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右胸下方肋骨疼痛: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 1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中财网 时间:2024/04/28 12:49:36
 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 (第四章)5 

关于宝玉的出走为僧,红学界历来有许多种解释,但归结起来,则不外乎“叛逆家庭”与“殉情”两说。其中,“叛逆家庭”说的要义认为,宝玉的出走,是对其“封建家庭”的一种反抗,是其与“封建礼教”,乃至整个“封建社会”决裂的产物。而这个方面,又以蒋和森在《贾宝玉论》一文中的论述最为典型。在这篇曾经流布甚广的文章中,蒋氏是这样来阐释宝玉出走一事的:

 

他(贾宝玉)一跃而起,扭断了那一条无形的黄金锁链。封建社会所极力宣扬的天恩祖德、功名富贵、娇妻美妾等等,都被他一脚踢开。在王夫人与薛宝钗、花袭人的哭声中,他仰面大笑,夺路而去,冲出了封建贵族家庭的门槛。这是贾宝玉遥向林黛玉的亡灵,献上自己最珍贵的礼品——一颗破碎的、但永不改变的心。正是这颗心,使我们听到在他出走时的笑声中,响着悲愤的抗议。他无情地宣布了封建主义思想道德的破产,即使是那金光灿灿最能迷惑人心的一切也是不值一顾的。他更以行动昭示了:封建贵族之家比冰冷的寺院生活还要难受,还要令人厌恶。因此,贾宝玉的出家,是对现实社会的一种攻击。它虽然没有损伤封建社会的躯体,但却击痛了这个社会的灵魂——封建主义。(蒋和森《红楼梦论稿》)

 

显而易见,这里所谓“一跃而起,扭断黄金锁链”,所谓“仰面大笑,夺路而去,冲出了封建贵族家庭的门槛”的说法,均是出自“程高本”后四十回续书中的情节,与我们所要讨论的曹雪芹的原构思,并没有多少关系!可能当时的人们还不大懂得严格区分脂评本系统与程高本系统的重要,总是将两者弄混。而现在我们知道,这两大版本最显著的一个差异,就是程高本续书回避了原著中贾府彻底败落的问题。贾府既不能彻底衰败,贾宝玉要复返大荒,就只能从家中出走。而这样一来,便很容易给人以所谓的“与封建家庭决裂”的错觉。包括蒋氏此文在内的种种“反封建”的议论,俱由此而发。但诸如此类的漏洞,在曹雪芹的原构思中,却显然是完全不存在的。何也?因为早在宝玉出家以前,他原来那个“封建贵族家庭”,就已经崩溃、解体了。他早已是一个无家可归之人了。而一个无家可归之人,还存在着什么“反抗家庭”、“冲出家庭门槛”的问题么?可见,所谓宝玉以出走为僧来反抗“封建贵族之家”的说法,恰似关公战秦琼、张飞打岳飞,是根本性地弄错了对象。此其一也。其二,即使从维护程高本的立场出发,论者的上述议论也没有做到对原文的起码的忠实。相反,却多有刻意曲解之处。譬如,论者断言,“贾宝玉的出家,是对现实社会的一种攻击”。可续书却写了皇帝赐给宝玉一个“文妙真人”称号的情节。这又该作何解释?论者却完全避而不答。论者云,宝玉的出走,便是“无情地宣布了封建主义思想道德的破产”。可我们却看到,宝玉即便是做了和尚以后,在毗陵驿巧遇贾政时,他还向他父亲恭恭敬敬地“倒身下拜”!此外,宝玉出走以前,他已使宝钗怀孕,留下了遗腹子,以传宗接代,据说将来还要“飞黄腾达”、“兰桂齐芳”云云。那么,你说,这种“封建主义的思想道德”,究竟有没有“破产”呢?是“破产”了,还是以另一种形式发扬光大了?看来,这“天恩祖德”、“功名富贵”、“妻妾之情”,也并不是能够“一脚踢开”的!一笑。

 

