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得中耳炎能治好吗:春冰室野乘  (清)李岳瑞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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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冰室野乘  (清)李岳瑞 著
目錄
 卷上 揀魔辨異錄 雍乾遺事(二則) 乾隆宮禁遺事(三則) 乾隆朝萬壽慶典之盛(二則) 宣宗沖齡神武 德宗皇帝聖德恭紀(二則) 德宗外交之大度
  歷書異聞 乾隆朝偽皇孫之獄 明太祖御書墨跡 正音書院 福八 明故太子之異聞 交泰殿大鐘(三則) 明太傅遺事 徐健庵遺事 郭華野遺事
  高文良公夫人之能詩 鴉片遺聞 田文鏡之幕客 於文襄出缺之異聞 來文端之知人 大臣微行(三則) 和珅供詞 紀和珅遺事(四則) 管韞山侍御之直節
  畢太夫人訓子詩 楊重英遺事 尹嘉銓罪案異聞 吳谷人遺事 劉文清姬人善書 龐雪崖之遺愛 金簡 朱文正之迷信 成得大逆案 林清逆案異聞 湯文端遺事
  楊忠武公遺事 梁山舟遺事 李申耆遺事 湯海秋之死 栗恭勤公遺事 前輩愛才之篤(二則) 內務府糜費 道光時南河官吏之侈汰 曹杜兩相得謚文正之由
  穆相權勢之重 張船山侍御之直節 道光朝兩儒將 林文忠公遺詩
 卷中 林鄧唱和詩詞 三則 陶文毅識左文襄 桂林寇警軼聞 左文襄軼事 左文襄聯語 左文襄遺議 李文忠公遺事 閻文介遺事 倭文端沮開同文館 恭王用人之公
  朱提督洪章遺事 張汶祥案異聞 林夫人書稿 高心夔遺事 延樹南宗伯之大節 薛雲階司寇之法學 寶文靖遺事(二則) 多忠勇公軼事 國朝列女傳三人
  李蓮英女弟之指婚 廚役高識 沈副憲之知遇 某太史遺事二則 浙案異聞 鎮平王樹汶之獄 王可莊太守失歡於寶文靖 輓聯 紀馬江死事諸將 甲申越南戰事雜紀
  章高元失青島之遺聞 服妖 庚子拳亂軼聞  張樵野侍郎遺翰(三則) 中堂之識字 尚書忠愛 劉博泉侍郎之直 張文襄遺事(二則)
 卷下 都門詞事匯錄 七則 半塘老人遊仙詞 九九銷寒圖 鷓鴣天詠 詠珍妃殉國事 詠雛伶五九事 紀王煥事 陶農部宮詞 紀歙鮑烈士增祥事 紀大刀王五事
  南下窪水怪 百年前海王村之書肆 琉璃廠於遼為海王村 燕郊廢寺之金爐台 雲南銅廠 嘉禾圖 知不足齋日記鈔本 三進士出身之奇 奏疏紕繆 文牘謬誤
  明季兩烈婦 李奉貞 女子絕技 君杏農侍御 陳子莊明府之外交 王文靖遺文 宰白鴨 史撫部詩 黃公度京卿遺詞 周太史(蘭)雋語 題壁詩 孫北海雅謔
  巧對 國初富室 官書錯誤 《四庫全書》之濫觴 私家藏書樓 閨中經世遠識 吳梅村身後之文字獄 吳漢槎髫年能詩 大盲頭陀遺詩 孫豹人遺事 吳徵君農祥遺事
  屈翁山遺詩 錢牧齋詩案(七則) 香塚鸚鵡塚 夢異 洪大全遺事 石達開之日記 吳三桂之逆跡 戈登遺言 丁韙良被騙 赫承先求應鄉試 黃靖南遺事
   詩鐘匯錄(三則) 隱語彙錄 鐵路輸入中國之始 乞食制府 時藝余譚 術士能代人飲食 馬士英玉珮
 ●卷上
 ○揀魔辨異錄
  《揀魔辨異錄》一書,世宗憲皇帝御制,以辟天童僧法藏宏忍師徒之邪說者也。簡端列諭旨一道,計四千一百餘言,略謂佛道以指悟自心為本,利人接物,直達心原。外道魔道,亦具有知見,因誤認佛性,謗毀戒行,故謂之魔。朕覽密雲《悟天隱修語錄》,其言句機用,單提向上,直指人心,乃契西來的意,得曹溪正脈。及見密雲之徒法藏所言,全迷本性,無知妄語,不但不知佛法本旨,即其本師悟處,全未窺見。其嗣宏忍,復有《五宗救》一書,造孽無窮。今其魔子魔孫,至於不坐香,不結制,甚至飲酒食肉,毀戒破律,唯以呤詩作文,媚悅士大夫。若不翦除,則諸佛法眼,眾生慧命,所關非細。朕既深悉禪宗之旨,豫識將來魔孽之深,不他屏斥,魔法何時消滅?著將藏內所有藏、忍語錄,並《五宗原》、《五宗救》等書,盡行毀板,僧徒不許私自收藏,有違旨隱匿者,發覺以不敬律論。另將《五宗救》等書,逐條駁正(案即此書)刻入藏內,使後世知其魔異,不起他疑。天童密雲悟派下法藏一支,所有徒眾,著直省督撫,詳細查明,盡削去支派,永不許復入祖庭。果能於他方參學,得正知見,另嗣它宗,方許秉佛。諭到之日,天下祖庭,系法藏子孫開堂者,即撤鍾板,不許說法。地方官即擇天童下別支,承接方丈。朕但斥除魔外,與常住原自無涉,與十方參學人更無涉,地方官勿誤會朕意。凡常住內一草一木,不得動搖,參學之徒,不得驚擾,奉行不善,即以違旨論。如伊門下僧徒,固守魔說,不肯心悅誠服者,著來見朕,朕自以佛法,與之較量。如果見過於朕,所論尤高,朕即收回原旨,仍立三峰宗派。如伎倆已窮,負固不服,以世法哀求者,則朕以世法從重治罪云云。此旨既出,當時督撫,非皆諳習佛法之人,不知如何遵旨辦理。書凡八卷,每條先以小字,低一格錄宏忍原書於前,而以大字頂格,書聖制於後,與駁呂留良《四書講義》體例相同。特彼書為儒臣奉敕編纂,此書則一字一句,悉出聖裁耳(按藏忍之書,既入釋藏,其人必非國朝人,但未知其生當何代,當質諸精通內學者)。
  書中第六卷有一條涉及儒書,因辨《史記》記孔子事之不可信,恭錄於此,以見大聖人讀書論世之精識。略云,《論語》言孔子在陳絕糧,不言陳發卒徒圍孔子也。孟子曰:「孔子之厄於陳蔡之間,無上下之交也。」孟子何為有此言哉?蓋當時即有陳蔡發兵之說,而孟子辨之,謂陳蔡君臣皆與孔子無交,是以適有絕糧之厄,而非有兵戌之患云爾。歷來轉以《史記》釋《孟子》,而《孟子》之意遂不顯。按《史記》所載,吳伐陳,楚救之,軍於城父,知孔子在陳蔡間,使人召之。陳蔡之大夫相謂曰:「孔子賢者,其刺譏皆中侯王之疾,恐至楚而發我陰私。」遂相與發卒徒圍孔子,絕糧三日。孔子使子貢告於楚,昭王發兵迎孔子,圍乃解。此其為子虛烏有無疑。是時陳蔡安敢構怨於楚,且吳伐陳而楚救之,楚迎孔子而陳轉圍之,陳君臣雖至愚劣,安敢當一大國伐我之時,更得罪救我之大國耶?楚使者與孔子俱,陳其並圍之耶,抑解圍一角而出之耶?楚王聞之,有不即發兵迎孔子,而必待子貢之來告耶?從者皆病莫能興,子貢獨能潰圍而出耶?此事之必無者也。且所記孔子告子貢、顏淵曰:「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耶,何以至此?」子貢曰:「夫子之道大,故天下莫能容,盍少貶焉?」顏淵曰:「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夫子。」夫顏淵、子貢之賢,豈得謬戾至此?君子當患難,省躬克己,則有之矣,安得有忽思改弦易操之理?且道大則於人無所不容,而亦無惡於天下,豈有以道大而轉致天下莫能容之事?如果至不容於天下,則必於己實有不韙,天下國家,豈有皆非之理?安得漫然曰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夫子?豈聖賢戒慎恐懼之心哉?且孔子於子貢之勸以少貶,則怒而嗤之;於顏淵之言不容何病,則悅而受之。天下有如是好諛之聖人乎?且曰:「回也使爾多財,我為爾宰。」於絕糧三日之時,因一語投機,忽欲為弟子主掌家財,尤可謂無謂之極矣。此又理之所必無者也。然則《史記》之言,好事者為之也。
 ○雍乾遺事(二則)
  昔客京師,聞諸故老:世宗、高宗皆好微行,故閭井疾苦無不周知。雍正時,內閣供事有藍某者,富陽人,在閣當差頗勤慎,雍正六年元夕,同事者皆歸家,藍獨留閣中,對月獨酌,忽來一偉丈夫,冠服甚麗。藍疑為內廷直宿官,急起迎,奉觴致敬。其人欣然就坐,問:「君何官?曰:非官,供事耳。問:何姓名。具以對。問何職掌,曰:收發文牘。問同事若干人,曰:四十餘人。問皆安往,曰:今日令節,皆假歸矣。問君何獨留,曰:朝廷公事綦重,若人人自便,萬一事起意外,咎將誰歸。問:當此差有好處否?曰:將來差滿,冀注選一小官。問:小官樂乎?曰:若運好,選廣東一河泊所官,則大樂矣。問:河泊所官何以獨樂,曰:以其近海,舟楫往來,多有饋送耳。其人笑頷之。又飲數杯別去。明日上視朝,召諸大臣問曰:廣東有河泊所官乎?曰:有。曰:可以內閣供事藍某補授是缺。諸大臣領旨出,方共駭詫間,一內監密日昨夜上微行事,乃共往內閣宣旨。藍聞命咋舌久之,後官至郡守。
  常州人楊瑞蓮者,梁文莊詩正之戚也,依文莊京師。楊工篆隸書,會乾隆中開西清古?監館,文莊因送楊館中充寫官。直八月十三日午後,一偉人科頭白袷,徐步而至。楊不知誰何,漫揖之就坐。其人問館中人皆何往?曰:悉入闈鄉試矣。問君胡獨不往?曰:恐內廷不時有傳寫事件,故留此耳。遂問姓名、籍貫,楊具以對。索觀所為書,極稱賞。忽數內侍聞聲尋至,方知是上。亟蒲伏叩頭,上笑頷之而去。次日,語文莊曰:汝戚楊瑞蓮,人甚誠實,篆隸亦佳,不得預試,殊可惜,可賞給舉人。文莊頓首謝。楊後以修書勞績,議敘選湘潭令,頗自貴其書,嘗忤撫軍意,被劾,上曰:楊瑞蓮老實人,朕所深知,所參不准,擲還原奏。後洊升知州,乃謝病歸。
 ○乾隆宮禁遺事(三則)
  乾隆一朝,每歲暮,祀灶於坤寧宮,至中正炕上,設鼓板。皇后先至,上駕繼到,坐炕上,自擊鼓板,唱《訪賢》一曲,執事官鵠立環聽。唱華,送神,上起還宮。六十年中,無歲不然,至嘉慶時始罷。
  圓明園福海之東,有同樂園,每歲賜內廷諸臣聽劇於此。高廟時每至新歲,特於園中設買賣街,凡古玩估衣,以及酒肆茶爐,無所不備,甚至攜小筐售瓜子者,亦備焉。開店者俱以內監為之。古玩等器,皆先期由崇文門監督,於外城各店肆中,采擇交入,言明價直,具於冊,賣去者給直,存留者歸其原物。各大臣入園遊覽,皆競相購買,或集酒館飯肆哺啜,與在外等。肆中走堂傭保,皆挑取外城各肆之聲音宏亮,口齡伶俐者充之。每駕過肆門,則走堂者呼菜,店小二報帳,司帳者核算,眾音雜沓,紛然並作。上每顧而解頤,至燕九日始輟。嘉慶四年,高廟上賓,此例遂停。
  高宗幼女和孝固倫公主,下嫁和珅子豐紳殷德。未嫁時,主常呼和相為丈人。一日,上攜主游買賣街,和時入直,在焉。售估衣者有大紅呢裌衣一領,主悅之。上因語主曰:「可向汝丈人索之。」和亟以二十八金買而進之。主呼和為丈人,未知其故。主少時好衣冠作男子狀,或因戲為此稱耶?
 ○乾隆朝萬壽慶典之盛(二則)
  乾隆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為孝憲聖皇后萬壽,由西華門至西直門外之高梁橋,經棚劇場,相屬於道。各省供奉,皆窮極工巧,而尤以粵鄂浙三省為最巨麗。粵之翡翠亭,高三丈餘,廣可二丈,悉以孔雀尾為之。鄂之黃鶴樓,形制悉仿武昌,唯稍小耳。最奇者,重樓三成,千門萬戶,不用一士一木,唯以五色玻璃瓦砌成,日光照之,輝映數里。浙之鏡湖亭,以大圓鏡,逕可二丈許,嵌諸藻井之上,而四圍以小圓鏡數萬,鱗砌成牆垣,人入其中,一身可化百億,真奇觀也。當時街衢中,惟聽婦女乘輿,官吏士民皆騎馬往來,不得乘車轎,慮擁擠也。熙來攘往,太和翔洽之盛,安得復睹於今日哉?
  嘗聞諸故老,同宗純皇帝八旬萬壽時,福文襄為兩廣總督,其進奉之物,系小楠木匣一枚。啟之,則一小屋,屋內中置屏風,屏風前一幾,幾上列筆床硯匣數事。有機藏几上,捩之,則一西洋少女,高可尺許,自屏右出,徐徐拂幾上塵,注水於硯,出墨磨之。墨既成,又從架上取朱箋一幅,鋪之几上,即有一虯髯客,出自屏左,逕就幾,搦管書「萬壽無疆」四字。書成,擲筆,仍返入屏後。女乃從容收去筆硯,仍置原處,始扃其戶而退。聞制此者,為院房一吏。制既成,文襄閱之,躊躇曰:「四字如能作『滿漢合璧,』則更佳矣。」吏跽而答曰:「可容歸而思之。」既歸,即高臥,至夕乃起。起輒以布一匹,緊纏其首,升屋瓦上,坐達旦。如是者三日夜,乃躍然曰:「得之矣。」略增機括數事,於是所書者,居然成滿漢文矣。文襄大喜,厚賚之。然其人腦力業已用盡,自此遂不能復記憶一事,平日巧思,皆烏有矣。此事傳者未免稍過,然詢之內府中人,知當時確有此事,特不如言者之甚耳。孰謂吾國人機巧遜晰種哉?或又雲,文襄入都祝嘏,先期以此匣進呈現,內監索重賄,文襄靳之。監即正色曰:「機巧之物,非有知識,有來器愈精,則愈易破損。設書至無字,而機關忽滯,戛然中止,孰則執其咎者?」文襄無以難,竟被擯不得進御,此則更傳聞之誤。蓋文襄寵眷之隆,內監決不敢勒索重賄,即有要求,以文襄之豪侈,亦決不吝此戔戔也。 
 ○宣宗沖齡神武 
  嘉慶癸西林清之變,賊犯大內,宣宗方在智邸,讀書上書房。聞變,諸王貝勒皆倉皇奔避,宣宗獨親御鳥槍,連發斃二親酋,賊錯愕不敢前,禁軍入,遂悉就擒。仁廟下詔褒異,加封智勇親王,遂定金匱緘名之局。人皆仰聖武之布昭,而不知智勇天錫,自髫齡時而已然也。乾隆五十四年,高宗木蘭秋獼,宣宗以諸皇孫隨扈,時聖齡才八歲。一日至張家灣行宮,上親率諸王校射,宣宗侍側,俟諸王射畢,亦御小弓矢,連發,中其二。上大喜,拊其頂曰:「兒能連中三矢,當以黃馬褂為賚。」果三中之。即置弓矢,跪上前,上問所欲,不對,亦不起。上大笑曰:「吾知之矣。」因命侍臣取黃褂衣之。倉卒間不得小者,即以成人之衣被之,乃謝恩起。而裾長拂地,不能行,乃命侍衛抱之以歸。御制詩集中,有詩紀其事。
 ○德宗皇帝聖德恭紀(二則)
  德宗平生,最惡外洋機巧玩物,即鐘錶亦不肯多置左右。後來崇尚西法,純出於保國救民之念,而絕無喜新厭故之思,此質諸天地而無憾者。外間所傳,某侍郎每召見,必懷西人奇巧玩物數事以進,故聖眷最隆者,皆謠諑之蜚語耳。秀水沈淇泉太史(衛),甲午殿試前,補行覆試,不記何詩題,其結聯頌聖處,曰:「聖朝崇本務,奇技絀重洋。」閱卷大臣原定一等第十名,及進呈,上特以硃筆密圈,拔置第一人,觀此可以知先皇之儉德矣。
  政界之變相,始於光緒辛卯、壬辰間,此後遂如丸石走阪,不及平地不止矣。先是輦金鬻官者,必資望稍近,始敢為之。至是乃馳綱解弢,乳臭之子,汛掃之夫,但有兼金,儼然方面,群小之側目於先帝,亦至是而愈甚。四川鹽茶道玉銘者,都下木商,隸籍內務府,入貲得同知職銜者也。其謝恩召見時,上詢爾向在何署當差,對曰,奴才向在□□(二字為木廠字號,記者忘之矣)。上不解,又問之,則曰:「皇上不知□□乎?□□者,西城第一大木廠也,奴才向充管事。」上哂曰:「然則木廠掌櫃耳,木廠生意甚好,何忽棄而作官?」對曰:「因聞四川鹽茶道之出息,比木廠更多數倍耳。」上是時已怒甚,然猶隱忍未發,復問:「爾能國語乎?」曰:「不能。」「能書漢文乎?」囁嚅良久,始對曰:「能。」上乃以紙筆擲地,令一太監引之出,於乾清宮階上,默寫履歷。待之良久,始覆命繳卷,僅有奴才玉銘某旗人數字,字大如茶杯,而脫落顛倒,不可辨識。甚者即玉銘兩字,亦復錯訛,不能成書。上始震怒,立命以同知歸部候選,而改授張元普為鹽茶道。張元普者,浙中老進士,官諫院多年,貧甚,京察已數屆,望一知府不可得,一旦獲此,真所謂始願不及者矣。玉銘既失官,復歸木廠。承辦醇賢親王祠廟大工,以乾沒巨款,並勾通醇邸內監,盜邸中物,售諸西人使館。事覺,詔提督衙門逮捕。乃披剃為僧,遁入西山佛寺。先是有魯伯陽者,亦以夤緣得官蘇松太道。既抵江南,劉忠誠方督兩江,知其由來,固靳之,終不令到任。數月後,竟藉事劾去之,奉旨開缺。聞魯於此缺,先後運動費,耗去七十餘萬,竟未得一日履新任,因憤而入山,著道士服,不復出矣。京師人談此兩人事者,戲謂之一僧一道也。
 ○德宗外交之大度
  光緒乙未,朝鮮既稱帝號改元,明年遣使來聘,用敵國禮。廷議朝鮮吾舊藩,今夜郎自大如此,不如絕之。上曰:「我不能有而附於日,日既左右之,立國建元,稱帝號矣,固儼然鄰國也,此與東西諸國,寧有少殊乎?我不能拒絕東西諸國之使,奈何獨拒朝使?」遂令其覲見,而報以國書如常禮。上之豁達大度,黜虛文而崇實際類此。戊戌夏,聯日議起,始命黃京卿遵憲為出使大臣。故事實缺道員出使,皆以四品京堂候補。黃時官長寶道,獨以三品卿用,蓋重其事也。先期令總署恭撰國書,依故事擬草上,上閱之,殊不愜意。因於大日本國皇帝之上,御筆親加「同洲同種同文最親愛」九字。中間詞意,亦多所改定。書成,命王文勤及張樵野侍郎,奉詣日使館。與日使矢野文雄商榷,而密詔不令李文忠與知。蓋文忠仇日甚,不願聯日,而忌者又為蜚語以中之,故上怒遂不解也。未旬日而文忠出總署之命下矣。
 ○歷書異聞
  內廷進御之時憲書,與外間頒行者,其款式絕不相同。用白宣紙印朱絲闌,楷書繕寫,一頁僅十日,積三頁乃成一月。每日所有宜忌各事,皆屬國家大政,慶賞、刑威、朝會、游幸之屬。姚伯昂先生《竹葉亭雜記》,嘗載其一條;高宗內禪後,已頒行嘉慶元年憲書。嗣仁宗面諭樞臣,命除民間通行專用嘉慶元年一種外,其內廷進御,及中外各衙門,與外藩各國頒朔,皆別刊乾隆六十一年之本,與嘉慶本並行,以彰孝敬之誠。自是兩本並行者歷四歲,至高宗升遐後始已。此見諸聖訓及《東華錄》諸書者也。
  江右某學士,於光緒中葉,在琉璃廠肆一舊書攤上,購得順治三十年歷書一冊,亦系內廷進御之本。印官裝潢,色色精麗,且欽天監朱印,鮮明如新,決非可以偽為者。遍詢故老,竟莫明其故,今此本猶藏學士家中。
 ○乾隆朝偽皇孫之獄
  南宋劉僧遇(自稱欽宗皇子者),明末之王之明,皆在亂亡之餘,即西漢成方遂之獄,亦當戾園巫蠱之後,大獄甫解,人心未靖,乘機而起,圖遂奸私。從未有昇平無事之時,忽起非常之疑獄者。若國朝乾隆時,偽皇孫一案則真可異矣。乾隆五十五年春,純廟南巡迴鑾,駐蹕涿洲,忽有僧人率一幼童接駕,云:系履端親王次子。王諱永城,純皇帝第四子,其側室福晉王氏,王素鍾愛,有他側室產子以痘殤,邸中人皆言實為王氏所害。事曖昧無可究詰,上雖微聞之,然弗問也。至是乃以童子入都,命軍機大臣會鞫之。勵堂侍郎保成,時為軍機司員,察其偽,乃直前披童子頰曰:汝何處村童,為人所給,乃敢為滅門事耶?童皇懼,自承樹村人,本劉姓,為僧人所教。獄上,斬僧於市,戍童子伊犁。後又於其地冒稱皇孫,為松相國筠所斬。保遂以是受知,不數年至卿貳。
 ○明太祖御書墨跡
  華陰縣東華岳廟,殿後萬壽閣,地勢絕高,登樓一望,可數百里。閣之後有一小樓,免葵燕麥中,遊蹤罕至者。樓上供明太祖高皇帝御書《夢遊西嶽文》真跡,其文云:「猗,西嶽之高也哉!吾夢而往,去山近將百里,忽睹穿雪抵漢,巖崖燦爛而五光。正遙望間,不知其所以,俄而已升峰頂,略少俯視,見群巒疊嶂,拱護周回,蒼松森森,遮巖映谷。朱崖突兀而凌空,其豺狼野鳥,黃猿狡兔,略不見其蹤,悄然潔淨,蕩蕩乎巒峰。吾將周遊岳頂,忽白雀之來雙,驀異香之繚繞,管弦絲竹之聲,雜然而來。意試仰觀,見河漢之輝輝,星辰已布吾之左右。少時一神跽言曰:『慎哉上帝咫尺。』既聽斯言,方知西獄之高,柱天之勢如此。如是乎誠惶誠恐,稽首頓首。再來瞻天,愈覺神殊氣爽,體健身輕。俄聞風生萬壑,雷吼諸峰。吾感天之造化,必民獲年豐,遂舉手加額,豁然而夢覺。嗚呼!朝乃作思,夜必多夢,吾夢華山,樂游神境,豈不異哉?」此跡以墨筆書白油板壁上,作行楷書,字大如杯,書法雖不工,而有奇逸之氣,信非臣工所能代為。今尚完好如新,而棄置僻室中,華下人無知之者。貴築楊君壽彤,讀書岳廟時,始尋得。惜地僻,無工攝影術者,傳其跡於世。
 ○正音書院
  人第知明太祖曾使人分赴閩廣,教習官音,而不知我朝亦有斯制。閩中諸州縣,從前皆有正音書院,即為士民學習官音之地。雍正六年,欽奉上諭:「凡官員有蒞民之責,其言語必使人人共曉,然後可以通達民情,熟悉地方事宜,辦理無誤。是以古者六書之訓,必使諧聲會意,嫻習言語,皆所以成遵道之風,著同文之盛也。朕每引見大小臣工,凡陳奏履歷之時,惟有閩廣兩省之人,仍系鄉音,不可通曉。夫伊等以現登仕籍之人,經赴部演禮之後,敷奏對揚,仍有不可通曉之語。則赴任他省,又安能宣讀訓諭,審斷詞訟,皆歷歷清楚,使小民共曉乎?官民上下,言語不通,必使胥吏從中代為傳遞,於是添設假借,百病叢生,而事理之貽誤者多矣。且此兩省之人,其言語既不可通曉,不但伊等歷任他省,不能深悉下民之情,即身為編氓,亦不能明悉官長之言。是上下之情,扞格不通,其為不便實甚。但語文自幼習成,驟難更改,故必徐加訓導。庶幾歷久可通。應令福建廣東兩省督撫,轉飭所屬府州縣,有司教官,遍為傳示,多方訓導,務使語言明白,使人易通,不得仍前習為鄉音。則伊等將來履歷奏對,可得詳明,而出仕地方,民情亦易達矣。」各處正音書院,蓋當時遵奏上諭所建,無如地方官悉視為不急之務,日久皆就頹廢。惟邵武郡城一所,至嘉道時尚存,然亦改課時文,無有知其建設之意者矣。今朝廷方謀統一全國語言,先朝祖制,自不可數典而忘,故亟著之,以餉今之言憲政者。
 ○福八
  明弘光帝小名福八,宮中妃嬪,嘗教鸚鵡呼之,以為謔劇。沈士柱宮詞所云「鸚鵡金籠喚御名」者是也。見黃梨洲《思舊錄》。
 ○明故太子之異聞
  弘光南渡時,王之明一案卒召亡國之禍,人皆知之,而不知前此北都已有故太子出見之事。錢軹《甲申傳信錄》載其事頗詳,而他書不少概見,爰亟錄之。順治元年十一月,忽有一男子,隨一內侍,投故嘉定伯周奎府中,自稱故明太子。奎侄鐸引與長平公主相見,抱頭痛哭。奎飯之,舉家行君臣禮。太子言城陷之日,獨出匿東廠門一日夜。潛出至東華門,投豆腐店中,店小兒易予以敝衣,居五日,送至崇文門外一尼庵。留居半月,而內侍來,遂攜歸其家,藏諸密室。今聞公主在,故來。傍晚哭別而去,數日復至。公主贈一錦袍,密戒云:「慎勿再至。」十九日又至。奎留宿,語之曰:「太子自詭姓劉,為書生,庶可免禍,否即向官府究論。」太子不從,逐之門外,遂以犯夜被擒。刑部山東司主事錢鳳覽勘其事,訊內侍舊臣,共言此真太子。舊司禮監王德化,亦言其真,百姓觀者數千,皆應聲呼真太子。是日送入殿中,廷勘之,太子言宮中事,悉無訛。召故錦衣官嘗侍衛東宮者十人訊之,十人同聲對曰:「真也。」獨故晉王執以為非是,遂下太子及常侍內監錦衣十人於獄。鳳覽上疏力爭,略曰:「前太子危地也,何所覬覦而假之?」京師商民,各具疏請釋太子。又有宛平民楊時茂者,上疏請將茂身肉剁為泥,骨銼成粉,以贖太子。順天府民人楊博等,亦疏請留故太子以奉明祀。疏上悉留中,此案遂不知其究竟,然大略可睹矣。此案罕見紀載,即亭林、南雷兩先生,亦不知之,當時秘密,概可想見。
 ○交泰殿大鐘(三則)
  嘗讀沈侍郎初《西清筆記》中一則云:「交泰殿大鐘,宮中鹹以為準殿三間,東間設刻漏,一座幾滿,日運水斛許貯其中。乾隆以來,久廢不用。西間則大鐘所在,高大如之,躡梯而上,啟鑰上弘,一月後始再啟之,數十年無少差,聲遠直達乾清門外,猶萬歷時舊制也。於文襄執政時,每聞鐘聲,必呼同直者曰:『表可上弦矣。』今久不聞此聲,問之內廷官吏,亦無知者。」
  《西清筆記》又云:「內府有一鐘,下格有一銅人,長四五寸許,屈一足跽,前承以沙盤。鐘鳴時,銅人則一手執管,於盤中劃沙,作『天下太平』四字,鐘聲寂而書竟矣。聞亦利瑪竇初來時所制者。」
  記此因憶劉繼莊獻廷《廣陽雜記》云:「江寧孝陵之側,為靈谷寺,古剎也。其大殿中懸古景陽鐘,鍾周界為二十有四卦,卦各懸一杵,清濁高下,各自為律,依時遞報。久聞者辨為何律,即知已至何時矣。」此則必非西人所作。然使不明聲化學者,又何以為之?吾國中數百年前,已有如是絕藝,而竟不獲傳,並其姓名而不可知,惜哉!又國初,閩中最多絕技,相傳有漳州孫細娘之小自鳴鐘,高僅一寸,而報時不差分毫。莆中姚朝士之測晷儀器,不拘北極高下,皆可得真晷刻。而其器悉不傳,並其名亦在若有若無間矣。
 ○明太傅遺事
  納蘭太傅明珠,為康熙時權相,卒以賄罷。而生平馭下極嚴,以故當政柄十餘年,而門客家奴,無敢為城狐社鼠之行者,其智計亦足多也。太傅既貴,乃廣置田產,分命諸奴僕主之,厚加賞賚,使人人充足,而嚴禁其干預外事。立主家長一人,綜理家務,諸奴有不法者,許主家長立斃杖下。即倖免而被逐,亦無他人敢容留者,曰:「伊于明府尚不能存,況他處乎?」故其下受而畏之,莫敢不奉法者。太傅雖罷黜,而後嗣奕世富豪,為滿洲世家冠。至裔孫成安,忤和相坐法,籍沒其所庋珍玩,有天府所無者。或有以此事證《紅樓夢》一書,為演太傅家事者,則誤矣。蓋成安籍歿時,距太傅執政,已及百年,其時代迥不合也。
 ○徐健庵遺事
  唐人通榜之法,士大夫公然行之,不以為疑。自糊名易書之制行,此等事遂不概見。徐健庵尚書貴盛時,其中表楊某者,官翰林。一日,徐屏人語之曰:「欲主順天鄉試乎?」楊唯唯。健庵又曰:「若是則吾有一名單,君入場,當留心物色之。」未幾順天考官詔下,楊果得正主考。方摒擋入闈,健庵使其僕持一緘至,啟視,則名單一紙纍纍數十人,下悉注關節字句,皆當時名士也。楊入闈,悉如其指,榜發,都下大嘩。言官以其事上聞,聖祖降旨,定期親訊。楊窘甚,求救於健庵,健庵從容慰之曰:「子歸,毋恐,獄行解矣。」楊惘惘歸,恐懼猶未釋,已而竟無事。後始知有一近臣面奏,言國初以高官厚祿羈糜漢兒,猶拒而不受,今一舉人之微,乃至輸金錢通關節以求之,可見漢兒謂皆已歸心朝廷,天下從此太平矣,敢為皇上賀。」聖祖聞奏,為之解頤,故竟寢其事不究。然此人亦健庵所使也。
 ○郭華野遺事
  郭華野總憲琇,康熙中,由江南縣令行取御史。其劾明太傅珠一疏,至今為人傳誦。聞其上疏時,適直太傅誕日,賀客滿堂。郭公既遞封事,出朝,即命駕之太傅宅求見。蓋自行取入都,未嘗一履時宰門。太傅聞其來,則大喜不啻王毛仲之得宋璟也。急延之入。眾愕然,胥謂此老崛強,何忽貶節若此?郭公入,長揖不拜,而數引其袖,若有所陳。太傅益喜曰:「侍御亦有詩章相藻飾乎?」公正色曰:「非也,彈章耳。」因出疏草以進。太傅受讀未畢,公徐徐長揖曰:「郭琇無禮,應罰。」自飲一巨觥,趨而出。有頃太傅聽勘之旨下矣。嗟夫!使華野生於今日,亦不過追隨二霖後,款段出都門耳。大傅雖以好貨聞,然其優禮士大夫,又豈今人之所及耶?
