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电视剧全集三朵花:现代文明的中古背景(三) [许倬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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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说历史

现代文明的中古背景(三)

版次:RB17   版名:名家在线   稿源:南方都市报   2011-10-26 作者:许倬云 

    上次谈到的三十年战争,站在天主公教会的一方,是一批神圣罗马帝国的大封君,和他们对抗的却是许多分散在各地的小封君,加上英国、法国的世俗政权。最后,威斯特伐利亚条约承认了各地民族国家的主权,实际上结束了天主公教会的独占。因此,民族国家的兴起和宗教革命,几乎可说是一体两面的历史事件。

    宗教革命在思想上造成非常重大的影响,天主公教会固然还自己认为可以代替上帝发言,也可以代替上帝作许多裁断,可是在公教会以外,有另外半个欧洲,却根据宗教革命的理想,树立起人的思想自由和政教分离的原则。两者加上民族国家的出现,是现代文明的几根重要支柱。现代的启蒙运动,其中许多主要的思想都和宗教革命的后果有关。个人获得了思想的自主性,也树立了理性思维的神圣特性。
    传教士对东方中国的描述

    启蒙运动,一般说来是当作近代文明的起源,其主要发源地是在法国,也有一部分是英国的启蒙运动。如上节所说,由于有宗教改革,才有对理性和自由的尊重。因此,启蒙运动是宗教运动的直接后果。不过,实际上的发展,我们还要考虑许多其它的因素。地中海基督教世界和中东、近东的伊斯兰世界长期对峙,隔断了欧洲和远在东方中国之间的接触。可自从大航海运动开始,欧洲的海权国家,纷纷经由海路远航东方,不仅直接地接触到远方的中国和印度两大古老文明,也“发现”了新大陆。这两大事件,对启蒙运动有相当重要的影响。

    我们先说关于远东的部分。我们大家都以为,马可波罗是向西方传达东方知识的一个重要人物,其实,除马可波罗以外,还有好几位旅行家,写下重要的著作,描述东方的情形,这些人有的是欧洲人,更多的却是伊斯兰世界的人物。这些著作,经过十字军东征以后,也逐渐为欧洲的知识分子开启了了解东方的窗户。天主教会长期以为在东方有一个失落的以色列部落,也以为东方有一个号称约翰长老的神秘人物,在东方建立了一个基督教的国度。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也很复杂,此处不必细述。至少在成吉思汗的时代,东方的草原上,确实有一个信奉东方景教的部落领袖王汗。

    这些依稀彷佛的印象,使天主教会中的革新力量耶稣会和稍后的道明会等宗派,都向东方派遣传教士。最长期的传教工作,是耶稣会延续数百年不断派遣教士来到中国,最著名的教士当然就是利玛窦。数百年来,这些教士们传送回欧洲的讯息,题目众多,内容也很深入,例如,关于景德镇制作瓷器的技术,就有一位传教士,居住在江西十九年,将制造瓷器的工序和工厂组织,全部记录下来,寄回欧洲。

    在他们的描述之下,中国这个古老的文明,在许多方面比欧洲的文明要优越。从政治方面说,他们极力推崇中国的考试制度,认为经过科举选拔的文官,具有高度的专业性,也有一定的道德修养,不是欧洲以贵族执政的政权可以比拟的。十七世纪以后,耶稣会的传教士又传述康熙皇帝的“圣王”特质。康熙确实很有学问,而且对于耶稣会士礼遇有加,向他们学习西方的数学、物理学和医学。康熙也借重耶稣会士了解西方,例如,清代派遣专人远访今日的俄国,这一个使节团,就是由一位耶稣会士陪同西行的。耶稣会士介绍的世界,包括当时最好的世界地图,是康熙了解当代世界的重要依据。康熙时代的中国,虽然许多病根已经长期隐伏,呈现于世界的却是清代的盛世。拿当时的中国和欧洲对比,无论生活质量和社会秩序都高出一筹。耶稣会士因此表扬中国的制度,是符合柏拉图理想国的圣王和理性的秩序。

    启蒙运动的东方刺激

    这些远方模糊的理想国,对欧洲的知识分子来说是一种梦想,也是一种提示,他们以为东方有这样的国度,为什么欧洲不能有同样以圣王领导的理性秩序?于是在公教秩序不能面对挑战之后,他们也寻求建立一个新的文化秩序 。对 于 东 方 文 物 的 爱 好 ,反 映 于 艺术,就是从中国传去的风景画和图案。在戏剧方面,中国赵氏孤儿的戏剧故事,翻译成法文,传颂一时。中国文化的人文思想,不同于欧洲的神权理念;人是一切的根本,社会的秩序是人际关系的合理格局。中国数学和自然科学传达的相对性,天人之间的互依互伏,都和西方专断的一元性,有很大的不同。这种对中国文化的爱好,维持了一百多年,在十八世纪以后,当欧洲兴起,中国两个字却完全改变了形象,从理想国一下子跌落到贫穷和愚蠢的代表名词。这种改变是后来的故事,在十七世纪却是以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给欧洲知识分子改变自己文化的动机。