较之于“叛逆家庭”说,“殉情”说所拥有的合理因素,可能还更多一些。这种说法认为,宝玉的出走是为黛玉殉情。不是吗?当初宝玉便对黛玉说过:“你死了,我做和尚。”后来,他果然兑现诺言,出家做了和尚。然而,此说的合理性也仅仅是较“叛逆家庭”说为多,其本身亦并非不存在问题。这里的关键是,在原著中,宝玉对袭人也说过完全相同的话来!我们来看一看以下两段文字。

 

第一段,庚辰本第30回:

 

宝玉听了笑道:“你往那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跟了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林黛玉一闻此言,登时将脸放下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作和尚?明儿我倒把这话告诉别人去评评。”宝玉自知这话说的造次了,后悔不来,登时脸上红胀起来,低着头不敢则一声。

 

第二段,在仅仅一回之后的第31回:

 

袭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黛玉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宝玉道:“你何苦来替他招骂名儿。饶这么着,还有人说闲话,还搁的住你来说他。”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袭人笑道:“你老实些罢,何苦还说这些话。”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宝玉听得,知道是他点前儿的话,自己一笑也就罢了。

 

第一段文字,是所谓“殉情”说的立论依据所在。但就在这一段文字中,我们即可以看出宝玉对黛玉所说的“你死了,我做和尚”,这种诺言是何等的不可靠!当黛玉反驳道,“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作和尚”时,宝玉竟不敢下定决心申言“她们死了我不管,我只为你做和尚”之类的话,反而“自知这话说的造次了,后悔不来”。果然,在第二段文字中,他便一不小心,对袭人也作出了同样的承诺:“你死了,我作和尚去”,以至于被黛玉抓住把柄,奚落他“作了两个和尚了”。由此可见,在宝玉的情感世界中,黛玉所拥有的地位,也并不像后人想象得那样特殊。至少,她的位置并不比袭人更高。而宝玉后来的出走为僧,看似是给黛玉“兑现诺言”,但实际上一点关系也没有。否则的话,他对于袭人的诺言,又没法交待了。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宝玉的出家为僧呢?若干年前,笔者曾在给一位网友的回信中,曾就这个问题,作过一番初步的探讨。下面,就把当年讨论的情况转引过来,以飨各位:

 

超级石头:

 

读了郑磊先生的多篇帖子,感觉其中确有真知灼见,与众不同。但我有一问题,郑先生说宝黛是宝玉不同时期的最爱,那他何以能忍心悬崖撒手、弃之而去呢?

 

郑磊(无极):

 

这个疑问提得非常好。这已涉及到了《红楼梦》的一个重要层面,即全书的“色空”主题。

关于宝玉“悬崖撒手”,弃宝钗、麝月而去的全部构想,均见于第21回这样一条脂批当中:

 

“此意却好,但袭卿辈不应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此宝玉一生偏僻处。”(庚辰本第21回双行夹批)

 

对于这条批语,以前一般人均这样理解,即认为宝玉不爱宝钗,甚至“厌恶”宝钗,所以“最终无情地抛弃她,而出家为僧”。这种解读,貌似有理,但恰恰没有吃透作者和评者的本意!请注意,这段批语强调的是“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何为“情极之毒”?顾名思义,就是“爱到极点而生出的狠毒”。假如宝玉根本不爱宝钗,那么他弃宝钗而出走的行为,还算得上是“情极之毒”吗?再说,抛弃自己本来就不喜欢,甚至“厌恶”的人,这是人人都不难做到的事情,那又为什么要说“此宝玉一生偏僻处”呢?问题显然不这么简单。其实,宝玉之弃宝钗,绝不是因为他不爱宝钗,或者“厌恶”宝钗,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至爱宝钗、至爱麝月,才最终选择了“弃而为僧”!为什么呢?因为作者暨宝玉,有一套与常人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宝玉显然是深爱着他身边的众多女孩的,尤其是宝钗、黛玉、湘云、袭人、晴雯、麝月等人。然而,依照《红楼梦》“凡美者必将易逝”的原则,这些美丽可爱的女孩子,都显然逃不出所谓“红颜薄命”的悲剧。“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每失去一个闺阁知己,对于宝玉来说,都是一种致命的精神打击。如果说,黛玉的早逝以及贾府的衰败,已经让宝玉承受一次巨大的创伤,那么在贫困潦倒之后,这位“爱博心劳”的怡红公子,恐怕就再难以承受以后又失去宝钗、失去麝月的痛苦了。可是,宝钗、麝月也显然是“薄命司”的人物。她们又怎能逃得出命中注定的悲剧呢?正是为了避免看到这样一种必将降临,却又茫茫而不可知的悲剧,宝玉才主动地选择了逃避。换句话说,他的出家为僧,正是因为出于对失去宝钗、麝月等众多女儿的恐惧。——按世人的“常理”来看,宝玉既然爱着身边的女孩,就应该永远地厮守在她们的身边,直到她们香消玉殒。但宝玉的逻辑,本来就有与常人有相异的一面。所以,脂批才一再地感叹:“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此宝玉一生偏僻处。”如果套用作者自己的话说,这就是所谓“情僧录”的主题——“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的又一表现了。