 ○高文良公夫人之能詩
  高文良公其倬,為康熙朝名臣。其夫人蔡氏,名琬,字季玉,綏遠將軍毓榮之女,而尚書珽之妹也。將軍平吳逆有大功,而尚書在雍正朝,與李穆堂侍郎,謝梅莊侍御,以名節相砥礪,為田文鏡所構,下獄幾死。夫人濡染家學,博極群書,詩詞之外,兼通政術。文良揚歷中外,奏疏文檄,出自閨中者居多。文良巡撫江蘇,與總督某不合,屢為所傾。而文良卓然孤立,終不肯稍附和。偶《詠白燕》得句云:「有色何曾輕假借」。對句未就,屬思久之。夫人詢其故,具以告。乃援筆代為屬對曰:「不群終恐太分明」。蓋風之也。夫人詩集不傳,世僅傳其《九華寺》一章,曰:「蘿壁松門一徑深,題名猶記舊鋪金。苔生塵鼎無香火,經蝕僧廚有蠹蟳。亦手屠鯨千載事,白頭歸佛一生心。征南部曲今誰是,剩有枯禪守故林。」蓋為綏遠作也。方三藩之始叛也,朝廷猶沿開國故事,以諸王貝勒督軍,不肯委兵柄漢大臣。然是時去開國垂四十年,當時百戰健將,代謝已盡,子孫襲爵者,席承平久,皆不知軍旅為何事。即八旗勁旅,亦稍稍脆弱。致吳逆席捲湖南江西,所至如破竹。諸大帥皆擁重兵,雲集荊襄,不敢遣一旅渡江與賊角。幸三桂已老,頗持重,不敢輕進,使從諸將計,以偏師濟江而北,勝負之數,未可知也。諸帥既無功,朝廷始不得不用漢人,於是綏遠及趙王諸將,始乘時而起,克蕆大功。然滿諸帥忌之愈甚,趙忠襄被劾,幾不免。賴聖祖仁明,始得保全。而綏遠竟掛吏議,奪爵削職。於是棄家歸空門,謝絕賓客,長齋奉佛以終,九華寺實其杖錫處也。
 ○鴉片遺聞
  人知道光朝煙禁之嚴,吸食者罪至繯首,而不知國初時,已禁令森嚴,特罪未至死耳。世宗時曾敕部議奏,通行禁止,販者枷杖,再犯,邊遠充軍。偶讀朱批諭旨,得一事,可備禁煙掌故。雍正七年,福建巡撫劉世明奏稱,潼州府知府李國治拿得行戶陳遠私販鴉片三十四斤,業經擬以軍罪。及臣提案親訊,則據陳遠供稱,鴉片原系藥材,與害人之鴉片煙,並非同物。當傳藥商認驗,僉稱此系藥材,為治痢必需之品,並不能害人。惟加入煙草同熬,始成鴉片煙。李國治妄以鴉片為鴉片煙,甚屬乖謬,應照故入人罪例,具本題參云云。閱之不禁失笑。執今日之人,而語以鴉片非鴉片煙,雖三盡童子,猶嗤其妄。而當時劉世明敢以此語欺謾於聖主之前,誠以當時吸食者絕少,尚不識鴉片為何物耳。然此物初入中國,宮禁先受其毒,明神宗三十年,不召見廷臣,即為此物所累故也。以世宗之舊勞於外,而竟不知鴉片煙為何狀,本朝家法之嚴明,於此益可見矣。
 ○田文鏡之幕客
  田文鏡在雍正朝,為河東總督,得君之專,與李敏達、鄂文端為鼎足,一時大臣,無與倫比。世傳其幕客鄔某事,頗奇特,因撮記之。鄔某者,紹興人,習法家言,人稱之為鄔先生。文鏡之開府河東也,羅而致之幕下。鄔先生謂文鏡曰:「公欲為名督撫耶,抑僅為尋常督撫耶?」文鏡曰:「必為名督撫。」曰:「然則任我為之,公無掣我肘可耳。」文鏡問將何為?曰:「吾將為公草一疏上奏,疏中一字不能令公見,此疏上,公事成矣,能相信否?」文鏡知其可恃也,許之。則疏稿已夙具,因署文鏡名,上之。蓋參隆科多之疏也。隆科多為世宗元舅,頗有機干,世宗之獲當璧,隆科多與有力焉。既而恃功不法,驕恣日甚,上頗苦之,而中外大臣,無一敢言其罪者。鄔先生固早窺知上意,故敢行之不疑。疏上,隆科多果獲罪,而文鏡寵遇日隆。已而文鏡以事與鄔先生齟齬,漸不用其言,鄔先生憤而辭去。自此文鏡奏事,輒不當上意,數被譴責。不得已,使人求鄔先生所在,以重幣聘之返。鄔先生要以每日饋銀五十兩,始肯至,文鏡不得已,許之。鄔先生始再至大梁,然不肯居撫署中,辰而入,酉而出。每至,見几上有紅箋封元寶一鋌,則欣然命筆,一日或偶闕,即翩然去。文鏡益嚴憚之,聖眷漸如初。是時上亦知鄔先生在文鏡幕中,文鏡請安折至,有時輒批:朕安,鄔先生安否?其聲望見重如此。鄔先生一身客大梁,無妻妾子女,每日所得之五十金,持之歸,或以施振貧乏,或劇飲妓館中,必不留一毫至次日也。後文鏡卒,鄔先生去大梁,他督撫聞鄔先生名,爭以厚幣聘之,而竟不得所在。久之,或言鄔先生已被召入禁中矣。
 ○於文襄出缺之異聞
  金壇於文襄,在高宗朝為漢首揆,執政最久,恩禮優渥。輔臣不由軍力而錫世爵者,桐城張文和廷玉而外,文襄一人而已(新疆底定時,文襄以帷幄贊襄之勞,錫一等輕車都尉世職)。然世頗傳其非考終者,雲文襄晚年,偶有小疾,請假數日,上遽賜以陀羅經被,文襄悟旨,即飲鴆死。往者聞萍鄉文道希學士談此,方以為傳聞之辭,絕無依據。頃者讀武進管緘若侍御《韞山堂集》,有代九卿公祭文襄文,中四語云:「欲其速愈,載錫之參,欲其目睹,載賵之衾。」乃知陀羅經被之賞,固當時實錄也。經被之為物,凡一二品大員,卒於京邸者,例皆有之,並非殊恩異數。以文襄膺眷之隆,身後奚慮不能得此,而必及其未死以前,冒豫凶事之戒,使其目睹以為快耶?此中殆必別有不可宣佈之隱,故特藉兩漢災異策免三公故事,以曲全恩禮,如孝成之於翟方進耳。國朝雍正以前,漢大臣居政地者,雖無赫赫之功,然大抵硜硜自守,不肯以權勢自肆。泊張文和當國,風氣始一變,而文襄實承其衣缽。士大夫之浮薄者,紛紛趨其門下,權勢赫奕,炙手可熱。國初諸老剛正謹厚之風,至是乃如闕文乘馬矣。裕陵之聰察,豈有不燭其隱者?文襄之禍,實由自取。昔文和晚年,以致仕歸里,陛辭日,要請宣佈配享世宗朝廷之旨,致觸聖怒,下詔譴責,撤其配享。及其薨也,以配享為先朝所許,復下詔還之,其用意殆與此舉同。英主之駕馭臣工,真有非常情所能測度者矣。
 ○來文端之知人
  文端公來保,為乾隆朝宰相,生平最善相馬,一時有九方皋之目。乃其知人之明,亦有不易及者。文襄公兆惠,微時甚貧窶,生未逾月,父母俱亡,育於姑家。七八歲時,已長大如成人,力敵百夫。偶過市,見群不逞聚毆一人,兆勃然,揮拳奮擊,皆披靡,鳥獸散。方欲迫擊,一道人從後掣其肘,即隨之去。至西山深處一茅庵中,留教拳勇,且口授以兵法,半年乃歸,姑以為已死也。既而入營就步糧為街卒。文端兼攝步軍統領,見諸卒潑水,不過尋丈間,兆獨遠及數十丈外,異之,呼與語,甚戇,命鞭之,如擊石焉。大呼曰:「性耐刀鋸耳,不堪鞭棰也。」文端見其狀貌,已奇之,聞言,益大異。令明日至府面試,挽強命中,揮刀運石,力大無窮。與談行軍紀律,侃侃而言,動中窾要,文端益大喜。次日入朝,見上,叩頭賀曰:「臣為國家得一奇士,街卒兆惠,其人雖微賤,真大將才也。」即日召見,命之射,九發皆中,立授一等待衛。後平定西域,數建大功。
 ○大臣微行(三則)
  劉文正之以宰相督中牟河工也。一夕出館舍,微行河干,見鄉民輿送秫秸者數十年,俱露宿河干,人牛皆饑疲,莫能興,老少相對飲泣。異而詢之,則對曰:「吾等畢某縣民也,去此三日程,奉縣官檄,輸送秫秸至此,而收料某委員,每車索錢數緡,錢不出,料不入。吾輩窶人,安所得錢?淹留已旬日,所賚已罄,即欲逃歸,亦不可得,是以泣耳。」公聞言,疑信參半。乃語之曰:「吾亦來輸料者,與某官手下人素相知,頃已繳矣,今當為汝等代繳之。」乃驅其一車去,至料廠,詣某委員處。某見其面目光澤,衣履鮮潔,疑為鄉間富室也,乃倍索錢十餘緡。公略與辨,輒大怒,令從者以鞭笞驅之出,而扣留其車牛。公急馳回館,立命材官,持令箭,縛某委員至,一面召河帥議事。某至,略詰數語,即命牽出斬之。河帥亟長跽為緩頰,良久乃命釋回,以重杖杖之數十,荷以大校,枷號河干。諸廠委員,悉震懾失次,而鄉民輸料者,隨到隨收,無敢稍留難矣。
  長牧庵相國麟,巡撫浙江,聞仁和令某,有貪墨聲,乃微行訪察之。一夕遇令於途,直衝其鹵簿而過,隸役方呵叱,令識為公,急降輿謝罪。公問何適,以巡夜對。公哂曰:「時僅二鼓,出巡無乃太早?且巡夜所以詰奸,今汝盛陳儀衛,奸人方引避不暇,何巡察為?無已,其從我行乎?」乃悉屏從人,笑談徐步,過一酒肆,曰:「得無勞乎?與子且沽飲。」遂入據坐,問酒家邇來得利何如,對曰:「利甚微,重以官司科派,動多虧本。」公曰:「汝一細民,科派胡以及汝?酒家顰蹙曰:「父母官愛財若命,不論茶坊酒肆,每月悉征常例,蠹役假虎威,且取盈焉,小民何以聊生?」因歷述令之害民者十餘事,不知即座上客也。公曰:「據汝言,上官獨無覺察乎?」曰:「新巡撫聞頗愛民,然初到,一時何能具悉?小民亦胡敢越訴?」公略飲數杯,付酒錢出,笑語令曰:「小人言多已甚,我不輕聽,汝亦勿怒也。」行數十武,忽曰:「此時正好徼巡,盍分道行矣?」令去,公復返至酒家,叩門求宿。對以非寓客處,公曰:「固知之,我此來,非以求宿,特為護汝來耳。」酒家異其言,留之。夜半,剝啄聲甚厲,啟視,則里胥縣役,持朱簽,來拘賣酒者。公出應曰:「我店東也,有犯,我自當,與某無涉。」胥役固不識公,叱之曰:「本官指名拘某,汝胡為者?」公強與俱至署,令升座,首喚酒家,公以氈笠蒙首並綰登堂,令一見大駭,免冠叩首。公升座,索其印去,曰:「省得一員摘印官也。」
 ○和珅供詞
  宣統庚戌秋,北遊京師,從友人某樞密處,獲睹嘉慶初故相和珅供詞。用奏折楷書,猶是進呈舊物。惜僅存四紙,不過全案中千百之一。其訊與供亦多不相應,蓋又非一日事矣。尋而存之,以見當時獄事之梗概。
  一紙系奉旨結問事件,凡兩條:
  一問和珅:「現在查抄你家產,所蓋楠木房屋,僭侈逾制,並有多寶閣及隔段樣式,皆仿照寧壽宮安設,此僭妄不法,是何居心?」
  一問和珅:「昨將抄出你所藏珠寶進呈,珍珠手串有二百餘串之多,大內所貯珠串,尚只六十餘串,你家轉多至兩三倍並有大珠一顆,較之御用冠頂蒼龍教子大珠更大。又真寶石頂十餘個,並非你應戴之物,何以收貯如許之多?而整塊大寶石,尤不計其數,且有極大為內府所無者,豈不是你貪黷證據麼?」一紙系和珅供詞,凡二條:
  奴才城內,原不該有楠木房子,多寶閣及隔段式樣,是奴才打發太監胡什圖,到寧壽宮看的式樣,依照蓋造的。至楠木都是奴才自己買的,玻璃柱子內陳設,都是有的。總是奴才糊塗該死。
  又珍珠手串,有福康安、海蘭察、李侍堯給的。珠帽頂一個,也是海蘭察給的。此外珍珠手串,原有二百餘串之多,其饋送之人,一日記不清楚。寶石頂子,奴才將小些的,給了豐紳殷德幾個(豐紳殷德為和珅子,即尚和孝公主者)。其大些的,有福康安給的。至大珠頂,是奴才用四千餘兩銀子,給佛寧額爾登布代買的,亦有福康安、海蘭察給的。鑲珠帶頭,是穆騰額給的。藍寶石帶頭,系富綱給的。又家中銀子,有吏部郎中和精額,於奴才女人死時,送過五百兩。此外寅著、伊齡阿都送過,不記數目。其餘送銀的人甚多,自數百兩至千餘兩不等,實在一時不能記憶。再肅親王永錫襲爵時,彼時縕住原有承重孫,永錫系縕住之侄,恐不能襲王,曾給過奴才前門外鋪面房兩所。彼時外間不平之人,紛紛議論,此事奴才也知道。以上俱是有的。
  又一紙亦系供詞,而問詞已失之,凡十七條:大行太上皇帝龍馭賓天,安置壽皇殿,是奴才年輕不懂事,未能想到。從前聖祖升遐時,壽皇殿未曾供奉御容。現在殿內已供御容,自然不應在此安置,這是奴才糊塗該死。
  又六十年九月初二日,太上皇帝冊封皇太子的時節,奴才先遞如意,洩漏旨意,亦是有的。
  又太上皇帝病重時,奴才將宮中秘事,向外廷人員敘說,談笑自若,也是有的。
  又太上皇帝所批諭旨,奴才因字跡不甚認識,將折尾裁下,另擬進呈現,也是有的。
  又因出宮女子愛喜貌美,納取作妾,也是有的。
  又去年正月十四日,太上皇帝召見時,奴才因一時急迫,騎馬進左門,至壽山口。誠如聖諭,無父無君,莫此為甚。奴才罪該萬死。
  又奴才家資金銀房產,現奉查抄,可以查得來的,至銀子約有數十萬,一時記不清數目。實無千兩一錠的元寶,亦無筆一枝、墨一匣的暗號。
  又蒙古王公,原奉諭旨,是未出痘的,不叫來京。奴才無論已未出痘,都不叫來,未能仰體皇上聖意。太上皇帝六十年來,撫綏外藩,深仁厚澤,外藩蒙古原該來的,總是奴才糊塗該死。
  又因腿痛,有時坐了椅轎,抬入大內,是有的。又坐了大轎,抬入神武門,也是有的。
  又軍報到時,遲延不即呈遞,也是有的。
  又蘇凌阿年逾八旬,兩耳重聽,數年之間,由倉場侍郎,用至大學士,兼理刑部尚書。伊系和琳兒女姻親,這是奴才糊塗。
  又鐵保是阿桂保的,不與奴才相干。至伊犁,將軍保寧升授協辦大學士時,奴才因系邊疆重地,是以奏明不叫來京。朱圭前在兩廣總督任內,因魁倫參奏洋盜案內,奉旨降調,奴才實不敢阻抑。
  又前年管理刑部時,奉敕旨仍管戶部,原叫管理戶部緊要大事。後來奴才一人把持,實在糊塗該死。至福長安求補山東司書吏,奴才實不記得。
  又胡季堂放外任,實系出自太上皇帝的旨意。至奴才管理刑部,於秋審情實緩決,每案都有批語。至九卿上班時,奴才在圍上,並未上班。
  又吳省蘭、李潢、李光雲,都系奴才家的師傅,奴才還有何辨呢?至吳省蘭聲名狼藉,奴才實不知道,只求問他就是了。又天津運司武鴻,原系卓異交軍機處記名,奴才因伊系捐納出身,不行開列,也是有的。
  又清單一紙,開列正珠小朝珠三十二盤,正珠念珠十七盤,正珠手串七串,紅寶石四百五十六塊,共重二百二十七兩七分七厘。藍寶石一百十三塊,共重九十六兩四錢六分八厘。金定金葉二兩平,共重二六千八百八二十兩。金銀庫所貯六千餘兩。按此單與世傳籍沒清單,多寡迥殊,當是初供,未肯吐實。惟正珠小朝珠一事,傳抄本無之。
 ○紀和珅遺事(四則)
  高宗純皇帝之訓政也,一日早朝已罷,單傳和珅入見。珅至,則上皇南面坐,仁宗西向坐一小杌(每日召見臣工皆如此)。珅跪良久,上皇閉目,若熟寐然,口中喃喃有所語。上極力諦聽,終不能解一字。久之,忽啟目曰:「其人何姓名?」珅應聲對曰:「高天德,苟文明。」上皇復閉目誦不輟。移時,始麾之出,不更問訊一語。上大駭愕。他日,密召珅問曰:「汝前日召對,上皇作何語?汝所對六字,又作何解?」珅對曰:「上皇所誦者,西域秘密咒也。誦此咒則所惡之人雖在數千里外,亦當無疾而死,或有奇禍。奴才聞上皇持此咒,知所欲咒者,必為教匪悍酋,故竟以此二人名對也。」上聞之,益駭。知珅亦嫻此術,故上皇賓天後,數日即誅珅。
  珅伏誅時,諭旨謂其私取大內寶物,此實錄也。孫文靖士毅歸自越南,待漏宮門外,與珅相直,珅問曰:「公所持何物?」文靖曰:「一鼻煙壺耳。」索視之,則明珠一粒,大如雀卵,雕成者也。珅讚不絕口曰:「以此相惠可乎?」文靖大窘曰:「昨已奏聞矣,少選即當呈進,奈何?」珅微哂曰:「相戲耳,公何見小如是?」閱數日,復相遇直廬,和語文靖:「昨亦得一珠壺,不知視公所進奉者若何?」持示文靖,即前日物也。文靖方謂上賜,徐察之,並無其事。乃知珅出入禁庭,遇所喜之物,逕攜之以出,不復關白也。其權勢之恣橫如此。宮中某處陳設,有碧玉盤,逕尺許,上所最愛。一日為七阿哥所碎,大懼,其弟成親王曰;「盍謀諸和相?必有所以策之。」於是同詣珅,述其事。珅故為難色,曰:「此物豈人間所有?吾其奈之何?七阿哥益懼,失聲器。成邸知珅意所在,因招至僻處,與耳語良久,珅乃許之。謂七阿哥曰:「姑歸而謀之,成否未可必,明日當於某處相見也。」及期往,珅已先在,出一盤相示,色澤尚在所碎者上,而徑乃至尺五寸許。成邸兄弟感謝珅不置,乃知四方進御之物,上者悉入珅第,次者始入官也。
  偶讀《焦裡堂憶書》,有宰相食珠一則,最為異聞,亟摭錄之。吳縣有石遠梅者,以販珠為業,恆衷一小篋,錦囊縕裹,亦金為丸,剖之則大珠藏焉。重者一粒直二萬金,次者直萬金,最輕者猶直八千金,士大夫爭購之,惟恐不得。問所用,則曰:「所以獻和中堂者也。」中堂每日晨起,以珠作食,服珠後,則心竅通明,過目即記,一日之內,諸務紛沓,胸中了了,不少遺忘。珠之舊者,與已穿孔者,服之皆無效。故海上採珠之人,不憚風濤,今日百貨,無如此物之奇昂者也。按周官有供王食玉之說,今乃有供宰相食珠者,真異聞矣。西人所撰《金塔剖屍記》小說,載埃及女王格魯巴堅,錦帆張燕時,用酒化一珠而服之,人已驚為窮奢極汰,今和珅乃以此為常服之藥餌,其汰不又在格魯巴堅上萬萬耶?
 ○管韞山侍御之直節
  管侍御以制藝雄一代,其《韞山堂稿》百年以來,幾於家弦戶誦。士束髮受書,無不知有管韞山者。而其氣節事功,轉為文名所掩。士之立身植學,以蘄傳於後世者,其亦有幸者有不幸哉!初,侍御數質秋闈,中年始通籍,授戶部主事,旋入直軍機處,以才行受知阿文成。時和相已為軍機大臣,赫奕冠一時。侍御時時持正論折其牙角,和恨之甚,欲中以危法者屢矣,賴文成始終保全之。和於同列諸臣,俱視之蔑如,獨畏文成,故無如侍御何。侍御既傳補御史,文成慮其以言賈禍,乃面奏,軍機章京唯管世銘一人,諳練故事,下筆敏捷,世銘去,繼之者無人,請以御史仍留軍機處行走。故事,軍機傳補御史,即退出直廬,若留,則不得上疏奏事也。侍御未引見時,已草疏數千言,備論和之奸狀。引見歸,急繕折,將於次日上之,而仍留軍機處之命已下矣。侍御大失望,洎入直,謁文成,猶宅傺不平。文成慰之曰:「報稱有日,胡必亟亟以言自顯乎?且和相方得君豈一疏所能僕?徒以取禍而已。於國事無補也。留有用之身,圖異日之報稱,不亦可乎?」侍御感其言,乃稍稍自晦。及文成薨,侍御亦旋下世,去和敗時,僅數日耳。
  侍御韞山堂詩,宗法杜蘇,不隨俗靡。方袁隨園之執牛耳於東南也,天下之士從之如市,侍御獨不肯附和。嘗賦詩以見志曰:「耆舊風流屬此翁,一時月旦擅江東。寸心自與康成異,不肯輕身事馬融。」可謂婉而嚴矣。
 ○畢太夫人訓子詩
  國朝閨秀能詩詞者多,而學術之淵純,當以婁東畢太夫人為第一。夫人姓張氏,名藻,字子湘,秋帆制府之母也。其父本循吏,夫人稟承家學,湛深經術。制府之撫陝西也,夫人留居山東,以詩貽之曰:「讀書裕經綸,學古法政治。功業與文章,斯道非有二。汝入宦秦中,薦膺封圻寄。仰沐聖主恩,寵命九重賁。日夕為汝祈,冰淵慎惕厲。譬諸欂櫨材,斫小則恐敝。又如任載車,失誠則懼躓。捫心五夜漸,報答奚所自?我聞經緯才,持重戒輕易。教敕無煩苛,廉察無苛細。勿膠柱糾纏,勿模稜附麗。端已厲清操,儉德風下惠。大法則小廉,積誠以去偽。西土民氣淳,質樸鮮靡費。豐鎬有遺音,人文郁炳慰。況逢郅治隆,陶甄綜萬類。民力久普存,愛養在大吏。潤澤因時宜,撙節善調理。古人樹聲名,根柢性情地。一一踐其真,實心見實事。千秋照汗青,今古合符契。不負平生學,弗存溫飽志。上酬高厚恩,下為家門庇。我家祖德詒,箕襲罔或墜。痛汝早失怙,遺教幸勿棄。歎我就衰年,垂老筋力瘁。曳杖看飛雲,目斷泰山翠。」二百七十字,爾雅深厚,粹然儒者之言,當為國朝閨秀詩第一。太夫人之卒也,高宗嘗賜御書「經訓克家」四字以褒之。故制府遺集,以經訓堂名。惜制府晚年,竟違母訓,而諂事和珅。其督兵征苗時,又與福文襄比,驕奢侈泰,庫藏為虛。身後竟遭藉沒之慘,而遺裔亦式微矣。制府嘗以此詩手跡,泐諸陝西撫署。昔曾得其拓本,今憶而錄之。書作行楷,大半寸許,字體方嚴,殊不類閨閣手筆也。
 ○楊重英遺事
  雍乾之世,漢軍閥閱,以廣州楊氏為最盛,而其後裔之受禍亦最慘。文乾當雍正中,由河南布政使,擢撫廣東。當是時,田文鏡勢張甚,文乾力與撐距,嘗脫王士俊之危,薦諸朝,卒為名臣,史艷稱之。子應琚,乾隆中葉,官雲貴總督,拜滿缺大學士,亦異數也。後以緬事失機,賜自裁。應琚子重英,官雲南按察使,率兵駐滇緬界上之新街,為緬人所虜。緬人縶重英,而縱其隨員知縣某某等兩人歸國。裕陵聞之,震怒,命執兩員磔諸境上,不許入中國界一步。且諭令滇督,如他日重英歸時,即照此辦理。重英既被虜,終不肯入緬都,緬人因捨諸新街。緬王欲其降,譬說萬端,卒不屈。王又盛飾其女以往,欲贅重英為婿,亦不可。重英在新街,先後二十五年,足跡未出閾一步。後緬既乞和,且值裕陵七旬萬壽,始釋重英歸國。甫及境,滇督某即遵前旨,執而梏之,不令入界,亟飛馳奏聞。時上春秋高,亦頗悔當時治此案過嚴,乃下詔旌重英之忠,謂其節過蘇武。且令滇督驛送來京,預備召見。旨至滇,重英已病卒,不及生入玉門矣。重英被虜後,其眷屬亦囚清室者二十五年,及是始赦出。
 ○尹嘉銓罪案異聞
  博野尹侍郎元孚,生平學術,恪守程朱,為畿南巨儒。其子嘉銓,克嗣家學,由進士起家,官至京卿,晚年引疾家居。乾隆中葉,高廟南巡,嘉銓迎駕行在,忽奏請以其父元孚陪祀聖廟,並面求賞戴花翎。自言臨行時,曾誇詡其妾,謂此行必得花翎,倘不得恩允,無以相見雲。上大怒,褫職交大學士九卿科道嚴訊。嘉銓俯首引咎,自認為欺世盜名之小人,叩求立置重典。諸大臣覆奏,請援胡中藻例,處以極典。奉旨加恩,賜令自盡,子孫家屬,免其緣坐。而以其罪狀,宣示天下,以為偽儒之戒。按此案諭旨,具載《東華錄》及聖訓,未嘗有曲赦之言也。昨在京師,晤膠州逢福陔觀察恩承,為言此案顛末,乃知嘉銓雖奉嚴旨,旋蒙赦宥。聖人之明罰敕法,而未嘗不俯順人情,操縱之神固非下士所能知矣。逢君博雅好古,多識前言往行,語必有征,非傳聞者比也。雲其姻家某氏之先人,於乾隆中為刑部郎中,總司秋審,此案經其一手辦理。曾奉旨為《紀事》一篇,今其稿尚存某氏家中,逢君實親見之。略云:「嘉銓既得罪,爰書已定之次日,上知某君之與嘉銓契也,特命某君往獄中宣旨。且賜御廚酒餚一席,命某君繼赴獄中,陽為己所攜入,以與嘉銓餞別者。諭令酒罷毋遽就死,而先以嘉銓所言,暨飲食與否,親自回奏,再俟後命。某君遵旨往,有頃復奏,謂「嘉銓謝恩就坐,顏色不亂,陽陽如平常,惟深自引咎,辜負聖恩而已,凡飲酒三杯,食火腿及肥肉各一片」云云。上聞奏微哂。俄頃,命召嘉銓至,先數其罪,後乃宣旨,赦令歸田。又問尚有何奏,嘉銓頓首奏云:「臣蒙皇上天恩,至於此極,感激之忱,靡可言喻。惟年逾七十,精力衰頹,無以圖報,只有及未死之前,日夕焚香叩天,祝皇上萬壽,國家昇平,雖至耄期,誓不敢一日間斷。」上大筆曰:「汝尚欲活至百年乎?」因揮之出。翼日,復召其君入見,賜酒食,即於御前就座。且命內監給紙筆,使某君將此案始末情形,詳細紀錄。某君且飲啖,且書,日旰始脫稿。上閱之,頗嘉許其詳盡,即以賜之。逢君所見,猶是當時呈進真本也。
 ○吳谷人遺事
  吳谷人祭酒《垂老詩稿》,末刻入《有正味齋全集》,其子清鵬,裝為長卷,阮文達跋其後云:「乾隆末,先生館阿文成家,余時在京師,先生時有教益,為之泣下,人不知也。」數語頗回隱,似有不可明言者。世頗傳文達進身由和珅。祭酒教益之言,殊為和氏發乎?和相貴盛時,慕祭酒名,欲招致門下,卒謝不往,和甚恨之。祭酒某科考差,捲入他大臣手,已入選矣。和重加披閱,見詩中有「照破萬家寒」語,大言曰:「此卷有破家語,可進呈乎?」遽撤其卷。祭酒遂終身不得一差。
 ○劉文清姬人善書
  諸城劉文清公之側室黃夫人,能學公書,幾亂真。包慎翁嘗見其與公家書一冊,筆筆精妙,真尤物也。葉廷琯《鷗波漁話》亦載此事,惟黃作王,云:「《淵雅堂集》有句云:『詩人老去鶯鶯在,甲秀題籤見吉光,』」注雲,王常為公題甲秀堂法帖簽子,惕翁蓋嘗見之,故有是詠。此文清逸事之最可傳者。惟黃王互異,必有一訛。慎翁與文清交頗深,所見夫人跡最多,所載當不誤也。
 ○龐雪崖之遺愛
  任邱龐雪崖先生塏,康熙朝詩人也,以翰林出守建寧。甫受事,浦城令以嚴苛激變,邑人乘夜焚冊局,殺冊書。先生聞信,馳往,傳學官典史至,集諸生於明倫堂,數令罪,諭士民毋生亂。查倉庫及冊局,收末焚書冊,變遂定。制府某,惡閩俗之悍,欲重懲之。而浦令與士紳有嫌,將務織興大獄。先生大言曰:「令實已甚,吾可殺人以媚人乎?」僅坐重辟一人,流二人而已。浦人屍祝之。嗚呼!今安得其人耶?
 ○金簡
  曩客都門,助友人纂輯會典,檢得一故事,絕可笑。乾隆某年月日,上諭內閣,本日召見都統金簡,見其補服獅子尾端,繡有小錦雞一隻,訝而問之。則對以奴才以都統兼戶都侍郎,侍郎系文職二品,然照例文武兼官,章服當從其尊者,故繡此以表兼綜文武之恩榮耳。章服乃國家大典,豈容任意兒戲?金簡著交部議處。此事殆可入笑苑,然亦可見當時重文輕武之心理矣。金簡本朝鮮人,入仕中朝,隸內務府旗籍,一女入宮為嬪,後仕至尚書。為人精幹有巧思,武英殿聚珍板程式,其所手創也。朝鮮人入仕中國,自唐已然。高仙芝乃至任將相,封王爵。而唐末崔致遠,且登進士第,佐節度幕,入為朝官。後復啟請還仕其國,亦曲許之,柔遠之意,至為厚矣。明成祖賢妃權氏,亦朝鮮人也。金簡之仕於本朝,自非創舉,但何以不入漢籍,不用本國籍,而必入內務府旗籍?則書缺有間,莫明其故矣。
 ○朱文正之迷信
  大興朱文正公晚年,棲心道教,迷信最篤。居恆閉目養靜,與客談,亦不開眸。翰林院土地神,相傳為韓退之,公一日忽語人云:「文公已受代去,代之者吳雲巖殿撰鴻也。」一歲丁祭畢,公乘輿過祠門外,自輿中拱首曰:「老前輩請了。」又自謂前身為文昌宮之盤陀石,故字曰石君,別號盤陀老人。有扶乩者,因言公乃文昌二世儲君。於是有奏請加梓潼帝號升中祀之舉,卒以嘉慶六年行之。公嘗直誕辰,諸門弟子稱觴為祝,洪稚存太史與焉。酒半,忽袖出一文上壽,公固夙喜洪文,亟命讀之。洪抗聲朗誦,洋洋千言,多譏公迷信事,座客皆驚,洪獨大笑叫絕。公遂大怒,洪坐是淪謫,卒不振,然弗悔也。
 ○成得大逆案
  成得者,內務府廚役也。仁宗駕幸圓明園,成得突起行刺,立被擒。上命諸王大臣六部九卿會訊之,默無一言,但云「事若成,則公等所坐之處,既我坐處」而已。上寬仁,不欲窮詰興大獄,遂鹹並其二子誅之。得之處決也,已至市曹,縛諸樁,乃牽其兩子至,一年十六,一十四,貌皆韶秀,蓋尚在塾中讀書也。至則促令向得叩首訖,先就刑,得瞑目不視。已乃割得耳鼻,及乳,從左臂魚鱗碎割,欲及右臂,以至胸背,初向見血,繼則血盡,只黃水而已。割上體竣,忽言曰:「快些。」監刑者一人謂之曰:「上有旨,令爾多受些罪。」遂瞑目不復言,訖不知何人所使也。擒得者為御前侍衛某額附。額附勇力,為侍衛中第一人,尚不如得。嘗與得校藝,以長二尺許木樁十餘枚排列為一行,植其半於地,堅築之,樁相去各半尺許。額駙與得,各臥於地,以腿橫掃之,樁應腿而出。得一舉腿,能掃去十二樁,額附不過七樁而已。是日不知何以不敵,遂被擒。蓋天威所臨,早已褫其魄也。
 ○林清逆案異聞
  嘉慶癸酉林清之亂,喋血禁門,毒流三輔,數月後乃克平定。國史皆謂變起倉卒,而不知先一歲已發露於台灣,特當時公卿大臣,不肯據實上聞耳。先是壬申春,涇縣趙兵備崇華。攝台灣淡水同知。甫下車,即訪,獲妖言惑眾之高媽達。訊之,俱供其同黨劉林、祝現定以次年閏八月望夜在都下舉事,徒黨遍中外。劉林者,即林清原名也。兵備亟通詳請奏,上官以其語不經,匿弗以聞,僅依尋常傳佈邪教律擬決。次年,都中之變果起。事起以九月十五,先一日,蘆溝橋巡檢已飛報祝現奉林清命,定次日午時入宮舉事,黨羽本日悉已入城。兼尹尚書某,猶以不可冒昧聲張,致釀巨變斥之,亦不部署防衛雲。前此成得逆案,雖仁廟至仁包荒,然其事卒疑莫能明。及是,山東金鄉知縣吳階捕獲逆目崔士俊,究出嘉慶八年,成得曾偕祝現至士俊家宿一月,御車者為支進才。始知成得本林清逆黨,並無他故。而東撫以事屬既往,刪不入奏,遂使疑團至今莫釋。
 ○湯文端遺事
  蕭山湯文端公金釗,為嘉道間名臣。相傳未第時,其封翁設酒肆於鎮市。除夕,諸客飲散,惟一叟獨酌,漏三下,猶不言去。翁促之曰:「今夕歲除,人各有事,客可歸矣。」叟唏噓曰:「垂死之人,何以歸為?」翁訝曰:「叟何事為此言?願明告我。」叟曰:「余半生止一愛女,昨歲被奸人誘拐,近始得耗,知鬻諸京都和相國邸。欲往見之,而遠道三千里,非徒手所能往,行死溝壑耳。」翁曰:「附糧艘入都,不過十餘金,我尚能為子謀之。」叟拜謝而去。明歲,出金資其行。至都,見女,知為相國專房寵,諸姬莫敢爭夕。問父何能來,叟告以故。是歲為乾隆某科鄉試,時文端已為弟子員,方應舉。相國疏其名,以授浙典試,遂領解。入都應禮部試,謁座主,語之曰:「子之得解,和相力也。宜急往謝。」文端愕然,歸即托病,匆匆南歸。和敗,始赴會試,成進士。
 ○楊忠武公遺事
  道光十一年,回部酋長郡王銜伯克伊薩克入覲。伊薩克素強盛,雄長諸伯克,且有誘擒張格爾功,益驕侈自肆,輿馬繁多。所經回疆諸城,諸伯克悉盛供張,以結其歡。比入關,猶責地方官供應弗少戢。時楊忠武公遇春為陝甘總督。忠武故督師回疆,諸回部皆仰若天神者也。伊酋將至,布政使白公將郊迎於數里外。公曰:「毋須此,第視我行事。」明日,將入城,公遣牙官持令箭招之使入。伊薩克乃單騎從數人來。公令諸材官部卒有頂戴者,皆冠帶華服,惟不佩刀,轅門外至堂下鵠列兩行皆滿,伊酋至轅門下馬步行,見兩旁官皆屏息立無聲,傴僂不敢仰視。至堂下憩少時,有命入見。登堂,則堂上虛無人焉。一巡捕官導之行,歷廳事數重,乃至。公便服居一小室中高座,二童子侍側,地施紅罽。伊酋及門,未逾限,已跪地,摘帽叩頭。公令一童子扶以入,賜小杌命坐。伊酋至叩首,始敢就坐。公溫語慰諭之,因自拂其髯曰:「吾老矣,視在回疆時奚若?」曰:「更精神。」公曰:「汝亦老,鬚髮加白矣。吾輩受大皇帝厚恩,當思及時報稱,為子孫計,毋生它妄想。」伊又叩頭曰:「謹受教。」公乃謂之曰:「大皇帝念汝,少住即行。無多帶從者,宜往謁諸官,皆有食物犒汝,恣汝飲啖也。」隨令一童子扶之出,伊酋汗流竟體,衷衣皆濕。上馬行數十步,神始定。明日遽行,騎從減十之六。公它日語僚屬曰:「蘭州為入關第一省會,當示以天朝威重,他省加禮,乃知恩也。」偶讀此,感念前歲達賴入覲時事,不禁今昔之感,輒泚筆記之。
 ○梁山舟遺事
  梁山舟學士,以書名乾嘉間,平生深自矜重,不輕為人作。乾隆末,入都祝嘏,道出山東。聞人言,運河盛漲,前途道阻,因詣撫軍某公咨之。某公者,滿州旗籍也,相見,即盛言水勢之大,因暫留居署內,館之後圃,膳餼豐隆。惟出入必經撫軍內室,殊苦不便,遂亦鍵戶不出。撫軍每三五日,必來省,見則言水勢未平,咨嗟不已。室中一無書籍,惟插架古法帖十數種,隃麋數十丸,縑素數百番而已。學士終日無事,因以翰墨為消遣,如是者匝月,架上楮墨,亦略罄矣。一日撫軍入見,喜動顏色,曰:「水已全退,可行矣。」遂張筵祖餞。酒半,忽顧架上楮素,歎曰:「吾以王事鞅掌,友朋書債,皆堆積此間,何日始能清理耶?」學士乃言曰:「吾在此無所事,已敬為代償矣。」撫軍佯驚曰:「此皆遠近名士,慕我書名,殿轉請求者,今一旦為公污盡,奈何?」亟呼僮,斥之去,更易新楮來。學士大慍,遽匆匆別去。既首途,則前驛並無水漲事,皆撫軍飾詞欺之耳,然莫明其故。久之,始悟廿餘年前,官翰林時,撫軍方官筆帖式,嘗以佳紙求書,學士拒而不許,今故為此狡獪以報之。學士後與人言及,猶憤憤。遣人往覘,則撫署中四壁琳琅,莫非學士手跡矣。此公可謂惡謔,然殊未傷雅。成哲親王曾為謝學士階樹作《黃庭經》小楷,為生平極精之作。旗下一都統見而愛之,乃以數十金購宋紙一卷,親詣邸跽求,王頷之,翌日即送至,某都統訝其神速,方竊自喜,展視,了無一字,惟一角有蠅頭小字三,猝不易辨。諦視之,則「你也配」三字而已,此則令人難堪矣。
 ○李申耆遺事
  李申耆先生之令鳳台也,鳳台地瘠而民悍,多豪猾,為逋逃藪者相望。先生常騎健馬,率鄉勇巡行閭裡。每出不意得盜魁,察其中有重氣節、矜然諾者撫用之,盜以斂戢。嘉慶辛未,百文敏齡總制兩江,適儀征有劫殺巨案,戕一家三命。文敏偵得盜魁為蒙城人,而匿於鳳台。嚴檄兩邑,限一月捕送。先生偵知容隱盜首之巨猾不受捕,乃召所撫用某役至內室,置酒飲之。酒半,愴然曰:「吾行解組歸里矣,故召若來一痛飲耳。」某役怪其語不倫,請其故。先生出督檄示之。某曰:「此人匿某巨猾家,役故知之,惜力不能取耳。」先生曰:「若能取者,吾早以捕事屬若矣。吾即去此,若亦不能終作好人,故與若作別耳。」語畢,潸然久之,某亦悲不自勝。良久,始曰:「有一策,姑試為之。公收役家屬置之獄,而發朱簽諭役往。三日不歸,則役必死。役之妻若子,幸終身俾司應夫人、公子。俾得延宗祀,於願足矣。」先生諾之。猾家距城二十五里,某即日至。猾款之曰:「雲泥路隔已三載,何幸辱臨,得無為儀征案乎?」某慨然示之朱簽。猾曰:「其人誠在此,試招與共飲,商榷之。」盜魁出,則曰:「我君之新友,彼則舊友也。且我讓一身,而彼一家。顧為新友一身,陷舊友一家乎?明日從入城矣。」次早,猾遣力士二十人,持長矛護送,至城門而返。蓋盜魁至驍勍,猾知某役之非敵也。先生方遣某去。即召匠制堅檻,集舁者護者百餘人以待。某役俄引盜至,先生略詰姓名,即檻解蒙城,而躬自護送之。鳳去蒙七十里,中道有鎮,為兩邑分界所。檻車入旅店,而先生降輿,當門坐。鄉民聞官獲大盜,爭來觀,環店外如堵。先生怡然謂之曰:「此大盜,千萬官軍所不能捕者,而我竟得之。他日當膺上賞,父老知我喜否?當置酒為我賀。」乃命取酒來,遍酌父老,且語之曰:「此賊精妖術,非我孰敵之者。彼與我戰。力不敵,乃幻形為狐狸,思竄去,吾亦變虎追之。彼又變隼,欲高飛,吾又變大鵬追之。彼窘,將走投海,吾乃檄天將合捕之。又擊以掌心雷,始因而就縛。」觀者奇其語,皆環聽不他瞬。久之,先生亦大醉,始升輿去。是時,猾已遣健者數十人來劫。見先生方坐店門劇飲,遂出鎮外俟。良久,先生輿始過。問檻犯何尚不來。從者答以在後徐行。猾黨返至店,則先生方劇飲時,已排店後牆,舁檻車由間道急行,計且抵蒙矣,猾黨乃廢然返。先生即改乘快馬,追檻車與俱,疾馳至蒙會。蒙令聯銜通詳,聲明鳳台捕得,遵檄交蒙令轉解歸案。稟既發,先生始還鳳。其次日,聞盜已越蒙獄去矣。蒙令先以虧帑事,奉督檄嚴詰;事未竟,又失盜,遂縊。先生嘗語人曰:「鳳、穎、泗三郡,簡壯者五千人,可方行天下,然唯其豪能用之。官用之,必帥至千里外。或客兵勢盛,足相鈐制,乃可。否則驕蹇難制,且為大患。」後數十年,捻匪亂起,人始思先生言。
 ○湯海秋之死
  益陽湯海秋,道光時以少年捷科第,登言路,高才博學,聲華藉甚。一時勝流如曾文正公,及王少鶴、魏默深、邵位西、梅伯言諸君皆與之交。海秋氣甚豪,甫入台,旬日間數上封章,忤朝貴意,回部曹行走,鬱鬱不自得。乃研精著述,所為《浮邱子》尤自喜。一日諸友集其寓齋,或言大黃不可輕嘗,如某某者,皆為庸醫所誤,服大黃致不起者也。海秋獨曰:「是何害?吾向者雖無疾,猶常服此。謂予不信,請嘗試之。」趣命奚奴,速購大黃數兩來,諸友苦止之,不可。及購至,海秋即連取六七錢許吞之,諸友競起奪之,海秋猶攫得最巨者一塊,入口,且嚼且詈,奪者遂不歡而散。抵暮,遂洩瀉不止。黎明,諸友趨往問疾,則已於中夜逝矣。時年僅四十有四。文正集中祭海秋文有曰:「一呷之藥,椓我天民。」蓋紀實也。
 ○栗恭勤公遺事
  渾源栗恭勤公毓美,道光朝名河臣也。少時狀貌英俊。家貧,將廢學,業師某明經賞其慧,卻修脯而留課之,與其子共讀。明經一女,甚端麗,屬意於公久矣,未之發也。比鄰某富室子,亦請業於明經,公與明經子同室,而以對屋舍鄰子。鄰子窺女美,數求婚,明經既屬意公,則峻卻之,鄰子懟而辭歸。一夕,公與明經子飲,明經子醉,臥公榻,撼之不醒,遂易榻臥。次早公起,則明經子臥血泊中,視之已喪元矣,駭極而號。明經奔視大痛,疑公所殺,控之官。縣令察公不類殺人者,而一時不得主名,獄不能具,因長系之。鄰子闞公入獄,仍以厚幣求婚,擇日迎娶,琴瑟甚敦,年餘生一子。一日醉後笑向女曰:「曩時不出辣手,胡以得君為妻?第苦若兄耳。」女大疑,因窮詰之。某自悔失言,堅不肯吐,女曰:「但實言,今既偕伉儷矣,尚何諱為?」某始自承殺人狀。蓋某久歉公,計非殺之,不能得女,是夕瞰兩人酒醉,因持刀越牆而入,暗中摸得公榻,逕斷其首而出,不虞兩人之易榻也。女聞言,夷然如平時。越日,乘其出門,取懷中兒絞殺之。乃詣署鳴冤,令詢得其狀,亟捕某至,一訊而伏,立出公於獄。女慨然謂公曰:「身既被辱,義不能復事君子。君他日名德必昌,幸自努力。」袖中出利刃,遽自剄死。公得釋,明年補博士弟子,以拔貢官東河知縣,薦至河督。公貴後,感女義,誓不再娶。得美玉,雕女王,恆佩之,數十年無須臾離。及官河督,以巡工夜宿吳家屯,遽感暴疾。地方官吏聞耗,亟來視,已不能言。數引手指其胸,探之,得所佩玉主,乃悟其意,欲以為殉也,頷之始瞑。初河堤用石為之,而兗豫間無大山,輦自數百里外,勞費百倍。及公蒞任,奏改用磚,歲省費以數十萬計,至今民屍祝之。
 ○前輩愛才之篤(二則)
  嘉慶朝士之以博洽聞於時者,北則張石洲穆,南則俞理初正燮,一時學人,無及之者。理初舉於鄉,數困公車,某科阮文達典會試,都下士走相賀曰:「理初登第矣。」王菽原禮部為同考官,得一卷,驚喜曰:「此非理初不辨。」亟薦之。是日文達適有小疾,未閱卷,副總裁汪文端公廷珍,素講宋學,深疾漢學之迂誕,得禮部所薦卷,陽為激賞,俟禮部退,亟鐍諸笥中,亦不言其故。及將發榜,文達料理試卷,詫曰:「何不見理初卷耶?」命各房搜遺卷,禮部進曰:「某日得一卷,必系理初手筆,已薦之汪公矣。」文達轉詰文端,堅稱不知,文達無如何,浩歎而已。榜後,理初往謁禮部,禮部持之痛哭,折節與論友朋,不敢以師禮自居。且贈詩四首,有云:「如是我聞真識曲,最難人說舊知名。」又云:「冥鴻已分翔寥廓,暮雨蕭蕭識此心。」其傾倒也至矣。理初所著書,初名《米鹽錄》,禮部為鳩貲選刻其半,易名曰《癸巳類稿》。
  道光丙戌會試,劉申受先生為同考官,得龔定庵卷,狂喜,亟薦之。魏默深卷在某侍御房,某侍御得卷,猶疑不遽薦,禮部讀其文而大異之,乃促令亟薦。故默深於禮部,終身有知己之感焉。然龔共魏竟皆下第,先生痛惜之。贈以詩云:「三江人文甲天下,如山明媚畫嶙峋。盎盎春溪比西子,浣花濯錦裁銀雲。神禹開山鑄九鼎,魍魎俯伏歸洪鈞。鋒車西走十一郡,奇祥異瑞羅繽紛。茲登新堂六十俊(自注,浙卷七百餘人,余獨分得六十卷),就中五丁神力尤輪囷。紅霞噴薄作星火,元氣蓊蔚暈朝暾。骨驚心折且揮淚,練時良吉齋肅陳。紅旬不寐探消息,那知緞羽投邊塵。文字遼海沙蟲耳,司中司命何歡嗔!更有無雙國士長沙子,孕育漢魏真精神。尤精選理躒鮑謝,暗中劍氣騰龍鱗。侍御披沙豁雙眼,手持亦我咨嗟頻(自注,湖南九四卷,五策冠場,文更高妙,予決其為魏君源)。翻然雙鳳冥空碧,會見應運翔丹宸。萍蹤絮影亦偶爾,且看明日走馬填城闉。」定庵是歲三十有五,後三年,始捷南宮,禮部即卒於是年。默深至乙巳始登第,則禮部不及見矣。
 ○內務府糜費
  滿員之任京秩者,以內務府為至優厚。相傳承平時,內府堂郎中,歲入可二百萬金。近年內務府大臣,多由堂郎中積資升擢,如立山之多藏厚亡,亦以任堂郎中最久,家資累千萬,故為拳匪所瞰也。乾隆朝,汪文端公由敦,一日召見,上從容問:「卿昧爽趨朝,在家亦曾用點心否?」文端對曰:「臣家計貧,每晨餐不過雞子四枚而已。」上愕然曰:「雞子一枚,需十金,四枚則四十金矣。朕尚不敢如此縱慾,卿乃自言貧乎?」文端不敢質言,則詭詞以對曰:「外間所售雞子,皆殘破不中上供者,臣故能以賤值得之,每枚不過數文而已。」上乃頷之。列朝惟宣廟最崇儉德,道光三十年間,內府歲出之額,不過二十萬。堂司各官,皆有臣朔欲死之歎。上一日思食片兒湯,令膳房進之。次晨,內務府即遞封奏,請添置御膳房一所,專供此物,尚須設專官管理,計開辦費若干萬金,常年經費,又數千金。上乃曰:「無爾,前門外某飯館,制此最佳,一碗直四十文耳,可令內豎往購之。」半日,復奏曰:「某飯館已關閉多年矣。」上無如何,但太息曰:「朕終不以口腹之故,妄費一錢而已。」以萬乘之尊,欲求一食物而不得,可慨也。同治時,穆宗大婚,購皮箱一對,亦尋常市上物,不過數十金者,而報銷至每對九千餘兩。文文忠力爭之,不能得也。
 ○道光時南河官吏之侈汰
  銅瓦廂河決以前,治河有兩總督,北督駐濟寧,南督駐清江浦。北河事簡費絀,繁劇迥遜南河。方道光中葉,天下無事,物力豐厚,南河歲修經費,每年五六百萬金。然實用之工程者,不及十分之一,其餘悉以供官吏之揮霍。一時飲食衣服,車馬玩好,莫不鬥奇逞巧,其奢汰有帝王所不及者。河防如是,普通吏治,益可想見,宜乎大亂之成,痡毒遂遍於海內也。某河帥嘗宴客,進豚肉一簋,眾賓無不歎賞,但覺其精美,迥非凡品而已。宴罷,一客起入廁,見死豚數十,枕藉院中。驚詢其故,乃知頃所食之一簋,即此數十豚背肉集腑而成者也。其法閉豚於室,屠者數人,各持一竿,追而抶之。豚負痛,必叫號奔走,走愈亟,撻愈甚。待其力竭而斃。亟刮背肉一臠,復及他豚,計死五十餘豚,始足供一席之用。蓋豚背受抶,以全力護痛,則全體精華,皆萃於背脊一處,甘腴無比。而余肉則皆腥惡失味,不堪復充烹飪,盡委而棄之矣。客聞之,不覺慘然。宰夫夷然笑曰:「窮措大眼光,何小至是?吾執爨甫兩月,已手刲數千豕矣,此區區者,曾何足顧問耶?」其烹鵝掌之法,用鐵籠籠鵝於地,而熾炭其下,旁置醯醬之屬。有頃地熱,鵝環走不勝痛,輒飲醯醬自救。及其死,則全身脂膏,萃於兩掌,厚可數寸,而余肉悉不堪食矣。有食駝峰者,選壯健橐駝,縛之於柱,以沸湯澆其背,立死。菁華皆在一峰,而全駝可棄。一席所需,恆斃三四駝。又有吸猴腦之法,尤為慘酷。選俊猴,被之錦衣,穴方桌為圓孔,納猴首孔中,柱之以木,使不能進退。乃以刀剃其毛,刮其皮,猴不勝痛楚,叫號聲極哀。然後以沸湯灌其項,用鐵椎擊破顱骨,諸客各以銀勺入猴首中,探其腦吸之,每客所吸,不過三二勺而已。此不過略舉一二,其他珍怪之品,莫不稱是。甚至食一豆腐,而製法至有數十種之多。且須於數月前,購集材料,選派工人,統計所需非數百金不能餐來其一箸也。食品既繁,一席之宴,恆歷三晝夜不能畢。故河工燕客,往往酒闌人倦,各自引去,從未有終席者。各廳署自元旦訖除夕,非國忌,無日不演劇。每署幕客數十百人,遊客或困頓無聊,乞得上官一刺,以投廳汛各署,無不立即延請。有賓主數年,曾未一謀面者。幕友終歲無事事,主人夏饋冰金,冬饋炭金,佳節饋節敬,逾旬月必饋燕席。幕中人為樗薄戲者,得赴帳房支費,皆有常例。防汛緊急時,有一人得派赴工次三五日者,同人爭羨,以為至榮。其歸也,主人必有酬勞,百金至數百金不等。其久駐工次,與署中有執事之幕客,沾潤尤肥。非主人所親厚者,不能得也。新翰林攜朝貴一紙書謁河帥,河帥為之登高一呼,萬金可咄嗟致。舉人拔貢攜京員一紙書,謁庫道者,千金可立致也。驕奢淫泆,一至於此。此真有史以來所未聞者,釀成大劫,不亦宜乎?
