短大衣给她盖上罢。"便脱下她的淡绿大衣,童太太道谢不迭,两人又说起话来。奚太太道:"你也不要生气,跟他们住开了,图个眼不见。童太太你不知道现在的时势坏不过,里边因为打仗,中国人民死得太多的缘故呢,下了一条命令,讨了小也不叫姨太太叫二夫人──叫他们讨呀!"童太太茫然听着,端丽的胖脸一霎时变得疤疤癞癞,微红微麻,说:"哦?哦?……现在坏真坏,哦?从前有个算命的老早说了,说我是地藏王菩萨投胎,他呢是天狗星投胎,生冤家死对头,没有好结果的。说这话的也不止这个算命的。"等 等(4)

    奚太太道:"董太太你有空的时候到耶稣堂去一趟试试看,听他们讲讲就不气了。随便哪一个耶稣堂都行。这里出去就有一个。"童太太点头,问道:"苏州金光寺有个悟圆老和尚,不知你可晓得?"奚太太摇摇头。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迫切地伸过腰去,轻轻问:"童太太你可知道有什么治脱头发的方子?我这头发,你看,前头褪得这样!"童太太熟练地答道:"用生姜片在头皮上擦擦,灵得很的。"奚太太有训练过的科学化的头脑,当下又问:"隔多少时擦一擦呢?"童太太诧异地笑了。"隔多少时?想起来的时候末擦擦它好了。我说给你听金光寺那和尚,灵真灵。他问我:'你同你男人是不是火来火去的?'我说是的呀。他就说:'快快不要这样。前世的冤孽,今世里你再同他过不去,来生你们原旧还而做夫妻,那时候你更苦了,那时候他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你,一个钱也没有得给你!'难末我吓死了!老和尚他说:'太太你信我这一句话!'我双手合十,我说谢谢你师父,我双手把你这句话捧回去!从此我当真,大气也不呵他一口。从前我要管他的呀,他怕得我血滴子相似。难后来不怕了,堂子里走走,女人一个一个弄回家来。难现在愈加恶了──放松得太早的缘故呀!"她叹息。奚太太听得不耐烦起来,间或答应著『唔……唔……"偶尔点个头,渐渐头也懒得点了,单点一点眼睫毛,小嘴突出来像鸟喙,有许多意见在那里含苞欲放,想想又觉得没得说头,断定了童太太是个老糊涂。轮到女仆领的小孩被推拿,小孩呱呱哭闹,庞先生厉声喝道:"不要哭,先生喜欢你!"女仆也谄媚地跟着医生叫他:"先生喜欢你!呵,呵,呵,先生喜欢你!明天你娶少奶奶,请先生吃喜酒!"庞先生也笑了:"对了,将来时局平定,你结婚的时候,不请我吃酒我要动气的呵!"童太太打听几点钟了,着急起来,还是多付了两百块钱,拔号先看,看过了,把睡熟的小孙女儿抱了起来,身上盖的短大衣还了奚太太,又道谢,并不觉得对方的冷淡。童太太站在当地,只穿着衬里的黑华丝葛薄棉对襟袄,矮脚大肚子,粉面桃腮,像百子图里古中国的男孩。她伸手摘下衣钩子上的灰呢衬绒袍,慢悠悠穿上,一阵风,把整个的屋子都包在里面了。袍褂拂到奚太太肩上脸上,奚太太厌恶地躲过了。童太太扣上钮子,胳肢窝以上的钮子却留着不扣,自己觉得仿佛需要一点解释,抱着孩子临走的时候又回头向奚太太一笑,说:"到外头要把小囝遮一遮,才睡醒要冻着的。"然后道了再会。现在被推拿的是新来的一个拔号的。奚太太立在门口看了一看,无聊地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这拔号的是个少爷模样,穿件麂皮外套,和庞先生谈到俄国俱乐部放映的实地拍摄的战争影片:"真怕人,眼看着炮弹片子飞过来,一个兵往后一仰,脸一皱,非常痛苦的样子,把手去抓胸脯,真死了。死的人真多啊!"庞先生睁眼点头道:"残忍真残忍!打仗这样东西,真要人的命的呢,不像我这推拿,也把人痛得叽哩哇啦叫,我这是为你好的呀!"他又笑又叹息。青年道:"死的人真多,堆得像山。"庞先生有点惋惜地叹道:"本来同他们那边比起来,我们这里的战争不算一回事了!残忍真残忍。你说你在哪里看的?"青年道:"俄国俱乐部。"庞先生道:"真有这样的电影看么?多少钱一个人?"青年道:"庞先生你要看我替你买票去。"庞先生不作声,隔了一会,问道:"几点钟演?每天都有么?"青年道:"八点钟,你要买几张?"庞先生又过了一会方才笑道:"要打得好一点的。"庞太太在外间接口道:"要它人死得多一点的──"嗨嗨嗨嗨笑起来了。庞先生也陪她笑了两声。诊所的窗户是关着的,而且十字交叉封着防空的,旧黄报纸的碎条,撕剩下的。外面是白净的阴天,那天色就像是玻璃窗上糊了层玻璃纸。庞太太一路笑着,走来开窗,无缘无故朝外看一看,嗅一嗅,将一只用过的牙签丢出去。然后把小书桌上半杯残茶拿起来漱口,吐到白洋磁扁痰盂的黑嘴里去。痰盂便在奚太太脚下。奚太太也笑,但是庞太太只当没看见她,庞太太两盏光明嬉笑的大眼睛像人家楼上的灯,与路人完全不相干。奚太太有点感触地望到别处去,墙上的金边大镜里又看见庞太太在漱嘴,黑瘦的脸上,嘴撮得小小地,小嘴一摆一摆一摆。奚太太连忙又望到窗外去,仿佛被欺侮了似地,温柔地想起她丈夫。"将来,只要看见了他……他自己也知道他对不起我,只要我好好地同他讲……"她这样安慰了自己,拿起报纸来,嘴尖尖地像啄食的鸟,微向一边歪着,表示有保留,很不赞成地看起报来了。总有一天她丈夫要回来。不要太晚了──不要太晚了呵!但也不要太早了,她脱了的头发还没长出来。白色的天,水阴阴地,洋梧桐巴掌大的秋叶,黄翠透明,就在玻璃窗外。对街一排旧红砖的衖堂房子,虽然是阴天,挨挨挤挤仍旧晾满了一阳台的衣裳。一只乌云盖雪的猫在屋顶上走过,只看见它黑色的背,连着尾巴像一条蛇,徐徐波动着。不一会,它又出现在阳台外面,沿着阑干慢慢走过来,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它归它慢慢走过去了。等 等(5)

    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