 

其实,“情僧录”的主题,也不仅仅及于宝钗、麝月。宝玉甚至也是有过“抛弃”黛玉的念头的!第21回,宝玉仿庄子《南华经》,写下了一段“续笔”。让我们来看看他自己是怎么说的吧: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第21回)

 

——“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你看,不仅仅是宝钗,也不仅仅是袭人、麝月,甚至连黛玉,也都成了宝玉口口声声所要“摆脱”的对象!为什么口口声声要“摆脱”“钗、玉、花、麝”等人呢?这显然不是因为宝玉不爱她们,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至爱她们,爱得深,也爱得痛苦,所以才会想到去寻求“解脱”。可见,宝玉此时于内心深处,早已经埋下了抛弃钗黛,而出家为僧的念头。只不过,等到他把这一理念付诸实施的时候,黛玉已经不在人世,失去丈夫和主人的痛苦,独由“宝钗之妻、麝月之婢”来承受罢了。同时,也请各位注意,在庚辰本中,宝玉的《仿南华经》出现在什么地方——正紧贴在上面所述的那条脂批几行之后!二者互为提示的关系,当是不言自明的了。

 

不过,以上所有的论述,都仅限于早期“脂评本”的范畴。从目前发掘出来的所谓“旧时真本”的资料来看,曹雪芹很可能最终修改了所谓“悬崖撒手”的结局,变成了宝钗卒于“娩难”在先,宝玉出走为僧在后,中间还有插有宝玉与湘云的一段姻缘的局面。这样一来,所谓“弃宝钗之妻、麝月之婢而为僧”的问题,就完全不存在了。这就是说,我们刚才讨论的,其实是作为《红楼梦》早期版本之一的《情僧录》中的问题。而从早期“脂评本”,到后来一度流传于世的“旧时真本”,这中间究竟是怎么一种关系,就是目前尚待研究的课题之一了。(以上文字摘自《答超级石头——关于宝玉出走的讨论》)

 

除却最后一个自然段谈及《红楼梦》的另一个版本系统——“旧时真本”外,这篇文章大部分篇幅,讨论的还是脂评本后三十回佚稿里的情形。显然,笔者在此封回函中,提出了一个前人所未见的观点。宝玉为什么要出家为僧?不是因为他的爱情遭到了什么外力的打击和毁灭,而是因为他最终无法承受爱情本身的重负!实际上,宝玉至少对“钗、玉、花、麝”这四个与他关系最为密切的女子,都充满了至爱。他爱她们,爱到了极点。可爱到了极点,却又无力庇护。既无力庇护,却又惟恐失去,所以,他才要选择遁入空门,以寻求精神上的逃避和解脱!此所谓“情极之毒”是也!毫无疑问,这样的观感,与世上绝大多数人的爱情观,都大相径庭。在一般世人的眼中,爱对方,就应该与之终身厮守,并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和义务。遇到困难,就撂下对方,一走了之,算哪门子爱人?但笔者必须指出的是,宝玉的思维方式本来就与常人有异。按脂批的说法,所谓“情极之毒”,此乃“宝玉一生偏僻处”。“偏僻”,人迹罕至的地方。别人想不到、做不到的,恰恰是宝玉“呆性”的所在。宝玉原本就是一个相当女性化的、心智软弱的人物。你不能指望用一个男子汉的标准,甚至就是普通“才子”的标准,去要求于他。面对“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的困顿与无奈,他若不是作出逃避的选择,那倒反而不像是曹公笔下“绛洞花王”的作派了。