 ○曹杜兩相得謚文正之由
  國朝漢大臣,易名得正字者凡八人:一湯睢州,二劉諸城,三朱大興,四曹歙縣,五杜濱州,六曾湘鄉,七李高陽,八孫壽州。較宋明兩朝,過之倍蓰,嗚呼盛矣!綜而論之,劉、曾之道德功業,洵足當正字而無愧。雎州之為人,有謂其為偽君子者。大興晚年,耽嗜宗教,自謂能與呂仙問答,其事甚怪。其飾終之典,所以備極寵榮者,則以和相弄權時,大興於仁廟,實有調護之功耳。此其事人人所習知。壽州則無毀無譽之願人,於國事無大關係,姑不具論。若歙縣、濱州兩公,則於國家治亂之關,三朝授受之際,實有非常絕大之關係。天下之士,或有未盡悉其始末者,爰追憶曩時所聞師友之緒論,泚筆紀之,亦三朝得失之林也。
  宣宗成皇帝在位三十年,衣非三澣弗易,宮中用款,歲不逾二十萬,內務府堂司各官,皆貧困欲死,其儉德實三代後第一人。漢之文帝,宋之仁宗,莫能及也。然而三十年中,吏治日偷,民生日困,勢窮事極,釀成兵禍,外擾海疆,內興諸寇,遂以開千古未有之變局。所謂上有堯舜之君,而下皆共鯀之佐者,真道光朝之謂矣。夫以宣廟之聖明,何至不知吏治之偷,民生之困,所以然者,由言路之壅塞致之。而言路所由壅塞,則皆歙縣一人之力耳。上晚年頗倦勤,而一時言官,多好毛舉細故,相率為浮濫冗瑣之文以塞責。上初猶勉強延納,久益厭之,欲懲戒一二,以警其餘,則又恐言路為之沮格。歙縣以漢首相直軍機,上一日從容語及之,歙縣因造膝密陳曰:「是無難,凡言官所上章疏,無問所言何事,但摘出一二破體疑誤之字,交部察議,懲戒一二人,言者必駭服聖衷之周密。雖一二筆誤,猶不肯輕易放過,況其有關係之大者。嗣後自不敢妄逞筆鋒,輕上封事矣。在上無拒諫之疑,而可以杜妄言者之口,計無便於此者。」上聞奏大喜,如其所言。未幾,言官相戒,以言事為厲禁,而科道兩署,七八十人,皆寒蟬仗馬矣。歙縣之巧伺人主意旨,藉公論以逞私意者,率皆類此。上天性仁厚,以其外觀之忠謹也,絕不之疑。雖有言其奸者,上亦不肯信,及其歿也,猶痛惜之。賜恤恩旨,有獻可替否而人不知之語,蓋其所以固寵者深矣。嘉慶以前,殿廷考試,大臣奉派閱卷,皆先文詞則後書法,未有摘一二破體字,而抑高文於劣等者。至歙縣始用此術衡文,不但文詞之工拙,在所不計,即書法之優劣,亦不關重要。但通體圓整,無一點畫訛錯,即可登上第。蓋當時承乾嘉考證學派之餘波,士子為文,皆以博奧典實相尚。歙縣素不學,試卷稍古雅者,輒不得其解,故深惡而痛絕之。後來主文衡者,樂其簡易,相率傚尤,於是文體頹而學術因之不振矣。道鹹兩朝功令文字,最為卑陋,皆歙縣一人啟之也。祁文端既貴,以小學提倡後進,輦下學派,始稍稍振起,然遠遜乾嘉之盛矣(此條聞諸文道希學士)。
  達縣吳季清先生,友一內務府老司官旗人某君,年七十餘矣。通籍道光末,歷事四朝,內廷故事綦熟,嘗為述道咸間遺事,多人間所不得知者。雲,宣廟晚年最鍾愛恭忠親王,欲以大業付之。金合緘名時,幾書恭王名者數矣。以文宗賢,且居長,故逡巡未決。濱州時在上書房行走,適授文宗讀,微窺上意所在,欲擁戴文宗,以建非常之勳。一日上命諸皇子校獵南苑,故事,皇子方讀書者,奉命外出,臨行時,必詣師傅處請假,所以尊師也。是日,文宗至上書房,左右適無人,惟濱州一人,獨坐齋中。文宗入,行禮畢(皇子見師傅,皆長揖),問將何往,以奉命校獵對,濱州乃耳語曰:「阿哥至圍場中,但坐觀他人馳射,萬勿發一槍一矢。並當約束從人,不得捕一生物。覆命時,上若問及,但對以此方春和,鳥獸孽育,不忍傷生命,以干天和。且不欲以弓馬一日之長,與諸弟競爭也。阿哥第以此對,必能上契聖心,此一生榮枯關頭,當切記無忽也。」文宗既至圍所,如所囑行之。是日,恭王得禽獸最多,方顧盼自喜,見文宗默坐,從者悉垂手侍立,怪之,問其故,文宗曰:「吾無他,但今日適不快,弗敢馳逐耳。」日暮歸覆命,文宗獨無所獻。上詢之,具如濱州所教以對,上大喜曰:「是真有君人之度矣。」立儲之議遂決。後數歲,宣廟上賓,文宗甫御極,即晉濱州為協揆。未及正綸扉而遽薨逝,上聞訃,為之失聲,親往奠醊,追贈太師,予謚文正,飾終之典,悉視大學士例有如。嘉道以來,漢大臣追贈太師者,僅公一人而已。蓋非惟追懷典學之勤,亦以報其擁戴之勳也。國朝列聖之文學,以文宗為最優,蓋亦濱州啟沃之力雲。
 ○穆相權勢之重
  順德羅椒生尚書惇衍),涇陽張文毅公(芾),雲南何根雲制府(桂清),三人同年登第,入翰林,年皆未弱冠。且同出湯海秋農部房,海秋為之狂喜,賦《三少年行》者也。時道光末造,穆鶴舫相國(彰阿)執政,炙手可熱,張、何兩公皆附之,獨椒生尚書絕不與通。散館後,初考試差,三人皆得。差命既下,尚書往謁潘文恭,文恭問見穆中堂否,曰:「未也。」文恭駭然曰:「子未見穆相,先來見我,殆矣。」尚書少年氣盛,不信其說,亦不竟往。次日,忽傳旨羅惇衍年紀太輕,未可勝衡文之任,著毋庸前往,另派某去。人皆知穆所為也,其權力回天如此。國朝已放差而收回成命者,尚書一人而已。實則張、何之年,皆小於羅也(考是年登科錄羅十九,張十八,何十七)。
  道光末,五口通商之約,穆一人實專主之。王文恪既薨,祈文端尚力爭,然文端在軍機為後進,且漢大臣,不能決事,故穆愈得志。然王、祈兩公之忠,宣廟未嘗不深知之。傳聞和局既定,上退朝後,負手行便殿階上,一日夜未嘗暫息。侍者但聞太息聲。漏下五鼓,上忽頓足長歎,旋入殿,以硃筆草草書一紙,封緘甚固。時宮門未啟,命內侍持往樞廷,戒之曰:「俟穆彰阿入直,即以授之。」並囑其毋為祁雋藻所知,蓋即諭議和諸大臣畫押訂約之廷寄也。自是上遂忽忽不樂,以至棄天下。
  蒲城王文恪公鼎,道光末,以爭和議,效史魚尸諫,自縊死。其遺疏嚴劾穆相彰阿,穆大懼,令其門下士,以千金啗文恪公子伉,且以危詞脅之,遂取其遺疏去,而別易一稿以進。人皆知為涇陽張文毅芾所為,而不知其謀實定於文毅同縣人聶沄之手。聶字雨帆,以拔貢朝考一等,官戶部主事,入直軍機處,為穆相所深倚。既得文恪遺疏,穆相面許以大魁酬之,是時聶已捷京兆試矣。及禮部試屆期,穆相授以關節,且遍囑四總裁,十八同考官。時同考官有某侍御者,晉人也,夙倔強,生平未嘗趨謁穆相。得穆囑,陽諾之。及入闈,聶卷適分某侍御房,侍御亟扃諸篋中,而因鐍之。榜既定,獨不得聶卷,主司房考,相顧錯愕,群知為侍御所匿也。因議搜遺卷。至某侍御房,侍御故為侘傺狀曰:「吾某夕不謹,致一卷為火所燼,榜發後不得不自請議處矣,公等所求者,得非即此卷乎?」眾知無可為,廢然而返。聶此歲亦補缺,不復應禮部試。後聶官至太常少卿,穆敗,聶亦謝病歸。回匪之亂,首擾涇陽,涇陽為西北商旅所輻輳,繁盛亞漢皋,賊故首趨之。眾謀城守,議廣積芻粟,聶以官貴為眾紳領袖,謂賊可旦夕平,城決無久守理,而其家有積粟數千石,可規善價也。乃倡議賊方苦乏食,故所致鈔掠,今積粟城中,是招之使來也,力爭不令一粟得入城。後賊圍城年餘,城中食盡,守禦具一無缺,獨人皆餓僕,莫能乘城,城遂陷,所失以數千萬計。涇陽不守,而西北之元氣盡矣。嗟夫!僉壬之為禍也烈哉!文恪諸子,既賣其父。後來文恪墓誌,撰文者仍穆彰阿也。於力爭和議事,竟不及一字,文恪其不瞑矣。
 ○張船山侍御之直節
  遂寧張船山先生,書畫妙一時。性伉爽,無城府。由檢討遷御史,上官日連上三疏,一劾六部九卿,一劾天下各督撫,一劾河漕鹽政。或謂之曰:「子不慮結怨中外乎?」先生笑早:「我所責難者,皆大臣名臣事業,其思為大臣名臣者,方且感我,為達其意,若無意於此者,吾將其身份抬高,至於如此,慚愧之不暇,又何暇怨我乎?」先生嘗畫一鷹,題一斷句云:「奇鷹瞥然來,聳身在高樹。風動乍低頭,沈思擊何處?」讀此詩,可想見其風采矣。
 ○道光朝兩儒將
  道光季年,英吉利擾浙海,定海之陷,三總兵死焉。三總兵者,山陰葛壯節公雲飛,湖南鳳皇廳鄭忠節公國鴻,寧河王剛節公錫朋也。鄭、葛兩公,皆以儒將著。葛公有《四十自傷》詩,為人傳誦。其詩曰:「馬不嘶風劍不鳴,等閒已老健兒身。近來不敢窺明鏡,恐照頭顱白髮新。」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足與岳忠武《滿江紅》詞「莫等閒白了少年頭」之句,後先輝映矣。葛公之授命也,義勇徐保求其屍,得諸竹山門下。時雨霽月明,見公立崖石前,半面已為賊削去,左目猶睒睒如生。欲負之行不能起,拜而祝曰:「盍歸見太夫人乎?」乃行。嗚呼!敵愾之志,將母之憂,歿而猶不能忘哉!鄭公文學甚優,而尤精經術,著有《詩經疏義》行世。
 ○林文忠公遺詩
  林文忠詩不多作,而勁氣直達,音節高朗,最近有明七子。相傳公戌新疆時,有《出嘉峪關》四律云:「雄關百尺界天西,萬里徵人駐馬蹄。飛閣遙連秦樹直,繚垣斜壓隴雲低。天山巉削摩肩立,翰海蒼茫人望迷。誰道希崤函千古險,回看只是一丸泥?」「東西尉候往來通,博望星槎笑鑿空。塞下傳笳歌敕勒,樓頭倚劍接空同。長城飲馬寒宵月,古戌盤雕大漠風。除是盧龍山海險,東南誰比此關雄。」「敦煌舊戌委荒煙,今日陽關古酒泉。不比鴻溝分漢地,全收雁磧入堯天。威宣貳負陳屍後,疆拓匈奴斷臂前。西域若非神武定,如何此地罷防邊?」「一騎才過即閉關,中原回首淚痕潸。棄繻人去誰能識?投筆成功老亦還。奪得焉支顏色冷,唱殘楊柳鬢毛斑。我來別有征途感,不為衰齡盼賜環。」
●卷中
 ○林鄧唱和詩詞 三則
  文忠不以文學名,而餘事倚聲,亦入南宋之室。其《月華清·和鄧嶰筠尚書沙角眺月》韻云:「穴底龍眠,沙頭漚靜,鏡奩開出雲際。萬里晴同,獨喜素娥來此。認前身金粟飄香,拚今夕羽衣扶醉。無事更憑欄,想望誰家天際?憶逐承明隊裡,正燭撤玉堂,月明珠市,鞅掌星馳,爭比軟塵風細。問煙樓撞破何時?怪燈影照他無睡,宵霽。念高寒玉宇,在長安裡。」《喝火令·和嶰筠》云:「院靜風簾卷,篁疏月影捎。閒拈新拍按瓊簫,惹得隔牆眠柳,齊裊小蠻腰。自避清涼界,斜通宛轉橋,家山休悵秣陵遙。翦取吳紈,寫取舊煙梢,喚取幽禽入畫,相對舞雲翹。」風情如許,亦復何減歐范。
  嶰筠尚書諱廷楨,江寧人。文忠由江督使粵,治鴉片案,尚書實為粵督,兩公志回道合,誓澹沈災。權貴忌文忠,因並及尚書,兩公先後戌邊,而粵事遂不可為矣。尚書督粵時,有《高陽台》一首,即詠文忠焚鴉片事也。詞云:「鴉度冥冥,花飛片片,春城何處輕煙?膏膩銅盤,枉猜繡榻閒眠。九微夜爇星星火,誤瑤窗多少華年!更那堪一道銀潢,去貸天錢。星查恰到牽牛渚,歎十三樓上,瞑色淒然。望斷紅牆,青鸞消息誰邊。珊瑚網結千絲密,乍收來萬斛珠圓。指滄波細雨歸帆。明月空舷。」己亥歲除,文忠留鎮兩粵,而尚書移督兩江,持節鄉里,人尤榮之。二公以庚子元旦受命,其臨行時,留別文忠,有《換巢鸞鳳》一首云:「梅嶺煙宵,正南枝意懶,北蕊香饒。甚因催燕睇,底事趁鴻遙?頭番消息恰春明,蓼汀杏梁,青雲換巢離亭柳,漫綰線系人蘭棹。思悄,波渺渺。簫鼓月明,何處長安道?洗手諳姑,畫眉詢婿,三日情懷應惱。新婦無端置車帷,故山還許尋芳草。珠瀛清者,襟期兩地都曉。」此兩則皆可入《詞林紀事》中。尚書在新疆時,有《百字令》一首,《祭東坡生日》云:「九疑雲黯,更匆匆去跨,南飛孤鶴。天上瓊樓寒自好,偏向瓊田瓢泊。磨蠍身宮,飛鴻爪跡,生氣還如昨。海山兜率,舊遊應許尋著。儂亦珠嬌餘生,乘風飄緲,來聽龜茲樂。一種天涯萍與絮,腰笛而今零落。北府兵銷,西州路遠,歸夢時時錯。華年知幾,翠尊聊為公酌。」宋於延序《尚書詞集》,謂其通籍以至持節,居處飲食,無改寒素。惟於音律殆由夙授,分寸節度,有顧曲風。於古人之詞,靡不博綜,所自製則雍容和雅,纖揱之音,逖濫之響,無從犯其筆端。所存無多,所托甚遠,非過譽也。文忠少尚書十歲,嘗言尚書年已七十,而細書精妙,猶不肯用靉靆,足見先輩養氣之厚。尚書賜環,先文忠一年,文忠以詩送之曰:「得脫穹廬似脫圍,一鞭先著喜公歸。白頭到此同休戚,青史憑誰定是非?漫道識途仍驥伏,都從遵渚羨鴻飛。天山古雪成秋水,替浣勞臣短後衣。回首滄溟共淚痕,雷霆雨露總君恩。魂招精術曾忘死,病起維摩幸告存。歧路又歧空有感,客中送客轉無言。玉堂應是迴翔地,不僅生還入玉門。」(尚書由謫籍賞編修還朝,敵雲)尚書亦有和詩云:「秋淨天山正合圍,忽傳寬大許東歸。餘生幸保精鬼在,往日沈思事業非。遇雨群疑知並釋,搏風獨翼讓先飛。河梁自古傷心地,無那分攜淚滿衣。事如春夢本無痕,絕塞生還獨戴恩。未必茞蘭香共攬,要留姜桂性常存。百年多難思招隱,半壁殷憂敢放言。此去刀鈽聽續唱,遲公歸騎向青門。」
 ○陶文毅識左文襄
  左文襄之初舉秋試也,禮部報罷回籍,侘傺甚。館醴陵書院,山長修脯至菲,幾無以給朝夕。時安化陶文毅公,方督兩江,乞假回籍省墓。是時輪舶未通。吳楚往來皆遵陸取道江西。文毅聖眷方隆,奉優詔,馳驛回籍。地方官吏,供張悉有加。醴陵為贛湘兩省孔道,縣令特假書院為行館,囑文襄撰書楹帖。其上房之聯曰:「春殿語從容,廿載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翹首公歸。」印心者,文毅家有古石一,其形正方,名之曰印心石,故文襄齋名,即以印心石屋命之。召見時,慕陵嘗從容詢及也。文毅睹楹帖,激賞不已。問縣令孰所撰,令具以文襄名字對。即遣輿馬迎之至,談一日夜,大洽。立延入幕府,禮以上賓。文毅得子晚,其公子尚在髫齡。而文襄有一女,年與相若。文毅一日置酒,邀文襄至。酒半,為述求婚意,文襄遜謝不敢當,文毅曰:「君毋然,君他日功名,必在老夫上。吾老而子幼,不及睹其成立,欲以教誨累君,且將以家事相付託也。」文襄知不可辭,即慨然允諾。未幾,文毅騎箕,文襄經紀喪事,挈公子歸里,親為課讀。且部署其家事,內外井井,如文毅在時。陶氏族人,欺公子年幼,群謀染指,賴文襄為之禦侮,得無事。文毅藏書綦富,文襄暇日,皆遍讀之,學力由是日進,一生勳業,蓋悉植基於是時也。
 ○桂林寇警軼聞
  粵西撫幕有陳君者,年八十餘矣。在撫幕數十年,金田之亂固所目擊,嘗為人述粵匪圍桂林時事,至可駭笑。省城被圍,先後三年餘,於時撫桂者為長沙勞文毅公崇光。所恃以為守者,撫署親軍三餘人,武巡捕某弁統之,民團五百餘人,紳士張某統之,駐城中。湖南援軍千餘人,駐城外。賊雖圍城,實未嘗一日進攻。蓋其精銳已悉數北趨,留桂林者,半皆老弱罷病,本不欲戰,聊以牽制而已。土人初尚畏賊,久之,乃與賊相忘,省城四門扃其三,推開西門,以通樵采。民或出城,路經賊壘,賊亦不過問。賊中食物偶缺,亦時時入城購買,長髮鬖鬖然,紅布帕首,遊行街市間,人共知其為賊,賊亦不自諱。城中大小將校,畢與賊通款曲,酬酢往來。而團總張紳,蹤跡尤密,令節朔望,賊營常置酒,招張紳與諸官飲,張紳諸官,皆坦然赴之。醉飽而歸。亦時時置酒請賊目,以答其意。惟必在城外,不敢公然延客入城而已。桂林被圍久,餉源斷絕,公私掃地赤立。主客軍不滿二千人,欠餉皆積年未發,軍士知其不可得也,亦相與安之,文毅一日怒某弁,詬之甚厲,某弁不能堪,怏怏出,語軍士曰:「當此世界,猶向我輩使上官身份耶?吾行即辭差,不能鬱鬱久居此矣。」眾皆曰:「君去,固不敢留,然吾輩欠餉如何者?」某弁曰:「吾已失歡於大帥矣,安能更索欠餉,君輩自向大帥理論可耳。」於是有數人據撫署大堂,自訴饑苦者,俄而增至數千人,噪聲漸厲。文毅在內室聞之,則自出彈壓。甫及門,矛鋒已自門內出矣,始悚然退歸。召某弁至,譙讓之,使以大義安眾慰心,某弁辭不往,文毅大怒,乃坐以激變軍心,而下諸臨桂獄,別簡一人為親軍督。一面令司道府縣,安撫變兵,許以餉至即發。諸軍士亦本不欲與巡撫為難,聊藉此為戲,以抒其憤憊而已,得諸官撫慰,亦遂散去。如是者又數月,某弁被禁久,意忽忽不自聊。一日忽上書文毅,自稱從戌數年,一無建樹,中路蹉跌,實所不甘。與其羈死囹圄,何如戰死沙場,倘蒙恩釋出,當率所部,殺敵致果以報。文毅得書,笑曰:「某特欲出耳,然果能出戰,亦大佳事。」即召之至,面獎其勇敢,謂曰:「汝所將特三百人耳,烏能與賊戰?」某弁曰:「尚有張紳所統團練五百人在,可令彼為後勁,某當力效前驅。」文毅首肯,即以令箭召張紳至,語以故。張紳大驚,念今日乃言戰耶?然不敢違巡撫令,姑許諾。遂相率出城,壓賊壘而陣,鳴鼓大噪。賊出視,亦大驚,迎謂曰:「彼此相安,耦俱無猜久矣,今奈何遂以此面目相向耶?」某弁不答,麾眾直前搏戰。賊始知其真欲戰也,亦蜂擁拒敵,不食頃,某弁與三百人者,遂皆並命稱國殤矣。張紳徐至,頓足曰:「今茲敗矣,某弁全軍覆沒,吾何以覆命?」癡立良久,即馳去,逕赴賊壘,令從者以被虜歸報。團勇皆桂林城中無賴子,惟張紳能統馭之。張紳既去,軍無統率,諸軍士日為暴閭市,官吏不敢詰。命他紳接統,則皆辭以不能。文毅無如何,則謀贖回張紳。乃遣使者,詣賊營商之。賊目允贖,而要以大炮四尊,紅縐十匹,為交易之媒介。使者歸覆命,文毅難之曰:「紅縐無足重輕,大炮胡可畀賊?外人聞之,其視吾輩為何如人耶?」覆命使者往,議以數百金為大炮代價,賊目不允,必欲得炮而後可。使者歸,諸官相顧無策。藩司某進曰:「今既無用炮處,炮之在我與在賊,庸何擇焉?但勿令士民知之耳。請聲言允紅縐,不允給炮,而密以縐纏炮身,使人但見為縐,不見為炮,舁而置諸城外,俾賊自取之,不亦可乎?」文毅亦囅然曰:「君真善辦事者矣。」如其計行之,而張紳果歸。
 ○左文襄軼事
  左文襄之捷秋試也,與同年生湘潭歐陽某,同舟北上。一日文襄伏幾作書,歐陽生問何為,曰:「作家書耳。」有頃,舟已泊。文襄匆匆登岸縱眺,書稿置几上,尚未緘封也。歐陽生因取視之,書中敘別家後情事,了無足異者。惟中間敘及一夕泊舟僻處,夜已三鼓,忽水盜十餘人,皆明火持刀入倉,以刃啟己帳,己則大呼,拔劍起,力與諸賊鬥,諸賊皆披靡,退至倉外。己又大呼追之,賊不能支,紛紛逃入水中。頗恨己不習泅,致群逸盜去,不得執而殲旃也。歐陽生讀之,大愕,自念同舟已十餘日,果有此事,己何以不知?然家書特鄭重其事,又似非子虛,因召文襄從者問之,亦愕然不知,又召舟人問之,皆矢言實無其事。未幾,文襄徐步返舟,歐陽生急詰之。文襄笑曰:「子非與我同夢者,安知吾所為耶?」歐陽生曰:「夢耶?何以家書中所言,又若真有其事也?」曰:「子真癡人矣,昨晚吾偶讀《後漢書·光武紀》,見其敘昆陽之戰,雲垂海立,使人精神飛舞,晚即感此夢。乃悟前史所敘戰事,大半皆夢境耳。安知昆陽之役,非光武偶然作此夢者?子胡為獨怪我耶?信矣!癡人之不可與說夢事。」吳縣吳清卿中丞之督學陝甘也,按試至蘭州。於時左文襄甫肅清關內,方佈置恢復新疆之策。文襄固夙以武侯自命者,平時與友人書札,常署名為今亮。中丞下車觀鳳,即以「諸葛大名垂宇宙」命題,文襄聞之,甚喜。次日班見司道,故問新學使昨日觀風,其命題雲何,司道具以對,文襄捻髭微笑,不語者久之,徐曰:「豈敢!豈敢!」
 ○左文襄聯語
  先外祖巴陵劉湘浦先生,諱樹森。弱冠以刑名學游幕秦中,歷佐諸節使幕四十餘年。為文章宗法柳州,簡練峭潔,奏牘之文,一時無兩。每遇極繁頤瑣屑之事,他人數十語所不能盡者,先生輒以數語了之,而曲折奧窔,無不畢舉,以是名動九重。咸豐中,曾卓如中丞望顏入覲,文宗曾以先生名垂詢,士論以為至榮。先生之薨也,左文襄以一聯挽之曰:「約秦法三章,弱楚材一個。」聯長盈丈,作擘窠書,字徑幾二尺許,為文襄生平極得意書。有勸諸舅氏以此泐諸墓門者,以尺度過長,竟不果。
 ○左文襄遺議
  左文襄戡定西垂,功名與曾、李埒,然實有未盡滿人意者。其奏疏鋪排戰功,半屬子虛,所以奏廓清之績者,純恃招降以集事耳。肅州之役,一敗塗地,幾不能軍。幸虜酋無遠志,涎降人待遇之優,排眾議而就撫,關內賴以奏肅清,然亦危矣。近讀江都史繩之中丞(念祖)《復程伯序》一書,其詆訶甚至。史晚節為人不足重,而此書則不可謂非實錄也,今節錄於下:「足下來書,下詢邊徼漢唐之形勢,近代之變遷,每欲作札,略述近日攻剿之機,邊民流離之慘,輒咄咄不能置一語。嗟乎!塞則猶是也,漢唐守備之故,形勢阻隔之險,久不復聞矣。方謂山遷河改,無事法古,安問當年形勢乎?國朝乾嘉之間,撫馭箝制,漫不復稽,遑問漢唐乎?嗟乎!幸僕筆拙目短,不足准古證今,以報足下之命。不然,將歷考其羈縻之失,而追尋其傾覆拙鈍之由,曲述其遁飾之隱,屠戮之虐,搜括羅織之苛,使九邊泣血之死聲,千里暴骨之慘狀,一旦而畢呈於足下之前,亦足下之所不忍聞也。足下乃謂僕之西行,可以有為乎?昔者顏子將之衛,請於夫子,夫子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僕雖不敏,獨不懼死於暴人之前乎?(下略)甘肅僻處天西,風氣樸僿,士人僅知帖括。兵興十餘年,未有能著一書,以述攻戰之跡者。文襄持節西征,又極力牢籠士大夫,結其歡心,使不持異議,故竟無一人能發其驕愎粉飾之情狀。嗚呼!使多忠勇不死,關隴可百年無患也。幕燕之危,巖壇之險,孰實為之?江統徙戌之論,讀之有餘悲已。」聞人言史少年時,目不知書,既貴,乃折節向學。此文郁??聿奡岸,直摩唐人之壘,非規撫兩宋,以時文為古文者所能,不可謂非奇士也。
 ○李文忠公遺事
  甲午以前,人皆詈李文忠媚外,今溝猶瞀儒,尚持此論。不知文忠卑視外人之思想,始終未嘗少變,甲午以後,且益厲焉。其對外人,終不以文明國人待之。此老倔強之風力,今安得復睹其人哉?其使俄也,道出日本,當易海舶,日人已於岸上,為供張行館,以上賓之禮待之。文忠銜馬關議約之恨,誓終身不復履日地,從人敦勸萬端,終不許,竟宿舟中。新船至,當乘小舟以登,詢知為日本般,遂不肯行。船主無如何,為於兩舟間架飛梁,始履之以至彼船。其晚年直總署也,總署故事,凡外國使至,必有酒果款之,雖一日數至,而酒果仍如初,即此項已歲糜數千金。公至署,諸使來謁,署中依例以酒果進,公直揮而去之曰:「照例,外賓始至,乃款在酒果,再至則無之也。」諸使皆色變,然竟不能爭。法使施阿蘭狡甚,雖恭忠王亦苦之。會與相見,方談公事,驟然詢曰:「爾今年年幾何矣?」外人最惡人詢問年齡,然懾於公威望,不能不答。公掀髯答曰:「然則是與吾第幾孫同年耳。吾上年路出巴黎,曾與爾祖劇談數日,爾知之乎?」施竟踧踖而去,自是氣焰少殺矣。丁酉歲暮,俄使忽以書來求見,公即援筆批牘尾曰:「准於明日候晤。」時南海張樵野侍郎在座,視之愕然曰:「明日歲除矣,師尚有暇晷會晤外人乎?俄使亦無大事,不過攪局耳,不如謝卻之。」公慨然曰:「君輩眷屬皆在此,兒女姬妾,團欒情話,守歲迎新。惟老夫蕭然一身,枯坐無聊,不如招三數洋人,與之嬉笑怒罵,此亦消遣之一法耳。明日君輩可無庸來署,老夫一人當之可矣。」其侘傺如此。
 ○閻文介遺事
  朝邑閻文介公敬銘,狀貌短小,二目一高一低,恂恂如鄉老。未第時,嘗就大挑,甫就班跪,某親王遽抗聲曰:「閻敬銘先起去。」公深以為恨,常慨然歎曰:「一歲三落第,而會試不與焉。」蓋公於是歲試中書教習,皆被擯也。其後入翰林,改官戶部。胡文忠奏調總辦東徵糧台,疏中有「閻敬銘氣貌不颺,而心雄萬夫」之語。未幾即超擢藩臬,晉撫山東。東事既定,公亦乞病解組,以故居逼近大河,時虞水患,乃徙居解州之運城。光緒元年,秦晉大饑,奉命偕曾忠襄公督辦晉賑。吉州牧段鼎耀,冒侵賑款,奏斬以徇。諸官吏皆惕息,莫敢骫法。晉人歌詠其事,至以比包孝肅。辛巳冬,與南皮張文達同被召命,長戶部,知遇之隆,一時無兩。癸未春,奏結雲南報銷案,公與樞臣同入見,奏封至三時許。太后以某事問恭王,王奏曰:「此事丹翁知之最悉,太后可問彼。」後顧公亦曰:「丹翁以為何如?」公聞命,惶悚萬狀,亟免冠叩首,眾皆不喻其故。後徐悟,微笑曰:「汝以吾誤稱汝字耶?吾敬汝德望,在宮中語及汝,未嘗不以字也。」一時聞者,以為異數。
  光緒甲申,法越事亟,北寧失守。慈聖下手詔,責樞臣襄贊無方,盡退恭忠親王以下諸公,而以禮親王世鐸及文介張文達、額勒和布諸公代之。時高陽李文正,以協辦大學士降調侍郎,協揆一缺,應由吏部具題請旨。先一日,召樞臣面議,文介力保文達及徐蔭軒相國。慈聖猶豫久之曰:「用他們不如用你。」文介亟頓首謝,不允。次日,枚卜之命遂下。
  文介長戶部數年,其最有力之改革,即以漢司員管理北檔房是也。故事,天下財賦總匯,皆北檔房司事之。而定例北檔房無漢司員行走者,以故二百餘年,漢人士大夫,無能知全國財政盈絀之總數者。文介為戶部司員時,夙知其弊。及為尚書,即首建議,謂滿員多不諳握算,事權半委胥吏,故吏權日張,而財政愈棼,欲為根本清厘之計,非參用漢員不可。當時滿司員尚無所可否,而胥吏皆懼失利權,百計沮之,文介毅然不少動。幸是時慈聖眷公方殷,竟從其請。邦計出入之贏縮,至是乃大暴於天下,此亦滿漢權力消長之一大事也。
  文介既得政,忽失慈眷,此中蓋有秘密之關係。論者舉謂慈聖方興三海頤和園之役,而文介靳不與款,以此惡而逐之者,猶是皮相之論也。初文介極敬戚畹某上公之清節,某上公亦極意交歡文介。文介遂力請以某上公為滿尚書,冀收和衷共濟之益。某上公既為尚書,則又進福文慎錕於文介,文介亦器其材,奏為戶部侍郎以自副。某上公與文慎既同得志,朋比而傾文介,所以齮齕者備至,文介遂以此稍失慈眷,不得不求去矣。初以久疾,請解機務,專辦部事,疏上遽得請,都下皆駭然,莫喻其故。然此時文介雖管部,而權力已大遜為尚書時,故常請假不至署。會江西布政使李嘉樂,署陝西布政使李用清,皆奉旨開缺候簡,二李皆一時廉吏,為文介所舉,而被疆臣劾罷者也。命下,文介方在告,遽奏辨贛陝西撫之誣,請旨收回成命。疏入,奉旨嚴行申斥,責以不諳國家體制,公於是遂決浩然之志矣。然其歸也,猶溫旨慰諭,俾馳驛歸里,食全俸。且戒以國有大事,宜隨時以所見入奏。及其薨也,乃僅贈太子少保銜,一切輔臣恩澤,俱不得與。故事,輔臣身後,必晉三公,即不能,亦當贈太子太師。今以一品大臣,而身後飾終之典,乃以二品銜予之,國朝二百年間,蓋公一人而已。是時幾並予謚而靳之,賴南海張樵野侍郎力爭,始得請。內閣原擬「清勤愨介」四字,硃筆獨點用第四字,亦不滿之意也。
  光緒乙巳冬,薄游漢皋,宿漢陽兵工廠。廠吏某君,咸、同時舊人也,年七十許矣,猶及事胡文忠,為述文忠及朝邑閻文介公遺事甚悉。文介之署鄂藩也,文忠已薨,官文恭為總督,新繁嚴渭春中丞(樹森),繼文忠為巡撫。嚴公原籍渭南,周至李午山方伯(宗壽)知武昌府,皆文介鄉人也。故事,兩司必兼督撫總營務處銜,故能節制諸將領。某弁者,文恭之孌童也,文恭寵之甚,令帶衛隊,且保其秩至副將。某居然以大將自居,恃節相之寵,勢張甚,視兩司蔑如也。一日帥親兵數人,闖城外居民家,奸其處女,女哭詈不從,以刀環築殺之而逸。其父母入城呼冤,府縣皆莫敢誰何。文介聞之,大怒,急上謁督署。某弁固知文介之必不赦己也,先入督署,求救於文恭,文恭匿之。有頃,文介已上謁,文恭辭以疾。文介稱有要事,必欲面陳,如中堂不可以風,即臥室就見亦無妨。閽者出,固拒之。文介曰:「然則中堂病,必有痊時,俟其痊,必當傳見,吾即居此以待可耳。」命從者自輿中以補被出,曰:「吾即以司道官廳,為藩司行署矣。」臥起於官廳者三日夜。文恭囑司道,勸之歸署,必不可,文恭窘甚。以嚴李兩公,與文介同鄉,急命材官延之至,浼其為調人,而自於屏後竊聽之。二公譬諭百端,文介終不屈,誓不斬某弁不還署。文恭無所為計,乃自出相見,即長跽,文介岸然仰視,不為動。嚴公乃正色曰:「丹初亦太甚矣,中堂不惜屈體至此,公獨不能稍開一面網乎?」文介不得已,則趨扶文恭起,與要約,立斥某弁職,令健兒解歸原籍,立啟行,無許片刻逗留。文恭悉允諾,乃呼某弁出,令頓首文介前謝再生恩。文介忽變色,叱健兒執詣階下,褫其衣,重杖四十,杖畢,立發遣以行。事訖,始詣文恭前,長揖謝罪。然文恭由是益敬憚文介,且密疏保奏,俾撫山東。文介之執法不阿,固未易及,而文恭之休休有容,不以私憾廢公義,又豈能求之於今日哉?