    于是,以法国为基地的许多知识分子,发挥了欧洲史无前例的功能,引发新的思潮,开启新的学科,一方面发挥理性的思维,另一方面容许不同的意见,彼此辩论。一时之间,经过学术思辨获得的知识,成为人类思维的基本依据,而不再是仰仗神学的权威,或者政权的支撑。在法国之外,英国的启蒙运动,除了理性的思辨以外,又加上实际经验作为验证的工具。科学的实验,因此是科学发展的重要条件。从这些基础上,启蒙运动开启了现代文明的两大特质:一个是理性的科学;一个是思想的自由。后者又变成民主政治的基础。胡适先生引进西方文明时,特别强调了赛先生和德先生,也就是这两个特质的表现。

    韦伯关于西欧资本主义兴起的理论,提出加尔文学派的神学,具有一定的影响。有一些中国学人的解释,认为他指的是勤俭、朴实等等德性。其实,韦伯指出的是,加尔文神学的信徒,可以自以为是上帝特别赋予他的使命,这一个人在世间的作为,正是上帝赋予他恩宠的表征。世俗的成功,例如,在商业上的利润,也不过是代表他可能已经是上帝选择的神意表现,其着重点是使命感。韦伯思想是不是能完全解释西欧资本主义的起源,还有可以争论的余地。这一套想法,将个人的命运,直接联系于神的恩宠和使命,确实是和天主公教会以纪律约束教民的想法,有很大的距离。相对于中国的思想而言,个人是有承受天命的机会和责任,这个天命不是统治国家的皇命,而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自我期许。韦伯解释加尔文思想,是否承受中国思想的启示?也许还值得我们作进一步的探讨。

    法国大革命标榜了自由、博爱、平等三个条件:自由,是指从宗教革命以后,世人都具有神创造人以后赋予的特权,除了向神屈服以外,人不必对其他人屈服。于是,自由不仅是颠覆了教会对人的控制,也颠覆了封建领主对属下人民的专权。博爱,在原文讲起来是兄弟之爱(fraternity)加上平等,这是指在神的面前,世人都是如同弟兄,没有高下的阶级,也必须彼此相爱。因此,民主政治的基本条件是神人关系为一根直线,不容许有其它的干预造成人与人之间地位和权利义务的偏差。

    欧洲城市的发展

    前文所说,大海航道开通以后,欧洲的眼界开了,了解世界上还有其它的文明存在,也还有许多可以开发的资源可以吸收和利用,这些经济的条件,也是欧洲现代文明发展的重要因素。关于新大陆的发现,以及新航道的开通以后的经济初步全球化,在另一节我们会有所讨论。不过此处,我们还是必须提一些与欧洲内部有关的事物。

    最主要的一个特色,是欧洲城市的发展。自从蛮族入侵以后,各地纷纷出现封君,这些以战斗部落为基础的政权,长于掠夺,而不善于经营,他们占有林地和农业地区,直接剥削当地的居民,支撑了封建制度的政权。在农业之外,欧洲也已经有了许多大城市,分布在地中海各地的重要港口和陆路交通交叉点。前者例如威尼斯,后者例如科隆。这些大城市拥有做长程交易的客商和运输队伍。他们的力量跨越领主的疆域,具有一定的国际性,他们的经验,也不是领主能够忽略的,而他们的财富,更是许多领主必须利用和依靠的。这些城市,星罗棋布,分散在欧洲各地,大概有十几二十个的大小城市,拥有一定的财富,城市的居民具有工技的能力和经营的经验。他们彼此之间,有相当密切的来往,也有彼此依赖的长期合作历史,构成在政权以外的经济和社会力量。他们甚至于因为可以从领主那里以金钱换取自己城市的自主性,而号称为自由市。

    在这些地方,上述启蒙运动的知识分子,有高等学府和知识分子社群作为他们发展的依据。这特殊城市和中国传统城市有很大的不同。中国的城市,除了宋以后,有一些商业性特强的城市以外,大多数是地方行政的据点,也就是政权的延伸,并不具有上述欧洲城市的自由性和自主性。

    总结言之,欧洲启蒙运动,有他独特的来龙去脉,他是从宗教革命之中,回归一个理性的真神信仰,“神”其实只是理性的代名词,而“人”,既是神的产物,也就代表理性和神赋予的自由。东方的刺激,以及城市化作为运动的基地,则是“因”外之“缘”。其它与这个运动有关的经济发展,则又是“缘”外之“别缘”,我们可以留在下一节讨论。

    ● 许倬云口述,陈珮馨、陈航整理,小标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