 

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妨再补充两条。

 

第一条,请注意脂批“此意却好,但袭卿辈不应如此弃也”这句话所在的位置。这条批语正紧跟在正文描写宝玉心态的一段文字之后!当时,宝玉面对袭人等“理不断,剪还乱”的情感纠葛,他是怎么想的呢?他想到的是:

 

“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第21回)

 

众所周知,宝玉此次的参禅悟道,正是他日后出家为僧的一次预演。所谓“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他此刻既这么想,那么,他将来出家为僧,竟至“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究竟是出于何种心态,我们也就不难想见了。

 

第二条,宝玉仿庄子《南华经》,“续笔”云: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前面说过,此处,不仅仅是宝钗、袭人、麝月,连黛玉也一并被宝玉列为口口声声所要“抛弃”、“摆脱”的对象。这直是对“拥林派”所谓“殉情”说的有力否定!不过,这里更值得关注的,还是脂砚斋对宝玉《仿南华经》一文的评价。他(她)说:

 

直似庄老,奇甚,怪甚!(庚辰本第21回双行夹批)

 

何谓之“直似庄老”呢?我们来看看这篇文章所仿效的庄子原文——《外篇·胠箧》一则: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庄子·胠箧》的主旨是要“绝圣弃知(智)”。而宝玉《仿南华经》的要义,则是要“绝情弃爱”。在老庄的哲学体系中,“绝圣弃知(智)”,方是一种大智大圣。而在曹雪芹的红楼世界里,“绝情弃爱”,方是一种至情至爱!作者就是这样把宝玉的出走,与历史上的道家思想绾结起来的。

 

然而,《红楼梦》的复杂之处在于,宝玉的出走,除了“情极之毒”这一主要的内因之外,还有一个外因也起了很大的作用,甚至是关键性的作用。种种迹象表明,宝玉的出家为僧,亦得到了一位女子的支持和推动。这个女子不是别人,她就是宝玉的妻子宝钗!——其实,这一点,细想起来,也很自然。试想,假如宝钗对宝玉的悟道和出走,不是抱着赞同和支持的态度,而是像黛玉那样,把夫荣妻贵、“双瞻御座引朝仪”、“鳌背三山独立名”放在第一位,且哭死闹活地缠住宝玉,那么,以宝玉怜香惜玉的性格,他即便是有“情极之毒”的意志,恐怕也是难以下定决心,把遁入空门的想法变为行动的。

 

庚辰本第22回,在小说中宝玉第二次“参禅悟道”的关口上,脂砚斋写下了一段长长的批语。其中有一小节,是对宝玉、钗、黛、凤姐、湘云、袭人之一生的总结和概括。且辑录于下:

 

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宝玉是多事所误。多事者,情之事也,非世事也。多情曰多事,亦宗《庄》笔而来,盖余亦偏矣,可笑。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知所误。湘云是自爱所误。袭人是好胜所误。皆不能跳出庄叟言外,悲亦甚矣。再笔。(庚辰本第22回双行夹批)

 