 ○倭文端沮開同文館
  同文館之始開也,朝議擬選閣部翰林宮年少聰穎者,肄業館中。時倭文端方為首揆,以正學自任,力言其不可。御史張盛藻,遂奏稱天文算法,宜令欽天監天文生習之。製造工作,宜責成工部督匠役習之。文儒近臣,不當崇尚技能,師法夷裔。疏上,都下一時傳誦,以為至論。雖未邀俞允,而詞館曹郎,皆自以下喬遷谷為恥,竟無一人肯入館者。朝廷歲糜巨款,止養成三數通譯才耳。方爭之烈,恭忠親王奏命文端為同文館大臣,蓋欲以間執其口也。文端受命,欣然策騎蒞任,中途,故墜馬,遂以足疾請假,朝廷知其意不可回,亦不強之。文端之薨也,巴陵謝{鹿各}伯太史以聯挽之曰:「肩正學於道統絕續之交,誠意正心,講席敢參他說進;奪我公於國是紛紜之日,攘夷主戰,明朝無復諫書來。」當時士大夫見解如是,宜乎郭筠仙、丁雨生,皆以漢奸見擯於清議也。國之不競,諸君子烏能辭其責哉?雖然,今日國家固已興學矣,固已重用留學生矣,而效果究何在耶?吾恐文端諸人,方齒冷於地下,而持用夷變夏之說者,且益張其焰而助之攻也。噫!
 ○恭王用人之公
  光緒癸未春,豫撫李鶴年以王樹汶案革職。孝欽召見樞臣,謀代者。高陽李文正舉今相國定興鹿公,寶文靖舉覺羅成孚,兩人皆藩司,資望相埒,孝欽疑未能決。顧問恭忠王,當與何人。王對曰:「成孚亦甚好,但滿員,恐不諳民間利病。豫省吏治甚頹敝,不可不簡授清望之員以矯之,用成不如用鹿。」議遂定。會河督梅啟照,亦緣是案罷斥,乃命成孚署河督印務,賢王之立賢無方如此。
 ○朱提督洪章遺事
  曾忠襄之克秣陵也,大將李臣典、蕭孚泗咸膺上賞,錫封子男。而不知悉黔將朱洪章一人之功,李蕭皆噲伍耳。洪章,黔之鎮遠人。胡文忠為鎮遠守,洪章以親軍隸麾下,文忠壯之。及陳臬湖北,遂挈以自隨,肅清武漢,實為首功。文忠太夫人壽,洪章使酒罵座,忤其曹偶。文忠慮不為諸將所容,因遣從曾文正軍。文正因使帥精銳數千人,隨忠襄搗金陵。忠襄部下皆湘將,洪章以黔人孤立其間,每有危險,輒以身當其衝,以此知名,忠襄益倚重之。初開地道於龍脖子,垂成而陷,健兒四百人殲焉,皆洪章部下也。二次地道成,忠襄集諸將,問孰為先入者,眾皆默無言。洪章憤,願一人為前驅,從煙焰中躍上缺口,以矛援所部,肉薄蟻附而登,諸將從之入,城遂復。臣典於次日病卒,忠襄好語慰洪章,使以首功讓臣典,而已次之,洪章慨然應諾。及捷報至安慶,文正主稿入奏,乃移其次第,以洪章為第四人。於是李蕭皆封子男,而洪章乃僅得輕車都慰,殊不平,謁忠襄語及之。忠襄笑而授以佩刀曰:「捷奏由吾兄主政,實幕客李鴻裔高下其手耳,公可手刃之。」洪章一笑而罷,其後終雲南鶴麗鎮總兵。張文襄督兩江時,洪章猶在,然閒廢久矣。文襄為奏起之,使募十營,駐守蘇浙間之金山衛,軍紀肅然,市廛不擾。未幾,以積勞觸發舊傷卒於軍,吳人至今猶感其惠雲。
 ○張汶祥案異聞
  張汶祥刺殺馬新貽一案,當時問官含糊了事,以故,事後異論蜂起。大抵皆謂馬新貽漁色負友,張汶祥為友復仇,近人且以其事演成新劇,幾於鐵案不可移矣。然以眾所聞,則有大異者。張初在發逆軍中,為李侍賢裨將。金陵既下,侍賢南竄閩廣,數為官軍所敗。汶祥知其必亡,陰懷反正之志。會有山東人徐姓者,仕為武職,被賊掠去。適與汶祥同營,二人遂深相結納,謀同逃,誓富貴無相忘。未幾,竟得脫,時馬已官浙撫矣。徐與同鄉,故相識,遂留其幕下為材官。而張則展轉至寧波,開小押當自給。一日張至杭訪徐,徐留與飲,酒酣,徐忽慨然曰:「『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古人信不吾欺。以堂堂節帥之遵,而竟甘心外向,曾無人發其覆者。而吾儕小人,不幸被虜,伺便自脫,官府猶以賊黨疑之,或竟求生得死。天下不公之事,孰有甚於是者?」張異其言,固詢之。徐乃言,旬月前撫帥得一無名書,發視之,新疆回部某叛王之偽詔也(馬新貽,故回回種人)。偽詔略云:「現大兵已定新疆,不日入關東下,所有江浙一帶徵討事宜,委卿便宜料理」云云。馬得書,即為手疏以報,略言大兵果定中原,則東南數省,悉臣一人之責。張聞言大憤,拍案叫曰:「此等逆臣,吾必手刃之以洩憤。」已而,馬下令禁私開押店,盤利害民,而張肆遂被封,益落魄無聊,殺馬之志益決。未幾,馬已擢任江督,張適以事詣金陵,遂謀行刺。是日,馬未曉已出閱操,歸署時甫黎明,張潛伏箭道門側以俟。會有一山東人,漂泊白下,求馬資助者,輿甫入門,其人即攔輿遞呈。馬探半身出接呈。張狙出進刃,刃從肋下入,本向上,張又力絞之,使下向。迨刃抽出,已捲作螺旋形矣,其用力之猛如此。馬既飲刃,即大呼謂左右曰:「紮著了。」南人不明北語,誤紮為找,故疑二人本相識,因以有復仇之說也。馬死時家有兩妾,皆四十許,蓋從馬已廿餘年矣。張既被獲,群擁之入署,兩司集訊之。張據地趺坐,抑使跽,卒不肯。但問上坐者何官,曰:「臬藩兩司也。」笑叱曰:「兩司那配問我?請將軍來,我始肯言耳。」有頃,將軍至,訊其何以行刺,則曰:「請先飭制台家屬,一律出署,再遣兵役圍其內宅,我方肯說。」將軍以語不倫,斥之,則曰:「若是,吾終不肯言矣。」窮詰之,終不吐一語,不得已,乃屏左右,誘使吐實。始以徐語告,且曰:「公不信,第遣人往搜其秘篋,苟不得偽詔者,吾甘伏反坐之罪。」問官聞此,鹹大惶惑,不欲興大獄,故矯為獄詞,而亟磔張於市,實則終無確供也。莫子偲先生之弟某,於時署江寧府,親睹其事雲。
 ○林夫人書稿
  沈文肅公夫人林氏,為文忠公女。其乞援饒廷選,以保廣信府城事,人艷稱之,而書稿則多未之睹,亟錄於此。書云:「將軍漳江戰績,嘖嘖人口,裡曲婦孺,莫不知有饒公矣,此將軍以援師得名於天下者也。此間太守,聞吉安失守之信,豫備城守,偕廉侍郎往河口籌餉招募。但為時已迫,招募恐無及,縱倉卒得募,恐返驅市人而使戰,尤所難也。頃來探報,知貴溪又於昨日不守。人心皇皇,吏民商賈,遷徙一空,署中童僕紛紛告去。死守之義,不足以責此輩,只得聽之。氏則倚劍與井為命而已。太守明早歸郡,夫婦二人,荷國厚恩,不得藉手以報,徒死負咎。將軍聞之,能無心惻乎?將軍以浙軍駐玉山,固浙防也。廣信為玉山屏障,賊得廣信,乘勝以抵玉山,孫吳不能為謀,賁育不能為守,衢、嚴一帶,恐不可問。全廣信即以保玉山,不待智者而後辨之,浙大吏不能以越境咎將軍也。先宮保文忠公奉詔出師,中道繼志,至今以為深痛。今得死此,為厲殺賊,在天之靈,實式憑之。鄉間士民,不喻其心,以輿來迎,赴封禁山避賊,指劍與井示之,皆泣而去。太守明晨得餉歸後,當再專牘奉迓。得拔隊確音,當執爨以犒前部。敢對使百拜,為七品生靈請命。昔睢陽嬰城,許遠亦以不朽。太守忠肝鐵石,固將軍不各與同傳者也。否則賀蘭之師,千秋同恨,惟將軍擇利而行之。刺血陳書,願聞明命。」
 ○高心夔遺事
  故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宗室肅順,為三凶之魁,卒以大逆伏誅。然其才識,在一時滿大臣中,實無其比。發逆蕩平之由,全在重用漢臣,使曾胡諸公,得盡其才。人第知其謀之出於文端慶,而不知帷幄之謀,皆由肅主持之。徒以戊午科場大獄,為科甲中人所切齒,故惡而不知其美耳。肅雖痛恨科甲,而實愛才如渴,一時名士,咸從之遊。湘潭王闓運、湖口高心夔,其尤著也。方左文襄之佐湖南幕府也,為蜚語所中,疾之者爭欲置諸死地,禍幾不測。微肅之論救,必無幸矣。方獄事急時,文襄故交某君,走京師,詣高謀之。高即入言於肅,肅曰:「論救吾當力任之,然必外廷漢官,有上疏言之者,上必垂詢,某乃可盡言。不然,某素不與外官交通,上所深知,今無端言此,適以啟上疑耳。」高出謀於眾,眾皆畏禍累,蔑敢應者。吳縣潘文勤,時官翰林,慨然單銜入奏,請以百口保左宗棠無他。上果持其疏,詢諸樞臣。肅頓首奏潘祖蔭國家世臣,所保必可信,請姑寬之,以觀後效。因乘機極言滿將帥腐敗不可恃,非重用漢臣不可。上大感動,即可潘奏。文襄獲無事,旋即大用。而曾文正督師之局,亦定於此時。肅之功顧可沒哉?文襄歷任閩陝兩江,於京朝士大夫,向不致饋冰炭,獨於文勤,每歲必以千金為贐,訖終身無間。高舉己未進士,相傳禮部放榜後,肅為之竭力揄揚於公卿間,必欲以第一人處之。及覆試保和殿,欽命詩題,官韻限十二文,而高誤押入元韻一字,因置四等,罰停殿試一科。肅亦為懊喪無已。次歲庚申恩科,高臚唱列入二甲。肅於朝考前一日,探得詩題為紗窗宿鬥牛,得門字,唐人孫逖夜宿雲門寺詩也。亟召高至,密以題紙授之,且勖曰:「此番好為之,朝元當可望也。」入場,題下果符,通場三百人,無識出處者。高意得甚,自命不作第二人想,出場後,持詩稿即往謁肅。肅覽之,頓足曰:「完矣!完矣!」蓋通首除官韻外,其七字皆押入十一真部也。翌日榜發,復列四等,引見得歸班銓選。王壬秋嘗戲以聯語贈高曰:「平生雙四等,該死十三元。」嘻謔而虐矣。自肅伏法後,高益潦倒無聊俚,文襄由陝督入軍機,高猶旅食京師也。文襄出督兩江,亟為高報捐道員,指分江南,囑其先行到省以俟。高引見畢,即由海道南下。文襄由內地徐徐行,抵瓜洲,司道以下官,皆渡江迎謁,獨不見高來,奇之。俄度江,至金陵城外,高猶未來,文襄不能忍,詢諸藩司某,某愀然對曰:「高道於昨日逝矣。」文襄亟往臨哭之,為不怡者累日(高號伯足,江西湖口人,同治末年官吳縣知縣,光緒七年卒於吳中)。
 ○延樹南宗伯之大節
  光緒丙戌三月,孝欽太后率德宗恭謁東陵,至定東陵,李貞顯皇后陵也。鑾輿甫至,未行禮,先詣配殿小憩。所司以禮節單呈進,後閱之,色頓不懌,擲之地,命另議以進。蓋照例拈香進酒須跪拜,故後不願也。是時,高陽李文正為漢尚書,聞命,色變,戰慄不敢出一語。滿尚書延樹南宗伯煦獨奮然曰:「此不能爭,國家何用禮臣為?公不敢言,我當獨面奏。」即肅衣冠入見,跪殿門外,大言曰:「太后今日至此,兩官垂簾聽政之禮節,無所用之,唯當依顯皇帝在時儀注行之耳。」後聞奏,失色,命之起。公對曰:「太后不以臣不肖,使待罪禮曹,見太后失禮而不敢爭,臣死無以對祖宗。不得請,誓不敢起。」後不得已,可其奏,公乃徐謝恩起。當是時,同列皆汗流浹背,公從容如平時,卒成禮而後歸(是科會試改十一日入場,蓋車駕初八日始還京也)。
 ○薛雲階司寇之法學
  前明六部權最重,為部郎者,率視外任如左遷。國朝官制,無異明代,而部權之衰,則一落千丈矣。士大夫起家進士,任曹司二三十年,京察注上考,始得一麾出守。同儕望而羨之,真有班生此行,何異登仙之慨。噫,可以觀世變矣!諸曹司事權,皆在胥吏,曹郎第主呈稿畫諾而已。惟刑部事非胥吏所能為,故曹郎尚能舉其職。刑部事統於總辦秋審處,額設提調坐辦各四人,主平亭天下秋審監候之獄,必在署資深,且深通律學者,始獲充是選。長安薛雲階尚書允升,官提調十餘年,始獲外簡。甫六歲,復內擢少司寇,薦長秋官,掌邦刑者,又二十年,終身此官,其律學之精,殆集古今之大成,秦漢至今,一人而已。嘗著一書,以大清律例為主,而備述古今沿革,上溯經義,下逮勝朝,比其世輕世重之跡,求其所以然之故,而詳著其得失,以為後來因革之準。書凡數十冊,冊各厚寸許,卷帙繁重,竟無人能為任剞劂者,恐日久終不免佚闕矣。尚書清瘦削,若不勝衣,而終日端坐讀書無倦容。語音極小而清朗,每在稠人大會中忽發一言,雖坐離數丈者,亦聞之歷歷,不啻促膝對語。而大聲雄辯者,其音反為所掩。蓋壽相,亦異稟也。嘗言士大夫一生,學問為一事,科名為一事,官職名譽,又各自別為一事,兼是四者,古今殆罕其人。以王荊公之道德氣節,而宋儒至儕諸盧杞,包孝肅使生於兩漢時,在《酷吏傳》亦不過僅居下駟之列,而至今婦孺皆知,奉為神明。名實何必相符?史冊安有定論耶?嘗為嘉興沈乙庵述之,乙庵歎息,以為至言。
 ○寶文靖遺事(二則)
  恭忠親王在政府,與寶文靖相得,王恆呼文靖為龜。一日退值偕行,過一豐碑下,王指負碑之贔屭,戲文靖曰:「此為何物?」文靜正色對曰:「王爺乃不識此物乎?此龍生九種之一耳。」王亦鼓掌大笑。
  寶相國退閒後,常語門下士曰:「吾他日身後,得謚文靖,於願足矣。」及其薨也,易名之典,適符素志。蓋門下士具以公意啟樞臣,而樞臣為之乞恩也。
 ○多忠勇公軼事
  中興諸將之善戰者,以多忠勇公隆阿為最。公之戰功,始於東南,而終於西北,東南戰事最久,而不如西北關係之重。蓋其在東南,不過攻城野戰之勳,而在西北,則仗鉞專征,獨當一面也。同治元年,陝回亂起,朝廷以勝保為欽差大臣,帥師西征。勝保在皖北,頗著聲績。及西入關,則銳氣頓挫,株守省垣,日縱淫樂,不敢言戰事。言者交章論劾,詔逮治入京,而以公代之。回匪逆巢,在渭北者凡三城。最東曰羌柏,在同州,迤西有蘇家溝,再西為渭城。蘇家溝、渭城,皆在咸陽境。賊於渭城建府治,蓋居然以偽都視之矣。公督師入關,逕趨羌柏,力戰三日夜,克之,殲悍賊幾盡。移師西指,群賊懾公威,蘇、渭兩城,皆一鼓下,陝回皆西走甘肅。大軍方欲上隴,而蜀匪驟出山,據周至鄠縣,乃移師而南。周至甫下,公亦致命,千鈞之弩,傷於鼷鼠,惜哉!回逆最悍耐戰,過粵匪遠甚,賴公先後十餘戰,盡梟其魁傑。左軍西征,直因公成局而蕆其事耳。微公造攻於先,後來成敗,未可知也。然公苟不死,則必舉逆孽而盡殄之,平慶涇固間,無花門縱跡矣。文襄後來招撫,直出於不得已。車箱之峽,隱憂方大,安得起公九京,而付以西垂之事哉?
  公致命後,秦人德之甚,雖婦孺無不下淚者。而駐防旗丁,獨深憾之。方賊之圍攻省城也,官軍分城而守,東北隅在滿城內,故旗營主之。佐領某,潛輸款於賊,約為內應,期以六月望夜分,賊舁雲梯,由東北角樓下登城,而某自城上援之。至期,大風雨,賊所持草炬皆濕不能燃,迷失路,反向北行。奔馳至曉,則已在渭濱,去城四十里矣。某得賊賄千金,欲奄有之,其黨大憤,遂上變,將軍乃斬某以徇。賊旋敗退,城幸得全。公既抵陝,聞其事,乃震怒,立奏誅同謀者數十人,而盡革旗營月餉。當是時,旗丁衣食無所資,相率折售屋材以餬口,鬻子女賣婦者相屬也。公薨後,繼任者始奏復之,故旗丁憾公特甚。至今公專祠中,春秋社賽,旗人無一至者。
 ○國朝列女傳三人
  曾見達縣吳季清先生所著筆記,有紀國朝列女三事,雲聞之湘潭王壬秋。後讀壬秋《湘綺樓全集》,有此三傳,而所紀詳略各不同。第一傳香妃事,以孝聖憲皇后為主,與季清所紀,宗旨更互異,因憶而錄之,以備異聞。季清殉節三衢,盡室國殤,遺著悉葬之烈火中矣。錄此三事,竟猶想見宣南冷寺中,掀髯劇談時也。黃壚腹痛之感,不禁涕泗之交集矣。
  回部王妃某氏者,國色也,生而體有異香,不假熏沐,國人號之曰香妃。或有繩其美於中土者,高宗純皇帝微聞之。西師之役,將軍兆惠陛辭,上從容語及香妃,命兆惠一窮其異。回疆既平,兆惠果生得香妃,致之京師,先密疏奏聞。上大喜,命沿途地方官吏,護視起居維謹,慮風霜跋涉,致損顏色,兼以防其自殊也。既至,處之西內,妃在宮中,意色泰然,若不知有亡國之恨者。唯上至則凜如霜雪,與之語,百問不一答。無已,令宮人善言詞者諭以旨,妃慨然出白刃袖中,示之曰:「國破家亡,死志久決。然決不肯效兒女子,汶汶徒死,必復一當,以報故主。上如強逼我,則吾志遂矣。」聞者大驚,呼其侶,欲共劫而奪之。妃笑曰:「無以為也,吾衵衣中尚有如此刃者數十計,安能悉取而奪之乎?且汝輩如強犯我者,吾先飲刃,汝輩其奈何?」宮人不得要領,具以語白上,上亦無如何。但時時幸其宮中,坐少選即復出,猶冀其久而復仇之意漸怠也。則命諸侍者日夜邏守之,妃既不得遂所志,乃思自戕。而監者昕夕不離側,卒無隙可乘而止。妃至中土久,每歲時令節,思故鄉風物,輒潸然泣下。上聞之,則於西苑中妃所居樓外,建市肆室廬禮拜堂,具如西域式,以悅其意。今其地尚無恙也。時孝聖憲皇后春秋高,微聞其事,數戒上毋往西內,且曰:「彼既終不肯自屈,曷弗殺之以成其志?無已則權歸其鄉里乎?」上雖知其不可屈,而卒不忍捨也。如是者數年。會長至圜兵大祀,上先期赴齋宮,太后瞷上已出,急令人召妃詣慈寧宮。妃既至,則命鐍宮門,雖上至不得納。乃召妃至前,問之曰:「汝不肯屈志,終當何為耶?」對曰:「死耳。」曰:「然則今日賜汝死可乎?」妃乃大喜再拜,頓首曰:「太后天地恩,竟肯遂臣妾志耶?妾間關萬里,所以忍辱而至此者,唯不欲徒死,計得以一當以復仇雪恥耳。今既不得遂所志,此身真贅旒,無寧一瞑不視,從故主地下之為愈矣。太后天地恩,竟肯遂臣妾志,臣妾地下,感且不朽。」語罷,泣數行下,太后亦為側然,乃令人引入旁室中縊之。是時上在齋宮,已得報,倉皇命駕歸。至則宮門已下鍵,不得入,乃痛哭門外。俄而門啟,傳太后命,引上入,則妃已絕矣。膚色如生,面色猶含笑也。乃厚其棺殮,以妃禮葬之。
  舊史氏曰:「吾讀亡國之史,至於晉羊後、北齊馮淑妃、南唐小周後之遣事,未嘗不廢書三歎也。即孟昶宮入費氏,賦詩見志,慨國無男,未嘗不志節佼佼。然卒之失身宋祖,雖巽辭自解,潛祀故群,然亦兒女子之愛情而已,未足以為訓也(今世所祀張仙起於宋世。本花蕊夫人在宮中潛祀孟昶,一日藝祖見而問之,則詭以張仙對,謂婦人祀此像者,可以生男,藝祖乃釋然,宋人說部中多載其事)。嗚呼!熟謂域外遠夷巾幗中,乃有荊軻豫讓其人耶?錢牧齋、龔芝麓之徒,可以愧死矣」
  旗人某氏女者,父為驍騎校,夫婦老而無子,且家赤貧,恃女針黹以養,縫浣湢廚之事,悉一身兼之。女略識字,有暇,則聚鄰童,教以識字,藉博升合資,時咸豐初年也。一日禁中選秀女期屆,女名在籍中。聞報,抱父母慟哭,念己入宮,父母老無依。且展轉死溝壑,欲奉親以遁者數矣。故事,無問官民家女,既當選,則以官監守之,慮其遁也。女既不克脫,不得已,屆期隨眾往,排班候駕於坤寧宮門外,時天甫黎明也。是時金陵甫失守,羽書絡繹至,上憂勞旰食,每樞臣入見,議戰守事,輒至日昃乃退。民家女初入宮禁,已戰慄不自勝,又俟駕久,疲倚不能耐,重以飢渴交迫,相向飲泣。監者叱之曰:「聖駕行且至,何敢若此,不畏鞭笞耶?」眾聞言,愈戰懼欲絕。女勃然起,厲聲語監者曰:「去室家,辭父母,以入宮禁。果當選,即終身幽閉,不復見其親。生離死別,爭此晷刻,人孰無情,安得不涕泣?吾死且不畏,況鞭笞乎?且赭寇起粵嶠間,不數載,悉長江而有之,今遂陷金陵,天下已失其半。天子不能求將帥之臣,汲汲謀戰守,以遏賊鋒,保祖宗大業,而猶留情女色,強攫民家女,幽之宮禁中,俾終身不獲見天日,以縱己一日之欲,而棄宗社於不顧,行見寇氛迫宮闕,九廟不血食也。吾死且不畏,況笞鞭乎?」監者大驚,急掩其口。而上適退朝,御輦已至前矣。因共縛其手,牽詣上前,抑之跪,女猶倔強,不肯屈膝。初女所言,上已微聞之,至是復笑問其故,女仍侃侃然奏如前語。上欣然喜曰:「此真奇女子也。」亟命釋其縛,令引入宮中,朝見皇后。時某邸方喪偶,謀續娶,因以女指婚焉,而罷所選秀女,使皆寧其家。
  舊史氏曰:「甚矣,人主聽言之難也。往往師保疑丞,諫議拾補,竭其法語巽言,疏十上而不能一紆天聽者。匹夫匹婦兒女子之流,顧能以一言感之,且其言恆有常人所不堪者,而英君誼辟,獨能欣然容之,豈不奇哉?聞諸故老,列祖列宗之文學,以文宗為最優。御極之初,天下欣欣,有小堯舜之稱。然曾文正奏進孫文定三習一弊疏,請銘諸座右,聖意怫然,幾欲降旨詰責,賴祁文端從容申解,乃已。疏中所言,較庶女呼號之詞,其順逆當不可同日語矣。乃彼所苦心孤詣而不能得者,此獨於立談間得之。誠以危言抗論,適中肯綮。且一出中心惻怛之至誠,而絲毫無所矯飾故耳。然非文宗之聖,又胡能紆尊從諫若此哉?嗚呼!此其所以撥亂反正,而卒基中興之烈也歟。
  某氏者,河南民家女也,生而奇慧,鄉里以針神譽之。少失怙恃,鞠於兄嫂,兄嫂皆鍾愛之,為擇配甚苛,故及笄猶無人委禽也。女一日以麥草織雨笠,窮工極巧,鉤心鬥角,數十日力,僅成一具。持付兄,俾詣市售之,曰:「第索價百金,無增減,有購者,即詢其裡居姓字而謹識之。」兄訝曰:「一笠耳,惡能值百金?持以過市,人不將疑我狂耶?」女曰:「第如我言行之,必有購者。如其竟無人,不怨兄也。」嫂在側,默喻其意,知女意在擇偶也,因促其夫如妹言。兄不得已,持以出,閱三日,無人問價者,意女特讆言耳,日暮,倦欲歸。忽一少年翩然來,迎與語,衣履修潔,神宇閑雅,兄故所相識,鄰村某高材生也。見所持笠,異之,把玩不釋手。問持此何為,以求售對,詢其價,以百金對。生沈思久之,恍然悟,即邀兄詣其家,出百金授之,而留其笠。兄微以言叩之,則生猶未娶也。歸告妻,使以語妹,女果首肯,亟以媒氏往,婚遂成。卜日親迎以歸,伉儷果綦篤。婿家故無舅姑,惟夫婦二人,倡隨之樂,誠萬戶侯不與易也。生寶愛草笠甚,令女制錦韜藏其中,出必冠之,無間晴雨,歸必手自拂拭,韜而懸之帷中,以為常。數年後,女舉一子,已呀呀學語矣。生有所善某富室子者,嘗求婚於女,女以其無行,卻之。至是,益妒生之得美婦也,謀所以間之者,乃陽納交焉。恆招生為詩酒會,因導之為狹邪游,生惑焉,出輒數日不歸。女憂之,乃婉語曰:「昨某君來吾家,吾於屏後窺其人,目動而言肆,是殆有異圖,不可近也。」生未以為然,笑置之。一日醉歸,忽易笠而帽,女訝問之,則已為某乘醉攫去矣。女默然,亦無一言。生倦而酣寢,曉始醒,則獨臥於床,訝女胡早作,呼之不應,亟起視,已縊於窗欞間矣。生駭極木立,大痛,茫不知其故。俯視碎錦狼藉地上,拾審之,即所以韜笠者,始悟女所以死。乃大痛悔,號泣數日,亦鹹疾死(此事與《湘綺樓集》大異)。
  舊史氏曰:「《易》有之,『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若女者,可謂能見幾者矣。生之寶愛是笠也。非笠之足寶,寶制是笠者之人耳。夫以造次不肯相離之物,忽慨然舉以人而弗之惜,寵移愛奪之機朕矣。女也不死,其將坐待為班姬之扇,樓東之珠乎?嗟呼!使淮陰而知此,則必無雲夢之擒」使陸敬輿而知此,則何至有忠州之謫?古今豪俊奇偉之士,如劉誠意者,庶其近之矣。
 ○李蓮英女弟之指婚
  李監蓮英有一妹國色也。辛卯壬辰間,年甫逾笄,尚未適人。李數繩其美於孝欽,遂召入內侍起居。李妹故慧黠,善伺人意。孝欽寵之甚,呼為大姑娘。每日上食時,惟李妹及繆素筠女士侍後左右,同案而食,皇后及諸妃嬪皆立伺於□。一日,某福晉入宮候起居,福晉於孝欽為姊妹,入宮相見,未嘗賜坐,是日請安畢,忽賜坐,福晉驚悚逡巡,不敢即坐。孝欽微哂曰:「吾所以賜坐者,豈為爾乎?爾不坐,大姑娘不敢坐。彼漢裝纖足,那能耐久立乎。」福晉憤甚而不敢言,歸即發病。蓮英之進其妹,本欲效李延年故事,而不悟上非漁色之主,所圖竟不遂。蓮英之懸上此亦其一原因也。內務府司員某者年少貌美,適喪妻,孝飲遂為李妹指婚焉。武進屠敬山水部(寄)《結一廬詩集》中有《宮詞》二首,其一云:「偷隨阿監入深宮,與別宮人總不同,太母上頭宣賜坐,不教侍立秀屏風。又,某君《小遊仙詞》中一首云:漢宮誰似李延年,阿妹新承雨露偏,至竟漢皇非重色,不將金屋貯嬋娟。即詠此事也。
 ○廚役高識
  甘肅牛制府監,少時家綦貧,徒步走千餘里,至西安,肄業關中書院,無以給饔餐資,常寄食於院中之廚役某叟家。某叟偉其氣宇,知必大用,不責償也。牛後通籍,報以千金。及督兩江,某叟猶健在,年諭七十矣,家亦小康。因往訪牛,牛留之署中。及鴉片戰事起,牛附和奕山、伊裡布等,力主和議,陷陳忠愍、裕靖節於死。某叟乃大憤,馳書告其子,舉家中產業,凡以牛贈金營運所殖者,悉斥賣之,匯其銀至江南,計逾二千金。乃持以謁牛曰:「牛先生,昔吾所以解衣推食者,以子氣貌英偉,將來必大用,為國家名臣耳,豈望報乎?今子乃誤國至此,吾義不受子之惠。請以昔所贈,及歷年所得子金悉還之子。吾仍為廚役,不慮餓死也。」牛亟起謝,竟拂衣去,告貸於鄉人,乃得歸。聞牛同鄉述此事,惜竟不知其姓名矣。牛先生者,牛昔為諸生時,某叟常以相稱者也。
 ○沈副憲之知遇
  高宗純皇帝訓政時,三省教匪方熾,宵旰憂勤,視朝較平時恆早數時。一日,召樞臣,俱未至,獨章京吳熊光入直,遂蒙召對。是日即降旨以熊光為軍機大臣,嗣後無召見章京者。光緒甲申春,恭忠親王、寶文靖、李文正諸公之出軍機也,是日諸公皆已至直廬,方預備入對,忽奏事內監傳旨,令王大臣皆毋庸入見,而單召領班章京沈源深進內獨對。於是諸公始知有大處分,前數日固毫無音息也。是日承諭擬旨述旨,皆沈一人為之。沈河南祥符人,由進士部郎入直,是時方官大理寺卿。故事,領班章京,迴翔未久,必補軍機大臣。沈又承特達知遇如此,眾謂不日必當國矣。未幾,升副憲,照例出樞廷,乃竟數年不遷。僅於庚寅恩科,典禮部試,旋即下世。竟未得與爰立之選,信乎升沉之有命也。
 ○某太史遺事二則
  某相國者,講學家也。其兼翰林院掌院學士時,延一新留館之某太史,為諸孫授讀。相國生平,固深惡吸食鴉片煙者。太史到館數月,賓主極相契,相國方自喜為諸孫得良師。一日太史獨坐齋中,整檢箱篋中物,篋底固藏煙具,方一二拂拭刮磨,而生徒突自外入,亟掩藏之,則已無及矣。諸公孫下學歸,因為相國言之。相國乃頓足太息,歎知人之易,且惜太史之少年自暴棄也。偶退朝回,步至書齋,就太史談,移時因及吸煙之害,遂反覆痛切言之。太史悚息,側聽良久,倏肅然起立,涕泗被面曰:「某雖愚,亦知師言必為某而發,某不肖,未嘗奉教於大君子之前。少時偶因疾病,藥餌無靈,友朋因以吸煙勸,爾時不知其害,貿然從之,沉溺此中者十年矣。今聞師言,如夢初覺,十年來殆不可為人,自今日起,誓當痛絕之。」相國見其意誠,轉抱不安,慰之曰:「君既因病吸煙,驟絕之,恐宿疾復發,但有志戒絕,漸進可耳。」太史曰:「不然,改過貴於勇猛,向不知其為害,相與安之。今既知其非義,則斯須不可淹留,朝聞道夕死之謂何?即使觸發宿疾,遂致不救,不猶愈於為吸煙之人以終乎?」乃即相國前啟篋,盡取其煙具出,毀而棄之。相國大歎異,所以慰藉之良厚。太史自此日危坐齋中,不出跬步者兩月餘。相國諗知之,乃益服其進德之猛,改過之速,為生平所未見。留館授職,未十年,遽保列京察一等,擢守雄郡。則太史生平並不吸煙也。
  太史一日偕同官詣院接見(掌院學士每月三次詣院,至則召諸翰林來署坐談數刻,每班十人,謂之接見。侍讀以下至編檢皆與焉,庶子以上則否。蓋翰苑職事清簡,自清秘堂辦事諸員外,罕有得見掌院者,故為此制,使堂屬得常相見,藉以察其人之賢否也),相國從容問曰:「君讀何書?」太史答曰:「數日以來,未嘗讀書。適購得菊花數十盆,羅列廳事中,終日靜坐其間,為養心之一助而已。」相國乃咨嗟太息曰:「數日未與君相晤語,所見又進一步矣。但君必觀花始能養心,若老夫則空所依傍,雖目中未接一物,而此心常覺活潑潑地,似當較勝君矣。」太史慄然改容應曰:「吾師造詣,已至顏子心齋坐忘境界,豈門生之所敢望?門生不過略有周茂叔『綠滿窗前草不除』之意耳。」始兩人問答時,旁坐九人,已不禁失笑,恐失儀,皆竭力抑制之。至此,不復能忍,竟哄堂大笑,遂匆匆而散。
 ○浙案異聞
  浙江葛華氏一案,為光緒初四大案之一,自經部審平反,久成信讞矣。乃以蒙所聞,則頗有與當時案牘異者,蓋葛品連雖未被謀害,要非良死,葛畢氏亦實非良家婦也。畢故餘杭土妓,楊乃武與縣令劉錫彤之子皆暱之。楊以諸生武斷鄉曲,常恃劉為護符,劉亦藉楊為爪牙,故二人相得甚歡,而以華氏為之媒介。楊既捷秋試,家計頓裕,畢氏遂議委身事之。謀既定,為劉所偵知,乃大憤,於是謀所以陷楊者。而適宜品連死事,品連者畢之夫,魯而懦,畢平時故庸奴畜之,品連不能堪,因乘間服阿芙蓉膏以死。劉詢知之,則大喜,即召品連之出母某氏者至,餌以厚賄,俾投狀訴冤,稱子被二人者謀死。縣令逮楊及畢氏至,脅以嚴刑,五毒備施,不勝楚,皆引服。浙之士大夫則起而大憤,謂楊雖非端人,而品連實非所謀害,縣令疾其把持公事,藉事鋤之耳。乃合詞控諸都察院。然葛品連之服毒果實,則楊之兔終無由雪,故堅稱品連實病死,而非毒斃。後事下學使者覆訊,仍以原讞上,浙京官益恚,再疏爭之。而刑部提訊之旨下部,檄至浙,令縣令親解屍棺入都。浙紳聞之大懼,亟謀乘夜啟品連棺,以它屍易之。劉令故貪鄙,署中吏役,莫不恨之刺骨,故無一人洩其事者。劉令行時,尚陽陽自得,語人曰:「品連服毒固確,楊乃武終無由卸罪,吾行騎款段出都門矣。」既抵部,部臣奏請開棺甄驗,先例詢劉令是否真苦主屍棺,劉答以無訛,且循例具親供甘結。棺既開,劉乃大愕曰:「此似非真屍矣。」問官叱之曰:「爾已具結於先,今尚何狡辨為?」劉遂) 俯首無一辭。案既結,楊及畢氏皆釋放,巡撫、學使、臬司及歷次承審道府州縣,皆革職降調有差。劉令發黑龍江,遇赦不赦,時年已七十矣。
 ○鎮平王樹汶之獄
  河南南陽府鎮平縣猾胥胡體安者,盜魁也。河南以多盜故,州縣皆多置胥役,以捕盜為名。大邑如滑、杞,隸卒皆多至數千人,實則大盜即窟穴其中。平時徒黨四出,劫人數百里外,裒其所得,獻諸魁。大府捕之急,則賄買貧民為頂兇以消案。有司顢頇,明知其故而不敢究詰,盜風乃益熾,體安凶猾,尤冠其曹。一日使其徒劫某邑巨室,席所有以去。鳴諸官,案久未破,巨室廉知體安所為,則上控司院。巡撫塗宗瀛檄所司名捕之,體安大窘。陰與諸胥謀,以其家童王樹汶者,偽為己,俾役執之去。樹汶初不肯承,諸役私以刑酷之,且逛以定案後決無死法,樹汶始應諾。樹汶年甫十五,尪贏弱小,人固知其非真盜也。縣令馬翥者,山東進士也,聞體安就獲,則狂喜,不暇審真偽,遽馳牘稟大府,草草定案。當樹汶大辟,於時體安已更姓名,充它邑總胥矣,樹汶猶未知之也。刑有日,樹汶自知將赴市,乃大呼曰:「我鄧州民王樹汶也。安有所謂胡體安者?若輩許我不死,今乃食言而戮我乎?」監刑官以其言白宗瀛,宗瀛大駭,亟命停刑,下所司覆鞫之,卒未得要領。樹汶自言其父名季福,居鄧州,業農。乃檄鄧州牧朱刺史(光第),使逮季福為驗,未至而宗瀛擢督兩湖以去,獄事遂中變。河道總督李鶴年,繼豫撫任開歸。陳許道任愷者,甘肅人也,先為南陽守,嘗讞是獄,又與鶴年有連。於是飛羽書至鄧,阻朱公,俾勿逮季福,且以危言怵之。朱公慨然曰:「民命生死所繫,曲直自當別白,豈有相率煬蔽,陷無辜之民,以迎合上官者耶?」任愷使其黨譬說百端,終不為動。竟以季福上,使與樹汶相質,則果其子也。愷始大戚,知是獄果平反,己且獲重咎,百計彌縫之。豫人之官御史者,乃交章論是獄,說頗侵鶴年。鶴年初無意袒凱,然出生軍旅,素簡貴,不屑親吏事,又恚言路之持之急也,遂一意力反宗瀛前議。然樹汶之非體安,則已通國皆知,無可掩飾。則益傅會律文,謂樹汶雖非體安,然固盜從。在律強盜不分首從,皆立斬,原讞者無罪。時樹汶入獄已五年,初止為體安執爨役,或曰孌童也,並無從盜事。而讞者必欲坐以把風接贓之律,於是樹汶遂為此案正凶。而官吏之誤捕,體安之在逃,悉置之不問矣。言者益大嘩,劾鶴年庇愷,於是有派河督梅啟照覆審之命。故事,欽差治獄,皆令屬官鞠之,大臣特受成而已。河工諸僚佐,什九鶴年故吏,夙承鶴年意。啟照已衰老,行乞休,不欲顯樹同異。竟以樹汶為盜從,當立斬,獄遂成。言者爭之益力,吳縣潘文勤,時長秋官,廉得其實。乃奏請提部覆訊,且革馬翥職,逮入都。於是趙舒翹方以郎中總辦秋審,文勤專以是獄屬之,研鞫數月,始得實,行具奏矣。而鶴年使其屬某道員,入都為遊說。某故文勤門下士,文勤入其說,遽中變,幾毀舊稿,仍依原讞上矣。趙爭之甚力,曰:「舒翹一日不去秋審,此案一日不可動也。」方爭之烈,文勤忽丁外艱去官,南皮張文達繼為大司寇。文勤亦旋悟,貽書文達,自咎為門下士所誤,所以慰留趙者甚力。疏上,奉旨釋樹汶歸,戍馬翥及知府馬承脩極邊,鶴年、啟照及臬司以下承審是獄者,皆降革有差。而朱公已先以他事掛吏議,則任愷嗾鶴年為之也。方三法司會稿時,豐潤張學士佩綸署副憲,閱疏稿竟,援筆增數語於牘尾曰:「長大吏草菅人命之風,其患猶淺,啟疆臣藐視朝廷之漸,其患實深」雲去。輦下士大夫,莫不歎為名言。一時督撫,皆為之側目。其實此語亦有所本,當光緒丁丑刑部治葛畢氏獄,給事中王昕疏劾浙撫楊昌浚,疏中大意,即此數語也。
  今禮部侍郎張亨嘉,於時以大挑知縣,需次東河。啟照之派員讞案也,亨嘉與焉。獨持議平反,不肯附和鶴年黨。比提部部檄查取諸承審官職名,亨嘉請去己名,啟照不許。乃請咨會試,陳牒刑部,述此案始末綦詳,以是免議。旋即於是科成進士,入翰林。義寧陳撫部寶箴時官豫臬,當朝命啟照覆訊也,
陳公固心知樹汶冤,以啟照為其鄉先輩,冀力爭,得轉圜。而啟照中先入言,卒不從,及部檄至,有謂陳公可據此自辨者,陳公謝之曰:「吾不欲自解以招人過也。」遂同罣吏部議。獄之起,當光緒己卯,訖癸未春,始議結,今二十八年矣。豫人談斯獄者,猶曰:「微朱公,樹汶無生理也。」然體安卒無恙。
 ○王可莊太守失歡於寶文靖
  閩縣王可莊太守仁堪,光緒丁丑,以進士第一人入翰林。方其未捷時,以舉人官內閣中書,才名固已藉甚,諸臣公爭欲羅致門下。是科寶文靖以次揆主會試,得太守,喜甚。已而文靖又奉命充教習庶吉士,庶常館大課,賦題為靈壽杖,官韻中有相字。太守賦云:「危不持而顛不扶,焉用彼相?」文靖閱之,大怒,以為有意諷己也,遂終身不與太守相見。
 ○輓聯
  陳弢庵學士曾辦南洋海防,丁母憂歸里。豐潤張幼樵學士,以聯挽之曰:「狄梁公奉使念吾親,白雲孤飛,將母有懷嗟陟屺;周公瑾同年小一月,東風未便,弔喪無面愧登堂。」時方當馬江敗後,故其辭悲憤異常。馬江之役,人多以咎豐潤,然豐潤不過會辦耳。書生夙不知兵,而受任於倉卒之際,號令不專,兵將不習,政府又力禁其先發,著著皆有取敗之道。一督一撫,一船政大臣,開府有年,何竟一無備御?既知豐潤調度乖方,何不先事奏參?此何等事,而可袖手旁觀乎?斯時閩中大吏,殆惟幸豐潤之敗,而藉手於法軍以取之耳,豈有絲毫為國之意耶?豐潤出京時,閻文介執其手而謂之曰:「子其為晁錯矣。」閩事之必敗,智者莫不知之,即豐潤亦未始不自知之,知之而不得不往殉之,其遇彌艱,而其心未嘗不可諒也。然法帥孤拔,實為吾炮所斃,故船局雖毀,而不敢進趨省城。然則茲役雖敗,猶不無尺寸之功焉。視甲午之役,又孰優而孰劣也?