宝玉一生由“多情”所误,自不必多言。“聪明”、“好胜”、“机心”,俱可以误人,也很好理解。“聪明”者,往往“好胜”。“好胜”,则少不了“机心”。“机心”愈多,忧虑也就愈甚。到头来,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黛玉、凤姐、袭人均是如此。甚至,“自爱”误人,也不是很难解释。“自爱”者,我行我素,不恤人言,英豪旷达是也。湘云后来同丈夫卫若兰中道分手,永成白首相背的参商二星,盖基于此也。惟有宝钗的“博知”所误,似大不可解。“博知”何以会误人呢?张爱玲在她的《红楼梦魇》中曾经提出过一种说法。她说:“宝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宝玉)娶了个Mrs.Know-all,不免影响夫妻感情。”——但此说对于任何一个熟悉《红楼梦》的人而言,都只能说是可笑之极!宝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固然不假,但宝玉是那种死要面子、容不得女方比自己高明的小肚男人吗?宝玉从小就是一个习惯于在女孩面前“做小伏低”的。大观园诗会,宝玉在众女孩面前,屡屡“落卷”、“扫尾”,他尚且没有一句怨言。能娶个“全知太太”,还正好映证了他所谓“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子”的观点,怎么可能反过来因此而“影响夫妻感情”呢?张爱玲女士总不至于把贾宝玉也看成是胡兰成一流吧?!甚矣!玩笑开大发了。那么,宝钗的“博知所误”,究竟意指什么呢?对此,我们必须先知道脂砚斋所说的宝钗“博知”,到底是哪些方面的“博知”!

 

正巧,就在庚辰本第22回中,脂砚斋一连有三条批语赞扬了宝钗的“博知”。我们来一一验看一下这三条批语,以及它们所在的位置。

 

第一条批语在宝钗与宝玉谈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处。宝钗过生日点了这么一出《山门》传奇。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便说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此处,有批语云:

 

是极!宝钗可谓博学矣,不似黛玉只一《牡丹亭》便心身不自主矣。真有学问如此,宝钗是也。(庚辰本第22回双行夹批)

 

宝钗把《山门·寄生草》推荐给宝玉,引发了宝玉“参禅”的一段文字。宝钗见宝玉写的偈子后,便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在“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处,有第二条赞扬宝钗“博知”的脂批:

 

拍案叫绝!此方是大悟彻语录,非宝卿不能谈此也。(庚辰本第22回双行夹批)

 

第三条批语,则在宝钗谈六祖惠能语录一段。末句有脂批云:

 

出语录。总写宝卿博学宏览,胜诸才人;颦儿却聪慧灵智,非学力所致——皆绝世绝伦之人也。宝玉宁不愧杀!(庚辰本第22回双行夹批)

 

很明显,这三条批语均出现于宝钗向宝玉谈禅讲道的时刻。不言而喻,脂砚斋所言宝钗“博知”,系指宝钗于禅宗、老庄一类“杂书”、“杂曲”上的多知多懂无疑。由此,所谓“宝钗一生是博知所误”,则洞然可解矣。在脂评本的后三十回佚稿中,正是宝钗凭借着自己在佛、老方面丰富的知识,启迪并引导了宝玉的“悟道”和遁入空门!然而,从一般世俗的利害得失着眼,作为宝玉的妻子,宝钗竟然主动地引导丈夫出家为僧,这自然是牺牲了自己在尘世的幸福。所以,脂砚斋才说,宝钗的一生,系“博知”所误也。还记得我们在前文中屡次提及的《山门·寄生草》的意义吗?宝钗明明知道“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而且一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却偏要把这支厉害的曲子推介给宝玉欣赏,此亦可谓是二人冥冥中不谋而合的夙缘了。显然,在曹雪芹的通盘考虑中,宝玉是“悟道”的“疯人”,而宝钗即是最终引导他“悟道”的“罪魁”!

 

其实,这一层微妙的关系,很早就有人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几分。曾经有一位大概属于“拥林派”的论者(姓名已忘),就针对“听曲文宝玉悟禅机”一事,在其文章中写道:“小说中,佛教思想对于宝玉的最初影响,竟然来自于宝钗,这是很有讽刺性的。”——但笔者以为,小说这么写,倒并不是什么“讽刺性”的,而是很具有“颠覆性”的!作者以自己卓尔不群的个性,以及对至情至爱的独到理解,极大地颠覆了俗人的爱情观、婚姻观!在一般俗人,特别是那些“拥林派”读者的眼中,爱对方,就意味着占有对方。成功的标志,便是以世俗的婚姻为绳索,将两个人永远捆在一处。同时,还幻想着能从这种捆绑中,能得到什么利益上的好处。所谓钗黛争夺“宝二奶奶”之位的种种说法,归根结底,亦是从论者心底的这些阴暗面中源出。只不过,论者李代桃僵,把自己的想法又强加于给了小说人物罢了。可事实上,宝钗又是怎样对待宝玉、对待她与宝玉的婚姻的呢?我们不妨再次回顾一下那条关于“冷香丸”来历及宝钗结局的脂批:

 

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双行夹批)

 

按小说交代,“冷香丸”的配方,需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辅以“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钱”,并以“十二分黄柏煎汤服下”,也就是说需要遍采菁华、集尽甘苦,阅罢了人间的春光秋色之后,才能制成。而此条脂批则干脆指出,宝钗在“历着炎凉,知著甘苦”,历尽了人间甘苦、世态炎凉之后,即是以一种“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的解悟与超脱的态度,来对待她与宝玉的婚姻的。她爱宝玉,便完全为宝玉考虑,从帮助他摆脱内心困境的角度出发,引导他“参禅悟道”,指引他遁入空门,却并不计较这样做可能对自己造成的伤害。故曰:“虽离别亦能自安”。这正是一种超越了一般小儿女恋情的大知己之爱!这种至爱,粗看上去,或许并不比某些女子的那种要死要活的爱情悲喜剧更为精彩、热闹,但细谙则实实是从冷峻的外表中,透着魅力隽永的幽香!“淡极始知花更艳”,此之谓“冷香”可也!更进一步,宝钗的“冷香丸”,系癞头和尚所赠。而宝钗的此种思想境界,亦植根于癞僧、跛道。在小说中,癞僧、跛道具有最丑陋的面容,这象征着作者所掌握的真理,恐怕难以为一般俗人所认同。但作者不管俗人怎么想,依然明确地指出,“红楼一梦”,惟有癞僧、跛道二人,才是能将人度离苦海的“双真”。这本身就是一种与世俗观念分庭抗礼的执着。在作者看来,书中的人物,惟有遵循癞僧、跛道所代表的佛、老的指引,“绝情弃爱”,才能达到至情至爱的高度:“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影水无波”。所以,我们说,宝钗的“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正与宝玉的“情极之毒”一样,皆是原著中那种看似悖离了世俗的“常理”,实则深刻地体现了作者自己的爱情观、色空观的独绝之处!

 

至小说第63回,作者便借用穿插戏文之法,再一次向读者暗示了宝钗对于宝玉出走所起的作用。因关系重大,我们把这一段情节,完整地辑录于下:

 

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

  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支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门杯好听的。”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道:“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才罢。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湘云忙一手夺了,掷与宝钗。(第63回)

 