  錢塘孫子授少司農薨於位,王黻卿農部頌蔚挽之曰:「公以枚乘給札,兼浮邱授詩,直道雖行,往事不須慚醴酒;我本詞館門人,備司農掾屬,文章無命,逢人猶自惜焦桐。」蓋司農初為南書房翰林,後入毓慶宮,授德宗讀,眷畀日隆,行陟正卿。忽以失察戶部書吏案,退出毓慶宮,遂一蹶不振,鬱鬱以歿。故上聯以申公為比,下聯則農部由庶常改官部曹,故以焦桐自慨也。蒙於司農,為再傳弟子,嘗侍公座。為言授讀時,上之天亶聰明,真非常人所及,讀書不三遍,即成誦,能熟背,授之講解,未嘗或忘。其或有所疑而垂詢者,則皆講義之所未及,或與他篇有牴牾同異者也。時聖齡才十四五耳。後來外間傳言,謂上讀書不慧者,皆謠諑之言,不足信也。
 ○紀馬江死事諸將
  甲申馬江之敗,世皆歸罪於張幼樵學士。然諸將用命,力戰死綏,其忠藎實有不可沒者。且法人內犯,實仗孤拔一人,自孤拔斃於炮,法人已失所恃,遂不復能縱橫海上,功過亦差足相抵。較之大東溝、劉公島諸役,其得失必有能辨之者。爰檢篋中舊所錄存學士為諸將請恤疏稿,錄之於此。方今朝廷銳意規復海軍,聽鼓鼙而思將帥,其亦有奮袂而起,以追先民之風烈者乎?按是役死事最烈者,為督帶飛雲兵輪副將銜參將高騰雲、管帶福星輪船五品軍功陳英。原疏敘高事云:「該參將由粵來援,論事吶吶如不出口。前月二十六日,法增一船,諸將來請援。高騰雲獨義形於色,臣心異之。夜復來見,詢以方略。高騰雲曰:『閩防之意,本以牽制,使敵不發耳。廠非戰地也。但炮注子人枕戈者已一月,晝夜相持,咫尺間恐釀成戰事,知帥意急欲先發,必多牽制不可得。南洋援必不來,即來,怯將亦無用,徒害事耳。』臣詰之曰:『然則奈何?』對曰:『專攻孤拔,得一當以報而已。』臣欲令其統率諸將,則辭以資望在李新明後,且曰:『水師船各自為戰,非若陸軍一將,能指揮十餘萬也,請不必紛更。』堅守以待上命。該參將既去,臣復囑各船,就商籌策。該參將志定神完,誓死報國,是日手發巨炮,擊其烏波船,一一命中,以一飛雲小艦,當敵人三大艦,中流堅拒不退。忽橫來一炮,該參將腿為之折,復一炮,遂飛入水中而沒,舟乃發火。」其敘陳事云:「該軍功人極瘦弱,文理甚優。方敵艦日增,臣深憂之。陳英上書,請以各輪船合攻孤拔座船,而艇船等發火牽制下游,使各輪小商船水勇及捍雷船,截其魚雷艦。所論均有條理,臣采其論,下諸將,佈置略定。無如法暗約英美先發也。陳英見英美船驟下,急起碇誓眾曰:『此吾報國日矣。吾船與炮俱小,非深入不及敵船。』敵以三船環之,舟中機損人亡不顧,但以炮向孤拔船,孤拔船受炮略退,敵復增船來持。至一時許,陳英猝中炮於望台,學生王漣隨殉,船始焚燬。英美船觀戰者,均稱歎不置,為之深惜」云云。後奉旨,高騰雲照總兵陣亡例,從優議恤。陳英給都司銜,照都司陣亡例,從優議恤。王漣照五品官陣亡例議恤。是役力戰死者,尚有千總許壽山、葉深、五品軍功林森林三人。
 ○甲申越南戰事雜紀
  昨從友人齋頭,讀鄂中吳君光耀華峰文集,中有《寧副將戰事略》一首。其敘甲申間越南戰跡,與官中文牘,及海內傳聞,有迥異者,爰擷其要而錄之於此。甲申越南之役,兩廣總督張樹聲、前雲貴總督劉長佑,暨沿江海督撫,各徵兵出鎮南關,是為中路之師。廣西巡撫徐廷旭,屯諒山督師。樹聲遣將黃桂蘭、董履高等,多淮軍。廷旭巽懦,不敢違總督意旨,盡用其人,而自用黨敏宣、陳朝剛、陳得貴等,皆廣西人。延旭倚桂蘭,俾盡統諸軍當前敵,駐北寧。延旭自統二十餘營為後路。桂蘭所統,凡四十二營,在北寧日夜酣酒,奪民間妹崽,恣為荒淫,不恤軍事。部下益相習無紀律,越南人怨之刺骨。會有教民,賄敏宣,請給軍裝助戰。敏宣言諸桂蘭,桂蘭已昏醉,悉聽敏宣言,教民得軍裝,遂助法攻官軍,官軍潰走,延旭逮問。朝命潘鼎新為桂撫,而以布政使王德榜署提督,代桂蘭,且命斬敏宣及總兵陳得貴,敏宣以退縮,得貴則首失扶良炮台者也。時敏宣猶領三千五百人屯諒山,為桂蘭軍營務處,合所節制,尚二萬餘人,兵權甚盛。得貴所領亦千人。德榜懼其叛,秘不發,而令部將寧裕明往誘之。裕明以一騎一卒,往迎敏宣聲言籌軍食,而一幕客廣西人者繼之。客固敏宣鄉里,謂可通誠也。裕明見敏宣,邀與同往大營,敏宣不疑,單騎隨之行。才入關,遽就縛,搜其身,得雙響手槍二,已上子藥矣,遂斬之,並斬得貴。得貴初猶侃侃辯,謂吾退炮台有將令,詰以剋扣軍餉事,始俯首無語。桂蘭夜餌金死。朝剛亦當斬,亡命不知所在。敏宣曉相人術,自以法當死兵,故每戰輒退縮,至是竟死刑。
  越南一役,諸將善戰者,以寧裕明為第一。裕明,湖南衡陽人,初隨劉武慎軍。甲申春,淮軍既敗,廣東陸路提督楊玉科領廣武三營,屯觀音橋。調裕明領右營。閏月丙午昧爽,法人由郎甲進攻觀音橋,橋南北皆山,高數十丈,北嶺尤斗絕。提督萬葉,以所部四千人屯橋南,當前敵。裕明從玉科,與提督王洪順屯橋北,為後勁。日未晡,萬葉戰敗,退至橋北,倚北嶺而陣。法軍從之入,裕明急出萬葉後,登北嶺絕頂,發炮下擊,別伏兩哨於山之左右麓,橫截法軍之要。法軍悉力御嶺上軍,不虞伏兵之驟出也,大驚潰走。諸軍悉眾追之,至郎甲,殲其銳卒數百人,於是法人始有求和之舉。洪順不知西人好爭高,乃屯山下平地,幾為敵所乘。然見前敵敗退,能督隊不少卻。萬葉雖敗,而部伍井井不稍亂,故卒能轉敗為勝。二人皆淮軍良將也。萬葉後怒鼎新賞不公,辭歸。而裕明敘績以千總超擢游擊,會奉電旨,令退師,毋礙和議。我軍如約退入鎮南關,法人約退東京,乃下退北寧。裕明說玉科謂法人詐和,必不可信,宜乘機進兵。旋奉旨派員潛赴敵境偵探,諸帥皆謂無如裕明,裕明遂行。以六月乙酉發觀音橋,晝伏夜行,蠻煙瘴雨,備嘗艱苦。七月癸卯朔,歸龍州,說鼎新宜進兵,於是遂決二次大舉之議。
  八月庚寅,我師敗績於郎甲。郎甲南距諒山十五里,北距觀音橋八十里,東輪頭,西太原,各百里。先時越南教民,遂豕羊犒軍,報法人且至,方提督友叔謂之曰:「我軍裝未齊,壘營未固,不能速戰。」越民遂去,不二日而法兵大至矣。關外林木叢密,法人倚以自蔽,我軍竟不之覺。昧爽忽聞炮聲,友叔猶曰:「兵勇打冷炮耳。」俄而開花彈落營中,炸死十餘人,始知敵至。時築壘未畢,軍士各散就空村為食。周提督者率二千五百人駭而奔,友叔以千人亦奔。法人萃於玉科營,圍之數十重。裕明令軍中,即無事,亦戒備如對敵,故拒戰獨整暇。乃憑牆發槍,法人更番迭進,死傷如積。營牆猝轟倒,裕明以親軍三百人,且戰且掘坑。自朝至日昃,法人數萬,衝突數十次,卒不得入。左右呼裕明曰:「大人不速出,死傷無孑遺矣。」裕明回顧,見積屍縱橫,四面皆法兵,不見援兵一人。望玉科中軍,圍尤厚,不知存沒。乃慨然曰:「戰死槍,走亦死槍,寧戰死耳。」左右曰:「統領猶在。」裕明曰:「即欲出。亦必殺入。」時天已昏黑,裕明乃口銜匕首,右手縱火彈,左手持馬刀,馳而斫。左右隨而馳斫者,二百餘人。法兵皆披靡,竟入中軍,玉科左右,僅數十人,尚據內濠力戰。裕明於是衛玉科出,士卒死者,又五十人,傷四十餘人,存者止百人耳。玉科既出,左右僅三人,由是益親裕明,裕明亦樂為玉科用。是役也,玉科懲黨敏宣前事,拒教民不使見,而友叔不知教民皆法軍間牒,遽納之入,且以實語之,故及於敗。我軍死千餘人,法軍死者亦相當。而玉科、裕明之能軍乃大著。友叔被創,怨周提督之不相救也,周亦懼誅,吞金死。
  十一年正月,諒山既失守,諸軍退屯鎮南關內。獨玉科屯關外十五里之文淵,距法軍所駐五里。己酉昧爽,法軍進犯,裕明陣中嶺,身當前敵,分兵據左右二嶺,左嶺徐占魁當之,右嶺寥應昌當之。玉科駐大塘嶺上督戰,後裕明陣里許。綏甫交,占魁炮傷足,遽回營。應昌懼而奔,一軍隨之。獨裕明督所部力戰。法人分兵從右嶺入,玉科見應昌敗,慮裕明力單,遺提督劉思河率中營親兵助之。思河持馬刀來,裕明謂且置刀亟蹲而發槍,語未畢,炮彈已洞窮思河胸,玉科亦負兩傷,一中頭太陽,一洞腹。裕明不知玉科之傷且死也,猶遣紅旂索玉科諸營子藥盡與我,我不收隊矣。紅旂報玉科陣亡,裕明乃痛哭曰:「主帥死,我須性命何為?弟兄不能戰者,請逃死;不懼死者,請隨我,為主帥復仇。」眾皆哭曰:「願從死。」裕明沖法軍,擊殺一五畫金線者,或曰法總統之婿也。是時炮聲如雷霆,子飛如風雨,槍連環如數萬爆竹齊發,如倒巖牆,非忘生死者,不敢斯須立也。裕明倏中彈,洞右頰而出,血流滿身,裕明猶不知,但持刀督軍士前進。士皆大哭曰:「大人戴花矣。」戴花者,軍中中炮之隱語也。爭扶掖入關,裕明不肯,謂死亦當在關外。左右紿之,謂玉科尚未死,乃強輿入關。王德榜嘗拊裕明背而調之曰:「人言我王老虎膽大,汝膽乃大過我耶?」
  二月戊寅,法人攻陷關前隘。隘北五里,裡有三山,如品字,曰小南關。馮子材統十營,三營屯山上,七營屯山下。是日法人以奇兵越鎮南關東嶺,出間道,襲奪小南關。裕明方養創憑床,聞炮聲,裹創飛騎至,則馮軍已敗下山。裕明從山北衝上,馬刀斫法人,法人披靡,於是諸軍相繼登。德榜屯汕隘,亦聞炮聲,遺都司陳得勝間道赴援,留旗幟汕隘為疑兵,而自率親軍,施放火箭,橫殺入關,截法人輜重。法人前後受敵,乃敗走。南方卑濕,春草方生,洋人革履滑,輒顛入草中。迫追兵,又不得正路,窮急哀呼相聞。我軍戰勝,氣益猛,乘日光窮追,斬馘法人數千級。法人被殺急,則投槍降,去帽為叩首狀,以手捍頸。軍士憤法人甚,卒殺不止,人遂謂中國人無禮也。法人一敗不復整,敗文淵,敗諒山,敗谷松,敗威坡,敗長慶,敗船頭,由北而南,八日夜,退二百餘里。諸軍歡呼,謂恢北圻復東京有日矣,而停戰之詔書遽下。
 ○章高元失青島之遺聞
  德人之據青島也,守將章高元疊電總署,謂被德人誘之登舟幽諸舟中,迫脅萬端,終不為動。此事後掩飾之辭,非實錄也。初青島既開闢,政府擬建為海軍根據地,以文武大員二人守之。文員為山東道員黔人蔣某,武員則高元也。會丁酉會試,蔣奉調回省,防務乃為高元一人所專。是日日方正中,炮台上戍兵偶以遠鏡周矚海中,忽隱隱見兵船一艘,破浪而來,疑之。謂外國兵輪,何事至者,再審睇之,則更有數艘,銜尾繼至,急使人報知高元。高元方與幕客數人為麻雀戲,怡然曰:「彼自遊行海中,偶經此地耳。何預吾事?而爾等張皇如是。」俄頃,船已抵岸,始辨為德人旗幟。旋有水兵三四人,由船中出登岸,買紙筆數事而去。移時,即以照會一函抵高元署中,高元賭方酣,意擲之几上,漫不拆視,喃喃曰:「是何大事,來溷乃公?」又歷食頃,賭倦少憩,一幕客取牘欲啟封,高元尚尼之。幕客曰:「封已啟矣,姑視其中作何語者。」既啟,某客遽狂呼咄咄怪事。高元始取視,乃知德人勒令於二十四鍾內,將全島讓出也。高元遽推案,盡翻賭具於地下,令迅速開隊,亟出署,則德兵已滿衢市。隊既齊,將士皆挾空槍,無子藥,急返庫中領取,則庫已為敵所佔矣,乃大窘。高元曰:「即不能戰,吾惟有與之論理耳。」亟詣德將,侃侃與辨。德將夷然曰:「此事吾奉本國訓條行事,實無理之可言。汝但全師退出而已,吾亦不汝害也。」高元終不許,遂幽之署中。高元故健將,然非方面才。法人犯基隆時,力戰嘗有功,恃勇而驕,漫無豫備,以至於此。
 ○服妖
  服妖之說,鑿然有之。辛有伊庫力歎,子臧聚鷸之事,三代前已啟其端。昔史所記,如南唐之天水碧,北宋之女真妝,南宋之錯到底、快上馬,其事皆信而有徵。蓋國之將亡,其朕兆先見於起居服御之間,氣機所感,固有莫之為而為者,不得謂五行家武斷附會之說也。光緒中葉,輦下王公見勒,暨貴遊子弟,皆好作乞丐裝,余嘗親見之,不知其所自始。而一國若狂,爭以寒乞相尚,初僅見諸滿州巨室,繼而漢大臣之子孫亦爭效之。淄川畢東河尚書之諸孫,蓋無人不作此裝也,今其家已式微矣。猶憶壬辰夏六月,京師熇暑特盛,偶登錦秋墩逭暑,鄰座一少年,面黧黑,枯瘠如尪,盤辮發於頂,以骨簪貫之,袒裼赤足,僅著一犢鼻褌,長不及膝,穢黑破碎,幾不能蔽其私。腳躡草履,破舊亦如之。最奇者,右拇指穿一漢玉班指,數百金物也。雕羽扇一,碧玉為之柄,價亦不下百金。箕踞而飲酒,聆所談,皆市井穢褻語。然酒家庸奔走其側,無停晷,趨事惟謹,不類侍他客,方深異之。俄而夕陽在山,遊人絡繹歸。忽見右下一朱輪後檔車,行馬二十餘擁之,眾皆大詫,因駐足觀其竟。則見有冠三品冠、拖花翎者兩人,作侍衛狀,一捧帽合衣包,一持盥盤漱盂之屬,詣少年側,鵠立啟曰:「大爺,輿已駕矣,傍晚尚有某王府飯局,須早去也。」少年竦然起,取巾靧面訖,一舉首,觀者愈驚愕,幾失聲。蓋向之黧黑者,忽變而白如冠玉也。然後悟其以煤炭塗面耳。盥漱既竟,徐徐著衣冠,則寶石頂而三眼翎者。兩侍衛擁以下,既登車,游龍流水,頃刻渺矣。傭保乃耳語余曰:「此某見勒也。」余益駭曰:「何至是?」友人哂曰:「君尚不知輦下貴人之風氣乎?」乃屈指為述某王,某公,某都統,某公子,皆作是時世妝。若此貝勒者,猶其稍守繩檢者耳。因慨然曰:「不及十年,其將有神州陸沈之變乎?」友人故旗藉,官內務府,故知之如此其悉也。果未及十年,而有庚子之亂。聞王公大臣之陷虜者,克勤郡王為洋兵所迫,日負死屍,懷塔布為使館擔糞,吞聲忍辱,甚至被鞭笞,莫敢自明。嗚呼!「寶玦青珊,路隅飲泣,荊棘十日,身鮮完膚」,哀王孫之詩,乃於吾身親見之矣。痛定思痛之餘,其亦有能力灑斯恥者乎?亦尚有樂從牧豕兒游者乎?