这里,正文叙述的是群芳夜宴,宝钗第一个抽取花名签的情形,而穿插的戏文,则是《邯郸梦·赏花时》的唱辞。《邯郸梦》系明代戏剧家汤显祖创作的“临川四梦”之一。全剧讲的是唐朝时何仙姑升入仙班,天门少了个扫花仙子,张果老命吕洞宾降落人间,超度善人去担任这个职务。吕洞宾下凡后,在邯郸旅馆,遇到穷秀才卢生。时卢生正满怀功名富贵之心,却屡试不第。吕洞宾遂借与他一个神奇的瓷枕,教他枕上入睡。卢生在梦中,高榜得中,宦海得意,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忽又突遭飞来横祸,以谋反罪下狱,几乎被杀。梦醒之后,卢生解悟人间万事皆空。吕洞宾便趁机点化他成仙,升入天界,接替了何仙姑的扫花职务。《赏花时》就是《邯郸梦》第一幕《扫花》中,何仙姑对吕洞宾的唱辞。她嘱咐吕洞宾,下到凡间以后,莫要贪恋人间的景色,应尽快完成仙界的任务,返回天庭。我们先来把意思疏通一下。“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此句是何仙姑自陈她在天界的日常工作:我用翠凤的翎毛扎成的花帚,在天门外闲步清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猛然间,天风吹起,玉尘飞扬,你看那一层层排云之下,是何等的壮观。——天上的风光真不知胜过人间千倍万倍!“门外即天涯”,语出唐刘禹锡《和令狐相公别牡丹》诗:“平章宅里一栏花,临到开时不在家;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天涯”,本意为天边,此处代指人间,意谓天门之下便是人间。“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不要再在人间与人斗法治气,也不要再贪恋口腹之欲,而耽误了天界的大事。“剑斩黄龙一线儿差”:相传,吕洞宾得道后,初次下凡时,曾违反师傅汉钟离的嘱咐,跑去同黄龙禅师斗法争胜,结果,斗法失败,宝剑被收,人也被黄龙禅师扣押。幸亏汉钟离、何仙姑前往说情,才得以获释。“东老贫穷卖酒家”:东老,沈姓,家贫而善酿酒,好留客饮,常令酒客沉醉忘归。“您与俺眼向云霞”:请您为我多留意天上的事情吧。“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洞宾呀,您若是找到了该度化的善人,可便要早些回话告诉我;如果迟了,我将因赶不上参加西王母的蟠桃会而感到遗恨。“人”,人家,指代何仙姑自己。整支曲子,用昆山腔演唱,曲调优美,婉转细致,唱辞则情深意切,嘱之殷殷,堪称是昆曲中较为难得的佳作之一了。

 

然而,此时却正值宝玉的生辰筵宴,作者为什么“不用上寿”,却偏偏要安排芳官演唱此曲呢?有人根据脂批的提示(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推断说,作者此处直接引用《邯郸梦》中的曲子,一定与将来宝玉的出家有关,并具体指出,曲中的吕洞宾很可能是暗喻宝玉。这种说法自然是没错的。但还远不够确切。须知,《邯郸梦》中的唱曲极多,仅吕洞宾本人的唱段,就不在十数首之下。首首皆可以入选,而此处又何以独独择中何仙姑的这一支《赏花时》呢?再者,这里的何仙姑又是喻指何人?其实,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大可不必费那么多周折,倒应该认真地读一读作者自己给出的提示。

 

请注意,在接下来的正文中,作者便立即描写了宝玉听曲时的表现:

 