 ○庚子拳亂軼聞
  庚子之變,正士碎首,公卿駢戮,自開國以來所僅見。被難諸公,其尤為無妄之災者,則海鹽徐大司馬(用儀)是已。徐公由戶部小京官,考取軍機章京,薦至正卿,官京師四十餘年,畏慎小心,遇事模稜,有孔光馮道之風,而竟與袁許諸賢,同遘奇禍,實出意料之外。蓋東海(徐蔭軒相國)深惡其人,必欲殺之而後快。方甲午之役,徐公以少宰為軍機大臣,而東海以大學士管吏部。時東海久不召見,一日忽入內,散直後至吏部。徐公已先在,迎謂曰:「聞中堂今日有封事,內容可得聞乎?」東海拈髯微笑曰:「無他言,但竊附春秋之義,責備賢者耳。」蓋即劾濟寧(孫文恪毓汶)及徐公也。後徐公之出軍機,此疏有力焉,其怨深矣。戊戌政變後,徐公再入總署,意甚得。所親有勸以時事方艱,當乞身勇退者,徐曰:「吾通籍將五十年,竟不得一日為尚書,辜負此生矣。終須一陟正卿,始乞退耳。」後果擢大司馬,甫月餘而難作。徐公與瑞安黃漱蘭侍郎,為兒女親。拳禍未作時,侍郎在裡門,以書貽之,封識重重,啟視之,僅素紙一幅,擘窠書「水竹居」三字而已。水竹居者,徐公里中別墅名也。侍郎蓋以此惎其歸,徐終不悟,竟及於難。徐死時,年逾七十矣。
  浙右老儒某君者,與許竹篔侍郎為布衣交。自侍郎持節歐西,即入其幕中,十餘年未嘗一日去左右。某君嘗為人言,侍郎下獄之日,晨起,都市尚平安,寂寂無所聞。日晡飯罷,方坐書室中,與某君閒談,一面令從者駕車,雲將赴總署。未及整衣冠,忽閽人持一名刺入,雲有客求見。侍郎審其名,非素所識,令閽人辭以即赴總署有要事,不暇接見,閽人出,須臾復入,則來者自雲系總署聽差武弁,奉慶邸命,請許大人即入署,兩邸諸堂先在,雲有要公待商也。侍郎乃出見之,立談數語,某弁即辭出。侍郎乃入,具衣冠,語某君曰:「昨晚佈署時,未聞有何要事,何今日兩邸諸堂,同時俱集耶?「某君曰:「想必有事。公出,我亦欲至城外,看外間消息如何?」言已遂去。俄復入雲,請公之某弁尚未去,方在門外,顧盼非常,甚可疑宅。且總署武弁數人,吾備識之,未嘗見此人也。公可多帶數人去,有不測,當飭其還報也。侍郎笑置之,不以為意。及驅車出胡同口,則尚有提署番役數人俟焉。某弁一指揮,爭蜂擁待郎車,不東向而北駛。問何故,則曰:「今日議事在提署,不在總署也。」有頃,至步軍統領衙門,某弁即扶侍郎下車,而盡斥其從者使還曰:「此間有人伺候大人,不須汝等矣。」侍郎人,引至一小室內,即反扃其門而去。侍郎聞隔壁室內,有一人叱吒聲,審之,即袁太常也,然亦不得相見。從者既歸,某君大驚愕,急詣王文勤宅,探聞消息並請其論救。文勤尚不信,曰:「頃散直時,並未奉旨,安得有此事耶?」某君奔走終夜,卒不獲要領。三鼓後,始聞侍郎及太常皆送刑部。次早又得刑部某部郎密書,謂頃者堂官從內出,即飭預備紅絨繩,恐目前即有不測。故事,大臣臨刑,必用紅絨繩面縛也。某君得書,猶欲詣文勤乞援。甫出門,聞人言囚車已屈城者,急奔走西市,則二公皆已授命。監刑者徐侍郎承煜,已驅車入城復旨矣。
  逢福陔觀察言,立豫甫尚書之死,從皆知為拳匪涎其財富,而不知尚書與瀾公別有交涉。其死也,瀾實與有力焉。先是,都下有名妓曰綠柔者,艷絕一時,瀾與立皆暱之,爭欲貯諸金屋。是時瀾尚閒散無差事,頗窘於資,故不能與立爭,綠柔卒歸立。瀾以是銜立次骨,及是遂傾之以報。聯荇仙學士之上封事請停攻使館也,出遇崇文山上公於景運門外,崇訝曰:「荇仙何事,今日未明入直耶?」學士告以故,崇勃然曰:「荇仙,君自忘為吾滿洲人乎?乃效彼漢奸所為。」學士毫不遜謝,竟拂衣出。崇益怒,未數日,學士遂赴西市矣。是日學士已赴市,將就刑,忽見一大師兄,紅衣冠,由宣武門出,怒馬驟馳,騎後尚拖一巨物,塵埃坌湧,觀者皆莫辨。俄頃至刑所,始知為一人,縛手足,系諸馬蹄,面目已毀敗,不可復辨。私問諸番役,乃知為立尚書也。
  立聯既死,端、剛諸人猶不慊,將以次盡殺異議諸臣。廖仲山尚書壽恆,時已罷軍機及總署大臣。然其初入樞庭,固常熟所汲引者,故端、剛惡之尤甚。已定於七月□十□日斬異議者數人,而尚書為之首。時諸人亦不復秘密,輦下幾夫人不知。尚書於時已盡遣家屬出都,而身寓東華門外一小寺中。聞耗大懼,屬其戚某制府,乞哀於榮相,榮相允之。翼日謂某制府曰:「仲山事無望矣,吾今日入對時,百計為乞恩,叩首無數,而慈意竟不可回,奈何?君可傳語伊,早自裁可也。」某制府以語尚書,尚書竟不能引決。會先期一日,聯軍入城,乃得脫,匆匆南歸。寺僧為人言,方事急時,尚書在室中,環走三日夜,未停步,不語亦不食,面殆無人色雲。
  江蘇劉編修可毅,以甲午恩科南宮第一人入翰林。都下傳刊題名錄,或訛為可殺,一時引為笑談。而編修心疾其不祥,既留館,一日與朋輩數人,詣一星士。星士謂之曰:「君將來必死於刑。」編修益大懼,念詞曹清簡,無牴觸刑章之理,或將來以科場事被累,如咸豐戊午之獄乎?由是遂不敢考差。然翰林俸入微薄,無他差可資津貼,奴僕債主,皆望其三年一差。倘不考差,則米鹽無從賒取,而僕輩亦將望望然去之。於是每試輒不終場而出,家中人不知,猶望其得差也。及是,乃被拳匪所戕,刑死之言竟驗。
  董軍攻使館,十餘日不能下,朝旨召武衛軍開花炮隊入都助攻,今天津總兵張懷芝,方為武衛軍分統,奉檄率所部入都。榮相以城垣逼近使館,居高臨下,最便俯攻。即飭懷芝以所部登城安置炮位。炮垂發矣,懷芝忽心動,令部將且止毋放,而急下城詣榮相邸,請曰:「城垣距使館僅咫尺地,炮一發,閣館立成齏粉矣。不虛攻之不克,慮既克之後,別起交涉,懷芝將為禍首耳。請中堂速發一手諭,俾懷芝得據以行事。」言之數四,榮相終無言。懷芝乃曰:「中堂今日不發令,懷芝終不肯退。」榮相不得已,乃謂之曰:「橫豎炮聲一出,裡邊總是聽得見的。」懷芝悟,即匆匆辭出,至城上,乃陽言頃者測量未的,須重測,始可命中。於是盡移炮位,向使館外空地,射擊一晝夜,未損使館分毫,而停攻之中旨下矣。
  是役也,仁和王文勤公文韶亦幾不免。五忠正法後,端庶人之弟載瀾,上疏言攻使館事,而附片奏稱諸臣通敵者,已盡置典刑,獨王文韶在耳,斬草不除根,深恐終貽後患,請並誅之,以清朝列。疏至樞延,榮相先閱看,閱畢,急納其附片於袖中,乃以正折授文勤。文勤閱至竟,猶詢左右曰:「瀾公尚有一附片,今安在耶?」榮相徐應曰:「想留中未下耳。」有頃,同入見。奏事既畢,榮相徐出瀾奏片於袖中,曰:「載瀾此奏,可謂荒謬絕倫,請太后傳旨申斥。」後沈吟久之,始厲色曰:「汝能保此人無異志乎?」榮頓首曰:「縱朝臣盡有貳心,此人亦必不爾,奴才敢以百口保之。」後猶遲疑良久,始曰:「果爾,吾即以此人交付汝,倘有變,汝當與同罪。」榮復頓首謝恩,乃起趨出。文勤耳故重聽,又所跽處,去御座稍遠,始終竟不知後與榮所言者何事。後榮向人述及此事云:「方力爭時,後聲色俱厲,數怒目睨文勤。同列皆戰慄無人色,而文勤含笑,猶自若也。」
 ○張樵野侍郎遺翰(三則)
  南海張樵野侍郎蔭桓,起家簿尉,粗識字,中歲始力學,四十後即出持使節,人讚總署。而駢散文詩,皆能卓然成家。餘力作畫,亦超逡絕塵,真奇材也。生平作事,不拘繩尺。且以流外官,致身卿貳,輦下諸貴人尤疾之,以故毀多於譽,然干局實遠出諸公上。戊戌五月,常熟去國時,侍郎亦被人參奏,聞東朝已有旨,飭步軍統領,即日前往抄藉矣,以榮祿力諫而止。實則榮祿別有用心,非為侍郎乞恩也。嘗見其為人所畫便面,濕雲滃郁,作欲雨狀,雲氣中露紙鳶一角,一童子牽其線,立一危石上。自題詩其上曰:「天邊任爾風雲變,握定絲綸總不驚。」蓋即此數日中所作也。
  侍郎詩筆清蒼深重,接武少陵、眉山,視高達夫之五十為詩,蓋有過之。嘗得其遺詩一卷,皆遣戍西行時,關內外途中所作,爰擇其尤者錄之。《九月晦渭南道中得廉卿祭酒書述敝居及塏兒蹤跡奉答一詩》云:「無限艱危一紙書,二千里外話京居。覆巢幾見能完卵,解綱何曾竟漏魚。百石齋隨黃葉散,兩家春雨綠楊虛。灞橋不為尋詩去,每憶高情淚引裾。」一氣關生,情文交摯。何大復《潯陽江上》之作,無以過之。《留別鄧錦亭軍門》云:「交臂京華感慨深,只憑秋雁寄邊音。艱難三箭痕猶在,倉卒離筵酒共斟。瘴海同鄉知韋睿,天山舊跡訪裴岑。長途旗旆勞相送,萬古難忘此夜心。」其歌行渾灝流傳,尤深入坡老之室。《周式如太守以錢叔美〈入關圖〉為贈,賦詩奉酬》云:「松壺畫筆時所珍,派別宋元逾三文。入關圖為蔣侯繪,玉門歸鞚嘶邊塵。武署南陽歲癸未,閱世行將八十春。桃花如笑簇鞭影,晴川野館山峋嶙。矮松紅柳互映帶,大旗獵獵懸城闉。風沙萬里羌無垠,至此似覺天回溫。伯生貲郎原通人,丹青賴爾能傳神。一藝升沈會前定,坎壈豈獨曹將軍?海軍聲價日驟長,廣搜始自潘文勤。伊余藏棄本非儉,巢覆散作涼秋雲。天涯作伴只王惲,米船未許充勞薪。使君投贈吉語真,彷彿仙梵室中聞。蹇驢一夕壓球璧,怪底寶氣騰氤氳。廿年京邸相過頻,屢困南箕傷溷菌。便宜坊夜炙鴨臛,迢迢情味猶在唇。從茲中外頓契闊,一麾西邁慳片鱗。無端遇合歲雲暮,嚴譴何敢行逡巡。此身九死不忍述,合檢寒具供陶甄。天教生入作左券,願乞山水作廛民。」嗚呼!孰料玉門既出,遂無生入之望也哉?侍郎富名跡,收藏石谷卷軸至多,嘗建百石齋以儲之。自被禍後,桓玄寒具,遂成雲煙之散沒矣。其《度烏稍嶺寄督部陶公,並懷拙存征士》云:「鎮羌破驛不任往,人風吹送龍潭去。烏稍嶺勢原平夷,往來輒與昏霾遇。行人視此如險艱,材官亟勸勿猶豫。沙溝石滑叢冰積,獨木危橋一川注。幾經跋涉達山趾,三五人家雜牧豎。坡陀數折如龜穹,時見煙墩閒電柱。嶺巔孤峙韓湘祠,貺及逐臣征吉語。嚴程何暇叩山扉,但見冰崖浮紺宇。自從秋度四天門,河潼二華忘朝暮。疲極虛瞻玉女盆,饑來安得仙人露。六盤青嵐倍幽雋,酬酒山靈或題句。征途計日過伊涼,羌笛吹殘玉門樹。郵亭三九猶晴暄,天下絕人況編戌。獰飆豈有終朝鳴?四顧青蒼散妖霧。沿山舊壘相委蛇,雲是防邊最要處。前年鼙鼓蹙西寧,漢回血戰洮湟腥。董軍捷奏太子寺,公侯從此資干城。急移勝兵控山海,更募健兒充神京。甓齋經略逾萬里,夾袋別已儲三明。花門活佛並蘇息,宵晝出沒無鼯鼪。隴雲藹藹補官柳,竹頭木屑皆有情。沈蒲教肅氣靜穆,上流節鉞流休聲。莊浪水利以時拓,盡收刀劍趨牛耕。荷茂且廑仁人矜,調護苦待冰橋成。溪壑回春在何許,去德滋遠心搖旌。紀群高矩今咸英,待行求己言為經。靈光殿賦不足擬,說偈宜使蟒淚零。時艱更期保玉體,補綴雲物酬昇平。」摘句如《和張子漁詠梅》云:「寒侵修竹猶堪侶,世有孤花貴善藏。已無水部吟東閣,幾見星躔少微。別墅豈曾指蔭遠志?西州誰為寄當歸?方朔善諧嗔阿母,朝雲香夢伴東坡。調羹事業原虛語,酒暈無端入醉哦。路逢驛馬香何戀?冷憶弓蛇影未馳。」《寄趙次珊方伯》云:「五雲樓閣調羹手,萬里關河負米心。」皆興象深微,別有寄托。
  侍郎之進用,由於閻文介之汲引。初以山東道員,召為太常寺少卿,充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駸駸大用矣。會京朝士大夫,以其出身不由科第,故挾全力擠之。直總署未數月,復出為大順廣道。既而美使缺,文介復力保,遂再授少常,出使,游至侍郎,加尚書銜。侍郎於合肥,晚年頗隙末,而於朝邑風義,顧始終弗替。文介之薨也,遺疏忤孝欽意,恤曲獨薄,禮官以賜謚請,幾靳不予,後卒得轉圜者,侍郎力也。
 ○中堂之識字
  剛毅為刑部尚書,上官日,與諸司員言,稱皋陶為舜王爺駕前刑部尚書皋大人皋陶。此事早膾炙人口,而不知猶有令人發噱者。其在刑部日,提牢廳每報獄囚瘐斃之稿件,輒提筆改為瘦字,且申訴諸司員不識字。諸司員鹹匿笑而已。在軍機時,四川奏報剿番夷獲勝一折,中有追奔逐北一語。剛覽折忽大怒,謂川督何不小心至此,奏折可任意錯訛耶?擬請傳旨申斥,眾詫而問之,則曰:「此必逐奔追比之訛,蓋因逆夷奔逃,逐而獲之,追比其往時掠去漢人之財物也。若作逐北,安知奔者之不向東西南,而獨向北乎?」常熟在旁,忍笑為解其義,剛終搖首不謂然。
 ○尚書忠愛
  戊戌政變時,長沙徐壽蘅尚書樹銘為大司空。是日方入署,獨坐堂上,忽傳太后訓政之旨下,又聞派步軍統領往抄南海館。急肅衣冠出堂,北向頓首。每一頓首,輒呼女中堯舜者一,九呼九頓首,始起。近日讀某說部,以事屬諸徐進齋侍郎壽朋者,誤也。徐侍郎是時方由皖臬賞三品京堂,出使高麗,尚未為侍郎。
 ○劉博泉侍郎之直
  吳橋劉博泉侍郎恩溥,光緒初官御史,以敢言稱,與鄧鐵香鴻臚齊名。然其奏疏中,頗好為滑稽之辭,詞意抑揚,若嘲若諷,與鴻臚之樸實無華者迥異。宗室某甲,設賭局於皇城內,有旗人某乙某,亦世家子,以飲博傾其家,貧無立錐,一日博偶贏,往索博進,竟被毆死,其屍暴露城隅者,二十餘日,無人為收斂,官亦畏某甲勢,不敢過問。侍郎乃上疏言其事,略謂:「某甲托體天家,勢焰熏灼,某乙何人,而敢貿然往犯威重?攢毆致死,固由自取。某甲以天潢貴胄,區區殺一平人,理勢應爾,臣亦不敢干預。唯念聖朝怙冒之仁,草木鳥獸,鹹沾恩澤。而某乙屍骸暴露,日飽烏鳶,揆以先王澤及枯骨之義,似非盛世所宜。合宜飭下地方官檢視掩埋,似亦仁政之一端也」云云。此疏詞氣憤懣,尤乖奏對之體。蓋其時清流諸君子,意氣甚盛,侍郎知朝局不久必變,恐被波及,欲先藉微罪以行,與嘉慶時吳省蘭之保王曇工掌心雷,同一用意耳。然疏上,竟未蒙譴責,原折且發鈔,自此遂緘口結舌,等於仗馬矣。庚子秋,侍郎且躬為統領義和團大臣雲。
 ○張文襄遺事(二則)
  同光間某科會試場後,潘文勤、張文襄兩公大集公車名士,燕於江亭。先旬日發柬,經學者、史學者、小學者、金石學者、輿地學者、歷算學者、駢散文者、詩詞者各為一單,州分部居,不相雜廁。至期,來者百餘人,兩公一一紆尊延接。是日天朗氣清,遊人亦各興高采烈,飛辯元黃,雕龍炙輠,聯吟對弈,餘興未央。俄而日之夕矣,諸人皆有饑色。文勤問文襄:「今日餚饌,令何家承辦?」文襄愕然曰:「忘之矣,今當奈何?」不得已,飭從者赴近市酒樓,喚十餘席至,皆急就章也。沽酒市脯,重以餒敗,飯尤粗糲。眾已憊莫能興,則勉強下嚥,狼狽而歸,有患腹疾者,都人至今以為笑談。
  文襄自言夙生乃一老猿,能十餘夕不交睫。其督蜀學時,一日出城,游浣花草堂,偶集杜詩二語楹帖,欲系以跋,因坐而屬思,稿數十易,終不愜,然已三日夜不寐矣。侍者更番下直,猶不支,困而僵者相屬也。而文襄從容如平時,及揮毫落紙,則僅集本集句四字而已。書成,始欣然命駕歸。
●卷下
 ○都門詞事匯錄 七則
  二十年來,中外多故,詞人哀時憫世不敢顯言,往往托為弔古詠物之作,以寄其幽憂忠愛之志。非得同時人為之箋解爬梳,數十年後,讀者不復知為何語矣。今夏溽暑逼人,聊取王佑遐黃門半塘詞及朱古微侍郎強村詞讀之,見其中多有涉及時事者,爰就所記憶,拉雜錄之,不能得其什一也。
 ○半塘老人遊仙詞
  《佑遐味梨集》中,有望江南小遊仙詞十五首,皆詠頤和園故實,錄之以當詩史。
(一)排雲立,飛觀聳神霄。雙鶴每邀王母馭,六龍時見玉宸朝,阿閣鳳皇巢。
(二)山徑轉,雲磴郁盤紆。聞道練顏仙姥健,御風不用日華車,飛佩響瓊裾(孝飲晚年甚健,每遊園登山陟磴,步履若飛,宮婢有追隨不及者)。
(三)雲木杪,瑤殿敞山阿。天上也思安樂好,璇題新署小行窩,富貴到煙蘿。
(四)金闕秘,朝暮降真仙。甲乙親排承直日,英皇分侍上清筵,來往各翩然。
(五)新漲落,荇藻碧參差。偶駕潛虯凌弱水,人間遙指是晴霓,金翠接天西。
(六)多少事,天上異人間。電入夜城光不滅,月臨蓬島影長圓,雲水共澄鮮(此指電燈)。
(七)壺中靜,揮灑出天真。題榜少霞官閣吏,侍書南嶽召夫人,清極絕纖塵(侍書夫人疑指繆素筠)。
(八)煙柳外,空翠濕衣裾。三塔高低連北鎮,六橋縹緲似西湖,圖畫定誰如。
(九)屏山曲,雲母繞週遭。玉座重重遮錦幄,琪花密密獲仙茅,寒重覺天高。
(十)闌干側,風景更誰同。千步長廊隨曲水,萬株寒翠閒鞋紅,迎面碧芙蓉。
(十一)琉璃壁,雲影四周回。不遣輕塵粘舞席,愛移行幛傍歌台,羯鼓報花開。
(十二)雲水畔,奇幻絕人寰。泛海靈槎疑化石,出林高閣欲藏山,休作化城看。
(十三)仙路迥,天外望青鸞。最是雲間雞犬樂,因緣分得鼎余丹,長日守松壇。
(十四)驂鸞路,行近意都迷。柳岸風輕煙絮軟,芝田日暖藥苗肥,雲控漫如飛。
(十五)遊仙樂,彈指現林邱。寶氣遠騰天北極,豪情親遏海西流,終古不知愁。
 ○九九銷寒圖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兩句九言,言各九畫,宣廟御制詞中語也。懋勤殿謹依原跡,雙鉤裝幅,為《九九銷寒圖》,題曰管城春滿。南齋諸臣,按日填注,陰晴風雪,日填一畫,八十一日而畢,歲為故事。歸安朱古微宗伯集中,有《齊天樂》一首詠此,詞云:「龍池淺色東風緩,春光管城先透。三起三眠,一波一磔,妝點銷寒時候。酥鈿九九,換新樣宮綃,墨塵雙逗。鵲尾香中,幾呵揮翰玉堂手。清吟天上事遠,御屏宣侍處,玉案烏袖。六琯光陰,百年文物,不是尋常懷舊。芳韶盡有,夢不到靈和,雨滋煙溜。自擘苔箋,細填梅蕊瘦。」
 ○鷓鴣天詠
  黃門《半塘詞》中,多以鷓鴣天詠史之作,實皆風議時事之什也。定稿中僅留五首。一、「笑裡重簪金步搖,鸚哥學語盡能驕。只愁淡月朦朧影,難驗微波上下潮。箋十色,燭三條,東風從此得愁苗。靈甤秘記分明在,回首神峰萬仞高。」此當指丙申丁酉間事,漚翁曾為述其大略,惜忘之矣。二、「卅載龍門世共傾,腐儒何意占狂名。武安私第方稱壽,臨賀嚴裝早辦行。驚割席,憶橫經,天涯明日是春城。上尊未拜官家賜,頭白江湖號更生。」三、「群彥英英祖國門,向來宏長屬平津。臨歧獨下蒼生淚,八百孤寒愧此君。傾別酒,促歸輪,壯懷枉自托風雲。劇憐彩鷁乘濤處,親見蓬萊海上塵。」兩首皆指常熟去國事。四、「屬國歸來重列卿,楊家金穴舊知名。似傳重訂冰天錄,那得長謠穎水清。仙仗入,篋書傾,空令請劍壯朱生。好奇事盡歸方朔,殿角微聞叩首聲。」此首指南海張樵野尚書事。五、「注籍常通神虎門,書生恩遇本無論。鬼神語秘驚前席,挽輅謀工拾後塵。空折角,笑埋輪,寓言秦鹿底翻新。可憐一哄成何事,贏得斑姬苦乞身。」此首為朱古微學士、張次珊參議劾某官事發,折角埋輪,指兩人姓也。常熟之去國也,正當戊戌變法之初。強村詞中有《丹鳳呤》一首,題為《和半塘四月二十七日雨霽之作》,即詠此事也。其詞云:「斷送園林如繡,雨濕朱幡,塵飄芳閣。黃昏獨立,依舊好春簾幕。分明俊侶,霎時乖阻,鏡鳳盟寒,衫鸞妝薄。漫托青禽寄語,細認銀鉤珠淚,潛透箋角。此後別腸寸寸,去魂總怯波浪惡。夜瞑天寒處,拚鉛紅都洗,眉翠潛鑠。舊情未訴,已是一江潮落。紅燭玉釵恩易斷,悔圓紈野握。影娥夢裡,知甚時念著?」
 ○詠珍妃殉國事
  珍妃殉國一事,孝哲皇后之殉節,義烈哀慘同為千古所未有。強村集中《聲聲慢》一首,題為《十一月十九日味聃以落葉詞見示感和》,即賦此事也。詞云:「嗚蛩頹城,吹蝶空枝,飄蓬人意相憐。一片離魂,斜陽搖夢成煙。香溝舊題紅處,拼盡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宮淒奏,分付哀弦。終古巢鸞無分,正飛霜金井,拋斷纏綿,起舞回風,才知恩怨無端。天陰洞庭波闊,夜沉沉流恨湘弦。搖落事,向空山休問杜鵑。」又兩家詞中《金明池詠扇子湘荷花》一首,其後闋亦暗指此事。王云:「忽湧飛塵驚掠鬢,怕水佩風襟,舊情難問。芳時換哀蟬曲破,花夢短野鴛睡穩。裊香煙復道垂楊,望太乙仙舟,歸期難准。剩泣露欹槃,飄零鉛淚,悄共銅仙揄搵。」朱云:「拗折西風絲寸寸,漫覓醉仙漿,碧筒深引。霓裳舞今宵疊遍,槃淚影明朝吹盡。盡相思太液秋容,但墜粉空房,石鱗沉恨。怕玉井峰頭,月昏煙淡,翠被餘香愁損。」
 ○詠雛伶五九事
  京師雛伶五九者,以色藝名丁戊間,南海張樵野侍郎暱之。侍郎之譴戌也,門生故吏,無敢往送行者。五九獨棄所業,追送至西安而後返。都下一時,稱為義伶。兩家集中,各有《氐州第一》一首,即詠此事。王云:「何事幹卿,笙鳳喚起,當歌對酒情抱。舞扇留雲,邊笳訴月,淒絕榮華露草。三五年時,記舊約攏房深窈。張緒風前,秦宮花底,負春多少?又試新聲鶯燕小,話前事亂愁誰掃。迷蝶春心,聞蟬客思,甚夢醒人杳。乍開簾驚見處,歌塵惹閒情絕倒。玉笛從今,定愁翻伊涼別調。」朱云:「輕薄箏塵,零亂鈿粉,當筵恨壓眉小。密緒連環,清吭掩扇,淒隔秦天縹緲。蕃馬屏風,有暗月窺人偷照。玉杵深盟,金錢淺擲,頓催歡老。八九驚烏棲樹少,定輸與羈雌鳴繞。毳幕思新,珠田夢遠。驀並歸愁抱。惹花前閒淚落,停杯處相看一笑。誰打鴛鴦,錦塘空孤眠到曉。」
 ○紀王煥事
  漚尹集中《鳳街杯》一首,哀山陰王郎中煥也。煥,字輔臣,儀貌昳麗,才思倜儻,頗以天下才自負。入貲為工部郎,與壽山為昆弟交。壽山官侍衛,貧窶甚,幾不給饘粥,賴煥時時卵冀之。煥恆鬻室人簪珥衣飾,以資壽山。壽山感煥甚,誓富貴無相忘也。俄而壽山以剛毅薦,出為黑龍江將軍。因奏調煥同往,軍府之事,委悉以之。煥竊自喜,得藉此發舒,視官事如家事,經畫區處,井井有緒,壽山聲譽日隆起。已而都下拳禍作,東三省奸民,亦紛紛應之。壽山承中朝意旨,一意招撫,且將盡除境內教士西商,煥力陳不可,壽山弗聽,煥爭之急,壽山大忿,遽攘袂大詬,立逐煥出署。煥知不可諫,亦遂驅車南返。行三日矣,壽山回念前事,益忿戾,忽轉念,謂煥此去入都,必且毀己,且其沮義舉,為外人遊說,心尤不可問,彼既無君臣之倫,吾安能復顧友朋之誼,不速除之,將有後患。因召材官數人,授以健馬,令速追煥還省。煥方在中途,見材官來,以為壽山有悔禍之心,仍用己謀也,乃欣然返。至軍署,則壽山已盛服坐堂皇,健兒數百左右侍,乃大驚。壽山見煥至,憤怒跳踉,不復可遏。命侍者捽煥使跪,拍案大詈,叱其不忠,立命縛出斬之。未逾月,壽山亦敗死。詞云:「斡難河北陣雲寒,咽西風鄰笛淒然。說著舊恩新怨總無端,誰與問九重泉?悲顧景,悔投箋,斷魂招哀迸朱弦。料得有人收骨夜,江邊英武賦誰憐。」
 ○陶農部宮詞
  新建陶無夢農部,有宮詞百首,述三十年來內庭軼事,大都得自傳聞。為錄其翔實者十五章,附以箋釋,皆他時史料也。
倚虹堂外柳煙濃,御路無塵走六龍。歲歲宸遊春色裡,萬人歌舞百官從。
雕欄百折接明廊,仙殿排雲湧御香。天半銅享光四照,日高草木遍山黃。
八方無事暢皇情,機暇揮毫六法精。宸翰初成知得意,宮人傳喚繆先生。
釘鈴佩馬去如飛,諳達垂鞭左右隨。詔遣阿哥歸主祭,黃韁紫轡好威儀。
公使西南越巨溟,國書親奉覲宮庭。禮臣引入文華殿,天語溫和賜寶星。
景運門前曉色開,百官濟濟早朝回。御醫隨例聽傳喚,排日抄將脈案來。
六龍倉卒幸西秦,玉骨含冤裹錦裀。從此笙囊休進御,武皇歸哭孟才人。
天家玉食喜奇瑰,潑翠茶濃瑪瑙杯。昨日使臣新貢入,柏林香草野楊梅。
天半燈搖紫電流,玲瓏殿閣仿歐洲,卻因一炬西人火,化出繁華佛照樓。
清華西苑景如仙,百頃琉璃漾井蓮。羨殺詞臣與樞密,獨邀天寵許乘船。
供御龍賓發異香,新年染翰伴君王。淋漓錫福蒼生筆,福字先書絹一方。
園子春來柳早青,郊居景物暢皇情。輪船似報巡遊信,一帶長河汽笛聲。
疆臣獻納太珍奇,一笑天顏喜可知。翡翠壽星高二尺,透明碧綠似玻璃。
蠶織蘇杭藝最精,詔征機女入神京。綺華館內熏風暖,長晝遙聞絡緯聲。
恭進應時春貼子,樞臣親寫硬黃箋。兩齋毓慶同頒賜,麝墨雞毫下九天。
 ○紀歙鮑烈士增祥事
  光緒初,安徽歙縣令某者,書生也,愚而墨。寵二胥:曰王耀,曰三多,挾其勢,恣橫一邑,豪奪巧取,靡虛日。歙人許頌康,薄有貲。其戚程某,為武學生,富過許。有質庫,一在縣北富堨。許以事積忤二胥,適邑有盜案發,二胥乃虛構左證,誣許、程為逋逃主,執入獄。鍛煉月餘,許、程不勝搒掠,兩股肉乃糜,遂誣服。獄成,上江督皖撫,不日出決矣。王耀揚鞭過富堨市,指質庫笑曰:「此不日屬我矣。」歙之人,莫不憤怒,然莫敢誰何者。鮑增祥,歙諸生,舉秋試為副貢,儒而俠者也。聞之大憤,乃攘臂為文,獨具己名上徽守,白許、程冤。守召增祥詰之曰:「獄已成,汝橫來干涉,案出入甚大,誣平民猶反坐,況官長乎?汝能任此責,吾則轉詳大府,否則不如已也。」持其書作注目狀,同署名者噤無言,增祥毅然曰:「諾,刀鋸鼎鑊,某一人當之,不以累眾也。」書遂上。二胥猶不知,日盼金陵回文至,決許、程於市。歙故無劊手,走休寧,假以來。是時候官沈文肅督兩江,政尚嚴明,得書陰廉得其實,乃大怒。立馳釘封付徽守,釋許、程,梟二胥示眾。守奉檄坐堂皇,召二胥至,陽陽如平時,示以檄,始色變無語,縛以赴市,守親監刑,觀者如堵。即以休寧劊手奏刀焉,梟其首於萬年橋上。橋者,歙北通衢也。某令聞變,飲藥死。未數年而有方伯松之事。
  方伯松者,歙市井中人,少無賴,以博蕩其產,則橫噬閭裡間,邑人尤患苦之。會天主教士來歙,方首先皈依,稱信徒,益號召群不逞以濟其虐。方不識字,諸生某某等為之記室,赴訴者日恆數十人,半田產錢債事。方頤指記室錄其詞畢,即分命其黨,汝往某村取某田,若往某村取某錢,母子毋少缺。皆以券授之,其券皆數十年陳舊物也。日暮歸,悉出所收以獻,無少短缺。方妾誕日,邑之縉紳,莫不蒲伏賀於庭,壽禮至盈屋,而西教士固不知也。遇訟獄,方第署片紙付縣令,令悚息奉行,如得大府檄。胥役輔之,四境騷然,至不敢偶語方名。增祥客於外,方歸,聞之,大憤曰:「世安得有此?」謀走省控諸院司。方聞之,笑曰:「此豈復梟王耀時耶?」增祥憤愈甚,星夜去。方乃揚言將以眾毀鮑氏之家,增祥子鶚是時亦舉於鄉,夷然弗為動,方亦卒不敢往也。增祥卒白皖撫,郵書上海法主教某,斥方出教籍,徒黨悉鳥獸散,方始斂跡。增祥字結廷,能詞,工畫梅。家無儋石儲,而好為任俠,得錢輒散去。室人交謫,偃如也。
 ○紀大刀王五事
  大刀王五者,光緒時京師大俠也,業為人保鑣,河北山東群盜,鹹奉為祭酒。王五因為製法律約束之,其所劫必贓吏猾胥,非不義之財無取也。己卯庚辰間,三輔劫案數十起,吏逐捕不一得,皆心疑王五,以屬刑部。於是刑部總司讞事兼提牢者,為溧水濮青士太守文暹,奉堂官命,檄五城御史,以吏卒往捕。王所居在宣武城外,御史得檄,發卒數百人圍其宅。王以二十餘人,持械俟門內。數百人者,皆弗敢入,第叫呼示威勢而已。會日暮,尚不得要領,吏窣窸散歸。既散,始知王五不知何時,亦著城卒號衣,雜稠人中,而官吏不之知也。翼日,王五忽詣刑部自首。太守召而詢之,則曰:「曩以兵取我,我故不肯從命,今兵既罷,故自歸也。」詰以數月來劫案,則孰為其徒黨所為,孰為他路賊所為,侃侃言無少遁飾。太守固廉知其材勇義烈,欲全之,乃謬曰:「吾固知諸劫案,於汝無與,然汝一匹夫,而廣交遊,酗酒縱博,此決非善類。吾逮汝者,將以小懲而大戒也。」笞之二十,逐之出。歲癸未,太守出為河南南陽知府,將之官,資斧不繼,稱貸無所得,憂悶甚。一日,王五忽來求見,門者卻之。固以請,乃命召入。入則頓首曰:「小人蒙公再生恩,無可為報,今聞公出守南陽,此去皆暴客所充斥,並小人為衛,必不免。且聞公資斧無所出,今攜二百金來,請以為贐。」太守力辭之,且曰:「吾今已得金矣。」五笑曰:「公何欺小人為?公今晨尚往某西商處,貸百金,議不諧,安所得金乎?無已,公盍署券付小人,俟到任相償何如?至於執羈鞠,從左右,公即不許,小人亦決從行矣。」太守不得已,如其言,署券與之,遂同行。至衛輝,大雨連旬,黃河盛漲,不得度,所攜金又垂盡,乃謀之五,曰:「資又竭矣,河不得度,奈何?」五笑曰:「是戔戔者,胡足難王五?」言畢,乃匹馬要佩刀,絕塵馳去。從者嘩曰:「王五往行劫矣。」太守大駭,旁皇終日不能食。薄暮,五始歸,解腰纏五百金擲几上。太守正色曰:「吾雖渴,決不飲盜泉一滴,速將去,毋污我。」五啞然大笑曰:「公疑我行劫乎?王五雖微,區區五百金,何至無所稱貸,而出此乎?此固假之某商者,公不信,試為折簡召之。」即書片紙,令從者持之去。次日,某商果來,以五所署券呈太守,信然,太守始謝而受之。五送太守至南陽,仍返京師,理故業。安曉峰侍御之戍軍台也,五實護之往,車馱資皆其所贈。五故與譚復生善,戊戌之變,五指譚君所,勸之出奔,願出身護其行,譚君固不可,乃已。譚君既死,五潛結壯士數百人,欲有所建立,所志未遂,而拳亂作,五遂罹其禍。
 ○南下窪水怪
  光緒甲午三月,京師南城外陶然亭畔葦潭中,忽有怪聲如牛鳴。余時在都下,嘗親聞之,確如牛鳴盎中,其聲嗚嗚然。有疑為蛟蜃之屬者,有謂盜窟此中者,市井人妄繪其形,名之曰大老妖,謂其物專噬洋人。稍有識者,皆哂其無稽。而圖說刊板流傳。遍佈大江南北,乃至新疆塞外。官吏示禁,竟不能止。福文慎錕,時為執金吾,調兵窮搜,卒莫得端倪。內務府至召僧道設壇諷經以禳之,數月後始寂然,真異事也。張豫荃其淦《夢痕仙館詩抄》中一首,詠此事云:「右安城門當晝晴,野畦淺水蘆葦平。忽有怪物如牛鳴,路人千萬皆聞聲。喧傳遠近草木腥,街衢入夜無人行。或圖其狀如鮫鯨,似虎搖尾龍轉睛。巨鱗修鬣腹彭享,罔兩罔象莫識名。日午健兒敲銅鉦,戈予森立車沖輣。擊以巨炮雷霆訇,如臨大敵心怦怦。登刀蹋火道侶迎,敕召六甲與六丁。呼星喚鬼與怪爭,怪殊不懼反自矜。若鳴得意聲無停,健兒咋舌雙目瞠。拖泥帶水如履冰,道人執劍走野亭。護身符咒嗟無靈,我亦隨眾來郊坰。鳳城景物爭春榮,麥芒漸綠柳眼青。輕風轉蕙晚照明,鶯歌燕語調鳳笙。萬人如海身伶仃,枳籬薤隴側耳聽。鳴蛙噪蚓集眾蠅,心知其誕笑語傾。嗟哉危坐高官形,柳陰歧路支涼棚。藉資彈壓列眾兵。更欲紛調神機營,舉國若狂誰使令,解人難索系我情。石言蛇鬥傳所稱,妖不自作由人興。見怪不怪真典型,諸公袞袞來槐廳。紛披宮錦帶雀翎,口蜜腹劍利是征。誤人家國傾人城,此真怪物是咎徵。災祥在德天所憑,反德為亂妖災生。嘻嘻出出聞於庭,我欲射之弓陰弸。檮杌饕餮服上刑,天為一笑河為清。人妖既除邦乃寧,物妖有象禹鼎呈。何至妖異喧神京,無乃小怪作大驚。」暨朝鮮戰事起,議者乃曰是兵象也。
 ○百年前海王村之書肆 琉璃廠於遼為海王村
  乾隆時,益都李文藻所著《南澗文集》中,有琉璃廠書肆記云:「琉璃廠因琉璃瓦窯為名,東西可二里許。未入廠東門,路北一鋪曰聲遙堂,入門為嵩口堂唐氏、名盛堂李氏,皆路北。又西為帶草堂鄭氏、同升閣李氏,皆路南。又西則路北有宗聖堂曾氏、聖經堂李氏、聚秀堂曾氏。路南為二酉堂、文錦、文繪兩堂、寶田堂、京兆堂、榮錦堂、經腴堂,皆姓李氏,宏文堂鄭氏,英華堂徐氏,文茂堂傅氏,聚星堂曾氏,瑞雲堂周氏。二酉堂自明中葉已有之,人故呼為老二酉。迤西,南轉沙土園北口,路西有金氏之文粹堂,肆賈謝姓,頗深目錄之學,為乾嘉兩朝冠。又北轉至正街,為文華堂徐氏,在路南,而廠橋東之肆盡矣。橋西僅七家,先月樓李氏在路南。又西為寶名堂周氏,在路北。又西為瑞錦堂,亦周氏,在路南。其地即韋姓鑒古堂舊址。周氏在乾隆初頗有聲,全謝山、杭大宗、朱笥河諸先生,皆折節與交者也。又西為口文堂周氏、五柳居陶氏,在路北。陶氏即黃蕘圃題跋所謂五柳主人者也。又西為延慶堂劉氏,在路北。又西為博古堂李氏,在路南。自此出廠西門,書肆盡矣。」今去南澗時甫百年,而記中所列各家,乃無一存焉者,求如陳思蔡益所之流,益不可得矣。《南澗集》在潘氏功順堂叢書中,今印本亦漸稀,爰撮其要於此,以餉後之修城坊記者。
 ○燕郊廢寺之金爐台
  燕郊鎮在京師東,屬通州,東陵往來孔道也,曩時曾宿其地。去鎮數里許,道旁一廢寺。土人為言寺建於明中葉。入國朝百餘年,殿宇頹圮無存者,唯一香爐兩燭台在焉。爐高八尺,台丈餘,熔鐵為之,重莫能舉,故棄置荒煙蔓草中,久無人過問者。乾隆四十二年,純廟謁陵,蹕路經此,忽遇暴雨,乃入寺暫避。偶以鞭扣爐,曰:「此非鐵聲也。」令侍衛椎破之,皆精金鑄成,外塗火漆,更察兩燭台,亦如之,遂命移入內庫。寺之緣起,州志不詳。后土人於牆陰掘得一碑,乃明嘉靖中太監李璵家廟也。世宗約束內監極嚴,李璵名不見史冊,似非當時權貴,而豪富已如是,彼王振、劉瑾、汪直、魏忠賢輩,其奢汰當更何如?史冊所傳,正恐未盡其什一耳。嗚呼!民力安得不日蹙也?
 ○雲南銅廠
  國家二百餘年,用銅專仰雲南。而銅廠之弊,亦遂不可勝言。咸同間有錢唐吳仲雲者,官滇久,有《廠述詩》四首,言之最詳,足備掌故。其詩云:「華楹具百戲,雕俎羅八珍。指使諸童僕,佩服麗且新。問官所職掌,曰銅鐵錫銀。朝上一紙書,暮領十萬緡。會計足課額,可以娛嘉賓。勿謂官豪華,視昔官已貧。頗聞有某某,憑陵居要津。積金北斗高,歌舞難具論。歌舞豈不歡?世事如轉輪。朝廷固寬大,國法亦以伸。事過三十年,殘魄含酸辛。官今當黽勉,富貴天所親。鴆卮與漏脯,智者終逡巡。哀哉銅山下,乃有餓死人!」「滇廠四十八,寶路區瘠肥。媼神豈愛寶?苗脈有盛衰。攻采矧雲久,造物亦告疲。寧台與湯丹,今亦非曩時。小廠益衰竭,征課檄若馳。何從獲硬硤?間或得草皮,雞窩不滿萬,餓鞘亦何為?餓鞘無礦苗。長茭入龍窟,水洩費不貲。年年告缺額,呵斥安敢辭?我聞古銅官,坊治各有司。今令吏事繁,難理如亂絲。況復畀廠政,殿最較銖鎦。既耕復使織,誰能劑盈虧?上瞻九府供,下給家室私。官私兩不病,治術其庶幾。」「受事平其爭,厥長凡有七。錘手與砂丁,是皆長所師。有犯則抶之,晝夜戒無逸。帕首縛口登,行若緣縫虱。仰攻亦俯鑽,但懼引線失。風穴竅谽呀,廂木駕疏密。龍驚地軸裂,一入不復出。悲哉干蟣子,枯臘黑於漆。更聞扯火勤,爐罩難畢述。爭尖與奪鏪,刀劍斗狂獝。一朝鳥獸散,探肢入民室。索之籍無名,山箐費窮詰。持此問長官,鎮撫用何術。」「廠主半客籍,逐利來入邊。入官報試采,自竭私家錢。欣然大堂獲,繼以半火煎。抽課得羨餘,陶朱不足賢。百貨日麇集,優倡肆嬌姘。荒荒蠻瘴中,聚若都市闐。聞者饞涎垂,擾擾蟻集膻。叩囊出黃金,一擲虛牝填。所願倘不嘗,家室成蕭然。妻孥難存活,伴侶空相憐。不如扶犁好,猶得耕薄田。」
 ○嘉禾圖
  乾隆二十八年七月杪,松江府境,暴風三日夜不息,禾盡偃,稻花全落。諸縣田有一粒不收者,有畝收斗許者。有及半者,則慶大有年矣。吳士盧元昌有詩紀之曰:「困窮甘儉食,垂老遇奇荒。百歲人稀遘,三吳事可傷。探丸竟白日,劃篋到黃堂。我粟無升斗,開門亦不妨。」如此奇災,乃巡撫洪之傑,不唯諱災不告,反取句容縣境青苗一束,繪《嘉禾圖》上獻。詔書嘉獎,宣示中外,吳人銜次骨。嗚呼!天下妄狠人,獨洪之傑也歟?
 ○知不足齋日記鈔本
  叢書之刻,至國朝而始精。若歙之鮑,吳之黃,金山之錢,張南皮所謂五百年中,決不泯滅者也。然士禮居專重景宋,秘岌無多。守山閣專取四庫未刻之本,猶嫌其經說及考據書太多,而唐宋說部及前人遺集獨少,唯知不足齋三十二集,於四部無所不收,而雜史小說兩種,所收尤伙,皆據精本足本付刊,絕無明人專擅刪改之弊。且巾箱小冊,最便流通,其有功文獻者,更在黃錢上矣。南海潘嶧琴學士衍洞,嘗言曾在揚州書肆,見有《知不足齋日記》鈔本數帙,密行細字,是淥飲老人真跡,皆記所得古書始末,及與乾嘉諸老往還商榷之語,於古刻之優劣、鑒別之方法、收藏家傳授之源流,皆言之綦詳。次日往購,則已為他人取去矣。此書未經劫火,當仍在世間。海內好事家,倘為之刻布傳流,其聲價當在百宋一廛賦之上也。
 ○三進士出身之奇
  本朝進士出身,最奇者三人,皆在國初。一杞縣任暄猷,明末團練鄉勇,御流寇有功,後仕福王,為後軍都督。王師下南京,投誠隸旗下,中順治壬辰進士,以磨勘被黜,後再中乙未進士。一邵陽吳芳,崇禎己卯舉人,永歷中官至左都御史。歸命後,願以科第進,中康熙甲辰進士。一五河錢世熹,明末官縣令。鼎革後,削髮為浮屠。久之,復還俗為諸生,康熙庚戌進士,年已七十餘。
 ○奏疏紕繆
  國朝滿州入仕之途甚寬,各部院筆帖式,目不識丁者,殆居多數。循資比俸,亦可至員外郎中。然不能得京察一等,無外補之望,乃以保送御史為出路。朝廷視滿御史甚輕,但保送即記名,不必考試也。故滿御史多不能執筆作書,間或上疏言事,然亦他人為之捉刀。光緒甲午冬,東事正亟時,一日早期,福山王文敏,在午門外與同列論及軍事,太息曰:「事急矣,非起檀道濟為大將不可。」蓋指董福祥也。一滿御史在旁,聞之,殷殷問檀道濟三字如何寫,或書以示之,次日即上奏,請起用檀道濟。又有一御史,上疏力保孫開華,不知開華已死數年矣。又某京堂上奏,言日本之東北,有兩大國,曰緬甸,曰交趾,壤地大於日本數倍,日本畏之如虎。請遣一善辯之大臣,前往該兩國,與訂約,共擊日本,必可得志云云。聞德宗閱此疏,甚為震怒,將降旨斥革。恭忠王在側,言如此將使滿州大臣,益為天下所輕,乃止。昔康熙時一老侍衛,值乾清門數十年,清寒甚。聖主見而憐之,因授為荊州將軍。詔下,妻子皆狂喜,而某獨不樂。戚友來賀者,輒對之痛哭,駭問其故,則曰:「荊州要地,東吳之所必爭,以關瑪法之智勇,尚不能守,何況於我,此去必死於東吳之手矣。」眾知其不可理喻,鹹匿笑而已,然此人猶能讀《三國演義》,猶自知才力之不勝,在今日飛鷹走狗之徒上萬萬矣。
 ○文牘謬誤
  光緒年相傳有兩事,絕可笑。某生者,夙以善書名,為義州李子和制府(鶴年)司摺奏十餘年。義州後緣案革職,某生轉入合肥李筱泉制府(瀚章)幕中。時合肥方督兩湖,一日奏事至京,上發視之,則湖廣總督其官,而李鶴年其名也。合肥因此大被申斥,並交部議處。不知當時幕中人,何以都漫不省視耶?一為魏午莊制府(光燾)官平慶涇固道時,駐軍固原,部下有逃卒數人,大索不可得,乃通札各府及直隸州,飭所屬嚴緝。此本照例文牘,向無人措意,吏胥不通掌故,以奉天府雜入各府中,逕行札飭,且呼其官曰奉天府知府。是時官留尹者,為松侍郎林,得札大恚,即行文往詢其故。魏乃大窘,浼某貴人為之緩頰,饋松萬金,自稱門生,事乃已。次年松復致書魏,托購玄狐猞猁孫等珍裘數十襲,為價又以萬金計,時人稱此札直二萬金雲。然自官制改革以來,奉天尹竟改為知府矣。
 ○明季兩烈婦
  寧藩下永寧王世子妃彭氏,奉賢人,生有國色,足極纖,江西人以彭小腳稱之。而驍勇多智,力敵萬夫。江西破,永寧父子皆殉國。妃乃率家丁數十人入閩,寓汀州,結義軍將范繼辰等,聚眾數千,克寧化、歸化等十餘州縣,勢張甚,大清兵極畏之。值歲饑,眾稍散,遂以順治五年,為叛將王夢煜所敗,被執不屈,絞殺於汀州之靈龜廟前。其從婢二人,一名金保,一名魏真,年皆未及笄,而俱有勇力,善騎射。妃既死,保自剄,真竄山谷間十數日,兵退乃出,竊妃與保屍葬之,遂去為尼,不知所終。此事明季諸野史俱未記載,惟見施鴻保所著《閩雜紀》中,亟表而出之。
  霍山黃鼎者,諸生也。鼎革時起義,後降洪承疇,授總兵,使駐江南。其妻獨不肯降,擁兵數萬人,據濠泗山谷中,與王師抗,數有斬獲。總督馬國柱乃召鼎至,謂之曰:「汝獨不能招汝妻使降乎?」對曰:「不能,然有子在此,使之往,或可動也。」乃命其子往。妻曰:「大廈已傾,一木夫何能為?然志士不屈其志,吾必得總督親來廬州一面,約吾解眾,喻令剃髮,然吾雖解兵,當仍居山中,不能如吾夫聽調遣也。」國柱許之,即自至廬,婦率眾出見,兜鍪貫甲,凜凜如偉丈夫。執總兵見督府禮,以兵餉簿籍授國柱,即上馬馳還山中,終不與夫一見。此婦真有烈丈夫風,而姓字闃如,惜哉!明之未造,豫中阮太沖,憤兵驕將惰,乃著女雲台以譏之,雜取古女子婦人建議滅賊事,多至數十百人,一時傳之。嗚呼!若彭妃黃婦者,又豈讓古人哉?