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

很明显,宝玉是一面听曲,一面反复念叨着宝钗花名签上的诗句。为什么要念叨宝钗花名签上的诗句呢?这同宝钗又有什么关系?实际上,关系不可谓不大矣!读者请细想,这里的宝钗不正对映了戏文中的何仙姑么?《赏花时》的大意便是何仙姑嘱咐吕洞宾,莫要留恋人间的风光,而宝钗后来引导宝玉出家,不也要破解其对世俗情欲的迷恋?显然,作者此处,正是巧借何仙姑与吕洞宾的关系,来暗点了后文中宝钗与宝玉之间的故事!第22回,在宝钗生日的这一天,小说中出现了《山门·寄生草》的唱辞。宝钗把鲁智深的情感意境,“传染”给了宝玉。而到了第63回,在宝玉生日的这一天,小说中则又出现了《邯郸梦·赏花时》的唱辞。宝玉又把宝钗与何仙姑联系到了一处。这一前一后,遥遥针对,你说,这究竟是出于曹公的无心,还是作者的有意?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其实,纵观宝玉的一生,他的前因后果,原本就与吕洞宾的下凡,有很大的相似之处。吕洞宾来自仙界,下到凡间,最终完成任务,又将返归天庭。通灵宝玉亦复如此,他来自大荒山,投胎繁华场,历经三灾五劫,终还是“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在中国本土的神仙谱系当中,吕洞宾大概是凡心最重,意志最为薄弱的一位仙幻。他一下到凡间,就往往被人世的情欲所纠缠。他曾因斗气,而遭到过黄龙禅师的关押,又曾因贪杯而耽误了仙界的大事,甚至还曾因“狎妓”,而险些失掉元阳。那块迷失了本性的通灵玉,又何尝不是这样?“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之乡”,便沉溺于儿女情长,难以自拔。用癞头和尚的话说,这就叫“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显而易见,要想让他们自动地摆脱世俗欲念的困扰,顺利完成由色入空的转变。进而复返天界,怕是不行的。怎么办呢?这就需要一位高人逸士,不断地从旁点拨、提携。而且,这位高人逸士还最好是化身为其身边的一个美女,才好方便说法。在吕洞宾而言,这样的“美女高士”,自然是何仙姑。就在前面提及的“狎妓”一事当中,我们看到,正是何仙姑交替运用了捉弄与劝谕两手,才引领着吕洞宾“打破胭脂阵,坐透红粉关”(见无名氏《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后集》及魏泰《东轩笔录》等书)。而对于宝玉来说,他的“山中高士晶莹雪”,便是宝钗无疑。如前所述,宝钗以自己在禅宗、老庄等方面的“博知”,启迪并引导了宝玉的“悟道”。她是拿杂书点化宝玉出家的“罪魁”。比较一下何仙姑的《赏花时》与宝钗推荐给宝玉的《寄生草》。在《赏花时》中,何仙姑嘱咐吕洞宾:“洞宾呵,您与俺眼向云霞”,“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而宝钗则干脆直接向宝玉点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二者之间,意境关合,其脉络是不是隐隐可见呢?所以,我们说,《红楼梦》中的宝钗正起到了与何仙姑一样的作用!然而,换一个角度来看,宝钗与何仙姑又毕竟有所不同。何仙姑本来就是仙子,她点化吕洞宾上天,于她自己并没有什么损害。故完全可以做得轻松一点、潇洒一点。而宝钗却终究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一个女子。她是宝玉的妻子,一旦宝玉出走,她将不得不为此付出半生清凄、孤苦无依的代价。故宝钗此举,又远比何仙姑要更富于牺牲精神。按一般世俗的观点,做妻子的,居然主动地劝丈夫出家当和尚,这应该是非常“不情”之举了。可宝玉深知,宝钗的这种看似“不情”之举,却恰恰是出于对他的至爱,一种感天动地的至爱!宝玉自己亦深深地为之感动。故而,当宝玉听到了《赏花时》这支曲子的唱辞,口内便不由自主地反复念叨起“任是无情也动人”几个字来,也就毫不奇怪了。

 

有意思的是,“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一段,一共写了八位女子抽取花名签的情形——她们是宝钗、探春、李纨、湘云、麝月、香菱、黛玉、袭人,却惟有两处,作者专门地点出了当时宝玉的态度。一次就是宝钗抽得“牡丹”签后,宝玉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而另一次则在麝月抽得了“荼縻”签之后。我们也把这一节抄录出来:

 

湘云便绰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枝荼縻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开到荼縻花事了。”

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

 

为什么独独宝钗、麝月两处,作者专门地点出了宝玉的反应呢?因为根据脂批,宝钗、麝月正是陪伴在宝玉身边的最后两位女子,她俩的命运,都与宝玉的出家直接相关。那么,为什么宝玉对宝钗“牡丹”签的态度,是反复念签,而对麝月“荼縻”签的态度,却是愁眉藏签呢?因为“艳冠群芳”和“任是无情也动人”的题语,正表征了宝钗群芳之冠的地位。而“韶华胜极”(实际意为“胜极而败”)和“开到荼縻花事了” 的题句,却表明了麝月群芳之殿的位置。虽说宝玉同样是弃“宝钗之妻”、“麝月之婢”而为僧,但在宝钗,她却是主动地推动了宝玉的出家,“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而麝月则多少有些无辜见弃的意味。她并不能达到宝钗这样的精神境界和思想高度。所以,面对宝钗,宝玉的心中充满的是极大的感动(此“动人”之谓也),而面对麝月,他的心中则不能不浮现出一种深深的愧疚。