 ○李奉貞
  勝國末造,奇女子最多。其能執干戈以衛社稷者,秦良玉最烜赫外,若沈雲英、劉淑英、畢著輩,皆見諸名家集中,為之碑版歌詩,功雖不成,而名足以不朽矣。獨國朝閨閣之知兵者,不少概見。咸豐朝唐縣李武愍公孟群,有從妹,名奉貞者,知書,工騎射,六韜孫吳風角占驗之書,靡不精究,而奉母不字。武愍以知府,奉胡文忠檄,督師討賊,召奉貞同往。奉貞即戎裝從行,在軍中畫策決勝,往往建奇功。武愍由郡守,數年間擢至藩司,幫辦軍務,半奉貞力也。武愍一日以輕兵追賊,失利,被圍十餘重。他將悉束手,不敢救。奉貞獨率所部馳赴之,槍林彈雨中,突圍而入,手斬勁賊數十級,賊眾披靡,卒護武愍歸,甲裳均赤,萬眾駭視,驚為天神。後文忠以大軍攻漢陽,寇堅守,久不能克。奉貞與方伯謀夜襲之,孤軍深入,中賊伏,援兵不至,遂血戰死,年才二十餘。奉貞死,武愍軍氣驟熸,未幾亦戰死矣。往時見某說部,紀奉貞事,獨深致不滿,亦可謂不成人美者矣。武愍擢幫辦時,年亦甫二十七。商城周文勤時長軍機,與李氏世煙。上一日從容語及武愍,因垂詢曰:「李孟群相貌,不知如何英偉,卿當識之。」文勤故與武愍父子不協,即奏曰:「李孟群固勇於任事,但惜其年太少耳。」上聞之,怫然曰:「如卿言,少年人皆不能辦事耶?」文勤亟皇恐謝罪出。蓋文宗嗣服之初,春秋鼎盛,銳欲有為,文勤之言,適中上所忌也。未幾,文勤即緣事罷軍機大臣。
 ○女子絕技
  閨秀能詩詞書畫者多,而以它美術顯者絕少。國初梁千秋之侍兒韓約素字鈿閣者,善鐫印章,周櫟園載之《印人傳》中。有以數寸大石章求鐫者,約素輒顰蹙曰:「欲儂斫山骨耶?」康熙中,吳門顧二娘以制硯著稱,此則真可謂斫山骨者矣。聞顧生平所制硯,不及百方,非端溪老坑佳石,不肯奏刀。傳其以鞋尖點石,即能辨別瑜瑕,亦奇技也。乾隆末,杭州何春巢,得一硯於金陵市上,背鐫劉慈一絕云:「一寸干將切紫泥,專諸門巷日初西。如何軋軋鳴機手,割遍端州十里溪?」跋曰:「吳門顧二娘為制斯硯,贈之以詩,顧家於專諸故里,故雲。」時康熙戊戌秋日,詩絕超逸,慈不知何人也。何工倚聲,因賦《一翦梅》鐫其旁云:「玉指金蓮為底忙,昔贈劉郎,今遇何郎,墨花猶帶粉花香。自製蘭房,佐我文房。片石摩挲古色蒼,顧也茫茫,劉也茫茫,何時攜取過吳閶?喚起情郎,吊爾秋娘。」此條見《袁隨園詩話》,喜其韻絕,攫以實吾書。戊戌為康熙七年,距今才二百三十年耳。然問諸吳人,已無能舉其姓字者矣。
 ○君杏農侍御
  桃源君杏農侍御,為咸豐朝直臣。戊午英艦抵天津,舉朝搶攘,無所為計。侍御獨疏陳戰守機宜,先後八九上,樞臣主和議,卒格不行。最後疏上,奉命隨同王大臣會議,鄭親王端華,厲聲詰責,侍御抗辯不少詘,由是直聲震天下。而權貴益側目,卒藉科場案去之。同治時再起,治軍河南,官河陝汝道。民懷其德,歿後入禮名宦,治績宣付國史館,列《循吏傳》中。所著有《心白日齋詩文集》,集中警句,如「元祐一朝遺老盡,永和三月酒人稀。」「時來將相都論命,老去英雄只著書。「煙花不為哀鴻減,林木空餘社燕歸。」皆俯仰盛衰,欷歔欲絕,入之主客圖中,洵無愧色。
 ○陳子莊明府之外交
  同治丁卯九月,海昌陳子莊明府令南匯。時有英商,以夾板船載煤運滬。駛大洋中,膠於沙,沉其舟,煤皆散浮海面。海濱居民,紛紛往撈,取藏諸家,固不知有洋船也,但識為洋煤而已。未幾,一英人偕通事來縣,言船為南匯民所焚,煤盡被掠,索償五萬金。陳以其語狂誕,拒之去。徐思洋人必不肯遽已,不先查還其煤,必且肇釁,一經聞諸總署,則所傷實多,是不賠而賠矣。且烏知總署不飭令賠償者,乃親自赴鄉查勘。沿海地袤延百餘里,一時不及周悉,而英領事已照會滬道,委員暨英翻譯官偕洋商來矣。且海面時有兵艦,往來鳴炮,南匯民大震。陳力與爭曰:「吾民果掠爾船,自應治罪,今你船自擱淺沉沒,百姓只撈取水面之煤,何罪之有?藉曰百姓不應取爾之煤,而乞我代為查還,我體兩國交好之誼,自當竭力查辦。爾所失者煤,並非失銀,安得賠銀?今言賠銀,是訛詐也。訛詐安有交情?我官可去,銀不可得。」委員亦以大義責之,英商始氣沮。陳因與約,煤船既擱沉,必不能復得全數,將來查得若干,即以若干還之,英商亦首肯。陳次日即赴鄉,召集各村之民,老幼男女,來者數萬人,先以此案始末告之,又以拚一官保衛百姓之意,反覆申喻數千言。鄉民皆感激泣下曰:「實不知有此許多道理,幾累我公。」於是均願以所撈者送還之。數日間,繳煤十八萬斤,事遂已。
  同時又有美船交涉一事。美商運貨來滬,遭風滯於沙,不能動,乃至滬,雇民船為轉運。適有魚舟數艘,在海捕魚,即雇之往,言定每人日給銀兩圓,往返十餘日,始竣事,迨向索工資,則盡縛其十六人送滬道,謂系海賊搶劫者。道發上海縣研訊,俱不承。十六人者,中有南匯人七,因請發南匯。陳詢悉其始末,且訪諸七人之鄉里,莫不言其冤,乃具稟昭雪。美領事執不肯,則復提滬訊,仍不承,則再移還南江,而七人中已死其一矣。陳知滬道不足與言也,則直陳其事本末,逕稟蘇撫。時撫蘇使者,為豐順丁雨生中丞,得稟,震怒,亟下札發斥滬道,命立釋此十五人。滬道始悚息受命,而美領事亦不復過問矣。蓋洋商不過圖賴工貲,初不靳地,方官之辦案,有司為積威所劫,不敢不格外討好耳。此兩事,恨不令今之為吏者知之。
 ○王文靖遺文
  宛平王文靖強,為康熙初名相。生平頗挾智任數,迴翔於諸滿大臣之間,而能得其歡心,以保祿位。世頗有疑《石頭記》之王熙鳳,即指文靖者,其人固極相類也。遺集不傳於世,其遺文惟有為陳默公焯徵刻遺書一啟。亟錄之,以見古人風義之篤。「蓋國天祐斯文,自產千秋之宗主,人肩大道,寧耽一代之浮榮。故賢聖惟發憤而詩乃成,即後儒必學成而書可著。春夏須羽翼,邱明之雙目難存;史記待昭垂,司馬之全形忽廢。他如張文昌以乍盲而工樂府,盧照鄰緣久疢而擅吟壇,若斯之徒,殆猶小技,矧夫守先待後,析天人性命之微言;述往思來,備今古興亡之準鑒,非邀休暇,豈獲專勤?桐城陳默公,九液蘊靈,六匡誕秀,七歲遍通經傳,箋研百氏以無遺;十齡輒庀史材,身任三長而不讓。衡文吳下,張揚願撤皋比;正雅雲間,陳李齊投縞帶。入興朝而膺恩拔,在廷爭睜光儀;甫鄉薦而掌秘書,政府鹹資手筆。雖大魁中沮,至今猶歎為真狀元;迨釋褐南歸,舉世仍呼為好才子。是以熙父任祭酒時之贈詩曰:『注殘經史年猶少,歷盡艱虞氣更新。』大塚宰靜海高公之贈句曰:『無雙經學黃江夏,第五科名杜紫薇。』期待各已如斯,通顯奚難立致?乃造物巧為成就,奪去子野之聰;令儒術大振今時,悉倚離婁之目。寸陰必惜,日斯邁而月斯征;萬卷堪娛,冬不爐而夏不扇。書成廿種,載可盈車。抉六籍之奧義於二經,功約而倍;寓一朝之褒譏於四部,指隱而彰。掃山陰余姚之禪唾,門庭斷自程失;溯嘉隆宏正之詩源,流品分從趙宋。西京以下,未償無賦,賦會出而世識真騷;八家之後,敢曰無文,文會行而人裁偽體。若不共襄剞劂,何以仰答聖賢?熙等職在清曹,分應獨任。但略計鏤板之費,動須數千;勢必賴大雅之流,各資涓滴。與其結佛緣以沾利益,何如種文福以厚箕裘。縣默公官僅數旬,居無五備,彼於頔亦人耳,能將百萬為高士買山,即卻超小夫乎?屢費千金為故人治宅。今陳子既以詩書為生活,則吾黨亦用梨棗代田廬。伏乞諸老年台先生,隨分樂捐,聲施不朽,噫嘻!杜微失聽,猶來君相之求;徐積病聾,實賴蘇黃為友。況有功於孔孟,詎止篤夫情親?諒切同心,敢申虔懇。」
  默公蓋以聾廢者。故啟中以杜微、徐積為比。今其諸書傳世者,惟《宋元詩會》一種耳,啟所謂詩源趙宋者,即指此書也。
 ○宰白鴨
  折獄之吏,能使民無冤,固已難能而可貴矣。乃有一獄之起,有司明知其冤,而卒無術以平反之者,其慘痛更何如耶?憶某勸善書中,紀福建一獄,至今讀之,猶為酸鼻。漳泉兩府,頂兇之案極多。富戶殺人,輒以多金買貧者,代之抵死,沿以成俗,毫不為怪,所謂宰白鴨也。某大令官於閩,襄事福州讞局,嘗訊一鬥殺案。正凶年甫十六,而死者則偉丈夫也。檢屍格,鱗傷十餘處,必非一人所能為。且其人尪瘠弱小,亦必非能殺人者。提案覆訊,則背誦供招,滔滔汩汩,與詳文無一字差。令異之,再令覆述,仍一字不誤,蓋讀之已成誦矣,知其必為白鴨也。加之駁詰,矢口不移。再四開導,始涕泣稱冤,乃駁回其縣更訊。未幾,縣又頂詳,仍照前供。再提犯鞫之,則斷斷不肯翻供矣。令猶旁皇不忍斷,他委員共嗤其迂,乃代為提訊,遂如縣詳定案。比臬司親訊,仍執前供,因底爾年齒甚輕,何能下此毒手,則對曰:「恨極耳。」案定後,發還縣。
令遇諸門,問其故,則涕泣曰:「極感公再生恩,然後回之後,縣官怒其翻供,更加酷刑,求死不可得。父母又來罵曰:『賣爾之錢,已早用盡,爾乃翻供,以害父母耶?若出獄,必置爾死地。』進退皆死,無寧順父母之命耳。」令為之失聲哭,遂終身不入讞局雲。此與前紀王樹汶事極相類,若樹汶者,其真有天幸哉!
 ○史撫部詩
  史撫部念祖之工文,前已略述之,茲又得其古近體詩十數章。撫部起家簿尉,中年始折節向學,與樵野侍郎同。侍郎之詩高華,撫部之詩疏宕,皆一時異才也。《古意》云:「美人不世出,嫁必輕薄兒。奇士不世出,遇必亂離時。天公最有心,可以見操持。」《征夫吟》云:「丈夫當請纓,揮手勿復慮。懷中兒問爺,但道封侯去。」《苦雨行》云:「天不雨,東皋禾麥不出土;天欲雨,道上行人征戌苦。欲雨不雨心京京,吁嗟天亦難為情。」《駐軍趙旗屯除夕發家書》云:「大捷欣看露布馳,春風入壘酒盈卮。幾千萬語無人道,二十一年有限時。誰滅孫盧回浩劫,已收淮蔡是偏師。家書先寫平安字,戰狀從容報母知。」《即席贈歌者》云:「湓浦琵琶恨未深,六弦添出寫秋心。弓彎破夢翩躚舞,絲裊無痕宛轉音。惜別大難藍尾酒,用情容易《白頭吟。他年重訪清江道,綠葉成陰何處尋?」《野寺納涼同五兄蓮叔》云:「螢光濕雨明滅飛,昏月掛樹松風吹。露凝落葉墮微響,宿鳥撲撲驚高枝。古碑臥地斷可坐,翁仲無言拱道左。溪東大塚鬱林莽,野狐出沒逐磷火。半響問答聲響息,童攜鐙來滿眼黑。轉念身世各努力,兄弟夜吟亦難得。」《英山》云:「松花一徑踏成塵,松子枯余拾作薪。繞屋溪聲時訝雨,當窗山色遠窺人。野樵度水亂斜照,幽鳥和煙啼晚春。頗似江南小村落,謀生到此悔征輪。」《雨後》云:「春波泛綠與橋齊,蒲沒青尖禿柳低。昨日汀花留未采,潮生行不到前溪。」數詩皆可奪宋人之席。
 ○黃公度京卿遺詞
  嘉應黃公度先生,詩筆為同光間大家,而倚聲之作,不少概見。頃得其《賀新郎》一闋,亟錄之。題為:乙未五月芸閣南歸,飲集吳船,各撫賀新郎詞,以志悲歡。詞云:「鳳泊鸞飄也,況眼中蒼涼煙水,此茫茫者。片平蕪飛絮亂,無復尋春試馬,又漸漸夕陽西下。水山軟溫留扇底,殿冰奩試照桃花,寫影如此,淚重灑。尋思羅裡臨行,竟把明明、蚊綃分翦,公然割捨。天到無情何可訴,只合理憂地下。但何處、得開酒社。相約須臾毋死去,盡丁歌甲舞今宵,且看招展,花枝惹。」蒼涼激楚,直摩稼翁之壘。
 ○周太史(蘭)雋語
  同治中,吳縣周伯蓀太史,督陝甘學政歸,與伶人張天元者狎。天元頗風雅,從太史習詩字,過從無虛日,太史戲呼之曰天兒。後因事有違言,蹤跡漸疏。而奉新許仙屏河帥振褘,亦自陝甘學差歸京,天元遂棄周而事許。一日有人戲問太史曰:「日來與天兒相見否?」太史歎息曰:「天而既厭周德矣,吾其能與許爭乎?」聞者為之拍案叫絕,此真天造地設之妙,所謂巧不可階者矣。前輩吐屬,名雋乃爾。
 ○題壁詩
  光緒癸未九月,出都,宿保定城西之大汲店。旅舍壁間,有一詩,墨痕剝落,煙靄模糊。署款有庚申冬初字,蓋十餘年前跡也。字頗豪縱怪偉,因諦視讀之。其詩曰:「北去金輿萬騎扶,長安城上有啼烏。禁門晝閉宮槐冷,蹕路宵巖塞草枯。九廟英聲驚朔漠,幾人留守重西都?孤臣流涕朝天遠,分作滄江老釣徒。」蓋文宗北狩時感事之作也。清蒼激壯,足以接武大樽。惜署名處泥土剝缺,不知為何人作矣。室中四壁堊刷新潔,獨留此一方,知非流俗人所為。召店伙詢之,乃知店東故諸生,見此詩而深愛之,故不忍堊去也。僻鄉中乃有斯人,亦云難矣。
  又吳寄髯先生,曾在荊巫間一山寺內壁上,見一詩云:「大江東去盡蒿萊,尚有黃花此地開。落木山空秋色老,平蕪天遠暮愁來。驚風沙磧盤雕健,殘照關河過雁哀。驀記今朝是重九,獨攜樽酒上高台。」蓋亦金陵未復以前感事之作。沈鬱頓挫,饒有杜意,亦不得作者姓名。
 ○孫北海雅謔
  順治中,張爾唯太守,由部郎出守蘇州。將出都,孫北海、曹倦圃、龔芝麓三公設宴祖餞。各攜所藏法書名畫相誇示,太守亦出舊藏江貫道《長江萬里圖》卷真跡,三公傳觀,皆愛不釋手。曰:「此跡可謂今日壓卷矣。」太守意得甚。北海徐曰:「此圖以萬里名,而爾唯一人據之,無乃太貪。不如截作四段,四人分有之,人各得二千五百里,不亦可乎?」曹、龔皆附掌稱善,立呼侍者,以刀尺進。太守窘甚,至長跽乞哀。北海大笑曰:「吾今日得一集唐絕對矣。」眾問之,則「翦取吳松半江水,惱亂蘇州刺史腸」二語也,一座為之絕倒。
 ○巧對
  光緒中葉,山東尹琅若編修琳基,官詞館久不開坊,鬱鬱弗自得,乃縱酒自遣。醉輒謾罵座客,以是與其鄉人鄭侍御溥元齟齬。鄭遽摭尹陰事劾奏之,人皆不直鄭。旨下,尹鄭皆休致,是日樞臣述旨既退,寶文靖語同列曰:「『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可移贈尹鄭兩君矣。」甲申春,閻文介、張文達同入軍機,二公年皆逾七十。未幾,孫文恪毓汶、烏少司空拉布,奉命勘案江南北諸省,歷年餘始歸。都人為集唐人句曰:「丹青不知老將至,雲山況是客中過。」又光緒癸已恩科,殷秋橋鴻少如璋、周伯晉編修錫恩典浙江試。榜發,士論頗不韙。或為聯以謔之曰:「殷禮不足徵,已經如瞶如聾,漫詡文章操玉尺;周任有言曰,難得恩科恩榜,好憑交易集金錢。」離析二人姓名,而銖兩悉稱,語意渾成,尤為巧合。又烏達峰尚書與惲次遠學士同典浙試,烏文學頗疏淺,而學士有煙癖。或以二人姓為聯曰:「烏不如人,胸中只少半點墨;軍無鬥志,身邊常倚一條槍。」又同治中,四川副都統有名「鐵爾克達春」者,或戲以「金吾不禁夜」對之。
 ○國初富室
  國初富室以南季北亢為領袖。季氏居泰興季家市,其族人三百餘家皆有復道,門戶相通。每夕行撮者,至六十餘人。蓄女樂兩部,服飾至直巨萬。滄葦侍御振宜,以藏書著國初者,即其族也。亢氏籍山西,相傳李自成西奔時,所攜輜重,皆棄之山西,盡為亢氏所得,遂以起家,富甲天下。康熙中《長生殿》曲本初出,亢氏家伶即能演之。器用衣飾,費鏹至四十餘萬,他舉稱是,今無人能舉其姓者矣。保富之術不修,國之所以不競也。
 ○官書錯誤
  乾隆中修《四庫全書》,高宗謂遼、金、元三史地名人名,譯音皆失其真,因詔館臣重加改定。然武英殿本全史,刊於乾隆四年者,尚未暇追改也。道光初,乃詔軍機章京重複校正,刓改舊板,而其中有絕可笑者。《金史·地理志》有「金復海蓋」一語,乃總金州、復州,及蓋平、海城兩縣而言之,今官牘中尚有此語。乃校者誤以海蓋為人名,而改為哈噶。又《元史·睿宗傳》有「飲酒樂甚,顧謂左右曰」兩語,校者誤以甚顧二字為人名,而改為薩賴。若此之類甚多,殊堪噴飯。且其本地名人名者,則又不遵欽定三史國語解,而以意更換,移步換形,遂令人莫知為何人何地矣。官書之不可信,大抵如此。
 ○《四庫全書》之濫觴
  乾隆朝修《四庫全書》,從《永樂大典》中輯佚書七百餘種,人皆知其議之發於朱笥河學士,而不知徐健庵尚書已有此議,學士特因其成說耳。考健庵所為高詹事刻編珠序云:「皇史宬《永樂大典》,鼎革時亦有散失,往語詹事,皇上稽古右文,千古罕遘。當請命儒臣重加討論,以其秘本,刊錄頒布,用表揚前哲之遺墜於萬一。余老矣,詹事孜孜好古,幸它日勿忘此言也。」
 ○私家藏書樓
  舊槧音學五書,前有徐健庵兄弟三人啟云:「亭林先生年逾六十,篤志五經,欲作書藏於西河之介山,聚天下古今書籍藏其中,以詔後之學者。先達明公,好事君子,如有前代刻板善本,及抄本經史有用之書,或送堂中,或借錄副,庶傳習有資,墳典不墜。」其後此舉,竟不果成。朱竹君學士嘗議建書藏於曲阜孔氏,廣庋古今墳籍,亦僅有此語。阮文達嘗舉所藏書分儲於浙之靈隱、潤之焦山,亂後靈隱毀於兵火,焦山書亦多散佚。聞後來梁按察鼎芬有意規復,嘗謀諸丁松生,松生慨捐所藏數百種以付之。故梁題松生《著書圖》,有「焦山靈隱存雙藏,猶記秋鐙遞信時」之句。竊謂名山古剎,將來都不可保,謀建私家書藏者,究以孔林為第一。好事者盍圖之?
 ○閨中經世遠識
  錢唐顧若璞,字和知,胡明上林署丞顧友白女,文學黃東生之妻,讀書能古文詞,著有《臥月軒合集》。其長子婦丁氏,亦湛深經史,有經世之志。若璞集中,有與其友張夫人一書云:「塚婦丁氏,從余讀唐詩,其寄燦詩有云『故有愁腸不怨君』,幾於怨誹不亂矣。與燦酒間,絕不語及家事,時為天下畫奇計。而獨追恨於屯事之壞也,且曰:『邊屯則患旁擾,官屯則患空言鮮實事。妾與子努力經營,倘得金錢二十萬,便當北闕上書,請淮南北閒田,墾萬畝,好義者引而伸之,則粟賤而餉足,兵宿飽矣。然後仍舉鹽筴,召商田塞下。如此,則兵不增而餉自足。使後世稱曰:『以民屯佐天子,蓋虞考懿女實始為之,死且目瞑矣。』其言雖誇,然銷兵宅師,濡濡成議,其志良不磨,夫人許之否?」巾幗中乃有此高議雄略,而名字翳如,文章行事,不得少見梗概,豈不惜哉!
 ○吳梅村身後之文字獄
  國初南潯莊氏私史之獄,罹禍者至數十家,其始末人皆知之。吳梅村《綏寇紀聞》一書,身後亦幾成大獄,則無人能言之者。考是書本名《鹿樵紀聞》,不著撰人姓名。或以此疑非梅村所作,向莫明其故。後讀施愚山致金長真書,始知當時危栗情狀,其不至蹈力田赤溟之覆轍者,亦云幸矣。書略云:「梅村《鹿樵紀聞》一編,鄒流騎以故人子弟之義,賣屋為任剞劂,一備放失舊聞,一以表章前輩著述,良為勝事。但不合輕借當時名流姓氏參評,致有此舉,蓋懲前史之禍,不得不申明立案,非有深求於鄒也。聞書中絕無觸犯,惟凡例所列,有大事記,似為蛇足。今拘繫赴解,舉家號哭,悉焚他書,笥橐為空。毗陵士大夫,莫不憐之。鄒既貧且老,莫為援手,萬一決裂,不特鄒禍不測,且恐波及梅村。遺孤惴惴,巢覆是懼。夫束天下文士之手,寒先輩地下之心,或亦當世大賢所不忍為也」云云。案此則梅村著述,其熸於一炬者,正自不少。而世傳《紀略》之本,亦必非曩時原稿可知。
 ○吳漢槎髫年能詩
  吳漢槎以丁酉科場事,謫戍絕域,晚歲賜還,侘傺以終,人但悲其數奇運蹇而已。及讀《秋笳集》,乃知其於故國惓惓不忘,滄桑之感,觸緒紛來。始悟其得禍之由,不隨力田赤溟輩湛身赤族者,蓋亦幸耳。余最愛誦其《湘中秋感》八律,以為遠追信陽,近挹黃門。按漢槎作此詩,當甲申九月時,年才十三,髫年得此,豈非異才?亟錄於此,以諗讀者。詩云:「桂林搖落迥蒼蒼,歲莫天涯黯自傷。永夜星河翻夢澤,高秋風雨暗瀟湘。三年作客清砧國,萬里懷人叢桂長。憑眺欲尋西澨佩,數聲漁唱起滄浪。」「楚望還登王粲樓,參差吹撤木蘭舟。風清桂嶺猿初嘯,雨歇蒼梧瘴未收。帝子怨深瑤瑟夜,美人心折白蘋秋,卻憐故國多芳草,幾度登臨賦遠遊。」「西山陵闕鎖幽宮,辱帝神靈想像中。銀海雁寒虛殿月,玉衣香散夜颱風。天高朔氣星辰動,響入邊笳御宿空。禋祀萬年開北極,只今秋祭在江東。」「楚宮八月下欃槍,宗子誰傳帶礪盟。雲旌旂還去國,章華台榭更開營。珠囊夜泣三湘雨,玉馬秋迷六詔兵(自註:楚中諸王避地黔粵者,半為夷獠所掠)。開道至尊思叔父,蠻煙渺渺動皇情。」「齊豫諸軍盡北來,淮淝山色陣雲開。九江潮穩飛龍艦,萬騎風高戲馬台。殊錫競推王導貴,折衝空憶謝玄才。先皇恩澤知無( 攵),誓眾應多縞素哀。」「遙傳陶侃駐江干,三月兵戈血未乾。甲帳紫貂多縱寇,牙門青犢共登壇(自註:左侯麾下,半系降將,有賜蟒玉者)。嚴城落日征烽急,絕塞迎寒畫角殘。共道楚軍能戰鬥,卻教鄢郢路常難。」「千里平沙接大荒,襄中風物自蒼蒼。漢江莫掩孤城白,戌鼓寒沈落照黃。逐寇健兒驕玉馬,觀軍中貴擁銀鐺。可憐高纛重圍裡,卻使君王策廟堂。」「長沙寒倚洞庭波,翠嶂丹楓雁幾過。虞帝祠荒聞野哭,番君台迥散夷歌。關河向晚魚龍寂,亭障凌秋檄多。寥落楚天征戰後,中原極目奈愁何。」
○大盲頭陀遺詩
  大盲頭陀,故明遺民,不傳其姓名。錢牧齋嘗為刻其詩百首,陳菊人為之序曰:「頭陀少負秀才,名噪諸生間。每思效陳湯、傅介子、班超、馬援,揚旌秉鉞,立功萬里外。國變後,嘔血數升,卸衣去巾,詠『滿地廬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及『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隕北風中』之句,輒涕下被面。久之,往來秦淮,親見蒲柳宮牆,銅駝荊棘,呻吟夢囈,發為詩歌,其忠孝大節,皭然不欺如此。」牧齋最喜其「牧馬人歸夕陽影,報鍾僧打過潭聲」及「鷗惟空闊無他戀,燕亦炎涼到處飛」之句,以為世之有名籍甚,張鱗競爪者,恐未能有此逸句也。
 ○孫豹人遺事
  三原孫豹人先生,於甲申闖寇亂時,曾結里中少年殺賊,失足墮坎中,幸不死。後流寓廣陵,學賈,三致千金,已而盡散之,僦居董相祠,扃戶讀書。身長八尺,龐眉廣額,衣冠甚偉。與尤悔庵初未識面,一日悔庵集某公處,豹人甫入門,悔庵即離座起迎曰:「此孫先生也,余固識之。」相與大笑。豹人晚年,築室數楹,題曰:「溉園」,烹魚釜□,隱然寓匪風之痛也。嘗游焦山,中流遇大風,(昌黽)作鯨吞,舟中人失色震恐。豹人獨扣舷歌曰:「風起中流浪打舷,秦人失色海雲邊。也知賦命原窮薄,尚欲西歸太華眠。」時人服其雅量。王文簡之司李揚州也,慕豹人名,欲往詣之,而恐其不見,乃先之以詩曰:「焦獲奇人孫豹人,新詩雅健出風塵。王宏不見陶潛跡,端木寧知原憲貧!」遂為莫逆。漁洋俸滿入都,豹人送以詩曰:「欲問忘情老,何名並命禽?」
 ○吳徵君農祥遺事
  吳徵君農祥,字慶百,仁和人,康熙十八年薦舉鴻博。徵君生有異稟,淹貫經史,與西河竹垞頡頏,而身後之名稍晦。方四方征車詣闕,益都相國擇其尤者六人,客之邸中,世稱佳山堂六子。六子者,迦陵、西河、吳任臣、王嗣槐、徐林鴻,其一則徵君也。徵君鳶肩鶴頸,指爪長三寸,須鬑鬑然,頹然淵放,得錢輒付酒家,而識微見遠。吳下人沿復社故態,角藝相征逐,而浙西之讀書、秋聲、登樓、孚社及慎交諸社,爭立名字應之,各欲得徵君自重。徵君曰:「是載禍見餉也,諸君子忘東京鉤黨事乎?」不答書,亦不發視。其後政府果切齒為社事者,盡搜所刊錄摧燒之。《隨園詩話》言徵君乳哺時,啞啞私語,諦聽之皆建文時事也。年逾十歲,始不復方,此則鄰乎語怪矣。
 ○屈翁山遺詩
  屈翁山(大均)詩集在禁書中,世不獲讀其全集者久矣。頃在一選本中,見其大都宮詞三首,乃知禁毀之由,因其多紀掖庭秘事也。其詩云:「暖殿開春宴,才人賜錦袍。舞低吳蛺蝶,歌倚鄭櫻桃。學士調花曲,閼氐按鳳槽。只愁金漏短,日出未央高。具帶盤龍錦,垂髾墮馬妝。漢宮丹鳳女,胡地白羊王。夜醉蒲桃酒,朝開蹋鞠場。邯鄲諸小婦,雜坐弄笙簧。佳麗征南國,中官錦字宣。紫宮鳳雙入,秘殿百花然。卓女方新寡,馮妃是小憐。更聞喬補闕,愁斷綠珠篇。」按此詩所刺者,大抵初入關時睿豫諸王事。梅村七言絕中,多有足與此詩相印證者。
 ○錢牧齋詩案(七則)
  錢矇叟《有學集》以有指斥國朝之語,遂被厲禁。焚書毀板,幾與呂晚村、戴南山諸人等。二百年後,遺集始稍稍復出。嘗取集中諸詩文,一一勘校,雖指斥之詞觸目皆是,然大抵憤激詛詈之語,未嘗有實事之可指,尚不如翁山詩外所詠軼事,有裨翦勝異聞。不知身後受禍,何以如此其酷!唯《有學集》第十三卷中有《和燒香曲》一首,詞氣惝恍迷離,若有所指。疑當時宮闈中,必有一大事,為天下所駭詫者。雖以東澗老人之顏厚言巧,謬托殷頑,亦不敢質言其事,而托之擬古耳。《義山集》中有《燒香曲》,故此以和名。東澗生平不作昌谷玉溪體,尤見此詩之有為而發也。詩云:「下界伊蘭臭不收,天公酒醒玉女愁。吳剛盜斫質多樹,鸞膠鳳髓傾十州。玉山苟峨珠樹泣,漢宮百和迎仙急。王母不樂下雲車,劉郎猶倚小几立。異香如豆著銅鈽,曼倩偷桃爇博山。老龍怒斗搜象藏,香雲罨藹通九關。鬻香長者迷處所,青蓮花藏失香譜。靈飛去挾返魂香,玉杖金箱茂陵土。煙銷鵲尾佛燈紅,夢斷鍾殘鼻觀通。雞林香市經游處,衫袖濃熏盡逆風。」按,此詩與梅村《清涼山贊佛》詩似可參觀。
  頃讀《有學集》諸詩,摘其詆欺本朝之語而匯錄之,其僅僅眷懷故國之詞不與焉(《投筆集》諸詩全首指斥不與)。大抵所指斥者,以剃髮及國語兩事為最夥。如「髡鉗疑剃削,壞服覓儔侶。」(《次韻贈別友沂》)「碣石已鐫銅狄徒,天留一媼挽頹綱。」(《袁節母壽詩》)「馬沃市場余苜蓿,婢膏胡婦剩燕支。」又「春酒酌來成一笑,黃龍曾約醉深卮。」(《吳期生生日》)「國殤何意存三戶,家祭無忘告兩河。」《簡侯研德》「紙帳梅花檀板月,夢魂其到黑山邊。」(《虎邱舟中戲張稚昭》)「朔風吹動九天昏,四壁明證笑語溫。可歎爰居無屋止,避風常向魯東門。」(《題京口避風館》)「三王五伯迭整頓,君臣將相同拮据。撐天拄地定八極,為此衣冠福樂爭寰區。東門嘯戎索,北落移天樞。裸衣笑神禹,好冠詫句吳。」(《放歌行》)「東門銅狄不相待,麻姑筵前見桑海。燕山馬角可憐生,揚州鶴背知誰在。天關漢口未通津,銀海又報生埃塵。漁陽白雀自賓主,魚鳧杜宇猶君臣。」(《孫郎長筵勸酒》)「宵來光怪橫甲兵,彌天倒瀉修羅雨。」(《補堂山》)「顧影不須嗟短鬢,黃花猶識晉衣冠。」(《題〈菊齡圖〉》)「周冕殷冔又劫灰,緇衣僧帽且徘徊。」(《歸立恭畫像》)「蒼鵝崇朝起池水,杜宇半夜啼居庸。銅人休嗟冶新鑄,銅駝會洗塵再蒙。」(《乳山道士勸酒》)「南戎江山半壁新,月華應不染胡塵。」(《南樓》)「陰火吹風撲燈燭,鬼車載鬼嚎簷端。須臾神鬼怒交鬥,朱旗閃爍朱輪殷。相柳食山醒未憖,刑天爭神舞不閒。天吳罔兩助聲勢,海水矗立地軸掀。」(《寒夜記夢》)「夢得朱囑書,旁行寫復復。不辨科斗文,神官為我讀。」(《飲酒雜詩》)「聖人必前知,卓哉我高皇。天文清分野,兩戎分針送。躔度起鬥牛,天街肅垣牆。篇終載箕尾,尾閭慎堤防。渺然龜魚呈,海底沈微茫。卓犖世史書,浚臣提正綱。戎夏區黑白,亙古界陰陽。石屋悶光怪,化為魚鳥章。高秋風雨多,夜起視襲藏。」(《前題》)「閶門飛閣瓦欲流,毒霧腥風滿阡陌。」(《放歌行》)「閣道垣牆總罷休,天街無路限旄頭。生憎銀漏偏如舊,橫放天河隔女牛。」(《丙戌七夕》)「貝闕珠宮不可尋,六鰲風浪正陰森。桑田滄海尋常事,罷釣何須歎陸沈。」(《海客釣鰲圖》)「殘書翻罷劫灰過,汗簡崔鴻奈史何?貢矢未聞虞服少,專車長誦禹功多。荒唐浪說程生馬,訛謬真成字作他。東海揚塵今幾度?錯將精衛笑填河。」(《次林茂之韻》)「地更區脫徒為爾,天改撐犁可奈他。」又「茫茫禹跡今如此,憤憤天公莫怨他。」又「先祖豈知王氏臘,邊人不解漢時春。」(《次茂之申字韻》)「滄桑以來六百殃,飆回霧塞何茫茫?昆明舊灰鑠銅狄,陸渾新火炎昆岡,乘輿望御委塵土,武庫劍履歸昊蒼。炮火蕩拋琬琰字,馬牛蹴蹋金玉相。」(《新安汪氏收藏目錄》)「雖無法部仙音曲,也勝陰山敕勒歌。」(《夏日燕新樂小侯》)「林木猶傳唐痛哭,溪雲常護漢衣冠。」(《嚴祠》)「歌舞夢華前代恨,英雄復漢後人思。」(《西湖雜感》)「昔叩於公拜綠章,擬征楛矢靖東方。鴟夷靈爽真如在,銅狄災氛實告祥。」「堤走沙崩小劫移,桃花剺面柳攢眉。青山無復呼猿洞,綠水都為飲馬池。善舞獼猴徒跳蕩,能言英武學侏離。只應鷲嶺峰頭石,卻悔飛來竺國時。」「匼市湖山錦繡窩。腥風殺氣入偏多。夢兒亭裡屯蛇豕,教妓樓前掣駱駝。粉蝶作灰猶似舞,黃鶯避彈不成歌。嘶風渡馬中流領,顧影相蹄怕綠波。」「青衣苦效侏離語,紅粉欣看回鶻人。」「鶯斷曲裳思舊樹,鶴髡丹頂悔初衣。」「發短心長笑鏡絲,摩挲皤腹帽簷垂。不知人世衣冠異,只道科頭岸接籬。」(《題丁老畫像》)「渭濱方掛擅長安,紗帽褒衣揖漢官。今日向君談古事,也如司隸舊衣冠。」(《京口觀棋》)「朔雪橫吹銅柱殘,五溪雲物淚汍瀾。法筵臘食猶周粟,壞色條衣亦漢官。」(《懷嶺外四君》)「歌聞敕勒,只足增悲。天似穹廬,何妨醉倒。」(《高會堂酒闌雜詠序》)「毳帳圍廛裡,穹廬埒堵牆。駱駝沖燕寢,雕鷲撲迴廊。綠水供牛飲,青槐繫馬樁。金扉雕綺繡,玉軸剔裝潢。篳築吹重閣,胡笳亂洞房。老夫殊帽<毛喿>,吾子剩飛揚。」(《徐武靜生日》)「兵前吳女解傷悲,霜咽琵琶戌鼓催。促坐不須歌出塞,白龍潭是佛雲堆。」(《霞老置酒記事》)「簡錡羝羊觸,罘罳凍雀穿。左言童豎慣,右袒道途便。廬管聲啁哳,穹廬帳接連。銅駝身有棘,金狄淚如鐫。沙道堤翻覆,雲台像播遷。只孫侔豹虎,怯薛領貂蟬。潼酒天廚給,駝羹御席駢。」(《茸城惜別》)「指示旁人渾不識,為他還著漢衣冠。」(《自題小像》)「執熱漢臣方借箸,畏炎胡騎已揚舲。」(《雞人》)東澗為瞿忠宣公座師,其哭忠宣詩一百韻,情詞悱惻,接武少陵。取其詩而掩其名,誰復知為黼冔殷士之言也哉?
  《有學集》中又有《戲為天公惱林古度歌》一首,仿昌黎二鳥青田二鬼之作,至為奇詭。詩入集中第二卷,而題其後曰:「此詩得之江上丈人,雲是東方曼倩來訪李青蓮於採石,大醉後放筆而作,青蓮激賞而傳之也。或曰,青蓮自為之,未知是否。」其詩云:「己丑春王近寒食,陽和黯黮春無力。嚴霜朔風割肌骨,愁霖累月天容黑。撤空飛霰響飄蕭,殷雷闐闐電光激。須臾冰雹交加下,亂打軒窗攢矢石。老人擁被向壁臥,如蠶縮繭烏塌翼。金陵城中有一老生林古度,目眵頭暈起太息。摩挲箱架翻玩占,行鄉鄰卜蓍筊。對飯失箸寢失席,如魚吞鉤掛胸臆。蛙怒鼓腹氣彭彭,蚓悲穴竅音唧唧。吟成五言四十字,字字酸寒氣結轖。一吟啼山魈,再吟泣木客,三吟四吟天吳罔兩紛來下,鍾山動搖石城仄。山神社鬼不敢寧居號啕訴上帝,帝遣六丁下搜獲。天公老眼慵識字,趣召巫陽呼李白。李白半醉心膽粗,曼聲吟誦帝座側。天公傾聽罷,拍手笑啞啞。女媧弄黃土,博作兩笨伯。廬仝下賤臣,叩頭詛月蝕。林生韋布士,雨雹恣訶斥。天壤之間奡兀產二儒,使我低頭掩耳受鐫責。唐堯為天子,倦勤而禪息。穆滿八駿歸,耄期乃登格。我為天帝元會運世八萬六千歲,安能老至不耋長久精勤勿差忒?二十八宿糾連氣孛羅計四餘氣,控訴西曆頻變易。四余刊一四氣孤,列宿失躔紊營室。吁呼真宰乞主張,我為一筆付閔默。由來世界怕劫塵,寧保雲蒼免黜陟。我甘名號改撐犁,女輩紛呶復奚恤?汝勿苦霖雨,不見修置宮中雨下成戈戟。汝勿苦雪霰,不見堯年牛目雪三尺。電胡為而作?乃是玉女投壺失笑天眼坼。雷胡為而作?乃是東方小兒,作使阿香,掉雷車而扇霹靂。雹胡為而作?乃是女媧補天之餘石,碎為炮車任騰擲。《春秋》請高閣,《鴻範》仍屋。壁仲舒《繁露》誠大愚,劉向五行徒懇惻。(角取)生捉鼻善吟縛衣帶,何用撼鈴伐鼓置天( 日)?天公支頤倦欲臥,金童玉女擎觴進金液。此義沾醉毷氉白雀,遙觀金陵城中吟詩之人,夜分鼾睡殊燕適。擂鼓忽坐通明殿,號召玄冥豐隆諸神齊受職。火速趨赴金陵城。雪霰重飛雹再射。推敲衡門穿戶牖,惱亂吟魂攪詩魄。是時千夜正昏黑,大家小戶眠不得。眠不得,忽驚嚇,乃是天公弄酒發性,故與吟詩老生作戲劇。」西曆變易兩語,乃似近人頑固黨口吻。《四庫提要》於梅村集,謂其雜文間駢儷於散體之中,不古不今,深致弗滿。今按牧齋雜文,已作此體,梅村特與為賡和耳,非其所自創也。
  予於《有學集》,最愛其《贈黃皆令》一序,爰錄於此,以備畫苑遺聞。「絳雲樓新成,吾家河東君邀皆令至。研匣筆床,清琴柔翰,挹西山之翠微,坐東巖之畫障,丹鉛粉繪,篇什流傳,中吳閨闥侈為盛事。南宗伯署中,閒園數畝,老梅盤拿,奈子花如雪屋。烽煙旁午,訣別蒼黃,皆令擬河梁之作,河東抒霖雨之章,分手前期,暫游小別,迄今數年往矣。今年冬,余遊湖上,皆令僑寓秦樓,見其新詩骨格老蒼,音節頓挫,雲山一角,落筆清遠,皆視昔有加,而其窮亦日甚。湖上之人,有目無睹,蠅嗚之詩,鴉塗之字,互相題拂,於皆令莫或過而問焉,衣帔綻裂,兒女啼號,積雪拒門,炊煙斷續,古人賦士不遇,女亦有焉,吁其悲矣!滄海橫流,劫灰蕩掃。留署古梅老奈,亦猶夫上林廬橘,寢園櫻桃,斬刈為樵薪矣。絳雲圖書萬軸,一夕煨燼,與西清東觀,琅函玉軸俱往。紅袖告行,紫台一去,過風□而留題,望江南而祖別。少陵墮曲江之淚,遺山續小娘之歌,世非無才女子,珠沈玉碎,踐戎馬而換牛羊,視皆令何如?皆令雖窮,清詞麗句,點染殘山剩水間,固未為不幸也。河東湖上詩『最是西湖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皆令苦相吟賞。今日西湖,追憶此語,豈非窮塵往劫?河東患難洗心,懺除月露,香燈禪版,淨侶蕭然,皆令盍歸隱乎?當屬賦詩以招之。」
  牧齋文指斥本朝處,較詩為少,而詞意之狂悖,抑又甚焉。其贈愚山子序略云:「愚山子以地師遊人間,嘉定侯廣成久殯未葬,愚山子歎曰:『安可使忠臣之骨,露暴腥穢?』躡屩二千里,相視吉壤,哭奠而去。」訪余小閣,余乃告之曰:「佛言南印度為象主,東支那為人主,西波斯為寶主,北獫狁為馬主。吾彝考之,唯南東二主而已,他非與也。印度為梵天之種,佛祖之所生。支那為君子之國,周禮之所化。南曰月邦,東曰震旦,日月照臨,禮教相上。波斯輕禮重貨,獫狁獷暴忍殺,區以別矣。安得曰蔥嶺以西,俱屬梵種?夷門之左,皆曰胡鄉?既指蕃□為佛國,將點梵亦濫胡名。九州十道,並為禹跡;燕代迤北,雜處戎胡。厥後茹血衣毛,奄有中土,肅慎孤竹,咸事剪除,皆馬國之雜種,幽冀之部落,東之逼於北也,東之劫也。南居離位,東屬震明,為陽國;西北則並為陰國,今儼然稱四主焉,何居?陰疑於陽必戰,大易所以有憂患也。此地理之當明者一也。一行謂山河之象,存乎兩戒,北戒自三危積石,負地絡之陰,乃至東循塞垣,抵滅貊朝鮮,是謂北紀,所以限戎狄也。南戒自岷山嶓塚,負地絡之陽,乃東循嶺嶠,達東甌閩中,是謂南紀,所以限蠻夷也。自晉以前,秦洛為中夏,淮楚為偏方,南紀微而北紀獨尊。自晉以降,幽並則神州陸沈,江東則一州御極,北紀潰而南紀猶在。我國家受命鍾祥,實星紀鬥牛之次。洪武中詔修清類分野書,以鬥牛吳越分為首,而尾箕幽燕之分,盡遼東三韓,最居其後。以是為雲漢末派,龜魚之所惡,而北紀之所窮也。此地理之當明者二也。其一匡辨謂犬戎山戎,皆為北狄。戎狄種類繁多,狄有赤狄白狄,戎有九姓八國,各以所據地為號,實皆匈奴別種。北狄種有二,儼狁葷粥之屬,世居陰山幕北,是為北匈奴。山戎自週末孤竹失國,竊居其地。故燕北有東胡,胡有東北,猶單于之有南北二庭,其實一也。春秋時山戎最強,齊桓伐山戎而九夷皆服。今北平之東,自元之遼東大寧,盡遼水之陽,皆孤竹山戎故地。漢末匈奴北遁,鮮卑強盛,其別種為庫莫奚契丹。而阿保機之興也,在白狄故地,今日大寧也。阿骨打之興也,在肅慎故地,今之開平也。契丹為鮮卑遺種,金源又為契丹雜種,並居山戎挹婁故地,則皆東胡耳。開闢以來,為中國患者,獫狁山戎而已矣。獫狁之禍,至蒙古而極。山戎之禍,至黑水靺鞨而極。大矣哉!齊桓之伐山戎也。」全集諸文,唯此二篇,最為刺目。竊怪當時文網之密,何以竟敢劂剞流傳。後讀世祖章皇帝天語有曰:「明臣而不思明者,必非忠臣。」大哉王言!乃知當時文字之禍,因此而能釋者,正自不少。雖然,故國之思可也,立乎人之本朝,而負恩反噬,如對仇讎,則悖逆耳。使乾隆中無焚禁之舉,則東澗一老,居然與亭林、南雷諸公,並稱遺民矣,何以教忠而示後耶?
  佟氏當勝國末造,為遼左巨族。本朝開國之初,首先效順,旗常鐘鼎,賞延奕祀。今以《牧齋集》考之,則佟氏在當日,未嘗不效忠於明。特朝中黨人,以其為熊襄愍所用,欲傾襄愍,不得不坐佟氏以謀叛之罪。迨佟卜年以私拜金世宗墓坐罪死獄,而佟氏舉族東奔,襄愍以遼人復遼地之策,遂成畫餅,而東事乃不可為矣。此事關係興亡大局,而諸書俱不詳其始末。牧齋《幽憤集序》一篇,其文亦慷慨激昂,不可以其人而廢之也。序略云:「《幽憤錄》者,故登萊僉事觀瀾佟公絕命時,自著幽憤,先生傳其子(今閩撫國器),集錄以上史館者也。東事之殷也,江夏公任封疆重寄,一時監司將吏,皆桅言蠟貌,不稱委任。佟公為諸生,籌邊料敵,慨然有掃犁之志,江夏深知之。當是時,撫清(撫順、清河兩堡)雖熸,遼沈無恙。以全盛之遼,撼新造之建,以老羆當道之威,布長蛇分應之局。鷸蚌未判,雲鶴相疑,傳箭每一日數驚,拂廬或一夕再徙。公將用遼民守遼土,倚遼人辦遼事。赦脅從,招攜貳,施鉤餌,廣間諜,肅慎之矢再來,龍虎之封如故,經營告成,豈不鑿鑿有成算哉?天未悔禍,國有煩言,奸細之獄,羅織於前,叛族之誅,瓜蔓於後,而遼事決不可為矣。嗚呼!批根黨局,假手奄官,借公以螫江夏,又因江夏以剪公,此僉人要路,所為合圍掩群,惟恐或失者也。殺公以錮佟氏之族,錮佟氏以絕東人之望。於是乎穹廬服匿之中,望窮甌脫;椎結循發之屬,目斷刀環。翕侯中行說之徒,相率矯尾厲角,戮力同心,以致死於華夏,蓋自群小之殺公始。」國器以開國勳臣,出據使節,牧齋為之撰文,顧略不顧忌諱如此,亦可藉觀當時漢軍之心理矣。
 ○香塚鸚鵡塚
  都城南下窪,陶然亭之東北,有香塚焉。孤墳三尺,雜花繞之,帝豎一小碣,正書題曰:「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胡蝶。」無姓名題署,不知為何人。或曰:「曲妓有茜雲者,與某生情好綦篤,已誓白頭之約。生素貧,鴇貪甚,無以為聘。一大腹賈見茜雲,艷之,以千金啖鴇,將納為側室,鴇羨其貲,受之,茜雲遂自剄死,碑即生所豎也。」或又謂「某生素負才名,數應京兆試,不得一第。憤而絕意進取,舉其歷試落卷,瘞之於此,而系之以銘。」碧血香魂,悉寓言耳。香塚之北,有鸚鵡塚,視香塚略低,亦有碑,作八分書,為粵人某君作。某君宦京師,自粵中攜一白鸚鵡,慧甚,能誦詩歌曲。死而瘞諸香塚之側,從其類也。其詞亦哀艷,惜未錄存。
 ○夢異
  周禮有占夢之官,其術不傳。雖神話時代之舊術,然必有精理奧義,為哲學家所當探索者。吾國人向以夢之休祥,為後事之征驗。自西士腦筋留影之說出,而舊說遂絀。然以蒙所聞,實有能見未來事者,精神上之作用,必有其所以然。今魂學尚未昌明,故莫能言其故耳。癸已夏,余旅居京師一夕忽夢覆車,驚而寤,心血猶跳蕩不止。次晨入城,果覆於正陽門外,車旁所見,宛然夢中景象也。腦筋留影之說,豈足以概之乎?吾國人向以科第為第一事,故夢之屬此類者甚夥。然大抵小說家附會緣飾之辭十八九非實錄。惟有兩事,最為翔實。徐尚書用儀、錢尚書應溥,咸豐朝同直軍機,同應京兆試。場後,徐匿其稿,錢數索觀,終不肯出示。一夕錢忽夢讀闈墨,徐名在焉,夢中讀其文而識之,醒後竟一字不遺。次早入直,為徐述之,徐大駭。或曰,是必錢君竊窺君稿,故以為戲耳。然徐自言場中實自焚其稿矣。數日榜發,果如錢言。同治乙丑會試,吾師蘄州李百之先生士彬,中第三名。榜前有丁士彬者,夢觀榜禮部門外,已名在第三,惟其姓字獨小,且較他人略低半字,不解其故。及榜發,竟落第。十餘日後,入城經禮部門,榜猶在。因趨近觀之,則第三名李字之上半,為雨所淋,僅存其下半之丁矣,乃大駭。丁與師故不相識,次日乃尋至師寓所,以夢告之,相與歎吒不置。前一事聞諸徐尚書之戚某君,後一事則吾師自言之。
 ○洪大全遺事
  洪秀全之黨,才略以洪大全為最。楊秀清號善用兵,然遠遜大全。秀全未出粵西,而大全遽就擒伏誅,天也。大全籍湖南衡州,與洪逆本非同族。幼絕慧,九齡能背誦十三經,兼工詩詞。長益自負,屢應童子試,輒被黜,遂落拓懷異志。自趙金龍平後,粵湘間盜賊並起,大小數十股,大全遍謁其魁,陰察無可與言者。聞秀全起金田,所為與群盜殊,因往謁之,與聯宗誼。秀全亟加倚任。且大全乃為之定營制,整軍律,陷永安而守之。而楊秀清忌其才,積不相能。會官兵攻永安急,大全一日微服出城,遽被擒,大帥張其事以奇捷奏,令隨營主事丁守存獻俘於京師。城賊出悍卒千人謀奪之,廣西撫臣鄒鳴鶴飛書促守存兼程前進。行七日抵全州。丁以大全衡產,必有賊黨謀篡取者,乃陽稱將捨舟登陸,檄諸州縣驛站撥兵護送,而陰由水路晝夜兼行,置大全內艙,塞其窗,無少隙,又八日而抵長沙。大全不知船行之速,日語兵役曰:「某日當抵衡,便可遵陸矣。」兵役漫應之。至是乃紿之曰:「已到衡矣。」大全欣然出艙四顧,駭然曰:「此長沙也,不謂汝輩竟能紿我至此,吾其休矣。雖然,秀清豎子,不從吾言,終亦成擒耳。」
 ○石達開之日記
  洪秀全諸將,兼資文武者,洪大全而外,惟翼王石達開。其上曾文正七律五首,前已載新民叢報中。達開之入蜀也,意欲由川南襲成都。寧遠府萬山中,有一鳥道,亙古榛蕪,未通人跡。由此北行,出山,即在成都南門外矣。達開偵得此路,輕騎趨之。會輜重在後,迷路相失,士卒皆餓莫能興,遂坐困,致為土司所獲。達開在獄中,述其生平事跡,及洪逆作亂以來,與官軍相持,始終勝敗得失之由,為日記四冊,紀載最詳。今其書猶存四川臬司庫中,藩庫亦存副本。官書紀載用兵時事,率多為官這回護,掩敗為勝,迥非當時實錄。昔李秀成被獲後,手書供詞,凡七八萬言,為曾軍幕下士刪存十之三四,計其關係重要之語,已芟剃盡矣。達開此書,倘有人錄而傳之,其有裨史料者,當不少也。
 ○吳三桂之逆跡
  吳三桂之請援於我朝也,與其父襄書曰:「父不能為忠臣,兒自不能為孝子。」豈不皭然大義之言?今觀明內監王水章陷賊中所著《甲申日記》一書,中載三月十九後三桂與襄諸書。置君親於不顧,唯拳拳於陳妾一人,真所謂狗彘不食者。乃知世所傳前書兩語,皆亂賊矯誣文過之辭耳。記云:「四月初一日,吳襄繳到三桂廿二書雲(按此時襄已降闖)所謂繳到者,即繳之於闖也:『聞京城已陷,未知確否。大約城已被圍,如可遷避出城,不可多帶銀物,埋藏為是。並祈告知陳妾,兒身甚強,囑伊耐心。』第二書云:『得探報京城已陷,兒擬即退駐關外,倘已事不可為,飛速諭知。家口均陷賊中,只能歸降,陳妾安否,甚為念。』第三書廿五日發云:『接二十日諭,知已歸降,欲保家口,只得降順。達變通權,方是大丈夫。惟來諭陳妾騎馬來營,何曾見有蹤跡?如此輕年小女,豈可放令出門?父親何以失算至此?兒已退兵至關,預備來降。惟此事實不放心。』第四書廿七日發云:『前日探報陳妾被劉宗敏掠去,嗚呼哀哉!今生不能復見。初不料父親失算至此。昨乘賊不備,攻破山海關一面,已向清國借兵,本擬長驅直入,深恐陳妾或已回家,或劉宗敏知系兒妾,並未姦殺,以招兒降。一經進兵,反無生理,故飛稟問訊。』第五書云:『奉諭陳妾安養在宮,但未有確實之說,究竟可來?太子既在宮中,曾否見過父親?既已降順,亦可面奏說明此意,但求將陳妾太子兩人送來,立刻降順』云云。」以此諸書觀之,梅村所謂「衝冠一怒為紅顏」者,真詩史之言也。
  三桂初猶有擁立太子之議,所謂義興元年者是也。暨聞闖以圓圓侍太子,大憤,其議遂罷。此即梅村詩所未嘗及,而國初諸老逸史,亦未有能言其故者。今悉在永章日記中。其時目擊所錄,必得其真。亟錄傳之,亦足以廣異聞也。記云:「三月二十日,賊在田皇親家搜得太子、定王以獻,闖令入宮。廿一日封太子為宋王,定王為安宅公。四月初六日發檄與三桂云:『太子好在宮,汝莫想借他為由,朕已封為宋王,將爾等妻女與他姦淫,以洩崇禎之忿。』初九日下偽詔親征三桂,十二日起程,太子、定王、代王、秦王、漢王、吳陳氏、吳氏、吳氏、吳李氏、偽后妃嬪皆從行。吳陳氏即圓圓,兩吳氏皆三桂妹也。廿五日戰於一片石,闖大敗,退入關。太子與圓圓遂皆至三桂軍中。廿六日闖又為誓書與三桂云:『大明朝義興皇帝,使監國大學士平南王吳三桂,尚義伯總兵官唐通,大順朝永昌皇帝,使兵政府尚書王則堯、張若麒,於甲申四月廿二日立誓於山海關。自誓之後,各守本有疆土,不相侵越。大順朝已得北京,准於五月初一日交還大明朝世守,財貨歸大順,人民各從其便。如北兵侵掠,合力攻擊,休戚相共。有渝此盟,天地殛之。』廿八日牛金星揭吳三桂告示兩通,一列監國大學士平南王吳銜,下書義興元年四月廿四日。一列平西親王吳銜,下書順治元年四月廿六日,印文亦兩歧。闖曰:『大約我勝則與我和,清勝即與清合。彼誘得太子陳氏,便爾背盟,實非人類。』立擒吳襄及家口十六人斬於市。廿九日闖登極,三十日率諸賊退出京師。五月初一日接太子手敕,以初三日入都為大行皇帝大行皇后舉行大事,末署義興元年四月廿六日。正擬具本,明日入奏,忽傳太子已至城外,王德化亟備車駕鹵簿,至朝陽門迎駕,永貞在內預備」云云。此下遂無一字,其如何變局,則不可得而知矣。按諸書皆言闖挾太子二王西走,未嘗有歸諸三桂之說。果爾,則北都公主所見,與南都所謂王之明者,信哉其為依托矣。然亦安知非闖賊以是系三桂及中原士大夫之心,而偽封一人以亂觀聽乎?逸民某君所為《木居士憤言》,謂方太息此舉之不成,而致慨於有明一朝興廢,實系圓圓一人,則非惟墮三桂之欺,抑且為闖所笑矣(圓圓本姓邢,生時有群雉集屋,眾因呼為野雞。其姨陳氏,俗所謂養瘦馬者,圓圓母歿遂依陳,因從其姓。此亦諸書所未及者)。
 ○戈登遺言
  英將戈登,曾立功中國,隸李文忠麾下者十餘年。後歸國,死事埃及。吾國士大夫,語及戈,以為不如華爾。然華不過一戰將,弋則具有文武才略。且其人實忠於吾國,不可沒也。其歸國時,當光緒六年,嘗上書文忠,論外交軍事甚悉,皆犖犖大端,使早從其言,何至有後來喪地失權之禍?不幸而戈所深戒者,吾事事莫不蹈之。今距戈去時,甫三十年耳。而每下愈況,遂至此極。戈登有知,應亦自歎其言之不幸而中也。戈所陳十策,為撮其要於下:
  一、中國與外國議約,當在中國開議。按吾國與各國立約,蹈此戒者,實不可勝數。馬關一約,尚不在內。
  二、與外國議約,須多用文字,少用語言。文書以簡明為貴,或先將其意暗詢別國。因各國互相猜忌,若某款吃虧,必為指出。按此策十年以前猶可用,今則均勢之局已定,協以謀我,雖此策亦無所用矣。
  三、中國一日不去北京,則一日不可與人開釁。因都城距海口太近,無能阻擋,此為孤注險著。按,此條蒙頗不謂然。雖然,旅順、威海之不守,戈因先見之矣。
  四、陸軍無勁旅,則水師無退步。今宜先練陸師,再練水師。
  五、所購船炮,甚為失計。當時若以購船炮之款,盡購新式槍,較為有益。俟陸軍練成勁旅,再購船炮。按,此二條,今之海軍大臣聽者。
  六、中國有不能戰而好言戰者,皆當斬。
  七、應多方幫助華商出洋,逕向製造廠購貨。
  八、總稅司宜駐上海,專管稅務,不令擅越他事。若與外國公使議事,不宜令局外之洋人干預。按後來赫德權力之膨脹,孰實使之?袞袞諸公,不惟負國負民,抑且無以對戈登矣。文忠在總署時,不喜與赫德商榷國事,殆猶未忘戈登之戎歟?
  九、當責成出使大臣,承辦外洋軍火,如與各國公使談論,有不諧之處,當令出使大臣,在外商辦。按,十條中惟此條無關緊要。
  十、亟宜設稅務學堂,令華人習學關稅事宜,以備代替外人。薪水宜照外人例優給。按赫德總榷政以來,垂五十年矣。而此條竟無人議及者,尚何言哉?
 ○丁韙良被騙
  西人旅居中國者,其機械變詐,往往有出人意料之外,以余所聞德貞騙丁韙良事,其一端也。丁韙良為同文館總教習十數年,於吾國官場慣技,揣摩純熟。恭、慶兩邸及總署諸堂官,皆與之相得。丁為人小廉曲謹,自教授外,公私外交,一無所干預,故華人皆樂就之。德貞者,英人也,精於醫,為人捭闔有機智。光緒中葉,西人之來華營路礦者,皆以德為主謀。德亦廣交遊,結納權貴,大奄名優,王公貴戚,無不得其歡心。與丁為莫逆交,丁乃援之入同文館,充醫學教習。同文館定例,總教習月薪千金,各科分教,僅三百金而已。德之婿歐禮斐者,略諳普通學,來華依其岳,謀一席地。德薦諸赫德,使為圉人長。歐見總教習之獲多金也,羨之,欲去丁而篡其位,謀諸德。德頷之曰:「當徐圖之,勿汲汲也。」又半歲,丁忽肩上生一瘤,延德診視,德視之曰:「無妨也,不數日愈矣。」語畢,背而拭其睫,作飲泣狀,瞥為丁所見,固問之,德乃慘然曰:「吾二人交好如弟昆,吾見君得此危疾,不忍以實告,而又不禁其心之痛,不圖乃為君所覺,今不得不以實告矣。此證無生法,吾力能保百日,百日以往,藥餌無能為矣。為君謀,不如急請假歸美。用吾藥,猶能抵家,與妻子相見也。」丁如其言,匆匆請假行,未抵舊金山,疾已霍然矣。抵家後,竟不復發。方訝德之妄言,謀束裝作西渡計。忽得友人書,則歐禮斐已膺關聘,坐皋比,月享千金矣。始悟德之賺己也。實則歐於普通學外,諸科學未諳門徑。故事,總教習必通各國語言文字,始能稽核課程,歐則英文外一無所知也。及丁再至華,德已前卒矣。
 ○赫承先求應鄉試
  赫德仕中國五十年,而不入國籍,不易章服,且仍食本國男爵之俸,亦創例也。赫之子名承先,酷慕中國科第之榮,其父及為延名師,教為制藝。京師人有見其課稿者,飽滿暢達,居然二十年前好墨卷也。試帖楷法,亦端謹不率。癸巳萬壽恩科,必欲援金簡故事,以內務府籍應試。執政者顧堅不許,赫嬲弗已。乃藉慶典恩數,賞以三品銜候選道,而卒不許其應試。一時翰苑中人,皆失望懊惱。蓋承先果入場,則必無不中,中後贄敬,必可獲巨萬也。吾國外交上,有至不可曉者。
  國權所繫,輕以予人,絕不少惜。獨此等虛榮所在,乃竭力以爭之,可謂不識輕重矣。
 ○黃靖南遺事
  明靖南侯黃得功,微時豢鴨為生,每日輒少數鴨,久之,幾盡。黃怒,涸水蹤跡之,於塘底得一巨鱔,粗如盎。烹而食之,體貌頓改,為偉丈夫,勇力絕倫,遂習武。然貧不能應試,日為人策蹇。時楊龍友文驄甫鄉捷,由黔入都,至浦口,雇黃驢北行。中途遇劫賊六人,龍友本嫻騎射技擊,方謀抵禦。黃遽大呼,看我殺賊,從驢背躍地,一手牽驢,一手持行囊撲盜。盜大驚,急止之。黃不顧,撲如故。盜下馬羅拜,呼曰;「公真大英雄,我輩願拜下風矣,勿失義氣。」黃乃止,因共邀黃入伙,堅拒之,貽之金,又不受,請姓名,亦不答,盜遂拱手去。楊奇其勇義,因與約為兄弟。南歸,言之馬士英,士英為之婚娶,延師教以兵法。及督鳳陽,拔為親將,遂建功河北,為明季名將。
 ○詩鐘匯錄(三則)
  詩鐘之作,近世極盛,有籠紗、嵌珠兩格。籠紗者,取絕不相干之兩事,以上下句分詠之者也。嵌珠者,任取兩字,平仄各一,分嵌於第幾字者也。籠紗易穩而難工,嵌珠難穩而易工。近時多尚嵌珠,鄙意頗不喜之。都中相傳有分詠楊貴妃及煤者云:「秋宵牛女長生殿,故國君王萬歲山。」超脫悲渾,當為極格。朱強村侍郎《詠山谷蠹魚》云:「詩派縱橫不羈馬,書叢生死可憐蟲。」李西漚《詠寶劍崔雙文》云:「萬里河山歸赤帝,一生名節誤紅娘。」或《詠魁星及承塵》云:「常將彩筆干牛鬥,不見空梁落燕泥。」有人仍用上題,而魁星手中,不持筆而持元寶者云:「文章自古須金買,台閣於今半紙糊。」史記《白糖》云:「傳世文章無礙腐,媚人口舌只須甜。」數聯皆極超雋。此體閩人最工,魁星承塵兩聯,皆閩人也。鄭太夷嘗言,福州某社,出女花兩字,用嵌珠格,因字面太寬,限集唐詩,其前列三人皆極工。一云:「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傾國兩相歡。」一云:「商女不知亡國恨,落花猶似墜樓人。」一云:「神女生涯原是夢,落花時節又逢君。」此所謂文章天成,妙手偶得者耶?有人欲撰聯嵌雪珠兩字,請太夷為捉刀者。太夷應聲曰:「雪膚花貌參差是,珠箔銀屏迤邐開。」二語皆在《長恨歌》,尤極自然(鄙人嘗有詠老將及避債云:「三遼獨立頻看劍,一代孱王尚有台。」又烏江及革命黨云:「渡此更將何面目,誤人無限好頭顱。」自謂頗能渾脫)。
  又適士來書云:庚子辛丑間,海上某報發起詩鐘社,一時名句頗多。或《詠醉蟹情絲》云:「濁世不容公子醒,春秋多為兒女牽。」又一聯云:「一世橫行終入甕,七襄苦織不成章。」皆極超渾。上句皆有寄托,濁世句敦厚溫柔,尤得風人之旨。惜不知作者姓氏,為耿耿耳。嵌珠難穩而易工,良然。顧其佳者亦正可諷。丁未旅粵,暇輒從朋輩為詩鐘之會。一日拈得臣滿二字,用嵌珠中之虎頭格,虞和甫觀察云:「臣門車馬登龍日,滿屋圖書伏蠹年。」虞固閩人,所作均以工整勝,此其一斑也。又況晴皋大令云:「臣門冷落容羅雀,滿地淒涼怕聽鵑。」陳伯瀾刺史云:「臣心常與葵同向,滿鬢羞將菊亂簪。」自然名雋,較虞尤勝。又用燕頷格嵌屋心二字,伯瀾云:「老屋欲傾松作柱,禪心未定絮沾泥。」用鳶肩格,嵌人南二字,晴皋云:「杜陵人日淒涼甚,庾信南來感慨多。」陳少蘅大令云:「天上人間今夜月,北征南下隔年霜。」又陳堝伯大令用虎頭格,嵌臭珠二字云:「臭逐不妨來海上,珠還何日返天南?」皆佳句也。拙作臭珠雲』臭如蘭惠交如水,珠辟塵埃玉辟寒。」又千土二字用蜂腰格云:「隔院鞦韆雜絲竹,東華塵土夢觚稜。」嗜痂者以為後一聯感喟蒼涼,別有懷抱。然視以前諸聯,則瞠乎後矣。
 ○隱語彙錄
  隱語始春秋時,其後流為燈謎,遂為文詞遊戲之一種,至近時而益工。佳者必表裡皆現成語,兩不相涉,而恰能傳神阿堵中者,斯為上乘。若徒以字面關合,或更乞靈僻典,縱極工巧,要不免笨伯之誚矣。昔人謂詩有別才,非關於學。若謎語者,殆純恃別才者矣。二十年前,京師此風最盛。昔潘文勤嘗以「臣東鄰有女,,窺臣已三年矣」射唐詩一句,媵以古吉金數事,直可數百金。出月餘,竟無人敢問津者。後為江南一士人所射得,蓋「總是玉關情」一句也。運實於虛,斯真能傳神阿堵中者矣。余所聞佳謎,不下百餘條,今不能記十之二三矣。雨窗獨坐,偶憶及數條,匯錄於此。王太監遺容,射唐詩一句:承恩不在貌。聾子的耳朵也是個樣子,射毛詩一句:不聞亦式。以「也是」兩字扣亦字,運思之巧,真匪夷所思。分明摩詰印章,為何顛倒殘缺至此,射毛詩一句:維王之邛。豈日小補之哉,射《周易》一句:大無咎也。擾字,謝毛詩三句:惟其優矣,人之雲亡,心之憂矣。虛帳不必實付,射唐詩一句:花開堪折直順折。咸豐朝以制錢缺乏,京師嘗行鈔票,既而價漸低落,至不能值半價,戶部猶不肯廢罷。而入市買物無人肯收受者,相率以此充戚友婚喪之饋遺品。有以此為表,射毛詩云「不可使,得罪於天子。以雲可使,怨及朋友」四句者,此真文章天成,妙手偶得者矣。」謎語有最可發笑者:玉皇神牌,射毛詩一句:上帝板板。秀才一桌,射《禮記》二句:其數八,其味酸。紅羅雙繡鳳頭鞋,射毛詩一句:赤舄幾幾。妖的越顯紅白,射唐詩一句:桃花帶雨濃。一聲聲是衣寬帶松,射元人名:脫脫(此條有以「我將你鈕叩兒松,我將衣帶兒解」兩句為謎面者,不如此句之得神也)。
○鐵路輸入中國之始
  同治四年七月,英人杜蘭德,以小鐵路一條,長可里許,敷於京師永寧門外平地。以小汽車駛其上,迅疾如飛。京師人詫所未聞,駭為妖物,舉國若狂,幾致大變。旋經步軍統領衙門,飭令拆卸,群疑始息。此事更在淞滬行車以前,可為鐵路輸入吾國之權輿。
 ○乞食制府
  乾嘉間有某制府者,八旗人也。盛時,僮僕姬侍服飾飲食玩好之物,窮極奢麗,日費不貲。及和珅敗,制府亦牽累罷官。數年後窮窶不堪,遂至乞食市上,王公貴人,皆嚴絕之。惟朱文正公戒閽人勿卻,每旬日必一至,文正輒手持青蚨二百贈之。一日又至,值書室無人,因竊取小鏡,懷之而出。後遍覓不得,諸僕喧言制軍頃實來此,文正戒勿聲言,如再至者,惟伺候侍茶,毋令不在室中而已(按此似富勒渾事)。
 ○時藝余譚
  康熙、雍正以前,功令未嚴,格式未備。生童應小試,尚無試帖,僅四書文一篇而已。江蘇為人文淵藪,相傳昔學政有以快短明三字衡文者。大抵繳卷愈快愈妙,篇幅愈短愈妙。題紙一下不容構思,振筆疾書,奔往投卷。取額一滿,則不待終場,輒出案。往往考生猶據案推敲,忽炮聲隆隆,鼓吹聒耳,則紅案已出矣,乃皆踉蹌不終卷而去。一日試題為「山梁雌雉」。有一生文僅十六字,曰:「春秋絕筆,西狩獲麟,鄉黨終篇,山梁雌雉。」榜發,竟冠其軍。又一日題為「孟之反不伐」。一生文曰:』不矜功,良將也。夫伐情也,反不然,良將哉?春秋時不伐者二,一介子推,一孟之反。子推不貪天功以為己力,之反不假人力以為己功。吁,良將哉!」又拔冠其曹。評語謂其僅五十五字,而全篇規模已具,蓋隱然兩大比格也。又有塾童五六人同赴試,一送考之傭工,年過四十,蓋亦讀書未成,輟讀而耕者也,好論文,貪飲食。偶見諸童文,輒從而指摘之。諸童使具酒食,每先自飲啖,諸童疾之甚,相與謀曰:「彼喜自炫其能,當思有以困之。」乃用傭姓名,密為購卷,俾攜考具相隨,若為送考者。既唱名,一人在傭後代應,而推之使前,傭不得已,接捲入。笑曰:「若輩欲困我耶?我當有以間執其口。」是日題「夫微之顯」。傭憶少時在塾,曾讀此題舊文,小講下既承上文,即接筆曰:「夫然而微矣,夫然而顯矣。夫然而微之顯矣。」提比後用復筆,後比末之結筆亦如之。因抄襲入文,而其他皆不知作何語也。遂首先交卷,學使見三復筆,即提筆密圈,不暇細閱他處,竟拔取冠軍,諸童皆喪氣而返。又乾嘉之際,漢學大行,有能以緯書及汲塚書《穆天子傳》等書入文者,輒獲上選。黠者因偽撰黃故,以蒙試官。試官欲避空疏之誚,不敢問也。江左某生,素滑稽,值彭文勤校試,某生亦赴試。場期前一日,偶與同院生出遊,道旁兩槐,濃蔭蔽日,中一井,井畔有石,喜其清潤,因坐石上傾談。某生忽有悟曰:「此本地風光,即吾明日場中文料也。」同院生猶哂之。次日入試,榜發,果冠軍。索試卷觀之,小講起語即曰:「且自兩槐夾井以來」云云。以下皆杜撰語,而評語極賞其典奧。
 ○術士能代人飲食
  頃讀漁洋《池北偶談》,載其叔祖季木吏部家中,有一方士,能代人飲食。其人自飽,亦往往令人代食,至溲溺亦如之。漁洋必非妄言者,然則催眠一術,吾國人二百年前,已有能通其學者矣。
 ○馬士英玉珮
  桂林王幼遐給諫,嘗得玉珮一事,長二寸弱,寬半之,盤螭宛轉,中刻瑤草二字,疑為馬士英故物。因賦《念奴嬌》一闋紀之。詞云:「夢華遺恨,話南朝影事。誰教玉碎,漫擬苕華鐫宛轉,腹草家瑤云爾。制想牙牌,臭余腰玉,名字參差是。沙蟲江上,未隨塵劫輕委。贏得圖畫漂零,玉瑛塗抹,辱及桃根妓。扇底曾窺名印小,篆勢殷殷曾記。射馬謠新,用牛語謔,塵垢難磨洗。梅花冠劍,只今光照淮水。」按《畫征錄》:瑤草畫法倪黃,頗足與思翁龍友肩隨,為人所累,遇者鹹棄弗顧。書畫賈人,因增其姓名為馮玉瑛,謂明末南都妓女,始有人肯購者,故有辱及桃根之語。給諫又藏士英畫扇,儷以周宜興書,扇底名印,即指此也。相傳浙中軍敗,士英召其妻高夫人至,使自裁。高問汝將何為,曰:「吾將披剃入山,棲某寺耳。」高恚曰:「汝尚不肯死,乃令我死耶?」士英固迫之,高怒,閉門大詬,士英惘惘出門去。俄而大兵至,大索士英不得。高聞之,乃赴軍門,自言知士英所在,導官軍入山,逕趨某寺,士英遂被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